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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国之妃,下场可想而知。

    裴忌在虞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唯一的愿望便是远在家乡的母妃能够平安顺遂。

    然而我,却要嫁给江玄宴了。

    一个十几年来一直拉拢人心,联合上谏攻打宋国之人的儿子。

    我这么做,无疑是在告诉裴忌,我支持江丞相。

    支持……攻打宋国。

    我起身,把窗檐上两只麻雀赶走,关上了窗子。

    元宵到了。

    裴忌走了。

    裴忌,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过元宵了。

    我再也不能偷元宵宴上的芝麻元宵给你,再也不能嘲笑你嘴角边的黑芝麻,再也不能撒娇让你分我一颗元宵。

    但是我不后悔,

    我要你得偿所愿,裴忌。

    5

    裴忌已在虞国十四年,按照约定的十五年,裴忌本来也是要在明年被宋国接走的。

    宋国质子出逃,虞国君主震怒,民间流言四起,一前一后传出两个消息。

    一个是宋国狼子野心,十几年来从未放弃过报当年之仇,于是宋国质子在虞国蛰伏多年,之所以不等明年而是选择此刻逃离,是在挑衅,是在宣战。

    另一个消息,便是江家丞相勾结外敌,贪污粮草,试图挑拨虞国与他国的关系。

    江丞相之子江玄宴大义灭亲,亲自找陛下揭发了江丞相,在国与家之间选择了国。

    江丞相书房中的证据被摆在朝堂之上,无可辩驳,其中有封与波斯的传信,里头的内容证明了江丞相这些年主张攻打宋国与波斯密不可分。

    波斯国乃九国内最强,试图在虞宋两国忙不自瑕之际一举拿下两国。

    陛下失望不已,摘了江丞相的脑袋,念在江玄宴有功之举,特赏江家不受江丞相波及。

    江玄宴仍旧是那个傲气张扬的骠骑将军。

    这便是江玄宴答应我的事。

    架空江丞相的权力,让他再也无法煽动朝政攻打宋国。

    只是我没想到,江玄宴直接把江丞相叛国的证据交了上去。

    江丞相的权力……嗯,跳过了架空这一步,直接干没了。

    江丞相叛国是真的,江玄宴在国家之间选择了国也是真的。

    江玄宴来找我时,我有些复杂。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时间竟然也判断不出来是发现自己表面上兢兢业业为国效力的父亲是叛国贼更痛心一点,还是没了父亲更难过一点。

    江玄宴苦笑了一下,“殿下不必担心,我爹叛国是事实,国家大义当前,就算他是我爹我也不会包庇。”

    我沉默了。

    江玄宴抬起湿漉漉的眼,有些委屈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殿下,从今以后,臣便只有殿下一人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我会护着你的。”

    不仅因为我真心拿他当朋友,更因为这次也算他帮了我。

    他帮我做了这件事,条件便是嫁给他。

    江玄宴开心地笑了笑。

    我也开心地笑了笑。

    我想,父皇已经知道了是波斯国想让虞宋两国两败俱伤之事,那肯定不会再有攻打宋国的心思了。

    裴忌的母妃会相安无事,

    裴忌,也不会死了。

    6

    有一年秋天,裴忌曾跟我说,他在宋国的日子还不如虞国。

    在宋国,他也只是一个出身卑微不受宠的皇子。

    裴忌将我发间金黄的枫叶拂下,侧眸看我,

    “在虞国反倒好些,有殿下护我。”

    当时我还年幼,只单纯地觉得,既然裴忌如此喜欢我的庇佑,那我就护他一辈子。

    裴忌笑了,如雪山尖端融化的水雾,没说话。

    如今裴忌回了宋国,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他在宋国,能过的好么。

    会不会被欺负?

