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底帕斯的诅咒》 【I. 祭司阿诺】01. 祭台的阿尔法 黑夜白星,满天闪耀的星子彷彿一个个张开的眼睛,静静俯瞰人间子民的一举一动。只有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奥兰茵神殿的大理石地砖上,显得异常洁白。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就连向来随风摇摆的松针叶、习于夜间出没的灰狼,彷彿期望着什么般,悄然、安寂,无风不动。 奥兰茵神殿是一座雄伟的建筑,座落在奥兰茵山脉上,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都城,都能将一根根高达二十公尺的大理石柱看得一清二楚。它甚至比日后在一个叫做卫城的地方所盖立的帕德嫩神殿还高大呢。但现世的子民啊,即使还未能像神般看透一切未来、即使还瞧不清伟大之处,他们依旧带着敬服的心情拜伏在神殿前的广场上,屏息等待大祭司阿尔法的宣判。 只有洁白才是神的顏色,祭台上的阿尔法也是如此。一身白色的长袍,举起白色的神杖,在熊熊的焰火前紧闭双眼,仰头对着月色喃喃自语。他已经维持这样虔诚的姿态足足两个小时。与此同时,那十五个经过重重难关、筛选而出的童男童女跪在祭台上默默等待,他们最小的六岁多,最大的已经十三岁,没有一个孩子啼哭吵闹,可神的指示何时才会降临?究竟谁才是神最喜爱的孩子? 倏地,一道闪光划过天际,有如白昼照耀无限苍穹。眾人愕然抬头,只听见一声巨响,轰隆! 疾风劲雨,像是被打翻的水盆般,一股脑儿泻倒在这块土地上。斗大的雨滴瞬间成了滂沱雨瀑,浇熄方才还跃动不止的火焰,随着轰隆作响的雷声,大风刮起一道水龙卷,像是一条兇残的恶龙,直直朝祭台扑袭而来。 「不要!」眼看水龙卷就要伤害祭台上的孩子,广场上安静等候的父母们关心则乱,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向前奔了两步,想要离自己的孩子近一点,将他们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下。 其中一个小男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声:「妈妈!妈妈!」他在闪电的照耀下跌跌撞撞站起来,彷彿听到妈妈的呼唤,可四周都是大雨,打在身上好痛啊。风吹得他张不开眼睛,妈妈呢?为什么不来救我? 恐慌的、焦躁的,月色不再苍茫,森林不再寂静,灰狼仰天长啸、蝙蝠拍翅而过、林间的针叶迎风成浪,哗啦、哗啦、哗啦,一声一声地,拉划出心底的惊惧。孩子们害怕了,你推我挤想衝下祭台,即使是神选的孩子,也禁不住大自然带来的惊涛骇浪。 「阿诺!」只有那个年纪最大的十三岁男孩马斯,奋力推开一个个从他面前横衝直撞的孩子,返身朝跪在最角落、孤零零的小女孩跑去。所有的童男童女都穿着一式相同的白色衣袍,就连腰间的系带也是纯净的白色。只有阿诺,可能是因为她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才刚过六岁生日,洁白的衣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一袭袭地的长裙。人们都说神从来没有选过这么小的孩子作为神諭传达者的候选人,但是神的慈悲将失去双亲的阿诺纳入宽广的怀抱中,使她一步步通过考验,终于有与其它十四位候选人一起站上祭台的机会。 但可怜的阿诺却忘了,神宠爱的孩子是不会被风吹雨打所击败的。她就这么傻傻地跪在祭台上一动也不动,要是被雷劈中了,可还怎么服侍神呢? 马斯一边大声喊着阿诺的名字,一边挥舞双手,想引起她的注意。马斯与阿诺是邻居,自从阿诺的爸爸妈妈两年前死在一场洪水中后,马斯一家就将阿诺接到家里住。马斯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马斯的爸爸说:「只是多一张口吃饭,不值得什么。」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马斯的妈妈渐渐不这么认为,即使阿诺是个乖巧的小女孩,即使马斯快成年了可以跟着父亲去打猎,但是正值成长的孩子每天飢肠轆轆的,食物还是不够啊。于是马斯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撕开乾涩的黑麵包,与阿诺一人分一半。 「你不饿吗?」天真的阿诺囫圇吞枣,将麵包塞进嘴巴里。 「不会。」马斯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要再想着黑麵包。「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等到春天一到,我们就可以去森林里抓兔子。」 这个冬天特别冷,村里很多人都冻死了。马斯没敢把村庄的讯息告诉弟弟妹妹,爸爸不准他说。他们一家人缩在微弱的火光前,妈妈抱着阿诺,弟弟抱着妹妹,马斯与爸爸用身子挡着不断从门缝窜进的冷风,心里暗暗祈祷神的恩典,尽快让隆冬消失。 冬天过去了,神殿的大门打开了。大祭司阿尔法开始宣读神的指示:「万物甦醒,眾神睁眼,选择下一任大祭司的时间已然降临。」 神的指示很快传遍大地,每天、每天都有诸多的子民,带着符合神諭条件的孩子不远千里而来。这当中有的是国王的子嗣、有的留着贵族的血统,还有许多贩夫走卒的孩子,可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在神的面前一律一视同仁。 阿尔法在一个个孩子面前走过,有时他只是轻轻用神杖一指,那孩子便悄然无声被带离这场竞技,有时他只是一个点头,那孩子就顺利进入下一关。更多时候,他只是问一个相同的问题:「孩子,你为什么而来?」 「为了服侍神而来。」许多的孩子这么回答。但阿尔法却叹了一口气,那意思不言而喻,于是更多的孩子被带离了神殿,送回父母身旁。 「小女孩你呢?你为什么而来?」阿尔法将目光转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女孩身上。一眼见到这孩子,阿尔法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好小啊!看,一手还紧紧牵着旁边的哥哥,不敢放开手。 「我想......」 「你在想什么?可以再大声一点吗?」即使奥兰茵的山脉间流传大祭司因为神的恩典,拥有比常人更绵延的寿命,在死后得以进入神的国度。阿尔法知道自己还是老了,老得连耳朵都听不清楚小女孩在说些什么。 「我想——我想成为祭司,这样马斯妈妈就不用因为我,担心大家吃不饱!」 「阿诺!你不可以这样想!」 阿尔法突然觉得正在逝去的生命有了一点生趣。他看到阿诺的哥哥生气地抬起头,双眼充满大无畏的勇气:「我来参加竞选是因为想把阿诺带回去。」 阿尔法笑了,他朝一旁的村长点点头。 「可是神官大人,」村长压低声音,为难说道:「这两个孩子心里没有神,不够资格侍奉神啊。」 「谁说心里有神就能成为神的使者?」 村长一愣,抓着头一脸不知所措。 「他们心里有爱,是两个诚实的孩子呐。」 如今,风雨交加下,马斯只想趁乱将阿诺带离祭台。这个笨蛋妹妹,只要再过一年我就成年了,就可以跟爸爸一样独自去打猎,可以猎到山猪、大鹿,全家就不用挨饿啦。正当马斯的手好不容易搆着阿诺,预备将她拉开时,从方才就巍然如山坐在祭台上的阿尔法突然站起身,将神杖直直指向阿诺。 一道闪电伴随神杖照耀神州大地,满天风雨凝结在阿尔法接下来的预言中:「这就是神选中的孩子。所有奥兰茵的一切终归湮没在歷史中,只有她,将成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与神同在。」 不知何时,风雨渐歇。 慈祥的阿尔法俯瞰广场中的人们,成千成百的子民如风中摇曳的麦秆,随着他的视线一波波低下身躯,虔敬跪伏。人们是平静的,风雨过后向来是安详的生活。人们也是兴奋的,奥兰茵的大地上啊,就要迎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祭司! 只有阿尔法将目光落回马斯身上时,才看见这隐隐有成人身高的男孩,双眼一瞬也不瞬地回望回来。那双眼里有无法掩饰的震惊,还有阿尔法早已忘记的,破碎的童真。 【I. 祭司阿诺】02. 少女祭司的家 终于,阿诺踏进奥兰茵神殿的大厅。在此之前,她与其它的候选人都是在半山腰的护卫所接受一轮轮的筛选。 大殿中央矗立着一座黄金与象牙精雕的巨像,戴着月桂冠的女神揹着银色的箭袋,手握银色的弓箭,双脚一前一后微微错开,左手朝前一指,衣履飘扬,型态优美,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磅礴气势。 「这就是奥兰茵的守护者,大地之女艾芙娜女神?」阿诺极尽全力仰起头来,想要看清女神的模样,但雕像实在太高大,从地面的角度往上看,只能看到稜线分明的下巴弧度,却看不到眼睛。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好渺小,忍不住悄悄退了一步。我真的有能力承担起艾芙娜女神传达的旨意吗? 「孩子,你可以的。」彷彿洞悉阿诺的想法,阿尔法牵起小阿诺的手,与她一起仰头看向美丽的女神。 「神官大人——」 阿尔法打断她的话,面容和详:「请不要这样叫我。你和其它人不一样,我只是引领你通往神之路的导师。以后就用老师称呼我就可以了。」 「是的,老师。」阿诺乖巧点头。在心底默默品嚐「老师」这个新鲜的生词。村子里是有老师的,但那是教导店铺家的小孩算术认字的老先生,就连马斯哥哥也没上过学。「艾芙娜女神会不会选错人?我是说,」阿诺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犹疑:「我是说从来没有像我一样小的小孩被选为祭司。」 「哈哈——哈哈哈,」阿尔法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突然放声大笑。苍劲的笑声回盪在宽广的大殿中,让阿诺尷尬极了。她没想到严肃的阿尔法大人会这样开怀大笑,与周围的人们不一样,不管是马斯、还是马斯的弟弟妹妹,就连自己都迫不及待想要快点长大,但阿尔法大人却反其道而行,彷彿是个老顽童,眼里流露一丝顽皮的精光。「小阿诺啊小阿诺,距离你成为正式的祭司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呢。在此之前,我会教你所有成为祭司的知识。」 接下来的每一天,阿尔法为阿诺排了紧凑的课程。学习奥兰茵各地的文字、方言、地理、星辰、算术、绘画、音乐,甚至还请护卫长教导阿诺剑击的技艺。每天阿诺都觉得累极了,浸泡在佈满玫瑰花瓣的牛奶桶中,好几次累得不小心睡着,然后又打着喷嚏醒过来,却再也睡不着。这座神殿中,只住着祭司阿尔法与阿诺两个人,每日的供给都由护卫所的神僕运送上山。神僕担当守护奥兰茵神殿之责,住在山腰间,夜里不得入殿,以免打扰神的清静。 平常的日子,朝拜的人群只能在护卫所奉献带来的食物、仰望宏伟的神殿,虔诚祈祷。只有在五年一次的艾芙娜女神庆典上,神殿的大门才会打开,接纳四方百眾的子民。而若真有祈求神旨的需要,也只能请神僕代为传达,由阿尔法大人决定是否该向艾芙娜女神求助。 阿诺渐渐发现作为一个人人景仰的祭司,生活其实是很清苦的。虽然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饮食衣物,每到夜晚来临,天地之间彷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说话的对象,只有一座孤寂的大理石殿堂。 阿诺想念马斯一家人,想念大家在寒冷的冬天围坐在火炉前,听马斯妈妈说故事。马斯的大弟弟最坏了,每当故事说到大野狼敲门时,他就会发出「嗷呜——!」的长嚎声,学大野狼要抓不乖的小孩,常把几个小女孩吓哭,抱在一起簌簌发抖。然后,不知怎的,明明很冷,大伙儿又不约而同笑出声来。欢乐的笑声像是有感染力般,将一阵寒冷驱走开来。 如今居所里有一座整个冬日都不会熄灭的熊熊火炉,铺着温暖的羊毛地毡。但阿诺心里却有一股彆扭、说不出口的情绪。阿尔法大人似乎知道小阿诺在想什么,他打开一间高达三层楼的书房,告诉她无聊的时候可以进来看看书。 书房的角落有一个摇椅,摇椅上的天鹅绒坐垫有经年累月坐过的痕跡,深深凹陷下去。于是阿诺也学着阿尔法,用几个坐垫堆起自己的小城堡,拿起一本书专心看着。在书里,她看见好多好多人,有快乐的、有难过的,她跟着大哭、大笑,彷彿自己也走过了他们的人生,有血有肉。 当艾芙娜女神的庆典到来时,神僕们为阿诺带来一件绡丝做的白袍,那是国王从遥远的东方辗转而来的宝贝。传说,这是鮫人所织的布匹,周身泛出一层有若夜明珠般柔和的光芒,质料轻薄,入水未湿。他捨不得送给皇后,将它献给艾芙娜女神所指定的少女祭司。 当阿诺将一袭白袍穿上身后,神僕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其中一个神僕还是五年前打扮过童男童女的老嬤嬤,她还记得那时的阿诺瘦瘦小小的,满头像稻草般乾枯的头发,双手都是冻疮后留下的痕跡。可如今,在玫瑰花露和牛乳的滋养下,一头柔软的金色长发,如凝脂般的细緻皮肤,还有一双灵动分明彷彿蓝宝石般的双眼,已经成长为即将含苞待放的小女孩。老嬤嬤不由得心满意足:啊!这才是奥兰茵神殿未来的祭司所应有的模样! 阿尔法比起五年前更苍老了,他的脚步有些蹣跚,一手牵着阿诺,一手拿着神杖,走向祭台之上。当他拿眼逡巡底下的眾人,就连宝座上的国王与皇后也要微微躬身,朝他恭敬行礼。阿尔法用眼神朝阿诺示意,阿诺端起祭台上的葡萄酒壶,一一注入银质酒杯中。酒壶很重,即使阿诺再怎么努力,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一岁大的女孩,就算在那之前她已经练习无数回,可在全场肃穆的注视下,免不了心生紧张。 酒壶微微朝旁一偏。「不要怕!」阿尔法小声说,在白鬍子的掩盖下,眾人看不清神官大人的嘴形。听见阿尔法稳定的声音,阿诺安心了,小心翼翼拿紧酒壶,朝着下一杯酒杯倾注液体。 等到九个酒杯盛满丰美的葡萄酒,阿尔法率先以双手拿起杯子,阿诺跟着他的动作也拿起酒杯,两个人虔诚地闭上双眼,对着白日苍天喃喃唸诵祷词。那是一段子民听不懂,被称为神的语言的祝词。很久之后阿诺才发现,这世上只有阿尔法与她懂得神的语言,原来阿尔法教她的,除了奥兰茵的诸多方言外,还包括神的语言。 当献祭结束后,阿尔法已经累出一身汗来。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所有的一切神皆预示过,所以他不曾惊惶。他只希望亲自领着阿诺行过庄严的祭典,让她在未来作为祭司的日子里,能安然地独当一面,不再依赖。 而阿诺,似乎是因为完成一场伟大的礼仪,从清晨起紧绷的面容总算松弛下来,对着排队上前、在她脚踝边亲吻行礼的人们报以羞涩的微笑。 她心底既骄傲又快乐,甚至带着一丝焦灼的疼痛。不知道马斯哥哥看到没?他应该会来的吧? 国王行过礼了、王后带着王子与公主也行过礼了,他们都称她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但阿诺才不在意呢,她只想快点看到马斯哥哥一家人。阿诺在宝座上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一抬眼就见阿尔法朝她瞥了一眼。阿诺一惊,乖乖坐直身体,即使老师什么也没说,那一眼的警告意味太明显。 毕竟是五年一次的大典,每个人都希望有机会接受祭司的祝福,献上亲吻礼。可人潮实在太多了,到最后只能以村落为单位,集体向少女祭司行礼。阿诺耐着性子等啊等,终于在日落之前,她见到久违的村长,笑得和和气气,带领全村的村民走向前。 「慢着。」在村民跪伏于地前,阿诺突然开口,说着人间的语言:「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希望他们一个一个向前来,接受我的祝福。」她的嗓音甜美,并未因很久没说家乡话而有一丝迟疑。 「这......」神僕们交换眼神,不知道该不该听从阿诺的指令。 「就请他们上前吧。」阿尔法开口了。虽然这于礼不合,可是在看到村长那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想起当年与村长的一席对话。就是因为有爱,才将阿诺召来神殿的不是吗? 当阿诺与马斯四眼相对的那一刻,阿诺终于扬起今天最真挚的笑容。马斯哥哥长高了呢,一头捲曲的黑发,炯炯发亮的双眼,她注意到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兽皮腰带。啊!这一定是马斯哥哥第一次打猎的成果,他说过,他要将第一次打猎的成果做成腰带,当作一辈子的战利品。马斯哥哥是在跟她炫耀来着。 「献给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马斯双手捧上兽皮袋,在阿诺的脚踝边行上亲吻礼。兽皮袋内除了装有风乾的珍贵肉乾外,还有他私心藏的家乡河边的圆白小石子。小时候,阿诺最喜欢跟着他们这些哥哥姊姊到河边打石子玩。 而阿诺,自然一眼看出马斯手上的兽皮袋与他的兽皮腰带如出一辙。「赐予你,艾芙娜女神的祝褔。」阿诺纤长的手指在马斯的额头上凌空划出十字。 原本该心满意足的,可是当马斯最小的妹妹说完「献给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后,她竟听见微不可闻的颤抖声音,充满着依依不捨的思念之情。 那一瞬间,阿诺突然发现,原来不只她想念马斯一家人,他们也在想着她。 可是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方才还轻盈的手,彷彿有了千斤重量,一横、一竖,吃力地在马斯一家人身上划上属于少女祭司的祝福。 「阿诺。」 「是的,老师?」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阿尔法轻声说道:「这就是我要教你的最后一课。」别离、忍耐与自持。 礼成之时,祭司阿尔法将月桂冠戴在阿诺头上。从现在起,她就是奥兰茵大地上最伟大的祭司。 【I. 祭司阿诺】03. 战场上的马斯 答应我,千万别上战场。 别上战场。 别…... 马斯驀地惊醒。阿诺的声音这么真实,彷彿是凑在耳边的叮嚀,还能感受到说话时那带起的热度,像一阵风,甜甜麻麻。如今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他很快发现刚刚那只是一场梦。又梦到阿诺了啊。马斯苦笑,由下半肢传上来的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一身冷汗。 是因为他不听神官大人的嘱咐,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吗?作为一个猎人,马斯能从地表的轻微震动感受猎物的远近、从被践踏的野草分辨猎物的走向,他跑得很快、瞄得很准,偏偏现在的他是被捕捉的灰狼,困在陷阱里动弹不得。 他记得有一次抓到一隻母狼,迅疾的长箭射中母狼的腿,直将牠钉在地上,当马斯走近后才发现,其实母狼可以挣脱长箭离开,可牠却护着一窝狼崽子,只管露出尖锐的獠牙,发出低沉的吼声。 马斯后来还是取了母狼的性命。母狼保护牠的家人,他也有家人需要照顾。只是合格的猎人不会过度取用大自然赐予的资源,一头母狼就够了,他留下小狼离开。 而这一切,属于人与动物、与自然界间运行的法则,到了战场上却一点也不适用。马斯是上了战场后才懂得残忍的真义。来自东方兇蛮的敌人,口称真神的旨意,一面将异教徒赶尽杀绝,国王号召的大军节节败退,在这片艾芙娜女神眷顾的大地上血流成河。 大家都说这些如风般的野蛮民族,并不是真诚的神的子民,只是因为覬覦奥兰茵连年丰收,想藉此夺走神的恩典。奥兰茵的子民是有骨气的,虽然阿尔法大人已经过世,但少女祭司阿诺在神的指引下庇佑了奥兰茵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所以说,我们怎么可能拋弃艾芙娜女神,去信仰一个不知名的真神? 当马斯二十三岁时,他带着一家人前往奥兰茵神殿参与女神庆典。现在他是一家之主了,爸爸在长年的辛劳奔波中终于卸下责任,在睡梦中安然逝世。这大概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吧,田间的好收成、森林里丰富的猎物,连大弟卡洛都娶了亲,这次还特地带着刚出生的婴孩前来接受祝福。虽然他为父亲缺席这回的庆典感到有些遗憾,但爸爸活到三十六岁已经算长寿的了,马斯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努力想拋开偶尔会浮上来的叮嚀。 「马斯,你该娶妻了。」爸爸临死前曾说过同样的话,现在又换成妈妈持之以恆的嘮叨。妈妈甚至还说:「等等请神官大人降福时,你一定要记得告诉她,请她让你娶个好妻子。」 「好了,妈妈。」马斯没好气答了一声,「阿诺很忙的,这种小事就不用请她帮忙了。」 「怎么可以直呼神官大人的名字呢!」妈妈轻斥:「等等要记得改口啊。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马斯心不在焉回答。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普照,可惜没有风。神僕们在排队的人群间来回走动,发放洁净的清水。当有人因过热中暑,就见穿着银亮鎧甲的护卫长,大步流星地排开人群,命令群眾将病人抬到医生处进行紧急治疗。 看着这些为神服务的僕人来来回回忙碌,马斯突然有股念头。如果能当上神僕,是不是就能离阿诺近一点,不需要每等五年才能看见她一次?同时间,他深深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身为神僕,除了具备忠诚的信念以外,还需要良好的家世、荣誉的背景,获得国王的允肯才能进入护卫所。一个来自贫苦村落的卑微猎人,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一直以来,马斯总以为自己只是将阿诺当妹妹般照顾,可当他看着卡洛与新婚妻子相处的甜蜜模样,不知怎的,脑海里却浮出阿诺的笑靨。卡洛说:「哥哥,你喜欢村里的哪个女孩?告诉我,我帮你。」卡洛说时一脸调侃,打从娶妻后,他突然成了这家里成熟男子的代表,语气里似乎是你这哥哥还很青嫩,让弟弟来帮你一把吧。「得了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马斯笑笑,将卡洛推开。 马斯很希望对于阿诺的思念只是因为她是妹妹的缘故,就像在家里时,兄弟姊妹间偶尔还是会阿诺阿诺亲暱喊着,彷彿她不曾远去。只有在妈妈责备不该再直称神官大人的名讳时,大伙儿才会心一笑,直要妈妈放轻松点儿。 但就在参与庆典的这一天,随着排队的人群渐渐减少、随着朝圣完离去的人群口耳相谈,一声声、一句句对着少女祭司的景仰崇拜,马斯的心渐渐动摇。他似乎能看见当初那还青涩的少女已经初露芬芳,不可方物。他还看见卡洛怀抱着妻子坐在火炉旁逗弄方出生的小婴儿,画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想拨开眼前的迷雾看得更清楚点,就看见自己怀抱着阿诺,阿诺抱着小婴儿。自己竟成了卡洛,而阿诺却成了......却成了他的妻子。 马斯惊慌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好险!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异常。他暗骂自己下流,怎可在此神圣的场所褻瀆圣洁的祭司大人。 日薄西山时,他终于见到等待已久的少女祭司。就跟他每夜底刻磨的模样一样,阿诺微微一笑,阿诺直直看着他,湛蓝的眼睛像是要将他吸进大海的深渊,马斯愣愣向前走去。他觉得读懂了她,她也觉得读懂了他。 如果这就是爱情......是的是的,这一定是爱情! 我愿意奉献我的所有,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在马斯跪在阿诺的脚踝边,献上亲吻礼时,他听见那几乎微不可闻的细语:「答应我,千万别上战场。」 这就是他心底秘密的爱人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 战争?马斯几乎笑出来。神殿处在奥兰茵山脉的巔峰,他放眼山下炊烟裊裊,一片安详寧静的景致,哪里来的战争?可当他抬起头后,他发现或许自己并没有完全读懂阿诺的心。在刚刚那一片湛蓝的海洋中,马斯第一次看见那深深的忧虑。 如今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啊。原来阿诺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 少女祭司远在战争爆发前的一年就已预见苦难的来临。可她怎么知道自己会选择上战场呢? 听说战争初期还算顺利,国王的军队击退好几波强大的攻击。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奥兰茵军队渐渐败多胜少。当国王的徵召令抵达村庄时,马斯是第一个站出来的。每个家族都必须指派一名男丁参战,马斯告诉卡洛:「你还有妻儿,绝不能上战场,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妈妈,还有弟弟妹妹。」 他在卡洛眼底看见对大哥的尊崇,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部份的原因。还有一部份是他不敢诉诸于口的。他希望藉由战争带来的荣耀,能取得身为神僕的资格。这样,至少能与阿诺再近一点。 他拋下阿诺的叮嚀,昂然走入血腥的战场。 凭藉身为猎人的优势,马斯担起哨兵职责,轻盈地在敌营中如狡兔般来去自如。很快地,他从哨兵晋升为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再又是拿着长剑砍杀的剑士。随着职位越升越高,他的初衷从只是想抓一隻母狼餵饱家人,继而对狼崽子赶尽杀绝。 一开始时他是犹豫的,抖着手下不了决定。 「你会拋弃艾芙娜女神吗?」 「不会!」 「即使在敌人的威胁下?即使你受到火烙之刑?」 「绝不会。奥兰茵的子民寧死不屈!」想起阿诺湛蓝色的眼睛,马斯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对了。」马斯的战友伸过手来,同他一起握紧剑柄,大力挥向受伤的敌军头颅。「他们也不会拋弃他们的真神,所以你只能杀了他。」 这是一场以宗教为名,但残酷的生存之战。如今,马斯被敌人砍断右小腿,胸膛中了三箭,身周都是死人的躯体。战友倒是想把他带走的,但是筋疲力尽的马儿载不动两个人,马斯知道他不能让战友为他白白送死。至于自己呢?就像是他曾对敌人做的事一样,很快地,他也会成为一名死人。 这就是你不让我上战场的原因吗?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成为神的僕人,还会为此枉送性命。 陷入沉睡前,马斯嘲弄一笑。伤处的血流得很快,他的笑容很浅,实在是太虚弱了无法举起匕首,否则他将为自己送上一刀,亲自走进那蓝色的海洋。 【I. 祭司阿诺】04. 拉坦纳的大军 马斯做了很长的梦。梦里血腥的味道混杂沙土的尘末縈绕不去,紧接着他听见遥远的声音,像是死神来迎接他,悉悉簌簌地,他觉得头好痛。 「是这里吗?我怎么没看到?」 「小心你的剑,他有可能就在尸体底下。」 「或许弄错了?咿——等等!这里有人!」 「还活着?」 「真的是他!就像神官大人预料的一样,胸口中了三箭,失去右小腿。快点,快请医官过来。」 马斯陷入更深的睡眠,这一次的梦境是淡淡的绿色,徜徉在森林里。他像是回到了家乡,回到那片绿意盎然的林子深处。很熟悉,很安全。梦里的声音不见了,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抚摸他的额头。他知道自己的体温烫得惊人,想要喊出「小心烫!」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好渴。喉咙间炙热的高温让他迫不及待想找水喝,就算断了一隻脚,渴求甘霖的欲望迫使马斯用爬的也要爬到河边。 马斯很艰困地用双手支撑起全身的重量,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子往前爬行。真的好渴——他舔了舔因乾燥而裂开的唇角,泉水就在前方,哗啦啦的水声让他一鼓作气撑起身躯,霍然睁开双眼。 「你醒了?」 「水……」 「你等等,我扶你起来。」来人递上一杯水,马斯狼吞虎嚥一口气喝光,连忙又要了一杯。 等到马斯终于喝够了水,他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马车内,一身乾净的衣物,胸口的伤口妥当地包扎完毕。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服侍神官大人的医官。」 「是阿诺救了我?」 医官的眉头不易察觉一挑。即使是神官大人的哥哥,也不该直呼祭司的名讳。可在看见男人因伤口疼痛发出沉重的气息,年老的医官勉强放弃说教的念头,只点了点头。「我们在前往王城的路上,还有三天就会抵达王城。带着伤患同行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守护大祭司是神僕的优先职责。很抱歉,无法分派人力先将你送回家休养。」 「您的意思是神官大人也来了?但奥兰茵神殿的大祭司是不会离开神殿的。」马斯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比自己身上的伤痛还要令人难受的苦痛瞬间像浪般席捲而上。「难道是神殿......神殿怎么了吗?」原来刚刚那种感觉不是痛,是无能为力,没有尽到责任的屈辱感。 「你误会了。」捕捉到马斯眼底的恐惧,医官放缓语气:「我们的国家虽然遭逢可怕的战争,但祭司大人就是为了终结战争,才决定亲自到王城一趟,与异邦王子拉坦纳见上一面。」 「她不能去!」马斯急急低吼。阿诺不知道那个一脸落腮鬍,浑身虯结肌肉的拉坦纳有多残暴。马斯曾见过拉坦纳的大军将一村子老弱妇孺焚烧殆尽,烧焦的味道在空气里聚积了整整三天。没有一点点的哭声、没有一丝丝的狗叫,所有的生物都被焚烧进拉坦纳所称的净业之火中。