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诡》 1、钟馗嫁妹 周昌安安静静地坐在高脚凳上。 冷风从窗洞外不停地往屋里灌,扑在他的颈侧,令惨白的皮肤微微泛青。 他像是一尊泥胎似的安坐着,唯独眼眶里的眼珠频频转动,打量着这间狭窄房屋里的摆设。 这是一间石块垒砌的屋子。 一块黑色粗布以屋门为中轴线,将屋子隔成了两半。 屋子另一边的情形,周昌看不见分毫。 他看见碎石叠拼成的墙壁上,糊着一道道油污与柴灰混合形成的黑物。 许多五彩斑斓、神态狞恶的泥偶与面具,被红绳缠绕着,安放在屋子角落。 对门口的那面墙下,停着一口没了棺盖的棺材。 薄皮棺材表面附着浅浅的湿土,湿土剥落位置展现出来的棺材漆,还是乌黑发亮,不像是在地底下深埋许多年月的样子。 周昌就是被几个人从这副薄皮棺材里扒出来的。 把他从土里刨出来的其中一个老头,这时正靠棺材斜坐着,将两口竹箱里的东西都翻腾出来。 屋里冷得沁人骨髓,那个老头却满脸是汗。 他从堆在地上的香烛纸钱、铜印、牛角等物什里,捡出好几个瓶瓶罐罐全搂在怀里。 大抵是注意到周昌投向他的目光,他撑起身抬头看向角落里的周昌,眼神里满是爱护:“幺孙儿,莫急莫怕哦,爷爷待会儿在你身上画了符,你就能动能说话了。” 这个老头看起来神神叨叨的,操着一口川蜀地区的方言,唤周昌作幺孙,可周昌并不认识这个老头。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正遭遇什么事情,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珠可以稍微转动。 昨天晚上他才开车回到乡下,陪着爷爷过中秋。 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被闷在一个漆黑霉臭的盒子里,尔后随着自身被眼前老头和其同伙合力从地底下挖出来,周昌才发觉那个漆黑闷臭的盒子,其实是一副棺材。 周昌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形。 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在昨晚睡觉的时候,被什么过境悍匪、犯罪团伙给绑到了眼下的地方。 他现在的情况很特殊。 和先前被闷在棺材里的感觉类似,现在,他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被锁在了当下这具名为肉身的棺材里。 他无法挣扎,索性也就不再挣扎,安静坐着,静观其变。 那瘦巴巴的老头身上披了件红底黑边的对襟大褂,用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又从别处搬来几块石头,在门口位置叠砌出一方高于地面的平台。 随后,他又摸出一把铜镜,拧开了怀里那些瓶瓶罐罐,开始往脸上涂抹。 屋外的风尖利地叫号着,窗洞外黑漆漆的一片。 周昌观察了一会儿老头的动作,确认了对方正在‘化妆’。 老头用面粉将自己一张脸抹得惨白惨白,又拿炭笔描了眉,用红曲米粉点了腮红,勾出红嘴唇,戴上马尾毛做的假发,最后还在假发上、耳朵旁缀了几朵纸花。 眨眼间,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就出现在了周昌眼前。 婆子面带夸张的笑容,身上大红色的对襟褂子更衬托得‘她’一团喜气。只是随着‘她’面部肌肉抖动,那扑簌簌落下的面粉、随冷风晃动的纸花,及至那张惨白得好似纸糊的脸,又总能叫周昌意识到,这喜庆的氛围终是一层不堪戳破的粉饰,底下其实是阴惨惨的真实。 把自己画成一个喜庆婆子的老头,这时又放下铜镜,闭着眼,在眼皮上又画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他扭回头,那双画出来的眼睛直对着周昌。 明明画技非常拙劣,但周昌却觉得这双‘眼睛’分明有神——那老头就用这双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这时候,有人从外头拉开了柴门。 留山羊胡的长脸老者背着手步入屋内。 在他身后,跟着几个拿洛阳铲、铁钎、锄头等工具的青年人。 众人风尘仆仆的,随着他们走进屋里,一股子阴冷的风跟着涌进来,一下子就扑灭石台上摇曳的烛火。 将屋子隔成两半的黑布被风掀开了一角。 周昌一眼瞥见黑布的另一边,浓重的黑暗里,似乎坐着一个红艳艳的人影。 山羊胡伸手拽住了被风吹起的黑布,使黑布另一边的情形重又被遮盖住,他侧着身子,朝周昌这边看了一眼。 黯蓝天光从门外投照在山羊胡的脸上,周昌看到他脸上原本舒展着的一条条皱纹,在此时忽都紧缩成了一团。 周昌纹丝未动,却把山羊胡吓了一跳。 黑暗里响起山羊胡嘬牙花子吸冷气的声音:“阿常才埋了七天,怎么挖出来就跟变了个样似的?怪吓人……” “被鬼盯上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我为了救他的命,只能把他埋在这死气混杂的乱葬岗里头,一个大活人埋七天,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把自己画成个喜庆媒婆的老头说着话,重新点燃了烛火。 ‘喜庆媒婆’这副尊容,却未令山羊胡再受到惊吓。 山羊胡又看了周昌一眼,眉头深深皱紧,眼神里藏着疑虑:“我指的变样子,不是表面上的变样,是骨子里头的。就和鬼变成了人那样的,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那你是说我的幺孙儿变成鬼了?他变成鬼,我们把他挖出来,怎么没全死球了?”‘媒婆’用眼皮上那双画出来的眼睛对着山羊胡,一阵阴森森的氛围在屋子里弥漫起来。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山羊胡-孙延顺连连摆手,与媒婆-周三吉说道,“算了,不说这些。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都被困在了这片乱葬岗子里,互相最好不要起什么争执。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跟你好好说说?” 周三吉阴着脸点了点头。 孙延顺在周三吉跟前蹲下身,从随身的褡裢袋里掏出一本线装书。 周昌看到他那个褡裢袋子内,还有罗盘、麻绳一类的东西。 孙延顺手指沾了点唾沫,翻开那本泛黄的线装书。他这本线装书上,每一页的内容都是五花八门,有的书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地图,有些书页上贴了一块从报纸上截取下来的片段。 他将书翻到其中某一页,将书页上黏贴的画报指给了周三吉观看。 周昌的位置居高临下,正能看到那画报上的内容——一个黑漆漆、破落简陋的篱笆院内,头发很长、遮住了脸盘,一直垂到腰部的女人站在茅屋门口,她的脚边有几条同样毛发极长的狗或站或卧。 画报上内容虽然不多,但画家勾勒出的这副画面,却让周昌生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他注意到画报一侧还有一行艺术字:老冯家的妻子李夏梅,活人勿近。 一般而言,‘生人勿近’的意思大概是指‘陌生者不要接近’,而‘活人勿近’的意思也更明确,这张画报是在警告人们不要靠近这个叫‘李夏梅’的人。 这个‘李夏梅’,很危险。 周三吉定睛看了看画报,忽然说了一句连周昌也觉得熟悉的顺口溜:“肚子疼,找老冯,老冯不在家,就找他娘仨……李夏梅的丈夫,就是我说的这个‘老冯’?” “是。”孙延顺应了一声,他神色凝重,伸出三根手指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又道,“老冯这一家子人,最少活了有三百年了。 而‘李夏梅’这个人,据说最喜欢养狗,好给狗喂人的心肝肚子,这就导致她那几条狗非常凶恶,见人就吃…… 现在也不知道是咱们凑巧走到了她住的地方,还是她住的地方,碰到了咱们。 既然碰上了,总得想个办法,过了这一关。”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就吓得身后几个青年白了脸。 而周昌听得孙延顺这番话,心里倒没什么恐惧,只是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好奇——活了三百年的东西,还能是人么? 山羊胡老头说的话怪诞离奇,像是梦话一样。 当前的一切莫非只是梦境? 可若是梦境,梦境又怎么会真实到这种程度? 以及,据那老头所说,自己在泥土里被埋了七天……如今被从泥下挖出来的自己,又是个什么状态?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周三吉盯着画报上的‘李夏梅’不言语。良久后,就在孙延顺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道:“‘老冯一家’据说是专门看守‘鬼秘藏’的,寻常人一般招惹不上他们。 我也没干什么,这个‘李夏梅’怎么会突然就找上来了?” “我也一样没干什么啊,现在它就是来了。”孙延顺一摊手,道。 他身后的三人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只是他们手里拿着的各种工具,此时变得分外醒目。 周昌想到孙延顺随身带着的罗盘、麻绳,心头一时恍然——说不定孙延顺这伙人,就是专门来挖老冯一家看守的宝藏的。 孙延顺见周三吉不说话,转头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各处摆设,他脸上随之有了笑意,向周三吉说道:“你是个有真本事的端公,你现在肯定已经想到办法了,对吧?” “想到了。”周三吉听着门外愈来愈急的风声,他站起身来,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抓着朱砂罐,来到周昌跟前,以毛笔蘸取朱砂墨水,在周昌胸膛、后背上勾勾画画起来,“我打算请‘钟馗’来照拂咱们,只要那个李夏梅还没立起旗子成了‘俗神’,只要它还是个‘想魔’,钟馗应该能压得住它! 借钟馗的势,带咱们从这里闯出去!” 一听周三吉要‘请钟馗’,孙延顺拧着眉心道:“你虽然有真本事在身,但想要借钟馗的势,怕是还不够格吧? 你准备怎样把钟馗请过来?” “唱一出‘钟馗嫁妹’的戏! 钟馗的亲妹妹要嫁人了,它总会往这边看一眼,行个方便吧?” “阿常做妹婿?”孙延顺问。 “对!”周三吉应声。 孙延顺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被黑布隔开的屋对面,声音有些颤抖:“你准备叫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当钟馗的妹妹? 钟馗能答应吗?!” 他陡又压低了声音:“那个东西可是从阿常的棺材里扒出来的!” 2、你要老婆不要?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其实是个大活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跟阿常埋到一起了而已。”周三吉头也不抬地说道,“而且,我问过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很适合扮成钟馗的妹妹。” “好嘛好嘛……”孙延顺再吸了一口气,眉心里的疑虑始终挥之不去。他看了看黑布这边的周昌——从‘阿常’被从棺材里扒出来以后,他就觉得‘阿常’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气,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尤其是,原本单独下葬的阿常,再被挖出来以后,他躺着的那口薄皮棺材里,又多出了一个来历不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尽管周三吉说那个东西是人,他却不信! 哪有人能被埋进地底下,呆在不透气的棺材里还不死的? 更何况,埋葬阿常的封土、棺材上的棺材钉,都没有动过的痕迹,那东西就是凭空出现在阿常的棺材里的! 但如今形势所迫,‘李夏梅’随时都可能现身,所以哪怕周三吉的办法处处透着邪性,他也只能依靠这个端公的手段,看能否闯出一条生路! 孙延顺不再言语。 周三吉绕回周昌身前,看着周昌那张惨白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要老婆不要,阿常? 你看看你,才从棺材里刨出来,就能讨一个老婆回家——这叫那些光棍听到了,他们眼珠子都得瞪红咯! 这门亲事,你自己有什么意见? 算了算了,你什么意见都不重要! 人常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早就死球了,爷爷我就是你的尊长,这门亲事,我做主同意了! 不过毕竟是做钟馗的妹婿,用自己的原名不太好。 爷爷给你想一个名吧,你就叫……” 随着周三吉将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画满周昌前胸后背,他就慢慢生出了一种自己浑身上下都钻出无数个窟窿眼儿的感觉——热乎乎的气流一直往躯壳深处涌,连他的心念都好似得到了灌溉。 他的念头顺着那些‘窟窿眼儿’钻到了外界去,开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终于能与外界有个交互,而不再是像先前一样,好似被封在一副闷热的棺材里。 他尝试控制身上的肌肉骨骼,让自己站起身来,但这副身躯却没什么反应。 不过,身上这些鬼画符终究是有些用处的,它们虽不至于让他立刻站起来活动身体,但他而今总能说话了。 是以他见周三吉皱眉沉思着,便适时开口道:“我叫周昌。 周秦汉的周,日月昌明的昌。” “你的生辰八字是……” 周昌在心里迅速换算了一下天干地支纪年,道:“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直至此时,周三吉才后知后觉似的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周昌一眼,沉默了片刻,而后低沉地道:“好,那你就叫周昌。” 说完话,他转身走到黑布隔开的屋子另一边去。 周昌看着那块黑布微微晃动着,听见里头周三吉与一个女子的交谈声。 “女娃儿,我们在外头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咱们现在要逃出去,唯一的办法只能委屈你跟我的孙儿假装结一次婚。我用这张黄纸遮住你的脸,你就是钟馗的妹妹。 待会儿我问你什么,你都点头同意就行,你看要不要得?” “要、要得……”细弱畏怯的女声用蜀地方言应了周三吉一句。 得到女子的同意,周三吉就转了回来,盯住周昌道:“等一会儿问你啥子,你也跟着点头同意,晓得不?” “知道。”周昌饶有兴趣地答应。 他接收了这众多荒诞离奇的信息,心里也只是涟漪微漾。 他从来如此,常常疏离于万事万物之外,在外人看来是个十分无趣的人。 此时,周三吉把唢呐、梆子、二胡等乐器分给了众人。众人在屋里各自坐定,都紧抿着嘴不出声。 而后周三吉将一张白布幡子竖在屋中央,自己往白布后头一躲——烛火映照下,撑开的白布上只余一道微微摇曳的人影。 眨眼间,屋子里静得都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动静。 周昌置身其间,犹如局外之人。 他注视着那道被当作皮影戏幕布一般的白幡,只见白布上的人影手势一动,立即有人敲了一阵梆子。 干脆的打击乐提示着在场众人,一场大戏即将上演。 梆子声停歇之后,周三吉沙哑的念白随之响起:“论姻亲,今古须媒证,圣贤礼法正须凭。 裙布荆钗,裙布荆钗,无媒主岂非私相苟合? 今有钟家小姐‘钟黎’,与周家郎君‘周昌’相看,虽有天地照鉴,两心赤诚,然而若无媒无证,岂不叫一对有情男女,多受磋磨,做那苦命鸳鸯?” 带着深深疑虑的念白声一落,立刻又有几声梆子断续响起。 随后有二胡、笙管等乐声交错而起,直至有人吹响唢呐之后,屋里俨然已是一团喜气。 纵然屋内寒意森然,但在乐声漫淹之下,这间屋子里好似又回到了春和景明,百花盛开的时候。 众人都将手里的乐器运用娴熟,配合无间,好像戏班子里的乐师。 这时候,白布上投照出来的人影倏忽一变,一个佝偻背脊、有些许谄媚气质的媒婆霎时跃然于幕布之上,刻意掐着的尖利嗓音随之响起:“哎呀呀——权由我当个冰人系赤绳; 权当个月老为盟订……” ‘媒婆’矮着身子,歪头朝向黑布隔断的屋子另一边。 幕布上的媒婆原本只有一个人影轮廓,但随着‘她’歪头朝黑布另一边看去,那块幕布之上,缓缓浮现出一双以墨水勾画出的‘眼睛’来。 那双‘眼睛’盯着隔断屋子的黑布,仿佛能穿过那张黑布,看到黑布后的女子,‘媒婆’声音虽没有变化,却被那双眼睛衬托得分外阴气森森:“钟家小姐,这位周家郎君身世清白,虽自幼失怙失恃,幸有祖父抚养长大,教养得当,人品端正,不曾沾染恶习。 不知钟家小姐,对这位周家郎君的家世可满意呀?” 针一样的声音扎透了黑布。 黑布后,女子蜷坐在高脚凳上,肩膀瑟瑟发抖。 她的面孔被一张黄纸遮盖着,满头青丝绾在凤冠里。 女子穿了身大红喜袍,裁剪得宜的喜服,衬托得她身段婀娜,虽不见其面容,仍给人以明艳华贵的感觉。 只是,一身喜服的新娘子坐在这破落的屋子里,红彤彤的衣裳又像血浆一样,令此间更显得晦暗阴冷。 屋里摇曳的火光投映在黑布上,映出缭乱朦胧的影子。 听得那阵喧嚣乐声里,‘媒婆’的问询声愈发清晰,白秀娥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满、满意的……” 她总觉得当下的情景,自己曾经历过多次。 好像前几次也和当下一样,有些看不清脸儿的人叮嘱自己只管点头答应就好。 外头的‘媒婆’尖着嗓子,同那个白秀娥并不认识的男人说过‘钟家小姐’的身世,问了那个男人同样的问题。 白秀娥听到那个男人淡淡地回了一声‘满意’,她抿了抿嘴唇,心里并没有甚么触动。 黑布外的乐声愈发热闹,屋子里的气温也愈发地低。 白秀娥双肩微颤,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随着喧闹的乐声,在她心底一一浮现。 她对着镜子梳妆,镜子里,雾气氤氲,一张妩媚多情的脸从雾气里浮现,隔着镜子与白秀娥对视。 那张美人脸巧笑倩兮,一点点浮出镜面。 它与白秀娥鼻尖抵着鼻尖。 ‘媒婆’的问询声这时再次传来:“周家郎君单名一个‘昌’字,生辰八字是: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不知钟小姐及你家父母长辈,觉得周郎君的生辰八字,与你是否般配?” 一阵阴风吹入黑布后,黑布后的白秀娥端坐在高凳子上,纹丝不动。 …… 哐当! 阴风推开了屋门,屋子里热闹的乐声为之一寂。 众人纷纷僵住身形,一个个面面相觑,既不敢再摆弄手上的乐器,也不敢回头去看那被风推开的屋门外是甚么光景。 笼罩在他们心头的恐怖传说、‘李夏梅’的威压,此时几乎凝如实质。 而周昌趁着门开的时候,往外面瞥了一眼。 门外天似穹庐,倾盖四野,不见有甚么异常情形。 周昌转而看向屋子中央撑开的白布,白布后的周三吉闭着双目,眼皮上的那双‘墨眼’微微颤抖着,漆黑墨汁从墨水眼仁里流淌而下——他虽紧闭着肉眼,一双墨水眼却带给了他朦胧的感知。 在门被风推开的那个刹那,他觉得有个‘人’进了屋子,到了黑布阻隔的另一边去。 3、送嫁 周三吉不能确定来者是哪位不速之客。 他心头又惊又惧,此时却也只能压着惊惧,朝白布前僵着的众人压着嗓音说道:“愣着干什么?接着奏乐啊……” 众人被周三吉的声音惊回了思绪。 孙延顺首先敲起了梆子,之后诸般乐器的声音次第响起,阴冷刺骨的屋子里,气氛好似又喜气洋洋了起来。 周三吉的一双墨眼斜看向黑布另一边,他掐着嗓子,眉花眼笑地重复起先前的提问:“不知钟小姐及你家父母长辈,觉得周郎君的生辰八字,与你是否般配?” 乐声喧嚣,周昌扫视众人的神色,通过他们的表情,他似乎都能听到他们狂乱的心跳。 他们虽不言语,但一个个都屏着呼吸,竖着耳朵,等候黑布后女子的回应。 幸而‘媒婆’话声落地不久,柔婉女声便自黑布后传了出来,那样平静温和:“般配的。” 女子的声线一如从前,只是声音里却没有了畏怯的情绪,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众人闻声,顿时放松了些许。 周三吉却头皮发麻,内心愈发肯定,有未知的东西刚才已附在黑布后的女娃儿身上! 他硬起头皮,一双纸眼看向了另一侧安坐着的周昌,向‘幺孙儿’问了同样的问题。 语气里藏着深深的疑虑:“不知周郎君及你家父母长辈,觉得钟小姐的生辰八字,与你是否般配?” 周昌的回应倒是平静而笃定:“般配。” 孙儿的回应,叫周三吉找回了几分勇气,他稳了稳气息,矮身提起一根木棍,用那根木棍徐徐挑起了遮在周昌与‘钟小姐’之间的黑布,同时问道:“钟小姐,请你相看周郎君的相貌。 不知他的相貌,你又是否满意?” 黑布被缓缓挑开。 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板凳上。 她身形纤细,那套红艳艳的嫁衣,衬托得她更苗条娇弱。 女子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指,交叠在下腹前。 遮住她脸孔的一张黄纸随风微动,浅浅墨迹在黄纸空白处徐徐勾勒出了细细的眉,狭长的眼…… 眨眼间,一副妩媚多情的面孔跃然纸上。 纸上的面孔勾魂摄魄,‘它’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周昌,朱唇轻启,语笑嫣然:“我满意……” 眼见得那张空白纸上浮现出一副如此妖娆的面容,一股寒气自周三吉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唱这一场‘钟馗嫁妹’的戏,究竟召来了个甚么东西?! 屋子里的乐声在此瞬变得凌乱,种种乐声混作一团。 在场众人都觉得有股阴飕飕的气息在头顶颈后盘旋起来! 周昌在惊惧的众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与对面巧笑倩兮的纸脸对视一阵,便侧目看向白布上的‘媒婆’影子。 ‘媒婆’周三吉僵在白布后,一时没有主意。 周昌只能自作主张——他复转回目光,注视着黄纸上的美人脸儿,面露笑容:“我对钟小姐的相貌,也很满意。 媒婆,我与钟小姐何时成婚?” 对面的纸脸进了屋子,没有伤害屋里的任何一人,只是附在了白秀娥的身上,来与周昌完成这一场结亲。 可见它现下对周昌成婚的兴趣大过了其他。 它就是冲着周昌来的,只是周昌不知道它中意的是自己如今占据的‘周常肉身’,还是自己本身? 不论哪种,当下能吸引到这个纸脸儿鬼,也算是好事。 周三吉回了神,犹豫着道:“成婚还不急……既然你们如今两心相悦,便先互换了定情信物吧。须记好——若是换了信物,那你们两个可就得一生一世互敬互爱,永不背离了!” 周三吉压沉了声音,刻意地提醒着周昌。 但周昌好似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自顾自地应道:“当然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背离。 不过我现在不能动弹,来个人,帮我剪一缕头发,与钟小姐互换。” 他的目光落在孙延顺身上。 孙延顺依言帮周昌割下一缕头发,拿红纸包着,哆嗦着交给对面端坐着的纸脸儿。 纸脸儿并未伸手来接,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对面的周昌,孙延顺递过来的红纸包便被风吹开,那一缕发丝游曳着,编成细绳,缠在它的手腕上。 垂在纸脸儿一侧的一缕黑发,亦在同时自动脱落,游曳向周昌。 周昌右手腕上,本有一根颜色极浅的红绳。 黑发与那根红绳相互纠缠着,好似一黑一红双股绳编成的线圈,套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他垂目看了眼手腕上的线圈,神色微有困惑。 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爷爷在老家的庆坛会上帮他测了吉凶,算定在他二十三岁生日前,会遇到一场横祸。 因此爷爷去老家的‘阴生老母’处请了这根红绳,来帮他化解将来的横祸。 但这根红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奴也愿与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死不背离……”黄纸上的美人脸儿还在含羞带怯地言语着。 周三吉看着二者交换了定情信物,眼神复杂。 他又掐起嗓音,以戏腔唱道:“你二人两情相悦,今又有媒妁之言,良缘夙缔,今由此成。 只不过——哎呀呀,只不过,如今虽有媒妁之言,但总还缺了父母之命。 周郎君家中尊长已是同意了这一门姻缘,不知钟小姐的父母尊长又在何处?” 白布上的媒婆影子侧过身子,躬身向‘钟小姐’问询。 ‘钟小姐’在高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对于周三吉的问询恍若未闻。 她面上那张黄纸也纹丝不动,纸上笔墨勾画出的美人脸儿,此刻好似只是一张普通的人像画了。 周三吉复又向‘钟小姐’询问了一遍。 纸脸儿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倒是顶着这张纸脸儿的白秀娥,在这时猛地一颤,好似被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萦绕在屋里的寒气,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些许。 见此情形,周三吉心里有了数,他换成自己原本的嗓音,安慰着惊魂未定的白秀娥:“女娃儿,莫急,莫怕! 现在就到定下你钟小姐成婚的日子咯,你该把你钟馗兄长请过来,叫他做个见证。 该请钟馗兄长过来啦……” 白秀娥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但她听到周三吉的声音,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顺着周三吉的话喃喃自语:“请钟馗兄长过来做个见证。” “对喽!” 周三吉又掐着嗓子,一拍手,喊道:“请钟馗大爷过来见礼噻!” 这一下拍手好似是一个信号,引得屋里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在场众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跟着喊道:“请钟馗大爷过来见礼咯!” 此起彼伏的盛情邀请声中,房屋各处摆放的泥胎神偶齐刷刷露出笑脸,阴风怒号着灌满破屋! 白布幡子在阴风里猛烈抖动着,一团血色在白布上氤氲着,有张狰狞的花脸谱在其中翻腾咆哮! 众人一见到幡子上的花脸谱,顿都来了精神,一个个挺起了脊背,不再蜷缩着身形! 看他们的神态,周昌亦知,周三吉这一出‘钟馗嫁妹’的戏总算唱好了,已经借来了那所谓‘钟馗’的势! 周三吉手持白幡,一双墨眼越发灵动有神:“走走走,迎亲送嫁去!” 众人跟着和:“来来来,良辰当此时!” “新郎官儿,上马!” “新娘子,坐轿!” 众人将白秀娥扶到棺材里坐下,他们担起那副薄皮棺材,那棺材便成了新娘子的喜轿。 周三吉两步走到周昌跟前,伸手一扶周昌,却导致周昌重心不稳,整个人歪倒在他的身上。 幺孙的身体像一块化不开的冰坨坨。 周三吉扶稳了周昌,在其他人的协助下,把周昌背了起来。 他明明身形瘦削,比周昌矮小太多,此时却气力极大,背起周昌,也似乎毫不费力的样子。 看着周三吉眼皮上那双渐渐变红的‘墨眼’,周昌猜测,这或许就是对方能将自己背起来的主要原因。他这时听到周三吉的问话声,有些低沉:“你还是动不了吗?” 周昌答道:“动不了。” “醒魂咒也念了,回命符也画了,按理说你也该能动了……算了算了,反正你现在好歹能说话了,等咱们回到家,我再给你想其他的办法!” 听着周三吉的话,周昌垂下眼帘不作声。 那种像是被关在棺材里的感觉,随着周三吉画符在他身上以后,确实减弱了一些。 但也只是减弱稍些而已,并没有彻底消失。 或许因为他并不是周三吉真正的幺孙儿,所以才导致周三吉的办法不能完全成功。 他垂目看着手腕上那根红绳,这一会儿功夫,红绳就与‘纸脸儿’的发丝完全融合了,它的颜色更加艳丽,一端还缠在周昌手腕上,另一端则在半空中游曳着。 众人此时都聚集在周三吉周围,听候着周三吉的吩咐。 周三吉那双墨眼此时已殷红如血,他将那杆幡子塞进周昌的手心,闷声说道:“走出去这扇门以后,都尽量别出声,脚步声都给我压低了! 其二,呼气吸气都得细细的,更不准放屁! 身上尽量别散出去一点味,有尿有屎都憋回去! 现在是借着了钟馗大爷的势,但人家给的东西,人家也随时都能收回去,咱们自己也得收敛点,警醒点,遇着不对的情况了,才能有所准备,才好逃命!” 周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原本因为借来‘钟馗’的势,兴奋不已的人们,此时又俱神色凝重了起来。 他们大抵以为借来了钟馗的势,就能万事无忧,却没想到情况还是这么严重,得留心这样那样的规矩。 孙延顺在旁缓和气氛,咧嘴笑着解释道:“李夏梅和她养的那群狗儿,鼻子耳朵都很灵,老端公要求你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不过现在有钟馗大爷遮护,咱们这一程不会出甚么大问题,老端公说的这些,你们自己留点心就行。” 周三吉闻声狠狠瞪了孙延顺一眼,气氛有些微妙。 此间除了周昌与老端公,剩下的三个人俱是孙延顺带来的徒弟。 他们自然更听孙延顺的话,闻声又都放下了心。 4、阴生母(感谢 帥?哥?゛的盟主!) 周昌被周三吉背出了门。 他一条手臂垂下,手里被动攥着的幡子,就跟着一荡一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都跟在他们爷孙俩后头。 这些人舍弃了不便携带的工具,一个个将柴刀接上长棍,粗笨厚重的柴刀就变成了极具杀伤力的朴刀。 他们提着武器观察周围,或许是为了壮胆,几个人嘴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 低沉的交谈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突兀。 周三吉也知道封不住这伙人的嘴,他晃了晃背上的周昌,压着声音说道:“幺孙儿,你机灵点,看好咱们的东西,说不定会遇到啥子紧急情况……” “好。”周昌应道。 对方虽未把话说尽,他却已明白老者的言外之意,是叫他提防孙延顺一伙人。 这伙人根本不能同舟共济,和他们呆在一条船上,迟早都会翻船。 周三吉已经有了跳船的心思。 黑暗里,爷孙彼此都沉默了一阵。 老者又道:“你现在动不了也没事,回去爷爷再给你想办法。” 周昌抿着嘴没回话,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右手腕的那根红绳上——在他出了屋子以后,就有一缕缕黑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全被那根红绳吸收去。 那根红绳越来越长,某个瞬间,陡地一下子扎进了沥青般粘稠的黑暗中。 而红绳吸收的那一缕缕黑气,就来自于四周耸立的一座座坟包。 黑气仍在不断汇聚。 每座坟包都贡献了至少一缕黑气,有些荒草丛中,虽然不见有耸起来的坟包,却有数道黑气从中冲出。 荒草野藤遮住了坑洼不平的地势沟壑。 一阵阵死老鼠味就从那些不知深浅的草丛中飘荡了出来。 那些草丛里,掩藏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类的尸骸。 周昌推测这些被红绳融合的黑气,只存在于死者身上。 它们与‘纸脸儿’交给周昌的那缕发丝一起‘激活’了红绳。 在黑暗中绷得笔直的红绳,吸饱了黑气之后,徐徐缩回周昌的手腕。 其他人嗅着空气里弥漫开的尸臭,一时都不再言语,也没人注意到周昌手腕上那根扯得极长的红线。他们其实也根本看不到这根红线。 手腕上的线绳色泽更红,周昌看着它往回缩了有二三丈长,于某一刻又陡地绷直—— 它像是攀扯上了甚么东西。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周昌心头浮现,他明明不能摆动手臂,但顺着心头那个感觉,他只是动了动念头,腕子上的红绳就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般颤抖了起来。 周昌跟着恍惚了刹那。 许多模糊的情景在他心底闪过。 他看到一座高大的坟山被石块圈了起来,坟山顶上草木葱茏。 密密匝匝的红线一端缠绕在那些草木枝杈上,一端延伸至坟山下,扎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坟山脚下,摆满了各种香火供品。 供品已经腐烂,香火只剩残烛断香。 阴惨惨的雾气缭绕在坟山四周,雾气里,人影绰绰。 周昌识得这座坟山,这是在他老家颇为灵验的一位神灵,常被称作‘阴生老母’。 阴生老母在送子消灾方面颇为灵验,据爷爷所说,周昌的父母亲一直怀不上孩子,两夫妻回老家拜了阴生老母以后,才得以诞育下周昌,也因此周昌认了阴生老母作干娘。 那根红绳,也是从阴生老母这里请得。 但是,现实里的阴生老母香火鼎盛,前来祭拜的人日夜不绝,已经成了周昌老家的一大景点,周围更修筑起了庙宇,有专门的人员来管理阴生老母庙……可现在于周昌心底闪现的‘阴生老母’,却分外荒凉破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感。 披散在坟山上的红绳,色泽如血般浓郁。 它们死寂不动,却又好似在时刻不息地流动着,使血浆铺满坟山上下。 高耸坟山里,像是随时都会有甚么东西破土而出! “嘣!” 那种怪异感觉萦绕于周昌心底,他稍一动念,就看到坟山上的一根红绳不停颤抖着,回缩着,它一端深深扎进坟山内,另一端延伸入黑暗深处,像是坟山裸露在外的血管。 随着这根红绳飞快回缩,四周浓郁的黑暗变淡了一些。 黑雾里影影绰绰的事物,浮显出它们各自的轮廓—— 一个个巴掌长、半指高的‘匣子’,凌乱地摆在坟山四周的荒草丛中。 仔细看去,那一只只匣子,分明就是棺材的形状。 它们有的是木质,有的是石质,甚至还有玉质,以及黄澄澄的不知是金是铜质的小棺材! 这些小棺材,收殓不了哪怕一具婴儿的尸骨,但棺材前却竖立着一道道牌位。 牌位背对着周昌,正对着各具棺材,使得周昌看不到牌位上的字迹。 他只看到那根红线,此时亦缠在一副小棺材上,随着红线猛地回缩,那副棺材撞到了前头对应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也得以被周昌看清:亡者周昌之灵位! 周昌?! 与我同名同姓? 还是—— 周昌内心波澜纷涌,他惊疑不定,看着那被红绳缠绕的木质小棺材,被不断拉拽着临近了阴生老母的坟山! 那副棺材不知在此间停放了多少岁月,木质已然腐朽。 随着红绳蛮力拉扯,小棺材在临近坟山之时,骤地散成几块木板! 一堆木板中,有个透明微白丝线缭绕成的影子若隐若现,那一根红绳直将那道影子从木板堆里拽出,周昌才看清那似乎是一件能将人从头包裹到脚、透明微白丝线交织成的‘衣裳’! 嗖! 红线扯着那件衣裳,陡地缩进了坟山内! 这一个刹那,白驹过隙。 周昌回过神来,手腕上的红绳与‘纸脸儿’的那缕黑发依旧缠绕着,似乎不曾有过变化。 但周昌的思维里,那件微白丝线织就的衣裳,仍在飘飘荡荡。 他的念头一感应到这件衣裳,衣裳的袖口处就散下来几个线头,连上了他的念头——他的心念将那几个线头从眉心牵引出来,密密匝匝地覆盖住他的面孔…… 黑暗里,众人都不曾留意到,僵尸一样的‘周常’,面部肌肉忽然跳了跳,露出个怪异的表情。 周昌念头中的那件‘衣裳’,很快被抽去了所有丝线。 他的念头里空空如也。 而周常的肉身穿上了一件众人看不见的微白透明丝线衣裳。 周昌微微地屈了屈手指。 他眼中一片笃定。 他能动了。 …… 乱坟岗中,众人跟在周昌两个后头走了一路,都不见有甚么异样情形。 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围着孙延顺说话。 “师傅,你会不会是弄错了?这次突然变天,只是寻常变化,并不是那个李——咳咳!那个什么发现了咱们?” “是啊……现在这里就是天黑了点儿,冷了点儿,别的也不见什么变化。” “弄错了,呵呵,弄错了难道不是好事?用不着你们再提心吊胆的了。” 孙延顺辨别着乱葬岗子里的方位,一张老脸上表情放松。 再走个一二里路,就能走出这片乱葬岗子。 或许真是他自己弄错了,那个‘李夏梅’并没有盯上自己。 这次他带着几个新徒弟过来乱坟岗,确实是为了来找寻挖掘‘鬼宝藏’的,但这次他都还没来得及确定宝藏的方位,这片乱坟场里就刮起了黑毛风,天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 天色变化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看守鬼宝藏的‘老冯一家’,黑毛风更让他猜测这次是碰上了老冯的老婆‘李夏梅’。 但现在仔细回想,他还没有开挖,就出现了这种天象变化,八成是自己一时害怕,把情形弄错了。 李夏梅没有被他‘惊醒’的理由。 “哎,我现在憋着一泡尿,好想找个地方屙出来啊……” “还是小心些,小心就不会翻船,先憋着吧。” “那个老头是放屁都不叫咱们放,最好连喘气都不要的,你现在能喘气说话都算好了,还想屙尿?憋死你吧!” 后面人的言语声乱纷纷地传进前头两人的耳朵里。 周昌仍旧趴在周三吉的背上,他微微侧头,看到周三吉眼里的怒火几乎化成实质,要将其整张脸都点燃了。 老者那双殷红的墨眼,此时却有些褪色。 “我劝你们还是说话小声些! 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还是给钟家小姐,钟家女婿抬轿送亲的伙计,你们这样嘻嘻哈哈,满嘴屙尿放屁,说不得就会冲撞了人家的喜事!”周三吉压着嗓音,寒声说道。 那三个青年人闻声,倒也不用孙延顺吩咐,立刻都放轻了声音。 ‘钟馗大爷’的面子,他们还是得给的。 更何况,棺材里坐着的‘钟家小姐’,虽然一直安安静静,但它可不是个寻常人。 “这些人是劝不听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呦……”周三吉压着声音摇了摇头,他举目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在他那双墨眼里所见的世界,不知又是甚么光景? 周昌只见老者又慢慢低下了头,小声地道:“现在这情况,肯定是有啥子东西被咱们遇着了。 他们说是弄错了,没有啥子李什么梅,我看是不一定啰…… 幺孙儿,遇着危险了,莫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那个李什么梅……她是人是鬼?要是只有她和她豢养的几条狗,这里这些人都手持武器,都不能和她斗一回吗?”周昌问道。 他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已有了个隐约的答案。 而周三吉的回应,无疑肯定了他内心的那个答案。周三吉道:“李夏梅是‘想魔’。 ‘想魔’,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鬼,只看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了…… 你不用想能跟她斗——她随便能要你的命,你连碰都不一定能碰得到她,怎么和她打?大部分想魔都是这样……” 周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也不行?” 周三吉自嘲地笑了笑:“你爷爷我一个讨生活的老骗子,我算啥子东西?” “那这个想魔是哪里来的?” “从‘念想’里钻出来的……”周三吉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喃喃低语,“路边的石头,拉磨的老驴,遍地的活人死尸,天上的云彩……这年头甚么东西都可能生出‘念想’,很多东西的念想往一个事物上聚集,再加一个‘适逢其会’,一个想魔就诞生了……” 他顿了顿,又道:“老冯和他老婆李夏梅,早几百年前是一对正常的活人夫妻。但后来听说他们夫妻俩,都变成了想魔。 据说那时候李夏梅肚子里怀了他们家第四个孩子,但郎中有次给她诊脉的时候,发现她肚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就想给她开药,把她肚里的孩子落了……她不愿意,接连又找了几个郎中,都断定她肚里的孩子是个死胎。 她从那之后,一连几个月没出过门。 也从那时候开始,人们谣传李夏梅得了另一个想魔‘鬼郎中’的偏方,开始食用活人的内脏,来复活自己肚里的死胎——有天夜里,李夏梅开了自家的门,真的开始到处抓人回家,尸体喂狗,自己食用人的内脏……” 5、李夏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谣言被重复千遍,竟然真能变成真事……”周昌眼神幽幽。 “是这样子的。”周三吉闻声,迟疑地笑了笑,道,“我幺孙儿怎么说话还文绉绉的?跟你从前可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婆娘……现在应该不是想魔。 它现在要是想魔,这出戏唱不下去——想魔一露面,肯定得有人死,就像李夏梅……一般时候,活人看不到它们有理智、讲道理的模样,就像人不会跟要被宰的猪讲话一样。” “想魔没有理智?”周昌皱眉问道。 周三吉摇摇头,道:“据说它们杀人,就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理智。 但它们有理智的时候,又和正常的事物没任何区别,不会叫你看出来它们是想魔。” “也就是说,那个‘纸脸’只是现在不是想魔,但不能彻底排除它是想魔的可能性……”周昌明白了周三吉的意思,他还想向周三吉询问更多与李夏梅、与想魔相关的事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他趴在周三吉的背上,跟随周三吉转回身去,就看到孙延顺和其两个徒弟丢下棺材,慌张地散开来,只留下较瘦削的那个徒弟站在原地。 那徒弟手里拽着一道长长的条索,仰着头,张大了嘴往头顶的大树树冠上看去,他嘴里大叫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如筛糠般颤抖着的身体,显露出他的惊惧! 长长的条索,在黑暗里只能看到微微的暗红色。 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条索涂满瘦青年的手掌。 周三吉将腰上的马灯解下来,往前一杵,周昌便看到那条索上粘连着黄白的脂肪,一路延伸到了瘦青年头顶的树冠上。 树冠上挂着一个荡悠悠的‘人’! 那根条索——那条肠子就是从那个人的腹腔中滑落下来的! 此时还有暗红的鲜血,不断从挂在树冠上的那具尸体腔子里‘啪嗒’、‘啪嗒’地滴落,滴了瘦子满头满脸,将其一张脸也染得血红! “啊!啊——” “他肚子里只剩肠子了!” “有东西掏走了他的内脏!” 众人乍见树顶上的尸体,都惊恐大叫了起来! 那瘦子还兀自抓着滑腻腻的肠子,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身体打着摆子,手里的肠子跟着哆嗦,引得树顶上的那具男尸也不停摇荡着。 树枝乱颤,染血的叶片纷纷坠下。 周昌看着那具腔子里空空荡荡的男尸,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周昌看不清尸体的五官。 他瞳孔震动着,猛地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周三吉——周三吉的身躯微微抖动着,内心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爷爷。”周昌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舒缓,轻轻地呼唤着周三吉。 然而周三吉即便听到他的声音,却仍在发愣,没有任何回应。 “爷爷。”周昌加重了语气,微微晃了晃手里的幡子,“我们就这样干站着吗?” “嘶——” 此时,周三吉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终于回过了神! 老者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空茫之色,但他总算不是呆站着了——周昌刻意压低的声音,徐徐递进他的耳朵眼里,让他的眼睛跟着寻摸到目标:“爷爷,那个瘦子腰上别了一把刀…… 拿那把刀,割掉他手上的肠子。 把马灯放下吧…… 看不见,就能少些害怕。” 周三吉嘴里咕哝似的答应着周昌的话,依言将马灯重新别在了腰上,继而迈步朝瘦子奔了过去。 众人不曾留意到周昌与周三吉说了些甚么,只见到老端公点着头,忽然收回马灯,大步走到瘦子跟前,一下拔出了瘦子腰间的匕首,猛力划了几下,割断了那一截肠子! 灯暗下去。 树冠里的情景在众人眼里变得黑乎乎一片。 肠子仍在半空中摇荡,但终究不再被瘦子拽在手心里。 众人仍在发愣,只隐约听到一个青年低沉的声音:“爷爷,给他醒醒脑……” “怎么醒?”老者的声音里全是没回过劲儿来的茫然。 “打他几耳光。” “对!” 周三吉猛地拔高了声调,一手托着周昌的身体,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地一巴掌打在瘦子脸上,他嘴里犹在骂骂咧咧:“日丨你鬼丨妈! 死人你们这些狗丨日的见得少了?!在这儿装模作样! 铲你两耳屎,叫你龟儿子醒醒神!” 瘦子被周三吉来回两巴掌打得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至于此时,他喉咙里那些含混的音节,终于连成了断续的言语:“天哎——天老爷哎——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脚绊了一下,顺手抓住旁边的树藤——我还以为,我以为是树藤嘞—— 哎! 哎——我喘不过气儿” “喘不过气躺你家先人板板里头去嘛。 那儿凉快,你好顺气儿!”周三吉又将瘦子一通乱骂。 这样直接的咒骂声,反而唤醒了黑暗里些许的活气。 众人哆哆嗦嗦地聚集在了周三吉爷孙身边。 “来个人,把他搀起走!”周三吉向众人喝道。 