    我落下嫁衣的最后一针,把心思收了回来。

    罢了,在宋国受蹉跎,也好过死在异国他乡。

    桌上还放着江玄宴的手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近日朝堂上的情况和父皇的态度。

    从前江丞相便一直煽动父皇攻打宋国,父皇一直未松口,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父皇很爱我,刚开始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看上了裴忌那张脸时并没有不允许我与敌国质子交好。

    但随着裴忌十四年的质子生涯过去,父皇的心渐渐被说动了。

    宋国的质子在虞国,碍于种种,虞国不宜对宋国出手。

    但裴忌即将被接回宋国,裴忌回国之际,便是虞国出手的最好时机。

    于是父皇召了大臣,计划在裴忌回国前夕将其绞杀,在派暗探从中作梗,把脏水泼到宋国身上,把事实粉饰成宋国杀质子反嫁祸给虞国。

    这些是江玄宴无意间在江丞相的书房中发现的,同一时间发现的,还有书房中的暗室,暗室里,是江丞相通敌的证据。

    于是江玄宴找到了我,承诺帮我破坏计划,保裴忌的一条命。

    条件,便是我嫁给他。

    我答应了。

    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乃虞国的永安公主,却也只是永安公主。

    若没有江玄宴这个骠骑将军的暗中相助,虞国一定会对宋国出手。

    若父皇下令绞杀裴忌,那便是笼中杀鸡,必死无疑。

    到时候,不仅裴忌会死,一旁虎视眈眈的波斯国也会渔翁得利。

    我不希望裴忌死,更不希望天下动荡。

    我将手书放到炭盆里,淡黄的纸张很快就被吞噬。

    我不知道裴忌是怎么逃出去的。

    宫中层层防护,禁卫军十二个时辰严防密守。

    裴忌在虞国孤身一人,我与他几乎日日相见,竟不知他有此等能力了。

    “逃出去也好。”

    炭盆的火光在我眼中跳跃,我闭了闭眼,将思绪尽收。

    裴忌,

    你要平安。

    7

    凛冬风雪,再一次听到裴忌的消息,是在宋国的探子递了密信回来。

    裴忌元宵回国,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将半月,竟掌握了宋国大半兵力。

    连效力宋国多年的老丞相,都第一时间站队裴忌。

    裴忌以极其高调的姿态和铁血手腕,只用了两个月时间,逼宫上位,成了宋国的新君。

    宋国局势大洗牌,密信中并没有提到裴忌是如何收服那些不服之人。

    只说每日寅时,宋国都城城郊的乱葬岗便会多许多尸体。

    接下来的一年,裴忌重振宋国大军,御驾亲征,以绝对的优势将周边的两国收入宋国版图之中。

    裴忌的突然崛起,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在虞国的这些年,只不过是在扮猪吃老虎。

    同一时间陷入漩涡的,还有我这个护了他十年的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与还是质子的裴忌关系甚好,难道公主不知半点风声?”

    “臣附议,裴忌只用一月便逼宫上位,虐杀八位皇兄,宋国朝臣近一半都被替换,此番手段,绝非一年半载可以养成,公主莫非毫无察觉!”

    “裴忌蛰伏十四年,身在虞国,却不声不响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公主可有什么话说?”

    “公主,您可知这裴忌在虞国做了十多年的质子,如今裴忌成了宋国新君,这对虞国来说是大凶啊!”

    朝中吵得厉害,连带着我和江玄宴的大婚也延后了。

    我倒是不在乎,就是有些愧疚,连累了江玄宴丢脸。

    父皇疲惫地坐在我宫中,良久,“永安,朝中近日之事,你可知道?”

    “儿臣知道。”

    “你当真不知裴忌之事?”

    “父皇,儿臣是虞国公主,儿臣再混账,也不会拿虞国百姓开玩笑。”

    父皇看着我久久不说话,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沉默地摆摆手,走了。

    江玄宴从屏风后走出来,面色复杂。

    我莞尔一笑,揶揄他,“大将军也有烦恼的时候?”