什么真神的号召!如果是艾芙娜女神,绝对不会这样对待祂的子民。 「马斯,你该相信神官大人的。」 「那是因为神官大人不了解战争有多可怕。」 医官笑了,笑容竟与当年的阿尔法有些神似,宽容而睿智。「我的孩子,你以为神官大人不清楚这两年来的每一场战役吗?」 「那不一样。」马斯喃喃道。耳朵听到的永远比不上亲眼见到的。他见过了,所以知道阿诺定然没办法承受。 「这么说好了。」医官微微沉吟:「此行之前,我本来为神官大人的安危暗自担忧。但自从找到你后,我相信神官大人早已有解决纷争的办法。」 「您......您怎能有如此的信心?」 「是神官大人的指示,我们才能找到你,将你救回来。」 如果艾芙娜女神都肯眷顾一个濒死的士兵,那么神将藉由少女祭司终止这场不义的战争。 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沉睡,那天夜底,当马车停在山谷之间休憩,一片万籟俱寂时,马斯竟睡不着。他的思绪异常清明,身上的疼痛也缓和许多,若不是苦于断了一条腿,他真希望站起来到处走走,松泛一下痠疼的筋肉。当然,他知道他最希望的是见上阿诺一面。阿诺也会跟他一样思念吗?遗憾的是,他以后似乎没有思念阿诺的权利了呢。 马斯苦苦一笑。医官保证等到他身体好点,就可以帮他装上义肢,即使不能跟以前一样飞奔自如,但至少能与常人般行走无碍。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不是以前的猎人马斯了。失去奔跑能力的猎人,根本无法打猎。他嘴上虽然感谢医官的好意,心底其实十分难过。 马斯的耳力依旧灵敏,他敏锐地察觉到细碎的脚步声朝马车的方向走来。 「马斯哥哥睡着了吗?」 乍然听见阿诺柔美的声音,马斯只觉浑身一颤。 「我刚让他服下药,应该是睡着了。」马车外的医官回道。 「那就好。」 马斯听见帘幕轻轻被掀开的声音,他紧闭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神官大人,马斯很担心您。」 阿诺扬起忧伤的微笑,顿了一顿,终究放下手中的帘幕。「还是让马斯哥哥好好休息吧。」 他想起睡梦中那双抚摸额头的手,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那是阿诺的手。她来看他,但又体贴地避开在他醒着时看他。明明医官什么也没说,这片帘幕却遮盖不住彼此间的心灵相通。 少女祭司在国王派来的禁卫军队保护下,庄严地进入王城之中。 阿诺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位走入王城的祭司。街道两旁的居民不由自主地跪伏于地,在车队行经时,漫撒满天洁白的飞花。他们为大祭司纤弱的双肩扛起守卫家城的心而流泪,他们期待女神的羽箭刺穿傲慢的敌人,将狂妄的拉坦纳赶出这片人间净土。 远远的车队中,医官的马车落在后头。马斯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他请求医官让他坐在车前,得以远远看着神官大人的背影,献上他最忠诚的信念。 即使相隔遥远,他还是能从阿诺骑在马上婀娜的背影,一眼认出她来。此时的阿诺,肃穆凛然,金色的长发垂披在腰间,彷彿发出万丈光芒般,令人难以直视。 就连异邦王子拉坦纳也瞇起眼睛,坐在镶满宝石的马鞍垫上打了一个酒嗝。 其实拉坦纳本不愿意来的。在真神的带领下,他已经接连攻下十五座城池,震撼了整块奥兰茵大地。一开始他是因为近年的旱灾飢荒频仍,真神指示他说:「往西去。」他便往西去。随着攻下的城池越来越多,他越发捨不得这片沃土。「只要插下一根树枝,就能长出一棵果树来。」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可以放弃?更可恨的是,天空中的雄鹰为什么要听大地女神的话?真神命他到这块土地,註定要使他散播雄鹰的子嗣,不信真神的异教徒,都得死。 当他听到奥兰茵的信使传达的讯息时,坐在左右两侧的将军都笑了。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女孩,以为妄凭她的一己之力就能阻挡真神大军吗? 奥兰茵的国王莫非是傻子?堂堂一国之君竟要躲到小女孩的裙摆下祈求保护,拉坦纳对这国家的国王仅存的一点尊敬之意,瞬间荡然无存。 他懒洋洋弹了一个响指,侍卫得令,正要将信使拉下去斩了。其中一个将军的笑言,却让他立马改变心意。「我的王,乾脆您去把那个少女祭司娶回来吧。只要她嫁给您,奥兰茵也只能信仰我们的真神。」 为此,拉坦纳率领勇猛的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奥兰茵王城。如果奥兰茵的祭司能臣服在他脚下,想必真神应该更为喜悦才是。 看到阿诺的那一眼,拉坦纳咧开笑容,他知道自己没有白来。「你就是奥兰茵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少女祭司?」他在「最伟大」三个字上顿了一顿,身后的大军听见王轻蔑的语气,忍不住大笑出声。是啊,怪不得这一路来势如破竹,有着这么纤弱祭司的国度怎能抵挡住真神的威力。 奥兰茵的子民愤怒了。王子举起宝剑,大喝道:「你放肆!」 唰! 几乎同时,笑声截然而止,一排排墨黑的长戟垂下四十五度角,直直对准王子,森然寒气。 「我是神的使者。」阿诺拍了拍马背,昂然向前。 「有意思。」看到阿诺无畏无惧的模样,拉坦纳突然起了一股兴味。是这不满二十岁的小女孩太天真,还是失心疯来着。「喔?你的神又是哪位?」 「我的神就是你的神。」 阿诺说得很平静,淡淡一句话却让双方大军尽皆一愣。 「哈哈哈——哈哈!」不出所料,拉坦纳的军队又发出怪异的笑声。 「原来祭司大人今天是来投降的。」拉坦纳掩住失望的心情,口气冷了下来。他原以为少女祭司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即使她很纤弱,压根不及草原上健硕的女子,但若真是气概不凡,或许还配当自己的妻子。可如今见她说降就降的模样,就算征服了她,还有什么乐趣在。 「我说了,我的神就是你的神。」 拉坦纳正待放肆大笑,电光火石间,他突然理解少女祭司真正的意思,驀地拍马向前,逕直掠过守护少女祭司的军队,来到阿诺面前。如鹰的利眼凌厉地在她身上不断打量。「你以为你的女神可以胜过我的真神,让我屈服于你之下?」 「神与神间本无区别,为什么要将人与人间区隔开来。」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阿诺叹过一口长气,她以为她讲得很明白了。但神的指示从来就模稜两可,不能说透,也不能不说透。「带着你的军队回去吧,否则你将受到烈焰的考验。」 「可笑!」拉坦纳挥出马鞭,他用的劲道不大,只是巧妙地将鞭子缠绕上阿诺的手腕。很明显带着羞辱的意味在。 不远处的马斯激动地攀着车门奋力站起,双目怒睁。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弓箭,定要抉穿拉坦纳的眼睛! 在拉坦纳扬起胜利的笑容前,手中的马鞭突然一轻,一阵疾光掠过,少女祭司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马鞭竟断成两段,而她的右手仍安然拉着马韁,一动未动。 「世间万物皆是神的恩典,我不喜欢伤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若你真要发动战争,失败的必然是你。」 「在我攻下奥兰茵的十五座城池后,你觉得你有什么对我说教的资格?」 「必胜的把握不在于胜率的多寡,而在于先机。你的神命你往西走,你便决定攻打奥兰茵。可你的神有告诉你如何打这场仗吗?」 「我有一群会打仗的士兵。」 「那我们就来看看,他们还有打赢的机会吗?」 阿诺轻巧地跳下马,在辽阔的草原上每隔两公尺画出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大圆,总共画了三个大圆。 「你我一起矇上眼睛。我有五次机会选择走进任何一个圆中。同样地,你也有五次机会,将你的箭点上火,任意选择一个圆射出。若是射中我,这场战争就是你赢了。」 拉坦纳简直想为这胆大妄为的少女鼓起掌来。一个肯为国家牺牲的女人,值得拉坦纳的敬意:「我可以不点火,只要你输了随我回去做我的王妃。」 「我劝你还是点上火。」阿诺轻轻说。「它将在最后一次断折在风的羽翼中。」阿诺说完便招来拉坦纳的僕人,将折好的羊皮纸交给对方,嘱咐他直到竞技结束后才可以打开。 接着,两人矇起双眼。阿诺率先走进左边的圆圈里。 第一支火箭,精准地射进中间的圆圈。 第二支火箭,拉坦纳选择射向左边的圆圈。 第三支火箭,拉坦纳依旧朝左边的圆圈射出一箭。 第四支火箭,落入了右边的圆圈。 随着四周越来越静默的气息,拉坦纳心知连续四箭都落了空。他的手心渗出汗珠,难道真神已经放弃眷顾他了吗?怎么可能会失手? 第五支箭,他毅然朝中间的圆圈一射。 这次他终于听见轰然作响的惊叹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虽然他为少女祭司感到惋惜,一条年轻的性命即将殞落,但是他会祈求真神给予这个勇敢少女最后的庇佑,让她能走在死亡的路上而不会感到害怕。 拉坦纳慢慢拉开眼罩,他以为会看见烈火中的少女,听见她疼痛的哀号。却看见奥兰茵的祭司缓步从圆圈中而出,拾起地上的羽箭。 一时半刻间拉坦纳有些莫名所以,不明白为什么那支有着他雄鹰标志的羽箭会断成两半。 当拉坦纳接过僕人递上的羊皮纸,仔细看了两眼后,竟禁不住双手哆嗦,脸上惨白。 羊皮纸上事先写明了拉坦纳的每一箭会射中哪一个圆圈。他突然懂了阿诺方才意义未明的话:「它将在最后一次断折在风的羽翼中。」明明是正确的圆圆,竟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中吹偏了方向,直接撞向地上的大石头。 拉坦纳起了杀机。只要杀死这个女人,再也没有人能阻止真神的大军! 彷彿洞悉拉坦纳的想法。阿诺将断折的羽箭交回他手中,用着拉坦纳家乡的语言,淡淡开口:「如果我能知道每支箭的方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想杀了我?即使我死了,你的军队也无法再靠近奥兰茵一步,接下来你想攻打哪座城、你想从哪一条路进攻、会派多少士兵,奥兰茵的子民都、知、道。」 「真神绝不允许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存在,你的心肠竟比毒蛇还可怖!」 「你还不明白么?我的神就是你的神。」 在阿诺上马离开前,拉坦纳忍不住衝她问了一句:「等等!如果艾芙娜女神这么伟大,为什么祂能忍受我的军队攻打奥兰茵?」 阿诺勒紧马头,只看了拉坦纳一眼便绝尘而去。拉坦纳确信少女祭司临走前留下的话语至关重要,可惜他却听不懂。如今随着奥兰茵祭司的远离,他的大军也悄悄退了开去,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越雷池一步。 或许在场的两军都听不懂少女祭司说了什么,只有马斯看懂阿诺的嘴型。那是他们家乡的方言,阿诺说:「即使神可以预测未来,也有无能为力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马斯还待深究这句话的涵义,就见她骑着雪白的马从医官的马车旁经过。他终于看见阿诺了,洁净的、沉敛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温柔停留后,随即落在下一个伏跪的子民身上。 阿诺不一样了。他也一样。 【I. 祭司阿诺】05. 艾芙娜的预言 小时候的阿诺喜欢白天时的神殿,朝圣的子民一波波前来,虽然只能在山腰间的护卫所进行祭祀之礼,无法进入神殿。但从山巔之尖往下俯瞰,还是能从蜿蜒的群眾感受属于人的气息。忙碌又勤奋,就像土壤中的小蚂蚁,看似在地上乱窜,其实正有条不紊地朝着目标迈进,觅食、回家、觅食、回家。 一到夜晚,人群都下山了。奥兰茵山脉在月色的照拂下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少了人声熙攘,大地沉静地像是熟睡的孩子。蛙鸣鸟叫都未能唤起阿诺一点开心的感觉。她太想家了,虽然有尊敬的老师陪同于此,但家人毕竟是不可取代的。 阿诺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习惯这种日出欣喜、日落悵然的感觉,一直到...... 「我的孩子,关于神的一切都在那座大门之后。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祭司。」溘然而逝前,虚弱的阿尔法指向避静室道。 不说「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祭司」,而是「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祭司」,阿诺听着听着眼泪不由自主掉了下来。为何您篤定我一定能胜任这项艰鉅的任务呢? 阿诺从来没有进过避静室,一直以来,这儿属于阿尔法沉思独冥、接受神旨的空间。现下她遵照老师的遗旨,将遗体推入厚重的橡实门内,出乎意料地,眼前一面镜子,堪比人高。应该是......镜子吧?阿诺不肯定地伸出手,以为会碰到光滑的平面,指尖却轻易穿透了过去,彷彿穿透的是一层水雾,流动的、无声的,从上流洩而下宛若丝绸般的帘幕。 水幕像一道时间的河流,你投了什么进去,它就会带着你前往未知的地域。就见遗体渐渐溶入水幕之中,彷彿有股神奇的力量一点一滴将阿尔法大人吸纳其中。 老师不见了,阿诺的指尖是乾的,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她再次好奇地伸出手,想知道帘幕后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死后前往神的国度吗?猝然不及地,水雾上现出一行神的文字:『不可越过止线。 不可越过止线? 『在未做好准备前。』 「不可越过止线,在未做好准备前。」阿诺禁不住跟着浮出的文字逐一念道。 「是神在跟我说话?」她抬头环顾四周。不同于书房的典雅华丽,避静室是个十尺见方的空间,除了水雾帘幕外,仅有一方蒲团可供打坐,再无多馀的装饰与傢俱。 『奥兰茵的祭司阿诺,我等你很久了。』现出的文字如是说。 「祢是......艾芙娜女神?」 『艾芙娜只是一个名字。』 「水幕之后就是神的国度吗?」阿诺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能抵达神的国度。好比方才老师的遗体被水幕吞没,抵达彼岸。 『唯有亡者能行过幽谷。』 神的话语简短却难解。出于对女神的敬畏,阿诺不敢问太多。但渐渐地,她发现女神是第二个阿尔法大人,是第二个引领知识的师长。虽然水幕上从未显现祂的模样,阿诺自然而然将神想像为慈祥和蔼的长者,在神的教导下逐渐成为合格的祭司。 子民们祈求农地丰產,阿诺凭藉神諭,指点子民应当在东南之地种植裸麦,在西北之处种植马铃薯,在山谷的西边放牧羊群,在河流的下方捕抓回溯的鮭鱼。 看见百姓满足的笑容,阿诺松了一口长气。总算没有辜负老师的期待,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这夜,一如以往,阿诺来到避静室中。五年一次的庆典就要到来,想到即将见到马斯一家人,她心底窜动隐隐的喜悦。而神彷彿看穿她的心思: 『你不只想知道家乡来年的运势,还想知道马斯的未来对吗?』 「都想。」当年的阿诺还有丝少女的童真,笑容无忧。一直以来她毫不掩饰对家人的思念,亲生双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印象不深,反而是马斯一家才是实质的家人,她早习惯在与神的对话中提及家乡的美好。而神也从未拒绝她的倾诉,只有这次,在阿诺问了以后,水幕竟异常地平静。 「……是我问得太多吗?」确实有几次当子民问得太多时,神乾脆闭口不答。神的理由也很直接:人类太贪心了,妄图知晓世界的一切,却又无法掌握一切。「如果只能择一回答的话,请祢告诉我,明年的收成好吗?」在阿诺想,倘若大地丰收,至少马斯一家人温饱无虞。 可神却说:『花无百日红。拉坦纳的大军将夺去富饶的果实。』 「为什么拉坦纳要攻打奥兰茵?」阿诺一惊。她记得拉坦纳是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因与奥兰茵的信仰不同,彼此间素少往来。 『拉坦纳的子民正遭逢大旱,三年无雨。神指引拉坦纳往西走,他听从了。』 「我们能击败他们吗?」阿诺想,必须赶紧将神的预兆告知国王,让大军做好准备。 『已经註定好的一切,将无从改变。』 註定好的一切,包括战火绵延、城池失陷,妇孺的哀嚎縈绕不去,伴随勇敢的军人视死如归永不放弃。阿诺想到马斯,心底不禁一慌:「马斯呢?他会死在战场上?」 『身为奥兰茵的子民,他将勇往直前,面对死亡。』 接下来不管阿诺问了什么,神的预言仅止于此。 阿诺的私心让她在五年庆典上不顾祭司的仪态,劝阻马斯不要上战场;同时又派护卫长前往都城,将神諭如实告之。哪知国王听了竟一阵犹豫,即使这几年少女祭司司礼得宜,带来丰泽的雨水与土壤,但已经好多好多年奥兰茵不曾发生过战争,这会不会是杞人忧天? 国王召来议政大臣讨论不休,最后是大将军独排眾议,坚持不如派哨兵前往东方的沙漠荒地一探究竟。几个月后,哨兵带回星火燎原的消息,拉坦纳大军在广阔的草原上彷彿一条见不到尾巴的黑龙,昂然朝奥兰茵迈进。 「天啊!拉坦纳到底带了多少人?」国王吃惊之馀,也为即将来临的战事头疼不已。如今他再也不敢小看少女祭司,一心冀盼阿诺能带来得胜的预言。 可是派往奥兰茵神殿的使者,犹如派往前线的士兵们一样,音讯全无。 使者们说,祭司阿诺整日、整日跪在祭台前默祷神的恩典。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神看着战士前仆后继地奔赴战场,却没有怜悯奥兰茵的子民。 随着战败屠村的消息不断传来,阿诺从愤怨到愤恨:「就因信仰不同,拉坦纳就要杀人?他的神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不管是拉坦纳的真神,还是艾芙娜,都只是一个名字。』 阿诺想起很久以前,神也说过类似的话。 『就如称呼你们为人类一样,人类则以神来称呼我们。』 这是第一次阿诺从神的口中听到「我们」,她十分震惊。难道说,神的国度中还有许多神祇,不管是艾芙娜女神,还是拉坦纳口中的真神,都是同时存在的吗? 『你们、我们,只是一面镜子的反射。神虽有异,但总尽其所能将人类导向善途,可惜人往往选择走向歧路。』 神的回覆言简意賅,话里话外指责之意不言而喻。阿诺无言以对。 就在她以为艾芙娜女神已经放弃奥兰茵时,神终于指示:『前往王城,苦痛即将结束。』 神告诉阿诺,如何避开拉坦纳的火箭、如何给予拉坦纳最后一击——凭藉疾风的力量,阻止最后一支火箭!神侃侃而谈,鉅细弥遗。彷彿这一切早已註定,祂只是对照即将上演的画面事先说出来一样。 「祢若能早一点告诉我得胜的方法,奥兰茵子民就可以少受一些痛苦。」 似乎感受到阿诺语气中的不满,神的文字浮现出来时似乎也带上一点点笑意:『没有最后的疾风,拉坦纳的火箭就会射中你。这场战争也不可能结束。你当知道,即使神可以预测未来,也有无能为力的事。』 阿诺懂了,唯有天时、地利、人和,战争才能在该终结的时候结束。 「......那么,马斯哥哥呢?他还活着吗?」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听说国王的徵兵令一到家乡,马斯是第一个自愿站出来上战场的人。为此,马斯一家还受到村长的褒奖,成为方圆百里邻近村落的楷模。只是随着战事艰鉅,不断听到熟识的名字战死沙场,阿诺心底总一阵阵抽痛。渐渐地,她再不敢打听家乡的消息。要不是艾芙娜女神詔示胜利即将来临,她可能根本鼓不起勇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话。 『你可知马斯是为了你才上战场?』 阿诺不懂神的意思,正待开口询问,电光火石间倏地又住口。十八岁的阿诺住在与世隔绝的神殿,鲜少与人群接触,她比大多数的女孩更早理解人间慈爱的力量,也比大多数的女孩懵懂无知。直到这一刻,她才隐隐约约明白爱情的滋味。在神娓娓道来中,她终于知道马斯毅然从军的理由。 原来除了勇气之外,还有一股私心在。就像她一样,明明该为眾人祈福,却私下劝阻马斯上战场。 如果她从来没有阻止过马斯,马斯会不会只将她当成小妹妹般呵护,就不会有想成为神僕的打算?也就不会主动请缨上战场? 仔细回忆,阿诺一阵苦笑。她竟想不起是在哪个时点谁先喜欢上谁?好像合该如此,从依赖到依恋,即使隔着遥远的奥兰茵山脉,他们彼此思念着对方。 如今这份想头却害了马斯。 神说:『你将在前往王城的路上与他重逢。但重逢也是别离,你还愿意吗?』 要的要的。阿诺想救马斯。如果不是为了她,马斯会是一名普通的士兵,无须为了获得神僕的资格而拼命努力。阿诺不想马斯连命都拼掉,她命医官到险峻的深崖下四处寻找。 终于,在眾人几乎放弃时马斯回来了,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一条腿。 死里逃生的猎人再也没有当上神僕的资格,马斯觉得自惭形秽,而阿诺却因此深深自责。 一切就如神所预言,擦身而过的两个人,既是重逢也是别离。 而神的预言从来就精准而残酷。 祂说:『奥兰茵的子民,快快收拾仅存的食粮。饥荒不远了。』 【I. 祭司阿诺】06. 寓言伊底帕斯 人类很真实。会因为面对共同的敌人而在战场上同仇敌愾、戮力同心;但在饥荒面前,即使是好朋友也会大打出手,只为多一口饭的温饱。 奥兰茵的命运多舛,本以为战争过后人民得以休生安养,不料更艰苦的挑战紧接在后头来临。 一场蝗灾过去,蓝天、白云,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飞蝗遮天盖地,野狗朝天狂吠、苍鹰藏于深山。它们是个体弱小,轻易能捏死的虫子,但一旦聚眾出没便儼然成为可怕的怪物,所到之处草木皆尽,万物不敢掠其锋芒。人们拿着扫把一边挥舞一边扑打,打落的蝗虫连散落在地的麦穗也不愿放过,攫起食物后疾飞离去。 百姓因为缺少粮食面黄肌瘦,牛羊因为缺少食草,睁着无神的大眼,无力的尾巴慢慢地甩啊甩,企图赶走已经闻到死亡味道的苍蝇。 紧接着河里的鱼因溪涧乾涸,在乾裂的土地上吐出最后一口氧气,翻了白肚。 人们不得不杀掉耕牛与能製作乳酪的羊群,以延续残喘的性命。 饿极了的眾人还发现,只要把讨厌的蝗虫聚之焚烧,空气中会散出一股扑鼻的可口香气。再也顾不得其它的了,他们开始争相抢食蝗虫尸体,大口吃下去。 然后蝗虫吃完了、动物也吃完了,上苍还是没有降下一滴雨。人们只好抖着双手拉扒开树皮、掘开树根,嚼啃树茎、啜食树汁以汲取植物的养分。 最终,那些在战争中侥倖存活下来的人,竟没能逃过飢饿而亡的命运。 唯有奥兰茵神殿不受影响,出于百姓的景仰与国王的特别命令,从未减少对神的供给。 只是再怎么努力,随着大旱急遽扩大,每餐必备的新鲜羊乳、柔软可口的麵包,渐渐从一份变成四分之三,再又成了二分之一。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阿诺的眼睛,如果连神殿也受到影响,那末这场饥荒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阿诺命护卫长打开山腰间的粮仓,将原是祭祀艾芙娜女神的食物、葡萄酒发放给挨饿的子民。听闻消息的人们蜂拥而来,在感激女神恩赐的同时,又对多拿一块饼的贪心之徒大声斥责。 「我家里还有刚出生的儿子,我得多拿一个饼。」拿到饼的人双手紧紧护住怀里的粮食,声音虚弱不已。 「谁家里没有人要养?快把多拿的饼放下!」人们愤怒了,推拉殴打护饼的人,恶狠狠将之踩踏在脚底下,血肉模糊,连他原本应得的饼也一併夺去。 即使护卫长执剑喝斥意图平息吵吵嚷嚷,多拿、少拿的争执却只增不减。人们眼红别人多拿一块饼,多拿饼的人抗议大家连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饥荒让人失去羞耻心。谁都说不上来谁是正义的。 前一次的战争,阿诺可以轻易怪罪拉坦纳的残暴无道。但这一次呢?明明百姓什么也没做错啊,为什么还会受到天降蝗灾、大旱无雨的严惩? 「请祢告诉我,哪里还有水源?」 远在拉坦纳的大军供打奥兰茵之前,神曾对阿诺说过,何处的地底可以凿出甘甜的井水。依靠这口井,神殿的供水迄今无虞。 『你有考虑过救谁吗?』 「我想救所有的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有限的资源餵不饱所有的人。你已经看到开放粮仓的结果。飢饿不仅使人失去理智,也揭露人心的自私。』 「请祢不要怪罪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来。」当阿诺看到邻村素来和蔼的老嬤嬤像是换了一个人般,对着排队领饼的人又撕又咬。她想起老嬤嬤当时饿极了,饿到狼吞虎嚥一口气将饼吞下去,却梗在喉咙吞不下去又不愿意吐出来,嚎啕大哭让媳妇拖走的可怜模样。 『飢饿在试探人的底线,而往往胜利的就是飢饿。』 金钱在试探人的底线,而往往胜利的就是金钱。 权力在试探人的底线,而往往胜利的就是权力。 阿诺很想告诉神,人类受到诸多的试探,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名为「生存」的试探。要如何谨守其间的分际,连阿诺也说不上来。这一刻,阿诺竟不知是拉坦纳的真神指引祂的子民往西走,反而将灾难带给奥兰茵比较残酷;还是艾芙娜女神因为预见人类的贪婪抢夺,直接拒绝施予援手比较残酷。 「那么,这场饥荒什么时候会结束?」阿诺妥协了。神总不至于连这样的讯息都不愿意揭露吧。 『一百七十八天后,天将降下甘霖。』 「还有半年的时间,」阿诺喃喃道:「难道您真的不能想想办法?」 「阿诺啊阿诺,」向来只在水幕上显现神諭文字的艾芙娜女神,头一次开口。或许是因为透过流动的水幕,女神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远远地像是清晨的叹息,与阿诺的声音竟有几分相似。「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底比斯的国家。国王与王后婚后无子,决定前往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请求神諭。神諭警告,底比斯王的儿子长大后将杀死父亲,并娶母亲为妻。 后来王后果然生下儿子。底比斯王因为太担心,亲手挑断婴儿的脚筋,命令牧羊人将他丢弃在山谷自生自灭。牧羊人在前往山谷的路上,遇上来自科林斯的牧羊人,科林斯的牧羊人同情婴儿的遭遇,请求底比斯牧羊人高抬贵手,将这婴儿转送给无子嗣的科林斯国王与王后。 科林斯王与王后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因为被挑断脚筋,所以命名为伊底帕斯,意思是浮肿的脚。 伊底帕斯长大后俊美无伦,胸怀慈悲。一次宴会中,酒醉的客人不小心说出伊底帕斯不是科林斯王的亲生儿子。为了寻求真相,伊底帕斯前往阿波罗神殿请求神諭指引。神却告诉他:「离开你的父亲吧。你将弒父娶母,并且生下好几个孩子。」 伊底帕斯害怕了。连夜离开科林斯。经过一番游歷后,他在底比斯的大道上碰到一辆华贵的马车。由于随从十分傲慢,伊底帕斯在争执之馀竟失手杀死所有人,只有马车伕活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回城稟告王后伊俄卡斯忒,国王被一个强盗杀死了。 自此,底比斯国陷入长久的哀慟。偏偏还来不及通缉强盗,底比斯国竟出现一头怪兽,把守在进出城门的山路上。 人面狮身兽司芬克斯会抓住每个路过的人,如果对方无法解答牠出的谜题,便会将对方撕裂吞食。 伊俄卡斯忒不得不发出公告,谁能解开谜题,就能成为底比斯国的新王,并且愿意委身下嫁。 伊底帕斯见到公告,自告奋勇前往司芬克斯出没之处。就听人面狮身兽咆哮问道:「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伊底帕斯答道:「是人。人在小时候用双手双脚爬行,长大后用两隻脚走路,年老以后拄着拐杖。」 谜底被解开了,司芬克斯瞬间坠谷而亡,底比斯王国再次取得寧静。 之后,伊底帕斯果真成为底比斯的国王,并娶了王后伊俄卡斯忒,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如此过了好多年祥和的日子。有一年国家发生很严重的瘟疫,全国医生束手无策。爱民如子的伊底帕斯再次前往阿波罗神殿,神说:「杀死前任国王的兇手还逍遥法外,这是上天对底比斯的惩罚。」 伊底帕斯为了寻找兇手,透过神諭找到着名的预言家。谁知预言家根据占卜后居然说结果得知,现任国王伊底帕斯就是杀死前任国王的兇手,而且还娶了自己的母亲,简直卑鄙无耻至极。 伊底帕斯听了十分愤怒,扬言要杀了这个不知所云的预言家。与此同时,科林斯的国王驾崩了,科林斯王后派出使者求见伊底帕斯王,希望他回国继承科林斯王位。听见这个消息,伊底帕斯松了一口气,神諭曾说过自己将杀死亲生父亲,如今科林斯王不是死在自己手上,证明神諭的前半段并不准确。可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不肯回国,因为神諭的后半段预告他将娶自己的母亲,生下子嗣。 科林斯的使者无奈之馀,只好说出他并不是科林斯王的亲生儿子,也就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娶了科林斯王后。 一旁的伊俄卡斯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隐隐发现伊底帕斯有可能真是她的亲生儿子,为此她不断恳求国王,莫再往下追查真相。孰料伊底帕斯太渴望瞭解自己的过去,甚至命人找来当年的两个牧羊人。 在牧羊人抵达皇宫的那一天,伊俄卡斯忒在宫内自杀了。 等到伊底帕斯终于证实身世,赶回内宫想要阻止伊俄卡斯忒,早已来不及,只能抱着生母冰冷的尸体失声痛苦。最后,他以王后的胸针刺瞎双眼,自我放逐在这块大地上,不得再回底比斯城。以比死亡还痛苦的惩处,永生永世惩罚自己的罪孽。 「……故事说完了?」 「是的。」艾芙娜答道。 「您是要说,人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离既定的命运?」这是一个哀伤到无以復加的故事,似乎伊底帕斯怎么做都不对,可是他是这么努力的一个人啊。 