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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辣文小说网 > > 地灵灵 > 10-3 女帝
    姬颯被震摄住了,一动不动盘坐太久,草央才停下说故事,她微微换了个姿势,才惊觉腿已麻得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换了个坐姿,姬颯看着低头喝茶的草央,吶吶地问:「所以你不是孟婆?」

    「我借用了我妹妹的名字,山海经说帝之二女游于江中,出入必以风雨自随。以帝女,故曰「孟婆」。误传孟婆是二闺女,其实不然,孟仲季里孟为长,长女才是孟婆。」草央端着茶杯,遮住她小巧的下半边脸。

    「不管姊姊还是妹妹,你不老呀?」

    「惟童女老嫗可不为人妇,我重言诺,自此以地为界,地上为童女,地下为老妇。不过,我从不说我是孟婆,这都是别人说的。」草央放下茶杯,笑容灿烂,但姬颯却终于看见了这张面孔下苍老如地久天长的气韵。

    「孟婆也是受人供奉的神祇,不是吗?」姬颯强拉回心神:「既受人香火,你怎么能一句说不认自己是孟婆就对大灾难将至袖手旁观。」

    「我和泰山府君有约,我为他当差,他庇护我永生穿梭阴阳。我许诺不造杀业,他允我不堕轮回。身为永生帝女,我见过的生灵涂炭比你看过的故事还多,天道报应,又岂是一二个神祇能左右的?」草央收起笑容,正色说:「这片土地的业果,由这片土地承担。」

    「什么业果?」

    「你相信女媧仿造自己的形貌以黄土造人吗?还是耶和华神用地上的黏土造人?不管你信什么,原初神话里,从希腊、北美印地安或是纽西兰毛利人,传说天神都以泥土造人。最初的人,包括你我,都是从土生的,像是树木花草,紧抓着土壤的养分茁壮。一方水土的业果,自然是一方水土上的人造的。」草央坦然地说:「人生死都飘散犹如蒲公英,寄生在各地,比如我都忘记我离开母地多久了。也有如矮灵一般,化灵也不离不弃,守护母地。不论人寄生在哪里,在那里种的种种因,就结成那里的样样果。」

    「比起其他地方,我们脚下的土地难道有更多罪业吗?就算有,为什么要这一代承担?」姬颯苍白的脸上晕起愤怒的红晕:「这没有道理,不公平。」

    「本来就没有道理。也没有公平。以有限的智慧企图参透天机,本就如夸父追日,愚公移山。」草央淡淡地说:「我说这么多,是想与你商量浩劫过后要怎样安置。」

    姬颯的愤怒找不到立足点,轻飘飘地被四两拨千斤,脸上有了青黄不接的茫然。

    「姬颯,你和禹帝一样感植物而生,传承了帝嚳的木德。但你是特别的,因为你是女性。所有的统治者和圣人,三皇五帝、劉邦、赵匡胤,孔子、岳飞,都是男人。无根人断了传承很久,而让我遇到你,是注定的机缘。我可以助你建国兴邦,你可以为我圆满最初的遗憾。」

    「遗憾?」

    「你没好好听我的故事吗?」草央淡淡一笑:「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重归母系王国,重振我母族的辉煌。后代父权王朝窜改事实为史,妄言牝鸡司晨祸乱朝纲,隐瞒忽略这世界本该是母系天下。」

    「现在也有女总统。」姬颯为自己的时代辩解。

    草央的眼神像是看着无知的孩子:「每个总统背后都有势力,台面上的表演,台底下推波助澜。阴阳上下,高低庄间,世界无平等,只有强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以我所见,仍是男人的时代,只不过是换个门面而已。我等了这么久,久到我都不敢想多久,这个世界仍没有盼头。我不甘心,你甘心吗?你的前所未见,却是我有幸在我母亲身上见过一丝痕跡,女人顶天立地的光彩,无尚的母系尊荣,世界可以是另一番景象。」说到此草央握住姬颯的手:「你就是那把钥匙,打开我心之所向的理想,你作为无根人,生在这五百年,天时地利人和,你可以。」

    「我可以怎样?」

    「在尘埃落定后,让女子不再称臣,不再为姬,而是真正的女皇。」草央心中默默拆解她从前的名字:女我皇。

    「什么跟什么。」姬颯震惊地把身体后倾。

    「在还没成事之前,每个帝王都曾怀疑过自己。女总统当选之前,也一定想过自己不行。而也一定,她身后有人告诉她,「你可以」。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以。」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

    「我已是不生不灭之身,不垢不净之体,非人间人,岂能从人间事?」草央款款地站起身:「这一番话太冗长,我让你自个想想。你师父就在屏风后,你可以请教他的意见。」

    「呼吸乱得不成样子,我是怎么教你的?」刘雷从屏风踱步走出来。

    姬颯看着他,有点不可置信,又觉得合情合理。他出现在404,是代表他倒戈,还是从来都没有站过在自己这边?