但几个人看着瘦子满手满脸的血,却都不敢碰他。 周昌见状,开口言语,语气深沉:“现在是你们给钟馗大爷送亲,你们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想耽误钟馗大爷家里的喜事?真觉得钟馗大爷心善,甚么时候都肯出手?!” 他话音落地,两个青年慌忙去抬新娘子的‘喜轿’。 剩孙延顺一人,他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伸手去扶坐倒在地的瘦弟子。 那瘦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股尿骚味就从他身上飘散了出来。 他屁股后头的衣衫,被尿水浸湿了大片,此时还有尿液顺着他的裤脚,不停往下淌落。 “我、我憋了一路了,这下没忍住……”瘦子期期艾艾地说道。 众人看着他,俱不作声。 气氛是铁一般的沉凝。 周三吉先前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令他们不要在路上解手,甚至连放屁都得憋住,可这瘦子被树上的尸体一通吓,终于还是当场被吓尿了。 …… 一行人重新出发。 因为先前的事情,一伙人没有了交谈的心情,埋头跟着周三吉爷孙赶路,气氛显得分外沉默。 就这样没走出多远,众人沿着一条长缓坡走出了野树林。 缓坡下,一座篱笆院在雾气里隐现轮廓。 雾气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其他的屋舍在道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周昌被周三吉背着,从那座篱笆院前经过。 他感觉一路上都能将他轻松背起来的周三吉,此时身体微微颤抖着,反而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 这个瘦弱的老者,借了钟馗的势,才能背着他走这么远的路。 今下周三吉忽然体力不支,令周昌心中生出了不妙的联想。 他还没有开口去问,周三吉压着声音,主动向他说道:“幺孙儿,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那龟儿子被吓得乱屙尿,怕是叫钟大爷觉得脏,它估计要走了……” 周昌闻声,目光陡地投向周三吉的那双‘墨眼’,沾染在毛笔勾出的一双眼睛上的红光,此时变得混沌模糊,黑墨的底色逐渐暴露了出来。 红光正在消褪。 他再看向自己手里的白幡,白幡上的花脸谱也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彩,并且逐渐从幡子上脱色。 “得准备好跑啊……”周三吉暗暗地提醒着他。 “好。”周昌将手里的幡杆攥得更紧。 而身后那一伙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簇拥在爷孙俩周围,根本不给二人脱离他们视线的机会。 幡子上的花脸愈发模糊。 周昌感觉身下的老者,每走一步都在打战。 他紧抿着嘴,透明的丝线覆护通身上下。周昌以自身的意识操纵着那些丝线,可以如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操纵自己的这具身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能支撑自己操纵这具肉身多长时间? “这院子……怎么还在?!” 这时候,孙延顺微带惊悚的声音,忽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雾气里的众人闻声俱停下了脚步。 周昌顺着孙延顺的目光,看向土路的左侧。 彼处建着一座以树枝编织成墙、茅草高搭出门楼的篱笆院。 篱笆院里,有三五间草房子。 几间草屋的木门有些敞开着,有些则紧闭着。 满是泥泞的院角落,长着一棵大枣树,这个季节的枣树只剩嶙峋枝杈,根本不见一片树叶。 枣树下,放着一口缸。 缸边摆了两个大木盆。 一口木盆中盛满了水,蒸汽从水中浮漾而出,在空气中蒸腾; 一口木盆里,则堆叠着一块块被分割得整整齐齐、极有条理的肉块。 这院子里的情景,看上去就像是院主人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屠宰牲畜,分割肉块,而后突然不知遇到了甚么事情,匆匆离开了院子。 院门都没关。 周昌看着那枣树树杈上挂着的心肺、肚肾——独不见一副肠子,他瞳孔猛烈地震颤着,某个答案在心底已然呼之欲出—— 此时,那个瘦子忽然大叫了起来:“头!头!头! 那个没心肝的死人——他的头!” 伴随着瘦子的大叫声,周昌目光一转,果然在那一堆肉块中,看到了先前那具挂在树上的尸体被劈成两半的头颅—— 一股寒意从他尾椎骨升起,贯穿了脊椎,直要掀开天灵盖! “呜——” “嘶——嗷——嘶——” “汪汪汪!” 激烈的犬吠声在瘦子高声大叫之时,陡在那处院子里响起! 可周昌目中所见的篱笆院落里,根本看不到一条狗的影迹! 只是随着犬吠声乍然而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骤地出现在了人群里——及腰的乱发完全遮盖住了她的面容,她穿着一件绣着寿字纹的黑缎面袄子,小腹隆起。 她正站在瘦子的身后,陡一扬手—— 一柄尖刀从瘦子后颈穿过,从他的喉结处探出了刀尖! 血线顺着刀尖朝前喷溅! 那柄冷森森的刀子沿着瘦子的脖颈,一路往下划——将他的腔子从前到后整齐切开,淋漓鲜血混合着种种体液,染污了瘦子身上那件破棉袄! “嘎嘎嘎嘎嘎!” 夜枭似的笑声从‘李夏梅’口中传出。 它抽出刀,仰头大笑着。 阴风吹乱了它满脸的长发,微微显露出它的嘴巴——一副紫黑的嘴唇里,已经长满了食肉动物的尖牙! 扑通! 满身鲜血的瘦子扑倒在地。 李夏梅的身影在雾气里摇晃着,倏忽消失。 下一刻,它从那副薄皮棺材旁迈步走过——呆站在棺材前头的‘抬轿人’,眼耳口鼻之中忽然淌出一股股黑血,他大张着嘴,发出‘赫赫’地声音。 笔直的血痕从他脖颈处一路往下延伸! 李夏梅带来的浓烈恐惧化作无形的刀刃,竟真实的剖开了他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我和你拼了!” 棺材后头的另一个抬轿人狂叫起来,手持简易朴刀,一刀迎面劈向了李夏梅! 李夏梅避也不避! 简易朴刀顺着她的头顶立劈而下,却只是劈中了无形的空气、流淌的风——李夏梅毫发无损,伸出鸡爪似的青黑手掌,掏出了这个抬棺人的肚肠! ‘她’从棺材旁走过,身形飘忽无影。 棺材里安坐的新娘,不曾被李夏梅多看一眼。 新娘面上贴着的‘纸脸儿’眼波流转,它轻轻吐了一口气,被掏空了腔子、倒地不起的两个轿夫,忽然间竖起身形。 它们瘪下去的腔子,被那一口气充盈着,苍白的皮肤反映出纸张的光泽。 ‘轿夫’重新抬起棺材,在黑雾中荡悠悠地前行。 周昌两人及至孙延顺,在李夏梅出现的时候,便已经跑得没了影。 6、鬼秘宝 “汪汪汪!” “嗷呜嗷呜……” “嘶——呜——” 凶恶阴森的犬吠声仍然环绕在周昌的耳边,只是随着周三吉背着他逃跑开,萦绕在耳畔的犬吠声,也跟着变得稍微远了一些。 他们已经远离了李夏梅。 但当周三吉背着他再一次地与那座篱笆院偶遇之时,周三吉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扑倒在地,连其背上的周昌都被甩了出去,靠着一截子树桩歪坐着。 篱笆院后方的一层夯土墙正对着在场的几个人。 周昌他们从篱笆院正前门的方向,绕到了屋后头。 可问题是这一路周昌都仔细观察过,他们明明走的是直线,应该距李夏梅的‘家’越来越远才是,如今反而绕到篱笆院的后头——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正常。 “呼——呼——” 周三吉喘着粗气,脸庞红得发紫。 倒在不远处的马灯火光忽闪着,将他与孙延顺的神情映照得愈发惊惶不安。 “我跑不动、跑不动了!”周三吉连连摇头,可他一抬眼,看到对面斜靠着树桩的周昌,眼底便有了挣扎之色,他以手撑地,还是爬起了身,朝周昌走去。 孙延顺满面骇恐,他不安地环顾着周围。 此时见周三吉走向周昌,这个山羊胡猛地将目光定在爷孙俩身上,一张脸因为过度惊恐,竟显得分外扭曲狰狞:“想想办法,老端公! 这么跑不是办法! 只要咱们还活着,还会动会跑,李夏梅就能闻到咱们身上的活人味,就能听到咱们走动的动静——哪怕是咱们的呼吸声,它也听得一清二楚! 它轻易就能找到咱们,咱们跑不过它!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周昌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握紧了那把刀刃被磨得银亮的朴刀,朝自己这边迎来,于是向周三吉使了个眼色,提醒他小心身后。 周三吉看懂了周昌的眼神,跟着猛地回身—— 他身上褡裢袋里的法器短剑,已随之被他抄在手中,正对着迎面本来的孙延顺! “你拿着刀想干啥子?!”周三吉大瞪着双眼,他脸上涂刷的颜料,随着面部肌肉抖动起来,显得阴沉可怖,“要不是你们不听我的,一路上吵闹喧哗,屙尿放屁,污了神灵,我们现在早都各回各家了! 现在我都没有找你算账,你还拿刀对着我? 你想干啥子?!” 孙延顺被周三吉凶狠地瞪着,面上才浮漾起的一丝凶性,登时弱了三分。 他垂下刀尖,与周三吉赔着笑脸:“我、我不想干啥啊……这刀是我一直拿手上的,我没想拿它干啥子,只是想问问你老端公,你还有没有啥子办法? 咱们现在就凭两条腿想逃出去,怕是不可能啊……” “你把刀丢了!”周三吉瞪着孙延顺道。 孙延顺神色迟疑:“我拿把刀防身也没得啥吧……” 周三吉更加重了语气:“把刀丢了!你这样子的人,看到李夏梅来了,都不提醒就自己先跑了,眼睁睁等着自己的徒弟被杀,谁知道你会不会坑害我们?! 把刀丢了!” 孙延顺被周三吉这几句话臊得神色阴沉,他绷着脸,与周三吉对视了片刻,忽又咧嘴一笑,作势将手里的朴刀往不远处一抛—— 周三吉眼看着他丢下手中兵刃,神情稍微放松。 却在这时,孙延顺突然矮下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一下子与周三吉换了位置! 他滚到了周三吉身后去,一手揽住歪靠着树桩的周昌脖颈,一手抄起地上的朴刀,以刀刃抵住了周昌的脖颈! 周昌看着寒光闪闪的朴刀,眼神幽暗莫测。 周三吉勃然大怒,但他看着孙延顺以刀抵住孙儿的脖颈,顿又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犬吠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李夏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出现。 孙延顺咧嘴冷笑着,盯着周三吉,凶狠地道:“你先前都已经请了一次钟馗,现在还能不能试试再请个别的神过来,帮咱们过了这一关?” 周三吉闻声冷森森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道:“你是想叫我死?! 一事不劳二神! 我现在去请别的神,且不说能不能请到,就算请来了——那神看到我身上留着钟馗大爷的香火气儿,一定会先把我杀了!” “但你死了,神拿了你的命也会办事! 你虽然死了,但周常能活! 我会帮你把周常从这儿背出去,只要你把神请到,我一定帮你把周常好好地带出去——我用我的命发誓!”孙延顺猛地并起三指,作指天赌咒发誓之状,“相反的,你要是不肯请神,那就先看着你的孙儿去死! 反正大家都逃不脱,临死前我也得拉个垫背的! 你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太久了——就不能多替阿常考虑考虑,叫他多活点时间吗?! 你不要想拖时间,我数三个数,每数一个数,我就在阿常身上割一刀,给他放点血,三个数后,你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反正阿常那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周三吉身躯摇颤,脸色挣扎,他藏在袖口里的拳头攥紧又放松,在孙延顺言语逼迫,耳畔犬吠声高压之下,他忽然大骂了一声:“我日你丨仙人板板!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们这些刨坟的贼,我这会儿早都背着阿常回到家了! 那‘老冯一家’是看守鬼秘宝的,你们这些盗墓贼一定是过来挖了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这才把它惊醒!这才惹来这一场祸害! 日丨你妈丨嘞鬼! 现在你们惹了祸,平不了事,就来威胁老子,就想老子用命把你送出去?!” 在周三吉咆哮喝骂声中,孙延顺反而分外平静。 他冷笑着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我和我的徒弟带来的铲子、铁钎这些工具上,没有带一点儿新土! 我都还没有分金定穴,天一下子就黑了,我洛阳铲都没下——乱葬岗子上就刮起了黑风! 我们确实是来刨坟盗宝贝的,但还没有疯到去偷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在这片乱葬岗子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挖出了东西——你把阿常挖出来了,阿常,我早就说他和从前看着不一样了,像是脱胎换骨了! 他——说不定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放你丨妈丨嘞屁!”周三吉又怒骂了孙延顺一句。 然而,他迎着孙延顺那双阴森的眼睛,那些咒骂却梗在了喉间,再说不出半句。 他想起自己把阿常从乱坟岗启出来时的情景…… 一铲子下去,天开始发黑…… 刨出阿常的棺材时,四野刮起黑风…… 阿常也确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反驳孙延顺的话。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被我说中了吧!”孙延顺冷笑着,抵着周昌脖颈的朴刀微微颤抖,“他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宝贝,你也说过,你们阿常是遭鬼盯上了,说不定盯上他的鬼,就是专门在引你把阿常埋在这,让他死去,变成一具‘鬼宝’! 现在他还能活过来,真不容易! 活过来这么不容易,你不会想让他再被李夏梅带去关到棺材里吧? ——你到底请不请神? 你请不请神!” 周三吉在孙延顺威逼之下,仅剩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他喉结滚动着,已经有了点头答应孙延顺的打算。 这个幺孙儿,和他的阿常已经不一样了。 但对方至少还顶着阿常的肉身,还认他这个爷爷。 那他愿意舍下自己一条老命,救一救孙儿! “我……”周三吉张开口,才说了一个字。 孙延顺眼看周三吉就要点头答应,他心脏怦怦直跳的时候,忽然觉得手里的朴刀不再抖动了,一股巨力从刀身之上传来——那被他挟持着、一直以来都宛若瘫痪般不能动的‘阿常’,此时惨白着脸,伸出一只手,以虎口死死咬住了抵在其脖颈上的朴刀。 丛丛透明微白丝线缠绕在周昌抓住朴刀刀刃的手掌上,丝线虽然柔弱,却非是颈间的铁刀能够割破! 他一手攥住刀刃,骤地用力一抽——在他身后挟持着他、抓着刀柄的孙延顺,直接被拽到了周昌面前! 其还伸手欲夺周昌手里的刀子,反被周昌翻手一刀砍在手臂上! 孙延顺手臂上顿时鲜血直流! 周昌那张惨白的脸俯视着地上的孙延顺,他提刀踩住了孙延顺的胸膛。 朴刀被磨得银亮的刀刃,抵着孙延顺的颈侧。 “爷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我们两个人都不用死的办法。 不过得这个老头做点牺牲——他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好久了,应该牺牲牺牲自己,给年轻人一点活路……”周昌如是道。 周三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周昌,第一关注点却并不是周昌所说的办法。他满眼惊喜,眼角的皱纹都拥挤了起来:“你、你能动了?!” “是。” 周昌点点头,抵在孙延顺颈侧的刀子,没有一丝松懈。 他将念头里那件透明微白的衣裳穿在身上以后,便有了以意识操纵这具身体的能力。 此前他一直隐而不发,哪怕眼看周三吉背着他愈来愈辛苦,仍旧漠然冷待,为的就是卒然出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能动,只是一个任凭宰割的对象时,他突然动手,就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尤其是——组成这件透明衣裳的每一根丝线都牵动着周昌的念头,他的精神因此消耗颇巨,片刻之间,就令他有种不能久持的感觉。 他要是提早运用这种手段,这会儿或许已经耗尽精神,浑浑噩噩,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是以这种手段,于他现在而言,只能作为杀招使用。 7、小娃娃,肚子疼 周三吉爱护地看着周昌,将腰上一串钥匙解下来递给了周昌,口中道:“这是咱们那一间房子的钥匙,你、你知道咱们在哪儿住着吧? 从这儿出去以后,你往西边走。 咱们住的那个地方叫‘青衣镇’,你到青衣镇以后,随便找个镇上的人打听打听,问问他周老端住哪儿,他就会给你指路……” 老者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周昌,像是在交待临终遗言。 他听着犬吠声愈发地近,神色忽然一正,注视着周昌道:“你能动了,爷爷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往哪走?”周昌皱着眉问,他猜到了周三吉的想法。 对方还是被孙延顺说动了,准备用牺牲自己的方法,请神来帮周昌过关。 周昌垂着眼帘,压着嗓音道:“我跟你说过了,我有办法,说不定可以帮咱们躲过李夏梅的追杀。” “你能有啥子办法?”周三吉加快了语速,“你晓不晓得?只要我们还会喘气儿,还能动,那个李夏梅,它就能闻着味,听着声撵过来! 只有借来神明的势,才能遮住咱们发出的动静,散出去的味道!你才能跑得脱!” 周昌闻声一愣。 类似的话,他听孙延顺先前说过,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他想到孙延顺那个瘦徒弟半路被吓尿了裤子——钟馗不再遮护大家以后,瘦子因为尿了裤子,所以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最为浓郁,以至于李夏梅出现之后,首先杀死的就是他! 周昌沉默了片刻,他再抬起双目看向周三吉,眼底一片漆黑:“没有关系,我的办法是杀死李夏梅——它死了以后,总不可能再闻到活人身上的味道,听到我们走动的声音了。” 周三吉望着两三步外的幺孙儿,微张着嘴。 看着眼前的人,他无法将其与自己记忆里的孙儿联系起来。 这个‘周常’,让他觉得陌生。 此种陌生感,先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周三吉的心底,只是彼时他还能自己找理由将这种陌生感粉饰好,遮掩住,可随着方才孙延顺与他一番争吵,那些他先前努力忽略、掩饰的种种细节,终于都纤毫毕现——他再不能遮掩甚么了。 “你——”周三吉嘴唇微颤,有些低沉的语调,陡转得激烈,“你怎么不听啊! 我跟你说过,你杀不了想魔啊! 它是‘想魔’哇,念想里生出来的鬼,你莫要觉得你现实里拿把刀,就能砍到它了啊——你都伤不到它一点儿!” 周昌面上笑意不改。 他清楚只凭手里的刀,自然不能杀死想魔。 他引为依仗的东西,其实是覆盖周身的这件衣裳。 想魔是念想里生出来的鬼,它的力量却可以作用于现实。而这件透明丝线衣裳,同样只存于周昌的念想里,但又能作用于现实。 现实里的事物无法对付念想中的‘想魔’,念想中的这件衣裳,或许可以。 “你有几成把握能够请到神? 又有几成把握能够保证请来的神会帮助咱们?”周昌注视着周三吉的双目,出声相问。 周三吉这时垂下眼帘,明显迟疑了起来。 他不回答周昌的问题,反问周昌道:“那你喃?你对你那个办法又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没有。”周昌坦然回答,“你对你的办法也是一成把握都没有吧?只能姑且一试而已——姑且一试,还是先试试我这个办法。” 他不再与周三吉多言,猛地抬起脚,踹翻了支棱着耳朵听爷孙俩对话的孙延顺。 周昌手里的朴刀跟着撩过孙延顺的膀子,孙延顺膀子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变故猝然而至,孙延顺反应不及,他惨叫数声,试图挣扎逃脱,然而周昌一只脚已经死死踩在他的胸膛上,令他动弹不得! 他看着周昌那张惨白的脸,直有一种如见天敌一般的恐惧,惶恐无地地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周昌眼神冷漠,他屈膝跪压在孙延顺的胸膛上,丢下朴刀,双手锁住孙延顺胡乱摆动的双手,将孙延顺翻过身去,拿绳索反绞住了对方的手脚。 这番动作,他做得并不熟练。 但他此时气力极大,手掌好似铁钳一般,随便就能制住孙延顺,是以他在转眼之间,就缚住了孙延顺,像捆一头山羊一般,将孙延顺捆了个结实! 孙延顺犹在如上岸的鱼一样板动着身躯,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肩膀。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分外刺鼻。 此前的瘦子因为被吓尿了裤子,成为第一个被李夏梅抓住杀死的人,今下孙延顺半边身子都染了血,亦最可能成为李夏梅首先锁定的猎物。 周昌拎起朴刀,带着周三吉躲在了几步外的大树后头。 萦绕在三人耳畔的犬吠声,在片刻之后,忽地寂静下去了。 一股雾气漫过野树林,雾气里,似有人影绰绰。 那些细长的人影,拖着长长的毛发,在雾气里摇摇晃晃。 飘忽的人影,声音细细地唱着歌:“小娃娃,肚子疼,找老冯。 老冯不在家,就找他娘仨。 找来李夏梅呀,揪住肚儿里那一瓣桃呀,拧呀,扯呀,拽呀—— 那瓣桃掉了,小娃娃,肚儿全好啦……” 像是母亲哄婴儿睡觉时哼唱的歌儿,绵软柔和地在林间飘飘荡荡。 纱一样的雾气也随着歌声漫过了空地上孙延顺的身体。 雾遮住了孙延顺的身形,周昌只能看到那边朦胧的几道影子。 婉转在他与周三吉耳畔的歌声,这时也变得更加轻柔,连气息都变得极细极细,隐隐约约了。 周三吉的神色,随着那阵歌声,渐趋平和。 连周昌的心神也渐安稳了下来。 他脸色木讷,手里仍旧拎着那把朴刀,一根根透明微白的丝线,被他操纵着,围绕着朴刀刀身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那些透明丝线的包裹,并未令那柄朴刀显得粗笨钝重,每一根丝线都绷得笔直,密密匝匝覆盖着朴刀的刀刃,反而给这柄朴刀更增添了一种吹毛短发、削铁如泥的气韵。 它好似能切开任何事物——这是周昌的意志牵连着透明丝线,施加于刀刃上以后,形成的一种结果。 “小娃娃,肚子疼,找老冯……” 歌声徐徐。 穿黑缎面袄子的长发女人,轻悄悄地站在周昌、周三吉身后。 它举起了手里的尖刀, 背对着它的周昌像早有预料一样的,同时回过了身。 跟着他一起回过身的,是那一把缠满了透明丝线的朴刀——朴刀在空气中旋了半圈,一瞬间划过李夏梅的脖颈,比李夏梅手中尖刀落下来的速度更快! 唰! 一颗头颅翻滚落地! 李夏梅举着尖刀,寂静无声的站在那里,脖颈上的切口平滑完整。 四下里萦绕的歌声陡地寂静下去,雾气缓缓消散。 李夏梅,就这么被周昌一刀斩掉了头。 而周昌的脑袋此时骤地抽痛起来!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拼尽全力,所有精神都贯注在这一刀之上。 他为如此作为付出的代价,同样惨烈。 像是有一根铁钎,一下一下用力地凿进他的脑仁里,缠绕在他手中朴刀上的微白透明丝线,此时俱变作了燃烧殆尽的香灰,被风刮去所有痕迹。 原本足够完全覆护周昌这具身躯的透明丝线,此下只能覆盖住他的一半身体。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视野里的一切景象也摇摇晃晃。 付出如此巨大代价,他所取得的成果同样显著—— 李夏梅的无头身立在原地,已经死了。 黑沉沉的天色徐徐放亮,震飘于林间的黑风,渐渐止歇。 周三吉后知后觉地转回身,看到立在咫尺之间的那具无头身,他瞳孔紧缩,一下子弹了起来,跳出去很远! “死了!李夏梅死了!”周昌神色微微放松,扬声说道。 这时的周三吉也注意到了李夏梅的脖颈上已没了头颅,他看了看周昌手里拎着的朴刀,又去看李夏梅那切口平滑的脖颈,眼神惊疑:“死了? 一个想魔,就这么死了?” “这不对…… 走走走,现在情况看着是好起来了,咱们先赶紧走!”周三吉说着话就去拽周昌的胳膊,拉着对方就准备跑。 周昌摇晃着头颅,跟着周三吉从孙延顺身畔经过。 孙延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鲜血在他身下晕染开来,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具尸体。 周昌这时又回头去看,就见李夏梅的无头身立在树林子里,寂静不动。 黑缎面的袄子难以盖住它隆起的腹部。 这个瞬间,周昌好似看到李夏梅无头身的腹部猛地膨胀了一下,他眼神一凝! 拉着他朝前走的周三吉,忽也停住了脚步。 周昌听到老人含混不清的低语声:“小娃娃,肚子疼……” 他闻声悚然,头皮发麻,一转回头,就看到周三吉也转回身正对着他——周三吉满面惶恐,紧闭着嘴,分明没有说话,但老者的眼睛、鼻子、耳朵里,却发出了声音。 那一阵阵歌声,初开始还只是周三吉本来的音调,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轻柔绵软的女声:“老冯不在家,就找他娘三…… 揪住肚儿里那一瓣桃呀,拧呀,扯呀,拽呀—— 那瓣桃掉了,小娃娃,肚儿全好啦……” 在周三吉眼睛、耳朵、鼻孔不断发出绵软歌声的时候,一股股如涎水般的虚幻斑斓气息也从中流淌而出,那虚幻斑斓气息里带着周三吉或惊恐,或震骇,或狂乱的喊叫声,尽皆涌向了黑林子里李夏梅的无头身! “李夏梅又要活了!” “完啦!完啦!” “我早跟你说过,你杀不死想魔,你偏偏不信!” “还是我来请神吧,我请神,你赶快跑!” “跑!快跑啊,幺孙儿——他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幺孙儿?” 李夏梅的腹部愈发膨胀隆起,撑得它身上那件黑缎面的袄子崩开了所有纽扣——所有虚幻斑斓的气息,都尽数顺着它的肚脐,灌进了它的肚子里! 这种种周三吉眼耳口鼻之中涌出的斑斓气息,就是周三吉混乱的念想! 种种喧杂念想,皆成了供养给想魔的食物! 8、聻尸 李夏梅惨白的肚皮像是被吹胀到了极致的气球,又如绷紧的鼓面,将每一道皮肤纹理都撑展开! 此时,那层被撑得极薄的肚皮上,陡地凸起一张人脸。 它发出猛烈尖锐的啸叫声,骤地破开了那层薄薄的肚皮! 海草般的长发密密麻麻地涌出李夏梅破开的肚皮,长发遮掩下,一张满嘴獠牙的瓜子脸若隐若现,它灰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李夏梅! 积蓄在周昌内心的诡谲荒诞感在此瞬到达了顶峰,无以言喻! 那破开李夏梅肚皮的,正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生出了李夏梅! 传闻之中,收养了三个女儿的李夏梅,冀望于能为丈夫‘老冯’生下一个男孩,延续冯家的香火,但这正在她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却早已死去,她不愿接受现实,从‘鬼郎中’处得了一个方子,开始以活人内脏作药引,每日服食,希求腹内胎儿起死回生。 可如今这被李夏梅以不知多少活人内脏养育的腹内胎儿,竟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的头颅蠕动着,徐徐探出肚皮上的裂口。 它的肩膀也跟着渐渐从中探出。 明明它此时的动作极其缓慢,但周昌心中翻腾的危险感,却如同狂烈的潮水,翻覆了上来! 李夏梅张开遍布獠牙的大嘴,发出夜枭似的笑声! “呀——哈哈哈哈!” 它的身躯从肚皮内‘新生’出来的速度更快! 周昌的心神颤栗了起来,种种想法如嘈杂的人声,几乎淹没他的神智! 被他专门引导着,缠绕在双腿上的透明丝线,此时也好似被染污了,成片成片变得斑斓污秽,继而化作一缕缕香灰,从他身上扑簌簌抖落! “为什么会这样?” “现实里的刀剑,杀不死念想里的魔,可我分明是以念想里的丝线,割断了李夏梅的脖颈!” “它应该死了!” “却又活着!” “这方法不对! 还有没有办法,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种种念头翻腾上周昌的思维,那好似被铁钎凿击的痛楚,跟着加重! 他眼中的世界摇颤得更加剧烈,黑林子里的李夏梅变成了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的重影,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 到了此时,好似置身于一个人声喧闹的广场上的周昌,忽然独自安静了下来。 他挑拣着那些杂乱无序的念头,将它们拼接,重组,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周三吉先前说过的某些话,又被周昌重新审视了起来:“你晓不晓得?只要我们还会喘气儿,还能动,那个李夏梅,它就能闻着味,听着声撵过来……” “是这样吗?”周昌仰起脸,看着那从旧身躯肚皮里长出双臂的李夏梅。 他身上如香灰般消散的微白透明丝线,这瞬间就止住了被继续染污的趋势,只是透明丝线的规模相比以前更缩小了太多,根根丝线被周昌收拢回来,仅只能覆盖他的两条手臂了。 他站在原地,寂静不动。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也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周昌身旁。 她脸上贴着一张黄纸,黄纸上并不见有那张妩媚多情的人脸儿。 她身后竖着一座薄皮棺,棺材两旁,立着两个没了五脏六腑,皮肤衣裳皆似纸做的‘人’。 风一吹,纸人哗哗作响。 黄纸遮盖下,白秀娥满面泪水,眼睫毛微微抖颤。 “夫人——” 周昌骤地转回头,看着眼前清秀柔弱的新娘,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不知对方的名字,只能以他们在先前那出戏里约定的身份来呼唤对方。 “夫人!扶我一把!” “帮我一把!” 他低声唤着,忽然伸手,捏住了遮盖着白秀娥面部的那张黄纸,他并未怎么用力,那张黄纸就从白秀娥脸上脱落了下去。 黄纸下的白秀娥猝然睁开双眼,就看到了手里捏着一团黄纸、脸色煞白的周昌! 纸脸儿被从自己额前扯落的这个瞬间,她觉得天都亮了一瞬! 白秀娥紧抿着嘴,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真的伸手搀扶住了身形摇晃的周昌——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几乎是把整具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冰冷气息随着这具身体,侵染向白秀娥,冻得她微微发抖。 她仰起苍白的面孔,看到周昌的侧脸:“我、我怎么帮、帮你?” “扶我到它跟前去。” 周昌抬起右手臂,指着那将双手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白秀娥转脸看到从无头尸身肚皮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恐怖身影,她姣好的面容都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好。” 周昌闻声,歪头看了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大力搀着他,她的身躯成了周昌的拐杖。 她注意到周昌的目光,哆嗦地更加厉害:“你、你、你……我、我、我会——会死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继续搀扶着周昌,走向那半边身子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即便是死,至少我们仨一起死,好歹能互相做个伴儿。”周昌笑着说话,他目光游移,看着周三吉眼耳口鼻间涌出的气息渐渐变得稀薄。 周昌看着他背脊微微起伏,知道他当下并没有死。 “那、那……也好……”白秀娥嘴里吐出几个字,她忽然平静了许多,身体都不再哆嗦。 她掺着周昌走到了李夏梅近前—— 那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破裂肚皮的李夏梅,猛地挥起了手中的尖刀! 唰! 周昌推开了白秀娥,没有外力支撑身体的他,一下子跪倒在了李夏梅的无头身前,正对着李夏梅那颗新生的头颅! 他猛一张臂,十指上缠满透明丝线,紧紧攥住了斩过来的尖刀! 咔! 他的手指好似铁钳一般,咬死了压下来的尖刀! 那柄尖刀上附加的恐怖力量,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没有量化的意义,它足以将周昌一瞬间切成两半! 但周昌拼着脑仁被凿开的痛楚,拼命调度着每一根透明丝线,一根根看似柔弱的丝线,反而缠住了那柄尖刀——丛丛线头像是被钢针引领着,从尖刀上迸出,牵拉着李夏梅那条手臂,一下子反折了回去! 尖刀的刀尖扎进了李夏梅的额头! 它满头乱发炸开,更疯狂地啸叫着,从肚皮里探出身形的速度更快! 明明那柄尖刀已将它的眉心洞穿! “没人能不发出任何动静,暂时停止呼吸,却还是有心跳,也没人能完全遮盖住自己身上的气味——这些味道在如何遮掩,在狗鼻子里都像黑天里的火炬一样! 人不能和狗比! 既然做不到不发出声音,不散播气味,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只要你闻不到活人的气味,听不到活人的声音——” 周昌凝望着面前那张狰狞恐怖的瓜子脸,他双手捧着李夏梅的面庞,好似捧起情人的笑靥—— 密密匝匝的微白透明丝线从那柄尖刀上脱落,纷纷扬扬深扎进了李夏梅的眼耳口鼻之中,将它的眼耳口鼻缝住,将它的双手都缝在了脸上! 丝线缝了一圈又一圈,每一个针脚都极其密实有力! 躁动的李夏梅骤地安静下去。 最后一根丝线围着李夏梅的嘴唇缝了一周。 双手捂着脸,头上插着尖刀,下身还连着自己旧身躯肚皮的李夏梅,忽然蒸腾作一股股虚幻斑斓的气息,漫入林间,消散无踪。 黑天渐明,阴风止歇。 周昌筋疲力尽昏倒在地。 白秀娥站在周昌身后,白皙清秀的小脸上,惊惧仍未消散。 这时候,她的右边脸颊像水面一样荡漾起了涟漪,另一张妩媚多情的脸孔从涟漪中生出,逐渐覆盖住了她的右半张脸。 美人脸儿笑吟吟地看着倒地的周昌,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周三吉陡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 黑漆漆的雾气里,一座篱笆院若隐若现。 小院由茅草搭起的门楼下,贴着‘福’字的黑漆院门敞开着,院子里的三五间屋子,以夯土作墙,蓬草为顶,甚是简陋。 李夏梅走进了院子里,推门进了堂屋。 它此前被透明丝线缝在脸上的双手,如今垂在身旁,插进额头的那柄尖刀,更不见了影踪。 正屋里,光线昏暗。 黑黄的屋墙上,模模糊糊的似是挂着几身长衣裳。 一只火盆摆在屋中央的空地上,火盆里跳跃着橘色的火光。 那火光将这间屋子映衬得更加昏沉。 李夏梅从门后头抄起一根竹竿,取下了一侧屋墙上挂着的某件长衣裳——墙上那一件件所谓的长衣裳,其实是被一张张鞣制发黑的人皮。 李夏梅先将双手‘穿’进人皮内,进而双脚也蹬进人皮里,最后套上脸皮—— 人皮背后长长的裂缝无声息开始弥合。 人皮猛地鼓凸起来的腹部,被李夏梅双手用力压平。 片刻后,李夏梅就变作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蓝粗布的衣裳,外面罩着件皮围裙,跪在了火盆后的草垫子上,低声言语了起来:“当家的,这回没能留下那具‘聻尸’啊…… 没根脚的魂儿,住进了那具聻尸里…… 他有些没来由的手段……” 李夏梅一边畏惧地小声言语着,一边从旁边抓起一叠叠漆黑的纸钱,投进火盆里。 黑纸钱被火光吞噬,蒸腾起虚幻斑斓的雾。 那阵雾飘扬着,缠绕在正对门那面墙上钉着的神龛牌位上。 神龛离地只一尺,内里的牌位上,字迹隐约可见: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三女……三女本来在我跟前帮忙,可她后来又改了主意,在那莲胎童子命的女子身上暂时藏了起来…… 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虽然被我收养,但根脚却在密藏域的财宝天王那里。 虽然她后来没有出手帮忙,但好歹还是留下了信物的……” 李夏梅扬起了手腕——一缕黑发正缠在它的手腕上。 这是周昌与白秀娥订立盟誓之时,交托给对方的一缕头发,如今变成了李夏梅口中‘三女’为它留下来的信物! “三女说,那外来的魂儿,能住进一具养了七天的聻尸里,本身就很不凡,更何况他身上还藏着些别的隐秘手段,所以她想设法探出那生魂藏着的秘密以后再杀他。 我过几天,也去青衣镇上做个屠户,看住那具聻尸。 一旦三女办完了事,就和它一起杀了那个生魂,再把聻尸带回来。 不会耽误事情……” 李夏梅说完了话,偷眼去渺那离地一尺的神龛。 五色斑斓、似真似幻的‘想气’缠绕着神龛里的牌位,在这一刻,倏忽聚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张人脸蓦地张开漆黑的双眼,瞪住了李夏梅! 两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人皮,都瞪着眼盯着李夏梅,它们依次发声,由老少男女声混合形成的言语,在这正屋里响了起来:“三女在密藏域都不安分! 盯紧它! 聻尸是财宝天王命我养在这里的,弄丢了它,你只能‘化了’! 过几天,让大女、二女和你一起去青衣!” 9、起灵 “周昌!” 枯寂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难辨雌雄、音调怪异的呼喊。 循着这声呼喊,又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周昌耳畔滚动了起来,这些嘈杂的声响,最终都变成了一个老人哀哀切切的哭声。 “羊羊……双羊……” 周昌的小名就是双羊,他听到老人的哭声,心里开始隐隐的疼。 “你不要走啊,羊羊……” “爷爷以后怎么活啊!” “阿昌!羊羊!” 锣鼓、唢呐、人声、鞭炮声混成的嘈杂声音又一次翻滚起来,将老人悲恸的呼喊声淹没了下去。深潭一般的黑暗像是被投进去了几块大石头,荡漾起混乱的涟漪,周昌在那层层涟漪里,看到了许多模糊的画面。 许许多多穿着彩衣的人,面戴神态各异的傩神面具,围着那座披满红线的坟山-阴生老母,蹦蹦跳跳,敲锣打鼓。 他们行止僵硬,关节好似不会打弯,像是有根根丝线悬在他们身后,操纵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诸多穿彩衣戴傩面的人们,簇拥起了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副黑漆棺材。 有数人以竹竿撑起一块黑布床单的四角,将之遮在还未盖棺碾钉的黑棺上方,使棺中死者不至于与天光直接接触; 有六个一身黑的人影担起木杠,将棺材从长条凳上抬了起来。 往往是死者生前最为亲近信重的人,才能为死者抬棺扶灵。 而那六个细长条的、像高杨树一样的漆黑人影,周昌一个也不识得。 他们背对着周昌,担起了棺材。 熙攘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扯着嗓子的叫号声:“封棺——” 叫号声一落,有人举着木槌,拿着棺材钉凑近棺材沿,有人抬着棺盖,将之徐徐合上棺木。 戴着花花绿绿面具的人们,将一个仓皇的老者推到了棺材边,他们嘴里劝着、喊着:“周老爷子,再看一眼阿昌吧……” “再看一眼吧……” “死者要上路,您就不要哭了,别让他挂念……” “走吧,阿昌,安心走吧……” 那个被人群推搡着、摇摇晃晃临近棺帮的老人,像是汪洋大海里孤苦伶仃的一只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周昌看着那个老人的背影,心里忽地疼极了。 他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所以他看那六个来为自己抬棺的人,才会觉得哪一个他都不熟悉——扶灵人是临时拼凑上来的,他怎么可能熟悉?他本也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 就连对自己的父母、至亲,周昌好似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他常常游离于万事万物之外,活得像个局外人。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那个原本高高大大的老人,背脊塌了下去,头发像乱草一般在风中摇颤,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疼痛! “爷爷……” 他在心里小声地喊。 先前经历李夏梅追杀那样的凶险,都没有当下看到自己爷爷佝偻下去的背脊,带给他的感触更深。 他想要回家。 他有了故乡。 故乡是已经故去的、不可能回还的地方。 因为不能追回,所以拼命怀缅。 爷爷追着那副黑棺材,有人去拽他,有人拦在他前头。 人群混乱了起来。 行将合拢的棺木,在人们推搡、拥挤之下,合拢的棺盖又被掀开。 有人慌忙去推那棺盖,有人伸手扶住棺帮。 黑棺材也成了人流中的一叶孤舟。 “阿昌!” “你别丢下爷爷啊!” “羊羊,羊羊哎!” 周昌不在意人群的喧闹混乱,他看着爷爷佝偻起来的背影,听着爷爷悲恸万分的呼喊,他在心底重复地喊:“爷爷,爷爷,爷爷——” 无人听得到他的话语声。 在人们七手八脚之下,那被掀开的棺盖终究完全滑脱了。 有些人忙着去搬倒在地上的棺盖,有些人去扶摇摇晃晃的棺材身。 那六个负责为周昌扶灵的人,像是六根柱子一样扎在人潮中,他们抬着的棺材没有了棺盖的遮挡,内里的情形就完全显露在了周昌的眼中。 棺材内,黑暗如沥青般粘稠。 除了那片纯粹的黑暗,内里似乎再无他物。 没有周昌以为的自己的尸身,没有任何其他的死者。 当周昌眼见到那棺材里的一片漆黑之时,混乱的人群忽然寂静了下来。 这些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戴着傩神面具的人们,骤地整整齐齐地转头,朝周昌所在的方向望来! 那六个黑漆漆的、始终背向周昌的人影,亦在此时将脑袋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六张空白的面孔‘望’向周昌的方向! 嗡! 一面横亘在周昌与丧礼上的人们之间的‘墙’,在此时被打破了! 丧礼上那些‘人’的目光都穿过了破碎的‘墙’,直勾勾地盯住了周昌! 六个黑漆漆的人影,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缓缓显露出周昌的面貌! 周昌直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开来! 他张目凝望着这场丧礼之上,唯一没有转回头看他一眼的人——他的爷爷,此时被这众多诡异的人簇拥在了中央,而爷爷毫无察觉,仍旧追着他的棺材,哀切地呼唤:“羊羊,羊羊……” 冰凉的恐惧、狂烈的怒火,同时淹没了周昌的思维! “放我回去!”他愤怒嚎叫。 “让我回去!”他苦苦祈求。 “放我回去!” …… 在他的叫号声里,那些从各个方向将目光投向他的人们,都咧嘴笑了起来。 汪洋大潮般的大笑声中,夹杂着一个怪异的音调扯着嗓子嚎:“起——灵——” 周昌眼中的一切景象,都随着那个怪异的音调渐渐沉黯下去。 簇拥在棺材周围的六道人影、身着彩衣戴傩面的人们,都像柱子一样钉在这铁一样的黑暗里,它们站立成了一棵棵树,又好像是‘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座座墓碑。 在这沉凝的黑暗里,只有阴生老母的坟山孤寂屹立。 坟山周遭,恍惚间排列起了一副副或金或木、材质不同的棺椁。 每一座棺椁前的墓碑皆发出了呼唤,它们像是在呼喊周昌,又似乎它们真正呼喊的人,只是与周昌的名字有些相似:“周长!” “周敞!” “周昌!” “周昶!” “周当阳!” “周双羊!” 无数与周昌相似的名字,被那些棺椁前的墓碑大声呼喊着。 所有的呼喊声汇集成了怪异的音调,在周昌耳畔来回滚动——直至某一刻,周昌连阴生老母坟前的光景都看不到了,他耳畔滚动的声音陡地清晰起来:“阿常!” “阿常!” 周三吉的呼唤声,在周昌耳边炸响了。 他蓦地睁开眼—— 浅浅月光穿过裱纸窗,洒在他的枕头边。 屋里的摆设被这黄白的光映照得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周昌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单人竹床上,他的双手死死地箍着自己的脖颈,惨白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 这具本属于周常的身体,分明也只是掐住了‘周常’的脖颈,却令周昌生出了强烈的窒息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在这瞬间被扼住了,神智开始模糊不清! 一盏煤油灯杵在他的脸庞上方。 光火里,周三吉一边呼唤着,一边伸手奋力去扒那两只箍住周常脖颈的手。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周三吉那张仓皇无助的脸。 