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了政事堂后,徐阶大部分时间在直庐,不是被严嵩父子排挤,便是在嘉靖帝身边侍奉。他的青词写的极好,每每能令嘉靖帝满意。于是隔三差五便有赏赐。
一边是被严嵩父子压制,一边是嘉靖帝的看重,在外界看来,这便是嘉靖帝用徐阶来制衡严党的体现。
但徐阶却知晓,制衡是一回事,赏赐是真的来自于自己的青词写的出彩。
但他不会解释,甚至乐于见到这样的猜测。
如此,严党那边的打压就会收敛许多。
他偶尔也会喟叹,觉着自己和严嵩其实都是嘉靖帝豢养的狗,听话就给口吃的,不听话就踹一脚。
“多少人想做狗而不得!”
徐阶放下毛笔,看了看自己刚写的一幅字,自嘲一笑。
“阁老,陆指挥使来了。”
随从进来禀告。
不等徐阶点头,陆炳就失礼的走了进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阁老好兴致,那为何不告老回乡,享受一番田园之乐呢?”陆炳讥讽道。
徐阶摆摆手,随从告退。
“你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徐阶慢慢把那张纸卷起来,随手放在边上。
陆炳冷笑,“蒋庆之竟知晓了你我联姻之事。”
徐阶挑眉,随即平静,“联姻之事老夫并未答应。”
“可蒋庆之为何知晓?”陆炳双手握拳,“此事一旦被陛下知晓,陛下会如何看我?”
徐阶看着他,“你一边与严嵩等人交好,近乎于一党。一边和他的死对头徐阶联姻,左右逢源,墙头植草……”
陆炳面色难看,“你若是不答应也就罢了,为何外泄此事?”
陆炳不信此事是蒋庆之猜测出来的,他觉得是徐阶故意泄露了消息。
“此事老夫并未告知他人。”徐阶淡淡的道:“信不信在你。”
“你莫非以为我非你不可?”陆炳霍然起身,“吕嵩若是入阁,对于陛下而言更妥当。”
吕嵩手腕更为强硬,且威望更高,若是他入阁,严嵩父子想打压他也不容易。
徐阶眼中有冷意闪过,“老夫说了,此事并非老夫外泄。”
作为重臣,他自然不会发誓,但两度重申此事并非自己所为,已经是破例了。
“那会是谁?”陆炳狐疑的看着他。
“此事老夫之外,只有跟了老夫多年的管事。”徐阶沉吟着,“他嘴紧。”
徐阶看着陆炳,“你那边……”
“此事我连家中娘子都未曾说过。”陆炳说道:“你知我知,加一个管事,难道蒋庆之是顺风耳?”
“这事……”徐阶也有些疑惑。
难道真是管事?
“回去老夫自然会过问此事。”
“你最好抓紧些。”陆炳冷笑道:“堂堂阁老,私密事竟被对头知晓了。这还只是联姻,若是想做些什么犯忌讳之事……别忘了,你与蒋庆之有夺徒之恨。”
天地良心,蒋庆之在那一刻是突然想到了陆炳的匪号:联姻狂魔。
瞬间就像是灵气复苏一般,记忆复苏了一部分。
陆炳与徐阶联姻,给陆氏上了个双保险。后世有人叹道:此君眼光颇为独到,若非徐阶晚节不保,陆氏富贵会更为绵长。
徐阶的管家回头就被讯问了一番,很是吃了些苦头,这事儿蒋庆之自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这厮丢下个悬念让徐阶和陆炳坐立不安,自己去了城外视察。
工坊中,工部调来的工匠们看着精气神颇为不错。
他随后去了学堂。
王庭相正在授课,见到蒋庆之后就让孩子们自行背书。
“见过伯爷。”
“如何?”蒋庆之问道。
那些孩子一边背书,一边偷偷看着他。
“这些孩子偶尔顽劣,不过大多懂事。老夫问过,家中父母都说,这是伯爷给的恩情,不好生读书,此后就和父祖一般只能干苦力,吃不饱穿不暖。
老夫至此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教导孩子上进不用说什么大道理,让他们吃苦,让他们想摆脱当下的窘境足矣。”
老夫子看来是悟了,蒋庆之点头,“好生教导,回头这里会扩大规模,差什么你只管开口。”
“扩大?”王庭相诧异,“莫非伯爷和吕嵩的赌约有结果了?”
