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逃玉奴 第1节 本书名称: 逃玉奴 本书作者: 再枯荣 第1章 观瑞雪(o一) 玉漏在与池镜做了许多年夫妻后,也仍然羞于承认她对池镜的感情。和人家坐下来谈天,往往不提丈夫一个字,情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言碎语,哪怕她对别人家的闲事并不大有兴致。 同样的,她对风情月债也无心去精通。只有金银明细才是她最擅长的算计。 “今年一斤炭比上年还贵了二十个钱呢。”她说。 那时候是十月下旬,凤家各房主子的屋里均点了炭盆。自然了,像玉漏这样既没生养,娘家也没甚根基的微薄侍妾哪享得了这福?就和丫头差不多,连做的差事也是一样。 握久了针,手冷得僵,她搁下绣绷子把手放在下巴颏底下搓着,向对过腼腆笑了一笑,“今年的炭贵,更要省检。我这里阖上门也不怎样冷,姑娘要是觉得冷,就到正屋里去坐,正屋点了熏笼。” 对面坐的是凤家三小姐凤络娴,面染桃色,珠环翠绕,今年春天刚出阁去了池家,还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悦中,一说话就不自觉地就把眉眼弯起来,“你赶我啊?我偏在你屋里坐!实话对你说,一见你我就喜欢,和和顺顺温温柔柔的,不像大嫂。” 络娴今天回娘家来,听说她大哥新得了位美娇娘,特地走来瞧瞧,一瞧就喜欢。 玉漏是一双有些憨钝的杏眼,灵俏的小翘鼻,腮上还有稚气未脱的一点嫩肉,显得她那瓜子脸并不怎样锋利。通常人一见她就会觉得她是个性情温和的姑娘,没有尖锐的脾气,极好相与的那种。 外人只管如此看玉漏,可玉漏自己明镜似的,她也钻营,只不过是在心里暗暗钻营,不敢露出来半点。 她身份低,不作得温顺乖觉点哪行?这二层三层的太太奶奶在上头压着,得罪了她们,九重天还未登上,先就给打下十八层地狱。因此她外头看着是个憨厚没主意的人,却是她有意经营出的印象。 络娴抱怨大奶奶,她可不能说什么,那是她的顶头上峰,人家做大她做小,哪里开罪得起?她不过笑笑。 不想络娴因见她面色淹淡,追着问:“我大嫂待你不好吧?她那个人最会吃醋撒泼,岂能容你?” 玉漏笑道:“大奶奶待我还和气。” “你还替她瞒呢!我都听说了,成日叫你做活计,入夜了也肯放你歇着,支得你团团转,暗里吩咐厨房好饭好菜一点不给你,一连几日荤腥也不见。” 玉漏只是微笑,一面看着她,见她手上那对玛瑙手镯,心里掂了个价,暗暗又惊又羡。自己手腕上只套了个细银镯子,光秃秃连个雕刻都没有,是娘家给的,就是穷撑个脸子。 手一抬,银镯子滑到小臂上去,玉漏又捧起绣绷做活。络娴劈手抢过去细看,“呀,这针黹的功夫真是好!你发发善心,也替我做件东西好不好?” 玉漏因问:“要我做什么?” “我们家小叔八月里从北京回来,他嫌麻烦,许多东西都搁在北京宅子里没带回来。家里现赶着做他的针线,被子枕头那样的大件自然有针线上的人,可绢子荷包香囊香袋什么的这时候还没得几件呢。” 络娴的这位“小叔”便是池家三爷池镜,她嫁的是二爷,按叔嫂辈分叫人家“小叔”。 八月末玉漏还见过这池镜一回,却装作没见过一般,低着笑眼和络娴随便闲谈,“我帮得上什么?” 络娴笑得两颊发红,有些羞赧的意态,“我这个新嫂嫂刚进门,也要为他备份礼,可金银之物在他们家又不算什么。想着替他做双鞋,偏我的针黹又不大好,正为难呢。你要是得空,替我做双鞋好不好?” “我不是推,就是好奇,你家小叔这么讲究啊?一定要使家里头做的东西,外头买的不成?” 络娴含嗔翻了记白眼,“他们那一家子男人都是这德性,嫌外头人的手不干净。” 玉漏拿余光瞄她一眼,“那你们这位小叔这次回南京,还上京去不?一群人忙着替他做东西,他年后又走了,岂不白费力?” “这回可走不成了,在京里惹了点穷祸,打发他回来好生读书,过几年再入京考试。” 络娴一面说一面好笑,“我们这小叔也不知是那条筋搭错了,小时候也蛮规矩的一个人,忽然去年在京不知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常是吃酒耍乐,和人斗殴耍狠,变了个人似的。惹得我们家上上下下都不高兴,都说他坏了性情。才到家那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气得半死,不受他的,先叫他在廊下跪了半个时辰。” 这事情玉漏也知道点,听说是春天考试前两日,和谁家的公子斗殴,也把他自己的胳膊打伤来吊着,没能入闱科考。 惹了这样的祸,他自己倒是没所谓,照旧玩乐。他父亲生气,赶他回南京老家来,吩咐他闭门读书。 玉漏原还担心他在南京坐不住,没个几月又要上京去,那她一番筹谋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眼下听络娴这么一讲,看来池镜这两三年都要在南京踏实待着。她稍稍放心,这头一把注,算是没下错。 