周昌看着周三吉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两根微白透明的线从他眉心游曳了出来,在那两条箍住他脖颈的手腕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心里发劲,脑仁里针扎一样的疼,从他眉心游出的两根丝线,也就绷得笔直,拉拽着那双手臂,缓缓脱离了他的脖颈。 “让我回去!放我回去!” 这时候,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愤恨的表情,大声嘶吼了起来! 激烈的嘶吼声,震得房梁扑簌簌抖下灰尘!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心神都摇晃了一下。 这不是他说出来的话,是周常这具身体本身发出的叫喊。 这具身体想躺回到那片乱坟岗里,变成‘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要到哪儿去? 幺孙儿,这就是咱的家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你想到哪里去?!”周三吉看着幺孙儿满面愤恨不甘的表情,他眼神震骇,手掌用力攥着周昌的手腕,无措地劝告着。 一缕缕透明丝线从周昌眉心源源不断地游出,绕着周常的双臂缠了一匝又一匝。 周常尸身挣扎地力度愈来愈弱,直至完全安静下去。 周昌睁着双眼,与神色茫然的周三吉相视:“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这副身体自己说的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分外拗口,一般人听到都无法理解。 周三吉闻声也愣了一会儿,随后‘啊’了一声,他看向周昌的目光复杂了起来,夹杂着陌生与疏离的情绪:“阿常这具尸……身体,这么快就开始生出‘念想’了。 它不是阿常…… 要是阿常的话,这里就是阿常的家,他不会再想去别的地方……” 老人说过话,两人就着屋子里摇曳的光火,都沉默了下去。 10、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明。 黑暗里寂静成雕塑的周三吉活动了一下身体,顺手为床上躺着的周昌掖了掖被角:“快到五更天了,一会儿得起五更出门念‘清净经’。 你现在还是动弹不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不往周昌脸上投去一眼目光。 “动不了。”周昌如是回应。 那件被周昌从阴生老母坟前小棺材里带回来的衣裳,在经历过李夏梅一事之后,就只剩寥寥数根丝线了。他此后跟着周三吉回到青衣镇的居处,也做过多番尝试,但都无法令这件‘念衣’恢复丝毫。 没有‘念衣’覆盖全身,他对周常尸身的掌控力度也就聊胜于无。 陌生疏离的空气充斥在两人周围,周三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让人给我师兄捎了信,等他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叫你能走能动,不这样瘫着。 你莫着急。 这会儿我先把你搀起来,扶到院门口坐着。到五更天的时候,青衣镇所有人必须在自家门口守着,背诵‘清净经’。 念经也是为了将人心里那些妄想刮除了,免得滋生‘想魔’。” 周昌点点头,顺着周三吉的话问道:“我没有学过‘清净经’,到时候怎么跟着念?” “没事。这经其实就是一套顺口溜,我说一遍,你也就记住了。”周三吉笑了笑,抬眼朝周昌看去,他一对上周昌的目光,眼里热切的光忽就暗弱了许多,声音跟着变得低沉,“你听好了,这一套顺口溜是——‘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夜黑不出门,进屋不打伞,对镜三息须摇铃,入户首先敲大门’……” 周三吉所说的‘清净经’,果然是一套顺口溜。 诸多民间忌讳都被编入了这套顺口溜里,为的就是教诲人依着这些禁忌来,就能常得清净,不会惹来是非,不使想魔滋生。 “这些子规矩,其实能完全遵守的没有几个人。你只管记下来,一会儿守在门口背一遍就行了。 反正镇子里的人每天都是这样背,但真全按照经上讲的做的没几个。”周三吉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周昌在心里记下了这套顺口溜,又同老人问道:“除了青衣镇之外,其他每个地方每天也都会起五更,一起念这‘清净经’吗? 有没有人五更天不起来念经的?” 听周昌提及这一点,周三吉神色有些严肃:“凡是呆在青衣镇上的人,五更天都得起来念经,明明在家却不出门念经的人,左邻右舍发现了,立刻就会盯住你。 他们还会在暗地里和其他人说你呆在家里,不出门念经——到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盯着你,一连盯你好些天,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是啥子滋味了…… 也是因为大家都被‘想魔’搞怕了,一旦发现别人身上有任何一点不一样,都像是惊弓之鸟一样。 我知道除了青衣镇以外,附近的几个镇、村子,也都有起五更念清净经的规矩,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不念清净经,也肯定有类似的仪式。” “这种仪式真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周昌皱了皱眉。 人们早上聚在一起背诵经文,但对经文里要求的内容却又不能完全遵守,这套仪轨便只剩下了表面意义,不具备任何实际效果。 仅依靠一套念经仪轨,怎么可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 反而是……一旦仪轨出现了纰漏、差错,人们猜疑不定的想法汇集起来,说不定更容易加速‘想魔’的诞生! “不晓得嘞……”周三吉闻言咧着嘴,满面不在意的表情,“大家以前都试过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了,也没见‘想魔’变少一点,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想魔一生出来,基本上不可能被人杀死。 它们还得凭着杀人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这么一来,想魔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现在活人都是几个镇几个村聚到一块,大城市都没几座了,更有些人干脆躲在一些少见人烟的荒山野岭里,就这都免不了被想魔袭杀…… 更何况,这世道,吃人的又不只是想魔——你当我请钟馗大爷过来,不用付出代价嗦? 说不定哪天,你就看到我付出了啥子代价了。 所以现在嘛,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守的规矩就守一下,守不住的也就算球了……” 周昌闻言默然。 他能联想到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多么凶险恐怖,毕竟‘念想’无从束缚,当念想又成了想魔滋生根源的时候,想魔肆虐人间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尤其是这世间不只是活人有念想,死者、野兽、草木土石俱会滋生念想。 但他想不到,当下世间,活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 人间竟由想魔支配。 周三吉将周昌扶起来靠着床沿,仔仔细细地给他穿衣裳。 他在被子里捂了一夜,依旧像块冰坨坨一样,木着一张脸,冷不丁地又出声问道:“想魔难道杀不死吗?” “你有没有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嘛? 你叫自己不要多想,偏偏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想法? 个人连自己胡思乱想都管不住,怎么可能拿得住由不知多少东西‘胡思乱想’形成的鬼?”周三吉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周昌,他觉得周昌的问题颇为可笑,“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先想办法让自己能动起来。 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 “你的师兄什么时候能过来?”周昌被老人架着肩膀下了床,五根‘念丝’从他眉心游动而出,牵连着他身上的一块块肌肉,使之能稍微配合周三吉的动作,不至于让周三吉扶着他太过辛苦。 五根念丝,是他念想里那件衣裳的全部剩余。 这件念衣是否能被修补完好,至今还是个未知数,倘若念衣无法被修补好的话,周昌也只能尝试从其他渠道获得掌握当前身躯的办法了。 “不晓得嘞,他就在隔壁旄牛镇上住,七八天前他出了远门,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要是回来了,得到消息,应该很快就能过来。”周三吉一手扶着周昌,一手端着油灯,从两张窄床间的过道里挪开了身,他手里的油灯火光摇晃,映照出这间正堂屋里的模糊光景。 对着堂屋大门的那面墙上,钉了座神龛。 神龛上香火袅袅,内里模糊一片。 神龛下支着一张供桌。 一道黑漆漆的牌位就立在供桌上,描了金的一列字迹铺陈于牌位之上:亡孙周常之位,生辰年月: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周昌被周三吉扶着坐到了靠门口的竹椅子上,他抬头乍见那道黑漆漆的牌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这道牌位上,只是亡者的名字与他不同,生辰八字和他却一模一样! 他却没有想到,周常的生辰八字,与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完全一致!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漾在周昌心底,他回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里,那些墓碑一样的人影,呼唤着与他类似的名字…… 11、共用的八字 昏暗堂屋内。 周三吉将手里那盏煤油灯墩在了供桌上,他掰出三根线香来,给‘周常’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他背对着周昌,周昌无从知悉他此时的心情。 只听到老人的声音,也像盏上那一丁灯火一样幽幽:“说起来,你的生辰八字和阿常一模一样嘞……我这一辈子,子孙缘薄,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三十多岁了,才收养了阿常他爸爸,养活他爸爸,给他爸爸娶老婆子。 他爸妈成婚以后,也跟我一样,子孙缘薄,七八年都没要到孩子…… 一直到后来,他们夫妻俩在外头给人家看事儿的时候,人家答谢他俩,跟他俩说自己本地方有座坟山,不知道垒了多久,墓碑已经不见了,当地人只是称呼那座坟山叫‘黎山姥娘’,说黎山姥娘送子灵验得很,请他们夫妻俩得闲了可以去拜拜…… 黎山姥娘确实灵验得很哦,阿常的父母拜过黎山姥娘过后没多久,就有了阿常。 阿常生下来满一岁的时候,他父母也一齐遭‘河漂子’带走了……” 迎着供桌上跳跃的火光,周昌眼中一片寂暗。 他紧抿着嘴,胸中惊涛骇浪! ——周三吉提及的‘周常’身世,若只忽略去‘黎山姥娘’与‘阴生老母’的不同,他们两个则根本就一模一样! 周昌的父亲,同样是被他的爷爷收养长大; 周昌的父母,同样是在婚后七八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直至拜了‘阴生老母’作干娘以后,才生下了周昌; 周昌满一岁时,他的父母同样因意外双双亡故了…… 两个人的人生境遇,怎会近似到如此程度?甚至近乎一致?! 当下的周常,会不会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那位‘黎山姥娘’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坟山,它会不会其实就是‘阴生老母’?! 诡异离奇的感觉在周昌心底萦绕不去,他抬起漆黑的双眼,看向上香之后走过来的周三吉:“那位黎山姥娘的坟山,在什么地方?” “都是很久前的事情咯,我也没亲自去拜过,哪里还记得啊……”周三吉摇头道。 周昌沉默了下去。 那些在他梦中围绕着阴生老母坟山耸立的墓碑与棺椁,也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名字。 它们如果真实存在过,是否也曾经历过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生? 它们最后,又因何而死? 也是像周常一样? 像……周昌一样? 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周昌思维里蔓延开来,‘阴生老母’耸立在这张网罗的中央。 周昌心头冰凉,如临深渊。 门外有锣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响起,间杂着人们的呼喊:“五更了!” “起五更唠!” 与周昌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的周三吉,闻声将椅子上的周昌搀起来,扶着他推门出了正堂屋。 堂屋对面那堵院墙上,二三个人正将手扒在墙头,眼睛直勾勾地往周家院子里瞅——他们眼见到周三吉扶着周昌出了屋门,立刻又缩回了脑袋。 那堵墙外,几人的呼喊声逐渐远去:“起五更唠!” “看见没有? 就因为咱们昨天没有‘起五更’,今天就开始有人盯住咱们了!”周三吉瞥了对面墙头一眼,嗤笑着同周昌说道。 周昌垂下眼帘,越发能感受当下世界的荒诞怪异。 荒诞的非只是世界本身,活人的心理状态同样离奇。 他被周三吉扶着穿过半个院子,从厢房门口经过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过于宽大的上衣下摆与裤腿,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细条条的、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仰起一张清秀柔美的脸儿,怯怯懦懦地与转头来看她的周昌行礼:“周……周小哥。” 周昌点了点头。 身旁的周三吉也同女子点头见礼,脸上没什么笑意:“白家姑娘在青衣没有住处,我把她暂且安顿在咱们家,等我得空了,再把她送家去。 毕竟当时也是靠着人家配合演了那场戏,咱们才能在乱坟岗子里平安走一段。 秀娥啊,你知道我们青衣起五更念经的规矩?” 白秀娥闻声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又赶紧摇了摇头。 周三吉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没来过青衣镇,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爷爷,你把‘清静经’的内容也给她讲一遍吧。”周昌看着紧张无措的白秀娥,适时开口说话,“经文内容不多,很容易记的。” 周三吉听得周昌唤他一声‘爷爷’,便把其他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原本板着的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要得嘛,女娃儿,这套顺口溜好记得很,我跟你说,你记下来……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白秀娥抿嘴听着周三吉的言语,她不时抬头,小心地看一眼旁边的周昌。 周昌神色木讷,眼中空无一物。 这个来历未明的女人,心思几乎全都写在脸上。 方才周昌只看了她一眼,便确定她必定来过青衣镇,了解青衣镇的规矩,只是她不知为何,一直在试图遮瞒这些经历。 先前白秀娥在关键时候帮了周昌一次,他也不介意帮对方过过关。 这时候,周昌忽然感觉眉心轻微地抖了抖。 在他念想里游曳着的‘念丝’,倏忽增加了一缕。 此前周昌做过种种尝试,都没有令念想里的念丝增长哪怕分毫,而他当下甚么都不曾做,只是出门碰见了白秀娥,念丝就直接再生了一缕—— 周昌将目光投向白秀娥。 女子垂着眼帘默诵着清静经,此时却再未向他投来一眼目光了。 …… 五更时的天色还是昏昏沉沉的。 青衣镇的房屋建筑在这黑暗里都只有朦胧的轮廓,阴嗖嗖的风穿街过巷,卷走了传彻街头街尾的最后一声锣响。 一个个人像行尸走肉般停在他们各自的家门口,一遍一遍地诵念着那已失去实际意义的经文:“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低沉的念经声像是人做梦时发出的呢喃呓语,这声音汇集成潮,盖过了穿街过巷的风,一团涌在周昌耳畔,让周昌后背微微发毛。 他跟着将那篇清静经一遍一遍地复诵。 在这瞬间,他直觉有许多人都转头来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 但随着他抬起头,却只看到一个个低头念诵经文的邻居,方才被人窥视的感觉,好似只是一种幻想。 12、念衣 “老端公,昨天没见你家起五更啊?” 阴惨惨的天色下,周家院子隔壁邻居迎面走过来,与周三吉、周昌说话,周昌听得他声音热络温和,但却看不清他的脸。 “昨晚忙着去乱葬岗里刨坟嘞,没在家呆着。 五更天也赶不回来嘛。”周三吉咧嘴笑着,直接实话实说,他同时把手上的马灯微微提起,马灯的光芒映照出了来人的脸——那人一张瘦削的马脸上,没有一丝与声音相符的笑意,此时其正大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三吉旁边的周昌,像是要从周昌面部表情里挖掘出甚么秘密一样! 马脸中年人眼睛里遍布血丝,大睁的眼眶里,一双眼仁却显得极小。 他被周三吉提起的马灯晃花了眼,抬手去挡那灯光,脸上那副让人心生悚然的表情也陡地变成了热络温和的笑容:“哦,哦!是这样啊~ 我说昨天怎么没看见你家有人,这姑娘长得标致嘞,是老端公的亲戚?” “她是我从棺材里面扒出来嘞,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嘛? 盘问那么多,关你啥子事! 回去磨你龟儿子的豆腐去!”周三吉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张嘴就骂了那个马脸几句。 马脸明明从周三吉这里得了许多离奇诡异的消息,此时脸上的表情反而有些放松,他连点着头,笑道:“好嘛,那我回去磨豆腐,待会儿给你老太爷端一碗过来。” 说完话,马脸转头就回了街对面的二层木楼里。 周昌看那木楼前挂着一道幡子,上面隐约写着‘吕豆腐’三个字。 这时候,停留在四周佯作闲谈,实则都竖着耳朵偷听周三吉与马脸男人交谈的人们,忽然各自散去。周昌感觉到的那些窥视目光,也俱跟着消失无踪。 “吃得到你白给的豆腐?嗤——”周三吉望着那人的背影,冷笑了几声,转回头来,又与周昌说道,“这些人就是心思重,你不能给他们打听的机会,但又得设法打消他们的疑虑。 他们疑心病上来了,能把活人折磨死。 但你要是顺着他们,啥子话都说,他们的问题永远都没个尽头——所以就像我这样,他们问你一句,你能回就回一句,不能回也得骂回去给他们找个问题让他们去想。 让他们自己瞎想,总比被他们刨根问底逼死自己强。” “好。”周昌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当下这些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精神上得不到任何释放后形成的病态。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火药桶,一点火星都可能使之彻底爆炸。 与这些人过多接触,极可能会引火烧身。 在这些心理状态极不稳定的人里,老端公反而显得正常很多。 街面上的人们陆续回了家,周昌被周三吉、白秀娥搀扶着,也回到院子里坐下。 现下已过五更天了,却不可能再躺回床上补觉,周昌就在院里坐着,等着周三吉、白秀娥去柴房忙活一番,端出了三碗菜粥与一小碟萝卜腌菜。 “年辰不好,咱们家里余粮也没多少了,现在又添了一双筷子,不知道家里的粮食能撑到什么时候,先这样将就着吃吧。”周三吉唉声叹气地说着话,将最稠的那碗菜粥推到了周昌跟前。 他话有所指,坐在旁边小桌角落里的白秀娥闻言,一时无所适从。她紧张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小小声地说道:“我、我吃不了那么多…… 只吃小半碗就够了……” “你家是在哪里啊?总在我们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找人把你送回家里去。你不在家这么久,家里人肯定都担心坏了。”周三吉看着白秀娥,一边言语着,一边用周昌的筷子从桌上一个小瓶子里挑出几滴香油,点在了周昌那碗菜粥上。 芝麻油的香气陡地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白秀娥垂下头去,不看桌上简陋的食物,只是总忍不住细细地吸气,来留住鼻翼间那股芝麻油的香气。她摇着头,显得木木呆呆的:“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周三吉闻声皱紧眉头,他早看出来了——这女子是在故意跟他打马虎眼儿,他还想继续旁敲侧击追问对方,孰料周昌这时伸手抄起粥碗旁的筷子,另一只手顺势就捉住了桌上那只香油瓶。 他拿筷子从里面挑出几滴香油来,分别在周三吉、白秀娥的粥碗里点了点,而后道:“吃饭吧。” 周三吉看着他这突然的举动,一时瞪大双眼,连周昌将香油这样宝贵的调味随意分给外人的举动也不在意了,直接向周昌问道:“你又能动了?!” “两条胳膊现在是能动了。 但身上腿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周昌一边将碗里的香油拌开,一边回答周三吉。 看着他颤颤巍巍的动作,周三吉若有所思:“那些受了惊吓的小娃儿,生魂出离肉身,被我们用‘收惊法’收回魂儿以后,一开始身子也都不灵便,不过养个二三天,也就缓过劲了……” 周昌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粥,对周三吉的话不置可否。 他现下是什么情况,他自己清楚,和婴儿受惊失魂的情况根本大相径庭——这只是周三吉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真实情况是存在于他念想里的‘念丝’在这会儿功夫又没缘由地滋生了十几根。 凭借这十余根念丝,他能勉强做到控制双臂端碗吃饭之类,但是绝对出不了力气,做不来重活。 念丝究竟如何增长?周昌还没有头绪。 但他如今确定了一点——当下自己念想里这些新增的念丝,应当与旁边的白秀娥有些牵连。 他与周三吉同住了一夜,反复多次尝试,都不能令念丝增加半分,但出门与白秀娥照了个面,念丝就增长了一缕,并且此后只要白秀娥在旁,每隔一段时间,念丝都会持续增长一缕。 是以‘念丝’与白秀娥不可能没有干系。 但是,这得自‘周昌棺木’之中的明器念衣,为什么会与白秀娥存在牵连? 不消片刻时间,周昌已经喝下了大半碗菜粥。 菜粥应是周三吉早就熬好了的,用灶里的火温着,此时端出来吃,温度刚刚合适。 饭桌子上,周三吉业已动筷,只剩白秀娥低着头坐在角落,不知所措。 这时,周昌伸手把桌上仅剩的那一碗粥往白秀娥跟前推了推,再次道:“吃饭吧。” 周三吉闻声瞪了他一眼,最终倒也没吭声。 白秀娥顺从地捧起那碗粥,低着头,小声地道:“我、我吃不了这么多,只要小半碗就可以了。” “一天只有两餐,早上这顿饭吃下肚,是要捱到黄昏的,多吃点。” “好,谢谢……” …… 饭后,白秀娥主动去洗刷了碗筷锅灶,而后与爷孙打过招呼,先回了自己的居处。 “好好想想噻,女娃儿! 尽快想到你家住在哪里,我好把你送回去! 实在记不起也没关系,我帮你在青衣镇上到处打听打听,你家要是在这附近,总是有认识的……”周三吉在白秀娥身后追着唠叨了几句,他眼看着白秀娥回屋关好了门,也没回自己一声,便摇摇头转回身,正见到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门。 啪! 周三吉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在周昌脑袋上拍了一下:“还看啥子?! 演场戏让人家做你的夫人,你还真待她跟自己老婆子一样了? 你晓不晓得——” 这时,周三吉陡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昌耳边道:“她身上还附着一个‘纸脸儿’啊!那就算不是想魔,也得是个快成想魔的鬼了! 你莫要和这些东西接触,对你没好处! 等我打听到她家住在哪儿了,就把她送走!” 周昌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话。 念头里的念丝,在白秀娥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便不再增长。 他的念丝之所以能够增长,说不定就是白秀娥身上附着的‘纸脸儿’的功劳。 这怎么能轻易把人放走? 13、游花园 白秀娥临时居住的厢房里,陈设比正堂屋更加简陋。 临窗的那张木床,完全是由木板与石头垒起来的,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笨木桌子,不过那张桌子缺了一条腿,只得以砖石抵着。 白秀娥将墙角的高板凳搬到了桌子前,她在桌前坐下,有些惊慌不定的样子。 门外的老人一个劲地追问她自家住处在哪儿,有几次她都忍不住要开口说出来了——可一想到回家之后,自己会面临的那些境遇,她又害怕得不行,便这样进退两难着,充作一个厚脸皮,对周端公的问话充耳不闻。 也幸好那位小哥愿意帮自己解围……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周端公多留心一些,在街面上打听个几天,早晚都会知道自家在哪里,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少女眼中满是愁绪,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双目,愣愣地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本是蒙了块黑布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黑布从镜子上滑落了下去。 在这面镜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串铜铃铛。 ‘对镜三息须摇铃’,这是青衣镇‘清净经’里提及的民俗禁忌。 清净经中提及的民俗禁忌,足足上百种,倘若一个人完全遵守其中的民俗禁忌,那他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觉,是以根本无人会完全遵守清净经的规矩,但人们总会依着清净经的内容,真正去避忌一些东西。 譬如‘对镜摇铃’这一条。 人照镜子超过三息,便须要摇晃铃铛,提醒自己。若没依着规矩做,或许会有不可测的情况出现。 白秀娥的家就在青衣镇附近,她们那边也遵守着每天起五更念经的习俗,她知道对镜摇铃的规矩,所以看到镜子上的黑布滑落,内里映照出自己的脸盘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起身去摇晃铃铛——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 三息之内,足以导致某些变故发生。 镜子里,白秀娥的右半张脸像水面般涟漪荡漾,半张明艳妩媚的面容从那‘水面’下浮漾了出来,笑吟吟地与白秀娥对视。 “不要脸。”那曾出现于黄纸之上的妩媚面容笑着骂了白秀娥一句。 白秀娥面色发白,恐惧地看着镜中的‘纸脸儿’,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纸脸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它只是唇角翘起,半张脸就无比生动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笑靥如花’这个成语,它注视着白秀娥,继续轻轻地言语着:“你和周家无亲无故,又是一个‘半出阁’的女人家,怎么好意思赖在别人的家宅里呢?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叫你家族蒙羞? 你忘了你的长姐啦?她私会外男被人撞见,可是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最后浸了猪笼的——你就这样住在两个男人的家里,性质却比你长姐更严重……” 纸脸儿对白秀娥的过去似乎知之甚详。 它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白秀娥心上,白秀娥咬白了嘴唇,眼眶里蓄积着泪水,脸上的惶恐,渐渐转作愤怒,她竟反驳起了纸脸儿:“我、我已经是嫁过两次的人了——我的命、我的命都归还给了爹娘,我不欠他们什么! 我活着时,阿爹把我嫁给城里的贵人做妾。 我把自己吊死,城里的贵人就把我的尸体卖给镇上的百姓作配——我能还他们的都还了,他们凭什么还追着我?!” 她愤怒的反驳,只换来纸脸儿一声哂笑。 纸脸儿还是那副飘忽的语气:“谁叫你虽然死了,但没死透,又活过来了呢? 生是别人家的人,死是别人家的鬼,这是你的命呀……你纵然不欠他们的,莫非不欠那六个和你一起吊死的小姐妹么? 你在出嫁前日,与她们约定一起吊死在‘新娘潭’,同去‘游花园’。 可她们六个都纷纷死了,你却剩了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你还能履行你与她们的约定么? 她们还在等着你一同去游花园呢……” 轻柔的言语声萦绕在白秀娥耳畔,她想起了那六个与她一起上吊的小姐妹,眼泪从她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滚落,她忽然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便伸手去搔抓,指爪划过面皮,带下来大块大块的皮肉—— 镜子里,白秀娥脸上的面皮被她大片搔抓去,暴露出下面的肌肉纹理。 艳红的面部肌肉间,赫然生出了一个个莲藕孔洞一样的黑洞,一缕缕藕丝就从那些洞眼里游曳而出,化作一只只白皙细长的手臂,在白秀娥眼前摆荡:“秀娥,秀娥……” “来,来……” “我们同去游花园……” …… 天近黄昏的时候,周昌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驴骡嚎叫的响声,紧跟着是一阵拍打院门声、开门声、招呼声。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周昌猜测是周三吉的那位师兄过来了。 他靠坐在床头,依靠念丝操纵双臂,慢慢搬动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坐得更正。 摆正自己的姿势以后,周昌便抬眼看着屋门的方向,等候周三吉和其师兄推门进来。 哪怕当下可以借助白秀娥来使‘念丝’增长,让自身获得一定活动能力,但依靠念丝操纵这具身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周昌还是希望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 变回正常人以后,他也好到处走走,寻访‘黎山姥娘’的所在。 黎山姥娘、阴生老母,是他能否回到故乡的关键,彼处或许也能解开他与周常的人生经历为何如此一致的谜题。 他变回正常人的希望,现下只得寄托在周三吉的师兄身上。 但他看着那扇屋门良久,门都未被推开。 屋外头。 院门后的过道里。 身材高大而瘦削、穿着件满是补丁衣裳的老者,一手牵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一手伸到了周三吉近前,他鼻梁上架着副圆墨镜,咧嘴一笑,冲周三吉摊开掌心:“车钱十个铜板!” 周三吉面色一变,瞪眼看着那高大老头,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摸出十枚铜板,丢到了高老头手里。 高老头转身将几枚铜板掷给了院门外候着的骡车夫,顺带还截留了一枚抄到自己袖筒里,他笑呵呵的与那骡车夫说道:“这一路上,我为向万天川主显圣真君念祷了一百三十遍你家老小的名字,叫它老人家记在耳里,庇护你一家上下,所以收你一个铜板作香火钱,不多吧?” “不多,不多……”那骡车夫很是憋闷的样子,却还得同高老头赔着笑。 毕竟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又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不谢谢我?”高老头摘下圆墨镜,瞪大了眼睛盯着骡车夫。 骡车夫更觉得憋闷,连连道着谢,赶着马车就要走。 这时候,周三吉却拦下了骡车,又给了车夫一枚铜板,待骡车夫千恩万谢的离去之后,他转回来瞪着高老头-自己的师兄,恶声恶气地道:“三个铜板能买一大块嫩豆腐,一块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别个赶车几十里把你送到这儿,路上时刻还得担惊受怕,你连人家的钱都要克扣! 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互相照应嘛! 哪有互相欺负的道理?” 14、“宿慧” 周三吉的师兄-杨瑞摘下头顶的瓜皮帽,一缕缕热气儿就从他还未怎么泛白的发丝间飘散了出来。 他迎着周三吉恶劣的语气,反而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道:“是的,是的,师弟教训的是——我来时也是和那个骡车夫说,到时候让他少收我一个铜板,我师弟肯定会帮我补上的。 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三个铜板能买好大块嫩豆腐,可不能浪费咯……” 周三吉闻声呆了呆。 杨瑞拉着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径自往院子里去,随口道:“你让人跟我捎信,也没交待清楚阿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 要是人死了……” 杨瑞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跟着自己的周三吉,神色变得严肃:“那我只能劝你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啥子就死了嘛! 人还好好的在屋里躺着!”周三吉眼角跳了跳,声调都高了三分。 杨瑞闻声也放松下来:“还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办法……” 周三吉则有些迟疑:“活倒是活着,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我原来的幺孙儿啊……他有自己的名字,也叫周昌,不过是双日昌,生辰八字倒是和阿常一模一样。 我实在是有点担心,是外来的鬼住进了阿常的身体里……” 杨瑞打量着周三吉的神色。 他看着周三吉迟迟疑疑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谱。 等对方把话说完之后,杨瑞笑着道:“鬼也分作两种,一种是新死的人、受到惊吓的人出离体外的魂儿,一种是凭着万物的念想,聚化成的‘诡’。 这你是知道的。 第一种鬼,除了能在自己尸体上作祟之外,根本就近不了任何其他活人死尸的身。 活人身上有火,死人身上有煞,不管是火还是煞,都能一把炼焦了这些游魂。 第二种诡——那都是将要变成‘想魔’的东西了,这种诡就算再怎么伪装得像人,但也必定会表现出没有人性的那一面。 你觉得,你屋里头的那个周昌,他是不是我说的第二种诡?” “那倒不是!”周三吉对此倒是笃定,“他虽然对我比较淡漠,不是很亲近,但偶尔还是愿意喊我一声爷爷,不是你说的第二种诡——但问题关键就在于,他也不是想魔,但也不是阿常啊…… 他真不可能是外来的魂儿? 你又说外来的魂儿根本靠近不了活人死人的身……” “他跟你家阿常生辰八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这么相似,既不是外来的魂儿,又不是化生的诡……那现在只有一种情况了——”杨瑞眯起了眼睛。 周三吉屏住了呼吸:“啥子情况?” “宿慧!”杨瑞斩钉截铁道,“阿常是个有宿慧的人! 只不过他醒觉了前生的宿慧,前世的经历太过复杂,冲淡了他今生的记忆,所以他会对你情感淡漠!” 听得师兄此言,周三吉直觉得天都亮了起来! 先前心里种种难以过去的关槛,都随着师兄这一个解释,而被直接抹平! 是啊,除了是‘宿慧’,还有什么情况更适合现在的阿常? 醒觉宿慧的人,最开始时对自己身边的人表现得陌生、淡漠也是传说之中常有的事情——但这又如何?只要他还是阿常,只要他还是自己的孙儿就好了! 这一瞬间,周三吉就认同了杨瑞的说法。 但他还有些迟疑:“宿慧……那都是老人讲的古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哪会那么容易就发生在咱们身上哦? 我反正从来从见过哪个人是有宿慧的……” “现在你不是见到了?”杨瑞瞥了周三吉一眼,又道,“你不信就算了,你要是愿意听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那套话,我现在还能再给你讲几遍……” “算了算了……”周三吉连忙摆手制止。 此时,他板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将目光投向一直被杨瑞拉着、默不作声的小少年,正想开口向杨瑞询问对方的身份,就听杨慧再次向他问道:“判断现在呆在阿常体内的那个魂儿,是不是‘诡’,还有一个办法—— 想魔、神灵都食‘飨气’。 飨气,想气也。 人的念想会附着在香火燃烧起的青烟上,所以想魔、诡、神都有自觉吸食香火的能力。 你有没得试过——点根香,看看那香燃烧起来之后,烟气会不会直勾勾地往他鼻孔里头钻?” 周三吉愣了愣:“我还没试……” “那现在就去试试——” “诶——不然还是算了,我信他是阿常的宿慧了!” “他要是诡,该怎么办?” ……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一阵光漏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周昌看着那扇敞开的屋门,见到周三吉领着一个高个老头,带着一个小少年走了进来。 “阿常,这是我的师兄,你叫他杨大爷就好。”周三吉脸上带着笑容,指了指身旁的高个老头,与靠坐床头的周昌说道。 “杨大爷。”周昌在床上向杨瑞微微颔首,“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没事没事。”杨瑞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昌,同时拍了拍自己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少年,向周昌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姓关,现在没有大名,起个贱名叫石蛋子,你就这样叫他关师叔就好。 石蛋子,来见见你的侄子。” 石蛋子神色冷静,向周昌抱拳行礼。 他动作老练,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 “你好。”周昌点头以作回应。 杨瑞环视左右,第一眼就瞄中了供桌上的排香,他同周三吉招呼了一声:“我来给祖师神仙牌位敬一炷香。” 周三吉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却不看他,反而悄悄打量周昌。 其目光一与周昌碰上,又做贼心虚似的挪开了。 杨瑞从一版排香上拆出三支来,借了烛火燃香,以指尖擦灭火头以后,双手举着那一炷香,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嘴里念叨着些请列位祖师、万天川主保佑之类的话。 红彤彤的香头在屋子里随之摇晃,一阵阵青烟袅袅上升。 周昌看着那一阵阵青烟,无动于衷。 但他的这副身体,却在此时悄悄张开鼻孔,鼻翼翕动着,试图去吸食那飘散在空中的青烟——周昌瞬间觉察到了异常,一缕缕透明丝线从他眉心游曳而出,在他口鼻间缠绕了数层! 他的身体安静下去,游曳而来的青烟又移转他处,渐消无形。 杨瑞将那炷香插进神龛前的香炉里,接着抬手推倒了供桌上‘周常’的临时牌位:“孩子好好的活着,立他的牌位干什么? 真晦气,撤下去!” 15、永盛酒坊 杨瑞向所谓祖师神灵、万天川主上香过后,周昌分明感觉到,周三吉对他的疏离陌生感,一下子消散了去。 他不觉得是杨瑞在上香的时候,沟通了所谓的祖师神灵、万天川主,屋里并未见有异常情形出现。 更大的可能在于,杨瑞上香这个动作,其实对他就是一种试探。 ——方才,若不是他以念丝封住了口鼻,那摇晃香头上飘散起的青烟,必然会被他这具身体吸食进去。假若周常的身体吸食了那些香火,现下周三吉、杨瑞对待自己的态度,或许截然不同。 周常的身体可以吸食香火,这代表了什么? 若令这具身体长久得到香火供养,会发生什么? 周昌不能预见此中后果,但大概可以猜到——周常身体吸食香火,于自身现在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明明在今天起五更的时候,周三吉向周常牌位上香,周常身躯尚且没有主动吸食香火的能力,仅仅过了一个白天,它就具备了这样能力…… 它在不断成长,并且成长的速度匪夷所思! 周昌忽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惊悚感! 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周常尸身,绝没有那么简单,此中或许涉及更大的隐秘。 周昌抬眼看向杨瑞,杨瑞这时正巧也向他投来目光,笑着同他微微颔首致意。 周三吉搬来了几个杌子,请杨瑞、‘石蛋子’落座,又支了张小桌,拿出家里久不使用的粗陶茶壶,捻几块茶砖碎末投进去,热水煮好了茶,给宾主众人一人端了一碗。 这时间,杨瑞已然同周昌交谈起来:“你爷爷方才和我说了你的大致情形,你现在只有双手能动?其他地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昌眉心微跳,覆盖在双手上的念丝纷纷收回。 他看着杨瑞,摇头道:“先前双手还稍微能动一动,现在又动不了了。” 借助念丝来操纵这具身体,终究只是非常手段。周昌想要完全驾驭这具躯壳,就不能把念丝的因素考虑在内,是以,当下既然是向杨瑞寻求解决办法,他自然要收回念丝,将这个影响因素摒除在外。 “哦?” 杨瑞挑了挑眉,将屁股下的凳子朝前拉了拉,挨着床沿。 他伸出手来,指尖自然地搭在周昌脉搏之上,以眼神示意周昌屏息静神,为周昌把了脉。 良久以后,杨瑞才放开手,拧着眉头沉思。 旁边的周三吉看得忧心忡忡,也不敢出声打搅。 “脉极缓而短促,良久才落一点……这是屋漏脉啊……”杨瑞哑着嗓子说话,抬眼对上周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屋漏脉,乃是一种死脉,多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我猜,你动不了是因为你这肉身半是死了,但你的魂儿还是鲜活着的。 肉身死而发僵,血液淤塞,心脉无力,五脏停滞——只是因为魂儿还在发劲,所以还能有个半日只落一点的屋漏脉,而不是脉搏全无……” 周昌闻声,眼睛微微发亮。 这位‘杨大爷’确实有些真本事,几乎说中了他当下的全部情形。 他确是活着的。 周常的魂儿和肉身则已经死了。 如此就应了杨瑞所说的‘魂活身死’的情况! “哦豁——还能有一点脉搏嗦,他那个身上凉的跟冰坨坨一样,我都以为他的身子早就死球了。”周三吉在旁出声言语,看似释然,实则紧张万分,“那还有没有得救?” “嘿嘿……”杨瑞这时斜乜着周三吉,咧嘴笑了起来。 只是笑,却不言说其他。 周三吉急了起来:“你就说嘛——” 随即又放低姿态:“师哥~!” 杨瑞心情大好,一拍膝盖,与周三吉说道:“青衣镇上的‘永盛酒坊’常出好酒哦,和几十里外的炉镇天圣酒坊以及赤水酒坊、天成生酒坊、东圣酒坊名震川蜀……” “那儿嘞酒贵得很,你想喝,我去买二沟村的酒给你喝……”周三吉有些肉疼地言语了两句,忽又咬牙把话止住,“喝永盛酒也可以嘛! 待会儿我就去打些来,晚上就叫师哥你喝个高兴!” “算喽,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一斤永盛酒,三十个铜板都打不住哦……”杨瑞摇头晃脑地调侃了周三吉一阵,终于止住话头,正色看向周昌,道,“今晚叫你爷爷打点二沟村酒来喝就不错。 我提永盛酒坊的意思,不是因为想喝那里的酒,当然你爷爷要是有心,给我装一葫芦也不错。 我的意思是——你去永盛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好不好哇?” 高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慢吞吞地从随身褡裢袋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来,他推开匣子,从中取出两张纸片摊开来,将其中一张递给了周三吉:“我从前帮永盛酒坊的主人家做了些事,他给我两张票,允许我找两个人去他们酒坊里头当学徒。” 