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想到了昨日和陆炳的谈话。
二人在严家的酒楼中喝酒，严世蕃几次试探，想知晓锦衣卫是否得知嘉靖帝准备让谁和蒋庆之一起统军。
谁统军，谁便是严党下一步的对手。
陆炳顾左右而言他，直至严世蕃说欠他一个人情，这才说了一个名儿。
——徐阶！
道爷的首肯，蒋庆之不反对，徐阶自然就是领军的不二人选。
严嵩父子对徐阶的打压堪称是不遗余力，最近更是让徐阶沦为了政事堂跑腿的角色。每当他闲下来时，严嵩便会寻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让他做。
本以为徐阶会选择隐忍，谁曾想老狗竟然另辟蹊径，从蒋庆之这里入手。
严世蕃暗怒，但知晓此事却无法阻挡。父子二人商议了许久，决定采取迂回的手法来应对。
——全力支持蒋庆之，换取咱们的人随军。
既然无法阻挡，那就抢功！
当嘉靖帝问蒋庆之文官谁适合随军时，严世蕃父子几乎同时盯住了徐阶。
徐阶平静依旧，可严世蕃却发现他的袖口在摆荡。
老狗，这是双手握拳，急不可耐了吧！
严世蕃冷笑。
然后他就听到蒋庆之说：“陛下，臣以为，元辅最为恰当！”
严世蕃自诩聪明绝顶，山崩地裂于眼前也不惊，可此刻却呆若木鸡。
严嵩年迈，早已过了那等动不动就被刺激的七情六欲迸发的年纪。
可依旧愕然，不敢置信。
他保持着盯住徐阶的姿态，看到徐阶的脸第一次变了。
不敢相信，随即是愤怒，怒不可遏……接着是铁青……苍白……
这是严嵩第一次看到徐阶如此失态。
但他没心思嘲笑。
“老夫？”
严嵩第一反应是拒绝。
他年纪大了，跟着出征那不是受罪吗？
若是半道生病了，大把年纪弄不好死在军中，好听是好听，马革裹尸嘛！
可老夫首辅做的好好的，为何去冒险？
然后又是一喜，下意识的觉得，若是能跟着去蹭个功劳，这个首辅地位将会越发稳固，连带着臭不可闻的名声也会被洗清不少。
一时间严嵩心思百转，竟然愣住了。
而严世蕃却下意识的道：“此事不妥……”
严世蕃第一反应是自家老爹的身体扛不住，但随即知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严嵩不去，那么徐阶去就顺理成章。
但他一咬牙，就开口反对。
“陛下，臣，愿往！”严嵩却郑重行礼，“臣虽说未曾经历过战阵，不过却也知晓，统军之臣当稳健，不可独断专行。长威伯乃我大明名将，臣愿与他携手，共赴国战！”
“爹！”严世蕃失态的看着严嵩。
严嵩瞥了他一眼，苍白的须发飘动，眼中竟是不容拒绝的坚韧。
嘉靖帝也为之愕然一瞬，在他看来，蒋庆之可利用此次机会缓和与文官的关系，比如说徐阶。
徐阶是嘉靖帝用来制衡严嵩父子的棋子，蒋庆之和他缓和关系，便能在朝堂上形成合流，于双方都有利。
但没想到蒋庆之却举荐了严嵩。
这是宁可舍弃可见的利益，也不肯和徐阶联手。
这娃，为何对徐阶这般不满?
徐阶在失态之后，也在想着此事。巨大的失望之下，那股怒火几乎让他忍不住想出班反驳。
徐阶压下怒火，迅速冷静了下来。
蒋庆之对老夫为何如此不满？
论恩怨，也是蒋庆之夺徒在前。
论利益，按理双方利益有不少一致的地方，比如说都和严党是对手。
可蒋庆之为何反悔？
不，徐阶想起来了，上次蒋庆之并未说会举荐自己，只是说不反对。
徐阶看着蒋庆之，脑海中各种念头转动。
散朝了。
蒋庆之被留下，听着外面群臣议论纷纷，如同蜂群一般。
“……他竟然举荐了严嵩！”
“说实话，老夫压根就没猜到。”
“李寺丞，你女婿为何举荐元辅？”
“举贤不避仇！”老丈人的声音大义凛然。
“说说吧！”嘉靖帝走了下来，“为何举荐严嵩？”
蒋庆之跟在他的身侧，“徐阶此人太过隐忍，臣和他合不来。”
“但凡重臣，有几个不能隐忍的？不能隐忍的，早已在宦海中淹死了。”嘉靖帝淡淡的道：“政治本就是分分合合，今日是盟友，明日是对手。眼中只看利益，不看人。”
啧！
道爷一番话就把政客们的秉性给道尽了。
“陛下，徐阶此人，我不看好。”
“不看好他什么？”
“不看好他的初心。”
“嗯？”
“臣觉着，此人的抱负不在公，而在私。”
嘉靖帝回身看着他，良久说道：“军队集结，操练需要多久？”
道爷转换话题的速度太快，幸而蒋庆之早有准备，“各部尽在京师，当下需要做的是配合。也就是让各部联合操练。臣觉着，这至少得一个月。”