她点头先应下来,还待要刺探些池镜 的事,却听得背后窗户外头有个男人笑,“三妹妹在这里呢。” 话音甫落,见人推门进来,是凤家大爷凤翔。因归家来见他奶奶在午睡,又听见西厢里在说话,便走到窗下听觑几句。 看见络娴在这里,凤翔笑抬了一下下巴颏,“三妹几时回来的?才刚在门外头瞧见你们池家的车马。” 络娴走去将他胳膊挽住,“在母亲屋里已经坐了个把时辰了,想着过来看看大哥大嫂。偏大嫂在歇中觉,大哥又不在家,就上玉漏这屋里坐会。你这是上哪里去了?” “去访一位同科。” 玉漏起身让他榻上坐,他顺手拣了她搁下的那副暖袖筒子翻看,笑眼落到玉漏面上,“这是给大奶奶做的那对?” 玉漏转身去倒茶,一面点头,“刚收好针脚,一会奶奶醒了就给她拿去。” 凤翔把袖筒叠来放在一旁,双手接过茶来,“还是我给她拿去,她今日不知哪里惹了火,我出门时就见她有些不痛快。一会你拿过去,岂不是撞在她枪头上?” 言讫,他的眼睛略带歉意地扫过玉漏与络娴,低下头呷了口茶。 他长着双温柔的眼睛,天生的书卷气,经过这些年的水墨熏陶,更显得温文尔雅。虽只二十四的年纪,却没有年轻公子的浮华意气,难得一见的沉着内敛。 这样的人,偏配了个蛮不讲理的奶奶。 络娴常替她大哥感到惋惜,她把托在腮上的手猛地放下来,向窗户上横一记白眼,“怕她什么?大哥脾气也好过了头,玉漏是你的侍妾,大嫂吃醋挑事,外头人可不单要笑话大嫂,还要笑话你呢。” “人要笑话你也拦不住,嘴是长在人家身上。”凤翔没奈何地笑着,只是笑眼转到玉漏身上时,难免生出一丝愧疚,便体贴道:“你搬根凳子来坐,老站着做什么?自己家中,不要过于拘谨。” 玉漏依话正去搬凳子,络娴便起身告辞,“来了这一晌,我也该回去了。” 凤翔心知他那大奶奶一会午觉起来少不得要撒性子,和他闹几句就罢了,恐怕又饶不过玉漏去。他有意要把玉漏支走,等他大奶奶气顺些再叫玉漏回来才好。 恰也有桩事要交代玉漏去办,便也立起身来,“趁你的车马在这里,也把玉漏带去你们府上一趟。自池镜回南京来,我还没给他郑重接过风。我这里写个请客贴,由玉漏带去交给他。他来不来也罢,好叫玉漏给我捎句话回来。” 玉漏听见“池镜”这名字,猛地心一跳,转身迎来,“叫我去送帖子?” 凤翔笑道:“这种外头跑腿的事原不该叫你去,只怕一会正屋里醒了你挨骂,所以支使你出去避避风头。你若是不想去,就不去。” 玉漏忙点头,“我去!”落后腼腆一笑,“出去吹吹风也好,在屋里坐了好几天了。” 络娴会出凤翔维护之意,歪着脸笑,“这才是我大哥,看大嫂一会起来拿谁撒气去!大哥,你听我的,可别纵了大嫂,她那个人,越纵越了不得。玉漏我替你带去,晚些时候再送她回来。” 不一时凤翔往书房里写了请客贴来,玉漏接来,感激他一眼。却不是为谢他替她解围,是谢他平白给她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去遇见池镜的机会。 凤翔哪里晓得她这副心肠?见她腮上沾着点盆里扑出来的灰星子,抬手拿拇指替她揩去,“你难得出去走走,在三妹家里用过晚饭再回来。不怕的,我这三妹最好客,人也和善。” 络娴一对眼睛锁在他二人身上,咂舌打趣,“啧,大哥几时也变得这么体贴人了?这才像是和和美美的两口子嚜。” 玉漏给趣这一句,脸上虽烧得滚烫,心内却又冷又平,只管点缀出一份羞涩,腼腼腆腆地跟着络娴去了。 叵奈及至池家,运气不好,说池镜还未归家。玉漏憋不住在心里骂他一句,真是个燎了窝的马蜂,到处乱窜! 络娴解了披风从卧房里出来,吩咐回话那丫头去池镜屋里哨探着,“他要是家来了你就回来告诉一声。”说着请玉漏坐下,另吩咐丫头去端果碟热茶。 池镜不在家也不要紧,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玉漏一面在暖阁里榻上坐下,一面环顾络娴这间屋子。 屋子竟用碧纱橱隔成了四间。这里是东暖阁,榻对过摆着张紫檀老圆桌子,也是间小饭厅。 外间是大厅,对着各摆三套桌椅,上头摆着主座是两张大宽禅椅。西暖阁像是做了间内书房,隔着层层碧纱橱上糊的轻纱。玉漏看见设了几面书架,里头还嵌着旋转屏风,做了门,想必是隔的卧房了。 玉漏一门心思到这“庙”里来,从不是为拜这庙里的“神”。她的目的清晰明了——是要进这座仙宫宝殿,做这殿内的“真神仙”。 给人做妾有什么意思?生下个一男半女就罢了,算是明面上的姨奶奶,一半的主子。倘或没生养,就像她此刻在凤家的境遇,侍妾和丫头不就是和不和主子睡觉的差别? 她心里头在算计,络娴的话倒也是一句没落下,你来我往地和络娴答对着。 玉漏这个人自有她的好处,有眼力,一眼便看出络娴简单敦厚,所以和她说话从不饶弯子。 两个人正笑着,倏闻得廊庑底下传进来一声疏疏懒懒的笑声,“二嫂在家呢?外头就听见二嫂的声音,黄莺似的,笑得真是好听。” 络娴扭头隔着窗纱一看,朝玉漏笑,“我们小叔回来了。”