借着裱纸窗外的微光,周昌看到周三吉手里那张巴掌长的纸张上,有繁复漂亮的花纹簇拥着‘永盛酒坊’四个字,永盛酒坊四字两旁,则有几列宣传语:百年永盛酒,一口解烦忧,一盅断妄念,三坛天地喜。 纸张空白处,则有一道鲜艳如初的印戳。 “能去这么大的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倒也不错。”周三吉像是怕杨瑞反悔似的,将那张票揣进了兜里,旋而眉花眼笑地看着周昌,“幺孙儿,你有救啦!” 周昌目光看向杨瑞,不明所以。 他现下完全动不了,去哪家酒坊做学徒,别人会收? 纵然收下他,他又能在酒坊里做些什么?躺着作酒曲么? 这又与他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关系? “我早就和你爷爷说过你的八字,类似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命格。”杨瑞这时终于向周昌解释道,“这种命格,生来就是来‘过关’的,过得去一关,就得一回大运道,过不去,就死。 你与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人不同的一点是,当你死了,看你死那一天的时间,八字又会有新变化,就是‘鬼死八字’,就是‘聻尸命’。 什么是聻? 人常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这其实说得不准,人死以后,确实有生魂出离躯壳,但一般不超过七天就会随风而散,哪里有成为聻的可能? 真正能成为‘聻’的鬼,其实是可以变成想魔的那一种‘诡’。 老聻,是想魔里面非常恐怖的那一类。 聻尸胎化,老聻即出!” 杨瑞一口气说了一串,随后调整呼吸,目视周昌,问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周昌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我一旦死了,会变得非常恐怖?” “对头!”杨瑞道,“你现在已经初步形成‘鬼死八字’的命局,已经可以看作是一头‘聻尸’了。 聻尸最开始时会以‘飨气’、‘妄念’为食。 万物的念想附在香火之上,随香火燃烧飘散出去的那一缕青烟,可以称作是‘想气’,也即是‘飨气’,飨气是神灵和想魔的食物。 妄念,就是超出寻常的种种念想,这是想魔诞生的根基。 聻尸食用这两种东西,正是为了让它自己尽快胎化成那种非常恐怖的想魔——老聻!” 周昌眼中光芒微漾。 这具周常的肉身,先前就已有了自主吸食飨气的能力,只是被他以念丝封住口鼻,强行中断了它吸食飨气的进程。 如此来看,念丝现下倒正好能对这具聻尸形成压制。但周常肉身成长速度极快,念丝能否持续压制住它,尚且是个未知数。 “所以永盛酒坊产出的酒,能够消除我身上的飨气、妄念?”周昌听着杨瑞的言语,内心有了判断,这时向杨瑞出声问道。 杨瑞咧嘴笑了笑,转头与周三吉说道:“你这个孙儿还真聪明嘞!” “他脑子从小就灵!”周三吉脸上每条皱纹里都载满了笑意。 “你猜的和事实已经差不多了。”杨瑞回头看着周昌,笑着道,“酒是忘忧君啊,能平忧怖,能止妄念,再多的糟心事,再多的妄想怖畏,三杯酒下肚也就全解咯。 而青衣镇上永盛酒坊产出的酒,在这方面效用更胜一筹! 主要原因就在于,永盛酒坊用一种概不外传的酒曲,叫做‘甘醇曲’。 甘醇曲在粮食之中发酵时,会令在场的酒坊工人陶然自得,消解忧怖妄念,甚至是人身上沾染的飨气,也会在酒曲发酵过程之中被抽离出来。 发酵粮食吸取的妄念与飨气越多,酿造出来的酒浆也就更香醇! 所以永盛酒坊会专门开出票来,卖给那些整天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快变成想魔的人,让他们进酒坊做工,也好吸取他们脑子里头的妄念。 你现在的情况,就正合适去酒坊里头做工。 再一个,你在酒坊里头做工,总是有机会每天喝个一杯半杯的永盛酒,以酒为药,能搬运气血,促使气血循环,这对你的身体也是好处多多的,你的气血活泛以后,也就能动能走了。” “原来如此。”周昌明白了杨大爷的用心,他点了点头,“我愿意去酒坊里头做工。 就是我现在没办法动,永盛酒坊愿不愿意要我这么个干不了活的工人?” 16、发僵尸 “有我这张票,就没有问题!”杨瑞一摆手,道,“我给你的这张永盛酒坊的票,上面盖着他们温家的印戳,普通的酒坊工票可没有这个。 到时候拿着票去就是了!” 周三吉将那张‘工票’揣进衣袋里,也喜滋滋地和周昌说:“是噻,你大爷出马,这事情肯定没得问题,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待会儿我就去买点二沟村酒来,晚上咱们好好喝两杯哦,师兄!” “咦? 不是说要给我买永盛酒吗?怎么拿了票就变成二沟村酒了?”杨瑞一挑眉,又调侃了周三吉几句。 不过他也知道永盛酒价格高昂,倒也不是真的非要令师弟买永盛酒来酬谢自己。 是以他调侃过周三吉,也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回过头来,看着周昌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着道:“现在你大爷也算是把事情给你解决了,你还有其他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出来吧。” “我在永盛酒坊需要做工多久,才能够完全逆转‘聻尸命’?”周昌看着杨瑞的眼睛问道。 杨瑞闻言愣了愣。 周三吉在他身后连忙向周昌说道:“着啥子急? 你去了酒坊里头,肯定得好好地在那儿先呆上两三年,等你的情况稳定了再想其他……” 周昌不说话,只是注视着杨瑞的眼睛。 “哎……你不用哄他,哄不住的……”杨瑞无奈地笑了笑,继而与周昌说道,“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吧?其实这个‘聻尸命’,根本没有可能逆转。 成了‘鬼死八字’的命局之后,你要么不管不顾,直到自己变成‘老聻’,要么就是像我说的这样,运用各种方法,平息身上沾染的飨气与妄念,延缓聻尸的胎化。 你一旦不控制自己了,聻尸就会迅速胎化。 最开始时,它只是吸食飨气与妄念,再往后,它会吞吃那些有可能变成想魔的鬼祟,它得到的‘营养’越充足,胎化的时间就会越提前!” 杨瑞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周昌。 从周昌的脸上,他看不到甚么明显的情绪,也就无从借此推断周昌的心情。 他试着劝慰周昌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延缓聻尸胎化的方法有很多,只是眼下你家就挨着永盛酒坊,你去那里做工,正能解燃眉之急。 再远一点——青衣镇挨着密藏域,历来是马帮往密藏域贩卖茶叶、丝绸的必经之地,有些在密藏域谋事的富贵人物死后归葬内地,也需要赶尸队把他们的尸首带回老家,这些南来北往的马帮人物、赶尸队逢初一、三十这两个日子,会在青衣镇外的‘蒙山铁槛义庄’里安顿。 不提那些马帮人物都是能人异士,只说这些赶尸的……他们会一种‘发僵尸’的手段,能在‘发僵尸’的时候,排出自己身上的妄念,辟除‘尸毒’,这个方法,对你也有用。 你要是能跟着那些赶尸的学会了‘发僵尸’,不去酒坊做工也行。” 杨瑞话音才落,周三吉就撇着嘴摇起了头:“那些湘西人的手段,哪儿是能容易学到的……” 周昌将杨瑞这一番话记在心里,他转而看向了周三吉:“我跟着你,学那些端公的手段不行吗?你那些手段,对我现在的情况没用吗?”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周三吉与杨瑞同时都笑了起来。 两个老人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冷。 杨瑞不说话,目光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 周三吉则冷笑着回答周昌道:“那我还不如想办法叫你跟着那些湘西人学‘发僵尸’! 端公就是伺候神明的丫鬟仆役,地里的庄稼汉都知道——宁愿种庄稼,也好过做那伺候人的活路,伺候人都已经是很辛酸了,更何况是伺候那些个神? 你记住四个字——近神者危! 不要想着去接近神,那些立起旗子的神,和想魔相比,难说哪个更骇人!” 这个世道,神甚至比想魔更危险! 周昌从两个老人的神情里,感知到了关键的信息。 他瞳孔微缩,趁着这个机会,又向两人问道:“什么是立起旗子的神?” “持旌者可以称而为神,只有掌握神旌的事物,才能称之为神。 你爷爷说的‘立起旗子的神’,就是对‘神旌’的通俗说法而已。”杨瑞向周昌解释道,“人世间有许多道神旌,每一道神旌,都可以看作是一面旗子,这些神旌可以附着在任何死物活物上,一旦它们选择了那些死物活物,一个俗神也就由此诞生了。 也就是说,想魔掌握神旌,也可以由诡成神,凡人掌握神旌,同样直接成神,哪怕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只要是被神旌看上了,那也是一位俗神。 所以只有立起旗子的,才能称而为神。 没立起旗子的,就不是神。” “俗神能不能杀死想魔?”周昌又问。 杨瑞听得周昌所问,神色不知为何有些严肃,他摇了摇头,说道:“倒是听到过这样的传闻,至于具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想魔、俗神……不是谁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我听说过一个办法,想魔由万物的妄念与飨气聚集形成,世间万物各自又有各自的恐惧,想魔同样也有它们各自恐惧的东西。 只要成为对应想魔的天敌,就能对很多想魔形成压制。 比如老鼠害怕猫儿,以老鼠的念想为主导聚化成的‘想魔’,大概率是害怕猫儿的,哪怕是一只普通的家猫,都能叫这种想魔退避三舍。 遇到这种想魔,抱只猫儿比其他任何手段都管用,都来得快。” 这时候,杨瑞忽然伸出手捏了捏旁边‘石蛋子’的肩膀,他继续道:“我新收的这个徒弟,可能也被诡附身了,我也在找克制想魔,克制念诡的办法。所以我这次来青衣镇,第一是为了帮你爷爷解决你的事情,第二也是带着他来投永盛酒坊,看看能不能在那儿祛除附在他身上的诡。” “他也被诡附身了? 咋个回事?”周三吉神色惊讶又悚然地看着坐在杌子上的石蛋子,他怎么都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竟有可能是被念诡附身了。 周昌的目光也转向了石蛋子。 石蛋子被杨瑞捏了捏肩膀,平静的脸庞上,慌张之色一闪而过。 “只是有可能,他有时候的表现,异于平常。”杨瑞看着石蛋子,眉心紧锁,“而且他是一个孤儿,老家距离咱们川蜀实在太远,川蜀在西南,他的老家在东北那边。 但他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孩子,偏偏出现在了川蜀,问他是怎么来的,他也印象全无。 所以我猜是那个诡附在他身上,带他到这边来的。 他有时会跟换了个人一样,自称为‘黄仙’……这个黄仙,应该就是东北那边的黄皮子鬼。 现在我只是这么猜测,至于具体事实是不是这样,我还得多观察。反正送他去酒坊里头做工,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东北离咱们这边,那可真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咯…… 你怎么来的,自己真不记得?”周三吉咋舌不已,向石蛋子询问了起来。 石蛋子沉着一张脸,摇头不语。 周昌看了努力维持着镇定模样的石蛋子一会儿,又看了看杨瑞,忽然觉得这对师徒也有些古怪。 17、百兽衣 天刚刚擦黑,杨大爷招呼着石蛋子,将周昌从正堂屋里搀了出来。 黑沉沉的天幕下,狭窄逼仄的小院里,支了一张方桌。 半只咸鸡、一条腊肠凑了两个冷盘,一碗血旺、一盆浇了肉渣的豆花组成了两个热菜,四个菜肴共同摆在方桌上。 这一桌菜肴在周昌看来,其实算不上丰盛,但在当下这个世道,却足可谓是丰盛至极了。 搀着他的石蛋子尽管努力维持着沉静的神色,但是一阵阵吸口水的细微声音,还是出卖了这个小少年。 “哈哈,坐!坐!”杨瑞站在桌前搓着手,他笑着看了眼桌上的四个菜,招呼周昌与石蛋子落座。 当老者目光从石蛋子脸上掠过的时候,周昌分明察觉到,石蛋子陡地绷住了神色,维持着脸上沉定的神情,扶着周昌在桌旁落座。 他在自己师父面前伪装什么? 周昌眼角抖了抖,目光从石蛋子身上挪开来。 “锅里还有一个汤,我去端。 你爷爷买酒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杨瑞与周昌说了几句话,继而看向石蛋子,“徒儿,你去外面接一接你师叔。” 石蛋子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站起身出了门。 杨瑞则转去了柴房里。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周昌一人,他看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白秀娥到现在都还没出门露面。 这时候,周三吉拎着一个用草绳网起来的坛子,与石蛋子一前一后从院门过道那边走了进来,杨瑞也从柴房里端出来了一盆咸菜滚豆腐汤。 几人分宾主落座,周三吉起身就要为众人倒酒。 “人还没到齐。”此时,周昌清了清嗓子,忽然出声说道。 捧着酒盅的杨瑞闻声一愣,环视过方桌周围众人,道:“还有谁没来?” 周三吉也愣了愣,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狠狠瞪了周昌一眼:“看人家长得好看,你就惦记上了?当心色字头上有把刀!” 周昌垂着眼帘不作声。 他当然不是色迷心窍相中了白秀娥,只有白秀娥呆在他身边,他念头里的那件衣裳,才能得到修补。 “还真有个人没来?”杨瑞眼神惊奇,插了一句话。 “是,还有个大户人家嘞小姐! 她不来,咱们都不好动筷!”周三吉阴阳怪气着,转脸朝向厢房的方向,“也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到屋里头干啥子!” 老人说着话,放下酒坛,就朝厢房走去。 杨瑞看了看周昌,也转脸看着厢房门。 师弟的屋院里还住着个人,他竟都还没照过面。 而且,听师弟的话,住在这里的还是个女人——哪里来的女人?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厢房的屋门。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地响了一声,被慢慢推开,白秀娥低着头从门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周昌的旧衣裳,衣服过于宽大,更衬托得她体型纤细瘦弱。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了眼在几步外站定的周三吉,便低着头向对方行礼:“周大爷。” 周三吉看着瘦弱清秀的白秀娥,已到嘴边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顿又都憋回了喉咙里,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转身往回走:“吃饭噻。” 白秀娥抿了抿嘴唇,小步跟在周三吉身后。 那张已围了几个人的方桌,于她而言,也是需要莫大勇气才敢靠近的地方。 尤其是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所措,临近了方桌,也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眼神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坐这。” 这时候,周昌朝自己旁边的位置努了努嘴,示意白秀娥坐在自己身边。 白秀娥不好意思地瞄了他一眼,却没有挪动脚步——周家小哥旁边,已经有个少年人落座了。 “师叔。”周昌笑着唤了石蛋子一句,以眼神示意他挪个位子。 石蛋子看看那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人,又看看周昌,他微微张着口,脸上那故作的沉静也维系不下去了,一脸茫然地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周昌再看向白秀娥,白秀娥螓首低垂,乖顺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有种好似闯破难关的感觉。 “哎……”周三吉有些嫌弃地瞪了周昌一眼,也不再理会周昌的举动,转而捧起酒坛,要给杨瑞倒酒,“师兄,来吧,喝一杯二沟村酒吧。 今天还是要感谢你……” “先等一会儿。”杨瑞以手盖住杯口,指了指白秀娥那边,“这个姑娘,你不给师兄我介绍介绍?” “嗨!有啥子好介绍的? 她过几天就回自己家去了,以后你也见不着她了,就当是一个蒙难在我家避了几天的客人就行!”周三吉对白秀娥显然不愿多提,他强行夺过杨瑞的酒杯,给对方倒满了一杯酒,“还是喝酒吧,你不是早都吵着想喝酒了嘛?” 杨瑞见状,便不再多问,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喝光了里面的酒浆,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蛋子喝酒不喝?” “酒是药,能治心病,给他喝点吧。” “好嘞!” “阿昌,你也喝几杯!” 周三吉端着酒坛围方桌转了一圈,在周昌旁边站定,拿起周昌的酒盅,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今下知道了酒水有压制妄念的作用,便想让自己的孙儿多喝一点,毕竟在他看来,这酒对周昌好处多多。 周昌看着桌上的白酒,杯中酒浆清澈如水,刺激的酒精味在四下流淌。 杨瑞称酒是良药,能医治心病,周昌作为一个现代人,却更清楚酒精的危害,酒精固然能让人一时麻醉,得以逃避现实,远离忧怖,但酒醒之后,现实仍在那里,不会因为喝了几杯酒,现实里的困难就得到解决。 此物常饮,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却在这时,周昌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触动。 他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那根红绳,今下溢散出一缕细若游丝的赤气,钻进了他面前的酒杯里,那缕赤气在刹那之后又缩回他的手腕,腕子上的红绳恢复如初。 这根红绳第一次饱饮乱葬岗的死气之后,为周昌带来了棺材里的‘念衣’,此后便一直沉寂。 今下却因为一杯酒,又有了复苏的迹象。 它这一次需要吸纳‘酒气’来积蓄力量,最终和上一次一样,为自己拽来一件阴生老母坟前棺椁里的‘遗物’? 周昌内心有了些许猜测。 “来,张嘴!”周三吉放下酒坛,端起桌上的酒盅,抵到了周昌嘴边。 杯中酒浆已没有了酒精的气味,只剩下极淡的醇香。 周昌张开口,由着酒浆被送入自己口中,滑过喉线——他再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酒味,甚至先前鼻翼间流转的醇香,此下都消失无踪。 这一盅被他腕上红线吸取了‘酒气’的酒浆,竟变得和水一样。 “再来一杯?”周三吉说着话,已经为周昌又倒了一杯酒。 周昌刚点了点头,那杯酒就被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心念转动着,压下红线欲要探入杯中吸取酒气的势头,张口喝光了这一杯酒。 浓重的酒精气味充斥唇齿之间,醇香隐隐。 这就是一杯酒! 方才被吸取酒气的那一杯,则只能称之为水了! ‘红线’这一次就是需要吸取酒气来积蓄力量! 周昌心中笃定,他看着周三吉又到了一杯酒,放在自己面前道:“这一杯酒给你压桌子,爷爷等会儿给你拨点菜吃。” 随后,周三吉抱着酒坛从低着头的白秀娥身旁经过。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白秀娥问道:“女娃儿,你要不要喝一杯嘛?” 说完这句话,他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哎呀,我老糊涂唠,你莫怪哦——哪能劝你们小姑娘家喝酒嘛,这样不好,你吃菜——”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白秀娥怯生生地拿起自己面前用来盛饭的海碗,递到了他跟前。 瘦削苍白的手腕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却总算坚定,没有缩回去。 “周大爷……”白秀娥小声说话,在场众人惊奇地看着她,几乎都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话。 “你想喝一点?”周三吉看着她,问了一句。 白秀娥点点头。 周三吉摇了摇头,捧起酒坛,给白秀娥小小地倒了碗底那么浅的一点酒:“女娃娃少喝点酒也没啥子嘛,但不能喝多哦!” “嗯……”白秀娥捧着海碗,轻轻嗅了嗅碗底的酒浆,继而小口小口地喝尽了碗底的酒,她又一次把海碗伸到周三吉面前,这次她的声音总算大了些,“周大爷,我、我能不能留在你家,能不能不走啊……”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仰起脸来望着周三吉,一双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 “不得行!”周三吉断然拒绝,他这次未再给白秀娥倒酒,以手封住了酒坛子口,脸色严肃,“你那么久不回家,你家人就不想你? 更何况,我家情况也不富裕啊,没有余粮供你……” 白秀娥低下头,放下手,道:“我愿意去外头找活路做,我挣钱给您,只求您留我一个住的地方。” “哎……”周三吉看看席上其他人的神色,目光最终与周昌的目光相遇,他忽然硬起了心肠,“你长得乖,中午你把你和我洗碗的时候,我看你手上、虎口都是茧子,平常在家肯定也是个勤快的女子。 先前你又帮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和阿昌当时说不定就折在哪里唠。 就按这些来说,我巴不得你留下来,你留下来,阿昌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近水楼台瓜前李下,一来二去,你说不定就是我的孙媳妇了——我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女娃儿不要觉得我冒犯哦,我老不修说几句这样的话,也请你不要见怪。 但是,哎!总有个但是……你身上遭了那些我不好说的东西哇,女娃儿! 我不敢留你!” 白秀娥眼睫毛微颤,沉默着没说话。 这个时候,周昌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里‘念丝’的恢复陡然加快——他先前与白秀娥待在一块,一刻半刻方得一缕念丝,今下仅仅几个呼吸过去,念丝就增长了二三缕! 周昌不禁将目光投向白秀娥,对方当下虽不言语,但他能感受到她沉默之下的情绪翻涌。 她的情绪涌动,莫非是自身念丝增长的原因? 某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抬眼看向转身走开的周三吉,正打算说话,白秀娥先抬起了头,看着周三吉的背影道:“周大爷,我有办法叫它出不来……” 白秀娥弱声弱气的,自然没有任何说服力。 周三吉都没有回头,直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给杨瑞倒了一杯酒后,笑着与白秀娥道:“莫想那么多啦,女娃儿。 我已经托人打听你家的地头了,到时候给你送回去。” “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让我留下啊?”白秀娥闻声着急了起来,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周三吉不再说话,举杯与杨瑞对饮。 杨瑞抬起酒杯,却看着白秀娥,朝周昌努了努嘴:“你周大爷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个孙儿,你要是能帮到阿昌,那他肯定巴不得你留下来,像对我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对对对!”周三吉笑着附和,只当是杨瑞的调侃,也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们做端公的,都听说过一个叫‘百兽衣’的法器。 传说穿上百兽衣,能避鬼祟。 你要是能给阿昌缝一件百兽衣,叫那些妄念不再往他身上钻,那你想在这儿留到啥时候,就能留到啥时候! 我绝不说啥子!” “百兽衣……” 白秀娥眼中微有亮光,分明是将周三吉这番戏言听进了心里。 杨瑞这时以筷子敲了敲桌子,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跟你说,女娃儿——这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走兽虫豕都可以归于‘百兽’之列,百兽很好凑齐,关键是百兽易得,可它们身上的皮,却不是这么易得的啊。 猫鼠猪狗一类的皮易得,能以针线缝制,蝇蚊蚁虫的皮,普通针线怎么缝合得来? 百兽衣,难就难在这一缕针线上! 你要是解决不了这个关键问题,就趁早打消缝制百兽衣的想法。” 周昌听得杨瑞这一番话,心中微动,他转眼去看身旁的白秀娥,见到瘦弱女子眼中光芒愈发地亮了起来。 “您给我多久的时间,来缝制这百兽衣?周大爷。”白秀娥抬起眼帘,注视向周三吉。 周三吉闻声愕然地看了白秀娥一眼。 可他见白秀娥坚持,自己先前又放出了话,便思忖了片刻,道:“女娃儿,咱们得先说好——你缝制的这百兽衣,可真的得缝上至少一百种动物的皮,不然就做不得数! 你答应这个条件,我给你一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又如何?” “我答应。” 18、“温老祖” 晨雾渐褪,青衣镇的街道上却少见行人。 在家里吃过早饭的周昌,今下躺在一架排子车上,由周三吉拉着车,沿街道往西走。 杨瑞领着石蛋子走在排子车右侧。 许是因为起五更念经,导致几人精神头都不是很足,没有兴趣互相交谈甚么,只顾埋头赶路。 周昌肚子上搭了件破袄子,头枕着一块木头,眼眶里眼珠转动着,频频打量着街道左右两旁的屋院建筑。 躲在房屋里的人,将身躯紧贴在裱纸窗上,窥视着从窗外街道上经过的周昌等人,隐约的天光、屋内的灯火将他们贴在窗户上的身形映照出黑黢黢的轮廓,诡谲而阴森。 被窥视的感觉在周昌心底挥之不去。 沿街的每一座房屋,都好似是一双眼睛,在阴暗角落里死死地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周昌又看向沉默着前行的周三吉、杨瑞等人,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保持沉默,互不交谈,更可能是因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都没了谈兴。 深沉压抑的气氛萦绕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直至街道尽头隐隐传来喧杂人声,排子车左右的几人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些许笑容,俱加快了脚步。 排子车碾过石子路,发出轧轧地声响。 众人穿过这条长街道,路尽头,一座高大的门厅赫然迎入眼帘。 那以刷了黑漆的六根木柱支撑起屋檐的门厅上,高悬着三块牌匾,左面那块牌匾上书‘名传西南’四个金字,右边的牌匾上则是‘百年流芳’,最中央的牌匾上,赫然是‘温老祖’三字。 在‘温老祖’这块高悬的牌匾下,又开有一扇中门。 中门门额上,另悬有写着‘永盛酒坊’四个字的牌匾。 永盛酒坊这高耸的门厅、轩敞的正屋大堂,与周遭低矮破落的建筑相比,简直有天壤云泥之别。 而此时酒坊门楼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着,种种嘈杂喊叫声、笑闹声充斥此下,如同是赶大集一样,令周昌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热闹。 “卖身,卖身!卖身换酒!” 人群中,周昌蓦地听到一声沙哑的叫喊。 他循声看去,只见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抄起手蹲坐在路边,他们手里捏着草标,大都耷拉着脑袋,浑浑噩噩的样子,当下只有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仰脖子叫喊着:“谁买我?只用给我买一壶酒就行!” 随着那个老头喊叫出声,他周围那些同样手里捏着草标的人好似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一个个都竞相向来往的行人售卖起了自身: “买我!买我吧!我比他年轻,我只要半壶酒!” “买我!我长得白,细皮嫩肉,给老爷们做个书童也可以!” 这些手里捏着草标的人,竟都是来此‘卖身换酒’的! 周昌举目扫视四下,在永盛酒坊前头的这片空地上,手里捏着草标,卖身以换酒的人,竟不在少数! 酒坊的右侧门前,人们排着长队,从坊中购来酒液,许多人出了酒坊门,就迫不及待地扯开酒坛的封口,抱着坛子猛喝一起,他们脸上满足愉悦的笑容那样真实; 有些人盘踞在那些举坛豪饮的豪客四下,待到坛中酒浆不小心洒落一星半点,他们便伸长了舌头去舔舐那沾染了酒浆的泥土,他们眉眼间的窃喜那样真实。 酒坊后院升腾起了一阵阵白气,带着些丝酒糟香气。 冷风将那滚滚白气从前院吹拢过来,铺散在门厅前头,门厅前的人们抻直了脖颈,去嗅闻蒸汽里的酒香,他们脸上如饥似渴的贪婪,看得周昌心中分外悚然! “咝——”杨瑞也猛猛地吸了一口蒸汽,他脸上随之露出陶醉之色,“酒是药,能医心病! 这种世道,活着都是奢侈,馋酒就馋酒吧。 不馋酒,忧怖涨落无常啊……” 如此言辞,既像是杨瑞在安慰自身,又像是在劝告众人里相对沉默的周三吉与周昌。 周三吉扭过头,看着排子车上的周昌,眼神严肃:“酒,还是少喝。” “好。”周昌点了点头。 “只要喝上了这玩意,哪还能分得清多少。”杨瑞拍了拍石蛋子的肩膀,“你自己酌量就好。” “……”石蛋子低着头,脸色沉静,表现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周昌瞥见他的双手悄悄缩到了袖子里。 一行人来到酒坊左侧门前。 在此处排队的人,比右边买酒的顾客只多不少,这些人多是来永盛酒坊谋生的。 周三吉拉着排子车上的周昌,才转到队伍最后面准备排队,便被杨瑞拽了一把:“我们有票,排什么队?走,咱们直接去!” 杨大爷此言一出,排着队的人们纷纷转头来看周昌一行人。 直勾勾的目光,藏着凶险与嫉恨。 周三吉又拉起了排子车,跟着杨瑞与石蛋子穿过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最后头走到最前头,那坐在最前头侧门边的管事趾高气昂地言语声,就一阵一阵传进了周昌的耳朵里:“听好了! 想在咱们永盛酒坊做事的,入门先给酒坊上供一百个铜板! 身上带够铜板的,可以留下继续排队,没带钱的,快滚!” 听着那管事的言语声,周昌、周三吉都将目光看向了杨瑞。 周三吉拽了拽杨瑞,向其问道:“咱们进酒坊要不要钱啊?” “我们有票!”杨瑞如是答道,只是语气终究不似先前那样坚定。 …… 左侧门前。 酒坊管事斜乜着周三吉,将一条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不阴不阳地说道:“你们这一个孩子瘫痪了,根本动弹不得,照理来说,酒坊不可能收下他。你明白吧?” 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我晓得,我晓得。” 那酒坊管事眼珠转了转,忽然面露笑意:“不过,你们既然有温家人给的票,酒坊捏着鼻子也只能把事情认了。 叫这个瘫痪的人去后头的窖池里头躺着吧。 看看他的癔症,能不能用来酿酒。 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要是根本没有疯病的话,酒坊里也最多只能留他三天!” “行的,行的。”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他应了酒坊主事以后,回过头同周昌说道,“那,幺孙儿,你就留在这酒坊里头吧?” “好。”周昌点了点头。 管事将腿从桌子上放下,站起身,随意往身后招了招手:“来两个人,搀着这个瘫痪!” 他话音落地,便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酒坊工人走过来,把周昌从排子车上搀扶了下来。 “你也跟着来。”管事手指虚点了点站在旁边的石蛋子,便转身背着手往门厅里头走去。 那两个年轻人搀扶着周昌,跟着往里走,石蛋子匆匆跟上。 “阿昌,你在里头好好的!” 这时候,门厅前头站着的周三吉喊了一句。 周昌听着老人的声音,没有回头。 他被两个酒坊工人搀着,穿过了摆放着一个个不同大小的酒坛、不同品质的酒水的门厅大堂,步入酒坊后院。 后院便是永盛酒坊酿酒生产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里,搭建了几座与前厅大堂相比,可称简陋的平房。 诸多空酒坛随意堆积在院墙脚下,整个大院子里,弥漫着粮食发酵的微酸气味。 那几座平房的院墙相连着,在大院子里又形成了一重内院。 内院高墙深锁,管事的带着周昌几人围着院墙来回转悠了很久,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扇黑漆木门。 他令众人在门前站定,随后有些紧张地叩了叩门。 门响过后不久,内里传出一个声音:“谁?” “是我,朱贵…… 今天来了两个人,拿着落了温家人印戳的工票,想去窖里做工——想借着窖里的‘甘醇曲’治癔症、疯病。”管事朱贵咽着唾沫,小声地说道。 门后那个人听罢朱贵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东家人的工票,那就放人进来吧。” “诶,诶!”朱贵连忙答应,他扭头看了看被人搀着的周昌,又忙去向门后人解释道,“这俩人里,有一个是瘫着的,不能动了,您看这个……” “在窖里反正也不准他们乱动,他不能动,倒是正好了。”门后的人笑了笑,慢慢拉开了门栓,将门推开一条只容一人侧身走过的缝隙。 朱贵先将跟在后头的石蛋子推过了缝隙,随后又和那两个酒坊工人一起,将周昌推进了门缝里。 嘭! 黑漆木门顿又合拢了。 周昌扑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他抬起眼帘,就看到这座内院完全被木棚遮盖住了。 在一根根支撑棚顶的木柱簇拥下,如同坟墓一般的粮食山,赫然耸立在‘内屋’正中央! 那座长满了菌丝,由粮食堆积起来的‘坟山’前,赫然还立着一块墓碑——‘温老祖’! “温老祖,就是咱们永盛酒坊最好的酒啊。”一个光着膀子、身上肥肉层层叠叠的汉子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他看到周昌身旁石蛋子脸上恐惧的表情,笑着同石蛋子解释了一句。 不见一点灯火,到处都昏昏沉沉的内屋里,响起车轮轧动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 那阵沉闷厚重的声响愈来愈近。 又有两个人推着载有棺材的板车,走近了周昌与石蛋子的身畔。 19、米坟(求追读!) 昏沉沉的内屋中,推棺材的人隐在棺材后,看不清脸。 光膀子的肥汉卸开了两副棺材的盖板。 周昌注意到两副棺材都未上漆,棺材上遍布的木质纹理间,隐生青绿霉斑。 “小娃儿,你是自己躺到棺材里,还是我们把你搬到棺材里啊?”那肥汉倒是和蔼,笑着与石蛋子说话,“放心,所有来这儿治疯病癔症的人,都是躺在这些棺材里,被运到‘米坟’下面的窖池子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石蛋子看着内里黑漆漆一片甚么都看不清的棺材,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这般恐惧神色,在周昌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可是少年人的城府终究不够深沉,周昌一眼看过去,便查出了端倪,他躺在地上,笑着道:“师叔,你来这里不正是为了治自己身上的疯病吗? 不用怕的,往棺材里一躺,把妄念病气留在这儿的窖池里,你痊愈了,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永盛窖池治癔症疯病很灵的,大多自觉得了疯病的人,在我们这儿呆个一天,就什么疯病都没了。”肥汉憨憨地笑着,附和周昌的话。 石蛋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口中道:“那行,那行,我自己来……” 说着话,少年人步履维艰地走近了其中一副棺材,努力了几次,都未能翻过棺材帮,还是旁边的肥汉伸手托了他的屁股一把,他才翻进棺材里,在棺材里躺平了。 那肥汉又走到周昌这边,笑着道:“你就只有我动手把你搬进棺材里了。” 周昌点头致谢:“劳驾。” “没事,没事。”肥汉呵呵笑着,矮身将周昌扛在肩上,转而把周昌往另一副棺材内搬去。 浓重的酸臭酒糟气味在棺材里酝酿着,周昌的视野随肥汉把他举过棺材沿,看到那没刷过一层漆的棺材底,有一个青黑色、长满霉斑的人形印子。 这是……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 棺材底长满霉斑的人形轮廓,像是人尸渗出尸水浸透了木材纹理之后所留! 那人形的印子随着周昌被肥汉翻转过身躯,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他躺下了那人形的轮廓里。 酒糟臭味、霉臭味、前人留下来的种种体味混合着,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他在这种种臭味里,分辨出了一丝腐臭的气味。 死老鼠一般的腐臭味,被诸多味道遮掩着,已极不明显,可一旦将它分辨出来,便又会感觉这一缕腐臭味深刻而阴沉。 “这棺材里死过人! 啊!别关,先别盖盖儿!” 蓦然间,寂静的平棚大屋里,响起石蛋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从棺材哭撑起了身,半坐在棺材里,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在肥汉身上落定:“我闻到了棺材里有腐尸的臭味! 棺材底有尸印儿! 这棺材里死过人!我不能躺,我不能——” 此前还颇和善的肥汉,听到石蛋子这番惊慌失措的喊叫,顿时耷拉下了脸:“莫胡说! 这些棺材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害了疯病癔症的人用的,棺材底的人印是你前面那些人流汗留下来的! 你能闻到尸臭味,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得好好的治! 温三儿,给他按进去,盖上板儿!” 肥汉话音一落,隐在石蛋子棺材后,好似消失了一般的推车人,在黑暗里骤然耸起了身形! 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掌,将坐起来的石蛋子又按回了棺材里! 嘭! 棺材板随之合拢! 内里仍在不断传出石蛋子的呼救哀求声,以及拍打棺盖的声响。 “聒噪!” 肥汉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垂下眼帘,瞪着身边这副棺材里躺着的周昌:“你要是也要学他那样吵闹的话,我还是趁早把这棺盖给你也盖上。” “他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周昌躺在棺材里,声音舒缓而平和,“家大人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给我们弄来一张进窖池治病的工票,我们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窖池里头,把病治好了。 刚进来就吵着要出去,岂不是浪费了家里长辈的心血? 你放心,我不会像他那样吵闹的。” “对,对,你比他年长些,确实比他更明白事理!”肥汉对周昌这番话深表赞同,他连连赞同,面对周昌的神色都恢复了先前的温厚,“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不给你盖棺材板儿了,让你也能多透透气。” “多谢,多谢。”周昌眼眶里的眼仁转动着,又道,“您能不能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棺材里,看看米坟里是什么样子的?” 周昌恭顺的态度,一口一个‘您’的称呼着肥汉,叫那肥汉颇为受用。 平日里,肥汉身边并不缺少巴结他的人,可像周昌这样文绉绉的巴结他的人,他还没遇见过一个——温家的男丁一个个倒是满腹经纶,文质彬彬,但他们主人家,怎么会对他一个奴仆有好态度? 是以肥汉听得周昌的请求,都没有犹豫,就把事情应了下来:“想看看稀奇也没什么,来,我扶你起来。” 他说着话,果真把周昌扶了起来,令周昌坐在了棺材里。 “走吧。” 肥汉向那两个推车的人挥了挥手。 棺材下的排子车车轮重新转动,沉闷厚重的声音响在了昏暗的内院中。 周昌坐在棺材里,目光扫过这座大屋里的种种摆设,除了遍处堆积的空酒坛外,便只有那被众多立柱簇拥起来的‘米坟’格外醒目,时刻勾摄着周昌的心神。 茂密而雪白的菌丝在那坟冢一般的粮食山上纷扬生长,菌丝相互盘绕,在这座‘米坟’的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 米坟前,‘温老祖’的墓碑寂静耸立。 米坟后,有一道以泥砖垒砌出的幽深甬道。 两副棺材被一前一后地推进了那条甬道内。 排子车沿着长缓坡一路向下,长缓坡两侧,以黄泥砖堆砌形成的平台上,同样耸立着一座座‘米坟’——只不过这众多的米坟之中,能催生出雪白菌丝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米坟,都还保持着各种粮食原本的状态,未有菌丝长出。 而少数米坟即便长出了菌丝,却多呈现污秽的青绿色,少有如雪一般洁白的颜色。 那众多的米坟前,同样耸立着一块块石碑。 ‘温兆林’、‘温兆风’…… ‘温兴仁’、‘温兴义’…… ‘温嗣祖’、‘温嗣名’…… 长缓坡渐渐改变方向,盘旋着向下延伸。 “你看,这些米坟窖池里,就埋着的或是像你们一样自称害了疯病癔症的人,或是那些被人们觉得有古怪的物件。”肥汉指了指缓坡两旁的那些米坟,同周昌说话,他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地下窖池里,显得阴凉渗人,“大多数人其实没病,堆在他们上头的粮食山一点变化也没有。 只有少数的人真的害了疯病,生了妄想,埋着他们的粮食山开始长出菌丝,慢慢变成米坟。 米坟就是永盛酒坊的酒曲。 这些害了疯病的人,之所以躺在粮食堆里,就能把妄想排出去,令粮食长出菌丝,变成酒曲,就是因为我们永盛酒坊的‘甘醇曲’在发挥作用。 甘醇曲只存在于温老祖的米坟里。” “那些墓碑……”周昌的目光扫过坡道两侧的米坟,越往下走,米坟前的石碑表面,越是石皮斑驳,充满了岁月的刻痕。 “那是酒牌名!” 肥汉打断了周昌的话。 对于周昌称米坟前刻着‘温某某’字样的石板,乃是墓碑的话,肥汉颇为忌讳,他不满地瞪了周昌一眼,指着坡道一侧那块刻着‘温鳞全’的石板,道:“温鳞全窖池,专产‘鳞全老酒’,温鳞章窖池,专产‘鳞章十年陈酒’……” 周昌点点头,不再说话。 从地面上一直铺陈到地底下的这一座座所谓窖池,在他眼里,愈发像是一座座坟冢。 任凭肥汉再如何解释,都难以令他取信半分。 温家的先辈之中,有没有叫温鳞全、温鳞章、温兆林这些名字的? 假若确有其人,莫非这些人死后的归宿,便形成了温老祖这座巨大米坟下的某一座窖池? 这些人,又究竟是因何而死? 排子车临近最底部,周昌挪动着眼仁,向下眺望——最底部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只是四下里的空气变得愈发阴冷潮湿,肥汉与那两个推车人脚下偶尔踩落的土石,坠下漆黑一片的窖底,周昌便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温老祖这座米坟最底下,应当有水源存在。 “这里也没有空池子了…… 今天窖里这么满?”肥汉环视四下,即便当下已经濒临地窖最底层,坡道两侧的几个窖池上,仍旧堆着米坟,微微泛黄的菌丝在阴冷空气里轻轻摇颤。 此处的米坟,俱已发酵出了菌丝,渐要被养成酒曲。 周昌腕上的红绳纹丝不动。 这里的酒曲,似乎挑惹不起它的兴趣,它更喜欢从成品酒中汲取酒气。 “你们两个倒是好运气。”肥汉瞥了周昌与石蛋子的棺材一眼,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后头的人继续推车,他则背着手,领着两副排子车,走进了地窖最底部。 哗啦啦…… 水声愈近,几乎就响在周昌耳畔。 周昌垂目看向旁侧——窖底天然形成的石层中间,赫然有一口只有人头大的泉眼,那哗哗水声,正是从这一口活泉里传扬而出。 在这口活泉旁,有两方像是被新开凿出来的窖池。 窖池里,停着两副崭新的原木棺材。 窖池前,竖着两块字迹清晰的石碑——温永兴,温永盛! “永盛酒坊的甘醇曲,之所以能让人把身上的妄念发酵到粮食里,制而成曲,就是因为这一口当初温老祖发现的甘泉! 你们两个真有福气——今年我们才在甘泉旁另外开凿出了两口窖池,还没几个人在这两口窖池里治过疯病。 便宜你们了!” 肥汉拍了拍周昌的肩膀,向他问道:“你比较听话一点,就让你先选窖池,你选哪一个?” 周昌的目光在那两口一看就是新开凿出来的窖池之间流连,片刻后,他回答道:“温永盛。” “好!” 肥汉点点头,伸手就将棺材里的周昌扛了出来。 