配合不好，战阵上就容易出问题。
“一个月……俺答那边……”道爷走出殿外，看着北方。
“臣觉着，俺答不会那么急。”
……
“……蒋庆之当场杀了咱们的商人，更是打折了不少人的手脚。并说了，从此后不得让咱们进出京畿贸易，只许在九边交易。”
几个商人在瑟瑟发抖。
数十贵族死死地盯着他们，那目光中若是有火，早已把他们烧为灰烬。
“九边那些明军但凡见到钱财便如狼似虎，若是在九边贸易，一路拔毛，咱们的货物要少挣多少钱？”
“那些商人也会乘机提高售价。一进一出，咱们每年要多耗费多少钱？”
“明人这是毁诺！”
“大汗，当出兵南下！”
“大汗，出兵吧！”
俺答看着这些贵族，想到之前他们还在自己的部族中享受着大明的各种奢侈品，对出征再无执念。
甚至有人说日子就这样过了也不错，至于南下……啥时候不能南下，非得在这个时候？
可转瞬，这些人就变成了狼。
若是明人利用此事来挑拨离间……俺答心中有些警觉，但旋即消散。
“别忘了，是咱们先把明人的商人隔离在了王庭之外。”有人说了句公道话，顿时引来一阵谩骂。
“够了！”
俺答喝住了贵族们。
“此事已成定局，至于贸易……大军南下之后，难道明人还能与咱们贸易？”
他起身，“缺什么，便拿着长刀，骑着马，跟着本汗去明人那边劫掠就是了。”
俺答说道，“那些不要钱！”
那些眼珠子瞬间泛红。
恍若狼群发现了猎物。
“大汗，何时出兵？”
“我觉着当下出兵不错。”
“可许多牲畜还不够肥壮。”
“去明人那边抢就是了。那边有的是粮食。吃些面饼子也不错。老是吃肉拉不出屎。”
“还有茶叶。”
“是啊！大汗，出兵吧！”
俺答眯着眼，“此刻出兵尚早。本汗觉着……再看看。”
此刻六月，正是炎热的时候，帐内充斥着一股子腥膻味，众人早已习惯，可几个商人却觉得颇为难闻。
他们在大明那边常驻，习惯了那等日子，此刻回到草原，顿时觉得原先高不可攀的贵人们，原来就是一群近乎于茹毛饮血的野人。
几个商人被带了出来，其中一人低声道：“还是那边舒坦。”
“是啊！”
“可惜不能去了。”
“别忘了多年前那是我大元的京师。”
“若是大汗能灭了明人……”
“那时候汉人被列为贱人，任由我等父祖驱使。他们的能工巧匠为大元征伐四方打造兵器，他们的女人任由咱们享用，他们弯着腰，在田地里为我等耕种。而我等只需要做的是享受这一切！”
商人们鼻息咻咻，有人说：“若是灭了大明，当把蒋庆之千刀万剐！”
“蒋庆之不死，我心不甘！”吉能在帐外看着几个商人远去，对马天禄说道。
“可惜上次蒋庆之出使之时，大汗并未动手。”马天禄叹道。
俺答身边有几个读书人，没事儿也装模作样的学习一番。但马天禄觉得俺答定然是学岔了，没学到儒学的精髓……
“欲做大事，就得把脸面搁在一边。当年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才有了曹魏的大业。大汗……”
马天禄摇头，吉能说道：“迂腐！”
“是。”
“他迂腐，对我不是坏事。”
马天禄眼中有异彩，“不过一切都要看此次南下。”
“胜，大汗将名震草原。败……”吉能双手握拳，“这本是我的基业！”
张会远远的看着吉能，此刻他衣着破旧，面黄肌瘦，看着就像是一个落魄的草原街溜子。
贵族们从大帐内出来，张会见他们神色似乎不渝，甚至有人一脸怒色。
当下他的任务是弄清楚俺答南下的大致时间，以及出兵规模。
张会最近一直在王庭晃荡，四处搜集集结的人马数量。
但出兵的日期却一直没法打探到。
而最令他烦恼的是，他还得每日打零工来养活自己。
“张会。”
雇主是一个凶横的小贵族，手下有十余奴隶，其中三成是明人。
雇主策马过来，用马鞭指着张会，骂道：“贱奴婢，竟敢偷懒吗？”
张会不是奴隶，但在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是奴隶……大汗的奴隶，贵族们的奴隶。
“去牧马，把战马都喂养的肥壮，只等秋高马肥，老子便要跟着大汗南下，哈哈哈哈！”
张会恭谨应了，看着小贵族一路策马追上了那些贵族中的一人，陪笑着在问话。
“兴许，能从此人身上打探到消息！”
张会眸中多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