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一点之后,宋铄就不再对弥景阴阳怪气了,此时他也控制住了自己批评的欲望,而是又问了弥景一句:“那若有一天,你想要离开镇北军了,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弥景拧起眉头。
“不知道,可能的原因太多了,但如果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的话,我猜……他可能是有别的事要去做。”
宋铄:“……!”
他瞬间炸毛,看着弥景的眼神像是看一个贼人:“我没说是谁!”
弥景望着他:“但镇北军中还有谁会让你在意他的去留?”
宋铄:“…………”
他整张脸都僵硬起来,好半天过去,他才无能狂怒地说道:“你不能告诉别人!”
弥景微微一顿,回答他道:“我尽量吧。”
宋铄的表情都扭曲了。
他啊啊啊啊地喊着,越过桌子去抓弥景的衣领:“不行!不能尽量,一个字你都不能往外说!你可是一个和尚啊,你、你要为我保密!”
弥景的衣领都被他抓皱了,自己的脖子后面也被勒住了,弥景服了宋铄,一边解救自己,他一边说道:“你何时听说过为人保密的僧人?若你不想让我说出去,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我。”
宋铄抓狂地晃着弥景:“我本来也没告诉你,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你不许说,不许说听到没有!!!”
弥景被他晃得脑袋都晕了,他也没忍住,声音略大了一些:“为何!”
宋铄都快把自己的脑门顶在弥景的秃头上了:“因为你说了,他就走不了了!!!”
弥景一怔,宋铄也一怔,慢慢地,宋铄放开了弥景的衣领,他重新坐回去,声音小了许多:“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想走,但如果他真的想离开,我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去拦他,他和你我都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抱负、有割舍不掉的家人,你有惨烈的过往、有必须修改的天下境况,那他有什么呢?”
成就对他来说没用,家人也是必要的时候就能托付给旁人,他看起来重口腹之欲、好享受,但如果没有的话,他照样能过日子。
如果拥有的东西毫无价值,那就等于是一无所有。
连弥景在猜测萧融离开的原因时,第一反应都是他有别的需要做的事,他会这么想,是因为弥景本就认为,萧融此时待在这,就是因为他在这里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一日两日或许难以看出来,但一月两月,一年半载,总能发现萧融身上那种急迫的感觉,必须要完成一个任务的感觉。
弥景被宋铄问懵了,半晌,他才回答道:“他有你我。”
宋铄盯着他,又问:“你我的分量,够让他留下来吗?”
弥景:“……”不够。
弥景不回答,宋铄也不再吭声,他低下头去,看着有点委屈,他不解、也不舍,但若这就是萧融想要的东西,他也会后退一步,放手支持他。
宋铄觉得自己牺牲太大太大了,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贴心的好友了。
但弥景看着他,心里已经隐隐地担忧起来。
宋铄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跟弥景也没关系,他们两个的作用微乎其微,在面前有一座山的时候,萧融根本就在意不到这两个小土包。……
宋铄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以后,就又开始强迫弥景,要他不准往外说,弥景再三思量,这回还真答应了他。
宋铄顿时高兴起来,因为他知道弥景不会骗他,而弥景的想法也十分简单。
萧融应该不会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若他真想走,他会提前安排好所有事,包括屈云灭。如果处理得好,他走了也不会出事;如果处理不好,那他根本就走不了,即使他偷偷逃了,屈云灭也会把整个中原掀起来找他,找不到,他就不回来了。
但在文武两列官员都已经备齐的情况下,还有高洵之等人坐镇,镇北军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让屈云灭出去找人,总比让他暴躁地处理政事强。
总结,不管他说不说,这都是那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最好不要乱凑热闹。……
冷静地分析完这件事,宋铄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弥景起身,把所有东西都恢复原位,然后重新拿起那本经书,他打算快看一遍,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进去。
经书上的字仿佛会动,它们重新排列组合,出现在弥景的脑海当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为何要走?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为何要弃他们而去?
他以为他会和萧融打一辈子的交道,原来,萧融也是他这一生当中的短暂过客么。
多数时候他都能接受这种结果,但少数时候,他也会静静地发呆,品味着这个时不时就席卷他一次的感觉。……好孤单啊。*
弥景和宋铄嘀嘀咕咕说小话的时候,萧融也没闲着,他先把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纸又转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他就去找虞绍燮了。
屈云灭要把他弟弟派出去镇压叛军,他当然要跟这个哥哥说一声。
其实虞绍燮白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活多半是要落在虞绍承身上了,听着萧融的话,他点了点头:“等明日承儿到了,我去迎他,你放心,承儿这个人好哄得很,他又一心想要立功,不会埋怨大王的。”
萧融笑了一下:“大王的确是十分器重他,以他现在的表现,日后的大将军之位,他肯定能当上。”
就是不能第一个当了,毕竟他是真年轻,第一个的话……应该是王新用和简峤之中出一个吧,公孙元公事公办的态度虽然没有让屈云灭记恨他,但也让屈云灭心冷了一点,大将军是武将当中最高的官职,屈云灭只会选一个能服众、且他信任的人。
他会力保王新用的,虽然这样有点对不起简峤,但……谁让王新用目标远大呢,没个好官职,他想实现那个目标可就不容易了。
之前修缮陵寝的时候,屈云灭和萧融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按萧融的意思,等屈云灭得了天下,立刻就追封屈大将军为先皇,而屈云灭非常执着的要给他哥也追封一下。
萧融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现在再回想起这个事情,萧融就有点同情王新用了。
娶太后这种事……嗯……
萧融的表情变得微妙,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那种,虞绍燮看着他,神情十分疑惑:“融儿?”