他扛着周昌走到立着‘温永盛’墓碑的窖池前,那一直躲躲藏藏、不叫人看见他们真面目的两个推车人,此时蹲着身子,将窖池里那副棺材的棺盖打开。 周昌看到这副崭新的原木棺材底,仍旧留有一道青黑色的人形印痕。 较浓郁的尸臭从人形印痕上散发了出来。 他随即被放倒在棺材里。 棺材两头的推车人,将棺盖徐徐推拢,他们合拢棺盖的时候,偶尔伸头来看棺材里的周昌一眼——周昌同样也看到他们,蓬乱如草的头发遮掩下,是两张布满刀伤火灼痕迹的烂脸! 嘭! 棺木终于合拢。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贴附在棺盖与棺材沿的细微缝隙之间。 ——周昌手腕上的红绳,对此间的酒曲不起兴趣,但他眉心里的念丝,却对这里的一座座米坟,深有触动。 哗啦!哗啦…… 躺在棺材里的周昌,听到外面阵阵粮食砸落在棺盖上的声音。 他推测自己与石蛋子所处的窖池,也渐渐被堆起了高高的粮食山。 这样的声音响了一阵,就戛然而止。 此后过去良久,周昌听到很远很远的方位,传来那肥汉的喊声:“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高高的远处传扬而下,在幽深曲折的巨大地窖里盘旋着,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每一个回音都转了调,由那肥汉的声音,变成男女老少的不同声音: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盘旋迂回的诡异回音,在这瞬间,好似在地窖里掀起了一阵无法被感知的风,这阵风刮过了地窖里的每一座米坟、粮食山,使得一座座米坟上的菌丝生长得更加茂密,使得一部分粮食山上,渐有菌丝长成! 这阵风,同样刮过了周昌的躯壳! 覆盖‘温永盛’窖池的粮食山上,一丛丛雪白的菌丝开始疯狂生长! 各色粮食混成的坟山,渐渐转作洁白的米山! 米山下! 属于周昌的念丝跟着盘绕而上,深深扎入‘自身’的米坟中,一缕缕念丝由透明色渐渐转为血红! 20、飨气之风 这几天里,仰赖于白秀娥的存在,周昌念想里的念丝还是积攒了不少,恰巧足够他将一条手臂完全缠满。 假若将这些念丝分散于全身,他至少能够走动起来,只是不如正常人那样灵敏。 此时,周昌强忍着脑子里的锥痛感,将所有念丝尽数发散了出去,沿着棺材的缝隙,不断往外延伸。 在他的感知里,念丝脱离自身数尺距离之后,就变得软趴趴的,没有了活力。 但在它们扎入覆盖棺木的米坟时,每一根念丝都像接通了电门的电线,一瞬间充满了活力! 一股股‘电流’顺着那些丝线,直往周昌脑子里输送! 那因他强行运用念丝,而始终存在于他脑子里的锥痛感,随着那些‘电流’不断涌入精神里,而跟着迅速衰减,直至完全消失! 澄明而盈润的气息萦绕在周昌的念想中,像是一阵春雨忽忽而来。 他的精神好似雨下的秧苗,在雨水的滋润下,舒展叶片,飞快生长! 周昌睁着眼睛,棺材里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在此时变得更重,新木材的气味掺杂于其中; 原本眼中昏沉而混沌的光景,也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棺盖上木质纹理间的霉斑陈迹; 因被窖池石壁、棺上米山阻隔着,他原本已听不到不远处那口活泉里的水声,但在此刻,那活泉里的水声又被他耳闻,并且愈发清晰,简直就好像响在他耳畔一样! 自身的五感正在持续增强。 之所以五感能得到增长,原因在于那些念丝吸取了米坟上的某种气息,使得自身的精神力量,或许可以称之为‘魂魄’,逐渐变得强壮! 周昌念头闪动,他看着从自己眉心延伸到棺材缝隙外的念丝逐渐变红变粗,像是一根根血管一样。 原本出离自身数尺之后,就变得软趴趴的念丝,此下也俱变得强韧而硬直! 念丝汲取着米坟中那些被发酵出来的妄念,也在逐渐变强! 哪怕今下念丝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在飞涨! 很快,淹没周昌所处棺木的米坟上,密密麻麻的菌丝化灰消散——棺木中的周常肉身仍在不断被蒸腾发酵出妄念,这具尸体都因此而逐渐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但米坟上菌丝生长的速度,已然比不上周昌那些‘血念丝’疯狂汲取的速度! 周昌置身的米坟,渐归平静。 从他棺木中延伸出去,扎穿米坟的血念丝,从埋没石蛋子的粮食山周围掠过,沿着坡道盘旋向上,蔓延向坡道两侧其他长出菌丝的米坟! 而淹没石蛋子的粮食山从始至终保持着原状,不曾生长出一根菌丝。 周昌无法探知外界的情形,他只是凭着感觉,令血念丝不断延伸,从外界汲取自身精神增壮的力量,而他的这具肉身,此时已然形容枯槁,皮肤上生起层层褶皱,犹如鸡皮一般。 周昌却觉得当下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哗—— 却在这时,他听到外面的活泉里,猛地响起一阵激烈的水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一眼活泉里爬了出来,带起了淋漓的水液! 唰! 周昌心头一惊,凭着本能,立刻将游散在外的血念丝尽数收束回来,发散缠绕在通身上下。 外界激烈的水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了。 周昌耳际静悄悄的,再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动静。 浓郁的尸臭充斥在他鼻翼间,他心头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一阵湿润滑腻的风游曳过了周昌的棺木—— 比起肥汉先前大喊‘开始发酵’之时,刮过整个地窖的无形之风,当下这阵风带给周昌的感觉更加具体一些。 这阵像蛇一样盘转过他躯壳的风,倏忽消散的时候,他的视野也陡地摇颤起来,原本已变得清晰的情景,亦瞬息模糊下去。 一些喇叭、唢呐刺耳而喧嚣的虚幻声音,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周常形容枯槁的躯壳,在这一刻竟开始鼓胀,脖颈上因为过度瘦削而形成的鸡皮皱纹,也慢慢被抹平! “呼——咝——” “呼——咝——” 两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交替在周昌心神间响起! 一重呼吸,来自于他如今的肉壳-周常。 一重呼吸,来自于他本有的性魂! 虚幻斑斓、清浊难分的‘气’被周常尸身源源不断地吸食进了鼻孔里! 周昌以身上的血念丝封堵住这副身躯的口鼻,这副身躯浑身的毛孔在这瞬间都张开来,疯狂抽吸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妄念、飨气! “哈哈哈哈—— 你困不住我!谁都别想困住我!” ‘周常尸身’猛地张开口,崩开了缠绕它嘴唇、甚至比先前强韧了不知多少倍的血念丝,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这副肉身,根本不可能完全为我所用,与我的念想合二为一了! 它的‘聻尸胎化’或许在被埋入乱葬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它在化为‘老聻’的路上,已然越走越远——可我的性魂还是无家可归的状态! 只能尝试控制住它! 甚至永远地控制住它! 它得为我所用!” 在‘周常尸身’挣脱念丝困缚,张狂大笑的时候,周昌脑海里浮闪过一个个惊悚的念头! 他调动着那些血念丝,尝试缝住周常尸身上那些正在抽吸飨气的气孔——念丝由微白透明色,变化作现在的血红色,总不至于什么作用都没有! 然而,每当那些血念丝缝住周常尸身上的气孔之时,周昌浑身血肉便剧烈抖颤起来,使一根根血念丝尽被崩开! “哈哈哈哈哈——” 棺木内,尽是周常尸身充满嘲讽的狂笑! “这也没用?!” 周昌心神震颤着,怒意激烈喷薄! 他将所有血念丝都尽数收拢进眉心里,鼓催着精神,令那一根根血念丝都绷得和钢针一样笔直,而后,使每一根血念丝都深扎进了周常尸身面庞皮肉之下! 血念丝在周常尸身面庞下飞快游走,穿过脖颈,漫过胸膛—— 周常尸身皮肤下,像是所有血管都一瞬间浮凸了起来! 它更疯狂地啸叫着,狂笑声化作了充满仇恨与疼痛的吼叫:“啊啊啊啊啊啊——” 血念丝所过之处,诸多气孔停止抽吸飨气! 周昌在这副尸身皮肉中,织就了一片好似血管一般的网络! “嘶——呼——”周常尸身的‘呼吸’仍未停止,它猛烈地抽吸着那五色斑斓的飨气,仍在尝试夺回自身的控制权! 此时的周昌却眼神忽恍! 那阵湿润滑腻的风,带来驳杂混乱的飨气。 那般飨气同样在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他,直至此时,加诸于他念想之上的负面作用,终于全面爆发——耳畔时隐时现的喇叭唢呐声,如今变得彻底清晰! 21、草头龙 恍惚间,周昌自觉好似置身于一间轩敞的中堂大屋中央,四周围满了穿红挂绿的人。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就从中堂外不断传出。 “一拜高堂~” 模糊混乱的画面里,传来司仪刻意扬起的嗓音。 中堂里的一对新人,便被身后的丫鬟小厮按着脖颈,向前头供桌上的纸牌位跪拜。 “二拜天地~” 那对新人扭过身,又被丫鬟小厮们按着,朝门外跪拜。 “夫妻对拜~” 头戴着瓜皮帽,帽子后头还连着一条用棉线编成的假老鼠尾的男丁,便在丫鬟婆子的施为下,与那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相互对拜。 二人对拜过后,有个婆子拿来一根缠着红绸子、类似不求人一般的竹片,站在新郎官身侧,帮着直挺挺站立的新郎官,挑开了对面新娘子的红盖头:“温大少爷,看看新娘子的相貌,好看得很,一定能得您喜欢~” 红盖头下,渐渐显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女子面容白净清秀,颇有灵气。 只是她紧闭着眼,一张脸上全无血色。 脖颈上,还有一道发黑的勒痕。 周昌看着新娘子,忽然脑袋剧痛—— 他认得那张脸! 他认得新娘子! 新娘子是谁来着?新娘子是—— 白秀娥! 蓦然间意识到那新娘子究竟是谁的周昌,视野里的景象陡然间模糊起来,那间围满披红挂绿人们的中堂大屋在他视野里迅速倒退! 他看到对拜的‘新人’面前的八仙桌, 离地五尺的八仙桌上,耸立着一道漆黑牌位,牌位上写: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 神旌! 温永盛竟是神旌?! 周昌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到那张八仙桌上,只竖着‘温永盛’的神旌坛位,却不见有香烛供品等物——围拢在温家少爷与白秀娥周围的那些人,手里正举着一把把燃烧的线香,他们的念想,就是神旌盛美的飨宴! —— 哗! 视野里的模糊幻相刹那消褪去! 那阵如游蛇般的滑腻潮湿之风,此时也完全消失在了周昌的感知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飨气,又没有征兆地完全消散去。 周常尸身仍在大张着口,努力地呼吸着,试图抽吸那些游离而去的飨气——然而此刻的虚空中,根本没有一丝飨气残留,它像是被丢到岸上的活鱼。 “谁都别想困住你?” 周昌冷冷一笑,一缕血念丝从皮肉下游曳而上,围着聻尸的口鼻缝了数圈。 这具聻尸彻底安静下去,像是从来没有‘活过来’过一样。 先前周昌与它一番拉扯,它从外界汲取到了飨气,令身躯恢复了原状,不再像最开始时被酒窖蒸腾出飨气妄念时那般皮包骨头的模样。 而周昌的一缕缕念丝,生出了更大的变化,已然变得像一根根粗壮的血管一样。 这些‘血管’铺陈在聻尸的皮肉之下,但无法吸取聻尸体内蓄积的妄念飨气,只能抽吸那些被酒窖发酵出来的妄念飨气菌丝。 周昌等待了一会儿。 他被增强了太多的听觉,未有听到外界再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于是,他将体内的血念丝分出一缕来,缓缓探出了棺材的缝隙,慢慢吸取着淹没自身的米坟中的妄念菌丝。如此又过了一阵,他分出第二缕丝线,往别处潜探,吸取其他米坟上生长的妄念菌丝。 血念丝游过石蛋子置身的窖池,淹没石蛋子所在窖池的粮食山,仍旧没有长出妄念菌丝。 周昌慢慢扩大着往外游离的血念丝数量。 血念丝的色泽愈发加深,红得发黑,它不再变得更粗,但每一根丝线都开始有了牛筋般的质感。 它们汲取来的力量,反馈到周昌的精神性灵之上,周昌的双眼里,亦开始熠熠生光。 微弱光芒,在昏暗棺室内,都闪映了起来。 如此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周昌再次听到了不远处的活泉里传来激烈的水声,他念头一转,铺陈了小半个酒窖的血念丝,瞬息间收拢回他的棺材内。 丛丛血念丝扎入聻尸皮肉之中,游离交织,形成大片网罗。 那阵滑腻潮湿的飨气之风,再一次吹刮进了棺室内。 聻尸开始挣扎,试图抽吸飨气! 但周昌经过一个时辰的休养,血念丝生长得愈发茁壮,它们交织在聻尸皮肉下,死死锁住了聻尸的每一个气孔—— 嘭!嘭!嘭! 这具尸身只能像鱼一样,在棺材内板动挣扎! 周昌的念想沾染着那阵飨气之风,这一次,却未生出明显的幻觉。 片刻之后,飨气之风来而又去,周昌开始重复先前的步骤,将一缕缕血念丝释放出去,汲取四周米坟上的妄念菌丝。 一天的时间徐徐度过。 傍晚时候,周昌听到地窖顶上,传来沉闷的搬运石板声。 那肥汉的声音在之后响起:“准备苏醒!” 他的声音从地窖顶上盘旋而下,至酒窖最底层的时候,已经变得极其微弱,而这一次,他的声音并未在酒窖内部产生丝毫回音。 当酒窖内的酒曲‘开始发酵’的时候,诡异亦跟着发生。 诡异的根源,或许就在不远处的那一口活泉里。 周昌在棺室内安静等待着,听着外面铲开米坟粮堆的声音由上至下,由远及近,最终,米粮被铲开的声音,响在了他的棺室上方。 “长出了菌丝…… 这个人看来是真有点疯病……” 周昌听到那肥汉的言语声,此后,他所处的棺材盖被推开来,肥汉抱着膀子站在窖池外,张目观察着棺材里的周昌。 昏黑的酒窖里,周昌却能看清肥汉的面部细微表情。 他不知对方在观察自己甚么,只能作出一副刚睡醒一般的模样。 “你感觉怎么样啊?”肥汉咧着嘴,皮笑肉不笑地向周昌问道。 回忆着那阵飨气之风侵蚀自身精神时的感觉,周昌斟酌着作答道:“头有些昏,记忆有点模糊,但是身上好像能动了……” 说着话,他以手臂慢慢撑起身形。 因为血念丝只能覆盖身躯大概关键关节,他的动作显得分外僵硬,但这样僵硬的动作,在肥汉看来,反而恰到好处。 肥汉脸上的笑意终于显得真诚了一些:“你的癔症正在被治好! 不过现在还没完,你明天得继续来!”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点了点头:“好。” “用不用我扶你?” “不用了,我自己慢慢站起来就行。 您真是个善人,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我大名钱朝东! 你叫我钱管事就好。” 随后,肥汉钱朝东领着那两个满脸刀疮火疤的人,铲开了石蛋子所处窖池上的粮食堆。 钱朝东看着没有丝毫变化的粮食堆,撇了撇嘴:“看来是没病装疯!” 他挥了挥手, 两个满脸刀疮火疤的人便矮下身子,沉默着合力卸开了石蛋子那副棺材的盖板。 棺材里。 直挺挺躺着的石蛋子蓦地张开眼,他一手轻轻抚摸脸颊,一手捻起兰花指,看着棺外的几人,媚眼如丝:“你们看我是像人,还是像仙儿呀?” 22、装神弄鬼 小小少年,面露狐媚之态,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尖细而柔媚,直好似有个狐仙儿附在了他身上一样! 那两个烂脸人站在窖池边,眼看着石蛋子好似被诡附身了一般,两人的烂脸上,都露出明显的恐慌之色! 就连钱朝东都身形一僵,有些不敢上前! 当下石蛋子的情形看起来分外诡异,是以这几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周昌看了看堆在窖池两旁的粮食,粮食堆里,不曾长出一丝妄念菌丝,他又转眼看向棺材里仍在向众人‘讨封’的石蛋子。 他心里有了谱,便盯着石蛋子,向钱朝东出声道:“看来我师叔的疯病一点儿也没好,还得继续关在窖里,加大力度—— 现在还是继续把他封在棺材里,先关上三天再说吧。” “对!对!” 钱朝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眼神迟疑地看着棺材里还是那副鬼附身模样的石蛋子,朝两个烂脸人挥挥手:“去,把棺材封住!” 先前表现凶恶的烂脸人,此时畏惧地蜷缩着身形,在钱朝东目光威逼下,才慢慢搬起了棺盖。 棺室里的石蛋子,眼看着自己要再一次被封在棺材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忽地把腿一蹬,头一歪,整个人猛地痉挛抽搐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钱朝东、两个烂脸人大惊失色,赶忙后退,远离窖池。 唯独周昌站在窖池边,安静看着石蛋子抽搐过后,原本无神的双眼也渐有了神采。 石蛋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周昌:“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疯病没被治好,还得继续治疗。”周昌眼神沉重,“如今只能把你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地窖里,等你的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去。” 少年人看着周昌沉凝的神色,他眼角猛地跳了跳。 慌张之色根本就压不住,已然溢于言表。 “我、我没病!” “不,你有病,刚才黄大仙上你的身了。钱管事,趁他这会儿能回过魂儿,快先把他的棺材封起来吧!” “我我我——周师——周大哥,我真没病哇! 刚才都是我装的! 我就是想着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关我,把我从这地窖里撵走……”石蛋子哭丧着脸,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筹谋全倒了出来。 周昌听得石蛋子这番言辞,他忽然勾起嘴角,无声地咧嘴大笑了一下。 随后,又迅速收敛作面无表情的模样。 被吓得不断后退的钱朝东与那两个烂脸人,听着周昌与石蛋子的对话,也回过了味,顿又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王八蛋,还敢装鬼来吓老子! 看我不把你屎给你打出来!” 钱朝东满脸肥肉颤动着,一蹲身下去,醋钵似的拳头攥住了石蛋子的衣裳,将他从棺室里薅了出来,另一个拳头跟着就要照石蛋子头上砸落! 这看起来和善宽厚的肥汉,忽地一下发起狂来,顿有一种露出真面目、恶嘴脸的感觉! 石蛋子被吓得脸庞煞白,紧闭上眼,两颗泪珠儿登时就挤出了眼角。 “他是凭温家人给的工票下到窖里来的。 他师父和温家人交情不错——打坏了他,他师父少不得去找温家人去讨说法。”周昌站在钱朝东身侧,像一截木桩子一样,他声音都轻悄悄的,似没什么存在感。 然而,这阴恻恻的声音,却止住了钱朝东继续发狂。 钱朝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面无表情的周昌一眼,旋而闷哼一声,把石蛋子提起来,丢到了窖池边沿上。 他还伸手为石蛋子抹平了被攥起褶皱的衣裳:“你没有疯病,明天别来了啊。” 石蛋子闻声又惊又喜。 “你明天继续。”钱朝东伸手指着周昌的脸,又将先前对周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 周昌欣然答允。 一行人由钱朝东带领着,沿迂回曲折的坡道朝顶上走。 沿途坡道两侧的米坟、粮食山都被挖开来,一个个男女老幼从棺材里爬出来,站在坡道两旁。 唯在钱朝东今下领着人朝上走的时候,这些木木呆呆、失魂落魄的人们,才像是找到了领头羊一般,跟在钱朝东身后。 看着身边摇晃着双臂,缓慢走过的人,周昌从他们眼里已找不到任何神采。 这些人来酒坊里治疗疯病癔症,如今他们委实也没有了疯癫的迹象——可他们一个个都好似被抽走了魂儿,变成了傻子…… 这也算是将疯病治好了? 那又为何——为何石蛋子反而还能活蹦乱跳,暂时没有变傻的迹象? 周昌自身情况特殊,不能与这些人一概而论,而石蛋子虽然会装鬼吓人,却终究是个正常人,他为何不像酒窖里的其他人一样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人群沉默如羊群,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鱼贯走出了米坟。 同样没有一点光亮的平棚内屋中,周昌忽然生出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他耷拉着眼眉,在某一刻,猝然转头看向某处—— 人群中,那两个烂脸人并排走着。 随着周昌猝然转头,他们都下意识地挪开目光,紧跟着又更凶狠地朝周昌瞪了回来。 此时,周昌已转回了头,继续朝前走。 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窥视自己? 他们身上又有什么秘密? 内屋仅有的那扇黑漆木门,被钱朝东拉开门栓,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缝隙。 门外头的天光漏了进来。 先前将周昌两个送进内屋的酒坊主事,今下已早早地候在门外。 “你先出去。” 钱朝东推了周昌一把。 周昌顺势挤过门缝,听到钱朝东与酒坊主事说道:“他的疯病还没好,明天得让他继续来。” 酒坊主事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昌一眼,谄媚地应了一声好。 随后,钱朝东又把石蛋子拉了过来,推到门缝外。 他叫酒坊主事附耳过来,与其极小声的言语了几句。 周昌耳朵微动,却把他的话听得明白:“这小孩儿聪明!机灵! 那么多人,只有他和那个原本发癔症瘫痪了的,还能活蹦乱跳。玉女潭那边缺个看水工,多给些钱,把他招去做事。” 酒坊主事点着头,转过来又不露声色地看了石蛋子一眼。 他随后领着浑浑噩噩的人群,穿过了酒坊后院,从大堂门厅里走了出去。 永盛酒坊高耸的门楼下,排着长队等着买酒的人、为了一口酒卖身的人、伸长了脖子试图吸取空中漂浮酒气的人……比晨间更多。 人声鼎沸。 有部分一直守候在门楼前的人,眼看着酒坊管事领着一群人走出门厅,立刻呼啦一大片围拢了过来。 他们竞相与管事身后那些进酒窖治疯病的人们相认。 “爹,你觉得好些了吗?” “你还有没有再看到那个花棉袄的偷脸狐子?” “管事,我媳妇怎么好像变傻了,不认得我了?” “是啊……我儿子都不会说话了……” 23、酒与药 人们很快发现了他们亲人的异常,赶忙将那酒坊管事围在中央,令对方给个说法。 管事皱眉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耐烦:“他们的疯病刚治好,三魂七魄都还没在身上稳住呢,肯定会显得有些呆傻——等着吧! 等个几天、几月就好了!” “几个月?”有人高扬嗓音,声线颤抖。 “总比他发了疯,害死自己一家人好。 只是叫你等几个月而已……要是敢胡搅蛮缠,我这里的伙计也能给你们身上开几个窟窿眼儿! 快滚!”管事的眼神蓦然变得凶狠。 他一扬手,招来了那些身强力壮的酒坊伙计。 伙计们手里端着刀枪,一围上来,人们赶紧领着各自的亲人作鸟兽散了。 “等他们家里人的疯病好了,魂儿安住了,他们还得回来谢谢咱们呢!” 酒坊主事指着那些四散而去的人们,又露出一副讥讽的笑脸,与那些酒坊打手调侃了几句。 “阿昌!” 这时候,周三吉推着排子车,与杨瑞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老人看到站在酒坊管事身后的周昌,一时惊喜莫名:“能站起来了?能走了吗?!” “他先前必定是发了癔症,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动的瘫痪。 现在酒坊把他的癔症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走能动了。”那管事换了副笑脸,对在周昌身边摸摸看看的周三吉,道,“不过现在他的疯病还没好完,明天得继续在酒窖里头躺着。” “这个方法有用就好啊!” 周三吉让周昌自己动了动手脚,更加喜不自禁。 酒坊管事转而同杨瑞说道:“你家这个小子,并没有疯病癔症,在酒窖里呆了一个白天,他身上也没有排出一丝妄念。 他大抵是自己疑神疑鬼惯了而已。 不过,坊里看他聪明机灵,想收他去做个‘看水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拉着石蛋子左看右看的杨瑞,听到管事的第一句话时,就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 待他听完了管事所言,眼中已满是疑虑:“你说石蛋子没有疯病? 这怎么会?! 我可是亲眼看见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上去的,他当时那个样子——那是装不出来的! 是不是你们酒窖对他身上的鬼没什么用……” 酒坊管事闻声,顿时面色不悦,冷笑道:“你这人,怎么好像你家小子没有得疯病,你反而还不高兴似的? 我们永盛酒坊经营百余年,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每天都源源不断地把人送过来,请我们帮着治他们的疯病癔症,从没出过差错! 好心给你家小子治病,你倒还怀疑起我们酒坊来了?” 杨瑞不说话,只是摇头,眼中疑虑更深。 周昌看了看杨瑞,他感觉这位杨大爷,确是因为石蛋子并没有得疯病,而颇不高兴,其给周昌一种愿望落空了一般的感觉。 他越看越觉得杨瑞比石蛋子古怪。 “问你——师兄? 人家问你要不要让石蛋子在酒坊里做个送水工?”周三吉见两方气氛不对,连忙拽了拽杨瑞,把拧眉沉思的杨大爷喊回神来。 他又转向脸色阴沉的酒坊管事,巴结似的笑着道:“管事,石蛋子在你们这儿做送水工,工钱怎么算啊?” “工钱……” 见终于有人肯跟自己说起正事,酒坊管事神色稍霁,看了看绷着脸的石蛋子,沉吟着道:“他年纪轻,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 只要他看住玉女潭,不要让人在那儿便溺,污染了水源就好。 这样吧……酒坊管他早晚两顿饭,另给他开二十个铜板作工钱!” 二十个铜板,其实不足一个半大小子半个月的嚼用。 但当下的年景,像石蛋子这样的半大小子,多得是连挣钱的活路都找不到的。 所以这二十个铜板,又显得像是一笔巨款了。 杨瑞神色低沉,向石蛋子问道:“你想不想去做看水工?” 石蛋子眼神茫然,突然看向了对面的周昌。 或许是因为他与周昌一同在酒窖里‘共过患难’,也或许是因为今下在场几人里,只有周昌知道他装神弄鬼的秘密。 是以现下周昌反而成了他的主心骨。 他看向周昌的神色,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周昌便向其点了点头。 周昌猜测,酒坊这边,一定是要将他与石蛋子留在坊里的。 不管是令他继续待在酒窖里治疯病,还是招石蛋子去做所谓玉女潭的看水工,都只是一个由头。 而根本原因,或许在于这一批下酒窖的人里,只有他和石蛋子能在一天的飨气侵袭之后,仍旧活蹦乱跳,没有变成如其他人一般的行尸走肉。 今下若不答应这个主事,酒坊暗中也会想别的办法,把他俩留在坊中。 ——就像那两个烂脸人一样。 “我想去。”石蛋子看到周昌点头,便低声回道。 “好。”杨瑞扬起头,向酒坊管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铜板。” “可以。” …… “今天来接你们晚了,主要是你杨大爷,非要让我跟他去铁槛义庄那边看看。” “月底快到了,‘铁槛会’快开始了,到时候看看咱们的家底,够不够给你捐个‘门槛费’,叫你能进铁槛庄里面见见那些马帮人物、赶尸人。” “兴许能学到‘发僵尸’嘞?” 路上,周昌从周三吉手里接过了排子车的车把,他推着排子车,听周三吉满面笑意地与他絮叨。 旁边的杨瑞皱眉低头走着,后头跟着同样沉默的石蛋子。 杨瑞听到了周三吉的话,转头来与周三吉说道:“发僵尸哪儿那么容易学?” “说不定他们就会看中阿昌嘞?” “想太多了你……” 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渐渐走到了周昌和石蛋子的前头。 石蛋子小步靠近了周昌,他沉闷地道:“周……大哥,今天多谢你了。” “没事。” 周昌摇摇头,瞥了身畔情绪低落的石蛋子一眼,问道:“你既然没有被所谓‘黄皮子鬼’附身,为什么要故意装出这种样子?” 石蛋子闻声犹豫了片刻才道:“为了能吃饱饭……” “嗯?” “师父是觉得我被黄皮子鬼附身了,才愿意带上我,收我做徒弟。 要是我没被诡附身,他肯定不会理会我的……” “正因为你像是被诡附身了,杨大爷才愿意收你做徒弟? 他这是为什么……”周昌看着前头的杨瑞,微微皱眉。 ‘诡’,可以用来代指所有的想魔,它同时又指的是所有想魔的雏形,生来就会对活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正常人不会养诡为患。 若事实真如石蛋子所说,杨瑞究竟想干什么? 不对诡退避三舍,反而还尝试接近诡类? 这时候,前头走着的杨瑞,从随身褡裢袋里掏出了一个葫芦,他使劲晃了晃葫芦里的酒浆,拧开塞子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醇正浓郁的酒香,带着泥窖特有的沉香,丝丝缕缕飘入周昌鼻孔中。 他听到周三吉与杨瑞的对话:“少喝点酒,你没看那酒坊前头,到处都是喝酒喝疯了的人?” “呵呵,酒是药,能医心病。” “哎……” 那幽雅醇厚的窖藏酒香,仍在周昌鼻翼间盘旋。 他嗅出了这酒水,是永盛酒坊所产出。 不知为什么,周昌心头一沉,他转头回望—— 寥落凋敝的房屋,簇拥着石子铺就的小道,在黄昏夕阳的映照下,升腾出大片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这死寂的阴影里,少见活物。 只有临近酒坊的那片临街房屋中,有一家敞开了中门,穿蓝粗布衣裳、外罩着皮围裙的胖妇人,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道,在门前挂起了一面三角的招旗。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三个字。 这样的熟食铺子,也只有开在永盛酒坊周遭,或许能有些生意。 周昌看着那面随风卷荡的招旗,旗子上的‘卤’字被风揉皱。 忽恍之间,好似是‘李人肉’三个字写在旗子上了。 周昌心里打了个突,他视线前移。 永盛酒坊高耸轩敞的门楼,像是一座山一样碾了过来,压得街上的破落房屋都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会倒塌。 那门楼下的人声,直至此刻天将杀黑,都没有止歇的迹象。 彼处尽是日日欢歌、似乎没有心病困扰的人们。 可周昌却清楚的意识到,那酒坊里必定镇藏着一头绝凶的鬼神。 究竟有多少人,饮用着永盛酒坊的琼浆? 依酒坊门前的拥挤人群规模来看,只青衣一个镇子,怕是远远不够。 又究竟有多少人,将得了疯病、发了癔症的人,送去永盛酒坊,希图获得疗愈? 周昌视线上移—— 他看到,酒坊门楼后头,又有大片蒸馏出来的酒气沸腾而起,那大团大团雪白的酒气,在天空中堆积成云,弥漫过大半个青衣镇的天空。 酒云之下,又有多少人努力抻直了脖子,试图吸一口那醇香的酒气? 24、尸藕 “你在酒窖里呆了一天,有没有做过什么怪梦?出现过甚么幻觉?”周昌向忧心忡忡的石蛋子问道。 石蛋子闻声,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大哥在窖里,也做了梦吗?” 少年人装神弄鬼的事情已被戳穿,在杨瑞那里可能地位不保,所以就对周昌格外亲近了起来——也是在为自己的以后作些打算了。 周昌点了点头。 石蛋子垂下眼帘,回忆了一下,向周昌说道:“我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感觉好像有阵潮热的风从不知道哪里刮进棺材里,然后就开始做梦了。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梦都很混乱,也难记清。 后来就梦到我好像沉到了一片大湖里……” 说到这里,石蛋子有些恐惧:“那湖里的水碧绿碧绿的,我眼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后来听到身后一阵‘咕噜’、‘咕噜’像是什么东西在出气儿的响动。 我就扭动去看——这会儿湖水忽然变清了,我看到一节一节的莲藕,花花绿绿的,在湖底的淤泥里长着,水从藕眼里穿过,就发出了我听到的那种声音。” “花花绿绿的莲藕?”周昌挑了挑眉。 “可能是莲藕吧……”石蛋子迟疑着道,“那些莲藕一共有八九个主节,每一根主节又往外长出了好几根分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身上都穿着那种花花绿绿的、女人才穿的衣裳裙子…… 我觉得奇怪,就凑近去看,没料到那九节莲藕被水推动得摇晃了起来,它们身上的花衣裳也跟着摇晃—— 有节莲藕离我比较近,我看到有根漆黑的绳子缠在那节莲藕上,已经把莲藕勒断了大半,很多藕丝从莲藕断开的地方飘了出来,在水里摇晃着,忽然间就变成了漆黑的头发! 那快被勒断的一节莲藕,变成了一颗肿胀的女人头! 它顶着满头乱发,冲着我笑! 我一慌神,那几节莲藕都变成了穿着花裙子的肿胀女人,它们被一根绳子牵着快断了的脖子,在水里冲我不停摆手! 几个女人的脚踩进淤泥里,淤泥里一团团白花花的东西蠕动着,我打眼一看,那根本就是大片大片陷在泥沼里的女尸! 我吓得后背直冒寒气,赶紧朝水面上游—— 那些女尸就躺在水底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越往上游,我就越看到有个瘦高个,好像留着前朝的那种老鼠辫子,他手里拿着根鱼竿,正在湖边钓鱼。 一边钓鱼还一边念着咱们早晨念过的那个‘清静经’。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石蛋子沉浸在恐怖回忆中,喃喃低语着,不能自持! …… “爹,隔壁子新开的卤肉店好香哦。” 头大身小、肚子微鼓的童儿望着不远处‘李卤肉’门前的招旗,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向他前头的男人说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往自家屋里走。 他听到儿子的话,侧目看了看那间卤肉铺子,小声地与童儿说道:“现在养猪牛牲畜的人都少了,那卤肉铺子用得肉能是啥子好肉? 说不定就是人肉……不能吃的……” 男人拿话吓唬着童儿。 童儿却并不害怕,他不以为意地点着脑袋,头上的冲天辫跟着一晃一晃的:“我晓的,我晓的,爹,娘的病还没有好,家里面到处都要用钱,我只是跟你说一说—— 那家肉铺子的卤肉真的好香啊……” 听着儿子懂事的话语,看着他努力压抑着渴盼的眼神,男人眼窝一酸。 他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哎’地叹了口气,扶着妻子进了堂屋,童儿立刻搬来凳子,让木木呆呆的娘亲坐下来。 门外的天色越来越黑。 屋里光线更暗。 昏沉屋室里,一对父子肚子咕噜噜地叫声就更明显。 “酒坊说少则几天,你娘亲就能好了。”父亲开口说话,转移着儿子的注意力,他们家现在每天只得一餐饭了,“以前住在街尾的老李头,害了疯病,家人拿钱带他去永盛酒坊里呆了一天。 回来也是发呆了几天之后就好了。” “哦……” “那间新开的卤肉铺,主人家叫啥名字?我好像听人说过。” “好像是叫啥子李梅花……” “嗯。” 父子俩人闲谈了几句,便都没有了对语的心思。 实在是太饿了。 而且隔壁卤肉铺子里还在不断飘来阵阵肉香气。 男人看那铺子前,已经有一些顾客聚集了过去,他咽了口唾沫,站起身去关门,想让儿子早些睡觉。 这时候,泥胎似的坐在凳子上的妻,嘴唇嗫嚅着,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拟人步……” “啥子?”男人一个激灵,赶忙走到妻子近前,盯着妻子的脸,“娃儿他娘,你说啥子?”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妻子嘴里的话语声愈发清晰,她的眉毛微微抖动着,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男人喜不自禁。 童儿看娘亲的表情,却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要醒了! 幺儿,你娘要醒了!”男人欢喜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定住目光,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童儿,“去! 幺儿,去买一块卤肉来吃! 买最便宜的那一种!” …… 周昌把排子车推回了家。 杨瑞沉着脸,带着石蛋子进了屋。 “哎,这个人——”周三吉看着脸色不对的杨瑞师徒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好似知道些内情。 “酒是药,能治心病……”周昌若有所思地道,“杨大爷是有甚么心病吗?今天看他听见酒坊里的人说,石蛋子没有疯病的时候,他确实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而且一路上都没什么笑脸。” 周三吉转回头看了看周昌,脸上有了笑容:“你不懂,都是老一辈的事情唠。 现在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都收下石蛋子这个徒弟了,别个没有干啥子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也不能把人家撵走。放心吧,没得啥子事情的。” 老人不肯说,周昌便也没再多问,他看向厢房门,转而道:“白秀娥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家里面缝百兽衣噻——瞎折腾!”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语气变得不好起来。 “我去看看她。”周昌说着话,便往白秀娥的卧房门口走去。 他而今所有的念丝,在酒坊中已俱被增强,但念丝数量没有变化。 是以还需要多与白秀娥接近,从她那里获得更多念丝,带到酒窖之中强化。 “哎,莫去! 回来给我烧火,要吃晚饭了! 你这娃儿,好一点你就不听话!” 老人在周昌身后喊着,周昌也没理会。 他走到白秀娥的房门前,停顿了片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夕阳晕红的光,随着高大身影一同迈入昏暗的厢房内。 小木床上坐着的白秀娥,看到那突兀闯进来的身影,明显有些慌张,立刻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去藏——她手里拿着一块碗口大小的灰黑色皮毛,那块皮毛似是由数只老鼠缝合而成。 白秀娥真正想掩藏的,并非是那块老鼠皮货。 而是她手里捏着的几只步甲虫,这些在寒冬腊月里还能见到的步甲虫,此时被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缝起了甲片,被白秀娥藏在了老鼠皮货的下面。 “白姑娘,冒昧叨扰了。” 周昌站在门口,未往里面走,这多少让白秀娥心下稍安。 她低着头,小声道:“周小哥有什么事?下次请你先敲门……” 若是敲了门,又怎么能发现白姑娘的秘密? 周昌看到那块被白秀娥藏起来的老鼠皮货,确是由数条老鼠皮并合而成,但那块皮货上,却没有一个针脚缝线的痕迹——就连白秀娥身旁的针线笸箩筐里,所有线轴都好好地系起了线头,还没有被用过的迹象。 她果然有特别的丝线,可以用来缝制与爷爷约定的‘百兽衣’。 那种丝线,与周昌的念衣,应该同出一脉。 25、念丝藕丝 “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周昌向白秀娥拱手作揖,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厚脸皮。 她见周昌今下已经活动自如,便想借此说些恭喜之类的话,却在这个时候,周昌又再次开口了:“白姑娘,你可识得温永盛?” 说着话,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 如他所料——他一提到‘温永盛’这个名字,白秀娥小脸上的表情猛地起了变化,惊惧、慌张等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的面孔,又在转眼间被她强行压下。 她垂下眼帘,不与周昌对视,顾左右而言他:“温家的永盛酒坊,是在川蜀都出了名的,温永盛这个名字,谁会不识得呢?” 先前她的表情,已然让周昌获知了关键线索。 对方确是认识‘温永盛’的,不是如普通人一般,只闻酒坊之名,而是很可能和‘温永盛’此人,有过接触。 他在酒窖里产生的幻觉,极可能并非幻觉! 白秀娥与温家人成亲的事情,或许真实发生过! 那股飨气之风带来的种种幻觉,可能是酒窖里镇藏的‘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 周昌笑了笑,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白秀娥。 他的目光在女子看来,很有些不礼貌,甚至可称得上是肆无忌惮。 他又道:“如今温家的那位少爷,就叫温永盛,是吗?白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此时白秀娥看向周昌的目光,可称惊恐。 温家先祖温永盛开创了永盛酒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温家如今的大少爷,也叫温永盛,却是温家的秘辛了。 毕竟子孙起名,总得避讳尊长。 温家这样自称为耕读传家的大地主,结果家里的长孙却有着和祖宗一样的名讳,这说出去成何体统? 是以当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言语,她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转过许多猜测,以为周昌和温永盛存在某种联系,今下专门过来找她来了! “果然是这样。”周昌目光大亮。 他见幻觉里的那戴瓜皮帽、留假老鼠辫、惨白脸儿的温家少爷,与脖颈上有一道勒痕的白秀娥成婚,便一直在猜测温家少爷的身份。 又念及飨气之风带来的是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是以大胆一猜—— 未想到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的那位温家少爷,和温老祖究竟是何关系? 他又是死是活?白姑娘能否告知?”周昌迈步走到了白秀娥近前,连声向她追问。 然而白秀娥此时也已发觉,周昌方才是在故意耍诈套她的话。 她眼看周昌越走便与自己距离越近,心中更觉得对方不尊重人,羞愤不已,便低着头,紧闭着口,不回应周昌的任何问题。 更何况,那时她与温永盛成婚,虽还剩一口气在,但其实与死无异——这些秘辛,她又如何好与自己并不熟悉的周昌分说? 周昌见她不发一言,不回应自己的问题,却也并不着急。 白姑娘留在这里不会只一二日,他有足够时间,和对方慢慢周旋。 尤其是,现在与对方多呆一会儿,他就有多呆一会儿的收获。 ——许是白秀娥今下情绪波动的原因,周昌这边念丝增长的速度也极其的快,这会儿功夫,他新增的念丝,已足够再覆盖他半条胳膊了。 “另一位姑娘如今在何处?”周昌打量着女子的容貌,又出声问道。 他所说的另一位姑娘,指的则是那个‘纸脸儿’。 白秀娥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便倏忽抬头,想警告他停止今下的孟浪举动。 然而,她抬头与周昌对视,却见对方目光清净,与她从前所见的那些男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完全不同。 她又觉得错怪了周昌,垂下了头:“它……它不是好人,你别和它接触——会害了你的。” “好。”对方既如此说,周昌也从善如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周昌享受着眉心里的念丝迅速增长,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这间厢房里的陈设,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白秀娥却难以忍受,她活了这么多年,因着自己的长相,也见过那些男人孟浪起来,是什么模样,可却没有一个,像周昌这样的——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任何私欲,其这般行径,用孟浪来称并不合适。 更该称作‘离经叛道’。 太怪了这个人! 他怎么好似不通一点儿男女大防,不知男女之间应该避嫌么? “你……”白秀娥万般无奈,终于开口。 周昌这时却道:“我看白姑娘是在给我缝那所谓的‘百兽衣’吗? 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白秀娥抬起眼,微微张口,看着周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般理所当然,好似本该如此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百兽衣是缝给他的,他要求拿给他看,好似也没什么不妥? 最终,白秀娥妥协地低着头,将身后藏着的那块老鼠皮货递给了周昌,自然那些被她缝合起来的步甲虫的甲壳,她暂时还是藏了起来。 这些甲虫壳以后也会缝到‘百兽衣’里,只是此时不好叫外人看见她的缝合手法,以及缝合所用的‘针线’。 “竟有八九只老鼠。 