    「小祖宗的事,还是她自己说最好。」刘雷自嘲地一笑:「我觉得呀,我们三个不该存在的人,总是会在这不该存在的屋里相会。你看,你不该出生,我不该不死,小祖宗根本不应该在这里。」

    「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帮她?」姬颯眉心的困惑,让她叫不出师父二字。

    「你和她有什么分别?你自己不愿做选择,何来让为师选择?」刘雷跪坐在地上,直直地看进姬颯的眼睛,姬颯一时招架不住避开了眼神。

    「你早就知道她想让我来...」姬颯说不出口建国立业这种话,对她而言这实在太夸张。

    「你是个意外,谁都没想到还有无根人。有没有你,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你没有那么重要,谁都没有那么重要。」刘雷自嘲指指自己。

    姬颯的思绪仍是云里雾里,草央那长长的故事是飞得慢而后劲足的子弹,缓缓地没入她脑海。

    那是个动听的故事,所以那个邀请也让姬颯动心,但仅仅一动她就觉得不对,在女子的创世纪之前,草央轻描淡写地跳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谁的尘埃谁的落定?

    「她说,要牵走地牛。你说,陆沉。」姬颯苦苦思索着,一点一点的线索,像地图一样被串起了山海的轮廓,她抬起眼对上刘雷疲惫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要在404?你们既然不是葬身此处,也不算灵更不是地缚灵,那为什么你们在这里?」

    刘雷的银马尾垂在他的左胸上,脸上的皱纹松了下来,露出了宽慰的笑:「为师急得都想替你灌顶了,原来潜移默化才有用。」

    「向阳花园有煞气...」最初就是由一棵木棉树上知道,向阳花园的刘雷为煞气守了五十年,近日地气不稳,煞气鑽了空子窜出去害人性命,只要知道正确的地点,姬颯可催动深根如强网,重新禁錮压制煞气。她所得的信息不完全清晰,尤其是她原本不懂的事,比方她以为舆师等于风水师,就是因为在她不了解范围内无法完全解读讯息。

    而她更不擅解读人心的明暗幽微。

    那时她充满自信,以解救无辜性命无己任,理所当然地觉得刘雷的守,必然是镇守,她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刘老前辈在向阳花园镇了大半个世纪,你要是告诉我,你愿意看到人们被煞气衝撞而死,我是不信的。」

    刘雷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否认了,他说他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镇守的守,难道是守候的守?

    刘雷见姬颯脸色骤变,微妙地冷笑了一声:「想起初见你,倨傲骄慢,一脑子蠢笨。」

    「你不是镇守,难道是你故意!」姬颯的声音不稳。

    「人人都把不想见的都往地上摁,往土里埋,那才是煞气的基业,与我何干?我所做的,顶多也只是在适当的时候,煽风点火,坐看山河秀。」刘雷半点不心虚:「煞气本就是土地反噬,万物皆是平衡,不平的人心,哪怕埋了平上了土,也只会更不平。」

    「为什么是向阳花园?」

    「我们脚下层层都是强取豪夺,处处都是坑人窝。从开初说起,一个部落恩将仇报,突袭帮助扶持他们小黑人,抢得这块地和耕种种子,落地深根。其后汉人来了软硬兼施,又欺哄落地生根的原住民低价让地,为了利益强娶部落女子为妾,用尽心机低价拐骗肥田据为己有。你以为这是以前的事?现在不是一样吗?地主欺骗住客买地权不完整的房屋,住客将计就计鑽法律空子耗着不拆迁,新地主雇用黑势力逼迁无所不用其极...我这都只是随口一数,你想知道这底下有多少冤屈?多少条枉死的性命?多少的恨无绝期?」刘雷平静地说:「煞气本来就在,因为土地有灵,而土地不愿意,煞气自然凝聚。包容不是必然的,老虎不发威,人们就当牠是病猫。」

    玄子趾高气昂在香炉边爬起来,喵了两声。

    姬颯扶着屏风站起来,腿又麻又软:「我看到那成熟的地煞,你说是来试探我,是因为草央?我送去北门的同一个?」

    刘雷嗯了一声:「一部分是,那股煞气融入原本北门底下的。」

    「新生地煞也与你们有关?」

    「为师我还没这么大能耐,能帮着小祖宗搞定一个就够呛了。我所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的活,敲边鼓的,你懂吗?这本来就是业果。」刘雷摇头:「反骨如我,也不愿造这么大的杀孽。」