萧融摇摇头,毕竟八字没一撇,他不能往外说。
他转而说起正事:“黄言炅和南康王合作得十分突然,韩清在其中牵桥搭线,我本以为这应该是他一个人的策略,后来看到那封更为详细的军报,我才得知这其中也有清风教的手笔。他们粮草充裕、钱财丰厚,每个兵都有铁制的刀剑,这在镇北军都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竟然先做到了。”
不管哪回屈云灭霸气地表示全军出击,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全军,总有留守老家和其他关口的,而那些留守的人就捞不到什么好兵器,而且兵器这种东西消耗量非常大,全军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所有钱财都投在制作军备上,才能保证下场战争不会出现打着打着没兵刃了的尴尬情况。
然而铁就这么多,镇北军又有这么多人,所以精兵们一人配好几把全铁制作的刀剑,普通兵就全看上官能力如何了,能力不错的,争取来的就是刀剑,能力差点的,那就只能让手下兵拿着木制长枪上战场了。
整个长枪,只有枪头那一点是金属的。……
金陵够财大气粗,他们照样无法给全军配备刀剑,就算南康王再有钱,也不能把合作对象的军备都包了。
更何况那个南康王没什么钱,多年来他都只在南康一个地方经营自身,他今年都四十多岁了,二十几岁被送出长安,一开始得到的封地很大,但多位皇帝上位之后,最终就给他留了一个南康,年轻时他还雄心勃勃,打算争取一下皇位,毕竟皇帝死得这么快,他是真感觉自己有希望捡漏。
但皇位只有往下传的,没有往上传的,再加上他这人有点懦弱,别的王爷都不交贡品的时候,只有他和其他零星几个亲王还在勤勤恳恳地交贡。
不过雍朝变成南雍以后,他就越来越敷衍了。
这种人就适合割据一方,不适合逐鹿中原,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什么迷魂汤,才决定在这时候揭竿而起。
听着萧融的话,虞绍燮笑了一下:“他们军备再精良,也敌不过大王手中的百万大军。”
萧融:“……”
嗯,人数增加以后,他们往外报的数字也更虚了,以前只说六十万,现在直接变成一百万。
通货膨胀真是太厉害了。
萧融:“我不担心这两人能成什么气候,本就互不相识,一个是皇亲贵胄,另一个是得罪了朝廷才被流放的世家子,这两人身份上的差异太大了,怕是互相都看不顺眼。所谓的合作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受到打击之后,他们分开得比谁都快。而我担心的是,清风教为何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合作、出手。”
虞绍燮想了想,回答他:“年前几乎无人出兵,他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
确实,这时候所有人都在筹备着过年,没人有心思打仗,而且这时候打仗会被文人骂不仁不义,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选这个时间。
这么说也说得通,可萧融还是摇了摇头:“怕是不会这么简单,年前这个时间颇为敏感,出其不意……也不知道到底是给谁看的。”
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过了除夕之后,所有愤怒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发泄出来,届时人们没有了压制的理由,大军也可以轻轻松松南下,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不能让将士回家过年的说法。
所以要是再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也就是这几天,萧融感觉得到对方在下一盘大棋,但他找不到可以掀翻棋盘的地方。
韩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搅乱整个局势,让黄言炅成功壮大起来?可他没这个机会啊,局势就是再乱,镇北军分头镇压,最多需要耗费一两个月。
浑水摸鱼,延续南雍的生命?那更离谱了,孙仁栾倒下了,金陵的粮草还出问题了,据说金陵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孙太后与羊藏义互相攻讦,佛祖和道君同时现身,估计都不能把南雍救回去了。
再不然就是,让黄言炅把南康王捧上帝位?……越来越离谱了,先不说黄言炅不可能将帝位拱手让人,只说南康王在南雍覆灭前一秒登基,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旁人都认为黄言炅这个时候冒头是选了一个好时机,但萧融却觉得,这个时机太烂了,他想冒头,最起码也要等到镇北军和南雍打起来的时候,如今既然没有打,那当然要抽出手去先把他们镇压下来,这就跟打地鼠似的,黄言炅那脑袋刚伸出来,镇北军的锤子立刻就挥下去了。
萧融甚至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推出来的炮灰,出场即死,为的就是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会是这样吗?