「无论是神还是人,这个世上只有伊底帕斯的诅咒可以跳脱命运的掌握。」 「您的话太深奥,可以说得明白一些吗?」 阿诺彷彿听见女神的叹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在此之前,该来的自然会来,无法强求,唯有等待。饥荒是这样,天降甘霖也是这样。」 【I. 祭司阿诺】07. 来自神的国度 奥兰茵国度传承至今已有四百年馀年,每一任祭司皆熟读歷史记载。然而综观史书,阿诺觉得没有一任祭司像她一样,经歷过这么多的跌宕波动。战争肆虐、饥荒骤降、大旱无雨、瘟疫四起,似乎在阿诺的青春岁月里就已经看遍人的一生,喜悦、痛苦、残暴、贪婪、欲望和满足。 当万物再度蓬勃生展,恢復到终能衣食无虞的年代,已经是距离大飢荒过后的好多年。在此之前,人们花了许多心力试图振作、休养生息,还包括费心遗忘自己在飢饿时曾向最好的朋友、家人表露张牙舞爪的可憎模样。 总要在遗忘中才能继续前进,重拾美好的德性。 而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中,阿诺逐渐地成为稳重的神官大人。没有人再暱称她为少女祭司了,阿诺的名字如同艾芙娜女神般,令人望而生敬。 至于她曾藏于心底深处的马斯哥哥,也在岁月中蜕变为稳重的丈夫、可靠的父亲。马斯虽然不能打猎,但因他在战场上英勇的表现,回到家乡后广获村民爱戴,很快地在打铁舖中找到工作,从学徒做起,不过数年,便成为村里首屈一指的铁匠师傅,开了自己的打铁舖子。 马斯带着一家子撑过饥荒,在最最飢饿的时候,他也曾蹣跚着木腿一步步前往奥兰茵山脉,排队等待发放的粮食。长长的人龙中,到处都有争吵分配不均的声音,马斯一手握着一小袋麵粉,一手拿着匕首护在胸前。他知道一旦离开神殿保护的领域,无数的飢民将会蜂涌而上,像夜里的狼群一样低嗥不去。 每个飢民都饿得只剩下两个骷髏眼了,有的走着走着被人不小心碰倒在地,就再也站不起来。马斯也饿得两眼昏聵,但在战场上的训练让他学会保存仅存的体力,一步步朝家乡勉力前进。他知道自己不能同情对他伸出幼小乾枯的手、要求食物的孩童,卡洛的大儿子已经饿死了,小女儿还发着高烧。可怜的卡洛,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这些领来救命的麵粉,只能是救自己的家人。 马斯吞下即将涌上的泪水,没有再望向神殿一眼。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怎么还有资格祈求神官大人的垂怜? 一场饥荒夺走马斯的骄傲,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平凡。一个平凡人不该有过份的奢求,确实该听从家人的建议,找个女人共度一生也就够了。 结婚的那一天,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突然降下骤雨,人们笑啊闹的,很是欢快。毕竟是在饥荒之后,任何的雨水都是令人喜悦的。马斯把它当作阿诺的眼泪,即使他知道阿诺是不可能得知他结婚的消息。可他仍想着,阿诺的眼泪如同珍珠般珍贵。 马斯娶了农人的女儿,于是他也有了一块耕地。健壮的妻子在农地里勤奋来去,与他一起建立起小小的家园,还有了儿子与女儿。 每一回女神的庆典,马斯总是全家第一个做好准备,吆喝着大伙儿绝不能迟到。他仍会献上最心诚的献礼:初春第一批麦子、锋利的宝剑匕首、老妈妈拿手的风乾牛肉......也仍会跪伏在阿诺的脚踝旁,献上最忠实的吻礼。 但阿诺再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不符合礼仪的话,只有满满的祝福,长时间地停留在他的妻子、儿女身上。 马斯注意到阿诺戴起面纱了。 面纱啊—— 这辈子他只遇过一个戴面纱的女人。现在想想,那或许是拉坦纳即将席捲奥兰茵大地,大战来临前的先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林深草茂,连隻兔子也抓不到,他沿着河流上源一路往上而去,本以为能在源头处抓到一些猎物,却不料向来清澈的泉源,漂着一层绿色的浮面,水浅凝滞。怪不得猎物都不来了。马斯悵然想着,有些丧气地揹起弓箭离开。 就在下山途中,一辆镶满宝石的马车停在面前。穿着华贵的英俊车夫问,哪里才是往都城的方向?马斯朝右方的山路一指,让出一条路来。车夫坚持给他些钱作为回报。 「用不着如此。」马斯摇头拒绝。 「请你收下吧。太阳就要下山,村里的市集快关了,你应该还得带些食物回家对吗?」车窗里探出一个戴面纱的女人,突然说道。 马斯一愣,看看手上的空弓,最后苦笑着道了谢,将金币收下...... 真奇怪,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呢?从回忆中甦醒的马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离开。 听说,这是神的指示:当阿诺所行所仪越来越相符神官一职时,本就该区隔出与凡人的不同。戴上面纱的阿诺更加清灵幽远,彷彿艾芙娜女神的化身,行走于人间。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戴上面纱虽说是神的指示,也是出于阿诺的意愿。 在阿诺小时候就听过,祭司拥有比凡人更长远的生命,也拥有死后进入神的国度的资格。但现在她知道,所谓比凡人更长远的生命,纯粹只是因为身为神官,丰衣足食下必然的结果。对比平民百姓要为生活烦忧苦恼、需要到田里林间努力农作,能活到三十岁就已经是神恩万幸,可身为祭司只需尽到诚心向神祈祷的职责就够了。 就像是马斯的妻子,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有着太阳照晒下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可脸上已有明显的皱纹。但这又如何呢?只要身为丈夫的马斯丝毫不以为忤,那不就够了吗? 每一次的跪拜吻礼,阿诺是感慨的。从她往下俯瞰的角度,当年那桀驁不驯的卷曲黑发,就如马斯年轻茂盛的青春。一年年过去了,黑发中隐约现出银白的光芒,再又延伸到两鬓。韶光不再,只有留下岁月的痕跡。 可幸的是,阿诺能在每一次的亲吻礼中感受到马斯跃动的心意。他记着少女祭司的模样,不曾改变。彷彿在少女祭司湛蓝的眼里,他才能想起他曾是猎人马斯,在山岩间奔跑,获捕野猪;在树林里蛰伏,静候山豹。 然后等到阿诺也觉得自己老了,有了第一根白头发后,她终于祈求神,能不能别让马斯发现自己的老态?她希望能维持自己在马斯眼中的模样,她想以自己的方式延续猎人马斯曾有的梦想。她祈求马斯不会有梦醒的一天。 其实阿诺一点也不老。只是经歷洗鍊了阿诺的岁月,褪去青涩之后,只有如月般永恆的清华。 『戴上面纱,这才是相符于神官的打扮。』神建议道。 在面纱的掩护下,阿诺终于拾回信心,站在刚刚做了爷爷的马斯面前。马斯已经四十八岁了,双手总不由自主发抖,他的小孙儿有着跟马斯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笑容,孩子还小,学不会乖乖行礼,只会抓着阿诺的手,发出咯咯的笑声。 阿诺柔软一笑,在婴孩头上凌空划出十字,赐予祝福。 马斯走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颤巍巍地。幸好儿子搀扶得快,才没出什么意外。但是阿诺知道他为什么心神不寧,有些心虚地离开。方才行亲吻礼的时候,她听见马斯低声祈求道:「我知道我快死了,这一生我已然满足。如果......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希望神能赐予最后的恩泽,让我再见阿诺一面。」 他想见的不是万人景仰的祭司阿诺,而是当年那遥远记忆里的青春年少。 「我该如何是好?」夜里,阿诺一阵心慌意乱,已经平静多年的心一瞬间又炙热起来。她清楚明白马斯离死不远了,这一次是强拖病痛的身子撑着到上山朝拜,就为见她一面。不不,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见心中模糊的少女形象。「您能帮助马斯吗?」 『可以。』 阿诺愕然抬头,又是兴奋又是不解,她以为神会拒绝回答。 「您......您能赐予他甜美的梦,让他在临死前梦到、梦到年轻时的我?」太出乎意外了,她几乎是期期艾艾问道。 『我可以让他见到年轻时的阿诺。』 「见到?不是梦到?」 『是的,面对面见到。』神的语气十分安详。『你很幸运,或者说我很幸运,能在有生之年遇上时空旅人。』 「时空旅人?」若不是几天来忙碌的女神庆典,身心俱疲,阿诺怀疑神究竟说了什么。 『我曾告诉你,只有伊底帕斯的诅咒可以脱离命运的掌握。时空旅人就是伊底帕斯的诅咒。』 「他们是......」阿诺无法对时空旅人给予定义,她甚至不知道神口中的时空旅人是谁。「他们比您还要崇高无上?」 神沉默了,良久后才说:『他们只是一群可怜人。穿梭于时空之间,却无法停留。』 阿诺还想再问,神却匆匆打断:『只有在时空旅人的带领下,你我才能穿梭于人国神界之间。现下伊恩即将啟程前往奥兰茵,见到我,你将明白一切。』 阿诺驀地睁大眼睛,直盯着水幕不放,神的意思是将从此现身吗?就像阿尔法老师的遗体穿过流动的水幕,进入神的国度。如今神也要由此而来? 阿诺等了约莫半小时,水幕无声,上头也没有显现神的文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焦虑地站起来,正打算用手碰触那层透明的水幕时,突然听见—— 扣扣! 阿诺猛地回头。避静室的橡实门由内上锁,可从未有人胆敢在夜里流连于神殿之中。神的禁令,所有奥兰茵的子民都该遵守。只除了——除了神以外! 阿诺几乎是急奔到橡实门前,奋力推开沉重的大门。她为眼前的景象悚然一惊。 一名身形绰约的金发女子,戴着同式的面纱,一双湛蓝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回望过来。她说:「伊恩走了,他不能在此地久留。可怜的时空旅人。」 她的声音一如透过水幕传出的音质,轻盈动人,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之感。而阿诺,只觉得一切似曾相识。不管是眼前的艾芙娜女神,还是她开口悦耳的音调。 「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赶在伊恩回来前,回到这里。」 不知为何,阿诺只觉得隐隐念头几乎要破脑而出,许多零碎的线索,似乎即将拼凑出一个一直看不透的真相。 「我一直很想问您,您曾说过艾芙娜只是一个名字,那么您的真名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艾芙娜转过身,眼神十分温柔。见阿诺用力点头后,艾芙娜终于道:「我叫阿难。」 神的语言名为阿难,在奥兰茵的语言中,阿难就是阿诺。 她感到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脚。 就见阿难缓缓揭开面纱,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年轻面容。 【I. 祭司阿诺】08. 道别即是永生 新任的护卫长是一个刚获得一等骑士勋章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自良好的贵族家庭,以身为神僕为荣。只是他怎么也搞不清楚,神官大人的命令怎地如此突兀,另外,神官大人身旁的少女又是谁?此前似乎没见过她? 一大清早护卫长就接到通知,他匆匆赶往神殿大厅,在艾芙娜女神的巨像下,神官大人显然等待多时,她请他备好最快的马车,将安静站在一旁的金发少女送到马斯家,确保少女一路上安全无虞,并且须在明天黄昏前将送她回来。 护卫长当然知道神官大人在尚未当上祭司以前,是由马斯的老爸爸、老妈妈抚养长大,与马斯家族的感情极为深厚。每次的女神庆典上,马斯家族总是优先于其它的家乡村民,率先获得祭司祈福的殊荣。也因此,原本是一个奥兰茵山脉间的无名小村落,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地方。 但就算用最快的马匹,也需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抵达马斯家乡啊。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任务,护卫长面有难色提出,真没有即时赶回来的把握。 神官大人似乎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她愣了一愣,陷入沉吟。 「如果大人能多宽限半天时间,我一定能将这位......这位女士准时送回。」护卫长不知该如何称呼阿难,含糊其词说道。 「无须如此。」金发少女回道:「只要将我送到白天鹅旅店就可以了。」 白天鹅旅店是奥兰茵神殿附近的小酒馆,供应简单的食宿,在庆典的前后一周总会有许多朝圣百姓于此下榻。阿诺很快想明白,方才是自己太心急,以致疏忽庆典才刚结束,马斯家族应当还在回家的路上,尚未返抵家乡。只是沿着朝圣的大道上,本就有十多间旅店,如何能肯定马斯住在白天鹅旅店呢? 果真,就见护卫长张了张口,一脸迟疑,似乎也想到同样的难题。 「这是艾芙娜女神给予的指示。」金发少女很快答道。 阿诺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戴着面纱,想必护卫长会看见她的笑容,隐隐的,带些调皮。 马车驶得极快,在日落前就已经抵达白天鹅旅店。正逢晚饭时间,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见护卫长推门进来,所有人皆瞪大眼睛。伺奉艾芙娜女神的神僕从不轻易离开神殿,更何况是护卫长。不约而同,大伙儿齐齐朝护卫长身后望去,莫不是神官大人吧? 眼见走进屋内的是一名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孩,眾人不禁流露失望的神色。原来不是神官大人呐。只这么这一来,能劳动护卫长随侍的又是谁呢?旅店主人压住心底好奇,赶紧上前招呼:「难得大人光临小店,小店真是蓬蓽生辉啊。先给两位上点食物,再来一杯特製的麦酒好吗?」 「劳烦你,」护卫长拿眼逡巡一圈饭桌,没看见马斯家族的人。「听说神官大人的哥哥,马斯一家今晚住在这里?」 「啊是的。」店主忙点头:「马斯一家中午就到了,本来打算吃个饭就走。可怜的老马斯病又犯了,浑身烫得很,我作主找医生来看过,情况很不好呢。他弟弟卡洛决定休息一晚再啟程,如今一家子十几口人都在后面的小院子里。那里清静些,对老马斯也好点。哎?」店主突然一顿看向阿难,瞬时两眼发亮:「该不会神官大人已经得到消息,特别派出医官来救治老马斯?」 关于老马斯当年如何绝处逢生的传说,早已传遍整个奥兰茵大地。都说是神官大人依据女神的指示,派遣医官找到奄奄一息的士兵,成为一时佳话。对照当初的情景,店主觉得该八九不离十了吧。奇怪的是护卫长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店主搔搔头,实在想不通其中的玄机,只得领着两个人,将他们带往后院。 如今老马斯躺在褟前,几乎要闔上眼。他依稀记得医生来过,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好像在说他正发高烧、一身汗流浹背,得用煮了薄荷叶的温水擦拭身子帮助退烧。他实在很想告诉卡洛,还不快把这庸医赶走,没看见他冷极了?薄荷叶多凉,他一想到那股子寒意,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老马斯张了张口,嘴里一阵嘟噥,医生竟发起急,直接对着嘴巴灌了好大一碗凉汤,呛得他咳嗽不停。连解释都不让他解释,老马斯只觉头晕脑重,一下子又沉沉睡去。梦里断断续续的,真是吵死了!到处都是人,讲话的声音、走动的声音,老马斯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偏生就不能如愿。 他又听见了,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呼唤:「马斯哥哥。」 「......阿诺?」 怎么可能是阿诺呢?安详的面容上浮出自嘲的笑容。阿诺还在神殿里,你瞧,她连面纱都戴上了,就是不肯见我一面。她定是在生我的气,我没能好好守护她......没能。 「马斯哥哥,是我,阿诺。」 老马斯惊疑地瞇起眼,屋里太暗了,应该是半夜吧?感谢艾芙娜女神的恩典,直到死亡前夕,还能听见阿诺的声音。 「真的是我,马斯。」 彷彿知道老马斯在想什么,金发少女俯下身在耳边轻声说:「阿诺来看你了。」 「阿诺!」老马斯瞿然开目,阿诺没有戴面纱,柔顺的金发垂落在腰际,有几丝掠过他颤颤的手,彷彿为满是皱纹的手镶了一圈金边。她的眼睛是温暖的海洋,像是能化开刚刚那寒凉的冷意。湛蓝的寧静海水,有规律地前后摆动,不禁让人想浮在上头,随着海浪漫游到天涯海角。 「你来了。」老人捨不得移开手,他怕一移了位置,便会回归到现实中,再没有满镶的金边照拂。「我很高兴这一路上有你。」 「我也是。」金发少女轻柔地抚摸老人苍苍白发。「神会祝福你。」 「有你的祝福就够了。」老马斯喃喃道:「我一直很想对你说,我......」 「嘘,」金发少女将食指放到老人唇边,低声道:「别说。」 「好的,好的。」老人咧开嘴,满是宠溺的飞扬年少。「我不说,不说。」 黎明到来,白天鹅旅店的店主是在听见后院传出隐隐的哭声,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据说,不到天亮之前,护卫长就带着金发少女离开了。可怜的老马斯,即使有神官大人派来的医官还是熬不过岁月的纠缠,可是直到死前还能有医官的特别看护,老马斯也是幸运的吧。 店主随口吆喝一旁的小学徒:「去啊,给马斯一家人送点儿热羊奶。问问需不需要帮忙。不管怎么说,日子啊还是得过下去。」 回神殿的路上,阿难更加沉默。护卫长不敢打扰,只一逕快马加鞭,希望能赶在限期前回到山上。而阿难只是若有所思望向窗外,马斯的确是死了,可是在神的国度中,「死亡」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定义。换句话说,她确实能感受阿诺的悲伤、马斯的不捨,以及宿愿得偿后的释然,但是她更希望阿诺能强大。毕竟她已经完成对阿诺的承诺,也到了人国祭司该回报的时刻。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被称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吗?」回到神殿的避静室中,阿难提出第一个问题。她甚至没有留给阿诺哀悼的时间。有可能正因为她太理解阿诺,所以知道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阿诺已经将自己的身心全心奉献给那个将死的男人,现在是时候该从悲伤中走出来。 「人们都说我带领奥兰茵子民击败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拉坦纳,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伟大。如果不是您的指引,我不可能赢得胜利。更不用说那之后还经歷饥荒、旱灾,一度民不聊生。」阿诺苦苦一笑,刚刚她已经从护卫长的眼神里看到遗憾怜悯的神情,想必马斯哥哥已经逝世。神总是在她该知道的时机才会指出正确的方向,既然神闭口不谈马斯,想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没弄懂我的问题。」阿难微一沉吟:「这么说好了,你可知当年阿尔法为何选中你?」 阿诺一愣。那天在祭台上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她与其它的童男童女,还包括马斯,在祭台上跪了很久很久,紧接着狂风暴雨,闪电白光过去,阿尔法老师以神杖指着她宣布:「这就是神选中的孩子。所有奥兰茵的一切终归湮没在歷史中,只有她,将成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与神同在。」 一直以来,阿诺从未深思什么叫「与神同在」,现下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你将随我前往神的国度。」 「死去的祭司都有获得前往神的国度的殊荣。」阿诺平静道。神既如此諭示,想必自己离死亡不远矣。看来是该召集所有神僕,为选择下一任继承人做准备。 「作为探望马斯的答礼,你将是第一个以活人的姿态进入神的国度的人类。一直以来,人国神界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们称为『彼岸河』。凡是活着的生物、种族,皆无法渡过彼岸河抵达对方的世界。除了少数的亡者能成功渡河,大部分的亡者在途中皆受到烈火焚刑,灰飞烟灭。」 「您的意思是,连阿尔法老师也......」她忆起神说过,唯有亡者能行过幽谷。也说过,在未做好准备之前,不可越过止线。原来神的每一句话皆有其意义,只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神的真意。 「很遗憾,即使是阿尔法,也没能成功。听说,来自遥远东方的人类世界有一个传说,凡是能渡过彼岸河的亡者皆能起死回生。这是天大的谬误,无论是神还是人,已死的亡者都不能復活。」阿难露出忧伤的笑容:「如果连死者都能復活,我也没有来此的必要了。」 感到阿难语气一涩,似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话。阿诺忙问道:「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阿诺,首先你要知道,人类一直嚮往神的国度。」她见阿诺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说:「因为那里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可以呼风、可以唤雨,甚至在弹指之间就能来去自如,永远有最丰美的食物、最乾净的空气。人类将之称为天堂。但同时,那里也是一个充满善念、嫉妒、贪婪、快乐与邪恶的地方。人类所有的德性,在神身上并无二异。换句话说,」说到最后,阿难放慢速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真的不懂。」阿诺一脸茫然,喃喃道:「我想了一夜,以为已经想通了。神不过是以我的形象为化身去探望马斯,您原本的面目应该不是这个样子。」 「天界与人国是一面对照的镜子,只是你的世界是过去,我的世界是未来。」阿难顿了一顿,突然侧耳倾听,隐约间似乎听见叩门声,叩了三下停两下,十分礼貌。「是伊恩,他来接我们了。」 「如果只有亡者能横渡彼岸河,时空旅人就不怕烈火焚烧吗?」阿诺急急问。 「时空旅人是这个宇宙的例外。他们能横跨这道界线,在彼岸河中来去自如。」 阿难拉起阿诺,轻声道:「闭上眼睛。即使有时空旅人的保护,接下来的旅程不会太舒适。」 阿诺顺从地闭上双眼,察觉阿难柔腻的手握着自己。同时,左手被一隻坚实的手牢牢握紧。 就听耳边传来一阵饱经沧桑的歌声,缓缓唱道:「传说,当日神的儿子阿德烈将黄金宝剑指向人间,当大地之女艾芙娜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他们都是伊底帕斯的诅咒。」 一阵烈焰猛地扑面而来。「别睁开眼睛。」阿难附在耳边,低声叮嚀。 「彼岸河的主人啊,时空旅人伊恩,在此允请您的指示,获准通行。」 烈焰自脚底迅速攀爬而上,连裙子都要着了火。阿诺只觉掌心都是汗,那团火彷彿有生命般,只是不断盘踞在身前,迟迟不肯离去。高温底下,身上的水份像是瞬间被蒸乾,几乎能闻到发丝烧焦的味道。随即她感到顿失重量,身子急遽往下坠—— 在未尖叫出声前,她已不醒人事。 【II. 神的国度】09. 神国潘多拉 好舒适的一张床,彷彿被一双温暖的手包覆身体的曲线,不会咯人,也不会软得令人腰酸背疼。 若不是身上还残留着焰火灼灼的残温,阿诺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人间天堂。她睁开眼,就见满天的星星在蓝如墨色的夜里闪闪发亮。几条线丝疾落而下,下雨了!她下意识举起手臂阻挡,竟讶异地发现身上还是乾的,没被雨水淋湿。 怎么回事? 阿诺这才注意到,所谓的天,只是一面方正的四方形。在四方形之外,是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面、白色的地板。 白色的墙上掛着一幅画,阿诺从没见过这样的画,不是神的面容,也不是国王的肖像,几笔好简单的线条,繽纷十足的色彩,像是一场小孩子的梦,很单纯也很快乐。 画的一旁延伸出外面的景色,可能是因为天晚了,瞧不清外头的模样,只能听见隐约的雨声。怪的是雨虽然下着,阿诺却察觉不到风吹雨打。彷彿外面的世界跟里面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这真是一间说不上感觉,但十分奇妙的房间...... 阿诺掀起被子,想走向窗边一探究竟。 「你才刚醒来,不多躺一下休息吗?」 阿诺猛地回头,就见阿难笑吟吟站在门边。她记得,刚刚那还只是一面白色的墙,如今突然出现一道门。阿难已经卸下面纱,像是照镜子一般,门那边出现了另一个相同面貌的她,只阿难的样貌更加稚嫩年轻......太奇妙了,阿诺实在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彷彿自己看着自己,又彷彿看着的是自己年少时的岁月。 「这里是?」 「奥兰茵的子民称这里为神的国度,我们叫它潘多拉。」 「潘多拉......」阿诺喃喃道。 人们无不嚮往进入神的国度,感受神的恩典。可是当她现在真的来到一个名为潘多拉的地方,她却觉得恍如梦境,不切真实。 「这里是医护中心。你是第一个横渡彼岸河,进入潘多拉的活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影响,治疗师建议最好再多观察几天。」 医护中心、治疗师,全都是阿诺以前未曾听过的新奇用语。 看出阿诺的不安,阿难放缓语气,说道:「我怕你不习惯,特别安排能看见神殿的治疗房。你瞧,」她指向窗外:「现在晚了,明天早上你就能从这里看见神殿。」 「是艾芙娜女神的神殿?」阿诺抬起头,语带惊喜。 「当然。」阿难莞尔一笑:「所以你可以放心休息了。」 「……我觉得很不习惯。」阿诺沉默一会,终于说。「这个房间,给我很奇怪的感觉。」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不断下雨却不会打到身上的天窗上。 「这个啊——」阿难恍然大悟道:「这是玻璃。玻璃是一种透明但是不透气的材质,人在玻璃底下就不会被雨淋湿。」她看阿诺仍是一脸不解的神情,索性拉着她走到窗边,鼓励她将手放到窗户上。「感受到了吗?你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跟溪水有点像,清澈的小河中可以看见鱼虾,差别只是手能伸进水里,但手无法伸进玻璃里。」 阿诺轻轻将手贴近窗户,一股微凉透过掌心传上来,如石头般坚硬的质感,如铁器般冰凉的温度。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事。 阿诺学得很快,不过短短几天,从一开始的惊异与好奇,到渐渐能压下惊惶。纵然她仍不解那称为「喷射机」的机体如何能在天空飞?也诧异马匹须走整整三个月的路程,在这儿只要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抵达。那是比天上的猎鹰还快,比猎鹰还大上千万倍的庞然重物啊,却跟小鸟儿一样昂扬飞翔。 阿诺带着惊奇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 无须到井里打水,只要将手伸到特定的墙面突出物下,清冽的水便潺潺流下,永远也不会有枯竭的一天。最让阿诺感到不可思议的,竟是白色的墙上突然浮出半透明的景象。阿诺听过,拉坦纳的家乡有一片广大的沙漠,当旅人迷路于风暴中时,陡然抬头就会见到海市蜃楼——有帐篷、有绿洲、还有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疲惫的旅人总是相互警告,海市蜃楼是可怕的幻象,万万不能走入其中。你若执意在绿洲中掬起一瓢水,最终发现那不过是一抔沙土,止不了渴却能噎死人。 可是阿难说,墙上半透明的景象不是海市蜃楼,而是暱称为「电视影像」的东西。透过录影机,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摄像下来,然后在机器上播放。播放的速度可以调快,可以调慢,甚至还能重播。 这真是一场无以名状的体验,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惊疑,只令人身心俱疲。尤其当阿难提到「摄像」两字时,阿诺不由得一阵战慄之感。一个人就这么进入到画面之中,被放大、被缩小。那么本来的人呢?还活着吗? 阿诺不了解的事太多太多了,这是她未曾想像过的神的国度,以一种称之为「科技」的进化方式带领神国子民进入登峰造极的境界。 孤单的阿诺镇日鬱鬱寡欢,倚在窗边遥望远方山脉间的奥兰茵神殿,在山嵐中若隐若现。她庆幸神殿仍名为奥兰茵,是她如今唯一熟悉的地方。 治疗师博风说,他很担心阿诺的状况。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对这种急遽变化打从心底不适应带来的情绪压抑。博风是一个极具才华,拥有优秀心理諮商与医疗能力相貌年轻的医生,他擅长藉由倾听开导患者的不安。但阿诺很少说话,只有一双湛蓝有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像能洞悉人心般,令博风一瞬间有丝幻觉:两人是不是角色对调了,她才是医生,而他成了患者? 博风建议阿难,只有在神殿里阿诺才能恢復身心健康。毕竟那是她自小生长到大的地方,比起这个白得近乎死亡的空间,任谁都想回到熟悉的环境。 「你明知阿提那长老不会同意的。」阿难低声说:「这里的温湿度空气已经调节为最适合阿诺的环境。