说话迎出暖阁,“小叔,我还叫丫头去你那里哨探着你回来没有呢,你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才刚外头回来,还没回房,经过二嫂这里,想起来问二哥借本书,就顺道走进来。也要给二嫂来请个安。” 最尾个“安”字咬得格外轻,玉漏记得这声线,有礼却懒散,轻薄且放浪,就跟这十月末的太阳,照在地上,光尽管是金灿灿轻飘飘的,却使人感觉到一阵温吞的苍冷。 隔着罩屏去望,池镜还是那副姿容,打拱绝不肯把手认真扣住,只松松散散地稍微合一合便撒开。腰杆立马也直起来,结在嘴角上的笑是一朵小小的盖了霜的腊梅花,没有热温,并不像真正笑的意思,只是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玉漏记得他那双目空一切的不耐烦的眼睛,他也用这双眼睛看过她,匆匆一眼,简直是藐视,就豪不在意地挪开了。 想到这点,她不由得端正了腰,希望他的眼扫进暖阁时,能一眼认出她来。 不幸池镜在外间客椅上落了座,恰好背对着东暖阁,微微歪垮着肩膀架起一条腿来,“叫《梦溪笔谈》,二哥既然不在家,只好劳烦二嫂替我找找。” 这可难住了络娴,他们凤家的规矩是不强女孩子读书。她自幼不喜欢读读写写,因此没认真学过,不大认得几个字。 待要叫他自己进西暖阁书架子上去翻时,见玉漏走了出来,“我来帮你找吧。” 络娴迎面喜道:“你认得字?” “粗略认得几个。恰好《梦溪笔谈》我晓得,是远宋沈括的典籍。” 玉漏说着话走近来,暗瞥池镜一眼,看见他眼里也微有些惊诧之色,不知是因为认出她来了,还是因为听见她读过书的缘故。 第2章 观瑞雪(o二) 认得字的女人不多,正经读过书的更是寥寥可数,玉漏偏就是当中一个。她爹是个读书人,膝下没有儿子,便认真教她们姊妹读书。 十几年下来,她们姊妹三个也算胸有点墨。不过没用,又不去考状元,所学之识就都用来钻营算计。 玉漏是娘家哥哥的房里人,络娴不好明白引荐,只含糊地向池镜道:“这是我娘家的人,我大哥正好打发她来给你送请客贴。大哥说,小叔这次回来只在外头会过两面,还没有郑重替你接风洗尘,要在家治席请你吃酒。你去是不去,给句话,好叫她带回去。” 这功夫玉漏已折回东暖阁取了请客贴来,先递给络娴,再由络娴递给池镜。池镜接了略看一眼,又抬眼瞅了下玉漏。 玉漏一颗心陡地摇摇晃晃,像飘在水上,惝恍不定。在“他还记得”和“他早已忘了”间反覆摇摆着。 然而池镜到底没说旁的,只阖上贴放到一边对络娴笑道:“二嫂的娘家原就是我们家的世交,凤大哥又是我的好友 ,如今还成了亲戚,怎敢不去?自然是去的。” 隔定须臾,见两女还在跟前站着,他歪着脸笑,“怎么,就不替我找书了?” 络娴会悟过来,“噢,瞧我!就给忘了。” 便拉着玉漏走进西暖阁去,罩屏上挂着淡淡的青罗帘子,池镜稍歪着眼望进去,目光在玉漏背上打量着。 他记得这个女人,上回见她,还是八月末的事,在朋友治的席面上。 他那朋友姓唐,人称唐二爷,那时候她还是唐二爷的侍妾。唐二爷得意至极,不顾规矩体面,特地拉她到席上显摆给他看。 池镜当时只粗瞟了一眼,极敷衍地笑了笑。但到底落下了几分印象。因为那时玉漏非但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示,还低眉顺眼地替唐二爷筛酒。 逃玉奴 第2节 何故一转眼,她又成了凤家的人? 他不清楚内因,也懒得过问。对于没有自尊和性格的女人他一向不喜欢,她们永远像绢子上绣的花,娇艳是娇艳,颜色也是好颜色,却是死的。 但他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有难听的话来说,顶多不去理他。这是他们池家尊贵冷漠的教养。 可玉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是一把刺拉拉的笤帚扫在她背上,漫不经心地扫着尘土似的。和第一次相逢一样。 她莫名相信他是记得。 终于在这间窗明几净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她和他又见了面。但她并没有觉出和上回初见有什么分别。隔着漫漫摇曳的帘罗和精美的雕花,与隔着当初那一桌残羹冷炙是一样的,她仍旧不体面。尽管她特地换上了最光鲜的衣裳来到池家,他也依然将她视为尘土。 唯一的不同,这次他看来看去,在她单薄的背上看了好几回。 她早习惯了这班阔气公子鄙薄的目光,也习惯了忍辱负重。她不是没自尊,是她爹讲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给他看,不信看不进他眼里去! 她故意在那满面书架底下捱延着,抽出这本来说“不是”,又去抽那本。寻摸半晌才找到那本《梦溪笔记》,交给络娴,“就是这本。” 络娴只模糊认得个“笔”字,有些发酸地微笑,“你认得这些字,一定是认真读过书了?” “我爹是人家府上的书启相公,家中没有弟兄,他闲着没事,只好教我们姊妹识字读书。