    我的揶揄并没有调节到气氛,反而让江玄宴更多了一丝毅然。

    “裴忌派人给虞国递了信,信中说,开战,永安,二选一。”

    手中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在地,窗外清脆的鸟啼消失殆尽。

    “殿下放心,臣今日就去面圣,裴忌来势汹汹,虞国又不是不能一战。殿下是唯一的公主,陛下如此宠爱殿下,臣亲自领兵……”

    “下去吧。”

    江玄宴怔然。

    “让我想想。”

    8

    那日我在裴忌的小院中坐了许久。

    直到白雪飘摇,满头白絮。

    我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儿时第一次见到裴忌,

    想到春天我缠着他陪我放纸鸢,

    想到我在桃花下说只嫁他一人,

    想到裴忌落寂的窗影。

    宋国我是一定会去的。

    我乃一国公主,享受万民供奉,便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不管裴忌出于何种原因要我,为了天下安宁无战火,我也要去。

    况且,我清楚的感受到自己酸涩的胸腔里,多了无法忍受的欣喜。

    裴忌还记得我。

    裴忌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蹲在院子里堆了个小小的雪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裴忌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转身走了。

    雪花落在雪人上,渐渐遮掩。

    裴忌还喜欢我吗。

    是喜欢的吧。

    不然为什么会以开战为由要我呢。

    是我对不住他,整日纠缠他,竟没察觉到在我不曾注意的角落,裴忌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若是早知道他有这般厉害,或许当时我就不会一意孤行以此番伤害他的方式来保护他。

    裴忌从小便在虞国受尽冷眼,他明明最没安全感了。

    没关系。

    我笑着走回宫殿,心想,

    到了宋国,我可以用一辈子补偿他。

    9

    若是开战,民不聊生,劳民伤财。

    父皇万分不舍,却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拉扯半月后,我连新年都没过,便踏上了去往宋国的路。

    宋国派了亲兵候在两国边界,江玄宴亲自送我至此。

    一人走上前来,恭敬有加,是一直陪在裴忌身边的小厮,“殿下,陛下派奴才来接殿下回宫。”

    “这,你说河南说是啥小姐?”

    周可怒不可遏,骂的上头,抄起酒瓶子就要上去,温梨从人群中走到中间:“可可。”

    鸭舌帽被摘下,温梨随意撩了撩头发,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中间那一圈人像被按了暂停键,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

    好半天,有人发出一声:“我嘞个……”

    周可手里还拿着酒瓶,愣愣得看她,温梨顺手抽走周可手里的酒瓶:“我怎么跟你说的?做人要讲道理,要懂得宽容。”

    周可气发到一半,硬生生憋住,嘴里嘟囔:“跟个出轨的人渣讲什么道理?出了个国变得优柔寡断的。”

    手却还是放了下来,乖乖站到温梨身后。

    温梨和傅之鸣对视上,一个平淡无波,一个惊讶复杂。

    傅之鸣眼里有震惊,有愧疚,有后悔,温梨那张仍旧漂亮张扬的脸让傅之鸣猛地想起了高中时他红着脸去告白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很爱很爱她。

    温梨看着这张脸,心里作呕。

    出轨的恶心东西。

    温梨虽然只看了个半程,但她清楚肯定是这群人干了什么让周可暴走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她用屁股想都能猜出来个大概。

    本该放着优雅的音乐穿着礼裙吃牛排的高级餐厅里,此刻像菜市场一般,混乱又吵闹。

    温梨心里突然就没了那点不甘。

    这么个烂人,丢掉了难道不算是幸运吗?

    温梨睨了眼对面的人,只是随意的把酒瓶往地上一丢。

    “啪”的一声,有玻璃渣子弹到傅之鸣的脚边。

    “好久不见。”

    没有想象中的咄咄逼人,没有记忆中的嗔怪吵闹,只有一记寡淡的眼神。

    六年后再见,温梨似乎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只肯分给他四个轻飘飘的字。

    不是她改了,只是懒得再花费多余的脾气了。

    傅之鸣心里一时间庆幸又难受,庆幸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无理取闹,难过的是他知道这是因为温梨心里已经不再有他。

    傅之鸣身边的几个人也是眼熟的,都是之前一个圈子里的,这会儿刚刚话里原本应该身在伦敦的正主突然出现,没一个人敢说话。

    笑话,这可是京城温家的掌上明珠,不仅有公主病,更有公主命!

    谁敢惹她?

    温梨心底轻嗤一声,面色淡淡:“不认识我了?”

    温梨明明是笑着的,语气也很平淡,看起来分明没什么攻击力,可几个大男人愣是看出了点危险的气味。

    傅之鸣喃喃开口:“梨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