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院落间,白秀娥从草垛后站起了身。
她看着那匍匐在周昌腿边的卷毛黑犬,明显有些害怕。
但她半边脸上浮现出的白玛面容,看着那头黑犬,眼里却闪着亮光:“护身赞?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獒赞本’?”
“赞?”周昌拍了拍獒多吉的脑袋,示意它去前头探查,转而看向纸脸,“什么是赞?”
白玛闻声蹙紧了眉。
她看周昌脸上的困惑不似伪装,但又深知仅靠面部神情来判断眼前这个家伙的心思,往往拿捏不准。
“密藏语言之中,赞即横死之鬼、不详之类的涵义。
所谓‘护身赞’,可以理解为护身鬼、护身魔。
‘赞界’是人们传说中赞魔与赞鬼居住的世界——这重世界其实更接近于密藏域人们共同念想构造出来的世界。
虽看似是念想幻相,但赞界又几乎充斥于每个密藏域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种种恐怖、灾病、厄难、宝藏……皆自赞界中诞生,流传于人世间。
于是,理解‘赞’、祭祀赞、降服赞,就成了藏地人们生活里的重要内容。
那些灾病缠身之人,忽然之间大病痊愈,或是疯了很久到处的流浪者,突然在一次梦醒之后,背诵出了歌颂神明与王者的长诗……这些人,就是天生的‘赞本师’。
赞本师能与赞界的魔与鬼进行沟通,让它们回归成胚胎的形态,留在种种器物里,受飨气浇灌,成为凡人们的‘护身赞’。”白玛眼睛炯炯有神,望着那头无声息奔跑出去的卷毛黑犬。
卷毛黑犬这层诡皮,阻隔不了她望见‘獒多吉’真面目的目光:“你的护身赞,很好。
它初生以后,就与人类亲近,对生者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必得得是自第一代赞本就开始不断遴选,摧灭其中恶劣者,留下良种,经过几代培育以后,才能留存下来的‘正赞本’了。
以獒之念想作为赞本的其实不多……
那些优秀的獒犬,其实大多体魄强健,但灵智堪忧——它们一生只识得一个主人,死了以后,念想侥幸进入赞界,绝大多数都是不可被驯服的赞鬼。
而不够优秀的獒犬,多数不曾与密藏域荒野之中的鬼神、恶兽搏杀过。
它们没有沾染过鬼神洒下的飨气,没有食用过远强于自己的恶兽的血肉,念想就更不可能被赞界所收容。
所以……你的护身赞,很大可能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亲自到赞界唤回了他曾经用来牧羊、打猎的獒犬念想。
尔后一直用那獒犬的念想作为根本赞,培育出来了如今你所得到的这种‘正赞本’……”
周昌的指腹磨砂着那只骨扳指,第一个孔洞里的‘獒多吉’护身赞彻底降生以后,其余六个孔洞里的獒犬念想纷纷躁动了起来。
而獒多吉脱离以后留下来的那个孔洞里,还藏有一道飘忽的念想。
周昌此时还无暇去探看那道念想里蕴藏着什么内容,他转眼看着白玛,脸上笑意盎然:“你这么有见识,在密藏域也一定是很有身份、出身高贵的女人!”
先夸了白玛一句,周昌随后道:“但你为何这么笃定,我的正赞本,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培育出来的?”
其实他听过白玛的话后,基本就认同了对方所言。
因为他所得的这个骨扳指上,遍布裂缝与刻痕,这些裂缝与刻痕,全是箭簇、刀兵抵在其上,积年累月留下来的痕迹。
常用到弓箭的人,不是甲士,就是猎户。
且扳指最初亦是一种射箭工具。
前清贵胄多是渔猎出身,他们祖辈多有佩戴扳指弯弓射箭的传统,到了不肖后代这里,种种美玉扳指便只是一种玩物了。
这只骨扳指是周昌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木之中得来,系一个名作‘周畅’的人的遗物。
莫非那个周畅,就是一个在密藏域活了很久的羊倌?
依其拥有汉名来推断,这个周畅,或许并不是密藏域本地人,很可能是如自己一般,生活在如青衣镇这般地处川蜀、密藏域交界地的人。
那扳指孔洞里,还时常传出一个男孩的呼唤声,这个稚嫩少年又是谁?
白玛不知周昌心中是何想法,她听得周昌的问题,便作答道:“只有在外活动的羊倌、猎人,才有驯养獒犬的能力,其他多数人,在密藏域本就活得和猪狗一样,甚至地位不如猪狗。
他们又如何能驯养獒犬呢?”
……
白玛与周昌一番对话,非但没有从周昌口中问出‘獒赞本’的来历,反而被周昌套了许多话去。
她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跟在周昌身后,犹豫了片刻,又向周昌说道:“你为这只獒赞本取名字了吗?”
“多吉。”周昌盯着獒多吉穿入黑暗中的身影,低声回道。
“你知道怎么豢养赞本吗?
如果不知道,可以请我帮你喂养獒多吉。”白玛矜持地说道。
但她的真实想法根本掩藏不住,都要随着她的话语完全流露出来了。
“倒是确实不知道。”
周昌扭头看了白玛一眼,咧嘴笑了笑。
他的笑脸让白玛心中微恼。
“不过你愿意帮忙的话,想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以后我若还能得来其他獒赞本,也请你教我如何喂养。”周昌态度放低了一些,如是说道。
白玛闻声,嘴角笑意浅浅:“赞本已经得来不易了,又何况是獒赞本呢?
你又能从何处寻得这么多的赞本?”
周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白玛也安静下去。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背影,她的神色又变作如先前那般怯懦畏缩、小心翼翼了。
这时候,周昌倏忽刹住脚步,身形贴在了一侧的墙壁上,同时将白秀娥拉到自己身后,他眼神盯着两面墙壁间的那条直通向前院的夹道,忽然压着声音说道:“第二个獒赞本,来了!”
“嗯?”白玛一挑眉。
周昌的身形猛地冲了出去!
黑漆漆的夹道里,骤然响起犬类激烈咬斗的声音:
“嗷嗷嗷——嘶嘶——哈!”
“呜呜——”
“汪汪汪!”
顶着二女那张诡皮的獒多吉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叼住了那迎面扑来的短毛黄犬的脖颈,继而将之按在身下,头颅猛烈摇动了起来!
它的利齿深深陷入那黄犬颈间皮肉之中,头颅的每一次甩动,都将黄犬皮肉上的伤口撕裂更深!
一缕缕昏黄飨气从黄犬皮肉上的裂口里,飘进了周昌扳指上的第二个孔洞内。
那是名为‘獒白玛’的赞本寄居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