白姑娘缝合得完全看不出针脚,不见针线的痕迹。”周昌将那块还不大的老鼠皮货翻来覆去的看。 他手摸上这块皮货的时候,便确定这块皮货,必定是用了与他眉心念丝同源的某种丝线来缝合。 只是今下他的念丝也无法与这块皮货产生什么勾连。 得等百兽衣真被缝合出来,他拿在手里,才好进行一些试验了。 “男子汉大丈夫,也通女红吗? 周小哥还能懂得什么是针脚?”白秀娥看着周昌赞叹自己缝制的皮货,她不知不觉地弯起了嘴角,话也比先前多了几句。 但是话说出口后,她又暗怪自己冒失,言语有失。 周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在下还是会些针线活的。” “真的吗?”白秀娥愈觉好奇。 “自然,可是要我给白姑娘露一手?”周昌道。 白秀娥唇角弯弯,正想开口说话,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道身影,她脸上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而恐惧,连忙低下头,好似做了甚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周昌回身看向门口,就见周三吉沉着脸站在门口:“吃饭了,还要聊多久啊?” “哦。”周昌转头与白秀娥说道,“走吧,白姑娘,吃饭了。” 白秀娥见他如此平淡,心里的恐惧害怕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她觉得她和外男闲谈,好似也不是甚么道德沦丧的大事情了。 门口的周三吉拍着额头,叹着气出了屋子。 不多时,周昌也跟着出了厢房。 厢房里。 白秀娥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眼神明媚,眉眼间的沉郁之气都消散了很多。 “可是春心动了?”忽然,白秀娥左半边脸颊如水面般荡起涟漪,那张妩媚多情的脸儿在其中若隐若现,“你真是蠢笨得很,看不出来他今下是在利用你么? 而今你能为他缝制百兽衣,他便可以与你交谈,待你没有用了,他亦能毫无挂碍地将你一脚踢开。 他这样的人,表面温和,暗里凉薄。 骨子里就是性情淡漠的……我却看出来了……” 白秀娥抿着嘴不出声。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藕丝,从她身上游曳而出,缠在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封住了它的嘴巴。 26、骨扳指,獒多吉 入夜。 周昌躺在笨木床上。 厚厚的铺盖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躯在铺盖下微微地颤抖着。 微白透明的丝线缝住了聻尸的口鼻,使它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它的眉心里,一缕缕属于周昌的血念丝,此刻有条不紊地游曳着,或从它的躯壳中脱离,或重新扎入它的躯壳中。 ——周昌正在将体内的血念丝进行重新排布。 他依着这具躯壳的血管排布,将每一根血念丝都缠绕在了体内的诸多主要血管之上。 而他今日积累的寻常念丝,却不足以扎透聻尸的皮肉,便被他暂时用以覆盖在身躯表面、口鼻各处,以此来压制聻尸疯狂的挣扎。 今天他回家之后,便一直寻找各种机会,接近白姑娘。 许是因为白姑娘今日的情绪波动正好也比较大,他因此得来的念丝数量颇多,仅凭今日所得的念丝,也足够他覆盖住两条胳膊,及至前胸区域了。 念丝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他自然会用心经营。 周昌的初步构想是令念丝取代这聻尸满身的血管,随着念丝汲取妄念菌丝,变得愈发强韧,他将试图将念丝拧成钢筋铁索,以此来取代聻尸的骨骼,及至最终完全以念丝来填满聻尸的血肉! 在聻尸的颤抖中,周昌将所有血念丝都缠绕在了周身的血管之上。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活动着各个关节。 ——当下他还未运用覆盖体表的那些普通念丝,凭借身上的这张‘念丝血管网络’,他对这具躯壳的掌控力都上升了不少。 从酒坊归家时,他尚且只能操纵躯壳简单行走,而今却自信自身已与常人无异了! “看来没走错路……” 周昌面露笑容,这具躯壳带给他的反馈,让他明白,自己以血念丝取代周身血管网络的这一步棋,确是做对了。 他活动了一会儿身躯各处,目光瞥见右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周昌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胳膊缩回去,在自己的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最终摸索出一个比拇指更粗、一个多指节高的圆柱形物体。 那柱形物乃是骨质、中空,被打磨成了扳指形。 骨质扳指上有些被火焰熏黄的痕迹,漆黑龟裂纹遍布扳指表面。 在这众多的龟裂纹之间,有七个人为开凿出来的孔洞。 七个孔洞并未完全打通,当周昌的目光投向那些孔洞的时候,他心底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目光,好似正在被这七个孔洞‘吸收’。 这件骨质扳指,与念丝的来历相同。 是他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材中得来的一件明器。 原本他手腕上的红绳对酒窖里的妄念菌丝完全不感兴趣,他自然也无法在酒窖中完成红绳的力量蓄积。 但他从酒窖里出来,穿过酒坊门厅的时候,却是着实见到了不少封装得满满当当的坛子酒的。 是以当时他趁着主事与杨瑞师徒交谈的时候,将红绳放出去,探进那些酒坛里,结结实实地饱饮了一回,使红绳蓄满了力量。 如此,也就为他拉拽了一位叫做‘周畅’的死者的棺木。 从棺中得到了这只骨扳指。 红绳也就此陷入沉寂,不知何时会再生触动。 扳指上,裂纹交错间的七个孔洞,停止了对周昌目光的吸收。 那七个孔洞黑得发亮。 周昌凑近了看,未曾看见任何端倪,但他耳畔听到了一阵荒凉的风声。 “哗——” 荒寂的风声从七个孔洞里次第传出,在那阵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稚嫩而惶急的呼唤。 “獒多吉!”第一个孔洞里,男孩如是喊道。 “獒白玛!”第二个孔洞里,男孩喊出了另一头獒犬的名字。 “邱杨切!” “顿珠,顿珠!” “阿登!” “獒牛,大牛!” “虎!虎!虎!” 周昌听着那七个孔洞里传出的声音,面有异色。 这只骨扳指,似乎附着着某个名叫周畅的男孩的‘念想’,他的念想留存在了七个孔洞里,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七只爱宠,也或许是七个伙伴。 可这只骨扳指,对自己又有甚么用? 周昌转动着念头,骨扳指的孔洞里渐渐不再传出风声,也不再有男孩的呼喊,一切归于平静。 他等了一会儿,未再察觉到扳指上再有异常的动静,便将它戴在了左手拇指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幼犬的呜咽讨食之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哼唧,哼唧~” 周昌蓦地睁大双眼,又将耳朵凑近扳指上的七个孔洞。 那阵呜咽声却消失不见了。 …… “哗……” 屋子外面的风声听着就很冷,所以守在屋子里,就会觉得更安心。 白秀娥蜷着身子凑在油灯旁边,她轻轻哼着一首少年时听过的童谣,十指间有透明微白的藕丝游曳着,穿过一只只体型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虫儿,将它们的皮壳完整剥落下来。 一只只虫儿的甲壳在她手心里缝合着,由微不可查逐渐变成指甲盖大小,并继续拼凑,扩大。 她把这针线活做得很认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更不觉得疲倦。 在她身旁,已经叠了几层老鼠皮货、鸟儿羽毛织成的布、虫儿的甲壳等等。 “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这时候,‘纸脸儿’又从她半边脸颊上浮现出来,冷笑着嘲讽她。 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此时满是嫌弃。 白秀娥闻声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呆呆地看着面前摇曳的一丁灯火,良久之后,才犹豫着道:“我、我只是想报答他们。” “报答? 我们又何曾亏欠他们甚么? 若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在那片乱葬岗子里了!”纸脸儿故作惊诧地道。 白秀娥低着头,不再言语。 就像纸脸儿说得那样,她与周家爷孙之间,互相之间其实谈不上谁亏欠了谁,她又谈何报答对方呢? 这想报答对方的心情,又从何而来呢?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自己也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罢了。 “赔钱货!” 纸脸儿看白秀娥这副表情,神色更加嫌恶。 忽然,她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严肃,同白秀娥说道:“你那位死鬼丈夫过来找你了。” 哐当! 纸脸儿话音刚落,那两扇插销插得紧紧的裱纸窗,便被一阵恶风直接摧开来! 寒冽阴冷的风,顷刻间灌满了白秀娥的卧房! 此间再没有了让她安心的感觉! 27、树梢上的人影 “夫人,夫人……” 阴风摧开裱纸窗,浓厚的酒香跟着漫进了屋子里,有个猫儿叫春一样的声音,躲在不知何处,幽幽地呼唤着屋里的人。 白秀娥听到纸脸儿提醒的时候,心里已存了几分警醒。 可当她听到那个诡异的呼唤声时,还是不争气地肩膀颤抖了起来,脸色煞白! 她被寒风吹凉了身子,抬目往裱纸窗外看去,却不见裱纸窗外头有谁的人影——可当她一恍神的功夫,就见到真有个人影躲在了窗户口正对着的那面院墙外! 那个人影上身穿着件大红色绣寿字纹的对襟唐装,胸前扎着红绸花。 它脑袋上戴着顶瓜皮帽,黑棉线编成的假老鼠辫从脑后顺过来,围着纸一样白的脖颈绕了三圈。 它躲在夯土院墙后的一棵老槐树上,在槐树嶙峋枝丫里竖着身子,瘦长脸上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眼眶里只有眼白,没有眼仁:“夫人,我们何时入洞房呀? 夫人,我们该入洞房啦……” “你闻到了吗?”纸脸儿鼻翼翕动,向六神无主的白秀娥说道,“屋子里有酒香。” 白秀娥畏惧地看着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人影,她听到纸脸儿的言语声,一时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应道:“闻到、闻到了……” “有酒香便不必怕了。 这只是你那死鬼丈夫带来了一场梦,给你传个口信。”纸脸儿神色微微放松。 她话音才落,白秀娥就看到,挂在院子外那棵老槐树上的温家大少爷,忽然没了踪影。 灌满屋室的阴风缓缓减退,一切都在渐归正常。 白秀娥刚要松一口气,忽然—— 那两扇裱纸窗开始猛烈地扇动了起来,不停地开合着! “哐当哐当哐当!” 桌台上的那盏油灯被裱纸窗掀起的阴风抽打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熄灭! 本就昏暗的屋室,随灯火摇曳而忽明忽暗,有道巨大的影子在白秀娥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酝酿着,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漆黑的指甲、惨白的手掌,忽地扒上了窗户。 顶着瓜皮帽的‘吊梢眉’温家大少爷从窗户伸出了脖颈。 它歪头打量着屋子里的白秀娥,头颅歪过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在窗子外盘旋了起来:“夫夫夫夫夫——人!” 温大少浑身关节摆动着,手足并用,一刹那就爬进了屋子里! 哐当! 两扇裱纸窗倏地合拢了。 窗户带起的冷风,吹掉了桌台那块镜子上蒙着的黑布。 镜子被风鞭打着,正对着白秀娥。 深暗的镜子内,一道漆黑的牌位比镜子更暗,牌位上的字迹反而分外清晰: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 “嘭嘭嘭嘭!” 那道牌位猛烈摇晃着,镜面开始崩开一道道裂缝。 殷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流淌而出,在镜面上组成密密麻麻的字眼:“回家回家回家……” 白秀娥身后那面墙上,巨大的影子变作了一个头顶清朝官帽的‘人’。 那‘人’头上的大礼帽顶上,没有顶珠。 大帽子下,是一张与温家大少爷有七分相似的瘦长脸,虚幻斑斓的飨气盈满了它的眼耳口鼻,使它的五官无法被探看清晰。 它穿着一身青黑色、没有官补子的‘官服’,脚下蹬着的官靴倒有高高的、一尘不染的鞋帮子。 “回家去。” 它向猛地转回身的白秀娥发话了。 声音层层叠叠,似由诸多男女老幼的声音汇集而成。 它一面说话,一面将手从墙壁中伸出来,往虚空中轻轻一捞——一道瘦削的人影便被它凭空打捞了过来。 白秀娥定睛去看那被‘清朝人’夹在指间的人影,那个人,赫然是老端公周三吉! “回家去。” ‘清朝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周三吉被它丢进了嘴里,血肉被利齿嚼碎成靡。 它上下开合的牙缝间,浸满了鲜红的血! “回家去。” 周昌又被它从虚空中打捞了过来,被它慢条斯理地咀嚼享用了起来! 白秀娥肩膀抖若筛糠! 她看着墙壁上的图景,惊恐悲怆纷纷涌上心头,顿时泪如雨下! “回家去。” ‘清朝人’捞起了石蛋子,还在细细嚼食。 墙上的恐怖阴影愈来愈淡去,最终彻底消隐了。 两扇裱纸窗还好好地关着,插销拧得紧紧的。 桌上的镜子仍旧蒙着黑布,不曾出现过任何裂缝,更不见黑布上有丝毫血迹。 方才的一切情景,都好似是一场梦一样。 但白秀娥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温永盛这是在借这场梦警告你……如你再不依着它的要求回家去,周三吉一家人便会像你梦里看见的那样,一个个的死了。”纸脸儿的眉眼间也没了笑意,它轻声与白秀娥言语。 “嗯。” 白秀娥抬起手背,一边擦拭泪水,一边站起了身。 她还在抽噎着,将床沿的针线笸箩筐收到桌子上,把她缝好的那几块皮货也放在了筐子里,最后叠好了铺开的被卧,将屋子打扫干净。 泪珠儿滴落在黑暗的角落里,湮灭在静默的尘灰中。 白秀娥要走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打量着自己住过的这间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针线笸箩筐上,犹豫再三,再三犹豫—— 她还是回去从筐里拿起了那一叠皮货,揣在怀中,准备离去。 “做得对,就该这样。 你不亏欠他们甚么,他们也帮不了你甚么忙,何必把你费心血缝好的东西,留给他们?”纸脸儿对白秀娥的作为表示赞许,“咱们轻悄悄地从这走开,已是又救了他们一回了。” 白秀娥却摇着头:“我、我答应了周太爷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着,要是还有机会……我想把这件百兽衣给他们缝好,送过来。” “……” 白秀娥无声无息地出了门,她停在周三吉与周昌居住的那间屋门口,一个个透明窟窿眼浮显在她身上各处,风声从中经过,也变得静默。 她将手心里攥着的那枚银闪闪的钱,放在了屋门口墩门轴的石块上。 “你哪来的钱?”纸脸儿皱着眉问。 “压身钱。”白秀娥轻轻地回答。 压身钱,即压岁钱,压祟钱。 这是随着白秀娥一起埋葬的一枚用来镇压她这个邪祟的银元。 是她这个死生之间的孤魂,最后的身外之物。 白秀娥走了。 …… 28、谁是仙儿? 天还未亮,四下里的冷意沁人骨髓,却又不足以叫人清醒,只把人脑浆都冻硬。 周三吉往桌上端了四碗菜粥,他拉开板凳来坐,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怎么觉得这两天起五更的人好像变多了? 以前只看到街道两边稀稀拉拉站着些人,这两天感觉街道边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头…… 难道是其他几条街上的人,也跑到咱这条街上来念经了? 世道越来越怪了,早晚有一天,大家都躺板板去…… 赶紧吃,咱们赶在今天起五更前吃了早饭,过会儿我和你杨大爷有事情要忙,你去酒坊那边治病,这件事可不能耽搁了!” 周昌将一碟咸菜端上了桌,他看了看桌上的四碗菜粥,愣了愣,往杨大爷、石蛋子居住的屋子看了一眼,转回头:“石蛋子叫杨大爷撵走了?” “哪儿啊!”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警告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继而朝杨大爷二人的屋子喊了一声,“师兄,石蛋儿,吃饭噻!” “怎么桌上只有四碗粥? 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周昌皱眉看着周三吉,再次问道。 看着他的目光,周三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那一碗我吃了,我一个人吃两碗,就是不给她留! 还‘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她都已经走了!” “走了?”周昌眯起眼睛。 她先前不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家吗?如今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走了,自己该如何补全念衣? “嗯……” 周三吉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一枚银元,放在了桌上:“喏,这是她留在咱们屋门口的一块银元。 估计是想用这块银元,感谢我收留她这几天吧……哎,就住几天而已,用不到这么多钱。 她一个小女娃儿,看体格子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而且,她们那个村子的女娃儿,命都不好哦……这一枚银元估计就是她压箱底的钱了。” “她们那个村子?”周昌抓住了爷爷话语里的关键,立刻竖起耳朵,眼中光芒微亮,“爷爷,你早就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 周三吉比他更警惕,老人点了点头:“知道!但你莫想我会告诉你!” “反正既然是你知道的地方,肯定距离青衣镇不远,我多打听打听,肯定也能知道。”周昌耷拉下眼皮,心中念头闪转。 今下,他手上其实掌握有诸多与白姑娘相关的线索。 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她曾与温家大少爷有过一段姻缘这件事——根据这个线索,细心追查下去,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打听出白秀娥的出身,家在何处等消息的。 然而,周三吉闻言却嗤笑了一声:“你想得容易! 她们那个村,很多外人都摸不到地方,我也是最近二年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周边还有这么一个村。 我这样活了七十多年的人,知道白姑娘她老家在哪的都不多,你一个年轻小伙子,随便跟人打听几句,就能打听到人家住在哪里了? 呵!” “为什么?”周昌看着周三吉,“为什么她们那个村子里的女人命都不好?” 周昌主动转移了话题。 但即便如此,周三吉也能听出来他是在旁敲侧击,套自己的话。 周三吉撇了撇嘴,不再搭周昌的话,转而招呼着沉着脸的杨大爷、垂着头的石蛋子赶快入座吃饭。 杨瑞没有说话,周三吉见他们师徒两个之间气氛不对,也识趣得没有再问。 沉默的氛围中,四个人吃完了早饭。 石蛋子战战兢兢地起身,收了桌上的碗筷。 他小心翼翼地准备将师父的碗也叠起来的时候,杨瑞猛地将碗底往桌上一墩,筷子一拍,盯着石蛋子道:“你竟敢诓骗我这么久! 关石头,我不要你这个徒弟了,你收拾东西走吧!” 石蛋子闻言,顿时哭丧起了脸。 他也不敢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向饭桌上的另外两人求助。 “为啥子?”周三吉主动出声,向杨瑞说道,“石蛋子那么听话的一个娃儿,谈得上啥子欺师灭祖嘛! 你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能指望到谁给你养老送终?还不是关石头? 你还想撵他走,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 “我不需要有人给我养老送终!”杨瑞斩钉截铁地道,“当初我愿意收他做徒弟,就是因为他说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了,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杨瑞转眼盯住石蛋子:“现在,既然那黄皮子鬼的事情是假的,你的命保住了,那就可以走了!” “哎……”周三吉看着师徒两人,一时间也是满面愁容,不知该如何相劝。 “师父,我错了!” 石蛋子痛哭流涕,放下碗筷,一下子就朝杨瑞跪了下去,不停磕头。 周昌注意到少年人衣服膝盖的位置,早前就已经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额头更是发青——他此前在屋子里,想来也是不知给杨瑞磕头认错多少回了。 现下已然可以确定,杨瑞确是因为徒弟没有沾染上诡类而不高兴。 如今更是达到了因为徒弟没有被黄皮子鬼附身,所以要将徒弟逐出师门的地步。 他是专捡那些与诡类有关联的人来做徒弟? 他这样做是有怎样的目的? “你知道错了?呵!”杨瑞盯着跪地的石蛋子,恨声道,“你这个人,心机深沉——为了哄骗住我,你能装鬼装得那么像,我真是被你唬住了!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骗人把戏!” “我是跟你学的啊,师父! 是你先装作黄皮子鬼,吓走了那些打劫咱们的土匪,我是照着你当时的样子学的!”石蛋子嚎啕不已。 “跟着我学的?!”杨瑞目光一凝,刚想呵斥石蛋子,便又陡地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狐疑起来。 他喃喃地重复着石蛋子的那句话:“跟着我学的……” 杨瑞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饭桌上的三人。 忽然,他又猛地转回头,兰花指捻着自己嘴角的一撇胡须,嘴里发出了针一样的细声:“那你们说,我是像人,还是像仙儿呀?” 29、大品心丹经 噗通! 眼见得杨瑞这副模样,石蛋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继而手脚并用地往后倒退! 周三吉面色一僵! 周昌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上升起,猛窜过了后脖颈! 他先前曾亲眼见过石蛋子装神弄鬼,当时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小孩是在故意唬人。 而今见到杨瑞作出一副被‘仙儿’附身了的模样,周昌竟分不出真假! 直到杨瑞自己收敛起面上怪异的神情,咳嗽了几声,当下怪异而凝重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他看了看倒退到几步外的石蛋子,抬起头,目光与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周三吉交汇,脸色终于有些尴尬:“我本来以为我作这副样子作得不像,没想到倒是吓住了你们…… 看来石蛋子这装神弄鬼的唬人把戏,真的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是哇,师父!”石蛋子眼泪汪汪,又赶忙膝行至杨瑞跟前。 杨瑞神色有些落寞,语气有些低沉:“什么鬼神之类的,看来终究跟我没缘分。 我接近不了它们…… 石蛋子,这事我不怪你了。 先前师父说得那些话,你只当是师父糊涂发梦吧。” “多谢师父!拜谢师父!” 石蛋子终于过了这一道难关,他感激不已,又连连向杨瑞磕头。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不做声的周三吉忽然道:“这都有四十多年过去了啊,师兄……那么久的时间,就是一具尸体,到现在也化得渣都不剩下了,你还在妄想追回啥子吗?” “我早就没想法了,早就放下了。”杨瑞笑着摇了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而后周昌就听到了他那句几乎要成口头禅的话:“酒是药,能医心病……” “师弟,我最近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把‘想魔’炼成‘心丹’的法子,叫做《大品心丹经》。”杨瑞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眼睛里发着亮光,“练成这个法子以后,就能把一个想魔困在自己的心念里了! 阿翠她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这个办法——” “黄阿翠死了四十多年了,师兄。 你还说你放下了。”周三吉定定地看着杨瑞,“你那个啥子经,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个,杨瑞神色有些不自然:“我费尽心血,才终于得到了这本《大品心丹经》。” “怎么费尽的心血?” “走了很多路,到处寻访,拜访江湖传闻里的各种能人异士……” “然后呢?” “在一个地方的桥头地摊上,五个铜板买到了这本书。” “……” “你把那经书拿过来,我跟你一起研究研究。”周三吉神色认真起来,向杨瑞说道。 “好!好!”杨瑞没想到师弟这次竟然没有劝诫自己,也没有阻拦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和自己一同研究‘大品心丹经’。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往自己的卧房走,一边道:“我当时想着,要是能有一本可以供人修行,把想魔造化为自用的经书,那就太好了! 然后就在当地的桥头碰见了这个地摊,在地摊上买到了这本经书! 这就是缘分啊,师弟,虽然这本书后头印着价格只要三个铜板,我还是花五个铜板,从摊主手里把这书买回来了!” “……” 杨瑞从房中拿出了那本只有寥寥十余张的《大品心丹经》,几个人一同将经书翻阅了一遍。 经书用前十张介绍了它的具体妙用,对修行经书会带来的种种神异效果进行了描绘,在最后三张给出了具体的修行方法——满页满页看不懂的、或缺失偏旁、或字形扭曲、或东拼西凑的‘类汉字’。 “你从这些鬼画符里,看出了这部经书的修行方法?”周三吉皱着眉向杨瑞问道。 “对啊,你看不懂吗?师弟?”杨瑞指着经书上那些‘类汉字形’,同周三吉说道,“你看这一段,这一段说得就是……说得就是……” 杨瑞分明是想描述什么,可抓耳挠腮都无法将自己的具体感受说出来。 周昌看着杨瑞,确信自己这些人的思想,已无法与真实的杨瑞共通。 就像常人不能理解精神病。 周三吉深深地看了杨瑞一眼,转而合拢了那部经书,走进柴房,将经书填进灶眼里烧了个干净。 …… 门口念过清净经后,周三吉与杨瑞自去往镇子外的蒙山。 他们今日要去铁槛庄询问月底‘铁槛会’捐门槛费的事情。 周昌便与关石头同去永盛酒坊。 经历了一番波折,关石头有些恍惚,和周昌走了一路都没说话。 直到临近酒坊的时候,他才拉住周昌道:“周大哥,听说去玉女潭看水,要比你们晚半个时辰才能下工。 到时候天快黑了,我师父也不会来接我,你能不能去找我,咱们一块回家来啊?” “可以的。”周昌点了点头。 少年人闻声顿时舒了一口气,脸上的忐忑神色消散不少:“周大哥,你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他鼻翼间嗅到一阵浓郁的卤香味,目光循着那阵香气,看到了斜对面的卤肉铺子-‘李卤肉’。 “等我这个月发了工钱,我请周大哥你吃卤肉!”石蛋子道。 周昌也看到了那间卤肉铺子,铺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套着皮围裙的微胖女人,拿着铁钩从门前沸腾的大铁锅里,拎出一条条被卤得红亮的狗儿。 “狗肉好香啊!” 石蛋子吞着口水:“师父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现在人都难吃饱饭了,谁还会有余力养狗? 这家卤肉铺子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条狗?”周昌看着那一条条挂在肉铺子前头的肉狗,微微皱眉,“这狗肉正不正经?” “说不定是从外面打来的野狗。”石蛋子目光闪了闪。 他太知道那些野狗的食谱了,其中不乏死尸,甚至是孱弱的活人。 “或许吧。” 周昌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拇指,将耳朵凑近拇指上的骨扳指,仔细听了听。 扳指上的七个孔洞里,今下既没有了男孩的呼唤声,也没有幼犬的哼唧声。 …… 周昌今天来到永盛酒坊这边时,酒坊的伙计刚刚打开前厅大门。 门厅前已如昨日一般聚起了乌泱泱的人头。 带着石蛋子,周昌找到昨天的酒坊主事,那主事将石蛋子交给一个伙计带着去玉女潭那边,他自己则引着周昌去了后院。 后院里。 也是刚来上工的钱朝东,此时坐在一把圈椅上,身边的高凳子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咸肉。 肥汉怀里抱着一条浑身毛色雪白的狗儿,正爱不释手地逗弄着,拿起碟子里的咸肉喂给那条白狗。 白狗儿肥墩墩的,浑身毛发没有一点脏污,一看就被将养得极好。 它对于钱朝东喂来的咸肉,根本没有多大兴趣。 往往咀嚼两下,便又吐出来丢在地上。 钱朝东见状也不以为忤,只是宠溺地笑着,他抬头看见周昌走过来,脸上笑意收敛,淡淡地点了点头:“等会儿吧,你是今天头一个来的,等你们第一批人齐了再下窖。” “好。” 周昌点了点头,也打量起钱朝东怀里的肥狗儿。 这时候,他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微微颤动着,周昌抬起手,从扳指的七个孔洞内,听到了一群幼犬示威般的呜咽低吼。 它们这是见着同类了? 那刚才见着卤肉铺子前挂着的那几条狗,孔洞里怎么没有声音? 或者是这条白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心里转着念头,周昌顺势向钱朝东问道:“钱管事每天事务那么繁忙,还有精力打理一条狗? 这条狗真是漂亮,毛色没有一点儿杂色,能养这么漂亮,很不容易了。” 30、铁念丝 钱朝东一听到有人夸他怀里的白狗,便高兴得合不拢嘴。 关键是他怀里那条白狗儿,竟好似能听懂周昌这几句话一般,微微抬起下巴,狗脸上竟有几分人性化的骄矜之色。 周昌看那狗儿的表情,便一下子意识到,骨扳指里传出一群幼犬示威似的呜咽,应当不是因为它们见着了‘同类’,更可能是因为这条白狗有点诡异! 白狗要变成诡了? “我无儿无女,父母早早地没了,就爱养几条狗儿来玩!”钱朝东抚摸着白狗儿背脊上光滑的毛发,笑眯眯地与周昌说道,“这条白狗,头顶有一片金斑,是极少见的‘雪顶金’! 我住的地方还拴着一条大黑狗,那狗蠢得很,完全比不上这只‘雪顶金’。 它通人性的,有时候你跟它说什么,你就觉得它好像能听懂一样!” 周昌闻声点了点头,附和着钱朝东,又夸赞了他怀里的白狗儿几句。 那条白狗儿微眯着眼,在周昌与钱朝东的交口称赞中,它表现出了甚为享受的模样。 过不多时,前厅的酒坊管事又领来了十余个要下窖治疯病癔症的人。 钱朝东见人数够了,便把怀里的白狗儿交给一旁的伙计,叮咛道:“给我把白儿送回家去,记住了,给它放到我的床上就好。 切不能把它和院子里那条大黑狗关在一起! 它俩是要打架的,那条蠢狗,根本不是白儿的对手!” 伙计像服侍主子似的,小心翼翼把狗抱在怀里,连连应声后离开了。 钱朝东这时转回身来,又与专等着他的周昌一众人夸耀道:“你们莫看我这白狗儿只有十来斤重,但它和我院里那条四十来斤重的黑狗打架,那黑狗却从来没赢过它! 黑狗太蠢太笨,每次都被它咬得满脸是血,急得乱跳,也制服不了它!” 一群人闻言啧啧称奇,对钱朝东的‘白儿’越发赞叹不已,直赞那白狗乃是一条神犬。 然而,狗与狼其实没什么不同。 它们在各自的小群体里,都有对应的阶级地位。 这地位来自于它们本身的实力,亦与狼王、主人的扶持息息相关。 周昌觉得,这白狗儿之所以能斗得过一条四十多斤重的大狗,必是因为有钱朝东给它撑腰。 否则体型相差如此悬殊,那黑狗再蠢笨,也不可能被一条十来斤重的小狗儿打败。 钱朝东言必称白狗为‘白儿’,斥黑狗作‘蠢狗’、‘笨狗’。 他对自家两条狗截然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一番吹嘘过后,钱朝东领着周昌一众人绕过外院,敲响了角落里那两扇黑漆木门。 木门后,昨天的烂脸人将门打开一道缝隙,钱朝东首先挤过门缝,将几块白狗吃剩的咸肉丢给了守在门后的两个烂脸人,继而放周昌等人进了内屋。 两个烂脸人蹲在地上,把咸肉塞进嘴里,吮吸着肉片的咸味与肉香,却不舍得将之吞咽下肚。 直至钱朝东开始催促他们干活,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将咸肉分光,转去黑暗里,推来一副副棺材。 这两个烂脸人,被钱朝东称作‘温三’、‘温四’。 姓氏为温,似乎应该是永盛酒坊东家‘温氏’的本家,然而他们过得如此凄惨,又与温氏本家人的身份极不符合。 周昌所以大胆猜测,两人或许本来并不姓温。 他躺在棺材里,由温三推着自己去酒窖。 棺木暂未封盖,周昌再一次感觉到了温三观察自己的目光。 “温三,用不用我去给你的家人捎个信儿?” 周昌忽然微微抬头,他轻声言语着,目光正对上那从棺材后探出头来观察自己的温三。 温三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露出一副狞恶神情,只是当其听到周昌后面的话时,脸上的凶恶表情顿时难以维持,陡然化作满面惊惶! 烂脸人惊恐扭头偷看,直到发现钱朝东走在人群最后头,和自己离得很远时,才稍稍放心。 即便如此,他却再也不敢伸头去看棺材里的周昌了! 周昌平淡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 这两个烂脸人身上肯定‘有事儿’。 用言语慢慢拷打煎熬,两三次应该就能探出他们的底儿。 “轰隆隆……” 排子车又一次驶进了遍布糟香气的米坟酒窖里,周昌嗅闻着空气里的糟香气,想着忽然离去的白姑娘,他脑海里闪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这酒窖里‘治病’,沾染了酒窖里‘温永生’的气息,也被它探知到了一些与白秀娥相关的痕迹。 所以‘温永盛’去自家寻了白秀娥,导致了她最终不告而别? 一意识到这一点,周昌就皱紧了眉头。 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可能成立。 温三将周昌置身的棺材推到了地窖之底,和后来的温四合力,将他封进了‘温永盛’的窖池内。 窖池外,那一眼活泉幽暗深沉,深不见底。 酒窖里的所有诡异现象,都发生在活泉溅起水液的时候。 周昌趁着温三温四为他盖上棺盖的时机,分辨清楚了两人不同的面部特征。 尽管二人体格差不多,甚至声音都极其相似,但他们脸上刀疮火疤的分布多有不同,只要不被其狰狞面容吓住,倒是很容易能分辨出两人不同的面容。 棺盖上,不停砸落粮食的声音渐渐消无。 等到外面隐约的脚步声也远去消失,酒窖里寂静了一阵。 最远最高处,再次传来钱朝东的呼喊:“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窖池之顶传至窖池之底,整个地窖里都开始出现模糊而迷幻的男女老幼的回音! 伴随着那阵回音,棺室内,周常尸身渐渐开始干瘪,而淹没这副棺材的粮食山,开始疯狂滋长密密麻麻的妄念菌丝! 这相互缠结的雪白菌丝,是周常尸身的妄念,凭依着‘温永盛’的神旌,借由一堆堆粮食洗涤净了诡化的念想,从而生长了出来——它对周昌的性魂大有裨益,更令周昌的念丝愈发茁壮! 一缕微白透明的念丝,在菌丝覆盖粮食山,使之变作米坟的时候,缓缓从坟山下探了出来。 周昌的视线无法跟着游曳出米坟的念丝,观察到外界的环境。 他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先放出少量念丝,确定外部环境没有危险之后,再释放大量念丝,尽力吸取那些米坟山上蓄藏的力量。 毕竟,‘温老祖’、‘温永盛’是否会出现在酒窖里,于棺室里的周昌而言,尚且是个未知数。 释放出去的透明微白念丝,逐渐转为血一样的红色。 那一缕缕本就已是深红色的血念丝,则渐渐变黑,呈现出了一种黑铁般的哑光感。 周昌收回了一缕铁丝般的念丝,将之扎入聻尸的皮肉之下。 铁念丝甫一扎入聻尸铺肉之下,周昌便产生了一种清晰的感觉—— 这一缕铁念丝,似乎可以直接汲取聻尸体内蓄积的妄念与飨气! 31、那拏天 先前,寻常念丝转为血念丝的时候,周昌便萌生过念头:“可否直接以念丝从聻尸体内抽取妄念飨气?” 如此一来,他既能通过念丝压制周常尸身,又能以周常尸身内的妄念飨气,增益性灵。 这般循环之下,何愁不能彻底将聻尸纳入掌控? 而今随着血念丝转为铁念丝,他先前的设想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操纵着那一缕铁念丝,心念转动之间,铁念丝扎入聻尸血肉的那一端立时变得中空,好似针孔一般,随着他鼓动心念,猛地开始汲取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 “啊——” 周常尸身登时面目狰狞,张口就要嘶嚎出声! 却又有一缕血念丝在这时游曳而回,迅速穿过周常尸身的嘴唇,将它的口鼻缝了起来! 聻尸在棺室里凶猛挣扎,却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一缕扎入它体内的铁念丝,开始抽吸它尸身里蓄积的妄念飨气! 铁黑色的一缕念丝,在汲取来妄念飨气之后,一时间也变得虚幻而斑斓! 在此同时,周昌猛地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变得混沌,迷幻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图景开始在他视野里铺陈。 他的眼睛不再是眼睛,在这个刹那好似成了耳朵。 他的耳朵不再是耳朵,于此时似乎变作了肚脐。 比沾染那漫过酒窖的‘飨气之风’更恐怖的幻觉,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间! 这般幻觉,语言无法描述! 他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再不停止吸取聻尸体内的妄念,自己的性灵都将因这恐怖的妄念而崩解!” 可他现在无法主导念丝了,无从作出有效的反应!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尤在他脑中幻灯片似的闪过。 他从诸多画面里捕捉到一个情景—— 他看到今日晨间,自己与爷爷、石蛋子、杨瑞围在饭桌前,共同翻阅着那本杨瑞花了五个铜板买下的《大品心丹经》。 那寥寥二三页,原本不可能被他所看懂的经文,如今在这种状态下,开始被他读懂! 一个个残缺的汉字,瞬间变作了肢体残缺的小人,它们在书页各处寻找着合适自身的、不合适自身的肢体,将之接在自身残缺的位置。 这些小人变得愈发扭曲而畸形。 周昌‘阅读’着这些畸形的小人,听到了一些声音: “卵鞘雏形那拏天…… 魔种已落神精未授…… 念咒唵嚒拏咤胎易我形授我之精……” 那些声音里包含的每一个字,周昌都能听得懂。 可当他将它们组合起来,却完全不能明白其中涵义! 他当下再不停止吸取聻尸的妄念飨气,自身性魂就得先聻尸一步,化为诡,乃至碰着一个机缘巧合,变作想魔了! 那生长在米坟上的‘妄念菌丝’,其实俱是被洗去妄想的纯净念头! 吸取它们,可以增壮人之精神! 但这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及至那阵不时刮过酒窖的飨气之风,对正常人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周昌亲身试错,终于将二者的差异体会得更深刻—— “清醒!清醒!清醒!”曾经主导着周昌心智的这个念头,如今只不过是周昌众多念头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他的每个念头都在疯狂发声! 都试图占据主导! 如此就导致他的神智越发混乱,在妄念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直至周昌利用那唯一清醒的念头,勾连了一缕念丝,将之探入拇指骨扳指上、那个名为‘獒多吉’的孔洞—— “獒多吉!” 孔洞里,呼唤獒犬伙伴的男孩声音,变作了周昌的声音! 周昌呼唤着獒多吉! 獒多吉亦洪亮大叫着,给他回应! 在‘獒多吉’的吠叫声中,周昌越来越多的念头挣脱了迷幻,逐渐占据主导,最终将那一缕铁念丝拔出聻尸的血肉——他的神智终于渐归正常! “哗啦!” 这时候,棺室几步外的那眼活泉里,响起激烈的水声。 周昌来不及休息,立刻动念,将散播在外的一缕缕的念丝悉数收回! 飨气之风在水声之后吹刮了起来。 被周昌收回来的念丝,缠绕在聻尸通身各处,阻止它去吸取那阵飨气之风。 过了不知有多久,飨气之风渐渐止息。 活泉利再度响起水声,似是那游出泉眼的鬼神,而今又心满意足地缩回泉眼里了。 周昌等了一阵儿,开始重复和昨天一样增强念丝的步骤。 …… “准备苏醒!” 过去了数个时辰,钱朝东的声音从酒窖最高最远处传了过来。 寂静的酒窖里,渐渐有了各种声音。 周昌听着棺室外面响起的、发酵粮食被铲开的声响,一缕缕或暗红如血、或漆黑若铁的念丝,纷纷收归了他的体内。 他感应着聻尸体内的具体情形,将血念丝编成聻尸体内的血管,使铁念丝缠绕在聻尸的一块块骨骼上。 今天在酒窖里呆了一整个白天,得益于念丝基数的增长,他的收获比往日更大了许多。 新增的寻常念丝,俱变作了血念丝。 而已变作血念丝的那部分,则都转化成了铁念丝。 “得赶快找到白秀娥。” 周昌在狭窄的棺室里微微活动着身体,随着铁念丝支撑起这副身体的血肉,血念丝缠绕住皮壳,他愈发能感受到这具聻尸内,蕴藏着凶悍恐怖的力量,亦可以通过念丝,将之运用发挥一部分。 这就更加凸显出念丝的重要性。 找到白秀娥,让她呆在自己身边,亦成了周昌如今的头等大事。 他的念衣如今只恢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还有剩下大半念丝,需要借助白秀娥来得到补充。 “哐当!” 外头的温三与温四合力打开了棺盖。 微弱的光线里,周昌睁开眼睛,盯着那偷偷将目光投来的温三—— 温三忍不住缩了缩脖颈,他觉得棺材里的这个人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 他不敢再看周昌,令弟弟温四在这里看着,自己则转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干活——温三一刻也不敢与周昌再呆在一处,他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周昌的言语有所回应。 周昌撑起身,一步就跨出了棺室。 他立在温四身畔,高大的身躯好似能完全把温四的身形遮盖住,令温四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恐惧。 这时候,钱朝东走过来,看了看窖池两边生着菌丝的粮食,向周昌说道:“疯病还得治,你明天继续来。” “好。” 周昌点头答应。 钱朝东抬眼看了看他,未有多言,转身离去了。 看着钱朝东摇晃着身上的肥肉渐渐远去,周昌侧头观察着温四,面露笑意:“温四,你想不想回家?你哥都和我说了,让我帮忙给你们家人捎个信。” 温四闻声蓦地抬起头—— 周昌高大的身影逆着微光面朝向他,在这刹那好似变作了纯粹的黑。 黑暗扩张成海,带着周昌平和的声音,一遍一遍灌进了温四的脑海里。 温四瞳孔震颤,像上岸的鱼一样大张着嘴,竟不能言! 32、花轿里的新娘 “我哥……” 温四不敢再与周昌对视,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好似能把他的魂儿给吸走一样。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偷窥左右,见钱朝东并未往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便压着嗓音,与周昌吞吞吐吐道:“我哥都、都说了、说了些甚么?” 咬钩了…… 周昌一听温四的话,就知道事成已然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脸上笑意愈浓,注视着温四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其实不是温家人,你们有各自的家,只是——如今却有家都不能回了。 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在?兄弟姐妹在哪里谋事? 看看你脸上的疤……你也快忘了自己曾经的那张脸了吧? 你想对自己的爹娘说些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带话给他们。” 周昌语调温和,循循善诱。 