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认得那么些字做什么,女孩家又不去做官做文章。” 玉漏自己说来也很惭愧,她爹好好的读书人,再不济也不是养活不起,非要把家里的女儿都打点成个奉承巴结的礼物,四处送人。 络娴见她面露难堪之色,权当她是真心说这话,便得到安慰,一手拉着她出去,一手把书递给池镜,“小叔,你瞧是这本不是?” 池镜起身点头,“是这本,有劳二嫂。” “小叔总算想起来要认真读书了?你不知道老太太为这事生了多大的气,前些时见天和我们抱怨,说你在京学坏了,从前分明是好好的一个人,要不是因为打架打伤了,没去考试,今年放榜,保不齐头名状元就是你。” 络娴趁势打趣,以便和他亲近些。她是新进门的媳妇,正乐此不疲地要同池家上上下下处好关系。 而池镜在家不算难相与的人,况他们两家世交,自幼就相识。可凭你和他如何亲近,总走不进他心里去。他和人即便是说说笑笑,也带着距离。但总是说些俏皮话,常逗得女人们面红耳赤。 池镜半真半假地歪着手里的书玩笑,“谁说我借书就一定是去看呢?没准是拿去撕了生火。” 引得玉漏憋不住笑了声,没敢抬头,仍是低着眉眼。当着络娴在这里,她不能明目张胆看他。甚至她应该避开的,这已是过分失礼了。 好在络娴是个简单的女人,年纪又轻,不大计较那些琐碎的规矩。或者她根本想不到旁的上头去。 她自己也笑,“小叔又说这些没头脑的话。你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不学无术。你二哥说你学问厉害着呢。” “二哥那是客套话,二嫂也当真?怪道是新婚燕尔,丈夫说什么你都信,仔细别给他骗了。” “丈夫的话都不信,还去信谁的?等你日后娶进来一房奶奶就晓得了。” “听二嫂这意思,仿佛是要替我主张婚事啰?” 池镜的目光尽管放在络娴脸上,余光却在瞥着玉漏。她仍在那里低着脸,仿佛觉得不该和一个男人私下觌见,但偏偏又不走开,只把头一低再低,低得恨不能拿脑袋立时在地上打个洞的样子。 也许她根本是局促得没法行动,小家子气的姑娘大多如此,甚至比不上他池家的丫头,见着个陌生男人就拘谨得厉害,手脚都不听使唤。 他不由得哼一声,极轻的鼻息,伴着他嘴角噙的笑,很容易使人糊涂,分不清那到底是轻蔑还是一种调情。 玉漏心慌得厉害,把脸偏向隔扇门外。日影西昃,把院门外头的桂花树的影拽到对面廊下。一地暖金色的太阳,一地暖金色的桂花点子,风却是冷的。 叔嫂两个还在笑谈,络娴扬着声线叹,“你的婚事哪里轮得到我张罗?上有老太太,下有老爷太太。我不过是提点提点你,好叫你收收心。” 池镜反手剪到背后去,百无聊赖地把脚向上垫一垫,“二嫂说这话,仿佛我在外头的名声很不好听?” “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在外头不乱来,家里都晓得。我就是白劝劝你。” 池镜微笑道:“白劝两句就罢了。” 络娴尚未领会,还待要说,玉漏轻轻在后掣了她衣裳一下。她虽不明意思,也只好住口不说了。 池镜告辞向外走,背影碾着日影,把书举起来摇了摇,“我先回去了二嫂,二哥回来你告诉他一声。” 待人走远了,络娴拉着玉漏往东暖阁进去,“你才刚扯我做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玉漏坐下来笑,“你并没有哪句话说错,只是我听你们三爷好像有些不高兴,所以才拉住你。” 络娴自己想想,终于领悟过来,“噢,我晓得了,他的意思是我只在他跟前开开玩笑就罢了,别同家里人嚼舌根。他怕老太太听见我们这些玩话当是真的,又和他算账。” 玉漏趁势打探,“那你讲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在外头风流?” 络娴撇一下嘴,“那倒是没有的事,他不过喜欢在外头和朋友吃酒,风月场中是不去胡混的。你别看他爱说笑,其实清高得很,门第差些的小姐,他都瞧不上。” “按说你们这宗人家,娶个公主也娶得上。” “那他好像也没那个意思。”络娴凑过脑袋来,“我告诉你吧,他跟二老爷在京的时候,二老爷就来过信,叫家里先不要替他相看人家,好像圣上有意等他科考出来看看成绩,想把一位公主许配给他。后来他不是闹出那些祸事?没考成,圣上就把那意思丢开了。我们老太太就是为这个事生他的气。他自己却跟没事人一般,全不觉得可惜。” 玉漏把眼珠子向下一拨,不由得心事重重,“那他无意高攀,就是想娶一位门第相当的小姐了。” 络娴没留心她语气里的失落,自己也还惋惜,“要是他也娶一位公主,我们池家就有了两门皇亲。” 玉漏一听,下巴险些惊得合不上,“还有一位是谁?” “我告诉你,你回去可不许告诉。这事情还没准呢,只是有那个意思。听说是想在我们家两位小姐里拣一位给晟王做王妃。如今太子还没定下来,四位皇子都先封了王,谁知往后是谁继承大统?要是我们池家真有位小姐做了晟王妃,日后说不准就是皇后。” 