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子据于泉鸠自尽,其妻妾子女已_尽数伏诛。”
霍去病的视线再次变得明亮时,便是遭遇了如雷一击。
熟悉而陌生的上林别宫里,苍老的皇帝在宦官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上前辨认“逆贼”的尸首。
到底曾是皇亲贵胄,加之要给皇帝交差,所以负责追捕叛党的官吏没敢刀剑相加,尽量让其死得体面。
脑子已成浆糊的霍去病跟着上前辨认尸体。
他希望这太子据非自己认识的北宫表弟。
那个喜欢跟在他身后说些“之乎者也”的表弟……
那个帮他抄写经书,随他逃了大儒课后从椒房殿的窗户翻进偏室躲避的表弟……
霍去病的感性让他不愿接受“噩梦”导向的唯一事实,但是他的理性让他清晰地辨出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皇帝正是他所尊敬的陛下……那个被他视若阿父的大汉之主。
老年的武帝让霍去病感到陌生。
暮气让他浑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阴戾之气。松弛的皮肤让武帝的眼睛显得内凹,由此突出屋檐似的眉弓,给本就阴沉的眼睛打上不详的阴影。
“给朕掀开。”
武帝想扯下眼前的盖尸布,伸手数次都未有勇气触碰那片阴冷的白。
同样不敢伸手的还有阿飘状的霍去病。
布料滑过肌理的沙沙声让他和武帝的心脏沉入绝望的谷底。
即使已有皱纹爬上对方的脸庞,即使血污让其看起来那么糟糕,霍去病能辨出这是太子刘据,那个跟在他身后叫“表兄慢点”的温吞少年。
因为是武帝年近三十才有的宝贝儿子,所以在霍去病的记忆里,表弟一直是个胖子,而且还是走几步就吭哧喘气的白软胖子,与眼前瘦得脸颊凹陷的中年男尸判若两人。
这还是他熟悉的陛下吗?
霍去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面色冰冷的老年帝王。
面对儿子冰冷的尸体,武帝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动动上嘴皮道:“重赏……缉捕太子的有功之人。”
霍去病的站位能清晰看到武帝的胡须微微颤动,让人想到呲牙的老虎。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丞相打扮的奸臣送来太子的尸首后又有一看起来就不是东西(霍去病视角)的宦官进殿,冲着武帝行礼报道:“陛下,皇后自缢了。”
霍去病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欣喜若狂。
【果然!】
从阿母那儿听过陈后是如何折腾卫家人的小霍将军自动脑补了一万字的后宫争斗。
霍去病在武帝的带领下回到他所熟悉的椒房。因为是从上林赶来,加上天气颇为炎热,所以那具摆在椒房的女尸已呈青白之色,脸部也因窒息而比正常时要肿上一圈。
岁月对卫后还算仁慈,但也无法阻止她的美丽流逝。
报信的宦官小心打量着武帝的表情:“陛下,是否派人收殓卫氏的遗体?”
武帝回头瞥了眼这忙前忙后的宦官,后者就算神经粗壮也可以意识到事情不对,在那儿缩得像个鹌鹑。
“你不是在御前当差吗?怎么对椒房的事情那么关注?”武帝咬着后槽牙道:“拖下去打死。”
郎卫上前架走对方。
“陛下,陛下……”从未料到自己会被皇帝刺死的宦官居然挣脱束缚,扒着皇帝的下摆问道:“奴婢到底犯了何错?请陛下明示。”
武帝只是低头问道:“你没错?难道是朕错了?”
宦官哪有这个胆子。
“韩昭侯因寝衣兼罪典衣典冠。今你为宣室宫婢而窥椒房行踪……莫非真当朕是傻子?”
宦官只得绝望地松开手里的布料,如死狗般被人拖走。
霍去病将眼前的武帝与他所熟悉的陛下看成不同的个体。
相较于对刘据之死的悲痛,霍去病对卫子夫的自缢反应更大——卫少儿有新的家庭需要照顾,即使陈掌愿意接纳妻子的私生子,霍去病也不想过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剩下的卫家人里,卫君孺与卫少儿情况相仿,卫长君虽有意照顾年幼的外甥,但他一个病秧子也没几日活头。
无奈之下,十四岁的卫青开始学着做个父亲。而霍去病也确实是有气运在身,在武帝感冒时用一个喷嚏治好对方,然后就被赐名“去病”,由武帝带进未央抚养。
当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武帝是绝不可能换尿布的,他顶多是兴致来了逗逗去病,所以这养育的职责肯定是由卫后接手。
别说是亲姨妈,就是一个陌生人照顾了你十几年也绝对是有半母之情。
也正因为这两人的死让霍去病的承受力大大增强,他才会对武帝之后的屠戮行径无动于衷……个鬼啊!
以北宫为圆心,凡帮过太子的人都受到牵连。
公孙家族诛。
帝女诸邑,阳石赐死。
平阳侯曹宗(平阳公主的孙子,武帝的外孙)及长平侯卫伉(卫青的长子)坐罪处死。
…………
以上还是有记录的达官贵人,没记录的小官小吏与被裹挟的士兵更是高达万人。
刘据遭巫蛊活时就有上万人死于内乱,而在后续的大清洗里,死得只会更多更惨。
可以说,经此一劫,武帝父子对长安造成的伤害不亚于那火烧咸阳的项羽。
霍去病在废土似的长安飘着,看着他所熟悉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