他的每一句话其实没有明确的指向,含含混混,但落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又像是落在了实处,一语中的。 在他的言语声里,温四不知不觉就眼眶微红:“我……” 这烂脸人已被周昌说动了,只是他内心深处终究存留有一分警惕,在关键时刻及时收了声。他耷拉着眼皮,紧闭着嘴,想从周昌身旁走开。 “你不信我的?”此时若叫温四走开,待他与温三通了气,周昌想再撬开他们的嘴就难了。 他立刻以身躯挡住温四的去路,接着压着声音道:“你看看这周围——来这里治疯病的人,最后大都呆了! 只有我和我那个同伴,我们俩还没疯没傻,保持着神志。 你和你哥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再不抓住机会,你预备在这酒窖里待一辈子么?” 周昌注视着温四的面孔。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及‘下窖治病的人中,只有自己与石蛋子还保持神智’这件事的时候,温四的表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周昌心中一动,跟着就道:“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 四面都是凶神恶鬼,我们却是同类! 只有你我互帮互助,才能活下来啊……” 周昌话未说完,温四猛地扯了他一把! “别挡路!” 烂脸人面色狰狞地呵斥他一声,扯开他的身形,从他身旁走过。 周昌若有所思,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 那些在清早还能相互谈笑、恭维吹捧钱朝东家的白狗儿的人们,如今都好似都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地排着队,走在地窖的坡道间。 在众多行尸走肉的最前方,钱朝东转身朝后头看了一眼。 他正见到温四拽开了周昌,那个周昌好似被吓住了一样低着头,不敢吭声。 钱朝东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转身走出酒窖。 趁着这个时间差,温四猝然转过头,他注视着周昌的面孔,烂脸上的紧张与惊恐,几乎凝成实质:“你去,你去告诉我娘—— 让她快跑吧! 温老祖要成了!” 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记下了这句话,又向温四问道:“你家在哪?” “……”温四霎时一愣。 他转而意识到,先前周昌所说种种,尽都是在诓他,专为了套他的话! 可他眼下已经上了贼船—— “旄牛镇,东市子第二条巷子里,第三户人家,就是我家!” 温四的语气充满了悔恨。 …… “温老祖要成了,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走在去往‘玉女潭’的路上,嘴里一直重复着温四的那句话。 温老祖要成什么了? 他想到自己在酒窖中的时候,因感染那阵飨气之风而生出的幻觉——温四这句话,莫不是在说温永盛即将彻底掌握住一道神旌,成为俗神? 温老祖直至现在竟都还没有掌握这道神旌? 它难道是因为没有彻底成为俗神,所以才一直躲在酒坊内院的米坟地窖之中? 若事实如此,那在它还未彻底掌握神旌的时候,它或许还不能脱离米坟地窖…… 那它又是怎么去找的白秀娥?周昌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道难解的问题太多,周昌也没想过自己能全把这些想个明白。 他想了片刻,实在想不通个中关窍,索性将之抛诸脑后——反正找到白秀娥,当面询问,只要她肯回答,这些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此时,天近黄昏,绚烂霞光从远天倾落。 行在临近‘玉女潭’的树荫小道上,周昌听到了一阵热热闹闹的喜乐声。 当下树林少见人烟,忽听到这些吹吹打打的乐声,周昌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躲在几棵树后,隔着林间的枯藤野草,朝乐声源出之地看去。 野树嶙峋,在山野洼地张牙舞爪。 远处,一座座丘陵如坟包连绵。 其中一座山丘的高坡上,晚霞为山丘的轮廓描上了金边,有一群吹打着各种乐器的人们,簇拥着一抬轿子,沿着山坡往下走去。 他们与周昌隔得很远,周昌之所以还能听到那边的乐声,盖因他的性魂强壮,五感跟着得到增强。 那支送亲的队伍被夕阳映照着,身形变得黑漆漆的。 连带着那顶喜轿子,也在阳光明暗之间,忽地变作大红色,忽地又作漆黑色。 周昌聚集目力,仔细观察了那群有说有笑的人,确认这就是一支正常的送亲队伍。 他看着那顶喜轿子被轿夫们抬着木杠,晃晃悠悠地沿山坡往下走,正待收回目光,忽然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荡悠悠的大红轿子轿帘下,伸出了一双穿着红绣鞋的脚。 那双脚抻得笔直,脚面上的白袜都没了褶皱。 ——那是新娘子的脚! 她是以怎样一种姿势,坐在轿子里,才能把脚抻得这样直? 周昌见到轿帘下伸出来的脚,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 紧跟着,他就看到那双脚的脚尖‘卡’进了坡路上的石缝中,而抬轿的轿夫、送嫁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这异常,依旧吹打着种种乐器朝前走—— 那双卡在石缝里的脚随着喜轿前行一下子被撅断了! 周昌离得远,却好似听到了那血淋淋的‘咔嚓’一声! 轿夫们终于发现异常,停下了轿子,送嫁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新娘子的身躯隔着轿帘,随着轿夫们落轿的动作,而在轿子里不停撞击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待到一个轿夫壮着胆子掀开轿帘,周昌赫然看到——那轿子里,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已遗失一旁,她穿着大红的喜袍,一张脸已成紫红色,舌头往外伸得很长。 在她的脖颈上,勒着两块大红喜帕缠结成的绳索。 新娘用这两块喜帕缠在用来支撑轿顶的木杠上,自己伸头进去,勒死了自己! 33、新娘潭 周昌瞳孔震颤起来! 哪怕亲见李夏梅杀人剖尸,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带给的冲击更强烈! 这是何等惨烈的事情? 她明明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样本该欢喜的时候,却选择在此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昌心中念头盘旋,面上的表情渐渐收敛,归于平静。 而那些围在喜轿四周的人们,眼看得新娘子直接在喜轿里上吊自杀,他们顿时都慌张了起来。 他们不加掩饰的喊叫声,顺着风一阵阵传入周昌耳中。 “她为什么要上吊?嫁给城里的好人家做妾,以后都不愁吃喝,她为什么要上吊啊!” “这让咱们怎么给城里的贵人交代?” “糟了!咱们这是——咱们怎么走到去新娘潭的这条路上来了?” “走这条路送嫁出去的新娘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半路上自杀的,咱们怎么绕到这儿来了?!” “快走!快走!” “白家奶奶在天有灵,多保佑保佑您的子孙后代吧,不能叫咱们白家村的女子,都学您当年那样去‘游花园’啊……” “嘘——噤声!你真当白奶奶听不到?!” …… 那新娘子被解下了脖颈上的绳索,她脖颈上紫红的勒痕,叫周昌莫名地想起白秀娥。 新娘子的尸身被重新塞回喜轿子里,喜轿变成了棺室。 一群人吵嚷叫闹着,再顾不得吹打乐器,抬着喜轿,趁着天还未黑,沿原路匆匆返回。 周昌听到他们提到了‘新娘潭’、‘白家奶奶’、‘游花园’等词汇,他本能地感觉这些言语里藏着许多未知的事情,便将它们暗暗记在心底。 那群人转眼间就走下了山坡,不见了踪影。 周昌看了看天色,猜测石蛋子这会儿怕是要等急了。 他不敢再耽误,低着头沿小路朝前继续走。 忽有一阵风刮过,周昌觉得心里有点冷。 他低着头走出了那片野树林,林子外终于见到了人迹。 几辆载着大水缸的排子车,被酒坊伙计们连推带拉着,从周昌身旁经过。 那些人看着独行的周昌,眼神有些奇怪,倒也不与周昌多言语甚么。 运水车很快走完了。 周昌走到了那片幽静澄澈的水潭边,他看着水潭对面长着一棵棵树冠巨大的树木,群树的树冠覆盖住水潭上方的天空,令水面显得幽暗深沉。 水面上,不见一丝涟漪。 “这就是新娘潭。” 看着那片大水潭,周昌心头一时恍然。 那些送嫁的人所称的新娘潭,就是永盛酒坊酿酒取水地——玉女潭。 “周大哥!”不远处,石蛋子缩在几棵野树后,他看到周昌临近了玉女潭,原本焦急的脸色顿时变得惊喜,连忙向周昌呼唤出声。 一边喊着,石蛋子一边跳出了草丛,朝周昌这边奔来。 他看到周昌也转头面向自己,朝自己招着手。 ‘周大哥’笑容温和,面色比平常时候显得更苍白许多,在与石蛋子招手的同时,他身上也渐渐浮显出一个个透明的孔洞。 雪白细腻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穿过来,变作游曳不定的小手,朝石蛋子摆动着:“来,来……” 石蛋子陡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下挪开目光,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回过神来,再仓皇看向周昌立身的位置——那片阴气森森的寒水潭边,哪里还见得到周昌的身影? 天光愈发沉黯,远天间的霞光都将收尽。 玉女潭边一片寂静,那些树冠巨大的野树,即使在这春寒料峭时节,都依旧生出茂密的绿叶,葱茏草木间,好似藏着一个个人影。 她们安安静静地观察着水潭边的石蛋子。 “啊!” 石蛋子再也忍受不住这叫他背脊发凉的寂静,大叫了一声,慌张逃离! …… 周昌并未看到附近的石蛋子。 他绕着新娘潭边行走,郁郁葱葱的大树枝叶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偶有微风吹过,潭水面荡漾涟漪。 灿烂天光向下倾落,穿过那些野树巨大的树冠,令潭水边光线明暗不定。 薰风习习,草长莺飞。 恍惚间是个慵懒的晚春时节。 在这个烂漫春日里,周昌行在潭边的树林里,听到一些女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她们的嬉笑声,也像这个春日一样烂漫。 “呀,我们这是转到新娘潭了呀……这里的风好凉爽,白天要喂猪、割猪草、做饭、干农活……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呢。” “吹着风,躺在草地里,感觉一会儿就能睡着。” “村里人说新娘潭里埋着白家祖奶奶,她会带走路过的每一个年轻女子的性命——村里的神婆还说,新娘潭下面的白奶奶,睡在花园天堂里,被她带走的女孩子,都是去享福了,不用像咱们这样受罪了……” “受罪……我爹把我许给了城里温家的大少爷作妾,可那个大少爷,据说都瘫痪很多年了……” “你爹就是想拿你换银元——可我家里人也是这样哩,我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不知道家里人会给我许一个怎样的人家……” “活着就是受苦!” “对,活着就是受苦!” “没日没夜的给家里人干活,还得被他们安排着嫁个不中意的丈夫,再伺候那个人一辈子——新娘潭底下要真有个花园子似的好地方就好了……” 林间那些女子的嬉笑交谈声,慢慢变成了一阵阵哀哀切切的哭泣音。 哀哭之声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里,忽近忽远,但始终挥之不去。 他听到哭声里,有个女子婉转轻柔地唱:“冬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 通过树冠照落的天光,一时寂暗了下去。 潭中水光泠泠,反照着四下枯寂衰败的景色。 那春和景明的好风光,忽忽而去,再不复还。 周昌依旧站在潭边,他感觉有人好似在头顶上看着自己,便骤地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穿着粗布花衣裳的年轻女孩,将藤蔓缠在树枝上,把自己的脖颈挂了上去。 他心神骤一忽恍,那些明艳青春的年轻姑娘,又都成了一具具裹着破碎褪色粗布的干瘪腐臭尸体。 周昌蓦然收回目光—— 潭水边,有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正蹲坐在潭边烧着纸钱: “腊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郎为我来收艳骨,生生死死不背离……” 听着那女子口中传出的歌声,看着她的侧脸,周昌眼神微动。 白秀娥怎么来了这里? 34、周二羊 那在水潭边烧着纸钱的新娘,正是白秀娥。 天渐渐黑了,阴冷的风在林间打着胡旋。 周昌看着潭边那一团晃动的火光,照映出白秀娥身上嫁衣灼眼的红,他在原地顿了顿,随后迈开步子,走到了白秀娥的身畔。 白秀娥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她聚精会神地将一张张纸钱投入火中,口中哼着那首哀婉悲伤的歌儿。 未料到周昌忽然走近,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冷不防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慌忙地以手里的纸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继而仰头看向那走近的高大身影。 看清了周昌的面容,白秀娥眼里倏忽有光亮起,又乍然寂暗了。 “你、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白秀娥慌慌张张地说着话,手里的纸钱更用力地遮住自己那半张脸。 周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都害怕得低下了头,他声音平静:“我来这里接你回去啊。” 他说得好像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谁要、谁要和你回去啊……我们又无亲无故……”白秀娥的头更低了,她有点儿喜欢当下的感觉,但心里的恐惧与担忧,让她不敢停留。 她匆匆忙忙地起了身,向周昌说道:“你快走,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怎么了?”周昌反而在潭水边蹲了下来,扬着眉毛看她,“潭水下面冷不冷?你的脖子还觉得疼吗?” “你……”白秀娥闻声愣了愣神。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眼神有些羞愧,慢慢低下了头:“我、我没有想害你和周大爷……对、对不起……” “你又何错之有呢?” 周昌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来质问白秀娥的。 但对方好似误解了他的意思。 那低着头羞惭无地的白秀娥,还在慢慢地说着话,只是她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轻柔、含情脉脉:“只不过,郎君真的想知道,这潭水下面究竟是怎样光景吗?” 她慢慢仰起脸来,半张脸眉眼细长,妩媚多情,半张脸眉目清秀,苍白而柔弱,但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藕孔。 微白透明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游曳而出,化作苍白细嫩的小手,在周昌眼前如水草般摇摆,周昌听到那些藕丝里,有许多女孩烂漫青春的声音:“来,来……” 布满莲藕孔洞的、属于白秀娥的那半张脸,眼神羞愧而惶恐地看着周昌,她以眼神示意周昌快逃。 她此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下在她身体里占据主导的,是曾主动与周昌结发的那个‘纸脸儿’。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羞惭得不敢与他对视的面孔,哪怕这属于白秀娥的面孔,此时看着比纸脸儿恐怖得多,他反而觉得这张脸更可爱一些。 “看到你们俩现在的样子,我反倒更好奇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同呆在一具身体里,日常起了争执,互相怎么好打架?”周昌好奇地向纸脸儿问道,“不过,你若是愿意讲一讲这潭水下面的光景,我又何妨一听呢?” “不要,不要…… 你快走吧!她会杀了你的!”这个瞬间,白秀娥猛地挣扎起来,暂且掌握了自身的主动权,她抓着周昌的胳膊,哀求他快逃。 然而,下个刹那,纸脸儿又卷土重来。 ‘她’依旧抓着周昌的胳膊,笑吟吟地道:“说起来,这一方水潭自两百余年前,有个叫白盼娣的女人在出嫁路上,投潭淹死之后,因为这一方水潭引起的鬼事就越来越多了。 两百余年间,在这个水潭附近上吊、投水、自杀的女子,有数十个之多。 那些女儿家,多是未出闺阁、或是正要出嫁的女子,她们多来自于周边一个叫‘白家坟’的地方。 这一方水潭,因此得名叫新娘潭。 但往来人为了不过多联想这方水潭里发生过的惨事,又给它改名作玉女潭——只是新娘潭的名字,总归是留了下来,时不时就会被人提上一嘴……这个名字,却比玉女潭传播得更广一些。” 纸脸儿垂下眼帘,看着寂静的潭水:“有人说,新娘潭之所以会引无数闺阁女子在此间竞相自杀投水,主要是因为‘白家坟’那个地方风气不好。 白家坟里的男人都留着老鼠辫子,还效仿着清朝人那一套。 他们的宗老、家长,逼得男丁出逃,女子自杀。 ——在那位叫做白盼娣的白家奶奶投水以前,首先是有一个叫‘周二羊’的外姓赘婿,先被白家人丢到水潭子里,浸了猪笼呢。 那个‘周二羊’之所以被浸猪笼,就是因为白家坟里的人传他勾搭将要出阁的白盼娣,帮着白盼娣担水、割草……” 听到‘周二羊’这个名字,周昌皱了皱眉,亦将目光投向那方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 “自然,也有人说,是这新娘潭里本就有诡。 他们说,死去的白家奶奶和她的奸夫周二羊,尸身陷在水潭底的淤泥里,渐渐长成了一截尸藕,此后每有一个女子在潭里死去,那尸藕都会再长一截…… 不然,这潭水面上,哪里来的这么多莲花? 你看,那大片大片的死莲叶,就是夏天水潭上的莲花开败以后,遗留下来的。”纸脸儿轻声言语着。 潭池一角,确有大片败落的莲叶在水面上静静漂浮。 犹如一具具漂在水面上的尸体。 “要我说……”这个时候,周昌转眼看向纸脸儿一直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忽然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什么都不如亲自下水潭里去看一看。 你觉得呢?” 纸脸儿闻声都一时愕然。 她注视着周昌的眼睛,不知这个人如今是单纯的胆子大,还是有恃无恐? ——周昌其实两者都不是。 他只是猜到了这个纸脸儿今下也不会杀害自己,她要杀自己,乱葬岗的时候便杀了,更不至于在这里和自己讲这些故事,说一通废话。 那自己又何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些许自保能力,也不好去真正找个想魔试验一二。 纸脸儿比较亲近,又和白秀娥相持着,是个绝佳的测试对象,一旦事情生变,他也可以借机检验自己的能力。 “郎君说得对……” 纸脸儿捏着周昌的胳膊,轻轻一拉,就带着他下了潭水:“那就请郎君亲眼看一看吧…… 潭水底下,到底有什么?” 35、诡藕 嗡! 周昌随纸脸儿一步迈入潭水中,潭水依旧静寂无声,好似变作了澄澈透明的沼泽,将周昌与纸脸儿吞没—— 他的身形向下徐徐陷落,环绕身周的潭水软烂如泥。 潭水淹没过他的头顶,四下周流的、无形无色的潭水有刹那变作虚幻斑斓气息的征兆,只是在转眼间又恢复得看似正常了——这座深潭之内,充斥着浓重的‘飨气’。 浓郁飨气,甚至化作了潭池中的水! 复归常态的潭水在周昌身畔轻轻流淌,像是女子缠绵温软的藕臂。 周昌脑海里方才闪过这样的念头,流淌在周围、柔软若陷泥的潭水,便真个化作了一条条雪白柔软的手臂! 一个个美丽青春的女子秀发如云,在水中飘散。 ‘她们’手臂连着手臂,在水下环绕着周昌,翩翩起舞! 周昌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混乱,这是飨气侵染性魂的征兆! 正在这时,一缕缕雪白透明的藕丝从白秀娥身上游曳而出,围着周昌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那一缕缕藕丝接连着周昌的念丝,令他念丝增长,在这迷乱飨气之中,仍旧保持了神智! 纸脸儿拉着他,继续向下游。 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被周昌的身形撞开。 她们透明无色的躯壳,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潭水之中,犹如一具具被掏空了内里的腐木,只能随波逐流。 微白透明的丝线,从她们的躯壳里密密匝匝地游曳而下,一直垂坠至潭池底。 新娘潭最底部,真有一节节莲藕。 漆黑污浊的淤泥里,雪白如人肢体的莲藕于其下伏延,随着淤泥被潭水扫落,藕节乍现只鳞片爪。 无数深陷泥淖的藕节,簇拥着唯一一道破开淤泥,在潭水里摇曳身姿的莲藕。 那道莲藕共有九节,表面生着细密藕丝。 拥挤在潭水中的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她们躯壳里游曳着的藕丝,全来自于这一株九节莲藕。 九节莲藕仍在向外发散大量的藕丝。 一小部分藕丝游曳向了白秀娥,与她身上的藕丝相连。 剩余大部分藕丝围着潭池底的另一块莲藕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在藕丝层层叠叠缠绕下,那一块莲藕竟然显出了人形的轮廓,它身上的藕孔比针眼更细密,竟如同人的毛孔一样。 看着那长成人形的莲藕,周昌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纸脸儿的声音传来,轻飘飘的,但在水下依旧无比清晰:“郎君可曾听过‘哪吒闹海’的戏呢?那出戏里,哪吒将龙王三太子抽筋扒皮,因而恶了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便召集四海神灵,要水淹哪吒的家乡,哪吒因此受其父斥责,所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最终,他在九节仙藕里寄托魂魄,得以再生。 你觉得,这莲藕真能化而为人吗? 能化为人的莲藕,会不会原本就是人的尸骸变成的?” 哪吒、莲藕、尸骸…… 周昌听着纸脸儿的话,隐约有一种对方似在暗示自己什么的感觉。 但纸脸儿言辞遮遮掩掩,仅仅凭借这寥寥几句‘暗语’,他却不能真正将线索连接起来,窥见其中暗藏的真相。 此时,那纸脸儿忽然轻轻哼起了不知是何种语言的歌儿,歌声空灵而悠远,好似大雪簌簌落在山中:“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 伴随着她的歌声,周昌视野里,本已变作澄澈透明的潭池之水,再度虚幻斑斓起来。 滚滚飨气,浸淹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那埋藏于淤泥之中的一节节莲藕,变作了一个个女子肿胀苍白的尸骸! 众多女尸身上缠裹着花花绿绿的碎布,簇拥着那破淤泥而出的九节莲藕——那九节莲藕,变作了九个眉目不同的妙龄女子! 最底下那一节,作为莲藕之根的女子,穿着嫁衣,过去许多年月,那凤冠霞帔已褪成红白交杂的斑驳颜色,但女子容颜未改,她秀发如云如瀑,飘散秀发下的面庞,与白秀娥竟有八分相似! 这与白秀娥肖似的女子,身上飘散着缠绵的藕丝,将另外七个穿着各种花布衣裳的女子缠绕了起来。 七个女子如同莲子,紧紧环绕着莲心另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上的嫁衣,如今尚还明艳,未有褪色。 只是她清秀柔弱的面孔上,露在外面的手掌上,布满了一个个藕孔,无色藕丝从中流淌出,像水一样! 这个女子,正是白秀娥! 九节莲藕,其实是白秀娥与另外七个未名女子,加上疑似‘白家奶奶’拢共九个女子组成! “跑……跑……” 白秀娥轻声呢喃着。 她流着泪的面孔,陡又变作了纸脸儿的模样。 空灵清净的歌声萦绕在周昌耳畔,周昌视野里的景象却愈发模糊,他的意识渐渐回向黑暗深处,犹如归于母亲的怀抱——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被众多藕丝缠绕着、显现出人形轮廓的另一节莲藕上。 在性魂行将彻底陷入沉睡之时,周昌曾浏览过的《大品心丹经》中的内容,又一次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了,那些残缺扭曲的汉字形,在他眼前飞快排列重组着。 他眼睛里看到一阵声音:“莲身诡藕神精…… 神精未经天炼,心识混沌空空…… 诵持忽来咒精生我智识与我通…… 忽来咒,忽来咒,唤来黑谲狂,眼下天地广……” 神精,神精…… 周昌的心识捕捉着那阵信息里的关键信息,他脑海里由此产生诸多其他的联想。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读懂《大品心丹经》的时候,大品心丹经中提及的‘卵鞘雏形那拏天’…… 神精,卵鞘雏形…… 最后一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翻滚了一阵,他终于抵受不住归于母体一般的困意,念头彻底沉睡于黑暗中。 …… “嘭!嘭!嘭!” 菜刀剁砍血肉、砸击砧板的声音,在周昌耳畔响个不停。 他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终于被这一阵阵充满暴躁意味的砍击声唤醒。 他慢慢睁开眼—— 一排排挂在铁钩上、被剥去皮毛的白皮肉狗,映入眼帘。 36、狗脸女人 腥膻的血腥味沉积在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 周昌嗅着这让他喘不过气的味道,拍了拍钝重的脑袋,摇摇晃晃坐起身。 他眼神涣散,从那一排排被铁钩挂起来的白条狗上掠过,寻找着斩击砧板声的源头。 隔着那些刚被扒去内脏外皮的肉狗,周昌看到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长发人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 那人面朝布满污秽的墙壁。 墙壁上,挂着诸多寒光闪闪的铁刀。 长发人身前的砧板上,搁着半条狗。 尚不能分辨出男女的那人一手按着砧板上的半条狗,一手连连挥舞砍刀,将那半条狗肢解开来。 挂满肉狗的屋子、疯狂剁肉的怪人、昏暗阴冷的屋室…… 此般种种,都让周昌隐约不安。 未知的危险感不断警示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脚掌接触到冰凉的地面—— 周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先前他置身于其上的床板,也并非是真正的床板,而是一块巨大的砧板。 发黑的砧板上,可疑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砧板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有腐败变质的骨肉碎末。 “我的衣服哪里去了?” 周昌当下的思维断断续续的,无法连贯起来,形成完整的思路,往往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目光在周围找寻了一圈,当他再次看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长发高大身影时,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今下还置身于莫名的危险之中,这不是找衣服的时候。 周昌迈开脚步,身形晃晃悠悠的,向昏暗空间里唯一发着光的那扇门走去。 一排排肉狗从他身体两侧掠过。 肉狗空荡荡的腔子里,飘散出阵阵腥臭。 他走到屋门口,门槛前的两级台阶下,是一条铺着青砖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屋子半掩着门,内里依旧昏昏沉沉,看不清具体景象。 两边的屋檐拥挤出一线狭窄的天空,天空一片漆黑。 周昌抬脚正要迈出门槛,他的左手拇指像是被老鼠暗暗地咬了一下一样,猛地疼了一下,一股子凉气跟着直窜向他的额头,顿时叫他更清醒了几分。 他听到身后有阵风声! 他想也不想,马上回头,就看到—— 那长头发的高大身影,身上罩着件皮围裙,‘他’一手端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手拨开那些挂在铁钩上、拦在他前路上的肉狗。 铁钩摇晃,犬尸碰撞。 铁器交击的声响,皮肉碰撞的动静霎时响作一团。 那些倒挂在铁钩子上的肉狗腔子里,淌出虚幻斑斓的飨气。 飨气在这间昏黑的屋子里弥漫着,恍惚间,外皮苍白的犬尸,好似变作了一个个或老或幼、但都干瘦枯槁的人! 满屋子被剖开腔子的死人,在铁钩子上摇晃着空荡荡的尸骸! 一阵阵涌向周昌额顶的凉意更加深刻! 长头发的高大身影,在满屋子飨气弥漫间,乍然临近周昌身前,周昌这才看清它的脸——它满头长发下,赫然生着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圆溜溜的眼睛下,鼻子漆黑,嘴巴长长。 ——这是一张狗脸! 却生在了人的脑袋上! “嘶——”那狗脸的女人咧开嘴,露出沾着涎水的满口犬齿,示威似的嘶吼从它嘴里发出。 它嘴角不断往上咧,血红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鼻子两边的皮肉挤在一起,形成狰狞的褶皱! 看着那满嘴腥臭的犬牙,周昌想到了一位故人——李夏梅。 这个狗脸女人和李夏梅有没有甚么关联? 自己是被纸脸儿带到了这里? 周昌正自转念,对面的狗脸女人已将手中尖刀直直地攮了过来!照着他的胸口! 唰! 一缕缕血红念丝从周昌眉心游曳而下,直接缠满了他一条左胳膊,他左手虎口张开,明明比狗脸女人更慢出手,却比狗脸女人手里的尖刀更快一步—— 他的虎口紧咬住了狗脸女持刀的手腕,一条条血念丝牵连着他的精神,猛然发劲! 绷! 根根念丝如弓臂般拉撑了! 周昌左手拇指上,那只骨扳指里,亦传出犬类追猎撕咬的动静:“哈——嘶—— 吼! 呜——” 他手腕一翻,狗脸女人持刀的手腕,就被他骤然掰断! “嗷!” 狗脸女人口中惨叫一声,抱着断掉的手腕立刻后退! 它手里的那柄尖刀,也被周昌捉在了左手中。 周昌提着刀子,向狗脸女人步步逼近。 一缕缕念丝游曳在他念头转动间,被调动着,游曳进左手拇指上的七个扳指孔洞里,他将自己的精神,顺着念丝投喂给了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 那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亦反馈给他更多的‘凉气’。 让他的脑门愈来愈凉,神智愈来愈清醒,只是神智虽已清醒,但他肢体动作,总是有些僵硬,不似先前那般灵便。 ——他这一路行走,始终掂着脚尖,脚跟不曾落地。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周昌步步紧逼,他的影子倒拖向身后,从脚下一直铺陈至门口。 长长人影四周,一晃神好似跟从着七条狗。 “你这样羸弱,也是想魔吗?” 周昌再次发问。 那狗脸女人低吼呜咽着,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对他的言语不作任何回应。 只是,在它行将退至墙角之时,周昌捕捉到它那双漆黑眼睛里,陡有狡诈之色一闪而过! “三妹!三妹!” 狗脸女口中发出尖利的女声! 它张口发声的同时,那条完好的手臂,已经提起一具吊在铁钩上的尸体,朝周昌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周昌眼看着一具腔子空荡荡的人尸迎面而来,已经竖起来的刀子猛然垂下,跟着侧身躲过那具尸体! 下一刻,狗脸女抓着一柄铁钩,再次迎了上来! 周昌这时还不知它呼喊的那一声‘三妹’是何用意,直到狗脸女持铁钩临近他的身形之时,他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纸脸儿轻飘飘的声音:“姐姐,我在……”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都好似能看到它此时脸上的笑意。 这个声音,就在周昌耳后咫尺之间的距离。 随着纸脸儿出声,周昌浑身发寒,一下子僵在原地,竟无法动弹! 37、附身 “纸脸儿在自己身后?” “白秀娥在自己身后?” 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从周昌脑海里闪出,他想要扭头看看,白秀娥或是纸脸儿,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后? 可此时他的身躯却像是被封冻在了冰面以下,任凭体内的念丝如何游动,都无法将这具周常的尸身唤醒! “纸脸儿搞的鬼。” 又一个念头从周昌脑海中闪过。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狗脸女凶猛迫近,手里的铁钩行将扎进他的脖颈——周昌当下反而平静了下来。 周昌的念想顺着遍布聻尸体内各处的念丝游曳开来。 他念头一转,所有深扎于聻尸体内的铁念丝一端纷纷变得尖锐,中空。 转眼之间,所有铁念丝都好像变成了注射器的针头! “跟我玩这套? 那就都别玩了!” 周昌如今最大的凭恃,从来不是他而今拥有多少念丝,或者左手拇指上的那只骨扳指。 而是他今下掌握着掀桌子的能力! 这具聻尸一旦完成胎化,便会成为想魔中极为恐怖的‘老聻’,周昌推测,在自己来到这个世道之前,暗中就已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聻尸胎化的进程了。 周常是遭了‘诡病’,被诡所害而死。 那害死他的诡,应与暗处那只无形的手有关。 它们所为的,就是令周常魂死,独留聻尸命的肉身,进行聻尸胎化,使之成为老聻! 而周昌来到这个世道,成为了它们拟定的这一进程中,唯一的那个变数。 他的存在,就像平滑桌面上,那根凸起的钉子。 如今,这根钉子楔入当下局面更深。 它们一旦想将周昌这根钉子拔出来,便必然牵扯关键核心、枝枝蔓蔓,乃至整个进程都因他而不得不中断! 嗡! 密布聻尸躯壳各处的铁念丝纷纷颤动起来! 周昌就要放开所有铁念丝,吸干这具聻尸体内的飨气! 饶是聻尸体内飨气雄厚,然若被他吸食殆尽,补充起来亦必要有数十日的时间。 数十日时间,孰能料定不会再有其他变数发生? 愈是精密的计划,对于时间的把控亦必愈要求精准。 更何况,一旦吞吃了聻尸体内的飨气,只怕周昌第一个会成为想魔——那时候,幕后之辈就得祈祷成为想魔的周昌,不会与他所占据的这具聻尸产生甚么‘化学反应’了! 但依周昌与周常同样的生辰八字、同样的境遇经历来看,周昌成为想魔,几乎必然会与这具聻尸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此般种种,其实皆只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而已。 然而今下就看谁更有勇气去博取这种可能! 纸脸儿显而易见要‘胆怯’一些…… 在周昌放开了体内所有铁念丝,准备抽干聻尸积蓄的飨气之时,他听到纸脸儿在他右耳畔惊呼了一声——紧跟着,周昌这具仿佛被封冻的躯壳,瞬息解冻! 唰! 狗脸女人手里的铁钩亦在这时扎了过来! 与先前一样——周昌没有任何花巧,抬臂张开五指,攥住了狗脸女人的手腕,他另一只手里的尖刀跟着高高扬起,照着狗脸女人的面庞扎了过去! 嗤—— 尖刀扎穿了狗脸女的一只眼睛,复又被周昌骤然拔出,再一刀扎瞎了它另一只眼睛! 五色斑斓的飨气,混合着腐臭的污血,从狗脸女脸上的两个窟窿眼儿里流泻而下! 它张着嘴哀嚎出声:“呜——三妹!三妹!” 它完全没有想到会迎来这种局面! 被它唤作三妹的纸脸儿只是叹息。 周昌两刀扎瞎了狗脸女的眼睛,刀尖都从它后脑勺上披散的长发下透了出来,可它却依旧好好地活着,不见死去的迹象! 见此情形,周昌索性一手薅住了狗脸女满头长发,手里的尖刀沿着狗脸女的颈侧,缓缓横拉—— “啊啊啊啊啊!” 狗脸女口中疯狂啸叫! 它的整颗头颅,都被周昌割了下来! 那头颅还在周昌手里疯狂摆动,满嘴犬牙交错着,试图啃咬周昌的手臂。 无头的身躯则张着双臂从周昌身畔狂奔而过! 它颈间喷涌出以赤色为主的飨气,那滚滚飨气大半在空中飘散,只剩一缕缕精纯的赤气,不断流淌进周昌那只骨扳指的第一个孔洞里。 那个孔洞里,寄藏着‘獒多吉’的念想。 獒多吉满足的呜咽声,响在周昌的心神里。 狗脸女人体内的某种飨气,对于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大有裨益,正对上了它的食谱。 利用此种飨气不断哺育獒多吉,最终会发生什么? 周昌一念及此,旋身奔向那无头的高大女人—— 狗脸女人失其首级以后,脖腔里不断涌出滚滚飨气,它奔逃的速度比之先前反而加快了太多,直如烟云漫卷! 反观周昌此时,却常常走二三步,便僵住了身躯。 他的脚跟也忽而抬起,忽而落在地面。 片刻后,眼看着那无头的女人已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周昌无奈地转过头,他身后空空如也,不见白秀娥或纸脸儿的身影: “你反正也拦不住我,在你那个狗姐姐眼里——它若有些心智,必会以为你是故意与我配合,令我假装被你附身,动弹不得,诱它来杀。 再让我趁机几刀结果了它。 结局已然如此,你又何必挣扎呢? 狗姐姐那里你是讨不了好了,但咱们打个商量,还是有机会精诚协作的嘛……” 周昌身后分明空空如也,然而他说出这番话后,纸脸儿的回应再一次从他耳畔传来。 冰冷的声音好似就贴在他耳畔,他猝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再次扑了个空:“你当我像那白家女一样蠢笨么,郎君? 与你精诚合作,怕是要被连肉带骨吃个干净,渣都不剩。 你这样人,面白心黑,看似宽厚温和,实则目空一切,自私自利,而今只是三五日时间,已长成个凶险人物了,再过些时间,又不知会变成什么魔主灾星去……” 周昌在纸脸儿说话时频频转头四顾,始终不见纸脸儿的踪影。 只有他手上扳指里,獒多吉发现猎物似的低吼声始终在提示着他——纸脸儿就在他身后! 他再垂目一看自己踮起来的脚尖,一时恍然——纸脸儿这是上了这具聻尸的身! 它也能附身在这具聻尸上! 只是不如自己对这具聻尸掌控力度高! “你这样说我,倒好似对我十分了解,同我老夫老妻了一般。”周昌嘴里与纸脸儿插科打诨,左手在自己周身各处一阵摸索。 他这般动作,看在外人眼里,未免显得猥琐。 纸脸儿声音更冷:“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反正也走不了,何妨自娱自乐一会儿?”周昌摇着头,手掌摸到了脑后一块横骨,他那只手掌的扳指里,跟着传出獒多吉兴奋的吼叫—— 周昌眼睛一亮:“啊! 捉住了!” 38、财宝天王 嗡…… 周昌言话音落地时,一缕缕铁念丝顺着他捏着脑后横骨的手指尖游曳而出,围着那块横骨瞬间缠绕了一层。 “哼……” 他动作很快,但在此之前,纸脸儿轻哼了一声,一阵飘忽阴冷的风从周昌指缝间掠过,像是女子顺滑的青丝。 周昌扑了个空。 念丝缠住的那块横骨,并未有任何异常情形出现。 他手上扳指孔洞里,獒多吉也悻悻地呜咽了几声。 “我藏得这样隐蔽,飨气都收束干净了,郎君竟也能发现? 郎君从哪学来的这样手段?” 纸脸儿笑吟吟地声音,再一次从侧方传来。 周昌循声望去,只见遍布污秽陈迹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一张泛黄起卷的画报。 画报上画着个流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发、鹅蛋脸盘、大眼睛的女人,女人明眸顾盼,穿着修身的旗袍,即便是在这张泛黄的画报里,都难掩其容貌妍丽。 在这张画报的右上角,还写着两列艺术字: “蝶霜牌香粉。 一片香雪洁白皮肤,原料天然不可多得,美容妙品,交际名物。 张雪莉女士玉颜。” 那画报上的‘张雪莉’女士,此时与周昌对视着,她伸出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掌,笑吟吟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指甲倏地扎入腮边,将那那张鹅蛋脸盘、明眸善睐的面貌撕开来。 张雪莉女士被撕掉的那张脸皮之下,显出细眉凤眼、琼鼻傲挺的‘纸脸儿’。 她满头黑发散在腮边,披散的黑发间还有一缕缕点缀以绿松石、红黄宝石的发辫。 她穿着件与汉人衣裳相类、但又有许多不同的大红色右衽肥腰丝绸袍子,袍子上绣满了烂漫的鲜花,一串串着天珠、玛瑙、古玉、绿松石等等珍物的长‘压襟’一直垂到了她的腰际。 人靠衣妆,穿着这样名贵藏袍的纸脸儿,又与映化在白秀娥脸孔上的纸脸儿,在气质上有了很大不同。 今下画报中的纸脸儿,美艳不可方物,顾盼生辉。 “真是一张好画啊…… 拿回去贴在我床头上!” 就连周昌都对画中愈发美艳的纸脸儿赞叹不已,他几步走到那画报近前,伸手就要把那张画报从墙上揭下来。 一缕缕念丝亦在他指尖接触到画报的时候,开始在画面上铺展。 画中美人明艳依旧:“郎君何必白费力气呢? 如今这副画中,只不过有我投寄于此的一缕‘念想’而已,念想如烟,纵然抓住,也会流散于指缝之间…… 有这气力,你不妨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我那位义母的大女与二女。 先前被你戳瞎眼睛的,只不过是她那个不中用的二女罢了,尤其是,二女还没穿上它那件‘诡皮’,你能伤它也不是甚么难事。 可待它和大女一齐穿上诡皮过来寻你,你可就处境堪忧了。” 周昌按着墙上的画报,与画中美人对视。 他听着对方的话,眨了眨眼:“你能带我去找大女、二女的诡皮?” “我好歹也与她们以姐妹相称,怎能做这种背叛她们的事?” “先前都背叛一次了,也不差再来一回。” “……胡说八道。” “你看看你,口是心非!”周昌看着脸色冷了下来的纸脸儿,他撇了撇嘴,“你分明是不想你那二姐杀我,所以先前才假装要给你二姐帮忙,实则暗里与我联手,反把你二姐套了进去。 这些好赖真假,我却是能分得出来的。” 先前周昌预备掀桌子逼迫纸脸儿妥协是真,但纸脸儿给他放水,让他割下二女的头颅也是真。 再加上当下纸脸儿这有意无意地提醒,更叫周昌猜测,纸脸儿的根本目的,也不是把自己送到李夏梅的家中来被宰杀,她另有用意。 一念及此,周昌不等纸脸儿回应,又向她问到:“李夏梅现在哪里?” 刚要说些什么的纸脸儿,听到周昌这个问题,便抿起了嘴唇,一言不发。 “哦,李夏梅现在不在家。” 周昌却瞬间读懂了纸脸儿的沉默,他点了点头:“所以你现在把我带过来,是故意要引我杀它全家——你这干女儿当的,真哈人!” 他故意模仿着川音蜀语,将‘真吓人’说成了‘真哈人’。 纸脸儿柳眉倒竖,满面愠怒:“胡说!胡说!” 周昌这时面上表情收敛起来,又恢复作那副没甚么表情的平淡样子,他还是将墙上画报撕下卷好,插在自己后腰上,跟着拎起尖刀,迈步出了屋子。 画报上的纸脸儿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却没有就此化烟消散去。 周昌的念丝与白秀娥的藕丝系出同源,虽然他的念丝又有流变,但并未脱离根本。 白秀娥的藕丝无法彻底困住纸脸儿,周昌亦然。 屋外面的天黑漆漆的。 周昌从屋里走出来,穿过那条青砖铺就的夹道,一转身踹开了夹道右边屋子的门,步入其中。 稍有暗弱光线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正对门的墙壁前,摆了张供桌。 供桌上奉着未点燃的香烛。 墙壁上挂着供奉的神明画像——那副画像色彩浓郁厚重,瑰丽多变,一看就不是中原风格。 它被装裱在绣着元宝纹路的黄色裱布中央,两根飘带从裱画两侧垂下。 画中神灵身金黄色,独首双臂,头戴五佛顶冠,身披黄金铠甲,佩诸多珠宝璎珞。 它左手托宝塔,右手捧着一头黑毛巨鼠,那老鼠嘴里吐出金珠铜钱等种种宝物。 神明座下,一头雪白狮子趴伏于地。 …… “财宝天王……” 周昌看着画中神明,低声自语。 画中神明,正是财宝天王。 于汉地佛门之中,它被称作多闻天王。 而墙上画像,并非汉传风格的多闻天王,而是密藏唐卡画中的财宝天王。 周昌之所以还能识出画中神明,皆因青衣镇毗邻密藏域,此地常见有密藏人士行走,往来商贸。 掌握财富的财宝天王声名,自然遍传各处。 包括纸脸儿在画报中展露出来的服饰衣裳,皆是藏地风格。 她生前应也是密藏域人士,只是如今李夏梅一家搅到了一起。 而李夏梅一家,似乎又与‘财宝天王’存在某些牵扯。 “财宝天王、那拏天卵鞘、莲藕神精、纸脸儿、老冯、白秀娥……” 一个个名字接连闪过周昌的脑海,先前那些因为缺失关键,而始终不能接连起来的散碎线索,如今盖因周昌看到了李夏梅家中供奉的‘财宝天王’画像,而被他填补完整。 “财宝天王欲使哪吒降生,借聻尸作卵鞘,令诡藕为神精。 精卵相合,那拏天出世……”周昌心头大亮。 他抽出后腰上的画报,摊开来,使画中美人面对财宝天王唐卡,张口发问道:“我的妻,你识得它吗?” 39、曲礼白玛 画里的纸脸儿抿着唇,面罩冰霜,她看着墙上的唐卡,一言不发。 周昌见状,转而道:“这也不能说,那你叫什么名姓能不能说?” 纸脸儿听言,脸上才有了笑意,她看着周昌,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有些骄傲:“若依汉姓,我的姓氏应为刘氏。” “嗯。”周昌心头微动。 对方既首先提起自己的姓氏,便说明她曾经在密藏域,和绝大多数的无姓氏密藏生民不一样。 