在玉漏骇然的眼色中,她谨慎地笑了笑,“不过呢,说不准,朝廷里的事变故太多,又还没个准信。只是前年皇上问了二老爷一句说:‘你们家两位姑娘快当年了吧,有没有定下人家?’就这一句,阖家生等着,都不敢给两位姑娘议亲。” 这一席话说得玉漏心惊不止,想着自己就是拼得头破血流,也得进这池家的门不可!尽管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几近没有。但按她爹的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欲谋远事,先得讨好眼前这位,络娴是她能进池家最有可能的门路。她忙调过话头,“你不是叫我 替你做鞋子么?这会把料子拿来给我,我回去就好替你做。” 络娴倒犹豫起来,“你在家是不是有许多活计要做啊?我晓得我们凤家早不比当初了,年初我出阁后,家里裁撤了好些人。再说我大嫂那醋坛子性情,就有人使唤也不能轻易饶了你去,何况如今房里人手不够。我再拿这事情烦你,怪不好意思的。” 玉漏温柔地朝她挤挤眼,“不妨碍的,活计多点反倒好消磨时辰。我除了这些事,也没有旁的可做,又不要我去灶上烧火做饭。” “我们凤家也不至于落败到那个地步。”络娴也似宽自己的心。说着又劝她,“你如今跟了我大哥,我劝你往长远了打算打算。我大哥虽然这两年赋闲在家,可听我母亲说,朝廷近来又有放官给他做的意思。趁我大嫂还没生养,你先生个孩儿出来,做个名正言顺的姨奶奶,有什么不好。” 好虽好,却不是顶好。倘或没遇见池镜,凤大爷的确是玉漏最好的出路。 可见过了池镜就是见过了九重天,他面如冠玉,家世不凡。最要紧的,他尚未婚配。他的出现,令她还有梦可做——成为他的妻室,侯门池家的三奶奶。 第3章 观瑞雪(o三) 玉漏很清楚,打算要嫁给池镜如同发梦,把终身搭进去个不切实际的梦里,大有可能一败涂地。但古人云“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不到那一刻,谁又说得清到底会不会赢? 就是输了也不要紧,总不至于丢了小命,反正她原本就是男人手上的一个玩意。 络娴的话她没往心里去,笑着嗔一眼,“养孩儿是想养就养的呀?那得看运气。老天爷不给,有什么法?” 这话有道理,络娴自己进池家大半年还没动静呢。她也笑笑,吩咐丫头去取了料子来。单是做鞋子软缎就拿了三样颜色,叫玉漏拣,“你看看哪样颜色做鞋面好,黑的?” “黑的倒不出色了,男人家穿来穿去都是些黑的鞋面,你们家的男人恐怕这样的鞋子多的辨不清。倒是这月魄色的好些。” “你拣吧,我针黹上的功夫不在行。”络娴叫丫头收了别的料子,又叫把一件闲置的新衣裳也取来给玉漏,“这就当是我的谢礼,咱们俩身量差不多,你穿着一定出色。拿回去别给大嫂看见,省得她有话说。” 东西包好即是日薄崦嵫,络娴吩咐两个丫头去提了晚饭来,摆在炕桌上和玉漏吃。玉漏自下晌和她回来就没见她丈夫,因问:“池二爷不家来吃饭?” “他们族中有门亲戚明日娶亲,家里的人都去了,大概人家还得留他们歇在那边,明日吃过酒席再回来。” “怪道我下晌跟你进来就听见你们府上好清静。你怎的没去呢?” “我娘的病不是又重了些嚜,我早起就赶着回去瞧我娘。这一家子忙活他们自家的亲戚,我的亲娘,难道我也放着不理会?”络娴说着把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秃噜着嘴皮子,似乎对婆家不重视她娘家有点怨言,又不好明讲。 玉漏自然也没好多问,含混地宽慰一句,“侯门之家,人口多,自然事情就多。” 饭毕络娴叫丫头去吩咐顶软轿玉漏回凤家,玉漏心里倏然感到些依依不舍。 屁股下坐的是一张大暖榻,底下围子里头是空的,放着两个炭盆向上熏着,坐了大半日,半点也不觉冷。她坐在这里想凤家那间西厢房,冷榻冷床,寒气此刻就迫不及待爬到她心里来了,冷得人骨头发僵。 可既是客,就没有久留的道理。她立起身来,把屁股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地从那暖榻上拔起来,以免坐得太暖和,一会适应不了外头的折骨的风。 未几丫头进来回,“奶奶,没有轿子了,连车也没有。四老太爷府上娶亲,怕来往送客不够,把咱们家的车轿都借了去。您看这可怎么好?要不外头雇一顶轿子送姑娘?” 络娴因问:“我下晌不是才坐回来一辆马车么?” “我才刚到门房去吩咐套车,小的们说您回来没多久,四老太爷家又遣了人来把那一辆车也给借走了。噢,三爷下晌倒是坐回来一辆车,不过这会他也要赶着往四老太爷府上去。” 络娴忙起身拉着玉漏往外去,“唷,快趁这会你就坐了我们三叔的车回去,再迟可就真就没有车马了!” 两个人一阵风跑,不知穿过几片花墙几处重门,玉漏的眼睛来不及细看,总是走马观花,梦游仙宫一般。 跑到门上来,正撞见池镜要出去。他换了身黑绸灰兔毛领子直裰,外罩暗灰色氅衣,扎着黑帕头,老远走在门下,格外潇洒。 络娴便喊住,“小叔!