贸然离开,阿诺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 「阿诺能到潘多拉已经是一个奇蹟。我们该做的是创造一个她能适应的环境,而不是把她禁錮在这里。」 「这不是禁錮。」阿难蹙眉。 「也跟禁錮不远了吧。」博风似笑非笑,右边的眉角有一个蓝色火焰的刺青,一路延伸到眼尾。当他挑起眉时,彷彿是会跳跃的火焰,熊熊燃烧。「说什么为了阿诺的安全,还派了默林守在这里。」 「默林是枢密院阿提那长老的护卫,」阿难瞥了博风一眼,「也是你弟弟。我不觉得长老派他来保护阿诺有什么不对。」 博风笑了笑,熟练地收起听筒,在诊疗纪录上快速加上几笔,又将它递向阿难:「这就是我的建议,将阿诺移到神殿才会有帮助。至于你怎么跟阿提那长老说,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博风离开得很瀟洒。阿难头疼想着,看,又把难题留给我了。她一回神,就见阿诺转过头去,似乎是能理解她的难处,所以体贴地保持沉默。 「这个世界有许多病菌,只要打过疫苗就无须担心被感染。只不过,你的体质毕竟与潘多拉人不同,医生担心贸然施打疫苗,反而会起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所以才希望等你身体好点才做预防接种,一旦确认你的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就能离开医护中心。」阿难微一沉吟,温声道:「这样吧,虽然你无法立即回神殿,但我能安排你见见一直想见的人。」 阿难唤进守在门边的护卫默林。 与哥哥博风个性很不同,默林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服,比博风老成持重许多。就见阿难低声交代几句,默林点点头,并无半丝质疑,很快便离开。 「他去准备一下。」阿难解释:「你还没完成疫苗接种,得记着快去快回,也别跟其它潘多拉人有任何肢体接触。握手、拥抱,都可能把病菌带到身上。路上若是感到身体不舒服,就让默林早些送你回来。」 虽然阿难一字一句解说,但阿诺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什么是疫苗?什么是病菌?她只能囫圇吞枣,当成是一种可怕瘟疫的代名词。而默林,不过片刻已经准备好一辆镶满宝石的马车,停在门口。 「去吧。」阿难微微一笑:「戴上你的面纱,到达目的地前别轻易探出头来。我可是背着阿提那长老偷偷放你出去的。」 「我要去哪里?」沉默了好久,阿诺终于开口。她的心底感到隐隐不安,可同时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私密期待,虽然她并不清楚究竟期待什么。 孰料阿难竟露出调皮的神情:「不能说。有时候天机一洩漏,就不能称为天机了。」 马车轆轆啟程,阿诺还能看见阿难挥手道别。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站在白色医护中心巨大阴影下的阿难,显得十分渺小。 我的艾芙娜女神呐,在这个国度里,也有您不得不臣服的人吗? 一路上阿诺谨守阿难的叮嘱,藏身于马车之中。这是一辆内部空间十分宽敞的马车,与当初她为了抵御拉坦纳大军而前往王城的马车,有些相似。不同的只是,神官的马车朴素许多,无须装饰华丽的珠宝,可高贵的珍石唯有皇族的马车能配之。马车的主人是谁呢?阿诺心想,却无法从白樺木扶手上双剑交叉的徽章看出个究竟。 马车走过平坦的大道,来到一段颠簸的山路,即使坐在铺满软垫的车厢中,阿诺也能感到坐垫底下轻微的晃动。这该是一段很不好走的路吧。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来,她听见驾车的默林开口:「请问,前往都城的路是哪一条?」 默林问得彬彬有礼,阿诺却在听到回覆的声音后如五雷轰顶,几乎不能动弹。 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不够厚润可轻快飞扬:「右边的路就是往都城的方向。」那个男人说。 「谢谢你。」默林又道:「作为答礼,请你收下。」 阿诺听到一阵窸窣声,紧接那个男人又说:「不用了。只是告诉你怎么走而已,不需要这样。」 「不,这是应该的。」默林坚持。 「用不着如此。」男人很快拒绝。 这下阿诺懂了,一定是默林以皇家的礼节坚持给予小费。但这来自乡间的男人与城里的人不一样,乡间的男人懂得以汗水劳力换取等值的物品,作为一家供给。换句话说,凡属于举手之劳能得来的馈赠,皆不是真正的对等。 指路的男人自有他的傲气在,阿诺却禁不住一颤。 那是马斯的声音,真真切切。车窗留了些空隙,她从窗缝看见道旁的马斯昂扬而立,肩揹弓箭一身猎装,腰间插着一把匕首,还有一个猎袋。猎袋是扁的,箭袋是满的,再加上乾净的匕首,阿诺知道马斯没有打到猎物。 她不确定此刻此地马斯的年纪,但能肯定是在与拉坦纳的大战之前。因为眼前的马斯双腿健好,浑身充满力与美的力量。在此之前......马斯才刚献上第一次打猎后的战果,她告诉他,千万不能上战场。 她没想过会在这里与马斯重逢。这真的是他吗?阿诺感到脑子里一片浑沌,无数的问号像气泡一样不断涌上,又不断破灭。在奥兰茵,马斯已经死了;在潘多拉,有青春正盛的女神阿难,也有伟岸少年马斯。 她的心跳得很快,脸色一片苍白,几乎要倒下。 阿诺咬了咬牙,颤着手推开车窗:「请你收下吧。太阳就要下山,村里的市集快关了,你应该还得带些食物回家对吗?」 她的声音隐在面纱底下,眼前的马斯似乎没能将自己与神殿祭司联想起来。先是愣了一愣,终于苦笑接受。 马车从少年身旁驶过,那一瞬间,她与马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也那么的远。 【II. 神的国度】10. 倒转的时间 「马斯还活着。」几乎是带着质疑的意味,回到医护中心后阿诺毫不迟疑向阿难道。她知道刚刚遇见的人是马斯,真真切切的。「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觉得呢?」阿难不答反问。此刻,两人坐在诊疗房里,面对面的。阿难青春的貌容露出回到潘多拉后少见的庄严,那循循善诱的引导问话,就像过往阿诺在奥兰茵神殿的避静室里祈求神諭时,神以庄而重之的方式对待。 「在奥兰茵里,马斯已经死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马斯其实没死,或许他还活着。可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双腿依旧完好?他明明在战场上失去了一隻脚。」阿诺陷入茫然:「接着我又想,会不会他在因缘际会下横渡彼岸河来到潘多拉,所以才活着,但是我刚刚看到的马斯又那么年轻。您说过,奥兰茵与潘多拉是一面对照的镜子,只是......」阿诺顿了一顿,像是想到什么,却对想到的事物无法理解。 而阿难,闻言却露出满意的笑容,顺口接过话:「只是你的世界是过去,我的世界是未来。」 这便是阿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何奥兰茵是过去,潘多拉是未来?充其量,潘多拉是一个科技先进的国度,而奥兰茵仅仅是技术落后罢了。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正因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奥兰茵才需要艾芙娜女神的指引,嚮往神的国度。 「在奥兰茵,人是从婴儿、幼童、青年、壮年、老年,一路慢慢老去,渐渐走向死亡。可在潘多拉,时间的顺序正好相反,这边的人是从老年、壮年、青年、幼童、婴儿,最后回到初始之时,尔后死亡。事实上,不只潘多拉人如此,只要在这片土地生长的万物皆是如此。」 「怎么可能?!」阿诺失声打断。她无法想像老人从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一步步变回肌肤光滑的少年少女,最后又回到幼小婴儿的模样。 「对我们来说,奥兰茵也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世界。人怎么能由小孩变成大人再又变成老人?你们的一切都是违反常理的。可又真实存在。记得伊底帕斯的故事吗?人面狮身兽司芬克斯守在通往底比斯城的山路上。牠会抓住路人,询问对方:『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其实这个谜语一点都不出奇,所有潘多拉的老人——依照奥兰茵的说法,也就是大约奥兰茵的小孩年纪——都能回答。可这也是一道陷阱题,因为在潘多拉,人在小时候拄着拐杖,长大后用两隻腿走路,年老以后用双手双腿爬行。潘多拉人透过伊底帕斯的故事,慢慢瞭解了你们的世界时间如何运行,其实和我们有极大的不同。」 「这也是为何您会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阿诺吶吶说。 一时之间大量涌进脑海里的讯息几乎让她失去清晰思路,与前几日开始熟悉潘多拉不同,前些天来到这儿时,面对所见所闻,阿诺尚能抱持「所谓的神蹟可以用科技来解释」,即使震惊至少还能勉为其难接受。如今阿难解释的却是潘多拉的世界观,对她来说不啻是天方夜谭:时间竟然可以倒转,且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持续进行。 「在这个时空中,我从你的老年开始活起,现在已经进入青年时期,当有一日到了你的婴幼时期,我就会回到初始之时。」 「难怪您会知道所有奥兰茵的未来。」阿诺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默然道:「这不是预测,而是真正在潘多拉发生过的一切。」所以艾芙娜女神知道哪一处有水井、知道战场上即将濒死的马斯身在何处、知道与拉坦纳对决时,他的箭矢会射中哪一个圆圈,甚至连大风吹断最后一支箭的时间都能精准掌握。这一切对阿难来说轻而易举,只因她都经歷过。 「潘多拉有着最先进的大数据资料中心,每人每时每刻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被『苍天的眼睛』记录下来,作为指导奥兰茵子民该如何做的依据。」 「苍天的眼睛?」 「它是一种全方位的摄像录音器。所有大数据都保存在文化部的机密资料库,避免文明消逝而跟着消逝。」 「请恕我的无礼,」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使然,阿诺微微躬下身表示歉意:「作为『神』确实应当无所不知,可作为潘多拉人,您们为什么这么关心奥兰茵子民?」 「神不是无所不能,只是神在你们身上看见了灭亡。要知道,潘多拉人的成长顺序与奥兰茵人截然相反。也就是说,当你们的文明从落后走向先进,从开始会用火到学会如何打铁锻造,有一天,你们也将跟我们一样,拥有速度极快的喷射机、可以到各楼层的电梯、打开水龙头就有自来水......至于我们,」阿难露出说不出是哀伤还是讥誚的神情:「我们的文明会退化,会遗忘如何打铁、如何生火,一切终将归于零。」 阿诺一直以为人们恐惧的是未知,因为未知包含不确定性、无法得知哪里有危险。可是潘多拉人面对的是「已知」,就像你明知面前是悬崖,还会选择跳下去吗?当然不会。潘多拉人却不行,「已知的未来」让祂们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前仆后继朝悬崖一跳。 「难道您们没有其它的办法?」 「即使是潘多拉人也还未能理解宇宙的奥妙。先进的科技让我们很早就发现奥兰茵人的存在,透过长时间密切观察,科学家得出令人震惊的结论:奥兰茵与潘多拉就像是一面相反的镜子,彼此间重蹈对方曾走过的轨跡。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希望从奥兰茵人身上发现成长方式为何不同的秘密。如果能破解这个秘密,那么潘多拉人就有救了。或许文明不至于在我们身上灭亡。」 说到此处,阿难叹了一口气:「很遗憾,就算我们发现奥兰茵,在彼岸河的阻隔下也无法真正靠近奥兰茵。幸好,科学院总算研发出藉由远传声波的方式,让奥兰茵子民有认识潘多拉的机会,鼓励奥兰茵人主动接近潘多拉。」 「这也是『神的国度』的来由。」阿诺轻声道。 接下来就不难理解了。当神的预言一一成真,随之附眾的人也越来越多,儼然成为王权之外的一股力量,称之为宗教。有王朝,就会有国王;有了宗教,就会有祭司神官。正因为神的预言力量无远弗届,往往祭司神官在人民心里地位更凌驾于国王之上。 「阿尔法老师知道这些事吗?」或者说,歷任的祭司知道「神」真正的意图吗? 「我们鼓励所有的奥兰茵子民死后尽快进入神的国度,好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研究奥兰茵人。但祭司们却认为这样的邀请太过宽容,无法达到惩恶扬善的效果。一年年下来,『获邀进入神的国度』被扭曲为阶级的象徵,只有祭司才拥有这样的恩典。可惜祭司们并不知道,在进入潘多拉之前必须先经过彼岸河,绝大多数的亡者会遭受烈焰焚烧之刑,无法安然渡河;即使遗体能平安抵达,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但潘多拉的科学家却能藉由这些遗体,持续进行基因破解的研究。」 很奇怪,阿诺本以为自己应该害怕的,实际上不然。可能是因为憋屈了好多天的不解,当阿难揭开一层层的迷雾后,她反而安心下来。或许是向来悲天悯人的性格,她问道:「那么科学家找到原因了吗?」 「还没有。」阿难摇头。「目前基因研究陷入瓶颈。我们甚至抽取奥兰茵人的血清注入潘多拉人体内,希望改变成长方式,但却一无所获。科学家推测,有可能是因为抽取的是死人血清,加上彼岸河的洗礼,能產生的相对作用力大幅减弱。枢密院的科学大臣阿提那长老认为,如果能找到一个活着的奥兰茵人,重新梳理血清结果,必然会有重大发现。」 随着阿难一路解释下来,她小心地观察阿诺听后的反应。许多潘多拉人十分抗拒活体实验,视它为游走于道德边缘的魔鬼。但科学的进步仰赖的就是从小白鼠到与人相似的猴子身上,小心观察实验结果,最后施之以人。 纵然她早有准备该如何说服阿诺,这是一次保证安全无虞、把阿诺的安危列为优先考量的基因研究,但大凡常人总难免会有些顾虑。如今阿诺看似理解,可实际似懂非懂的平静模样,让她放心之馀不免又一丝担心。 「我说过,只有时空旅人能平安无碍地穿越彼岸河。可惜时空旅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也可以说是他们可悲的地方。」阿诺专注听着,眼底闪过吃惊,显然她未曾料到能在时空中自如穿梭的时空旅人也会有所谓的弱点。「他们无法在同一个时空里停留太久,而且也无法选择他们要去的时空。奥兰茵与潘多拉的时间轴,至少是线性发展。但时空旅人的时间轴,是一个个跳跃的点。这个点与那个点之间,彼此间没有连续、也没有可以参考的逻辑。很多时空旅人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一个个都疯了。」 试想一下,时空旅人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潘多拉,夜晚,太阳下山后的三个小时,医护中心柔软的床上,正要安眠。不到二十分鐘,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再睁眼,已经是潘多拉的十天之前,正午的太阳暖暖照着,一片荒瘠的沙漠,敌人的刀枪恶狠狠袭来......??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刻会出现在哪个时空,不知道下一秒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时空旅人无法落地生根,也无法成家立业。他们被剥夺作为人的希望,周而復始面对无法预测的未知,即使试图改变也只是徒劳无功,难怪潘多拉人称他们为伊底帕斯的诅咒。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阿诺不胜唏嘘。 「如果哪一天时空旅人能到达歷史起源的时空,或许就能解开所有的秘密,瞭解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时空旅人。但也可能时空旅人早已经找到原因,却回不到我们所在的年代,来告诉我们一切的来龙去脉。」 「可是伊恩却将您带到奥兰茵,也成功将我带来了。这表示伊恩除了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也有抵达指定时空的能力不是吗?」 阿难微微一笑:「在我还是老年的时候——以奥兰茵的方式解释,这一年我四十一岁,刚办完五年一次的女神庆典——那时我见到伊恩。然后,在我十七岁时,我又看见伊恩排在朝圣的人群中,前往奥兰茵神殿朝拜。换句话说,时空旅人伊恩在名为阿诺(阿难)的人生阶段中,总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十七岁,一次是四十一岁。从没有同一个时空旅人会遇见同一个人两次,这是歷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遇。」 「以奥兰茵的年纪计算,您现在已经到了十七岁,从我身上得知即将见到伊恩前往神殿朝圣。而您,就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四十一岁的我带来潘多拉。」 答案,呼之欲出。阿诺终于明白当年得以成为少女祭司的原因,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阿尔法老师选中我,是因为在十五个童男童女里只有我能两次遇上时空旅人,对吗?」她轻轻道。 就见阿难默默点头,没有反驳。 孰料阿诺紧接着又问:「我不明白,事实证明潘多拉与奥兰茵的歷史恰恰截然相反。换句话说,即使伊恩将我带来,我的血也无法改变歷史的走向。」 「一直以来,人类想要改变命运。其实真正想要改变命运的是神。潘多拉人相信,藉由指引人类的未来,在改变人类自身命运的同时,也在改变神既定的未来。很可惜,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有多少成效?就如伊底帕斯的寓言一样,明明知道等待在伊底帕斯面前的是一场悲剧,神也尽了告知警示的责任,但是人类如何理解神諭又是另一回事。有时候,」阿难垂下眼眉,低低道:「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神的横加干预才让人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无论有没有神,人类最终也会走上这条路。」 「是这样吗?」 「时空旅人是这场棋局中唯一的变数。他们在时空中不断来去穿梭,往往因为他们的干扰而改变歷史走向,但改变的程度一直很微小,属于尚可控制的范围内,不足以动摇潘多拉或奥兰茵的根基。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成功渡过彼岸河,这就像在平静的湖泊中投下震撼弹,即将牵连出无数的涟漪,所有的时间空间将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阿诺啊——以前的我们走在两条绳索上,我在这条绳索的这一端,你在那条绳索的那一端,可以目视对方然后安心地走向对岸。伊恩改变了我们。现在的我们一起走在一条蜿蜒的钢索上,必须同心协力才有可能一起走到对岸,却因为钢索在某个地方突然转了弯,就会摔落河中。」 【II. 神的国度】11. 无神之所在 与奥兰茵不同,神国潘多拉是以枢密院六部门作为政治主体,包含了行政、财政、科学、文化、法务与军事,其中尤以科学部、文化部最为关键。科学部掌握了潘多拉先进的科技,企图解开时间顺序的奥秘;文化部则是以保存潘多拉不断逝去的文明为要旨。 科学部的最高长官为阿提那长老,文化部则是悠希达大人。 阿提那长老有一头凌乱的黑发,就像是森林中奔跑的粗獷猎人,懒于整理自己的仪容,却掩不住有如鹰隼般锐利眼神,看着阿诺彷彿是即将到手的猎物,眼角闪过稍纵即隐的兴奋。悠希达大人则是看似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五官分明,俐落短发,向阿诺微微頷首示意,举止十分优雅。 就算阿诺已经瞭解潘多拉的时间走向,乍见阿提那与悠希达时,她仍感到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与奥兰多截然相反啊,」她在心里戒惕着:「在潘多拉,人是由老年进入中年,再进入青年、少年。所以,两位大人只是『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已经不年轻了。」 「相信我,」彷彿看穿阿诺的想法,悠希达笑容温和:「即使我们对奥兰茵做了深入的研究,但每次透过观测仪观察它时,我依然觉得那是个神奇的地方。奥兰茵人有着年老的外表,同时拥有岁月淬炼后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看到潘多拉的婴儿可以开口说话、演算艰涩的微积分数学题,一样让人吃惊对吗?」 可能是因她那亲切的神情,阿诺闻言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露出会心一笑,道:「您的描述很精准。」 「很高兴你能适应这里的环境。阿提那约我过来看看你时,我想着你才来一个多月,是不是还需要多些时间休养?」 「阿诺女士已经完成所有的疫苗接种,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对吗医生?」阿提那看向博风。 「阿诺女士在疫苗接种以后虽然有些副作用,在经过适当休息后,目前各项身体指数都在标准值内。」 「真是太好了。」悠希达点点头笑道。 「两位大人,」阿难向前一步:「既然阿诺女士身体状况良好,且也完成疫苗接种,是否能移住到她熟悉的环境奥兰茵神殿?」 「奥兰茵神殿?」阿提那疑惑道,看向窗外那矗立在遥远山巔的雄伟建筑。「可是那里已经很少人去了。再说了,医护中心的设备完善,住在这里可以给阿诺女士更好的照料。」 眼看阿难开了头,博风连忙补充道:「医护中心虽然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主要仍以诊疗为主。阿诺女士初来乍到,其实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至今虽然看似对身体无碍,不过长久下来,势必心理影响生理。作为医生,我也建议让她移住到熟悉的环境。」 「我们可以将医护中心改为阿诺女士喜欢的环境。」阿提那不同意道:「接下来阿诺女士将协助科学家们破解潘多拉的秘密,抽血、毛发试验、细胞研究......都是不可少的。虽然这些试验尽可能地不伤害身体机能,但神殿的设备实在太简陋了,住在医护中心才能有妥善和及时的照顾。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很适当。」 「医护中心毕竟跟奥兰茵神殿不同,再说了医护中心也不归科学部——」博风原还想再接再厉继续说服,瞥眼看见阿难微微摇了摇头,阿提那长老一脸此事已经说定不容商议的表情,心底悠悠叹了口气,住口不谈。 「我倒觉得博风医生的建议很好。阿诺是第一个成功渡过彼岸河的奥兰茵活人,」悠希达突然开口:「之前我们只留意阿诺女士的身体状况,确实忽略了心理上能不能承受这样的遽变。既然医生已经观察到我们所没注意到的变化,阿提那,我想我们该接受医生专业的判断。至于神殿嘛…...」悠希达微一沉吟:「医疗设备的确不如医护中心完善,不过这也不是难事,多派点医生到神殿帮忙,也能跟这里一样,做到二十四小时看护规格。」悠希达转过头,露出鼓励的笑容:「阿诺,你觉得这样安排好吗?」 阿诺朝她感激一笑。虽说初时只是为了能报答阿难代替自己见临死前的马斯一面,同时含杂着为神无畏奉献的勇气,自愿前往神国潘多拉。但实际在此地居住后,庞大的资讯内容不断改变着她对神国的想像,彷彿一瞬之间,自小到大系以为生的忠诚信仰崩落殆尽。不再是拉坦纳的军队带领异教徒猛烈攻打艾芙娜女神的子民,迫使奥兰茵人改变信仰,而是信仰从根本上自自身解构。 一片片地,自高处跌落。 阿诺确实需要一个熟悉的环境,减缓她下跌的速度。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的血能对潘多拉的科学家起到什么研究作用,但移住到奥兰茵神殿却能帮助她在这个茫然不知目标为何的世界中带来一丝依託之感。 「既然阿诺女士也认为移住到神殿比较好,我这边会选派些护卫、科学家过去帮忙。」阿提那终于松口:「不过神殿属于文化遗產,向来由文化部管辖。汰换老旧设备等细节就有劳悠希达大人费心了。」 「那是当然。」悠希达招呼阿难向前:「你一向管着奥兰茵神殿,就由你统一调度各部人手吧。」 「是。」阿难躬身答应。一抬头便见阿提那长老目光闪烁看了一眼,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说话。 待阿提那与悠希达离开后,博风忍不住抱怨:「医护中心明明不归科学部管,你刚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讲完?」 「如今不是也有好的结果吗?」 「那不一样。」博风耸耸鼻子。若不是他穿着一身洁白的医生袍,那双手一摊的模样倒有些像地痞无赖。「要不是悠希达大人赞成我的建议,阿诺就得一直待在这儿了。」 「你对阿提那大人有很多不满呢。」阿难轻笑。「他就是个实事求是的科学家,向来考虑多了点。」 「还有点老古板。」博风突然凑身到阿诺面前:「小阿诺你记着,这个世界里,最实事求是的是科学家,最疯狂的也是科学家。」 「你啊,」阿难摇摇头:「常常忘了阿诺的时间顺序与潘多拉人不同,你觉得她年纪小、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其实她懂很多潘多拉的歷史,跟刚到那时不一样了。」 「是吗?懂很多那真是太好了。」博风直起身子,他比阿诺略高一个头,朗朗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味道。「有时候,懂得越多不见得是件好事呢。」 「你是什么意思?」阿难蹙起眉头。 「得了吧,阿难。」博风摆摆手,一脸不在乎模样:「就像你说的,阿诺这么聪明,难道会看不出阿提那大人与悠希达大人不是同一阵线的人?潘多拉啊,就跟奥兰茵一样,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并不会因为身在神国而有所改变。欲望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人神的分别。」 「博风!」阿难轻斥,语气里带着警告。 「我去看看我那好弟弟吧。」博风朝门口走去:「阿提那说要多派人到奥兰茵神殿帮忙,想来默林也是其中之一。」 博风离去后,好阵子房内一片沉默。不久阿难才开口:「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我猜您会告诉我的。」 「我早说过对我们的称呼无须加上敬语,看来你还无法适应。」见阿诺仍十分恭谨,阿难无奈一笑,转口道:「请你别误会,阿提那长老不是坏人。他对潘多拉科技发展做出许多伟大的贡献,但身为科学家,总有他坚持的地方。也因此关于如何对待第一个来到潘多拉的奥兰茵活人,他与悠希达大人常意见不一。」 「博风将它称为欲望。」阿诺轻声道。所谓的欲望,就是将珍贵的稀物窃为己有,最黑暗的想法。 「博风想偏了。潘多拉由枢密院六部门共同治理,若是意见相左,则以投票作出最后决定,每个部门只有一票,我们称为民主制度,那与欲望无关。」 「如果刚好三票对三票呢?」在阿诺的家乡,神諭、王令,向来是国家得以运作的依据,百姓生活得好不好、何时该农耕休作、商家是否能公平交易,仰赖的是国王的智慧与神的指示。阿诺从没听过「民主」,她觉得这个词汇既新鲜又陌生。「如您对奥兰茵的了解,当国王犹豫不决时,会諮询宰相的意见或是前往神殿请求神諭,但最终做决定的仍是国王陛下。潘多拉也是这样吗?」 「你指的是在神国潘多拉之上还有『神』的存在吗?潘多拉人本身就是『神』哪,既然是『神』,又怎会相信所谓的神諭?我们致力于探究宇宙的奥秘,寻找宇宙间恆常的真理,为保护不断逝去的文明而努力。」阿难露出饶富兴趣的笑容:「如果正好遇上三票对三票,我们会努力说服对方直到做出决定为止。」 不知道为什么,阿诺突然想起阿难解释过,保存在文化部机密资料库的「苍天的眼睛」。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可所谓欲望,真能如阿难所说的那么轻易被消灭吗?就像拉坦纳,原是为了游牧子民的生存而长驱西行,但在饜食饱足后,仍持续入侵不断,吞蚀奥兰茵的土地。 阿诺很高兴终于能回到奥兰茵神殿,这让她心情平静许多。她想,如果神真的与人类一样有好有坏、如果真要为潘多拉做出贡献,她也希望站在善良的一方,而非受权力摆弄的棋子。 【II. 神的国度】12. 蓝色的火焰 也不过离开神殿一个多月,阿诺却觉得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彷彿回到她第一次踏入此处,仰头张望高大的黄金雕像,戴着月桂冠的艾芙娜女神,从大殿深处朝外凝视着远方。那双由象牙精雕,镶着蓝宝石的眼睛,看着过去也看着未来,炯炯有神。 眼前女神矗立的姿态未改,阿诺站在女神扬起的裙摆底下,眼角湿润。 是啊,就算得知神国潘多拉就是艾芙娜女神的化身,而所谓的预言不过就是潘多拉人的信息传递,可打自年幼起就深植在心底的信仰,又如何能轻易抹去呢? 阿诺不由自主跪伏在女神座下,就像无数个晨昏日夜,她在此处寻求平静。 看着阿诺虔诚祈求的背影,走在后头的阿难与博风不禁对望一眼。潘多拉人的心中没有神,但却无所不用其极地在奥兰茵人面前创造至高无上信仰。 「到底心中有神是什么感觉?」博风喃喃道。 「心中有神的人才懂得敬畏。」阿难轻声接过。 「神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博风冷冷道,转身吩咐随同而来的工作人员,将各式医疗器材装置妥当。 从这天起,奥兰茵神殿再度有了主人,祭司阿诺的家。 