“吕嵩才将请我饮酒。”
“恭喜伯爷!”王庭相笑道:“老夫听闻赌约后一直在担心,就怕伯爷……伯爷恕罪。看着那些孩子,老夫就不忍他们被儒家给压制了。伯爷越是得势,这些孩子的未来就越是光明。”
老头儿很可爱,蒋庆之说道:“你只管教,相信我,十年后,你会看到桃李遍天下。”
“那老夫……死也无悔了。”王庭相郑重行礼,蒋庆之避开,他却摇头,“请伯爷受老夫一礼。”
“为何?”蒋庆之骨子里还是那个前世的蒋庆之,尊老爱幼的传统深入骨髓。
“老夫当年也曾是儒家的捍卫者,可这阵子老夫反思了许多,又目睹了墨家的种种,顿觉大半生尽数荒废。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老夫竟然荒废了大半生,为此痛悔不已,越发想做些事来弥补。
这阵子老夫教授这些孩子,看着他们知理,看着他们学了墨家之学,对这个世间多了许多好奇心……老夫觉着,这才是真正在为这个大明,为自己的本心做事。”
王庭相感慨的道:“天下读书人皆以功名利禄为目的,而伯爷和墨家却倡导为了大明而读书。且尽数免除了这些孩子的学费,前是立心,后是改命。有莫大功德。
天下能行此事者,唯有伯爷。而老夫能参与此事,也该多谢伯爷。请受老夫一礼!”
王庭相再度郑重行礼,这一次蒋庆之没避开。
王庭相回到了教室内,那一双双偷瞥着蒋庆之的目光纷纷回归。
“大声些!”王庭相拿着书卷说道。
孩子们摇头晃脑,大声背诵。
“……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
“咳咳!”王庭相说道:“所谓华夏,乃礼仪之邦,有服饰之美……
华夏传承数千年,本有自己的礼仪,本有自己的华美服饰。此刻的大明尽管有些帝国斜阳的味儿,可礼仪依旧能令外邦自惭形秽。服饰之美,能令异族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群野蛮人……
后世有阵子为何嫌弃自家传承多年的礼仪和服饰,蒋庆之想到了坚船利炮,想到了那些武力威胁,想到了那些曾经的屈辱……
人皆慕强,皆有跟随强者的本能。故而谁强大,谁的一切都是异族效仿的优点。
此刻的大明便是如此,地球霸主葡萄牙试探几次后惨败,明智的放弃征服这个庞然大物的念头。
故而此刻的大明人,人人都以自己的礼仪和服饰为美。
后世国力渐渐恢复,人们开始反思,开始回溯,发现老祖宗留下的那些礼仪和服饰,原来才是最适合我们的。
于是汉服伴随着国力一起复兴。
于是不时能看到传统婚礼的复兴……
华夏!
蒋庆之站在新安巷中,看着那些穿着明代服饰的街坊,笑吟吟的冲着邻居拱手,突然就有了明悟。
什么是华夏?
是根植于每个华夏人基因中的那份特殊情结,那份骄傲!
当国力衰微时,乃至于沉沦时,这份情结和骄傲驱使着无数仁人志士为了这个民族而奋不顾身。
当国家落后时,正是这份情结和骄傲驱使无数先辈抛弃荣华富贵,隐姓埋名,只为了多年后的轰然一爆,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惊。
当这个民族需要团结一心,努力追赶时,也是这份情结和骄傲,驱使无数人埋头苦干。
二十年后,当所有人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才发现,哦!原来,我们追上了!
只要这个民族愿意,那么这个世间就没有任何人或是势力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任谁都不成!
吕嵩虽然婉拒了蒋庆之的拉拢,但蒋庆之看出了这个老人的心意。
——你我虽然道不同,但振兴大明之心却相通。能打倒墨家时老夫不会有半分犹豫。但能让大明强盛时,哪怕你是墨家巨子,老夫亦会与你联手!
这个大明啊!
唐顺之,陆炳,严嵩父子,吕嵩……乃至于姜华等人。
哪怕是墙头草陆炳,在大是大非上依旧会站在大明的一边。
哪怕是恨不能蒋庆之滚蛋的严嵩父子,在关系到江山社稷时,依旧会抛弃前嫌。
这个大明……不该沉沦!
这个民族,不该沉沦。
更不该拖着一条猪尾巴,沦为世界笑柄。
虎贲左卫的扩军迫在眉睫,蒋庆之准备明日就去催促吕嵩一番。
“庆之!”
老丈母来探视女儿了,下车见到女婿,笑的眉眼都挤在了一起。
“方才我听闻一事,户部那边扣下了本月该发放给勋戚们的钱粮,说是延缓一个月。”常氏幸灾乐祸的道:“此刻那些勋戚堵住了户部大门,正在叫骂,把吕嵩骂的狗血喷头。哈哈哈哈!”
蒋庆之没笑。
他看着明媚的春光,看着那些笑意盈盈的街坊,轻声道:“这个大明,真是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