且等一等!” 池镜拔回条腿来,见两女拉着朝这头跑来,跑得气喘吁吁髻亸钗遗。凤家打发来的那丫头,依稀记得说她叫玉漏?她怀里还抱着包袱皮,就跟逃荒的流民一般。 跑到石阶上来,不知是谁踩着了裙子,一个拽一个地摔了个人仰马翻。他好笑着迎下去搀扶,“二嫂什么事这样急?不知道的还当是在向我追债呢。” 顺带手也拽着玉漏的胳膊将她提起来,玉漏摔得狼狈,臊得个脸通红,忙把头低下去。 池镜一看她这模样便觉无趣,把手丢开,退了一步,“二嫂有事吩咐?” 络娴将玉漏朝他跟前一推,顺着胸脯直匀气,“吩咐是不敢,你不是要往四老太爷府上去?顺道替我送她回我娘家。家里车轿都借去了,总不好叫她个姑娘家,这么暗的天色走回去。” 池镜瞟下玉漏,玩笑道:“走回去又怎的?未必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包金银财宝,怕给人抢了?” 取笑的是玉漏,可话不知是冲谁在说。玉漏抬起脸就撞上他不冷不热的笑眼,不自觉地退回到络娴身旁,识趣地低头,“我自己走回去也不怕什么。” “那可不成,”络娴拽了她一下,剜了眼池镜,“小叔,眼瞅着就到年跟前来,贼啊盗的保不齐都出来了,这么暗,给她在街上撞见怎么办?她身上虽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可到底是这么标志的姑娘。” 玉漏听见说她标志,先就心虚了大半,恨不得将络娴的嘴巴捂住。 她算什么标志?不过小有姿色。像池镜这样的男人,连皇上都想招去做驸马,她这点姿色在他面前称标志,简直是自讨难堪。 亏得池镜没说什么,只吩咐门上小厮又去牵匹马来,对络娴道:“二嫂就为这个追出来?小事。她坐车,我骑马,保管安安稳稳给二嫂送回凤家。” 不一时登舆,玉漏坐在车内,偷偷撩个车帘缝看。见池镜骑着马老远走在车前头,两个肩在淡淡余晖中慢一挫一挫地歪着,慢洋洋的。周围四个小厮簇拥着他。 隔得这么老远,就是想借道谢的功夫和他搭句话也不能够。她把帘子放下来,擘画半日也没寻到个恰当的时机。兀突突和人搭话未免不妥,白臊了自己的脸面倒没什么,恐怕他未必肯理。 池镜的父亲是池家二老爷,在北京兵部任正三品兵部侍郎。早年池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池家都是住在京城。 是后来池老太爷过世,爵位袭承给大老爷,皇上天恩,又点了大老爷一个江宁织造监察,大老爷就与一干家眷又回到南京老家来居住,剩下池镜父亲还在京中任职居住。 那时候池镜还小,一年有半年的光景代他父亲在南京给老太太与长辈们尽孝,下剩的时候都是和他父亲住在北京。两京的繁华富庶他都是经过的,普天之下的好东西,他也都见过使过。 这会太阳全部落下去,寒气袭上来,玉漏忽然打个冷颤,感到一阵庞然的灰心。也不知先前自己是哪里来的那股拼劲,竟敢自不量力。 可要叫她回头,她又决计不肯。 倏闻得有人敲窗,玉漏打起车窗帘子,看见池镜弯腰在马背上看她,“我要往东去,叫小厮送你回凤家。替我向你们大爷带个好。” 逃玉奴 第3节 不知几时天色已沉成一种幽昧的蓝,月亮细细的弯在他头顶,冷而白。人间像不知不觉坠入一片深海中,使人感到一点窒息。 街口人烟寥寥,各处铺子都关门上了板子。他的耳眼口鼻都有些朦瞳模糊了,唯独一双漆黑眼睛在这初冬的暮色中,还亮着零星一点冰人的光。 玉漏知道说这话有些厚脸皮,但在这一刹那,她就是莫名认为自己和他很登对,在灵魂里。因为她能感觉到从他那黑海一样的眼睛里头摸进去,一定可以摸到他冷的心。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她不由得重新提起一点信心来,抱着包袱皮点头,“您路上好走。”眨眼又忙添补一句,“天色暗得很,路上恐怕起霜,您打着灯笼不曾?” 前头四个小厮皆打着灯笼,池镜一招手,叫来了一个,“把灯笼给姑娘。” 玉漏忙摇撼两手,“我倒用不着,转到西街上去,一会就到了。” 池镜端起腰来,马蹄子踱了两步,退得远了些。他的身子在马上懒懒地跟着晃两下,虽不说话,一双眼只管把玉漏望住,透着不耐烦,叫人不能磨蹭推辞。 玉漏不敢忤逆,忙笑了下,把胳膊伸出窗去接,“那,谢谢您。改明日我再送回府上去。” 他毫不在意,“一只灯笼值什么?” 她有点慌张,灯笼杆子卡在小窗口,越急越乱,恁是就忘了把杆子横着收进去。 池镜看见她单薄的小氅袖耸上去一些,露出截又细又白的腕子,脆弱得一折就断。这样的温顺得兔子似的女人,只适合睡觉,怨不得给人为妾。 因为尴尬,她嵌在窗上的脸发讪地笑着。他也觉得可笑,抬手把杆子给她送进去,无意中出声,“大概就是太笨的缘故,所以唐二才不要你了。” 玉漏眼色一亮,心下又惊又喜,他果然记得。尽管话不大中听,但没什么要紧,好歹证明他记得她。这无疑是为她的信心添砖加瓦。 沉默的功夫,他又问:“你跟唐二几年了?” “两年。” “两年……”他拖着嗓子,事不关己地替她惋惜,“唐二也够没良心的,跟他两年,说丢手就丢手。” 