似乎不曾改变,阿诺如常地在太阳洒进第一丝日光时起床、在避静室中完成早晨的冥思、在女神座下静静颂祷。阿诺不见外人,每天固定让博风抽取定量的血液送往化验室做分析。她甚至于没有值得掛心的事。以前在奥兰茵时,她担心来年的收成、雨水是否足够、百姓得了瘟疫......忙碌的一天很快就过了,只有夜晚属于自己。可是在这里,所有一切都无须她担忧,就连马斯哥哥也活得好好的。 某种程度而言,阿诺怔忡一笑,这就是人类渴求的天堂吧。苦痛不再、忧喜不再,她的心底很是迷茫,天堂竟然安静地像死亡一样。 一开始的血液研究、毛发分析并未有任何重大突破,科学家判断检体不足是最大原因。于是,从初始的100cc血液到300cc血液,每天每天逐步增加剂量。他们告诉阿诺,血液是循环再生的,透过造血器官骨髓的运作,加上适度的营养补充与运动,人体机能可以很快从失血中復原。 「不用担心。」科学家们说:「抽取骨髓液可以更快瞭解奥兰茵人的红血球如何构成,也可以对dna做进一步分析。」 阿诺听不懂眼花撩乱的医学名词,只是随着抽取的检体越来越多,阿诺常常觉得头晕眼花,她躺在床上的时间更多了。「如果这对您们有帮助的话。」阿诺闭起眼睛,刻意忽略一旁博风略带忧鬱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一晚,博风送走前来抽取样体的医护人员后,上前为阿诺打了营养针。他以为阿诺睡着了,替她掖好被角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阿诺呼唤。 「你还没睡?」博风轻声道:「今晚是我值夜,还是需要我叫阿难过来?」 「不用了。」阿诺的嘴唇有些苍白:「今天躺太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睡不着。」 「是吗?」博风按下摇控器,竖起活动床背,让阿诺坐着舒服些。「这样有没有好点?」 「您很担心我?」 背对的博风动作一顿,回过头来又是那蛮不在乎的笑容:「当然了。你现在可是我的患者,总不能让你出事。」 「我不会有事的。」阿诺疲惫地摇头:「这里有最好的医疗设备,您们将我照顾得很好。」 「既然你都这么说,」博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同意让那些科学家对你予取予求?这些实验......」博风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其实很伤身体。」 「那么您呢?」阿诺微微偏头:「您对阿提那长老由衷的反对,似乎有其它原因?」 「你可知,从小我们就要研读奥兰茵的歷史,老师在课堂上说,这就是我们的未来,能够改变未来的唯有科技。我们试过很多方式,想要延缓时间倒流。譬如,在人界奥兰茵宣扬不同的宗教,让不同信仰的人类自相残杀,企图扭转人类的未来,这样潘多拉人就有救了。也试过深度催眠,藉由干扰潘多拉人的脑波,误以为自己的身体正在从儿童进入少年再进入老年......每一次有新的科技出现,就需要进行活体试验,才能知道成效如何。默林就是在那时候成为深度催眠的自愿者。」 阿诺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实验失败了。深度催眠扰乱受测者的脑波运作,表面上受测者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其实早已失去时间概念,分不清过去、现在、未来。只要多问几句关于时间的问题,譬如现在几点鐘?你昨天做了什么?受测者就会开始剧烈头痛。阿提那发现,避免受测者头痛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什么也不想。所以,对默林最好的弥补措施就是让他成为阿提那的护卫。」他淡淡一笑:「接受指令、执行指令,无须想太多。」 「您是为了弟弟才成为治疗师?」 「看到这个蓝色火焰了吗?」博风指着右边眉角的刺青:「默林说,等实验成功了,他就跟我去刺青作为庆祝。我的在右边,他的在左边。他一向很怕痛......」 眼看博风神情黯然,阿诺诚挚说:「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些事。」 「这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道歉的。」博风摆了摆手,很显然不愿再谈,他的语气比平常粗暴许多。「好了,我没什么好聊的,不如聊聊你吧。」 「潘多拉是眾神居住的地方,但是眾神并不相信神的存在。您是不是觉得,直到现在,我坚持每天向艾芙娜女神顶礼朝拜,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博风咧齿一笑,那赞同的意思不言而喻。 「来到神的国度后,我最欣慰的是我还保有对神的敬仰。对我来说,神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祂是让我不致于行差走错的依据。」 博风笑容一僵,脸上露出尷尬的神情:「那天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我的神教导我成为一个善人,善人至忧也至喜。即使神不在了,行善应如是。我想,您的弟弟默林也是这样想的。」 博风一怔,从来没有人这样劝过他。只是......「阿提那很疯狂,对科学的追求让他变成偏执狂。我不知道他还会让你参加什么样的实验。」 「因为相信会带给潘多拉更好的未来,所以自愿成为受测者。默林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有所牺牲,您却还没准备好牺牲一个弟弟。」 「你呢阿诺,」博风终于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认真问:「你做好牺牲的打算了吗?」 「如果牺牲是必然的话。」阿诺轻轻点头:「我们就能挽救正在逝去的文明。」 「来自奥兰茵的祭司,你还真是——傻啊!」博风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囈语。 【II. 神的国度】13. 苍天的眼睛 悠希达从没见过阿提那这么激动过,未经秘书通报,逕直闯入会议室。阿提那走得很急,在他身后的秘书一脸尷尬,小跑步亦步亦趋跟着,不拦也不是,要拦人又已经闯了进来。 「悠希达、悠希达,我找到了!」阿提那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一路上嚷得很大声,根本就没留意到自己是不速之客。 悠希达轻叹一口气,转身对会议中的学者们致歉:「那么,接下来的议题由副主席主持。请容我先行离开。」 悠希达将阿提那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关好门后,这才开口:「你找到什么了?」 「你看!」阿提那张开手,掌心有一个小巧的透明立方盒,盒中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线。 「这是什么?」悠希达看了一眼,口气不甚确定。 「阿诺的头发。」阿提那小心翼翼打开立方盒:「你看出什么没?」 一根银白的头发捲曲在盒子角落。悠希达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阿提那的意思。 「这是医护人员刚送来的检体,阿诺来到潘多拉后的第一根白头发。奥兰茵人的时间不断前进,潘多拉人的时间在倒退。但阿诺来到潘多拉后,还是继续长出白头发。这代表、这代表......」阿提那的语气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潘多拉的时间引力不会对阿诺產生任何影响,她没有长出金色的头发,也没有返老还童!」 「你说慢点。」悠希达缓声安抚阿提那的情绪:「我理解阿诺在潘多拉依然是以奥兰茵的方式逐渐老去,但这意味什么呢?」 「这表示科学部的研究方向是对的,阿诺的生长顺序并没有因为身在潘多拉,而受到潘多拉时间引力的影响。意味着只要能破解阿诺的基因结构,就能找到时间前进的秘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复製阿诺的基因,研发促进体质转化的血清给潘多拉人使用。一旦潘多拉人完成体质转化,在我们身上,时间将不会再倒退、科技文明自然也不会再消逝!从此,潘多拉人将超越现在,达到无上巔峰。」 「太好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所以你已经解开阿诺基因的秘密了?」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阿提那摇头:「我希望你开放大数据资料库的研究资料。」 悠希达的笑容一凝:「你是指『苍天的眼睛』?」 「当然!难道我们还有其它大数据资料库吗?」此时阿提那已经恢復冷静,说话也利索起来。「一直以来,我们总有个盲点,误以为基因研究未能有进一步突破,是因我们的人不够优秀。但阿诺的白头发提醒了我,由于潘多拉的时间一直在倒退,文明、科技同样只会倒退不会前进。换句话说,不论我今天有怎样的研究成果,明天的我也无法达到今天的成就,这样还怎么有办法找到解答?要是阿诺能早点横渡彼岸河就好了,以前的潘多拉,科技比现在还进步,一定能很快破解阿诺的基因结构。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好似无头苍蝇般没有半点头绪,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我需要数据库里的资料。」阿提那定定看着悠希达:「长久以来,文化部保存着所有影音纪录,当中一定有能破解基因结构的核心技术记载。」 「文化部是为了保存不断逝去的文明,才有『苍天的眼睛』计画,将每人每时每刻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记录下来。期望有一天当文明失落,来到原始时代时,未来的人们还能记得祖先曾有的辉煌。但绝不是为了个人目的而存在。」 「大数据资料就是要活用,才有它的价值。」阿提那不能苟同。「总是锁着不用,我们的科技才会一直退步。」 「阿提那!」悠希达反对道:「法律早已有明文规定,『苍天的眼睛』将所有人的生活暴露在摄像机底下,本就严重侵害到个人隐私。这项特别计划最后得以实施,全是仰赖全体潘多拉人愿意牺牲个人自由。也因为如此,特别法也规定,除了当奥兰茵人需要『神諭』指导,可以调取相关资料作为回应外,任何人都不能藉着任何名义要求开放大数据资料。」 「法律是可以更改的。再说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那是为了潘多拉着想!」 「不行就是不行!」悠希达说得斩钉截铁。「潘多拉人已经因为『苍天的眼睛』失去太多自由,我不可能同意你的要求。」 「所有的失去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你想过没?一旦为科学部破例开放,以后警察为了逮捕罪犯,会要求公开资料库纪录,却没考虑受害者、加害者家属的心情。爸妈为了想知道小孩的行踪,也会要求公佈『苍天的眼睛』,同样没考虑孩子的自主性。所有人都是为了特定理由而企图公开大数据,可是从来不去想开放后的后果。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失去都能有更好的未来,现在法律已经明定『失去』的底线在哪里。」悠希达反唇相讥:「或许科学部该想的是,如何再从一根白头发中找出基因结构的奥秘。」 「我不是说了吗?」阿提那瞇起眼睛,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少了那些大数据资料,明天的我们不可能超越今天的成就。这条时间铁律让我们永远不会成功。如果你坚持不肯授权,那好,」阿提那顿了一顿:「我将召开临时部议,到时候投票的结果会告诉你——我才是对的。」 「你——!」悠希达勉强压住脾气,肃容道:「每个大臣都有权召开临时部议讨论重大议题,如果你觉得这是必要的,那我们就在开会时见。」 阿提那盯着悠希达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道:「很遗憾我们双方意见分歧。悠希达,到时候见。」说完,头也不回离开。 临时部议选在三天后召开,在那之前关于阿提那与悠希达不欢而散的传闻已甚嚣尘上。过往各部门间确实会因看法不同,而相互针锋相对、充分辩论,可从没一次像现在这样火药味十足。相较于阿难一脸忧心紧盯萤幕上双方你来我往攻防的实况转播,博风倒是显得很愜意,悠悠哉哉翘着二郎腿,一边抓了一把腰果大嚼特嚼。 博风的身旁还放了一个小萤幕,那是正在隔房熟睡的阿诺的即时监控心电图,若有临时突发状况,可以第一时间紧急处置。如今的阿诺睡得很早,频繁的检体采集毕竟还是对她的身体起了一定影响。 「你何必这么紧张,该来的总是要来。」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是支持哪一方?」阿难摇了摇头,推开博风递上的点心盘。「我以为在你弟弟发生那样的事后,你会坚决反对科学部的任何研究。」 「别忘了,是你一直说服我,阿提那不是坏人。」博风无所谓地一笑,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顺势又躺回舒适的沙发。 阿难语气一塞,露出苦笑。她怎么忘了,每当博风言语激动批评阿提那长老时,向来是她喝止博风继续往下说。可那是——为了不要误导阿诺的想法啊。 一直以来,都是她指引阿诺该当如何:子民生病了,她告诉阿诺哪里可以採到草药;子民飢渴了,她告诉阿诺哪里可以挖出水井。每当阿诺心情低落、质疑这个世界不公不义时,更是她一步步领着阿诺,告诉她这个世界有多宽阔,身为神的祭司,该当用更宽宏的角度看待世间万物,不该只关注渺小的人类。 对奥兰茵之公平,对拉坦纳之不义。 对人类之公平,对万物之不义。 阿诺需要时间了解宇宙如何运行,当她真正理解后,她才会瞭解她所献身的,将是多伟大的志业。 是作为艾芙娜女神的阿难,使阿诺从一个平凡的小女孩蜕变为义所当为的神官祭司。即使阿诺已经身在潘多拉,阿难不觉间依旧以神的姿态,教导阿诺、引领阿诺。 正因如此,当博风对阿提那长老冷嘲热讽时,阿难总在第一时间拦下,并不是她反对博风,纯粹只是她不希望这些批评过于轻易左右阿诺的想法。 「阿提那长老不是坏人。」阿难字斟句酌说:「但是他的坚持已经变成偏执,若是他再固执己见,说不定潘多拉不是因为文明衰退而灭亡,而是因为开放『苍天的眼睛』而亡。」 「看来文化部上下的意见倒是挺一致的啊。」博风笑嘻嘻说:「悠希达大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很可惜,并非枢密院六部门都这么觉得。除了文化部、科学部各自表述外,行政部、财政部、军事部和法务部也都表达了立场。」博风掰着手指数:「法务部的立场跟文化部一样,坚决禁止开放『苍天的眼睛』,理由是违反特别法规定。至于行政部,则是认为在条例未完善前不能开放。军事部那些傢伙不用说了,向来对开放个资蠢蠢欲动,恨不得掌握所有潘多拉人的一举一动。至于财政部长,你刚也看到了,一听到阿提那长老说『明天的科技永远比不上今天的科技,科技正在不断后退』的话后,一脸震惊的表情。我真的不意外,他投了阿提那一票。」 「这场临时部议已经开了五个多小时。」阿难看向萤幕右上方标註的计时器,喃喃道:「还是维持三比三的比数。」 「还有一场拉锯战呢。真不知咱们的祖先怎么会发明这种称为『民主』的制度?一个人想要说服另一个人本来就很困难,看来是有的等了。」博风摇摇头,随手点开外卖单:「我想叫披萨,你要不要?」 「博风,」阿难沉吟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 大概是阿难眉头深锁的模样,令博风不得不收起嬉皮笑脸。他想了想终于说:「我是不喜欢阿提那,也不想无限制地开放『苍天的眼睛』。我可不相信阿提那说的『有限度的开放』数据库资料,谁知道『有限度』的标准在哪里。」 「你跟我想的是一样的。」阿难吐出一口气:「我想,大多数的潘多拉人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临时部议不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做出结论,那么主席可以召开全民公投,由所有潘多拉人来做决定。」当年「苍天的眼睛」特别法,也是在六部门僵持不下时,最后经由全民公投,得出所有子民愿意牺牲部分权益以保存潘多拉文明的延续。 「无须全民公投。」随着大门缓缓开啟,男人的声音平静地插入两人对话。 「默林?」博风眉头一皱:「你不是该守在阿诺身边吗?」话音刚落,就见默林推进一台轮椅。 「你怎么起来了?」阿难快步走到阿诺身旁,关心问道:「如果有需要,只要按铃我们就会过去的。」 「我也想知道临时部议的结果。只是醒来后默林陪我看了一会电视,似乎还没有结论。」 博风忍不住瞥向桌旁的即时心电图,心电图上纪录显示阿诺早已清醒。是自己大意了,只顾着跟阿难聊天。一时之间他原要责备默林的话,竟说不出口。「这场会议说不定会开到明天,不会这么快有结论的。」 「我想也是。」阿诺点点头:「刚刚默林也这么说。他还说,如果会议迟迟没有结论,将召开全民公投,由所有潘多拉人一起做决定。」阿诺轻轻一笑:「潘多拉的民主制度果然是奥兰茵人难以想像的。」 「有一天奥兰茵也会跟潘多拉一样,走向民主制度。」阿难跟着一笑,旋即又顿了顿,看向默林:「为什么你会说不需要全民公投?」 「全民公投是基于枢密院无法做出决议,而改以全体潘多拉人共同决定。但不论是悠希达大人还是阿提那大人都忘了一件事。」 默林很少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事实上,自从参与科学部的活体实验失败后,他常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是不能思考,而是害怕思考。只要脑子里浮出些想法,就会头痛得不得了。博风说,默林不能想与「时间」有关的事情。诸如你今天吃了什么?你昨天看了什么电影?你明天有什么计画?但凡与时间有关的词汇,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久而久之,默林越来越沉默,就连与「时间」无关的话题也懒于参与对话。 时间是无所不在的。你以为可以避开它,殊不知人怎么能避开自己的影子? 默林不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看。默林看着来自奥兰茵的阿诺,默默忍受科学家们无止尽汲取身上的检体。那个来自落后、遥远,潘多拉人视之为可怖的、衰败的「未来」的奥兰茵人阿诺,竟有如此崇高的信仰,心甘情愿为所信奉的神祇奉献牺牲。 这很不同,跟他们很不同。 潘多拉人不信神,潘多拉人只想救自己。 只有阿诺诚敬依然、无私依然。当阿诺醒来时看见萤幕的实况转播后疑惑地问起,什么是临时部议?悠希达大人和阿提那大人在争执些什么?原本早已无情感起伏的默林,竟甘心忍受犹如万隻蚂蚁不断啃食的刺痛感,逐一耐心回答她的疑问。 又或许,正因默林无法过多思考,他才能看得比阿难与博风更清楚。「大家只在意该不该开放『苍天的眼睛』,却从来没问过阿诺的意见。」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阿诺身上。「我不懂,这和阿诺有什么关係?」博风一方面很高兴默林参与大家的讨论,一方面又暗自担心默林不知何时即将犯头疼。说话间,他已经打开医疗箱瞄了一眼,确认箱里还有三支止痛针,至少这能帮默林撑到明天早上了。 「阿诺是奥兰茵人。」 「所以......?」博风眉心一挑。 「我懂了!」阿难目光复杂,突然道:「特别法规定,除了当奥兰茵人需要『神諭』指导,可以调取相关资料作为回应外,任何人都不能藉着潘多拉的名义要求开放大数据资料。但阿诺是奥兰茵的祭司,换句话说,只要由她提出要求,文化部一定得调阅相关的大数据资料作为回应。」 「明天我将前往文化部申请调阅『苍天的眼睛』。」阿诺的微笑,苍白得像是窗外的月光。 「你可知科学家们极有可能滥用那些资料吗?」阿难谨慎开口:「没有人确知科学部究竟需要多少数据才够完成他们的实验。倘若实验一再失败,他们会得寸进尺要求开放所有的资料库,但其实绝大多数都与基因解构无关。」 阿诺的眼神很温柔:「或许民主制度不是一个好的制度。在遽变来临时,需要的是智者当机立断的决定,而不是漫长的沟通讨论。」 「阿诺——」 「您是我的未来,也是我的过去。想必您的双眼早已看透,我没有多少时间。」 所有的研究都需立基于阿诺还活着,得以进行活体实验,研发让潘多拉人体质转化的血清。一旦阿诺死亡,这些旷日废时的争论也不再有意义。博风与阿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沉默以对。 只因为,他们早就看到阿诺的尽头。 【II. 神的国度】14. 时间的解药 隔日,当阿诺出现在枢密院文化部前,不啻是为一场激烈的辩论会投下震撼弹。无论是赞成方还是反对方,都不得不承认阿诺是对的。如果少了她的参与,就算辩论出输赢又能如何。两方最终妥协,由奥兰茵的祭司提出申请,有限度地调阅「苍天的眼睛」。 对于这样的结果,悠希达虽不满意,也只能接受。做为文明保存的最高首长,她自认看得更深也更远,如若文明终将灭亡,她也希望以一种璀璨辉煌的方式迎接死亡,而不是倒退回封建、独裁,全面监督、子民无所遁形的体制下而亡。 至于阿提那,同样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文化部的工程师毕竟没有受过专业科学训练,无法快速筛选所需要的资料。这也是为何他在会议上坚持一定得全面开放数据库的原因,总是藏之掖之,到时缺这少那的只会拖累研究进度。 阿提那思前想后,终于提出唯一的要求:科学部愿意遵守所谓的「有限度」条件,但该由谁进入资料库,则由科学部定之。 就这样,阿提那第一次踏入文化部的机密资料库。眼前数十条的长廊以辐射状展延开来,每条廊道好似看不到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阿提那没有想到文化部的地底竟有这么符合科学之美的空间,眼前每座架上的机器正以规律的振幅,滴滴、滴滴有条不紊地记载潘多拉国度所发生的大小事物。这是一个机器高速运转的极致空间,当细微的杂音连绵成一首长曲时,纷乱的心灵竟也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阿提那很喜欢这个空间,若不是文化部派来监督的审查员像是防小偷一样,紧张兮兮盯着阿提那不放,彷彿他将从他眼皮子底下盗取最机密的资料,阿提那真希望能在这里多逗留些时刻。不为那些文化部视若珍宝的大数据,而是聆听从耳朵传进脑海深处的,悦耳的纪录之声,简直是人生无上的享受。 在这浩瀚如海的廊道上,阿提那轻轻闔上眼。他得好好想想,到底哪些才是有用的资料。笨一点的工程师,只会以「dna」、「基因」、「血清」做为关键字搜寻,或许答案真藏在这几个词汇中,但那只是将答案从广阔的大海中移到深远的湖泊里,范围是缩小了一些,可要自其中筛捡出有用的资讯却依旧旷日废时。 旷日废时......阿诺女士没有这么多时间......旷日废时...... 对了!阿提那猛地睁开双眼,他有了答案。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删去庞杂的资讯后,留下的就是事实。 思绪飞奔,像一道道电流飞窜而过。阿提那推开面前的键盘,双手急急在桌上一阵摸索。他太兴奋,以致于当键盘哐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也恍若未闻般无动于衷。一旁的审查员吃惊地瞪大眼睛,不明白向来持重的阿提那长老为什么忽然表现得一反常态,如此匆忙又慌乱地到处张望,彷彿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脑波仪、脑波仪在哪?」阿提那急促的声音回盪在规律的滴滴声中。 「在这儿。」审查员从一旁的架上取下半圆状的脑波仪,还来不及递出就被阿提那一把抢过,逕自将它戴在头上。 电流飞窜,阿提那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从没有动得如此之快,唯有脑波仪能捕捉那一个个从脑海深处急速迸生的词汇:小树、绿叶、服饰、宝石、气候、朋友......各式各样的生词藉由脑波仪的帮助逐一浮出,又逐一被淘汰。 是的,与其无谓地在dna、基因里大海捞针,寻找时间倒转的秘密。不如直接删除最无用的资讯,那末,剩馀的必然是有用的讯息。 讯息是一地破碎的镜子,散落在各个角落。只有将尘土拨开,才有机会破镜重圆,得见真相。几个日夜过去了,终于,阿提那踉踉蹌蹌取下脑波仪,只见他脸色苍白如遇鬼魅,双手止不住颤抖,可疲惫的眼底尽是喜悦的光芒。「我......我终于找到了。」在失去意识前,他喃喃说。 xxxx 若说,在此之前尚有人不曾听过科学部的阿提那;在此之后,阿提那的名字传遍潘多拉的角落,家喻户晓。 藉由从数据库中找到的核心技术,阿提那发现,潘多拉人的身上有种暱称为抗衰激素的蛋白质荷尔蒙,可以促进细胞活化新生。抗衰激素使潘多拉人返老还童,面容越来越年轻。可它同时竟也抑制了脑力的发展,导致智力退化。 阿提那相信,这样的抗衰激素一定存在于潘多拉国度中的每种生物上,以致于凡是生在潘多拉中的动植物,都以一种均等的速度逐渐倒退,他将这现象称之为时间倒转。 但奥兰多人不一样。奥兰多人身上的蛋白质荷尔蒙是为成长激素,虽然它让人类最终走向老化一途,但人类的智力却丝亳不受它的作用影响,于此缘故,在经年累月的努力下,甚至累积数个世代的努力,奥兰多的人们得以取得更好的成就、理解更多宇宙的奥秘。 一旦破解神界人国的不同后,阿提那的研究速度也加快了。他从阿诺身上提取成长激素,打算以它遏止抗衰激素所產生的作用力。阿提那称它为「时间的解药」。 「这真是伟大的成果啊。」阿难由衷说道。 「是很伟大。」向来高唱反对调的博风,竟也点了点头应和:「我没想到阿提那会亲自参与研发『时间的解药』,希望实验成功。」 「嗯。」 这是一场沉默的见证,手术台上躺着熟睡的阿提那长老,偌大的空间里传来维生仪器低沉运转的声音,墙上掛着的电子萤幕被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区块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是不同的曲线和数字。这些曲线、数字的值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黄、有的绿,每个都代表着手术台上病患身体的监测资讯。一片眼花撩乱中,戴着口罩的主治医生伸出稳定的手,在其中一个屏幕上轻轻一点。 噹! 橡皮管内的液体悄然无声滑入阿提那体内。 阿难与博风对视一眼。是释然吗?心里跃然而上的感受着实太过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明明是无比伟大的成就,此时此刻,在他们眼里竟如此平凡、如此不起眼。只是低低一声噹—— 歷史将重新转动,写下新的扉页。 【II. 神的国度】15. 初始与结束 阿诺一直以为,生命的尽头就是死亡。她婉拒了阿提那长老的邀请,寧愿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高大的艾芙娜女神雕像下,跟着女神远眺的方向,看向她心中的奥兰茵。 她知道「时间的解药」定然会成功,也乐于听见阿提那长老自愿成为第一个受测者。或许是因为太篤定,以致于她不认为有参与见证的必要。 会成功的。当博风好奇询问为何如此肯定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阿难身上,而阿难,似有所觉般朝她望来。她们什么话也没说,却也像是什么话都说了。 天渐渐暗了。苍鬱的深山绿林,渐渐隐藏在黑色的薄暮中。直到这瞬间,阿诺才片刻怔忡:潘多拉——真的不是奥兰茵。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人国啊,原始而又古老,夕阳西下,没有会发亮的灯泡,只有炭火烧起的炊烟裊裊。 阿难是独自回来的。她告诉博风,今晚,由她看顾阿诺便够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诺微微一笑,并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自从你来到潘多拉,时间之流早已受到扰动。如今的我们走在同一条绳索上,未来将何去何从,我没有答案。」 「我的女神,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死亡只是一个过程。」阿难沉默一会,终于说。 「对于人类而言,确实如此。」阿诺神情安寧:「对您而言,死亡从来不是一个选项,对吗?」 她的眼神湛蓝如昔,阿难眼眉微抬,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您的未来是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是您的过去。您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悠希达大人与阿提那长老的那场辩论会,让我想了很多。」 辩论是否该开放「苍天的眼睛」,整场会议双方僵持不下,延续了整整一日你来我往的攻防讨论,最终仍毫无结论。最后是阿诺提出以她做为奥兰茵人的身份,申请调阅大数据资料库,才免于旷日废时的周折。 阿难记得,辩论会当下,阿诺曾说过:「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正因这句话,她与博风才同意所谓的临时部议这看似民主的过程,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当时她就已经发现了吗? 「来到潘多拉后,您教了我许多,也一直尽其可能回答我对这里一切的疑问。我看到科技飞快发展,想像我的家乡奥兰茵,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繁荣极盛之路。但在辩论会上,我从两位大人激烈的争论中,终于体认到过去的潘多拉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先进,也才发现更多您没有告诉我的事。」