萧融又不敢肯定,因为韩清此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害死黄言炅,就是害死他的新靠山,如今连南康王都被拉了进来,偌大天下,他还能去投奔谁?他总不能折腾这么一通,就是为了害死这些人吧。
萧融始终都想不明白韩清的思路,而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韩清的意图上,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韩清他到底怎么说服黄言炅的,他又是怎么知道,黄言炅是个残忍至极、连百姓生命都不顾的人。
毕竟黄言炅的真实性格,只有萧融才知道,韩清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选中黄言炅,还手段如此激烈,他肯定知道黄言炅是什么人啊,不然他不会这么大胆。
也就是说,韩清有帮手,还是一个特别了解黄言炅的帮手。
而这个帮手已经不能再回到黄言炅面前了,黄言炅甚至都不知道韩清认识这个帮手,他想抓住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顺势而起的机会,却不知他的命运,已经被清风教的人,还有他曾经的属下一起定好了。…………
金陵城,王新用回北边的消息传了进来,多数人对这件事都不关心,只有心里有鬼的,才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下了决心的人,都已经给王新用递了信,有人还派家眷或是下属亲自去见王新用,不过这些人官职都不高,正因为不高,他们才能爽快地决定投靠新朝。
而这人不同,这人的官职是车骑将军,正二品,在整个雍朝的武将当中,他排第三,若用镇北军类比的话,他在南雍的地位就等于是镇北军当中的简峤。
但他在忠心这一点上,可是万万不能与简峤相比,他也想转投镇北军,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这个官职是靠着封荫得到的,他姓孙,是孙仁栾的侄子。
亲侄子,他爹是孙仁栾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孙家家教严苛,奈何嫡系子弟没几个能扶得起来的,都是旁支和庶出出头。他也是平庸者当中的一员,出大事的时候,孙仁栾都不会叫他过去开会。而他之所以能捞一个二品官,是因为孙仁栾觉得他还可以,至少不惹事,而且孙仁栾需要有人来分军权,申家军虽然是申养锐一人独有,但金陵这边由世家子组成的军队人数更多,世家子在萧融眼里都是垃圾,在孙仁栾眼中可不是,他们再废物,站出来之后也能代表一个个世家。
孙仁栾是需要他们来支持自己,扶持自己的。
所以这个人就起到了一个站位,还有一旦遇到什么需要各持己见的情况,他便能投一个反对票的作用。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他姓孙这件事太敏感了,所以别人能联系王新用,而他却不敢,他怕被金陵的人发现,也怕自己投过去之后,地位却要下降,他想保持自己如今的官职,即使到了新朝,他也还是想做一个只会划水的二品将军。……
听起来相当得匪夷所思,可他真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在努力实现这件事。
孙仁栾倒下之后,他一下子成了孙善奴最信任的人,这不是因为他跟孙善奴的血缘关系最深厚,也不是因为孙善奴在这方面都这么眼瞎,而是他替孙善奴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声誉,因粮草一事,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有人要求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善奴作为幕后元凶之一,她当然害怕。
而在最关键的时候,这个侄子突然说,他有朋友愿意捐献粮食解朝廷当前的燃眉之急,他自己也愿意将家中存粮全部捐献出来,虽然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也只能献上三千五百斛,但只要有了这些粮食,太后就不必再被那些宵小逼迫,全金陵都会感念太后的无私。
他这说法,就是要把献粮的功劳送给孙善奴,孙善奴十分惊喜,她都没问这些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粮食,反正世家都富,谁也不知道世家私藏了多少东西。
凭着献粮的功劳,这人在皇宫当中行走不受限制,得到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按理说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就飘了,毕竟镇北军是未来的,太后给的权柄,那可都是当下的。
但他竟然一点没受影响,他还是一心想着在新朝当中继续划水,听说王新用走了,他立刻着急起来,连忙回去找他新留下的门客。
门客,幕僚,这都是一个东西,他们为主人家出谋划策,而主人家为他们提供庇佑和前途。
不过这位新门客可了不得,因为那三千五百斛粮食就是他带来的,他自称是建安豪族,发现天下要乱,不得不找个靠山庇护自己,而他其实想要投靠镇北军,毕竟镇北军一看就能赢,但他带着细软与粮草,根本就去不了北边,所以在他多日的观察之下,他觉得孙将军就是他在找的人,他愿意帮助孙将军,从必死的结局当中逃脱出来,等投靠了镇北军以后,他也想继续为孙将军效力。……
他的每句话几乎都说到了这人的心坎里,镇北军肯定能赢,金陵一定会败,自己姓孙,还没什么本事,估计也活不成了,他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