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子弟只有刚出生的时候,长辈才会给他刻一块玉佩,没有等到二十岁了才刻一个的,而且萧融从没说过自己的丢了,他只说过收起来了。
而在萧融看着这块玉佩发愣的时候,陈留城里,陈氏也拿着一块玉佩,反复擦拭,反复摩挲。
她手里这块上刻的是“容”。
哪有会忘记自己大孙子的老太太呢,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忘”,等到没人了,她就偷偷把这块玉佩拿出来,摸一摸,疼一疼。
本想等自己进棺材了,再把那玉佩拿出来送给萧融,可她这辈子……子孙缘太薄了啊。罢了,罢了。
孩子好好地就行了。…………
萧融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佩,许久之后,他弯下腰,把原先挂在衣服上的翡翠解了下来,然后又把这个玉佩挂了上去。
摸着这个略显粗糙的玉佩,萧融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要好好地游山玩水,要看过身边的每一处风景、吃过路上的每一样美食,他必须要好好过,这样才对得起这些关心自己的人。
接下来他也不吃肉饼了,而是直接上马,朝着前方的城池飞奔而去。
在官道上,他便加快赶路,进了城,他便好好休息,定上好的客房,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出门寻觅美食,吃饭的时候他还会跟店家打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打听了两回以后,他把问题换成了这里有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
也不是总这么顺利,有偷儿想偷他的钱,被他发现以后还想动刀子,萧融凭着极其灵活的身体一下子就躲了过去,总看屈云灭怎么殴打木桩,萧融虽说学不会精髓,却也学会了一个皮毛,把这年纪可能还没十五岁的小孩按在地上,萧融顿时获得了全街的掌声。
听着周围人对他的夸赞,萧融笑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不好意思的同时,还一直站着没走,直到听过瘾了才离开。
他长得美,人们总是会给他几分优待,萧融发现自己连这一点都忘了,毕竟在镇北军的时候,人人都对他很恭敬,而出了镇北军,外面的人只分两种,自己人和敌人。
如今他不再是镇北王的萧司徒,也没人再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他就是个长得格外漂亮的普通男子而已,排队时有人给他让路,吃饭时伙计会多给他上一碟小菜,脂粉铺门口拉客的姑娘见了他,都会偷偷笑一下,然后非要送他免费的香帕。
看,这就是萧融的人生。
他在哪都能活得很顺利,虽然他缺点一箩筐,但他着实是老天的宠儿,他自大、自恋、自我,这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人们天生就会对他很好,某些在旁人眼里值得珍视的东西,在他眼里却不值一提。
萧融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人的本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呢,屈云灭到现在还是个倔驴,萧融其实也是,他认准的事,他就一定要去做,不让他做,那他就会一辈子都想着这个事,并一直试图去做。
这跟对错没有关系,跟有没有意义也没有关系,人生不是答题本,没有绝对的答案、也没有给你打分的老师,旁人的言语终究都是旁人的,而自己的感受才是自己的。
萧融需要用一场旅行来让自己安心,仅此而已,不管是他说的他想要公平也好、想要找回自己的人生也好,还是更深层的他想试试自己和屈云灭是不是真的离不开彼此、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厚到哪怕一方为帝王也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了,千言万语,都化成两个字——安心。
他只想要安心。……
在这个城池他停留了三日,接下来他便前往下一个城池,他朝东走,尽头便是东海,萧融对大海没有什么执念,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到海边去。
第二个城池没有第一个好看,城里比较穷,萧融想找个酒楼吃饭都找不到,这里做菜最好的是一家行院,一楼可以看姑娘们唱曲跳舞,二楼则是私人接客的地方。
萧融在城里转悠一天,最后发现这里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最后他还是进了这家行院,也算是给自己长长见识了。