阿诺邀请阿难同坐在女神神座之下,夜还未深,凉凉的风很是舒服。阿诺的声音十分安详,像是在叙述床边故事般。 「若将潘多拉与奥兰茵想像成两条平行线,」阿诺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出两条线(见图一)。「潘多拉的时间轴是从左走到右,由未来进入过去区分成七个时期:7?6?5?4?3?2?1。奥兰茵的时间轴正好相反,是从右走到左,1?2?3?4?5?6?7,由过去进入未来。文明的进化程度则是以光耀文明、黄金文明、白银文明、啟蒙文明、铜器文明、铁器文明、石器文明标示,『石器文明』代表最落后的过去,『光耀文明』代表最先进的未来。假设,我和您在时间点4相遇。」阿诺将4画了一个方框,分别标上两人的名字。「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似乎早有预料,阿难眼眉低敛,看着阿诺画的图只淡淡点了点头,并没开口。 「其实,什么也不可能发生。」阿诺叹了一口气,将画上的图打了一个大叉。「因为您跟我是不可能在时间点4相遇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刚刚的假设只能建立在潘多拉与奥兰茵都以同等的速度在前进。就好像桥的左边有一个人,桥的右边也有一个人,两个人同时起步、以同样的速度往桥的中心走,才会在桥中央相遇。但如果一个人走得比较慢,另一个人走得比较快,那么他们虽然还是会相遇,但却不会刚好在桥中央。」 「在等速的前提下,我们将在时间点4相遇,那么双方的文明程度应该都在啟蒙文明,不应差距太大。」阿诺一边说一边取过另一张纸,同样画上两条平行线(见图二)。「但我发现潘多拉实在太先进了,就像是一个走得非常快的人;而奥兰茵人还在蹣跚学步,完全跟不上。这么先进的国度,有可能发生在光耀文明,也有可能是黄金文明或是白银文明,绝不可能是啟蒙文明。至于奥兰茵呢,与其说是处在啟蒙文明阶段,不如说远远落后在铜器文明阶段。」 阿诺在属于潘多拉的文明轴上随机选了黄金文明,写上阿难的名字;又在奥兰茵的文明轴上选了铜器文明,写上自己的名字。「我本来以为潘多拉与奥兰茵是一面相互对照的镜子,呈现出同等速度、但发展截然相反的时间轴。正因等速进行,阿诺与阿难才会在桥中央,也就是奥兰茵的时间点4与潘多拉的时间点4上相遇。可我刚刚说过,潘多拉与奥兰茵的文明差距实在太大了,双方的差距至少有上千年以上,当阿难你处在时间点6(黄金文明),阿诺我其实还在时间点3(铜器文明)。」 阿诺指着图,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您留意到哪里出了问题吗?当阿诺出现在奥兰茵的时间点3时,阿难本应出现在潘多拉的时间点3上。但实际上,阿难竟在潘多拉的时间点6上出现了,明明这时候阿难根本还没出生啊。那么,出现在潘多拉时间点6上的『阿难』究竟是谁?我猜测,您只是有张与我面容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并非真的阿难,是吗——艾芙娜女神?」 好一阵子,阿难只是饶富兴趣看着图,不予置评。横亙在两人之间的是长久的沉默,让阿诺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 「按照你的说法,潘多拉人现在正处在黄金文明阶段,还没走到时间点3。可我怎么知道奥兰茵的时间点3发生什么事?告诉你该如何躲过拉坦纳的那五箭?」 听见阿难温和的语气,阿诺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她听得出阿难的话里带着鼓励的味道,而非责难。「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在看了辩论会后,我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悠希达大人这么害怕开放『苍天的眼睛』。因为那不单单只是一笔笔的摄像纪录,而是进化到能根据大数据资料自动演算复杂的程式,起到预言的作用。换句话说,潘多拉的诸神可以依据大数据资料推算文明一步步衰落的过程。或许,除了预见时间点3,您们还预见了时间点2、时间点1。」 「你的图大抵是对的,但还是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时间轴虽然是等速进行,但文明的发展并不是等速的。」阿难从阿诺手中接过笔,重新画了一张图(见图三)。 与刚刚的图不同,在阿难画的图里,1、2、3、4、5、6、7,七个时间点之间虽然维持相同的距离,可代表文明程度的光耀文明、黄金文明、白银文明、啟蒙文明、铜器文明、铁器文明、石器文明却不等距。 「在时间轴等速的前提下,每一段时间区间,我们姑且当作1,000年好了。亦即,时间点7与时间点6之间,视为1,000年,以此类推。潘多拉在最璀璨辉煌的光耀文明中,延续了近2,000年;平行时空中的奥兰茵,也花了近2,000年的时间,从石器文明缓慢地进展到铁器文明。我们在观测奥兰茵时发现,在奥兰茵的歷史里,人类文明的进化速度是愈到后期愈快速,从石器文明发展到铁器文明可能需要花费2,000年的时间,铁器文明到铜器文明却只花费了1,500年便完成进展,铜器文明之后,可能连1,000年的时间都不必便已发展到到啟蒙文明。也因此潘多拉人益发忧虑,在潘多拉的世界中,最盛的光耀文明有着2,000年时间,黄金文明只剩1,000多年,随着潘多拉人智力不断退化,那么之后的白银文明、啟蒙文明.......呢,又能延续多久?我们就会落入矇昧的石器文明里甚至走向灭亡?」 阿难顿了一顿,确认阿诺真能理解她的意思,才又接着说道:「所以,真正的图应该是像这样的(见图四)阿难处在白银文明(时间点4),阿诺处在铁器文明(即将靠近时间点3),双方的文明差距确实很巨大,但以时间断点看来,距离没有想像中得远。我想,这也是伊恩能成功将你带进潘多拉的原因。不过,你的猜测也没错,就算在我画的图中,阿难不该出现在时间点4上,她应该同阿诺一样,出现在接近时间点3的地方。」 证实心中所想后,阿诺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眼前这位以阿难面貌出现的女子,她的艾芙娜女神吶——还将带来怎么样的宣告? 「你确实很聪明,能从一场辩论会中发现这么多我们极力隐瞒的真相。」阿难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欣赏意味:「确实,潘多拉的科技已经进步到可以藉由大数据推算文明的走向。再加上科学家们观测到奥兰茵的存在,以奥兰茵的文明进展做为参数修正,所能预测的未来也越来越准确。」 「准确到——您能预测拉坦纳将会做什么事、以及那五支箭的方向。」阿诺低声接过。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交叠的方式铺展开来。究竟是奥兰茵在重蹈潘多拉精心设计(亦或预测)的未来,还是潘多拉正在走向无可避免的、奥兰茵式的衰亡? 「不,我们已经无法预测未来了,自从时空旅人将你带来这里,一切已然改变。」阿难如此说道。 「为什么您要以我的模样将我带来这里?」 「就像你说的,潘多拉太先进,我们担心贸然将你带来这里,你会无法承受。倘若有你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物,或许会让你好过一点。」 「所以您不只借用阿难的面貌,还创造出一个假的马斯?」好让他与我在路上相遇,让我见证潘多拉的时间顺序是倒着走的,甚至误信潘多拉与奥兰茵正以同等的速度走近时间点4(见图一)。 「不全然是。你确实是遇上马斯。别忘了,我们可以观测到奥兰茵所发生的事,奥兰茵的马斯在二十三岁时,确实遇到四十一岁的阿诺。而我们只是巧妙运用了这样的事实。」 「那么哪一部分是假的?」此刻的阿诺声音听来有些空洞。她隐隐知道答案,但又不想知道答案。 「遇上马斯这件事是真的,但你看到的马斯不是真的马斯,只是我们找人假扮的。或者说,我们只是让这样的经歷,提前在时间点3(见图四)发生。」 「就像阿难也不是真的?不,」阿诺喃喃道:「不是这样,阿难是真的。只要潘多拉走到时间点3时,阿难就会出现。那是......」 「我虽然借用阿难的样貌,不过阿难是真的,艾芙娜女神也是真的。」眼前的金发少女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神色坦然清澈。「我是潘多拉的先祖远在四百年前,用极尽精密科技之能事,所创造出来的人机共融ai智慧体,以艾芙娜之名护佑奥兰茵大地。我见识过真正先进的科技,也看见文明正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极速殞落。我的使命是保护潘多拉文明。但所有的数据分析结果皆显示,终有一天潘多拉的文明将如灰飞烟灭般,不留一点痕跡。」 「博风、默林、悠希达......他们都、都跟您一样,是、是ai智慧体吗?」阿诺吶吶说着刚听来的陌生语汇,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新的资讯。人机共融?机器不仅取代人,还与人合为一体,那不是怪物了吗? 「你不用担心。」阿难轻声安抚,眼中有着一丝哀伤:「我是当今世上唯一仅存的人机共融ai智慧体。初时潘多拉的先祖将我们创造出来,是为了观测奥兰茵的人类们、藉由『神諭』与『神的国度』巩固人类的信仰,希望有一天能将奥兰茵人带到潘多拉,为潘多拉解开时间倒流之谜。很可惜,科技衰退得太快,许多伙伴因为没有足够的维修技术而死亡。」 「难道四百年前的高科技救不了您的伙伴吗?」 「四百年前的高科技纵然能保存下来,但对于今日智力退化的潘多拉人来说,还是太艰涩了。就像是一本晦涩的天书,虽然可以看懂上面的每个字,可是合起来便无法理解。简单来说,现在的潘多拉科学家空有维修知识,却少了实际执行的维修能力,更遑论创新了。我仅剩的好友,拉坦纳的真神,数十年前也死了。我担心我也撑不了太久,才不惜冒险带你渡过彼岸河。很高兴这个冒险没有失败,你成功地来到了潘多拉。」 「您知道吗?」阿诺轻轻叹道:「博风曾笑我傻。看来我的女神——您也很傻啊。」 【III. 时空旅人】16. 被遗弃的土地 赫陌思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一股血腥味。血腥味很浓,充斥着混乱的脚步声、叫嚣声,还有砲弹骤然爆开的轰隆声。他一直紧闭双眼,想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只要不张开眼睛,多忍耐一秒鐘、一分鐘、甚至是一小时,忍着忍着一切又会截然不同。他在心里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 孰料,一个庞然大物猛然朝他撞来,力道之大令赫陌思忍不住闷哼出声,低声骂道:「该死的!」 该死的——下一次他真的要乖乖穿好防护衣睡觉! 也就这么一回觉得不该浪费大自然的美景,毕竟难得有机会遇上温和的气候环境、可以徜徉在芬多精中,「何妨轻松点,不如脱下防护衣小睡一会儿」他被这偶然浮起的念头说服,才刚解下防护衣席地一坐,哪知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他又穿梭到新的、不知名的时空中。而且听来还是——正在激烈交火的战地! 老天吶,给点喘息空间都不行吗? 赫陌思疼得齜牙咧嘴,一边揉着发麻的肩膀,心想实在是太不幸了。 打仗、动乱、枪战、恐怖攻击......凡是能与暴力扯上关係的,都是时空旅人最不愿遇到的情况。试想,谁会愿意上一秒鐘还在柔软愜意的梦乡里,下一秒鐘却被噠噠噠的机关枪给吵醒。更要命的是不躲还不行,时空旅人只是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可不是铁打的金刚不坏之身啊。 当然,歷练久了,每个时空旅人都有各自的保命办法。虽说大多数的伙伴都把赫陌思的「闭眼法则」当作笑话看。但几次验证下来,赫陌思还真的多次死里逃生,慢慢地,笑话他的人也渐渐少了。赫陌思多希望这次的「闭眼法则」也能奏效,只要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紧闭双眼,心中暗自倒数:十、九、八、七、六......再等一会儿啊,等等再睁开眼睛,说不定就能到达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脱离这危险至极的地方。 他才不想管这里究竟是哪儿呢!小命都保不住,还在意这是哪个时间点、处在哪个空间? 「喂!能起来不?」 赫陌思突然感到腰间一痛,有人朝他踢了一脚。虽然不是特别大力,但也吓了他一大跳,不得不睁开双眼……这下可好,被这人一打断,他的「闭眼法则」不成了。赫陌思几乎是万念俱灰想着。 就见一个黑色劲装的女人从他身旁走过,俐落地将薄刃的猎刀从刚刚那撞到他的「庞然大物」身上抽出,沿着刀锋边缘滴下鲜红的血,在她脚边匯成一汪血湖。 赫陌思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女人很娇小,娇小却不嬴弱。方才的「庞然大物」其实是个身型硕大、穿戴防弹背心的士兵(如今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但女人的猎刀仍然无比精准地沿着防弹背心的缝线划拉开来,从腰侧给予致命一击。她轻盈地像隻黯夜中安静穿梭的黑猫,一双漆黑如星的眼睛直直盯着赫陌思看。 「你要是站得起来最好动作快点,否则我待会就顾不上你了。」确认躺在地上的男人还活着,女人收回视线,淡淡开口道。 既然一时半刻离不开这里,赫陌思认份地爬了起来,同时朝四周环境望了望。远方似乎有座碉堡,时有火光闪现、枪炮驳火声不绝于耳,看样子那方向也有一场猛烈的攻防战正在发生。 「我迷路了,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赫陌思小心翼翼避免提及奥兰茵或潘多拉等字眼,含糊其词问道。在尚未弄清自己究竟处在哪个时空中时,他不能向对方吐露任何可能干扰时空运作的讯息。这也是身为时空旅人必须遵守的公约之一。 「......迷路?」哪知女人闻言竟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微笑。赫陌思直觉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却不明白错在哪里。「迷路到交战区?你这路迷得可真远。」 「我不是——」赫陌思张了张口,突然又顿住。他原是想找个藉口搪塞过去,却发现怎么解释都极难取信于人。也是,普通平民再怎么迷路,也不会傻到往砲声轰隆的地方去。现下在她眼中,自己肯定是身份不明、行踪诡秘,一开口就露了馅的可疑间谍。 初来乍到,争取第一个遇见的人的好感,是首要之务。赫陌思必须从女人身上获取更多的讯息,才能决定在这时空中他能做些什么。尤其处在战争中,稍一不慎选错了边,赔上的可就是他一条小命!赫陌思满心懊恼,自己怎会犯下这般愚蠢的错误,说出不该说的话。 在他分神之际,林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接连几声重物着地闷响,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女人脸色一凝,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朝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往林中深处走去。 「快走吧,时空旅人。」她说。 「你,你知道我是时空旅人?」赫陌思大吃一惊。女人走得又快又安静,相形之下,即使他躡着脚步,试图不弄出一点声响,引起的悉簌声仍是大得让他神经紧绷。 「你的打扮不属于这个年代,又突然凭空出现在这片交战区中。还有,你看见我杀人却不会感到害怕,一副司空见惯样子,这林林总总跡象加起来,你不是一般的普通人。」女人在前领路,一边观察起周遭环境。当发觉赫陌思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掌握静声行进的技巧,眼看善于听声辨位的敌人就要追来,她忖了忖,很快做出决定。 「把你的防护衣穿上,待会儿就算不小心摔下来至少有层保护。穿好后就跟着我往上爬,记着,你的脚只能踩在我踩过的树枝上。」女人指着高大的树木,不容异议道。 树皮很粗糙,赫陌思接下女人递给他的一把匕首,好让他能插在树干上借力使力。收下匕首时,他曾一度犹豫:「你不担心我是间谍,趁机给你一刀?」 「那你早就死了。」女人头也不回,语气平静。事实上,女人只是几个纵跳拉攀,就已经轻轻松松爬上三公尺高的树冠区。 赫陌思闷声不吭,憋着一股劲儿往上爬。直到爬到树顶尖,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原来今晚的夜空高掛一轮明月,只是方才在地面上被重重树影遮盖,才显得一切晦暗不明。 瞧得清了,他看见底下一队队员手持武器,呈警戒姿态,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探查四周。这林中其实危机四伏,一个队员不知碰到了什么,忽地全身一软,倒塌在一旁。还有一个,被连排发射的强劲弩箭射成一个刺蝟,顿时血肉模糊。赫陌思这才知道,刚刚要不是有女人带领,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走出这片茂林。 赫陌思一时五味杂陈。不管在哪个年代,时空旅人向来是神秘的、未知的存在,绝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听过这个名词。即使有幸与其它时空旅人相遇,时空旅人也不会自曝身份。但这女人不仅从衣着打扮就看出他的身份,甚至还愿意帮助他? 那意味着女人曾经见过其它的时空旅人...... 「我叫赫陌思。你呢?」终于能喘一口气,好好自我介绍。但除了轻声道出自己的名字外,赫陌思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时空旅人啊,毕竟太乏善可陈了。 「艾特罗波斯,你可以叫我艾特罗。」女人只是看着远方,底下那些不断传上来,出自敌人的呻吟声、怒骂声,彷彿与她毫无干係,距离很远很远似地。 随着艾特罗视线望去,赫陌思慢慢浮起笑容。 奥兰茵神殿! 那是不管身处在哪一个年代、哪一个时空,总永久矗立在大地的中央,最高耸的山上、最神圣的场域。那是艾芙娜女神的居所,永垂不朽的象徵。 也是时空旅人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时,第一个搜寻的地方。只要找到神殿的方向,就能为自己所处的位置定位。 但看着看着,赫陌思的笑容在不知不觉间敛了下来。 神殿还在;方才看见的,位在半山腰的远方碉堡也还在。赫陌思是因彼处传出的火光枪砲声,认定那栋建筑物是属于防卫型的碉堡。在看清它与神殿间的相对距离后,他终于确定,那栋建筑物是本该供应神殿所需、守护神殿的护卫所。 「那里怎么会打起来了?」赫陌思疑惑不解。虔诚信服艾芙娜女神的子民,怎会与护卫所为敌?难道又是一个异邦信仰覬覦这片肥沃的土地吗? 「这是一个没有神的年代。而我,只是一名罪人。」 没有神,亦即此地的文明已进入到高速发展时期,当科技取代信仰,人们便不再唯神祇是从。不过,罪人又是什么意思? 「曾是女神最喜爱的奥兰茵子民,早已背离神的旨意。艾芙娜女神一去不返,而我们,只能等待女神息怒的那一天,重返奥兰茵大地。」 【III. 时空旅人】17. 没有神的年代 在等待敌人结束搜捕的期间,坐在树尖顶的两个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正确的说法是,赫陌思太好奇现下的时空,直缠着艾特罗多说一些,而艾特罗没有拒绝罢了。)只不过,艾特罗口中所描述的奥兰茵,对于赫陌思而言是全然不可想像的。 她说,现在的奥兰茵正处于啟蒙文明阶段,且还在快速发展中。 有多快速呢? 快速到赫陌思瞠目结舌的地步。 奥兰茵从铁器文明进展到铜器文明,只花了三百年不到的时间。而从铜器文明进展到啟蒙文明,也才花了一百多年。照这事态发展下去,奥兰茵很快就要进入白银文明、黄金文明,甚至是光耀文明!这远比潘多拉的文明进程,要快上数百倍不止。 难怪奥兰茵的子民不再相信神。赫陌思自以为是想着。 「不尽然是这样。」彷彿知悉赫陌思所想,艾特罗突然道:「你听说过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神官大人阿诺吗?」 「......阿诺。」赫陌思点点头,轻轻跟着重复了一遍。祭司阿诺就跟艾芙娜女神一样,早已为世人所知悉,即使是时空旅人也不例外。而在这轻声重复中,赫陌思觉得他似乎与阿诺更近了一些,彷彿两人熟捻到无须以敬语称呼。 「传说,受到艾芙娜女神荣宠的神官大人,最终进了神的国度。在神官大人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子民的敬诚程度能与神官大人时期相比拟,更没有一个人够得上资格承担祭司之职。缺少祭司传达神旨,人们难以理解艰涩难懂的神旨,于是,开始有一些人以代言人自詡,擅自詮释神的旨意,这些虚妄者所传达的旨意内容往往南辕北辙、莫衷一是,偏偏就是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还煽动越来越多人背离真正的艾芙娜女神。」 听出艾特罗语气中的不以为然,赫陌思猜想她定是信仰虔诚的信徒。「其实,宗教松绑未必是坏事。你想想,当人民的思想更开放、更不受侷限时,文明发展确实进步得更快,不是吗?」赫陌思是想起潘多拉,很自然说道。正因潘多拉人心中无信仰,从未对自然万物感到一点儿恐惧,才能勇于挑战身而为人的极限、积极投入研究科学的发展,继而充分发挥属于人类的价值。也或许,现在的奥兰茵进步如此神速,正是因为早已摒弃了神呢。 谁知艾特罗听了后脸色很不好,她神色淡淡朝赫陌思瞥了一眼,突然又看着底下地面不发一语。赫陌思尷尬笑道:「噢!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我知道我刚说的话很不中听。」 很显然艾特罗对于他那试图缓和气氛的笑话并不买单,没有搭话。 但赫陌思总有将所有坏的、负面的,往积极方向推想的能力。「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同意我说的囉。」他相信艾特罗之所以不驳斥他,也是因为看见奥兰茵进入啟蒙文明,容许更多异样意见后,无论是社会阶级的流通、知识的传播,甚至是普罗大眾生活的改善......等等,都有助于各项发展欣欣向荣。 「因为无法让更多人回归女神信仰,所以你才自认为罪人对吗?」收起刚刚的嘻皮笑脸,赫陌思正色道:「身处在一个没有神的年代,你却如此虔诚。艾特罗,我很敬佩你。」 「敬佩?你刚不还口口声声说着,奥兰茵人不需要受到宗教约束。」 「你以为我是在嘲笑你?」赫陌思忽地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有人说,时空旅人能够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这叫做自由。自由,多讽刺啊!你能想像每当我闭上眼睛,下一刻醒来不知道会去哪里、到了哪个年代,完全不受控制吗?有时运气好点,我能在同一个时空待上一年几个月的,更多时候是隔几天就换一个新地方。有一次,我连饭都没吃完,突然发现自己跑到一艘船底破了洞的独木舟上,河里全是对我虎视眈眈的鱷鱼。见鬼的,我都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想是心有馀悸,赫陌思喘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我在时空中飘盪,过去对我毫无意义,我对未来没有一丝盼望,我甚至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努力。所以,能够为一件事而执着的人,我总是佩服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譬如,你是从哪里来的、在哪里出生,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艾特罗眉心一挑,终于有了点好奇心。 「我总是一个人在时空中穿梭,偶尔才会遇见一两位伙伴,彼此交换讯息,然后又各自分开。」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空旅人,」艾特罗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艾芙娜女神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神旨?」 「你说什么?」赫陌思探过身,想要听得更清楚点。 「我说,我们安全了。他们已经撤退了。」艾特罗避重就轻回答,轻轻一笑:「既然你能从鱷鱼嘴下逃过一命,从这儿下来应该也不成问题吧?」就见她手脚併用,很快地从树稍顶一路溜了下去。 「你这是在记仇吗?」赫陌思垮下脸,稍稍活动坐得僵硬的四肢。幸亏,他虽然不如艾特罗灵活轻盈,但还算结实,在身上、掌心被树枝刮出好几道伤痕后,总算也安全抵达地面。 下来得太狼狈,赫陌思满头大汗,才刚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便发现艾特罗身旁聚集了十来个与她一式一样打扮的黑衣人,这一群人正目光谨慎朝他打量着。 听见他问话,艾特罗抬头答道:「异教徒、虚妄者、无神论者,全是心怀鬼胎的傢伙。明明各有各的目的,却因覬覦神圣大殿,才将这些魔鬼聚集起来。」 赫陌思听懂了。 异教徒想佔领神殿,改为侍奉自己的信仰。 虚妄者以代言人自居,自认更有资格入主神殿。 至于无神论者,想必盼着摧毁掉象徵迷信的神殿吧。 黎明来临,双方偃兵息鼓,各自退去。艾特罗会同其馀倖存的伙伴,低声在他们身旁说了几句话。 不知她说了什么,没有人再对赫陌思多看一眼,却在有意无意间将他围拢在眾人中心,守护着他一路前行。 直到进了护卫所后,赫陌思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神僕。」 没有神的年代,神僕依旧坚守岗位,抵御来自各方的侵扰,是艾芙娜女神最忠实的僕人,也是敌人眼中最冥顽不灵的一群人。 不是任何人都能当上神僕。除了信仰忠诚、家世良好外,还需有足以荣耀神的事蹟,并获得国王的允肯。绝大部分的神僕都是由贵族子弟所担当。换言之,神僕的存在与王室体制息息相关,都意味着高高在上的「阶级」。 而阶级,是现下的奥兰茵人所急于打破的。推翻君命神授的王权、推翻代代世袭的贵族......难怪艾特罗刚刚说「不尽然是这样」,这是一场新与旧之间剧烈的衝突战争,赫陌思来得不巧,恰恰适逢其时。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哪位尊贵的高门子弟?」所有人都穿着黑色劲装,没有足供辨识的徽章记号,但赫陌思留意到,黑衣人对年轻的艾特罗似乎特别敬重,这有些反常。 「时空旅人,你有一双好眼睛吶。分队长艾特罗波斯,是国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奥兰茵公主。」一个灰白头发男人,有一双像鹰眼般锐利的眼睛,流星踏步走进来:「赫陌思,欢迎你的到来,我是护卫长达猜。」 「谢谢你们的庇护,让我能顺利走出暗黑森林。」赫陌思压下心中的讶异,对着两人弯腰行了一个隆重的奥兰茵礼节。 「无须如此,这是我们份所当为的。」达猜朝其馀人点点头,除了艾特罗留下以外,其它人依序鱼贯而出。直到眾人退净,达猜才又道:「我想,艾特罗已经告诉过你,现在这儿是什么情况。」 「是的,我大概知道了。只是,你们似乎很瞭解时空旅人?对于我突然出现,一点儿也不吃惊。」 严肃的达猜至此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你不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时空旅人,在我年轻时,我就曾接待过三位时空旅人,他们的打扮都跟你很类似。只不过,很久没有新的旅人到这里了。」 听来达猜并无恶意,赫陌思稍微放下心。「作为回报,我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的吗?」 达猜朝艾特罗点头示意,就听艾特罗开口唱道:「传说,当日神的儿子阿德烈将黄金宝剑指向人间,当大地之女艾芙娜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他们都是伊底帕斯的诅咒。」 年轻的歌声,沧桑的曲调。 赫陌思真正吃惊了。这是时空旅人之歌,只有在横渡彼岸河时,才以此歌为献,祈求安然横渡满是烈焰的彼岸河。为什么艾特罗会唱这首歌? 「是护卫长遇过的时空旅人教你们的吗?」 「我们如何有那荣幸听闻时空旅人的吟唱。」达猜摇了摇头。他的身材高大,一摇头满头灰白头发如银浪般洒晃起来,很是引人注目。「当年神官大人前往神的国度,守在避静室外的护卫长听见里间传出的歌声,就是这一首时空旅人之歌。我们相信这是艾芙娜女神留下的神旨,预告奥兰茵大地即将迎来无穷无尽的乱世纪。」 「你看看现在的环境,这混乱年代不就证实了女神的预言?」达猜一双利眼直视赫陌思,彷彿想看进他的心底。「所以,我们相信,只有身为伊底帕斯的诅咒的时空旅人,能终止这混乱年代。」 「这,这会不会太牵强了?」赫陌思结结巴巴道。 「一百二十年前,当时的护卫长曾见过一个眼眉有火的少年。」达猜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按了按,意图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赫陌思先是愣了一愣,他无法想像什么叫做眼眉有火的少年。竭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闪动的画面、跳跃的火光,还有一张......看不清面貌的脸。这要如何才能凑成一个眼眉有火的少年?好半天后,他终于放弃道:「然后呢?」 「少年自称博风,来自遥远的国度,说是为我们带来艾芙娜女神的旨意,他将女神的旨意全藏在一个叫做播放机的装置中。」 