玉漏听得出来,那居高临下的笑眼中并没有任何怜悯的感情。她想着该回些什么挽回一点尊严,毕竟成了人家的下堂妾,对一个女人来说,应当是件丢脸面的事。尽管她自己并不这样想。 话还未出口,池镜已将缰绳拉着掉了个方向,背后嘱咐了句驾车的小厮,“送姑娘回凤家后把车赶到四老太爷府上去,那头想必还要用车。” 那小厮答应着把马赶起来,玉漏探出头,池镜的背影业已隐没在夜色中,只听见马蹄子“踢踏踢踏”的,慢悠悠地在空旷的长街响着,令她感到一股无名的怅然。 归至凤家已是掌灯时分了,天冷也无人闲逛,都在屋里歇着。天色昏暝,寒烟四起,花草树木笼在烟幕中模糊不清,在各处站了鬼的影子,衬得凤家偌大的宅院益发荒殆。 凤家早个几十年也是名门之家,爷爷辈男人里出了好几个做官的,曾做到南京吏部。后来老太爷老太太先后过世,分了家,又是贬的贬,罢的罢,死的死,日渐没落。 如今同族中年轻一辈男人里,仅凤翔是个有出息的,先时科考出来做了两年官,虽因得罪人给革职在家。不过听络娴的口风,兴许真能东山再起。 可再能辉煌也只是落日的余晖,濒死的耀眼。凤家毕竟是凋零了,单靠凤翔一个人重整门庭到底艰难,拖着这么些人口反倒能把人拖垮。而女人的青春又太短暂,玉漏生死不能陪他这么耗,不过是借他做个登云梯。 她抱着装衣裳和做鞋料子的包袱皮走进院,看见正屋里亮着灯。原该一径钻回西厢,听络娴的话,不给凤大奶奶晓得。 可稍稍思量,两眼一转,恁是抱着包袱皮打起厚厚的棉帘子走进正屋。她脚步轻,碧纱橱里头没听见她进来,还在说话—— “我一说她,你就护着。还说公道,哼,我看你那心都要调去右边腔子里吊着了。”刚吃罢晚饭,凤大奶奶俪仙坐在榻上,拿细竹签子剔着牙,向旁啐了口,引得炕桌上的烛火苗子抖颤了几下。 凤翔烦嫌地放下书,控制着眼睛不去看她,省得她招来他更多的厌烦。也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和她说:“玉漏并没什么错,自从到家来,还不是时时谨慎,处处听话。你为什么老是无中生有?叫外人听见,你做奶奶的名声上也没什么益处。” “她那不过是装出个听话样子罢了,哄得了你们这些瞎眼的男人,可哄不了我。” 俪仙说着,索性将竹签子也丢开,“按你这意思,好像是我容不得她?我告诉你,我不见得是那么肚量小的女人!我是替你抱不平,又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姑娘,是人家姓唐的不要了,丢给你的。偏你没吃过没见过,还当个宝贝似的焐着,给人看不起!” 唐家,池家,凤家都是世交,如今凤家的名望虽早不如那两家,可几十年的交情,轻易也断不开。唐二爷要赠妾,凤翔不好拂他的盛情,只得勉为其难接了来。 不承望玉漏行事小心,温顺乖巧,从不肯多说一句,常是低着头做活计。阖家任是谁,都和人和和气气的,托她做事情,也从不推辞。 这些日子凤翔看她下来,倒起了些怜惜之意。 第4章 观瑞雪(o四) 此刻说到玉漏,炕桌上的烛火“呲呲”弹动两下,暗黄色的光萎靡一瞬,又绵绵地晕出来,将凤翔半副肩臂扣住。 他的语调不禁放得温和低沉了些,“她也够苦命的了,你又何必和她为难。” 俪仙偏是副铁石心肠,“这年月谁不苦?噢,就她苦?你瞧瞧这家里,谁不是打着饥荒维体面?夏天太太做生日请客,那么些亲戚朋友,二弟和弟妹一摊手说没钱,哄得我把陪嫁的两箱衣裳拿去典了一百两银子来使,我难道不苦?不过使唤她多做几样活计,你瞧瞧给你心疼的唷——” “既叫她做活计,何故又挑三拣四?做得好做不好,大家将就用。她到凤家来才多少日子?成日家点灯熬油的,又是你的差事,又是旁人托她做活,眼睛都要熬坏了。今日替你做的那对袖筒子我看就很好,绣的水仙花就合你的名字,你非说不好,难道不是故意刁难人?” 做的东西合是合俪仙的喜好,做东西的人却惹她讨厌。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凤翔老护着。 俪仙一肚子火不由得辟里啪啦烧得旺,把桌儿一拍,“别人叫她做活计与我什么相干?她自己高兴替人家做,我还拦着不成?你在这里心疼她,我告诉你,人家可比你会奉承人——” 接着便是无休不止话,掂玉漏的过子,责怪凤翔的偏袒,抱怨家里头一切人事。偶然还伴着几声詈骂。 他们夫妻成婚三载,说不上好,但这样吵的时候也不多。凤翔是个读书人,对内对外一贯斯文有礼,不爱和她起争执。他知道和她是话不投机,因此能少说则少说。近一个来月每每争几句,都是替玉漏在辩护。 玉漏在碧纱橱外听着,觉得是有点亏欠他,他待她也算疼惜,她却一门心思指望踩着他去够池家门楣。 没什么说的,的确是有些没良心。可这世道要讲良心,上哪讲去? 她仅仅能做的,便是以己之身,导引战火,也替他解个围。便在外头轻咳两声,收着下巴颏打帘子进去,“大爷,大奶奶。” 见她进来,凤翔把书搁在一旁,端坐起身微笑,“你是怎么回来的?” “三姑娘打发他们家的马车送我回来的。” 