萧融这长相,一走进去就引起了姑娘们的轰动,倒给他钱,姑娘们都愿意,但萧融警惕地看着老鸨,表示自己不上二楼,他就在一楼吃些菜,看看舞。
姑娘们感觉有点遗憾,却还是依他说的做了,今日跳舞的姑娘们格外多,而且个个都很卖力。
萧融吃一口,看两眼,不得不说,这家行院能开成当地地标,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即使在萧融这个专业人士眼中,姑娘们也跳得非常好。
他看着看着,身体就有些痒,他也想跳。
灯红酒绿之间,萧融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透过这群翩翩起舞的姑娘,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那是什么模样。
但是,只有他自己么。
自然是只有他自己的,他这人高傲,还挑剔,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当成普通的男伶,但事实就是这样,只要他跳舞了,所有人都会看低他。
所以他不能有舞伴,不能有观众,他只能跳给自己一个人看,最起码在这里是这样。……
一曲舞毕,萧融把钱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离开。他回客栈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离开了这个没什么乐趣的城池。
继续向东走,这回走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正好前方不远有个客栈,他就在这住下了。
狂风大作,天气不好,萧融被困在这,没什么事可做,他便开始看书。
十五岁时他养成了看书的好习惯,幸亏有这个习惯,他才在古代适应了下来。
外面风呜呜的,吹得窗子不停晃动,发出砰砰的敲击声,窗边有点冷,萧融便去床上坐着,不一会儿伙计进来了,给他送了热水和晚饭,还让他不要担心,说他们这里每年都刮大风,但是房子结实着呢,不会有问题的。
萧融笑了笑,给了伙计赏钱,然后走过去洗手,坐下吃饭。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有什么问题呢?萧融以前可以一个人旅游,一个人去吃火锅,他前几天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今天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萧融四下看看,想不明白,草草又吃几口,然后他就洗洗睡了。
白日外面刮风,到了晚上反而不刮了,但这客栈隔音不太好,隔壁间的呼噜声一直都在往萧融这边飘。
伙计对这声音倒是习以为常,他坐在一楼撑着脑袋打瞌睡,听到有脚步声下来的时候,他迷迷瞪瞪地抬起头,发现是那位公子,伙计立刻站起,一点没有被打扰清梦的不爽,只一脸关切的看着萧融:“公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萧融背着自己的巨大包袱,为了保持平衡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说话他就尽量简短:“太吵了。”
伙计一愣,连忙说道:“那我给您换一间不吵的。”
萧融摇头:“罢了,我要走了。”
推开房门,满院清光,风吹散了天上的云,今日的月色也是格外晴朗。
萧融仰头看了看月亮,然后去找自己的马,把包袱放到马上,他牵着马出去。
这客栈挺有意境的,客栈主人是一个老人家,他们家几代都在这开客栈,所以院里院外打理得都很好,院内有葡萄藤,院外则有自己种的无花果树。
萧融牵着马走出院门,无花果树下有个人猛地惊醒,他第一反应是立刻爬树,但这是无花果树啊,还是比较矮的那种无花果树,才一丈高。
估计他刚爬上去,这树就折了。
萧融惊愕地看着屈云灭,屈云灭也尴尬地回望他。
万籁寂静,只有萧融身后的马读不懂这氛围,于是烦躁地打着响鼻,其余人则默默趴在屋顶上,躲在石头后,还有仗着自己比较黑,便干脆闭眼闭嘴,直接融入黑暗。…………
他们分开了有几天来着,六天、七天?
萧融:“……我以为你在陈留。”
屈云灭僵着不说话。
萧融松开缰绳,走近两步:“你一路都在跟着我吗?丞相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屈云灭:“……”
他没什么底气地回答:“反正没人来找过我。”
萧融:“…………”
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默了默,他又问:“那你在这里待着做什么,为何不进去?”
屈云灭:“……”
他越来越没底气了:“怕你发现。”
萧融瞪大双眼:“那你就在外面守着,这几日你不会都是这么过来的吧,堂堂新皇,露宿街头?!”
萧融的声音实在太震惊了,搞得屈云灭有些羞恼,他为自己辩解:“在城中我就能找地方住了!”