「你们没有将他当作虚妄者看待吗?」 「如你所说,我们一开始是不相信他的。但他唱了时空旅人之歌,并告诉我们歌中所说的『伊底帕斯的诅咒』指的就是时空旅人,所有的讯息都藏在这首歌中,非常重要。」 赫陌思越听越糊涂。这首歌远在时空旅人出现时就已经存在,要说那时就已经知道现在的奥兰茵争乱不休,还能成为调停奥兰茵的关键,这简直是荒谬极了。 「博风离开了,但他留下了播放机。播放机里有两段讯息,第一段讯息我们姑且称为巴别塔的警示吧,里头是一个寓言故事。第二段讯息,据说只有被选定的时空旅人才能打开它。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第二段讯息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那第二段讯息的内容,连你曾遇见过的三位时空旅人也没能打开?」 「第一个时空旅人,才刚听完播放机中的第一段讯息就消失了。第二个时空旅人倒是曾试着打开第二段讯息,但他没能成功。第三个时空旅人,连护卫所都没能走进来就被异教徒捉走,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成功逃走了。」 换句话说,神僕们依旧在等待合适的时空旅人出现。这也说明了艾特罗见到他后,为什么愿意出死力保护一个陌生人。 只不过,赫陌思果真是被选定的人选吗? 【III. 时空旅人】18. 巴别塔的警示 安静的廊道,两道长长的影子拉曳在洁白的大理石上,衬出黑的格外黑,白的格外白。 赫陌思是耐不住沉闷的人。漫长的时空旅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若不学会自娱娱人、对着什么都能讲话的本事,闷也要闷死了。 他清清喉咙,开口道:「之前是我太莽撞,误会你了。我在这儿向你郑重道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即使是艾特罗,也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 「我曾说过,你自认为罪人,是因为没办法让更多人信服艾芙娜女神。在我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后,我想,你觉得自己是罪人,是因为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在你眼前分崩离析,而你身为皇族的一员却无力改变。」 那是一种极幽微的心思。皇权正受到挑战,保守的、古老的,称之为尊贵的阶级正急遽失去它的价值。你明知不该背时代潮流而行,但身份框架出它应呈现出的模样。你只能挺起胸膛,直步迈进,即使前方是深渊也无法后退。 进退失据,所以只能是罪人。 以侍奉女神之名,避逃到这方护卫所中。勉力维持住那微小的、实则摇摇欲坠的,关于神权、关于皇室的信仰。 只是一个谈过几次话的陌生人,为什么能洞悉这尷尬处境? 艾特罗自觉该对赫陌思另眼相看了。他不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嘻嘻哈哈、漫不经心的人。「对于才刚认识一天的人,你就对我说这些看似指责的话,合适吗?」 「是吗?才——一天啊?」赫陌思用种极度夸张语调,做了一个怪表情。他见艾特罗疑惑不解,收起刚刚那浮夸的笑容,认真解释道:「对于你们来说,一天很短,但我是时空旅人,下一秒鐘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所以我觉得一天已经很足够,长到我能对你掏心掏肺说说心里话。」他顿了顿又道:「万一我真的消失了,又没办法再回来,总不好一直欠着你一句道歉,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艾特罗一怔,她确实忽略时空旅人的特殊性。赫陌思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时空旅人,只因达猜护卫长对时空旅人多有描述,她才觉得十分熟捻,更因有所求才接近赫陌思。原来她根本不瞭解所谓的时空旅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未想过探究他们的内心世界。 一股内疚感油然而生,艾特罗第一次有了想瞭解时空旅人的想法。「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难道你没有亲人吗?」 只听赫陌思哈哈一笑,道:「我还真的不记得我小孩子时的样子,也不记得你们所谓的父母双亲、兄弟姊妹。好像从我有印象以来,我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时空旅人不会老、也不会死去?」艾特罗不无讶异问道。 赫陌思偏着头想了一想:「若要这么说的话,或许是吧。也有可能我还没到死亡的时刻,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毕竟,我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其它的时空旅人,找不到可以讨论这问题的人。」 「真是不可思议。」艾特罗喃喃道。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不曾再说话。 眼看已经进入神殿,赫陌思好奇地四处张望,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神殿时的那份悸动,震慑于神殿的宏伟、庄严,还有那闪闪发亮,由黄金与象牙雕琢而成的巨像——艾芙娜女神。 现在的神殿挺立依然,空气中扬着细微的尘埃,为这座本该典雅堂皇的殿所蒙上一层浮沙隐隐。 赫陌思带着对旧日神殿的记忆映照眼前,似乎一切也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陈旧、古老,那不是欣欣向荣迎向日光的神祇,更像是即将颓圮轰然倒塌的巨人。 「如果你很少遇见其它的时空旅人,怎么会知道必须遵守时空旅人公约?」走入避静室前,艾特罗一句问话,瞬间拉回赫陌思思绪。 「这......」赫陌思抓了抓头发,一脸为难道:「没有人告诉我该遵守什么公约,但我就是知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所有时空旅人都知道啊。」最后一句话是为了加强事实,他特意强调。 所谓的记忆或文化都需要透过某种方式传承到下一代,譬如语言、譬如文字,甚至是手势沟通。赫陌思的说法犹如凭空就烙印在一个人脑海深处,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依规而行,从不需知道原因。 艾特罗默了默。时空旅人身上有太多不可解的谜团,可惜双方没有足够时间继续讨论,避静室已经到了。 她推开厚实的大门,邀请赫陌思入内,一边解释道:「我们将播放机放在这里。就我所知,这是一种极为先进的技术,博风是在一百二十年前来的,他留下的播放机至今无人能破解,更别说打造出一模一样的装置。所以我们更相信他是艾芙娜女神特意派来的使者,唯有神能创造出能记录声音、播放声音的神奇之物。」 赫陌思环顾四周,随口问道:「达猜护卫长真的不一起过来吗?」 「经过一整天的休整,敌人蓄势待发,随时有可能再进攻。护卫长得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能过来了。」 赫陌思点了点头,在这方敬穆的避静室,他自觉地挺起胸膛,敛容整衣。其实他不全是吊儿啷噹的个性,只因他见过的时空旅人,多是愁眉苦脸、一脸鬱色,活得并不快乐。于是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跟他们一样,就算生活再怎么动盪、四处居无定所,他也要拥抱这份苦难,寻求一点点趣味。就算是——对这命定身份的微弱抗议吧。 艾特罗从上锁的铁盒中取出一个天鹅绒布包裹。打开绒布,一个黑漆漆的长方体,上头有几个旋扭按键,不知是什么作用。还有一封书信。 「这封信是当时的护卫长写下的纪录。记载了博风突然出现、两人间的对话,对博风乍然来访有十分详细的记载。」艾特罗将信递给赫陌思。 赫陌思读得很仔细,即便在阅读之前他已经对内容有所知悉。真正引起他兴趣的,反而是信里夹着一张素描。 「那是博风。博风来得很仓促,很快就消失了。护卫长只能凭记忆所及,画了张速写。」 「原来这就叫做眼眉有火啊......」赫陌思一瞬不瞬盯着画像。「蓝色的火,我本来以为是红色的。」 泛黄的画纸上勾勒着一个年轻面容,男子右边的眼眉上描绘着熊熊火焰。蓝色的火焰相当抢眼,相较于红色火焰给人的热烈感受,更显出一片冷然之感。 艾特罗凑近了过来,仔细看着画中人,忽地咿了一声,伸手遮住画上的火焰。「有意思,如果不看这团火焰——你看,这鼻子、还有下巴轮廓,你跟博风是不是有点相像?」 「你该不会以为我就是博风吧?我脸上又没火焰刺青。」赫陌思略带尷尬地递还素描,掩下刚刚浮上心头,一股说不出所以然的、奇怪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异样感觉。「好了,信也看完了,我想听听第一段寓言里有关巴别塔的警示。」赫陌思很快转移话题。 很久以前,世界各地的语言是相通的,居住其上的人们得以自由沟通,毫无障碍。 有一天,人们在一个叫做示拿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平原,那儿正适合建造一座美丽的都城与一座通天塔。 因为语言无碍,眾人齐心聚力,很快从四方各地源源不绝运来所需的石材,终于建成了叫做巴比伦的都城,以及直通云霄的巴别塔。在眾人欢庆天堂触手可及的同时,上帝震怒了。 「狂妄的人类啊,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扬自己的名,做了那样的事。」 「现在他们想要做的任何事,就没有甚么可拦阻他们了。来,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彼此语言不通。」 巴别塔倒了,从此语言不通。 四散各地的人们再也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为虚荣和傲慢付出了代价。 短短的故事戛然而止。 播放机里的声音是一个女声,用着典雅正统的奥兰茵语,说着一个惊心骇人的寓言。 「这是古老的奥兰茵语,跟现在很不同了。你应该听得很吃力吧,需要的话,我能为你翻译。」眼看赫陌思听完后闷声不吭,艾特罗以为他听不懂。 「啊,谢谢你,我听得懂。我刚只是在想,为什么播放机里不是博风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 「我们以为,『她』就是艾芙娜女神。」艾特罗谨慎说着。 艾芙娜女神...... 赫陌思笑容一凝。他总觉得这声音听来似曾相识,彷彿在哪里听过似地却想不起来。难道他真的见过艾芙娜女神,只是自己忘了? 赫陌思大力甩了甩头,意图拋开这可笑的想法。就听艾特罗继续说道:「你认为这个寓言想说什么?」 「人类需敬服神,不可自专为大。」这是最浅而易显的答案,寓言结尾早已指出「人类为虚荣和傲慢付出了代价」。 「就只是这样吗?」艾特罗鍥而不捨追问。「艾芙娜女神警告人类应当要谦逊,所谓的谦逊指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不再求取进步,一直活在落后的生活中就叫做『谦逊』?但现下的奥兰茵已经很进步了,也没见到什么『巴别塔倒了』诸如此类的天灾降临。总不成巴别塔倒了,是指女神神像倒塌?这似乎又说不通。」 艾特罗一句顶着一句说着,几乎不留喘息馀地。很显然她盼望赫陌思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好让她无须再质疑。 眼看赫陌思低着头默然不语,艾特罗稍稍恢復平静后,叹了一口气道:「寓言的深意,只有神知悉。我在想,或许你也知道。」 蓝色的火焰、熟悉的女声......赫陌思脸色略显苍白。隐隐约约间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 【III. 时空旅人】19. 永恆的乱世纪 扁扁的、黑色的长方体。每当看着这么一个小盒子竟然能发出声音,艾特罗仍不免感叹。 正当她以为记载声音、播放声音已经能称之为神奇,却看见赫陌思将拇指、食指按压在播放机上两个圆形雕纹上,随即,轻微地一声滋嘶!一道光束猝然不及从盒中迸射而出。 没想到黑盒子竟然是危险的武器! 艾特罗下意识就想将赫陌思拉开。但无论她再怎么快,怎比得上光的速度? 白光直击赫陌思。 没有意料中的吃痛声、又或鲜血喷流,笼罩在光圈中的赫陌思出乎意外地平静,朝艾特罗做了个稍安勿动的手势,示意她放心。 他似乎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艾特罗隐隐约约听见白光之中传出说话的声音,像轻语呢喃,可她听不懂。 「别怕!」那声音对赫陌思说。是潘多拉语,也是神的语言。 赫陌思确实不感到害怕,声音很耳熟,就是刚刚述说着巴别塔警示的女声。比起讲述寓言时所带来神威难测的威严感,此刻的女神之音柔和许多。就像是温暖的母亲抚慰不安的孩子,说:「来,靠近一些,让我看看你是谁。」 看在艾特罗眼里,沐浴在白光中的赫陌思彷彿正接受光之洗礼,将他身上的每一吋肌肤照耀得闪闪发亮,连脸上手上原有的伤疤、痂皮,都显得那么洁白无暇。 艾特罗一方面觉得眩目神迷,一方面紧张万分。神正检视赫陌思的一举一动,她衷心盼望赫陌思是选定之人,可又担心万一他不是呢? 神僕已经期望太久、落空太多次,他们都需要一个神蹟。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耀眼的白光不再凌厉迫人,反而像水般流动了起来,渐渐呈出乳白顏色。 艾特罗试着喊了他几声,赫陌思却恍若未闻,反而从站姿转成坐姿,双眼闔目。只是他眼皮子虽然闔着,但眼珠子可见地在眼皮底下骨碌碌直转动着,就像是他聚精会神正看着些什么,只是没打开眼睛。艾特罗虽然好奇,可慢慢地也不像刚刚那样担心了,她学着赫陌思动作,在光圈外盘腿坐了下来。 看着自己这大咧咧姿态,艾特罗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老达猜还是为她留了几分情面。什么国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宠爱,可也是头疼的小女儿,打小就不安份,成天一刻也不得间地在皇宫乱闯乱蹦,让一眾侍卫宫女在后头气喘嘘嘘追着她跑。 就是这样好动活泼的性子,有天突然对父王说,想要担当神僕一职,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艾特罗波斯,你是认真的吗?」父王忧喜参半看着她。神僕是荣耀的,但也是寂寞的,她能撑得过来吗? 艾特罗点点头。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是尊贵的公主,高高在上。直到有一日她走出皇城,才发现皇城之外并非每个人都以同等的崇拜臣服于她。那时她讶异极了,后来她走到艾芙娜女神雕像面前立定仰望,高大的雕像,渺小的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过尔尔。 真奇妙,在这信仰涣散的年代,她却在艾芙娜女神身上找到平静。原来,只要脱下一层层繁琐的仪式,神与人的距离其实一点儿都不远。 又过了两个鐘头,女神的低喃尚未结束。 不料光圈中的赫陌思却开始大口喘气,只见斗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鬓角不断滑落,一脸血色褪尽,像是着了魘一样。 「赫陌思!」艾特罗大吃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赫陌思!」 这是怎么一回事?女神究竟向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赫陌思看起来这么惊慌? 艾特罗想将赫陌思拉出光圈,可是她一双手才刚触及白光,就感觉到心脏骤紧,一股麻疼陡地穿过手指头,直袭而来攫向她胸口,那一阵阵闷疼竟让她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永恆的乱世纪......」 「你说什么?」艾特罗随手抓起铺在椅背上的白纱垫,胡乱在手上一裹,权当作护手,试图想再闯入白光中。 「这不是乱世纪。」 「对,不是、不是。」艾特罗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口里哄着道:「你先出来再说。」 「我说这不是乱世纪!」赫陌思踉踉蹌蹌向前一步,猛地甩开艾特罗欲要搀扶的手,语气焦虑。 「好——不是乱世纪。是女神告诉你的吗?」艾特罗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但赫陌思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女神?是你们的神官大人阿诺啊!阿诺说——不,阿难说......你以为现在就叫永恆的乱世纪了吗?哈哈哈,不是、还不是——我们都错了,错了!」 那癲狂模样令艾特罗不由一怔。倘若现下的纷乱都还称不上乱世纪,那么奥兰茵的苦难何时才是尽头? xxxx 有人说,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可能消失的。旧的记忆只是藏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随着时间过去,被新的记忆推挤到最深处。只要有心挖掘,总能将它再找出来。 赫陌思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他记得遇见的人、看过的风景、经歷的事件......虽然不是每个细节记忆深刻,可多多少少还有些模糊印象,不至于一片空白。 但如今,像是有无数的庞然重量朝他压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大片的空白被撕开一个口子,往里探去,依旧是空白......再往里探去,还是空白...... 明明就是没有记忆的人,不,这根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我只是看着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的一举一动,那个人不是我! 赫陌思想放声大吼大叫,一个高大男子却逕自开口说:「能穿越彼岸河的你,你就叫——赫陌思吧。」 「但我不是......」他看见记忆里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犹豫回道。 「时空旅人不受时间、空间所束缚。」高大男子轻轻頷首,庄严而又郑重:「所以,你也不再是你。你将是赫陌思。」 赫陌思抱着头,痛楚地摇晃着,彷彿如此就能不去承认那段记忆的存在,然而一切终是徒劳。 错了。 确实都错了。 原来这才是神真正的旨意。 奥兰茵的神,潘多拉的阿难,无法诉诸于口的呢喃细语,一字字一句句此刻全在他脑海中横衝直撞,像暴烈的水龙捲,直将他吞噬殆尽。 【III. 时空旅人】20. 时空旅人计画 良久,赫陌思缓缓睁开眼。冷汗湿透的衣裳,竟也乾了,他已经平静许多。 「赫陌思?」艾特罗犹豫地喊了一声。方才在赫陌思状态最糟的时候,她曾想去唤人进来帮忙,但又担心赫陌思会在她短暂离开期间消失无踪。从来没有一个时空旅人能像赫陌思一样直接与女神对话交流,如果这一回真的错过了他,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迎来下一个有此能力的时空旅人。她知道自己得全心全意守护一旁,等待最终的答案。 赫陌思没有回答艾特罗的呼唤,他起身拿起放在播放机旁的画像仔细端详着。 画里的时空旅人,有着高挺的鼻子、稍方的下巴......只除了右边眼眉上的蓝色火焰。 「你认识博风?」阳光穿透马赛克窗斜洒在赫陌思身上,艾特罗越看越觉得博风相貌与赫陌思有几分相似,既然赫陌思否认自己就是博风,那么两人间应该有些关係。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本名叫默林。」赫陌思默了默道。 默林啊......他早已遗忘的名字、不被记忆的身份,若不是阿难的提醒,他几乎以为自己在这无所依的宇宙中,终其一生都是孤伶伶一个人,飘盪在一片虚空之中。 「那你不就——」 「等等!」赫陌思微抬了抬手,出声制止。他很清楚艾特罗现下肯定很吃惊,有一箩筐想问的话。「你对阿诺的一生,清楚吗?」 「没有一个奥兰茵人不清楚神官大人的一生。她靠着预言成功阻止拉坦纳大军挥军西进,又在大旱荒时期引领百姓开凿水井。有关她的一生不仅出现在教科书上,也被唱游者编成歌曲,传遍整个奥兰茵大地。即使是当今的异教徒、虚妄者也不能否认神官大人的贡献!」 说到此处,艾特罗顿了一顿。为什么赫陌思突然这么问,难道神官大人与博风有什么关连吗? 「我也听过唱游者的吟唱。我记得,歌曲最终是说阿诺受到女神的眷顾,进入了神的国度,永生不灭。」 从方才起,赫陌思就总是阿诺、阿诺地称呼神官大人,不肯带上一声敬语。艾特罗对此感到隐隐不悦,终于忍不住脱口反问道:「神官大人是奥兰茵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祭司,难道不应该进入神的国度,永生不灭吗?」 「永生不灭……我也希望是。」 赫陌思的语气很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遗憾。艾特罗不禁一怔。 「我来告诉你真正的结局吧。」赫陌思突然伸出手来,示意艾特罗跟他一起走进播放机所投射出的白光圈中。 「真正的?」艾特罗已经将刚刚的不悦拋诸脑后,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对。真正的。」 真正的,关于奥兰茵的过去、未来与现在。还有那——关于神的国度。 xxxx 默林醒来时,窗外正下着大雨。两个医护员收到监测仪器通知,旋即赶到病房,对他展开一连串检查。 雪白的房间,井然有序的医疗检测,若不是医护员偶尔一两句你问我答,屋里安静地像是一帧苍白的默剧。就连外头的滂沱大雨也因隔着气密窗,听不见一点滴嗒雨声,只有被大风吹起的断枝残叶湿淋淋地贴伏在窗户上,沿着叶脉滑下一道道水痕。 外头忽地响起「砰、砰、砰!」的拍门声,医护员对看一眼,似乎打算对此置之不理。可随着拍门声越来越大声,默林忍不住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放心,没事的。」金发医护员很快道。 砰、砰、砰! 「你确定不开门看看?」 很显然,那敲门声并未因医护员一席话有所收敛。在默林眼神的逼视下,金发医护员有些狼狈地解释:「没有悠希达大人的命令,我们不能擅自开门......等等!」他倏地停住,侧耳听了听。原来他的耳朵上掛了一个微型耳机。好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是的。我知道了。」 金发医护员随即朝另一个医护员示意,命令他将门打开。「悠希达大人等等就会赶过来,她同意先让博风进来——」 医护员的话还没完,博风已经大步流星地进了门。他显然没将这两位资深医护员放在眼里,只衝着默林肩头狠狠一锤,语气酸溜溜道:「不错嘛,看起来精神好得很!」 身为阿提那长老的近身护卫,默林受过各式各样军事训练,哥哥那一拳虽然用了十足劲力,但他并不觉得特别疼痛。反倒是医护员们不约而同惊呼一声,神情懊恼地提醒道:「博风医生,默林不是你的患者,请你留意!」 「他可是我亲弟弟。」博风不以为意道。 「好了、好了,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我以为我们都谈好了。」默林太熟悉哥哥的性子,若是让他继续胡扯瞎缠下去,医护员绝对会被他绕得晕头转向。「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成为白老鼠,阿提那长老早已证实『时间的解药』的研发已大功告成。你放心,我们会带回更多的奥兰茵人,到时候潘多拉就有救了。」 博风咧开笑容,却不知他这好弟弟能不能分辨出笑容里的几分苦涩味来? 说到底,他一点儿也不想让默林参加这莫名其妙、名之为「伟大」的鬼计画。可谁能与打着「拯救潘多拉」大旗的厉声疾呼背道而驰呢?至少博风不敢。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提那长老亲点默林,以及其它身强体健一干人等,参与时空旅人计画。 科学部的阿提那长老向来是个实用主义者,他甚至连计画名称都懒得想,直接以「时空旅人」作代称。毕竟,时空旅人正是计画的核心宗旨,以此命名再贴切不过的了。 计画起源于来自奥兰茵的祭司阿诺。 阿提那长老成功地从阿诺身上提取成长激素,製成「时间的解药」,用以遏止潘多拉人身上的抗衰激素。为了确认「时间的解药」的效果,阿提那长老不惜以己身做实验——他终于停止「年轻化」,智力也不再退化,甚至还能保有已习得的知识! 实验成功了! 潘多拉举国欢腾。他们为力衰而逝的阿诺致上最高的敬意,讚誉她不仅是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也是神国潘多拉最关键的存在。藉由先进的科学技术低温保存阿诺的血清、炼取成长激素——阿诺虽死,可精神永存——永存在潘多拉人身上。 阿提那长老更发现,当潘多拉人身上同时拥有奥兰茵人(阿诺)的血清时,基因在不觉中有了新的转化,这些人竟也能自由穿梭时空,平安横渡那所谓的「彼岸河」。 其实,阿提那长老一开始对时空旅人这意外產物并不十分在意。他满腔心思都在精萃「时间的解药」,以及观察施打后的副作用上。 反而是悠希达大人直指出「时间的解药」的困境:阿诺的血清再如何精炼,也只是一人之血。怎么能供应给成千上万的潘多拉人使用呢? 可一旦有了时空旅人引介,他们将能带回更多的奥兰茵人,从奥兰茵人身上炼取足够的成长激素,阻止潘多拉人继续年轻化! 届时文明终得以传承,世代发扬光大。 潘多拉人听后无一不欢欣鼓舞、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伟大成就之中,唯有博风闷闷不乐。他很清楚「时空旅人」的存在别具意义,但一想到弟弟默林同意参与这项计画,更多的是不放心。 他心知肚明,默林已经为潘多拉牺牲太多了。 当年阿提那长老为了延缓时间倒流的速度,曾倡言活体脑波实验,可惜那场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结。身为受测者的默林虽然侥倖存活了下来,却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他再也分不清过去、现在与未来,永远失去时间概念。只要一谈及任何牵扯时序的问题,即使只是「你昨晚看的电影好看吗?」这样简单的话题,默林的脑子便本能地抗拒,引发剧烈头痛。 博风不愿意弟弟再牺牲了。偏偏在阿提那长老的优选名单中,默林赫然排在第一位。既是阿提那长老的近卫、又曾参与过人体实验,且身强体壮足以面对穿越时空时可能带来的潜在危险,身为家属的博风根本找不到开口反对的理由。 就在博风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改变默林的决定时,突如其来传出的消息,令他心思一动,说什么也要见默林一面。 医护员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博风琢磨着是不是直接将话挑明就好,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迟疑,悠希达大人已经赶到了。再不及多想,博风连忙道:「默林你听我说,阿提那长老已经过世了。你可以重新考虑是不是该参加这项计画,没有人会再逼你。」 「但阿提那长老没有逼我啊。」 糟糕!博风很是后悔方才话赶话的说得太快,没有考量到默林的理解能力。他不该多说最后一句话,在默林听来,只会固执地聚焦在后半句话,而不是「重新考虑参与计画」这件事上。 他要怎么让默林瞭解,「计画」不等于阿提那长老,大可不必为了效忠阿提那长老而加入计画成为时空旅人。 「我说了,阿提那长老没有逼我!」默林大声道。「还有,」他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愣愣道:「你说长老过世了,这是什么意思?」 长老、长老!为什么永远把阿提那摆在第一位!你自己呢?博风气急败坏想着。他忍不住想开口反驳,赶来的悠希达彷彿知道他在想什么,率先出声道:「博风你先别急。我刚刚已经在枢密院会议上提交报告,因应目前情况特殊,应该暂缓『时空旅人』计画,釐清阿提那长老骤逝的原因是否与『时间的解药』副作用有关。在未彻查出原因前,我们不会贸然啟动『时空旅人』计画。我之所以到这里,就是想亲自通知首批计画者,他们在计画暂缓期间还是能住在疗护所中,会有医护员二十四小时监控体能状态,协助确保他们的身体机能如常。一旦重啟计画,就能直接参与其中。」 她瞥眼见博风犹想插话,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眼神,不疾不徐接着解释:「这段期间内,如果参与者改变了心意,不愿意再参加本计画,自可随时终止。只是一旦终止了,便不能再住在这里,需即刻迁出;也不能事后反悔,嚷着要再参加。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一项伟大的计画,但也希望每一位参与计画人员都能妥善考虑,做出慎重决定。」 博风感激地看了悠希达大人一眼,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但悠希达大人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微微一笑:「你们两兄弟多聊聊,我还得去跟其它参与者说明计画暂缓原因。」 当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博风才有些后知后觉感到一丝惭愧。