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恼她,她生了张一冲动便拿起来什么都说的嘴,每到矛盾纠结时刻,永远想的是退而非进。明明难于割舍,却永远会将他们的感情作为她的“舍”。
可是这些气恼,仅仅因为她瘦下来的一点轮廓就减了半。烛火在破窗而入的轻缓夏风中晃动了两下,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看不见他出神的眼,他却能看到她一针一线绣在缎锦上的双雁,以及在绣雁之余——塞到嘴里的一大块山药糕。
心里那点儿心疼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付锦衾眯起眼,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这人没有心肝脾肺肾,第一次认为自己应该找医者看看眼睛。跳动的烛火稍稍一歇,什么鸟爪,什么清瘦,分明只是光影之下的错觉。她似乎好像还丰润了一些,脸上鼓着一团腮肉,唇上甜润丰泽,装针线的匣子里单有一层格子叠着点心,明显不止一次这么偷吃。
姜梨隐隐觉察出一道视线,吃点心的动作微顿,顺着身后看去,眼睛就跟着瞪圆了。
付锦衾的视线凉飕飕的,姜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你吃吗?”
你说我吃不吃?
她做的饭那么难吃,她自己吃不饱,知道从外面买添补,反倒饿着他这个病人。他白心疼她瘦,白觉得她长了心。
姜梨左手抱着‘针线盒’,右手抓着没绣完的双雁,慢吞吞地走过来。临到近前顿了一步,把绷子上的料子拆下来揣到怀里。
她疯的时候曾经说过要送他一个双雁荷包,那时的荷包只有两只豆子大的眼睛,原本想着来日方长,一针一线都要尽善尽美。如今没了时日,就想快些绣完。
她将这些也视为她的“欠下的债”。
付锦衾刚才就看到了双雁,也知她的一番心意,视线落在她嘴角的点心屑上,又把这心意“嚼”没了。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好一时歹一时,没准性儿,有时觉得她惦记你,有时又觉得没那么惦记。
“你吃几天了?”付锦衾问她。
“天天吃。”姜梨抬起袖子擦擦嘴角,是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前天吃的肘子,昨天啃的烧鸡,连续几天吃太腻了,就换成了六味居的点心。”
姜梨抱着“针线盒子”在他身边坐下来,理直气壮的解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那些东西你吃不得,看了不是也馋?今日这个倒是能吃点儿,不油腻,入口也绵软。我要不是看这东西你也能吃,早去外头吃完进来了。”
她那脸生得白,天生像是不会过血,长嘴似乎就是用来胡说八道的,匣子里总共剩三块点心,他要是没看见她早吃完了。
付锦衾不动,姜梨等了一会儿,主动捡了一块递给他。付锦衾伸手接了,细嚼慢咽,好吃或不好吃的东西都有一副好吃相。
姜梨转而去盯剩下两块点心,六味居这点心好吃,细腻的山药茸中间夹着一层枣泥,她没吃够,趁着他吃的时候,自己也抓了一块。
“你不能多吃,晚饭还没用呢,我熬了白菜粥,在后厨温呢,这次的不糊,也没把盐放成糖,我尝了一口,那个滋味——”
她感慨。
得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今世受这种活罪。
付锦衾在姜梨的感慨中腹诽。
姜梨颇有几分自满,刚把点心塞到嘴里咬住就脱了手。
她错愕地看向付锦衾,看着摘下她咬了一半的点心,面无表情地吃到嘴里。
其实付锦衾并不爱这类甜糯的食物,姜梨知道他没那么喜欢,纯粹就是见不得她吃足兴儿。
三块儿点心吃到最后一块,分明是腻了。
姜梨看见付锦衾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主动为他道了一盏清茶。他饮了半口,几乎有些孩子气了。
晚饭他用的不多,大抵是腻着了,也可能是她做的粥依旧不合他的口味。她自己吃了小半碗,饭桌上仍旧是沉默,晚些时候给他上药前倒是聊了几句。
“沈从鄂说你不肯喝苦药,让他减去几味苦味深浓的药材,那药是减缓疼痛的,熬少了夜里必然要疼醒。医者们胆小,被你吓唬怕了,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还按之前的熬,左右熬药的活也是我做,你纵使要发脾气也是跟我。”
那药姜梨尝过一次,确实堪比蛇胆,他每次喝药都没表现出艰难,没想到忍了半个月,竟将医者们叫进去发了通脾气。
付锦衾装听不见,他向来自行其是,无人敢管,若非那药是姜梨熬来的,只怕十日之前就不肯喝了。
“他们倒是知道找你告状。”
付锦衾在书架前翻了几本旧书,右臂已经可以动了,只是动作不能太大,会扯动伤口。
“大概觉得我敢‘犯上’吧,其实找付瑶也行,但你不见得听她的。不像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付锦衾挑了一本坐到书案前,翻了页,“是么?”
她没说真实原因,事实是,连沈从鄂这些只在付记住了月余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多纵容。不管是药还是其他什么。
“听说你准备去趟小酆山?”付锦衾看著书问。
“对。”姜梨搬了只椅子在他身侧坐下,抬抬手,要为他拆解胳膊上的纱布,付锦衾改为单手翻书。
布下盘亘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第一次见时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外伤药,时间长了依然觉得刺眼。这伤就算大愈也会落下长长一道疤痕,如她再想割舍,也还是已经发生过的那些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