拥有姓氏的密藏域人士,往往出身高贵。 “依我们密藏域本地语言,我的姓氏应作‘德格’。 我名为德格·曲礼白玛。”纸脸儿面有些许回忆之色,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因提及自身的姓氏而流露的光彩,便自那张俏脸上消失去,“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我没有姓氏。 你可称我作‘白玛’。” “好。” 周昌将白玛的完整名字记了下来,预备找机会向本地来往的密藏域行商询问一二。 他重新将那张画报卷起来,插在后腰上,转而出了屋子,又去另外一间屋子一番搜寻——另外那间屋子,同样是间供奉着财宝天王唐卡的空屋子。 周昌出了屋子,继续朝前走。 先前他与白玛相互交谈,言语上打机锋设埋伏,消耗得时间并不少。 但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却还未见李夏梅大女和二女的影踪。 它俩是遇着了其他事情耽搁了,还是正针对周昌布置陷阱? 周昌也不着紧,他沿路向前走,几乎每经过一间屋子,都要打开来看看内里。 毕竟像如今这样,能摸进想魔、诡类家中的机会并不多。 尤其是周昌先前从白玛那里试探到——李夏梅当下并不在家,大想魔不在家,只剩两个小诡,周昌更得抓住机会搜查。 此般仔细搜查下来,倒真叫周昌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推门走进一间屋子里,这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一走入其中,便会令人陡觉屋内格局布置出现了变化—— 这屋子从外面看明明只是一间偏房,步入内里,就会惊觉此处分明是正房中堂。 中堂四面墙壁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顶上的房梁、椽子都被烟气熏黑。 一件件看起来黑乎乎的长衣裳,就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 对着门的那面墙,离地一尺的位置,钉着一副神龛。 那神龛实在太矮,以至于周昌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他走到神龛跟前,看到神龛前放着个火盆,盆里的香灰余烬还有些热气。 火盆前头,还摆了三盘贡品。 居中的大盘子里,摆着一颗被剥去皮层、分不清男女的人头,人头上艳红的肌肉、泛黄的脂肪上,还沾着未干涸的鲜血。 左边的盘子里,是一整套洗干净的肠子,那亦是取自于活人身上。 右边的盘子里,盛着一块被卤制好的皮,卤水的香气混合着四下浓郁的血腥味,直往周昌鼻孔里钻。 周昌眼中光芒闪了闪,抬眼看到那座离地一尺的神龛里,立着的唯一一道牌位: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老冯一家……”周昌低声呢喃着,将腰上的画报抽出,在那颗被剥去皮层的人头前展开。 他盯着画中的白玛,问道:“李夏梅的丈夫老冯,你的那位义父,如今看来,已不是个想魔,成了立起旗子的俗神?” 白玛望着周昌的眼睛。 此时周昌的眼神叫她觉得陌生,有些心慌,她将抬得头颅,声音愈冷:“是。” “他今天看来也不在家。” “俗神多数时候只能沉睡,除非找到一具可以承载它们飨念的肉身。 像白秀娥那样命格,那样禀赋,便最对它们胃口。 或许现下我的义父就在这间屋子里,不过没有肉身降附,它现下对你也只能无可奈何。 ——它纵然是俗神,也只是个离地一尺的游猖罢了。” 周昌点了点头,看着白玛,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他的神色不似先前那样冷硬,问出这个问题时,显得随意而温和。 但白玛心里打了个突,她忽然有种感觉,对方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决定了未来双方是敌是友。 白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倒是还不曾杀过人。 不过日后若有机会,我却要试一试阴谋杀人有甚么意趣……” 周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当她后面那句是废话。 他将那三盘‘供品’依次放入火盆中,取了屋角落里的火引,将之烧成了灰烬。 随后,他抄起门后头的竹竿,取下了一件墙上挂着的‘长衣裳’。 四面墙上挂满了这种黑乎乎的长衣裳,直到周昌动手取下一件,才发现这黑漆漆的衣裳,其实是一张张只在背后开了裂口的完整人皮。 鞣制完成的人皮内里,隐约可见血管的纹络。 甚至隐约有微弱的飨气,在那些干瘪的血管纹络里流转。 周昌一上手,便发现了这些人皮并非只是用来妆点这间俗神的中堂屋,它们另有实际的用处。 “莫非这就是李家大女、二女需要的诡皮?”周昌问道。 白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想魔赖以存神智于世,混迹于人群之中的‘皮壳’,却不是甚么诡皮。 想魔脱下这层皮壳,就是最恐怖的诡类,却不需要像有些小诡一样,只有穿上诡皮,才能张牙舞爪。 这些皮壳,都是李夏梅积年累月收集到的。 它利用这些皮壳,才能混迹于人群里,让自己受到人气的熏陶,保持理智。 如没有这些人皮衣裳,它的理智会越来越少,愈来愈疯魔,凭着不会改变的杀人规律随处杀戮,直至被人破解它的杀人规律。 到了那时,这些想魔就会陷入‘沉寂’。 沉寂的时间太久,人们遗忘了想魔,想魔也会逐渐‘化去’,走入死亡的状态。” 依白玛所说,这些‘皮壳’就相当于是想魔的‘复活币’。 拥有这些皮壳,那么它的杀人规律即便被破解、压制,自身也能再次摆脱被压制的状态,恢复如初。 可一旦它的皮壳用尽了,再无处恢复理智,它就有了被制服、陷入沉寂,乃至是死去的可能。 周昌听懂了白玛的话,于是将四面墙壁上的十数件‘想魔皮壳’尽数取下。 “李夏梅家里头这几个闺女也真是的,一点也不给它省心。 明明家里头还藏着吊着它的命的宝贝,这几个女儿还一个劲地把外人往家里带! 这下好了——”周昌看着那些堆积在屋中间的想魔皮壳,语气故作遗憾,“这些皮壳,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一颗引线就悬在孩童眼前的炮仗一样,孩童手里还正有着一根点燃的线香。 ——你这叫我怎么忍得住不把炮仗点燃?” “皮壳对想魔至关重要,要是你当下把义母这些皮壳一把火烧了,义母一定会生出感知。 到时候它带着大姐二姐一同来抓你……你可不要后悔。”纸脸儿笑吟吟的,“不过,踏进想魔的家门,本来确实也不是容易事。 大多数人到死都不曾踏入过想魔家的门槛呢,你也是机缘巧合……” “是啊。”周昌感慨道,“机会来之不易,更得好好珍惜。” 他直接将一件皮壳丢进火盆里,首先点燃了,待那火盆中涌出五色斑斓的火焰时,便将那一堆皮壳,都尽数投入火中! 呼! 虚幻斑斓的火焰,猛然间暴涨而起,几乎要将屋室吞没! 那一副副想魔皮壳的眼洞里,尽数流淌出五色的火焰,它们褶皱的面庞被火焰抚平,瞬息间竟显得狰狞! 离地一尺的生冷黑猖冯四牌位上,淌下一股股黑血! 所有燃烧的皮壳,尽数啸叫了起来:“三女!三女! 你故意引贼入室,此事必报财宝天王知悉!” 40、“不要回头!” 斑斓大火熏染着漆黑的屋室。 周昌看着那十余件在火中咆哮的皮壳,便将手里的画报撑展了,杵在那十余张面目扭曲的人皮跟前,口中道:“是啊,是啊! 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女儿带我过来,她逼我烧了你老婆的人皮!” 画中的白玛原本好整以暇,哪怕闻听黑猖冯亖借人皮发声,脸上也没甚么慌张之色。 可眼下听得周昌那番无耻之言,她脸色一僵,一时恨得牙根痒痒。 飨气大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眼里亦跟着跃动旖旎的光。 白玛作低眉顺眼之态,轻声说道:“义父怎能怪罪我呢? 分明是母亲先前几次三番要求我,尽快将这聻尸带来,好叫你们杀死这聻尸体内寄生的外来生魂,若我不将他带来,你们还要责难我…… 如今我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他带来——我还特意施咒勾摄了他的心魂。 他那时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全凭二姐任意宰杀。 可是二姐办事不利,反叫他一路走到了这里——义父应该去怪罪二姐和不做事的大姐才是! 这样指责我,莫非是因为我不是您和义母亲生,只将我当外人来看?”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周昌都赞叹不已。 确实,纸脸儿依着李夏梅的要求,按着程序将周昌带了过来。 从一整个程序上来看,她是完全正确的。 只不过在细节的执行上,她稍微出现了些丝‘偏差’。 白玛话音落地之后,火盆里那十余张人皮里涌出的火焰,渐趋于正常的橘红,斑斓飨气退隐消失。 也不知黑猖冯亖是否认同了白玛的意见? 周昌在旁看着人皮被烧成灰烬,他收起了画报,转身出了屋子。 天更黑了。 四下里都昏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左手上的扳指里,此前沉寂了很久的‘獒多吉’,忽又发出阵阵低吼声,提醒着周昌,周遭暗藏凶险。 扳指上七个孔洞中,今下只有‘獒多吉’的念想,愈发显得灵动活泼。 此应与它吸取了二女颈间喷出的赤色飨气有关。 獒多吉的低吼声低沉而厚重,时强时弱,在某一刻猛地拔高了音调,变成了激烈的吠叫:“汪汪汪!” 吠叫声里满是焦急的情绪! 在此同时,有阵怪异的笑声与獒多吉的吠叫声一同响起了! “呃——啊——哈哈哈——呃——” 这阵扯长了音调,像是驴笑声一般的声响,紧贴着周昌的后背! 周昌背后骤生出一股寒意! 他微微侧头,扳指里,獒多吉焦急的吠叫声,非但没有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放低,反而愈发地猛烈起来:“汪汪汪汪汪!” 周昌脖颈微微一僵,意会了獒多吉究竟在提醒他甚么—— “不要回头!” 他克制着自己回头去探看那阵紧贴着后背的驴笑声的冲动,拎着刀子,在黑暗里快步行走。 而那阵笑声响了一阵,便沉寂下去。 白玛轻飘飘的声音这时传进他的耳里:“俗神远比想魔可怕。 想魔的杀人规律有迹可循——总有人能在想魔的杀戮下活得性命。但俗神与想魔不同,俗神会给活人划一条线,越过了这条禁忌的线,就必然沾染上它的‘死兆’。 困在死兆之中的活人,绝大多数都是死路一条,除非是俗神需要那个人活着。” “你方才倒是聪明,竟然没有回头去找那阵笑声的来源。”白玛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回头就会触犯黑猖‘不得回头’的禁忌,就要沾染上冯亖给你分发的死兆了。” “你方才怎么不说? 你这是想谋杀亲夫?真歹毒啊你……”周昌皱眉回应着白玛,在黑暗里辨认着方向。 他其实并不在意白玛说了些什么,对方究竟做了些什么才是关键。 这个密藏域飘过来的‘念想’,对他态度模棱两可,与财宝天王、老冯一家多有勾连,但周昌今下可以确定,白玛还是个可以争取到自己这边来的对象。 若她一心想要坑杀自己,却不必和自己透露太多的秘密。 但是接近自己,也未必不是她背后人物坑杀自己这一进程中的关键一环。 遑论如何,她既然来了,便叫她有来无回。 “就该叫你被它杀死才好了……”白玛绷着脸孔,声音里却藏着笑意。 周昌与白玛插科打诨着,沿路走进一片大院子里。 紧贴在他身后的那阵寒意,也不知在何时消散了去,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安静着,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样平静的氛围里,周昌看到前头朦胧黑暗中,有道灰白的人影,朝着自己这边急急而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怯弱的女声:“周、周小哥……” 那是白秀娥的声音。 伴着白秀娥的呼唤声,诡异的驴笑声,周昌扳指里焦急的犬吠声一齐响起! 身后白秀娥的呼唤,很快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哭声! “她……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在我们身后?”就连白玛听到身后白秀娥的声音,一时间竟也迟疑起来! 周昌这时却紧闭着口,攥着刀子,大踏步往前,迎向那道灰白的人影。 黑天里,他一直到走近那人三步以内,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形容。 他猛地加快速度,贴近那迎面走来的人,手里的刀子跟着就朝前递了过去! —— “我的娃儿就是在你家买了卤肉才失踪的哇—— 你还我的娃儿,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的铺子前,男人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地向铺子里的偏胖妇人乞求着,不断地磕着头,“我的老婆子患了疯病,现在都不见好,我就指着我娃儿活啊…… 你把他偷走,你叫我怎么活,你要我家破人亡哇!” 远方的天空收拢最后一片霞光,天渐渐黑了,街面上不见一个行人的影踪,只有瘦成麻杆的男人凄厉地哭嚎声传遍大街小巷。 铺子里的胖妇人身上罩着件皮围裙,她神色和善,听过那男人的话后,为难地道:“大哥,我真不知道你家娃儿哪里去了。 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在我这儿买了卤肉,我看他就回去了。 咱们都是邻居,你家就在我铺子的隔壁,我不至于为这些事情骗你嘛…… 而且,他昨天带着卤狗肉回到家,你难道没有吃到吗? 你要是都吃到卤肉了,哪里还能说你娃儿失踪,跟我有关系呀?” 胖妇人说话有理有据,叫那男人反驳不了。 男人只能‘哎——哎’着,懦弱地哭泣着。 许是看他可怜,胖妇人剁了一只狗腿拿纸包好,递给他:“大哥,我这里还有点卤狗肉,你好拿回去和嫂子一块吃。 吃饱了,明天再到处看看,或许能找到你家娃儿嘞?” “我不要你给的肉! 你这不是正经肉,你这是人肉!”连番打击之下,那男人的精神已近崩溃,他看到胖妇人斩下来的那条狗腿,一瞬间好似变成了一条卤得红亮的小孩腿! 他神经质似的打开胖妇人递肉过来的手掌,转而从地上爬起,竟要撞开胖妇人,冲进铺子里去:“我娃儿肯定在你这儿,我昨晚隔着墙都听到他哭了,我听到他哭了! 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男人瘦削的身形,相对于胖妇人的体格而言,可称‘弱不禁风’。 胖妇人被他打开手,面上已有了三分愠色,又见他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脸色一阴,另一只手跟着抄起了砧板上的铁刀! 41、獒犬的念想 最后一缕天光收尽。 胖妇人厚厚的嘴唇唇角在这黑暗下,不断绽裂,一直裂开到了耳根。 黑漆漆的大嘴里,是一副沾着涎水的雪白犬齿! 她手掌往前一伸,虎口跟着咬住了男人的脖颈,旱地拔葱似的将男人整个身躯都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里的刀子,跟着就要扎进男人胸口! 这时候,她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竟将到嘴的肥肉都丢下——她直接把那个瘦削男人丢出铺子,转而合上了铺门! 黑暗中。 胖妇人阴沉着脸,转身穿过肉铺狭窄的过道,打开后门,步入堆满杂物的后院里。 “大女!二女!大女!” 她口中发出针一样的尖叫声,目光在院子各处梭巡,最终落在了枣树下那条锈迹斑斑的狗链子上。 狗链子只连着项圈,本该被链子拴着,在前院里看着‘肉’的大女,此时已没了影踪。 胖妇人脸色更加阴沉,宽和的面相也愈发凶恶起来。 她迈开大步朝后院走—— 双臂倏地折向背后,手指在背后一阵摸索—— “嗤啦!嗤啦!” 撕开皮肉的声音在她背后不断响起! 转眼间,披着蓬草似的及腰乱发、穿一件漆黑寿衣、顶着大肚子的李夏梅狂笑着,抓着长长的尖刀,风一样地扑入了后院! —— 周昌一把将那僵在自己面前的灰白身影揽入怀中,手里的尖刀几乎是擦着怀中人的衣裳,朝前刺了过去! 唰! “啊呀——” 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刹那响起! 被周昌揽在怀里的人身躯微微颤抖着,她转过头,湿漉漉的眼睛正对上周昌漆黑沉静的眼。 在二人身前,那被周昌猛地刺了一刀的,赫然是一头披着蜷曲毛发的黑犬,一缕缕斑斓飨气从尖刀刺出的伤口里流淌而出,其中纯净的赤色飨气,被扳指里的獒多吉吸收。 獒多吉的吠叫声愈发兴奋。 那卷毛黑犬发出女人的惨叫声,夹着尾巴后退。 它的双眼仍是两个淌着血污的窟窿——哪怕披上这身‘诡皮’,周昌在它脸上留下的伤口,都不曾被弥合。 周昌抱着怀中人徐徐后退,躲到了一处杂草垛后,他的脚掌落地无声。 卷毛黑犬惨叫了一阵之后,喉咙里发出‘赫赫’地吸气音,鼻头耸动着,依靠听觉与嗅觉,寻找着周昌几人的影踪。 后院里,一时又万籁俱寂,只余那头卷毛黑犬来回走动寻找的声音。 微白透明的念丝覆盖着周昌通身上,将他的气息都完全封锁于其中。 他念头里的那件念衣,在与白秀娥连番接触下来,至今终究得到补全,甚至比先前更强韧。 在他怀里的女人见状,也有样学样—— 一缕缕藕丝倏忽间飘散在她周身各处,在她体表织就了一件无色无形的纱衣。 她眼里带着笑意,与周昌眼神交流着。 能运用出这般与周昌如出一辙的手段的,除了白秀娥,再没有第二个人。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以眼神问她:“你怎么来了?” 白秀娥迎着周昌的目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怯怯地垂下了头,她身形轻轻扭动着,从周昌怀里挣脱了出来。 待她再回头来看周昌之时,半张脸上倏忽荡漾涟漪——曲礼白玛的面容从涟漪里浮现了出来,她冷冷地盯着周昌,制止了两人继续眉来眼去。 周昌转回头,侧着身子看了看外面外面来回走动地卷毛黑犬。 瞎眼的二女应是追着白秀娥到了这里,大女现下还不见影踪。 现下至少得先尽快解决一个。 不然越往后拖延,局势会对自己越不利。 周昌将个中关窍想得明白。 手上扳指孔洞内,獒多吉低声呜咽着,有些跃跃欲试。 他敲了敲手里的扳指,扭头同白秀娥/白玛比了个口型:“在这儿等着!” 随后,他悄悄从草垛里提起一捆柴草,往自己身前一掷—— 哗啦! 那捆草落地之后,顿时发出杂乱的声响! 在此地徘徊不去的‘二女’叫号了一声,登时扑向柴草落地的位置! 它速度极快,黑乎乎的毛发披在身上,令它几如一阵黑烟一般! 二女的身形扑至那捆柴草近前,它低头嗅闻着草堆,试图找出敌人残余的气味。 而在这时,周昌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它近前,他手中的尖刀照着二女颈后,直直地扎了下去! 嗤—— 刀刃扎破诡皮,斑斓飨气刹那涌出! 周昌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下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在二女身上——二女痛苦地嘶嚎了起来,它摇晃头颅,身躯也猛烈挣扎! 以周昌全身的力量,竟无法压住它! 一瞬间就被它掀翻! 饶是如此,周昌亦没有松懈半分! 他一手攥着那柄仍扎在二女后颈子里的尖刀,一手抓住了二女胸前蜷曲的毛发,将它这副皮囊都拉扯得紧绷了起来! 一缕缕念丝顺着他的手掌,朝着二女身上扩散,漆黑的铁念丝缠绕在二女周身各处,猛力地束缚、禁锢着二女! “嘶——呼!” “啊!啊!大姐!大姐!” 二女的挣扎嘶吼,与扳指里獒多吉吞食飨气的声响混做一团! 周昌抱着二女满地打滚! 对方那张腥臭大嘴几次濒临他的脖颈,都被他以缠满铁念丝的手肘架开! 终于,某个瞬间,周昌感觉到二女挣扎的力量骤地下降了太多,他跟着翻身骑在这条披毛黑犬身上,手里的尖刀沿着二女颈上糜烂的刀口,向下一路拖长—— “嗤啦!嗤啦!” 皮肉割裂! 滚滚赤红飨气涌入周昌手指上的扳指孔洞里,扳指里的獒多吉,忽化作一缕烟气,顺着涌来的赤红飨气,潜入了那被周昌割开的二女诡皮之中! “啊——啊!” “嗷嗷——嘶——呜——” 二女那副诡皮之中,顿时鼓凸起一团拳头大的鼓包! 那团鼓包钻地老鼠似的在二女皮下到处流窜,所过之处,恶犬相争的声音始终不休! 与此同时,二女反抗的力道也跟着愈来愈小! 周昌手里的尖刀再无阻滞,直接将整张诡皮完全割开来! 斑斓飨气从中流泻而出,像一阵被风吹开的香火,彻底消散在虚空里! 而那张诡皮下,本只有拳头大的鼓包,此时愈发膨胀起来,整张诡皮都像被吹进了气体一般鼓胀着。 毛发耸立、眼目猩红的‘獒多吉’依偎在了周昌的肩侧。 42、护身鬼,獒赞本 黑漆漆的院落间,白秀娥从草垛后站起了身。 她看着那匍匐在周昌腿边的卷毛黑犬,明显有些害怕。 但她半边脸上浮现出的白玛面容,看着那头黑犬,眼里却闪着亮光:“护身赞?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獒赞本’?” “赞?”周昌拍了拍獒多吉的脑袋,示意它去前头探查,转而看向纸脸,“什么是赞?” 白玛闻声蹙紧了眉。 她看周昌脸上的困惑不似伪装,但又深知仅靠面部神情来判断眼前这个家伙的心思,往往拿捏不准。 “密藏语言之中,赞即横死之鬼、不详之类的涵义。 所谓‘护身赞’,可以理解为护身鬼、护身魔。 ‘赞界’是人们传说中赞魔与赞鬼居住的世界——这重世界其实更接近于密藏域人们共同念想构造出来的世界。 虽看似是念想幻相,但赞界又几乎充斥于每个密藏域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种种恐怖、灾病、厄难、宝藏……皆自赞界中诞生,流传于人世间。 于是,理解‘赞’、祭祀赞、降服赞,就成了藏地人们生活里的重要内容。 那些灾病缠身之人,忽然之间大病痊愈,或是疯了很久到处的流浪者,突然在一次梦醒之后,背诵出了歌颂神明与王者的长诗……这些人,就是天生的‘赞本师’。 赞本师能与赞界的魔与鬼进行沟通,让它们回归成胚胎的形态,留在种种器物里,受飨气浇灌,成为凡人们的‘护身赞’。”白玛眼睛炯炯有神,望着那头无声息奔跑出去的卷毛黑犬。 卷毛黑犬这层诡皮,阻隔不了她望见‘獒多吉’真面目的目光:“你的护身赞,很好。 它初生以后,就与人类亲近,对生者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必得得是自第一代赞本就开始不断遴选,摧灭其中恶劣者,留下良种,经过几代培育以后,才能留存下来的‘正赞本’了。 以獒之念想作为赞本的其实不多…… 那些优秀的獒犬,其实大多体魄强健,但灵智堪忧——它们一生只识得一个主人,死了以后,念想侥幸进入赞界,绝大多数都是不可被驯服的赞鬼。 而不够优秀的獒犬,多数不曾与密藏域荒野之中的鬼神、恶兽搏杀过。 它们没有沾染过鬼神洒下的飨气,没有食用过远强于自己的恶兽的血肉,念想就更不可能被赞界所收容。 所以……你的护身赞,很大可能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亲自到赞界唤回了他曾经用来牧羊、打猎的獒犬念想。 尔后一直用那獒犬的念想作为根本赞,培育出来了如今你所得到的这种‘正赞本’……” 周昌的指腹磨砂着那只骨扳指,第一个孔洞里的‘獒多吉’护身赞彻底降生以后,其余六个孔洞里的獒犬念想纷纷躁动了起来。 而獒多吉脱离以后留下来的那个孔洞里,还藏有一道飘忽的念想。 周昌此时还无暇去探看那道念想里蕴藏着什么内容,他转眼看着白玛,脸上笑意盎然:“你这么有见识,在密藏域也一定是很有身份、出身高贵的女人!” 先夸了白玛一句,周昌随后道:“但你为何这么笃定,我的正赞本,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培育出来的?” 其实他听过白玛的话后,基本就认同了对方所言。 因为他所得的这个骨扳指上,遍布裂缝与刻痕,这些裂缝与刻痕,全是箭簇、刀兵抵在其上,积年累月留下来的痕迹。 常用到弓箭的人,不是甲士,就是猎户。 且扳指最初亦是一种射箭工具。 前清贵胄多是渔猎出身,他们祖辈多有佩戴扳指弯弓射箭的传统,到了不肖后代这里,种种美玉扳指便只是一种玩物了。 这只骨扳指是周昌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木之中得来,系一个名作‘周畅’的人的遗物。 莫非那个周畅,就是一个在密藏域活了很久的羊倌? 依其拥有汉名来推断,这个周畅,或许并不是密藏域本地人,很可能是如自己一般,生活在如青衣镇这般地处川蜀、密藏域交界地的人。 那扳指孔洞里,还时常传出一个男孩的呼唤声,这个稚嫩少年又是谁? 白玛不知周昌心中是何想法,她听得周昌的问题,便作答道:“只有在外活动的羊倌、猎人,才有驯养獒犬的能力,其他多数人,在密藏域本就活得和猪狗一样,甚至地位不如猪狗。 他们又如何能驯养獒犬呢?” …… 白玛与周昌一番对话,非但没有从周昌口中问出‘獒赞本’的来历,反而被周昌套了许多话去。 她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跟在周昌身后,犹豫了片刻,又向周昌说道:“你为这只獒赞本取名字了吗?” “多吉。”周昌盯着獒多吉穿入黑暗中的身影,低声回道。 “你知道怎么豢养赞本吗? 如果不知道,可以请我帮你喂养獒多吉。”白玛矜持地说道。 但她的真实想法根本掩藏不住,都要随着她的话语完全流露出来了。 “倒是确实不知道。” 周昌扭头看了白玛一眼,咧嘴笑了笑。 他的笑脸让白玛心中微恼。 “不过你愿意帮忙的话,想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以后我若还能得来其他獒赞本,也请你教我如何喂养。”周昌态度放低了一些,如是说道。 白玛闻声,嘴角笑意浅浅:“赞本已经得来不易了,又何况是獒赞本呢? 你又能从何处寻得这么多的赞本?” 周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白玛也安静下去。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背影,她的神色又变作如先前那般怯懦畏缩、小心翼翼了。 这时候,周昌倏忽刹住脚步,身形贴在了一侧的墙壁上,同时将白秀娥拉到自己身后,他眼神盯着两面墙壁间的那条直通向前院的夹道,忽然压着声音说道:“第二个獒赞本,来了!” “嗯?”白玛一挑眉。 周昌的身形猛地冲了出去! 黑漆漆的夹道里,骤然响起犬类激烈咬斗的声音: “嗷嗷嗷——嘶嘶——哈!” “呜呜——” “汪汪汪!” 顶着二女那张诡皮的獒多吉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叼住了那迎面扑来的短毛黄犬的脖颈,继而将之按在身下,头颅猛烈摇动了起来! 它的利齿深深陷入那黄犬颈间皮肉之中,头颅的每一次甩动,都将黄犬皮肉上的伤口撕裂更深! 一缕缕昏黄飨气从黄犬皮肉上的裂口里,飘进了周昌扳指上的第二个孔洞内。 那是名为‘獒白玛’的赞本寄居的孔洞! 43、天敌! 夹道内,被獒多吉疯狂撕咬的黄犬,即是李夏梅的大女! 李夏梅的养女们身份不定,多是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 它有两件诡皮,专供它的养女们使用。 披上那一张诡皮以后,已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便更近似于诡! 一般时候,披着诡皮的两个养女,做些看家护院、分割肉类的活计自然是手拿把掐,甚至是从外面抓人来杀,对它们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然而,如今李夏梅新收的第三个养女,却从外面引来了周昌—— 且不提周昌先前就凭借完整的念衣,破解了李夏梅的杀人规律,带着周三吉、白秀娥逃出了乱葬岗。 只说他如今手上,还多了一件寄托着七个‘獒赞本’的骨扳指! ‘赞魔’虽不能与‘想魔’相提并论,但‘赞魔’被驯服以后,形成的赞本,却绝对要比李夏梅这两个近似于诡的养女强出了太多! 更何况,依白玛所称,周昌的獒赞本原本就极为稀少,且是经过了数代培育,才能养育出来的‘正赞本’! 是以,獒多吉甫一与李夏梅的大女照面,便展现出了它正赞本的强横实力! 它死死咬住那黄犬的脖颈,猛烈甩动之下,直接令大女失去了反抗能力! 斑斓飨气从大女披着的那张诡皮伤口里流淌而出,周昌扳指上,第二个孔洞里的‘獒白玛’急切地喘息着,那阵斑斓飨气中,霎时析出缕缕昏黄飨气,流入獒白玛寄居的孔洞内! “竟然真有第二个獒赞本吗?” 白玛看着那些昏黄飨气流向周昌手上扳指里,顿时眼睛发亮,心念飞转:“獒多吉以嗔怒飨气为食,第二个赞本以怨恨飨气为食…… 他的这些赞本,似乎不仅仅能用来作‘护身赞’?” 周昌不知白玛心中是何想法,他见獒多吉按住了大女疯狂撕咬,身形跟着猛冲了出去,几步临近那被獒多吉按在地上的大女,手里的尖刀跟着割破了大女的咽喉! “嗤啦!” 诡皮破裂,大女的飨气往外流失的速度越发地快! 扳指孔洞里的獒白玛均匀地吸取着斑斓飨气中,那一缕缕怨恨情绪化成的昏黄飨气,这道寄藏于扳指内的‘獒赞本’,在怨念哺育下,加速孵化,迅猛生长—— 反观地上的黄犬,身躯愈发干瘪! 直到某一刻,大女的飨气全然流泻个干净,獒多吉嘴里只叼了张多有破损的诡皮! 一缕浮光骤自周昌的扳指孔洞里飘转而出,投进那张破损的诡皮中——那张诡皮之内,也似先前一般,鼓凸起了拳头大的一个气团。 气团左冲右突,加速膨胀! 猛然间,遍体鳞伤的‘黄犬’再度撑起了身躯—— 獒白玛借着诡皮显出了形体! “汪汪汪!” 刚刚脱离扳指孔洞的獒白玛,激烈地狂吠着,向着夹道前头猛冲而去! 而方才打了一场胜仗的獒多吉,此时却调转过身躯,满身毛发耸动着,扑至周昌近前,扯着周昌的衣裳就往与獒白玛相反的方向拖拽! “汪汪汪!” 它的吠叫声焦急而恐惧! 暗沉沉几乎要看不见五指的夹道里,周昌蓦一抬头,看到夹道对面尽头耸立着一道黑黢黢的身影。 李夏梅来了。 它满头乱发垂至腰际,穿一身黑缎面寿衣,赤着惨白的双脚,一张同样惨白的脸在黑暗里都好似泛着青光一样,正对着夹道这边的周昌! “嘎嘎嘎嘎嘎!” 惨白脸儿的李夏梅张嘴露出满口犬牙! 它手里的尖刀一下子划过身前,那朝它扑来的獒白玛,瞬间身首异处! 只余一点浮光飞掠回周昌手上的扳指孔洞内! 李夏梅头颅僵硬地扭动着,身形好似变成了一股黑烟,刹那穿过夹道,一刀照着周昌的头颅劈了过来! 如被这一刀劈中,聻尸或因此而受损,但周昌的性魂必会直接被一刀斩杀! 嗡! 周昌看着那直劈而来的雪亮刀光,所有心绪都跟着沸腾! 难言的恐惧被诱引而出,但又在他动念之间,深刻的恐惧转为了让他浑身颤栗的兴奋! 想魔,自万物的念想中诞生,它们生来就有勾摄人心中诸般负面情绪的能力! 活物与想魔照面,恰如羊遇猛虎,家鸡见山雕——克服这如见天敌般的恐惧,是活物面对想魔的第一堂必修课! 哪怕是附在白秀娥身上的白玛,此时也与白秀娥一齐僵住了身子。 她们俩,说到底都还没遭遇真正的死亡,仍在生者的范畴之内。 唯在此时,周昌反应了过来—— 他张开五指,直勾勾地抓向那迎面而来的尖刀,漆黑的铁念丝在他掌心如蛛网般绽开,刹那包裹住了他的那只手掌、连着整条手臂,半边上身—— 密密麻麻的念丝顷刻覆住了他的全身! “咔!” 那只好似戴着铁手套的手掌,咬紧了直斩而来的尖刀! 尖刀与铁念丝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周昌的精神在这剧烈摩擦中震颤着,从尖刀上传递来的恐怖力量推着他的身躯不断倒退,一直将他推出了那条夹道! “嘎嘎嘎!” 李夏梅口中发出乌鸦似的叫声。 它在这个刹那,也无法将刀从周昌手中拔出——它便弃了那把刀,青白的手掌伸进自己的血盆大口中,竟从中又抽出一柄沾着涎水与血腥的尖刀! 李夏梅旋而转身,丢下了眼前周昌这个目标,持刀袭杀向了僵立在不远处的白秀娥! 见此一幕,周昌眼神倏忽闪动,跟着大步奔了过去! 那被他攥在手里的尖刀,也化作一阵漆黑飨气,投向了李夏梅的背影。 他见李夏梅放弃自身,转而袭杀白秀娥/白玛,原本以为李夏梅这是要先杀‘家贼’,铲除‘内奸’,但他忽一转念,又意识到脱下皮壳的想魔,已然没有理智可言。 它们只会机械地遵从‘杀戮规律’,杀死所见的每一个活物。 此时的李夏梅,却不是为了铲除内奸,才转去袭杀白秀娥,只是因为念丝覆盖了周昌全身,如今变得更加强韧的念丝,将周昌的气息都封锁在了其中——以至于他此时在李夏梅眼里,等同于‘消失’了。 如此,李夏梅自然得换个杀戮目标! “快走!” 周昌双臂前伸,一缕缕铁念丝从他指尖迸射而出,在半空中绷成笔直,刹那间贯穿了五步之外的李夏梅! 他聚集精神,令每一根铁念丝都释放出绝强的拉扯力! 那被铁念丝贯穿身形的李夏梅却未停下脚步——它只是迟滞了一个瞬间,便令铁念丝一丛丛崩开来! 而白秀娥/白玛倒未辜负周昌,总算是抓住了这一个刹那的机会! 白玛吹了一口气,白秀娥脚跟立地,轻飘飘地‘走’进了那道漆黑的夹道里。 周昌另一手释出念丝,在獒多吉颈上缠成了狗剩,他拽着这条还想冲上去扑咬李夏梅的猛犬,拖着它跟着闪进夹道之中,夺路狂奔! “嘎嘎嘎!” 乌鸦笑似的恐怖声响,始终紧贴在周昌背后! 他穿出夹道,踏进前院,手中丝线不停牵拉着视野里所见的一切物什,将它们叠在那夹道口上,形成了一堵门! 念丝层层叠叠交织于那扇‘门’上! 门后响起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 “嘭!嘭!嘭!” “走出前院大门,便离开李夏梅的家了……”白玛的面孔浮现于白秀娥面孔上,向周昌说道。 她话外之意,便是走出大门,几个人便算是脱离了危险。 然而,周昌目光四处梭巡,像是没听到她这句话一样,道:“得杀它两次! 杀死它一次,缝住它的五官,让它感知不到活人的气息——这样,就能破解它的杀戮规律!” 白玛闻声吸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它在外面卖卤狗肉,应该还得用一张人皮来蒙蔽外面的活人。”周昌言语跳跃,但在场的两个女子,都很快领会了他的心思。 他接着道:“找到它那张皮! 烧了它最后这张人皮,破解去它的杀戮规律! 干掉它! 让它化去,让它死!” 他说着话,缠绕在獒多吉颈上的念丝纷纷收拢回去,他向獒多吉发出指令:“去,找到这个想魔穿过的那张皮壳!” 獒多吉兴奋地吐着舌头,冲周昌吠叫一声,狼奔而去! 44、食用想魔残肢 “我、我来帮你!” 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话,她鼓起勇气,身形凑近周昌身畔,也伸出手,将一缕缕藕丝穿入那堵在夹道前的杂物堆里,把丝线制得更为密实。 念丝藕丝交织在那堵以杂物堆叠成的墙上。 而曲礼白玛沉默着,静悄悄地打量着周昌镇定中透着些许疯狂的神色,片刻后,她忽然说道:“要是李夏梅剩下不只一道皮壳呢? 哪怕它剩下的皮壳只有两道,你都需要为自己的作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尤其是,‘黑猖’的禁忌存留在这里,稍微有一点不小心,就必然丧命。” 周昌闻声,看了那从白秀娥一边脸颊上浮现出来的白玛一眼,他旋即转回头去,继续释放念丝加固身前的这面墙,对于白玛的提问,则没有任何回应。 哪儿有甚么事情是只要去做,便必然会成功的? 一件事情,旦有三成的把握可以做成,便已值得努力尝试了。 要是赌输了,认栽就好! “嘭!嘭……” 堵在夹道口的杂物堆后,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倏忽减弱下去,三两声后,便彻底消寂。 紧跟着,杂物堆旁边的那堵青砖墙壁,却猛烈摇晃了起来! 一块块砖石晃动着,砖块间的裂隙里,渗出紫黑的尸水! 浓烈的尸臭钻入鼻孔,仅仅是嗅着那股尸臭,也足以让生人心里生出诸多恐怖的联想! 汩汩尸水在晃动的砖墙上形成一个紫黑的人形,一丛丛血丝在墙壁上勾连着,弥合成血肉,血肉上长出皮膜,皮膜上生出浓密如蓬草的乱发—— 转眼间,身躯干瘪如柴禾、偏偏骨节巨大的‘李夏梅’从墙壁上‘长’了出来! 它从口中掏出尖刀,尖叫着一刀斩向周昌的脖颈! “当!” 铁念丝覆住周昌的胳膊,他扬起手臂架住李夏梅这一刀! 另一侧肩膀紧贴着的‘杂物墙壁’上,编织交结的念丝藕丝瞬间大片大片崩断,整面杂物墙壁都被一股惯性力量摧倾,刹那间四分五裂! “轰隆隆——” 漫漫烟尘中,周昌格挡住李夏梅尖刀的手臂上,铁念丝游曳向那柄尖刀,将刀刃紧紧缠绕—— 周昌双目发红,精神狂烈地震颤起来! 伴随着他奋力调动自我的精神力量,那柄缠满念丝的尖刀骤地翻转过刀刃,刀尖对着李夏梅的咽喉,一下子扎了过去! “嗤!” 从表面上看,当下竟像是李夏梅高举着手中尖刀,一刀反扎穿了自己的咽喉! 那柄贯穿它脖颈的尖刀,尤在往一侧横拉着,割断了它的半边脖子! 尸水浸染着尖刀,使尖刀化作漆黑飨气飘散! 周昌紧抿着嘴,面容冷硬犹如铁铸——在这个刹那,他直接伸出了另一条手臂,抓住李夏梅满头的长发,疯狂发劲—— 他竟是要将李夏梅这颗半断裂的头颅,硬生生从其脖颈上薅下来! “嗤啦!嗤啦!” “咯吱!咔嚓!” 皮肉撕裂,筋骨摧折! 紫黑尸水浸染着李夏梅胸前浮凸瘦骨的皮肤,它狂叫着,将头颅摆动过九十度,张开遍是犬齿的大口,猛地咬在了周昌抓着它头颅的那条胳膊上! “唰!” 一缕缕藕丝也被白秀娥编织成了绳索,缠在李夏梅的头颅上,奋力拉扯! 白秀娥神色恐惧,手上整齐排布的藕丝依照严密的顺序变成绳索,这顺序却不曾因她惊惧慌张而有丝毫混乱! “啊啊啊啊啊——” 被李夏梅尖牙贯穿皮肉的这个瞬间,‘周昌’的面孔上顿时露出疼痛而狂怒的表情! 滚滚飨气从李夏梅利齿之下散溢出来,那属于聻尸的飨气,被它享用——它被撕裂开大半的脖颈,重新长出筋肉,竟因吸食这股飨气而得到弥合! 聻尸的双目如渗血一般通红! 它被李夏梅死死咬住一条胳膊,另一条缠满铁念丝的手臂,闪电般伸出,一把攥住了李夏梅弥合如初的脖颈,向上一扯—— “嗤啦!” 尸水冲天而起! 那在周昌三者合力之下,都尚且难以扯断的李夏梅脖颈,如今被聻尸一把扯断了! 李夏梅的无首尸身霎时僵立在原地。 聻尸伸手抓起了李夏梅的头颅,在李夏梅‘死亡’的这个刹那,它终于松开了死咬着聻尸手臂的口齿。 下一刻,聻尸抱着这颗恐怖的头颅,张开了黑漆漆的嘴巴,竟要将这颗头颅吞吃了—— 聻尸胎化,初时以飨气、妄念为食; 而后以小诡为食; 最后以想魔肢体为飨宴! 这被周昌死死控制着,几乎都没怎么进食过飨气、妄念,且反而被压榨了海量妄念飨气出去的聻尸,如今却直接跳过了以小诡为食的步骤,开始直接食用想魔肢体了! 它分明没有得到任何‘营养’,却仍在以一种极端恐怖的速度成长! 旁边的白秀娥,看着周昌突然要啃食李夏梅的头颅,她顿时紧张而焦急起来:“周小哥,别、你别——” 白玛看着那突然开始啃食想魔肢体的聻尸,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眼神绝望! “他丨妈的……” 这时候,正垂头去啃咬想魔肢体的聻尸,忽然愣了愣,嘴里喃喃道:“酒坊还是得去啊……” 一缕缕念丝在周常尸身皮下游动着,组成密实的网络,伴随着周昌精神发劲,这张念丝大网颤动着,禁锢住聻尸的行动! 聻尸狂叫着,与周昌反复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直至片刻之后,周昌完全占据了主动! 他的‘身体’终于就此安静下去。 “走走走……” 周昌看了看手里的李夏梅头颅,嫌弃地将之丢在地上,他随即对白秀娥摆了摆手:“它还会活过来第二次,到时候会抽取周围人的妄念。 现在赶紧走,免得待会儿被它抽取妄念变成树桩。” “好!” 白秀娥眼神喜悦,乖顺地答应了,立刻跟着周昌朝一处角落躲藏。 白玛垂着眼帘,失魂落魄,不知先前聻尸啃食想魔肢体的那一幕,触动了她的甚么回忆。 “呜呜!” 这时候,在前院搜寻一番的獒多吉狂奔过来。 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张被鞣制发黑的人皮。 45、死兆 “好狗!” 周昌躲到角落里,赞了獒多吉一声。 他伸手揉了揉獒多吉的脑袋,这颗披着卷毛的狗头,揉起来像是一团气充斥在其中,并不似真正的犬类那般,是有筋有骨的坚硬手感。 从獒多吉嘴里拿走那张发黑人皮,周昌取出火引子来,直接将这张想魔皮壳烧燃! 火焰一遇这层发黑的皮壳,皮壳上就腾起了五色斑斓的火焰! “呼!” 飨念火焰呼啸而起! 正当此时,一阵阵撕裂皮肉的惊悚声响,陡在黑暗之中响起。 伴随着那阵声响,李夏梅厉声啸叫的声音跟着响彻漆黑的的前院:“呀——” 于周昌跟前被点燃的那张想魔皮壳上,飨念大火沸腾着,在半空中随风披靡,一直飘游向了前院中耸立的、李夏梅的无头身! 李夏梅隆起的腹部已被撕裂开,‘李夏梅’从中钻出了头颅,它的双臂、上身跟着从腹部爬出。 而那滚滚漫向它的飨念火焰,从无头身的脖腔灌入,致使这具无头身身上各处都燃起了飨念大火,那般大火将无头身熏烧得渐渐发黑,令无头身逐渐变得干瘪! 李夏梅爬出了自己的‘母体’,围着它的‘母体’巡游。 那虚幻斑斓的飨念火焰,在它无头的母体脖颈上,聚成了一颗虚幻的女人头。 面容模糊的女人头,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却叫周昌这样的生魂有一瞬心神忽恍的呢喃声:“李……夏梅,李……夏梅……” “它在干什么?” 周昌转过头,目视着白玛那张脸,与她对着口型。 “自救。”白玛冷着脸,同样比着口型,“它试图吸取最后一张皮壳上的飨念,为自己塑造一副临时的皮壳。 ——每个想魔到了皮壳行将耗尽的时候,都会有自救的行为。 不过它这具皮壳没有头颅,只要不让它接上那颗头颅,它就不可能塑造成功。” “我明白了。”周昌看着白秀娥/白玛,“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 不要发出声音,尽量用藕丝封住自身的气息。” 周昌的念衣最开始尚且完整之时,虽能覆盖全身,却也无法完全遮住身上的气息。 直至如今,大部分念丝经过了强化,成为血念丝、铁念丝,他再以念丝覆盖全身,才有了封锁自身气息,连李夏梅也无法察觉的能力。 而白秀娥的藕丝与他的念丝乃是同源。 白秀娥今下的念丝或许不足以遮蔽她自身的气息,是以周昌只是令她尽量遮盖身上气息,并不多作强求。 周昌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站起身,他轻悄悄地迈步从角落中走出去,手上的念丝游曳着,化作一张网,兜住了吐着舌头的獒多吉,封锁了它的气息与声音。 他慢慢解开那张网,看着远处无目的巡弋的李夏梅,指着那随着李夏梅无头身的呼唤,渐渐朝无头身脚边滚去的那颗头颅,高声道:“獒多吉! 去! 把那颗头给我叼过来!” 周昌的声音刹那响起,远处徘徊巡弋的李夏梅直接锁定住了他! 长发的想魔抓着森然的尖刀,像一阵黑烟般扑向了他! 而被他放开束缚的‘獒多吉’兴奋地狂叫了几声,跟着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忠诚地执行着主人的指令! 兔起鹊落! 獒多吉还未临近那颗头颅,李夏梅已经临近了周昌的身形。 周昌周身被念丝覆盖着,念丝封锁了他的气息,甚至隔绝了他的心跳声——以至于令李夏梅这个瞬间都失去了目标! 但在下个瞬间,一阵孩童的哭声,忽自周昌背后响起了! “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爹!爹!” 这阵孩童的哭声响起的瞬间,持刀的李夏梅瞬间有了目标——它竟与周昌擦身而过,朝着周昌身后直奔了过去! 周昌听到那个孩童的哭声,他心头跟着一紧,忽然生出浓烈的不祥预感! 此前消失已久的某种森冷寒意,于此瞬间,骤然贴附在了他的后背上! 好似有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就在他背后,死死地盯着他! 同一时间,又有一阵孩童的哭声,掺杂在第一个孩童的哭叫中,乍然响起——这哭声极其真实,几乎将第一个孩童的哭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这阵哭声里,没有一丝悲伤惶恐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冰冷恶意:“呜呜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娘,娘,救救我!” 周昌听着这阵哭声,顿时僵住了身形! 白玛惊慌的呼声跟着响起:“别回头!别回头! 都是假的!都是俗神设下的陷阱——你回了头,沾上死兆,一切就彻底完了! 你现在还在和聻尸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你还落于下风——要是你的魂儿上再添一道死兆,你就没机会了,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她的声音里,竟有着难掩的偏执! 周昌听着她的声音,确信她知道很多与‘自身’相关的事情。 她甚至极可能就是财宝天王落下的某一颗棋子! 但是周昌现在无暇去思虑这些事情,他听着白玛近乎于哀求的声音,终于还是转回了身:“那个小孩是真的! 他是活的!” 他大声言语着,直奔向李夏梅的背影! 白玛垂下眼帘,她的神色一片死寂,比从前更加冰冷。 在这张冰冷的面孔上,白玛的一双眼睛里,却有浓郁的不舍的光,化作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我叫你不要回头了,我跟你说了回头就没有机会了……” 周昌已从她身畔走过。 她这番话,不知是在同周昌讲,还是在与自己说? 那阵附在周昌后背充满恶意的寒气,在周昌回过头的这个瞬间,便跟着消失一空,好似它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而如今感受不到自己心跳的周昌,却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狂乱的鼓点在他耳畔不断炸响。 他听着那阵心跳声,也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终末。 他的头颅时时昏眩着,剧痛侵袭着他的思维。 但这样的疼痛也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又都消失无踪。 只是这阵突然出现的疼痛,已足以让周昌感知到自我的死期:“自身将在十日之后,头颅爆裂而亡!” 这就是死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