“……”
这话一出,双方都感到更尴尬了,屈云灭没料到萧融会突然出来,这些日子他一向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屈云灭脑筋转动,想要让自己脱离这么丢人的场面,还别说,真让他想到一个。
“你怎么三更半夜就要赶路,是不是这家客栈有问题?”
萧融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他没有立刻回答,这让屈云灭更加笃定心里的猜测。
若是黑店,他今晚就把它拆了。
萧融慢吞吞道:“没有,里面太吵了,住不下去。”
屈云灭:“……”哦,猜错了。
他说:“往东三十里就只有这么一家客栈,趁夜赶路会有危险。”
萧融瞥他:“什么东西能比你更危险?”
屈云灭:“…………”
又把重心换了一遍,萧融道:“再说了,我又不是往东去。”
屈云灭一愣,还不等他琢磨萧融这句话什么意思,萧融已经低下头,踢了一脚地上的枯草,然后才嘟囔道:“外面住得不舒坦,我要回家了。”
“回……家?”
屈云灭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即使萧融说得这么明确,他还是非要再确认一遍才行。
深吸一口气,萧融抬起头,一边把气呼出去,他一边朝屈云灭笑了笑:“嗯,回家过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悄悄回去,然后惊艳所有人。”
萧融笑着露出一口牙,他背着手,轻轻歪头,不知道想着什么坏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屈云灭:“但是,才六天。”
离三四个月还有很远很远。
萧融本来踮着两只脚,闻言,他的脚后跟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沉默片刻,他对屈云灭解释道:“六天够了,这六天,我把我一辈子都看到头了。”
一个人的生活也很美好,但他不再喜欢了。
系统把他强拉到这里,经过一番纠葛,他走出了系统给他选的命运,现在,是他自己做选择的时候了。
屈云灭还在消化当中,放萧融走的时候,他是真做好了萧融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的准备,结果六天萧融就回来了,他有点难以适应。
他的眼神中有东西在翻涌,他望着萧融的目光那么深重,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压得喘不过气了,但是萧融接住了他的眼神,他不仅接住了,还朝前又走了一步。
抿着唇,他望向屈云灭,在屈云灭的注视下,他张开自己的双臂。
做出一个要抱抱的动作,然后不知怎么,萧融先把自己逗笑了。
他也不管这周围都藏着人了,彻底打开自己,他朝屈云灭朗声道:“娶我吧,屈云灭。我太喜欢你了,也离不开你了,所以我愿意——”
他故意拉长最后一个字,然后又轻笑一声:“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娶’我。”
屈云灭看着张开双臂的萧融,看着他这样豪气万丈地说出这两句话,他笑了两次,屈云灭知道这是什么笑,是萧融感到兴奋时才会克制不住地发出的笑。
屈云灭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萧融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神情却变得讶然起来,他想要收回手臂,但下一秒,屈云灭已经把他捞进了自己怀里,他闷不吭声,泪如雨下。
萧融一开始还觉得挺好笑的,他拍拍屈云灭的肩膀,即使自己脖子都快被撅过去了,他也没让屈云灭换个姿势,只是安慰他:“好啦,好啦,怎么这就哭了呢,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不骂你了,也不给你坏脸色看,放心吧,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后的,绝不欺负你。”
但说着说着,他就发现自己也笑不出来了:“对不起啊,我任性,想法还很多,总是折磨你,我是不是没对你说过谢谢?谢谢你愿意包容我,谢谢你愿意等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屈云灭,我以后不走了,你以后去哪也都把我带上好不好,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没法一个人待着了。”
对于这些话,屈云灭的回应是把萧融抱得更紧,入睡前苍凉的月光,此时变成了纯洁又温馨的月光,或许这变化不是一时的,而是一世的,因为屈云灭的世界再也不会褪色了。…………
房顶上,屈云灭的亲兵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作为一个直男,他还是不懂为什么男人可以喜欢男人。
而这时候,他身边有抽噎声传来。
他转过头,看见自己同僚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