身为潘多拉人,他既没有挺身而出主动参与,也不鼓励家人参加。自己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吶。 【III. 时空旅人】21. 全知全能的神 「但事实是,你还是选择参加计画,成为一个时空旅人?」艾特罗挑起眉,疑惑问道。 赫陌思点点头:「科学部重新检视阿提那长老的尸体后,判定长老骤逝原因与『时间的解药』副作用并无直接关係。长老是因年岁已到,本身健康状况不佳,当初强行注射成长激素,已经是身体极限。加上阿提那长老是计画主持人,已经太劳心劳力,这才引起心脏病发猝死。」 「可你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记得自己原来叫做默林?」 「人是很脆弱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情感干扰,一旦成为时空旅人,我们必须拋弃自己的旧名、洗去所有的记忆,再由长官为我们重新命名。赫陌思是阿提那长老为我取的名字,意思是『作为沟通奥兰茵与潘多拉之间的信使』。」 xxxx 是的,计画重啟,固执的默林仍坚持参与「时空旅人」计画。 传说, 当日神的儿子阿德烈将黄金宝剑指向人间, 当大地之女艾芙娜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 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他们都是伊底帕斯的诅咒。 阿提那长老说过,他曾听将阿诺带进潘多拉的时空旅人伊恩唱过这首歌,不如就以这首歌当作旅程的开始。没有人料到阿提那长老会乍然骤逝,于是他无意中说过的话反而成了眾人惦记的遗念。 博风万般盘算落了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洗去记忆的默林领航高歌,戴上「苍天的眼睛」后精神抖擞出发。 「什么是『苍天的眼睛』?」艾特罗不解问道。 「嗯,这有点难以解释。」赫陌思取下掛在颈子上的项鍊,艾特罗本以为戒面是黑曜石之类的石头,带着天然的光泽。但赫陌思却解释道:「这里头其实是一个微型感测器。嗯?什么叫微型感测器?就是一种十分小的、可以纪录周遭影像、声音的装置。」 「你的意思是,『苍天的眼睛』可以随时随地监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艾特罗禁不住蹙眉。这听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没办法,潘多拉的文明衰退得太快了。」赫陌思叹了一口气:「之所以装设『苍天的眼睛』就是为了保留即将消逝的先进文明,所有纪录下来的影像、声音,全存在大数据中心。除非经过枢密院全数同意,不管是谁,都不能调阅其中的资料。」 「也就是说,项鍊的那一端潘多拉人能看见你在跟我说话?」艾特罗不喜欢这种感觉,连声音都有些冷冰冰的。 「时空旅人有其侷限,无法控制自己抵达哪个时空,当然也没办法向潘多拉回报自己到了哪里。为了蒐罗奥兰茵情报,悠希达大人坚持每一个时空旅人都需佩戴『苍天的眼睛』,好让项鍊另一端的监控者,实时掌握所有状况。」 「我还是不明白。首先,悠希达这么倚赖时空旅人,是因为他们可以带更多奥兰茵人进入潘多拉,既然时空旅人无法控制时空,就算真的回到了潘多拉,也不一定是那个有着悠希达、博风在的年代。如果送进错误的时间,那个时空很可能连『时间的解药』是什么都不清楚,对潘多拉人还有帮助吗?」 「这本来就是一项极度投机而且相当冒险的计画,可只要有一个奥兰茵人进入正确的时空,一个、两个、三个......就能拯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潘多拉人。为了保存文化,我们只能试试看。」 「听起来,这计画似乎只对潘多拉人有利。」原本满心崇敬的艾芙娜女神,其实也只是亟需援助的普通人,艾特罗不是滋味想着。 「我知道你一时半刻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不过,时空旅人的到来对奥兰茵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相较之下,潘多拉拥有更先进的科技,时空旅人每一次进入奥兰茵,或多或少你们总能从我们身上学习到更多知识,这也促进了奥兰茵的文明发展。好比博风带来的播放机吧,以目前的技术你们还做不出这样的装置,但它总是一个契机,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科学家能够破解播放机的奥秘,製造出属于你们自己的播放机。」 事情真有赫陌思说得这般轻易吗?艾特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之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果断转过话题,继续问道:「那你呢?你虽然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但总还有身为时空旅人的记忆吧?难道你曾带领过奥兰茵人进入潘多拉?」 「带一个奥兰茵人回潘多拉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首先,我们得取得对方信任,才能横渡彼岸河。你想想,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人,突然说要带你进入『神的国度』,你不把我当成匪徒盗贼才怪。再加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待不长,往往还没取得对方信任前就得离开;要不就是对方同意了,可我也很难二十四小时守着对方,等待一起消失的时间到来。换句话说,这个计画实际执行起来是很困难的。」 赫陌思也曾犯下错误,心急地想带奥兰茵人回潘多拉,但那人......却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扭曲、燃烧,直直坠入彼岸河中。 那之后他再不敢轻易尝试了,总耐心守着对方点头答应为止。 可就算答应了又如何? 有时是头一天答应,第二天反悔,第三天他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 有时是对方总算应承,他片刻不离守着对方,一天又一天过去,但就在某日他不小心松懈了一会儿,才刚打个盹儿,醒来早已不见对方踪影,眼前又是一个新的时空场域。 自然也有成功横渡彼岸河的时候,只要不是进入太衰败的文明,凭着潘多拉人的智慧,很快就清楚「时间的解药」是何作用,帮着赫陌思提取成长激素。 这就是赫陌思最高兴的时候了。一想到还有数十个伙伴也同他一般,晃盪在一个个时空中,为保存文明而努力,他忍不住想跟眾人分享。要知道他的失败不是一个人的失败,是所有时空旅人的失败。可只要有一个人成功了,那就是所有人的成功啊! 赫陌思先是乐观想着……可渐渐地,他的脸色跟心情一样黯了下来。 阿提那长老的无心之举,其实早是预言的一部分。当黄金宝剑指向人间,当女神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这不就意味着潘多拉与奥兰茵间的相互交流? 彼岸河上搭起了桥,时空旅人正是搭桥的人。 ......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 当时空旅人打破时间与空间的侷限,失去既有秩序的世界,即将全然大乱。 博风带来的播放机,播放着阿难的声音。这个人机共融ai智慧体,只是向他说着旧时那些被洗去的记忆、曾发生过的事,还有一些看起来摸不着头绪的片段画面。 明明可以堂堂述说,阿难却选了这么隐晦的方式。若是以前的他,可能会头疼地无法进一步分析,但成长激素抑止赫陌思的智力再恶化,加上长时间在各时空中飘泊,赫陌思的心思反倒更自由,他已不全是以前的默林了,如今的他想得更远、更多,也试图拆解阿难话中隐藏的深意。 赫陌思从隐隐猜测,到最终幡然醒悟,背上已是一层冷汗潸然。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听完播放机后陷入长长的沉默,之后又失态地对艾特罗大吼大叫。 除了阿提那长老外,能给予「时空旅人」计画切实建议的向来是悠希达大人。 她坚持时空旅人必须佩戴「苍天的眼睛」,好随时掌握最新状况,以便即时提供应有之协助。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理由,从未引起各部会怀疑,就连当时的阿提那长老也觉得悠希达大人考虑甚详。 直到赫陌思以身为时空旅人的角度想去,才发现这是个相当弔诡的论调。试想,就算监控者掌握到最新状况又能怎么办呢?身在潘多拉的诸人根本无法在时空旅人危急时,即时赶到他们身旁提供任何协助啊! 若说悠希达大人不熟悉时空旅人处境,一开始并没察觉矛盾之处也就罢了。一旦计画啟动、时空旅人开始穿梭时空,她一定也会发现「苍天的眼睛」根本毫无助益。既然如此,悠希达大人为什么还坚持时空旅人要继续佩戴「苍天的眼睛」? 「苍天的眼睛」是一套精密的监视设备,储存在大数据中心里的资料愈是齐备,愈能演算更复杂的算式,推导愈精准的未来。就像当初祭司阿诺独身面对拉坦纳的弓箭时,精准预测箭矢的方向。 只要全盘考量所有会发生变化的因子,那么所谓的「变化」就不再是「变化」,而是一个既定的未来。 没有了向来针锋相对的阿提那长老,悠希达大人渐渐显出意图独掌「苍天的眼睛」的野心。更正确的说法是——透过时空旅人,「苍天的眼睛」得以记载奥兰茵土地上发生的大小事,这些宝贵的资料全数进入潘多拉的大数据中心。一旦汇整成功,悠希达所能掌控的,不光只是一个潘多拉,还有整个奥兰茵帝国。 而悠希达,就会成为真正的、全知全能的「神」,掌握过去、现在与未来。 赫陌思还记得当初悠希达与阿提那两人为了是否开放「苍天的眼睛」,彼此怒气横衝的模样。那时的悠希达,可是坚决反对开放「苍天的眼睛」,认定过度膨胀的公权力必然会侵犯到个人隐私。 没想到阿提那长老一死,悠希达也变了模样。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 【III. 时空旅人】22. 潘朵拉的盒子 「权力、欲望,都会改变一个人。」听完赫陌思的述说后,艾特罗悠悠道。 很多人以为身为国王的女儿,本就在权力之巔,不会懂得权力如何改变一个人。但却忘了正因为身处在最高处,反而将底下的芸芸眾生看得更清楚。 清楚一个人如何努力地往上爬,却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坡道,跌落山谷。也清楚地看见好不容易爬上巔峰的人,开心之馀忘形失态,对着云海山林大吼大叫,早已失去本我。 赫陌思垂头不语。他还是很难想像悠希达的转变,那可不是稍微偏离了点立场,而是与她之前所持论点截然相反、背道而驰之路。 「我倒是想到一件事。」艾特罗指着赫陌思颈间的项鍊,率直问道:「既然『苍天的眼睛』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事,你刚跟我说的话,就不怕被悠希达大人听见吗?」 「我刚不也说了吗?」赫陌思听到她的话,似乎心情好了点,微微一笑道:「即使被听见,悠希达还没有能力指派任何人前往特定时空,阻止我胡乱说话。更何况,我们刚刚都在播放机的白光里,别小看这圈白光,它能在一定程度干扰『苍天的眼睛』发挥作用。悠希达得多花一倍的时间破解我们刚刚在白光里究竟说了什么,即使破解成功,她能不能派人到这里还是个问题呢。」 这么小心翼翼的防备。艾特罗不由得对赫陌思口中,播放机里的女声——阿难,起了好奇心。她不懂什么叫做「人机共融ai智慧体」,可肯定是极厉害的人物,才能与高高在上的悠希达大人相抗衡。 「是因为『苍天的眼睛』全面监控所有人,所以阿难找不到机会除掉悠希达,这才找上你帮忙?」艾特罗偏着头想了想后道。 「嗯?我不懂你的意思。」赫陌思很讶异艾特罗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照你刚刚说的,大权在握的悠希达严重危害到潘多拉的发展。只要除掉她,潘多拉就能恢復常轨。」 原来艾特罗竟然是这样理解他刚刚的话语。赫陌思好笑想着,一边正了正脸色,道:「事情要是这么简单的话,也就不会有『永恆的乱世纪』了。」 艾特罗一怔。确实,说了半天,赫陌思还没解释到什么叫「永恆的」乱世纪。 「你知道吗?潘多拉国之名其实源自于一个神话故事。」 「没想到像潘多拉这么先进的国度,也相信神的存在。」艾特罗知道赫陌思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故事来,她只还不清楚赫陌思到底想表达什么。 「说了这只是个故事。」就见他两肩一耸,摊开两手道:「实际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没有人会去探究真假。老实说,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传说,几乎都忘了。要不是播放机里的阿难提醒我别忘了潘多拉国的起源,我想了老半天才知道她指的是这个故事啊。」 就听赫陌思娓娓道来: 传说,泰坦神族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火种,改善人类的生活、传授人类智慧。 天神生气了,想要惩罚普罗米修斯,但普罗米修斯一直很小心翼翼,天神便命雕刻之神赫菲斯托斯以水和泥创造出名为潘朵拉的美丽女子。天神将她赐予普罗米修斯的弟弟为妻,并在新婚之日送上眾神的贺礼。 心知天神不怀好意,普罗米修斯告诫弟弟夫妻俩,千万不可打开装着贺礼的盒子。弟弟听了哥哥的话,但潘朵拉却对盒子内装了什么感到无比好奇。 有一天,弟弟出远门,潘朵拉趁无人留意之时,悄悄打开贺礼之盒。就见盒中飞出了战争、瘟疫、飢荒、苦难......潘朵拉吓得赶紧把盒子关上。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原本无病无痛的人类大地,战事肆虐、水涝旱荒,人与人间不再彼此信任,反而充满了嫉妒与愤怒。 潘朵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就在伤心哭泣时,盒中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说:「潘朵拉,不要害怕,将我放出来吧。」 「……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另一个恶魔,想要诱惑我放你出来为乱?」潘朵拉犹豫说着。 「因为,我的名字叫『希望』。」 「很有意思的故事。最后潘朵拉有打开盒子吗?」 「不知道,故事只有到这里了。」赫陌思摇摇头道:「但潘多拉人相信,无论事态再如何严峻,最终总也有希望。或许正因抱持着这种乐观的心态,潘多拉国的文明才能欣欣向荣发展,达到前所未有的先进程度。」 「我想是的。」艾特罗顿了顿:「不过,这故事与乱世纪有什么关係吗?」 「一开始我也不懂阿难为什么要向我暗示潘多拉国的起源,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潘多拉、潘朵拉,重点不在于『希望』,阿难想暗示的,其实是故事中的女人——潘朵拉。」 艾特罗挑了挑眉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赫陌思继续往下说。 「潘朵拉是雕刻之神所创的女子,集美好事物于一身。在打开盒子之前,人类大地平和安寧,从没经歷过战争危害,也不知大自然的可怕。但是,好奇心驱使她打开了盒子,那一瞬间天地变色。潘朵拉、潘多拉,现在的潘多拉国就像是那名女子,打开危险的盒子却不自知。」 「故事里的盒子,装的是战争、瘟疫和飢荒......种种可怕的事物。怎么会跟潘多拉国一样?」艾特罗不理解问道。 「潘多拉人藉由施打『时间的解药』减缓死亡的速度,可说是达到接近永恆的生命。永恆的生命、不再衰败的文明,这是一个璀璨斐然的未来,看起来很美好......也很虚幻。」 「虚幻?」 「你之所以认定悠希达贪婪、邪恶,是因她掌握了『苍天的眼睛』,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但当越来越多潘多拉人达到永生境界,加上超越任何一个年代的先进文明,骄矜自满下早已不再敬服任何信仰,没了信念的约束,贪婪会滋长、邪恶会蔓生——」 「到时,每一个潘多拉人就都是悠希达。」艾特罗忽地反应过来,艰涩接过他接下来的话:「你争我夺下,战争来了、不可免的伤亡......到处都是仇恨的种子。」 这就是播放机中反覆播放的片段画面,没有旁白说明,却是一幅幅写实可怖,彼此夺杀、骇然的景象。尤其是,蛮荒时代时一颗尖石子只能打破一个人的脑袋;科学演化的技术让杀人变得轻而易举,一个开关按下去,便是成千上万的生命寂然消失。 赫陌思沉重地点了点头。「如今的潘多拉已经不是奥兰茵人一心嚮往的神国乐土。但奥兰茵人却仍一心嚮往着踏上神之国度,相信时空旅人所说的『只要渡过彼岸河,就是永生永乐的未来』。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晓得,一旦踏上神之国度,迎接他们的将是被当作提取成长激素的工具和更快速的死亡。」 「不会的......」因为吃惊而显得有些迟钝的艾特罗喃喃道:「你刚明明鼓励我,时空旅人来了,同时带来新的技术,虽然是很片面残缺的,但奥兰茵也藉此走上进步之路。总有一天,奥兰茵人会知道所谓的神之国度,其实也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只不过有着一个叫做『潘多拉』的名字罢了。」 「是的,一旦奥兰茵人越来越进步,意味着拥有最先进的科技,也就跟潘多拉人一样,科技凌驾于一切之上,再也不需信仰了。」 然后,奥兰茵人儼然将重蹈潘多拉的覆辙。文明发展、私心贪欲、意图掌握时间与空间、取代神而代之......然后,又有一个名为阿提那、悠希达的人物出现。 「你太危言耸听了!」 「这是阿难看到的未来:因为时空旅人引起的失序混乱,潘多拉与奥兰茵将陷入永无终结之日的乱世纪。」 当掌握足够的大数据资料,便能看见预定的未来。 「其实,潘多拉与奥兰茵原本就是宇宙中两个各自不相干的个体。只因潘多拉人观察到奥兰茵的存在,从此将它视作一个倒影,企图从它身上寻找抑止文明衰退的方法,甚至将时空旅人当作解方。要不是有阿提那长老的实验,根本不会有时空旅人的存在。」赫陌思平静道。 不会有时空旅人、不会有时空旅人之歌,自然也不会有——伊底帕斯的诅咒、永恆的乱世纪。 【III. 时空旅人】23. 最后的一哩路 看着默林领悟出乱世纪的真义,阿难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说是「看」,其实阿难并没有睁开双眼,她是透过投射在眼瞳上的即时画面得知默林与艾特罗的一举一动。 她还是习惯称呼默林,而不是阿提那长老为他取的名字「赫陌思」。博风、默林,明明兄弟情深,却要洗去默林的记忆参与时空旅人计画。啊,博风,不知现在的他漂流在哪个时空中?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阿难能做的已经很少、很少了。 如今的潘多拉已经比播放机里播放的——大规模的杀伤互斗、人们自尊自大,又更不同。「时间的解药」不仅延长潘多拉人的生命,更在科学家全力研究下,成功研发出汰换旧细胞、旧器官、甚至是旧人脑的医疗技术。潘多拉文明大幅度地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称之为「量化文明」。 掌握了生命的奥秘,也掌握了时间与空间,悠希达废除枢密院议政制,迎来了一人独大的威权时代。 不知是可幸还是可悲,悠希达的野心只持续了不到一百年时间。毕竟她之所以能「高人一等」,是因独掌「苍天的眼睛」。可当越来越多潘多拉人受益于「时间的解药」,突破生命的界线之后,他们开始起身反抗悠希达的高压统治,潘多拉陷入了长达两百年的混乱时期。 而那些起身倡议推翻悠希达的人们呢? 不。他们为抢夺「苍天的眼睛」不择手段,上位之后又成了一个个悠希达。 其实阿难不是普通的机器人,而是来自于「光耀文明」的產物。她也曾以人类的姿态真实存活过,直到癌症末期,光耀文明的科学家留存了她的大脑、衔接上液态金属,为她重塑新的身体。再加上内装高效能的处理器、记忆芯片,已是一台能做各式复杂算式的超级电脑。 阿难成为了「人机共融ai智慧体」。 与她同批生產的「人机共融ai智慧体」,因各式各样原因,譬如面临潘多拉文明急速退化,备用的替换零件用完后再也没能力生產、找不到能维修这些精密仪器的技术人员、又或难以取得驱动精密仪器的能量来源......种种困难,令这些机器人最终以无法维修作结。 阿难也只是幸运地尚能正常运作,一旦灯尽油枯,她也只能像同伴一样,走向废铁报废一途。 「量化文明」的潘多拉人已经开发出无须藉助人脑的控制,却能让机器人產生同等的共情反应,达到新一阶段的「仿真人」。即使如此,他们对所谓的「人机共融ai智慧体」这种旧时代產物,仍保有高度兴趣。 是一种既彰显自身优越感,同时又带着怀旧情怀的幽微心情。 连阿难都以为这将是最终结局了,在博物馆内或是研究机构中,发挥自己最后的剩馀价值。 要不是她还保有身为人时的「真实」情感(学界迄今仍将仿真人的情感表达模式称为「仿真」情感,并不认同这也是属于人类的真情实感。),想起了那个奥兰茵的阿诺。 祭司阿诺,即使来到潘多拉,见识到所谓的「神」亦不过尔尔。她仍坚定不移,甚至对博风道:「我的神教导我成为一个善人,善人至忧也至喜。即使神不在了,行善应如是。」 阿难震惊了。 在阿诺的心里没有「你与我」之别,她只看见为所该为,虔心奉献,而不以为这叫做牺牲。 属于阿难人脑思考的那一部份,头一次凌驾于高效能处理器运作,她反省着自己是否像阿诺一样,也是这般「行善如是」? 在见到悠希达如何滥用「苍天的眼睛」、人与人间的你争我夺,阿难与博风心灰意冷之馀,不得不承认人性的私欲横流,是迄今任何再先进的文明也无法控制住的。最讽刺的是,大凡越进步的文明,越是助长了贪婪的人性疯狂滋生。 他们想纠正犯下的错误,截断彼岸河、将潘多拉与奥兰茵彻底区隔开来。只要时空旅人无法渡河,潘多拉人在缺乏成长激素下,很快就须面对「死亡」议题。 人之所以恣意为大,就是自以为无所不能;也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学会谦卑。 他们想将一切导回正轨,但「量化文明」已经不是任何人能轻易与之抗衡的年代。 在阿难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偷来阿诺血清的原样本再注入博风体内,私自送他渡过彼岸河后,潘多拉人这才发现阿难与博风起了异心。 既然抓不回漂泊在时空中的博风,禁錮阿难、剥离她的四肢躯干,将馀下的头颅调降至只能维持在最低运转程度,成了唯一可做办法。 为什么不一併剥除掉阿难的大脑呢? 原因无它。只因潘多拉的掌权者还想弄清楚阿难究竟做了什么? 每一时、每一刻,潘多拉的科学家不断以各种方式刺激探测阿难的大脑。大量的科研人员透过无数的仪器扫描、分析、解构阿难的脑波、汲取分析阿难的思维......阿难必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与这些病态的侵入大军相抵抗。 就像是遭遇数以万计的电脑病毒同时攻击,主机得在短短时间内研拟出反病毒的程式来。 好几次潘多拉人差些侵袭成功了,他们不明白是什么让仅存一息的阿难仍然坚持着负 【III. 时空旅人】24. 孤单的悠希达 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 悠希达收起书,朝窗眼望了一眼。长久的禁錮令她对「规矩」之外的细微改变特别敏感。譬如说,在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后,理应在十分鐘之内会有人敲门、打开禁闭窗口、回收空盘子。 十分鐘过去了,悠希达甚至看完了一段精彩的哲学辩论章节,周遭却安静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是突然的灾祸危害,若是,消防侦测系统早已警铃大作。 那会是什么? 悠希达放下书,起身在房间内慢慢踱着步。她的动作不快,有些老态龙钟,却又不全然是老人的模样。怎么说呢?自从被逮捕后,当局政府早已停止对她施打「时间的解药」。 缺乏「时间的解药」压制,潘多拉人原体内的抗衰激素再度发挥作用。 或许是两种不同激素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吧,悠希达的身体状况变得极度不稳定。松弛的皮肤、脆化的骨骼、偏偏一张脸皮却吹弹可破,指甲晶莹剔透。还有满头的白发、浑浊的眼白,时不时咳上一两声,可听力却又好得出奇。 科学界很难界定悠希达的年纪,无法将她归类为老人或少女。她成了一个怪物,不知时间之终点。 在潘多拉,「死刑」不是最严重的惩处;终生监禁,永远无法假释出狱才是。法官们认为,死亡只是一瞬间的过程,无法让受刑人深切反省所犯下的过错,唯有活着受刑才叫做惩罚。 可惜像悠希达这样的人,即使关了数百年之久,也还未见得理解懺悔的意义。 她当真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所当为,且至今仍对此深信不疑。 当年为了争取枢密院大臣全数同意「禁开苍天的眼睛」,长时间的辩论激战、差些要召开全民公投......种种经歷都让她想起每一次遇到具有争议性的法案时,总得这么旷时费日地来回讨论,而结果却还不见得能尽如人意。 处在和平年代时,自然能这般空耗下去,泛泛空谈而不急于取得任何结论。毕竟,「全面地」、「审慎地」思考,才是最要紧的嘛! 但少有人留意到,打从开啟时空旅人计画后,潘多拉已经进入一个前所未见的时代,行政部、财政部、科学部、文化部、法务部、军事部......不管哪个部门里,时时刻刻方方面面总有随着计画执行衍生的各种难处该检讨、该解决。牵一发则动全身,偏偏旧时的那些全面的思维、缓慢的决断过程,彷彿是一个步履蹣跚的老人,根本无法因应这新时代的急遽变化。 眼看政府机构即将陷入停摆空转的尷尬处境,悠希达率先而起,凭着自己的个人魅力重新拢聚人心,严格督促各机关提高决策效率,经过一连串铁腕措施,总算挽回跌至谷底的政府形象。 人总是容易服膺于强者。 像悠希达这样有着縝密的心思、钢铁般的意志,以及一颗为全民福祉着想的心,人们心甘情愿将所有的一切交予她来决定。再也不期待那乾领薪水、只会终日争吵不休,却永远得不出一个可靠结论的枢密院。 大权在握的悠希达自觉任重道远,「苍天的眼睛」能有效又迅速地协助她掌握所有状况,唯有全盘的瞭解才能做出最佳判断,对潘多拉人最好的、对奥兰茵人最好的......。 她将所有精力投注在国政上,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而不觉疲惫。她品嚐到了权力的滋味,过去一件案子,譬如施盖医院诸如此类事务,选址适不适当?该花多少预算?如何说服附近的住户同意......光这林林总总的问题就得广邀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反覆研议,再经过层层级别报告,最后才由主管机关官员就前述结果讨论,最终再投票决议拍板执行,如今倒是不用了。 一本厚厚的评估建议书,她是最终的决定者。可以一句话同意,也可以一句话全然推翻。岂不有效率多了吗? ......倘若遇到反对者呢? 不!再也没有反对者了。他们的声音从大声疾呼到微不足道,终有一日将寂静无声,直至说不出话来。 绝对的高效率、绝对的威权专断,悠希达走向了高压统治之路。 直到政敌将她从神坛上驱赶下台,禁闭在这十米平方不到的小地方。 无数次的公听会、审判庭,悠希达以她那如簧之舌辩才无碍,坚不认罪。于是,当局决定停止再对她施打「时间的解药」、永生不得释放,她成了如今模样。 即使悠希达已经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外头正在发生的事全然无知。 别忘了,她曾经是「苍天的眼睛」最高掌握者。她知道如何避开监视、潜进系统内部,窥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企图在未来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也因此她看到阿难的背叛、博风成了时空旅人,还有当局宣告阿难叛国重罪,将她关押在同一座监狱中。 悠希达虽然吃惊,可也不太过意外。阿难与博风的行动正好证实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 老实说,她总觉得像阿提那这样聪明的人,当初不可能毫无所备便让文化部接掌他一生的心血结晶。从他当年坚决开放「苍天的眼睛」这件事,她就知道阿提那必然有他的私心。但凭文化部那时的人手,确实也找不出阿提那在其中动了哪些手脚;加上后来阿提那骤然过世,人既然不在了,再查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这事便暂时搁置下来,再无人闻问。 直到博风偷渡彼岸河,悠希达终于肯定关键就在时空旅人身上。可究竟是什么呢?苦思了数百年时间,悠希达至今依旧没有答案。 啊,她多盼望能与被关起来的阿难有番长谈。阿难肯定是破解了阿提那留下的谜题,这才胆敢做出反叛之举。 可惜,自从当局全面升级「苍天的眼睛」系统,补起原版本中的漏洞,悠希达再也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只能阅读每日定时推送的电子报,读些已经不是「新闻」的旧闻。 悠希达是在隔天吃早餐时,才看见叛国者阿难死于狱中的消息。 新闻说得很简略,更像是一则行礼如仪的讣闻。当初曾犯下叛国重罪的阿难,歷经数百年的关押,也不再有人在意她是谁。 原来,昨日那不寻常的氛围,是因为阿难死了啊...... 悠希达突然感到食不下嚥,默然放下刀叉。 她与阿难称不上好朋友,最多是曾共事过好一段时日的......同事?可她仍然觉得有一股难以诉诸言语的哀伤,长久縈绕心头不去。 是孤单吗? 自此而后,漫长的牢狱生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没有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