    「你说的陆沉,土牛翻身,什么时候?」姬颯的声音透着虚。

    刘雷答非所问:「问你千万苍生性命与逗一个女娃子开心,你会怎么选的时候,你和我闹脾气。我告诉你,为师的选让一个女娃子开心。」

    姬颯抓住刘雷的袖子:「还有时间吗?可以请草央把何太太放回来?起码,让我们吃一次年夜饭。我答应过她,今年要一起吃年夜饭。」

    姬颯的眼涌出热的泪,眼泪竟是这么烫的吗?烫得她睁不开眼,满嘴都是后悔的苦味。语毕她腿一软,跌坐回榻榻米上。

    李晏庭喊她女侠,她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现在彻底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力,命数的巨轮碾碎她一身傲气,只剩后悔。后悔自己不够聪明,后悔自己不够能力,后悔自己甚至不够善良,没有即时对身边的人们更好一点。

    「向小祖宗求一求,应该是可以的。前提是,你是不是愿意为小祖宗所用?」刘雷问。

    姬颯点头,她知道这不是选择题,这是说不就送命的题。

    刘雷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玄子蹦跳过来,舔掉姬颯下巴的泪水。

    忽然想起一下顿一下的拍掌声,玄子一跃而起奔向草央脚边,草央一下一下地拍着手说:「沟通,都是靠磨合的,这次我们的沟通就比第一次顺畅多了。」

    姬颯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带着鼻音说:「求你。」

    「求什么?」草央走近,端起坐着的姬颯下巴,四目相对。

    「你能不能,放过我认识那些人?他们都不是坏人。」

    草央眼前这哭花的脸实在不算好看,但草央发现自己挺喜欢看的,比看着刘雷的老脸要舒服多了,她抚平姬颯紧皱的双眉,说:「孟子这人我也不讨厌,他说要君子远庖厨,后来的文盲曲解说是男人不用进厨房,这话要说的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姬颯你会是个仁君呀。」

    「有办法可以保全他们性命吗?你说要把牛牵走,是什么意思?」

    「好姊姊,你愿意为我完成心愿,我理应把你当自己人。」大概懒得再遮掩,草央的神色里再无童气,松开姬颯的下巴,叫起姊姊来是运筹帷幄的戏謔:「但是你要让我考虑考虑,我见过的人太多了,难得救下一个,还不时反咬我一口。」说完眼睛剐了一眼刘雷。

    刘雷乾笑两声后开口:「小祖宗,您老考虑唄,我俩师徒不都与您一艘船上吗?姬颯这孩子死心眼,和您一样重诺言,答应和那那走无常吃顿饭,要是这辈子没吃上,我恐怕这傻孩子想不开。」

    「得了,我知道你心疼你徒儿,我又不是不通人情的,要走无常干活还有几天呢,我就先放她回家吧。至于保不保人,保哪些人,就看姬颯你表现了。」草央笑了笑:「因为,管你有根人无根人,我什么人不信,只信我自己。」

    「我也要叫你小祖宗吗?」姬颯所知越多,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既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她只好直接问。

    「别。」草央一挥手:「难听,我不小,我也不是谁祖宗。你依然称我草央吧,这名字,让我想起我妹妹。看着你,虽然半点不像她,有时候我也想起我妹妹。」

    岂止是姬颯呢?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川流的面孔代代的容顏,草央常常会在眾生相中辨认出一些故人。

    有的像她亲人,有的像她仇人。

    她很容易忘记那些相似的脸,但她一直无法忘记亲人与仇人样子。

    想到这,草央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刘老头,带你徒儿出去吧,我就不送了。姬颯,初一,记得回来这找我。」

    姬颯随刘雷走出404,来过几趟,现在穿过废墟般的漆黑走廊,姬颯已经不需要手机照明就能稳步前进。刘雷不知道姬颯已经习惯向阳花园的破落环境,回头伸手要扶她跨过一个坎,姬颯的脸在夜色里陌凉无温,她轻声说:「我差点就相信你了,但我已经不信了。」

    姬颯昂起对草央低过的头,绕开刘雷自己往楼梯间走去。刘雷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后面,直到姬颯的身影消失在向阳花园门口。

    玄子偷偷地在一旁看着刘雷,他面无表情,苍白的脸上只看得出累积的疲惫。没有雨,云很低,刘雷低声在说什么,玄子猫步无声靠近,听见他在背诵什么文章:「...淹留海岛白头翁,正合无根一断蓬,心比老葵空向月,身同弱柳不禁风。残年尽付间吟里,浩劫俱忘剧饮中。」

    玄子无聊地舔爪子洗脸,刘雷微微低下头,迎着玄子绿得发亮的眼睛:「我一个老朋友写的,你不爱听这些,没必要跟着我。」

    玄子没好气地喵了一声,刘雷轻笑:「也是,你代替那位盯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