俪仙冷笑一声接过嘴去,“呵,三姑娘好嚜,嫁得好,心肠也好。要早几十年,我们凤家和池家算是门当户对,如今不是了,算是你凤家飞出去个金凤凰,阖家都要捧着她,怪道谁都拚死了去巴结。” 她一说起来就没完,似有一肚子的冤屈,“你巴结你的好了,不要紧,与我本不相干。可拉她到那屋里坐着,那屋里不烧炭又不是我克扣了你的,家里头就是这规矩。下晌太太倒叫了我去说了我一顿,说我做大嫂子的不知体贴三妹,回娘家来,冷飕飕的让人坐在那里。难道是我不许她到正屋里来坐的?” 原来俪仙今日起这一肚子火并是无名火,全因玉漏去库里支了那半篓子炭惹出来的。玉漏怯生生看她一眼,没吱声。 凤翔便来调和,“原来是为太太说了你几句。这也没什么,太太常病着,家里的事也不大清楚,管家婆子去耳边闲说几句,她误会了什么,你和她分辨 清楚就是了。” 俪仙吊着眼梢在玉漏身上扫,“我分辨得清楚?谁知道你这心肝宝贝去支炭的时候对人说了什么,倒成了我不让三姑娘到正屋里来坐,只把人打发到西厢房里挨冻!” 玉漏也没说什么,只和支取东西的管家婆子笑说了句:“三姑娘不爱到正屋里去坐,怕讨人嫌。” 阖家谁不知道这姑嫂两不对脾气,还禁得起玉漏这么半遮半掩的挑拨?那管家婆子一听,忙去向太太耳边说了几句。太太自然是偏心女儿,一味埋怨媳妇。 凤翔道:“这也怨不着别人说什么,三妹还在家的时候你就与她不和,你就是请她到这屋里来坐她也不肯来,三妹本就是个直爽脾气。” “噢,她不肯来是她的事,为什么说是我不许?!” “谁说你不许了?难道太太这样说了?” 虽没明说,却是这个意思。不过当着玉漏在这里,俪仙不好直说婆婆的不是。只得把一口气硬憋回肚里,一双恨眼在凤翔玉漏身上睃来睃去。 又看见玉漏怀里抱着个包袱皮,里头露出些好料子的角,不由得再讥,“三姑娘果然是好啊,去她家里一趟,就给你这么些好东西。你往后可得去他们池家去得勤谨些,既得了好处,也躲开了我。好像在家坐着我要吃了你似的。” 这话是暗指凤翔下晌支玉漏去池家的事。凤翔没说什么,玉漏偏要回明一句,“是三姑娘请我给她做双鞋,衣裳是她给的谢礼。” 俪仙还待要发难,凤翔实在不耐烦再听,忙打发了玉漏,“既如此,你这会就回屋去替她做,早日做完了早些给她。” 不一时玉漏出去,俪仙冷吊着眼睇凤翔,“不是怕她把眼睛熬坏了嚜,这会又忙着打发她回屋去做活。就把我想得那样坏,在我跟前多站个一时三刻的我就要扒她的皮?你放心,我虽不读书,也是讲道理的人,还没寡毒到那地步。” 凤翔耳根子里直听得发嗡,也要藉故躲开,“人都出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给你这么一闹,我倒忘了问她池镜到底后日往不往家来赴席,我问问她去。” 旋即听见俪仙在背后冷笑,“装什么样子,谁不知道谁?忙不迭追过去,还不是想在那屋里歇。明说好了!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装了这个把月,今日可算是装不下去了——” 话还未完,凤翔就在外头把门拉拢,将她一堆的冷嘲热讽一并关在里头,自顾自绕进西屋。谁知俪仙猜错了,他少坐不多时,不过宽慰玉漏几句,又自往书房安歇去了。 没几日治席请池镜,凤翔特地令添置了些好酒好菜,叫把席面摆在外院两间小厅内。什么都妥帖了,叵奈不够人手。 现今各房里都裁撤了不少人,他们这屋里合玉漏在内里里外外只四个丫头,忙还忙不赢,哪还得空伺候席面? 凤翔想把俪仙跟前的人调度过去,还未张口便给俪仙挡了回去,“你趁早别开这口,把我的人调去支应,亏你想得出来。我这里难道就不用人?眼下这家里都是我在操持着,打发她们传话取东西还恨不得她们多生两条腿呢,还要去伺候你的席面?” 一面说着,一面向窗外西面递了个眼,“现有个闲人在那里放着你不去使唤,倒来难我的人!” 凤翔坐下来道:“好没道理,你见谁家支使房里人在外头应酬生男席面的?” 俪仙哼一声笑出来,“咱们家这时候还讲这体面?人都不够使的,还计较谁管哪一宗事?你既讲规矩,前几日就别派她往池家去送帖子,谁家给男人下帖子请客是派房里人去的?” 堵得凤翔不则一言。为难之际,玉漏走进碧纱橱内道:“爷奶奶可千万别为这点小事吵起来,不就是伺候席面么,我去吧。” 凤翔仍觉不妥,“那哪行?没这样的规矩。” 玉漏一面微笑,一面提了壶来往二人茶碗内添热水,“奶奶说得对,这时候还讲这些死规矩做什么?那些贫寒之家待客,难道女眷也不出来迎待?我在家的时候我娘还时常遣我上街买东西办事呢,多少人都见过了。我在家不过是做做针线上的活计,暂且调个空出来,不是什么为难事。” 才说完,就见俪仙的丫头进门,回了几句话,俪仙又扬起嗓子吩咐,“你再到太太屋里去问问太太今日可好些没有,说我一会就过去请安。” 那丫头脚跟还没站稳又出去,凤翔见状,只得勉强答应午晌叫玉漏往外头侍奉席面,跟着柔声道:“委屈你了。” 俪仙笑着端起茶碗,“人家可没觉着委屈,她在唐家的时候不也是做这些事?多少男人都见过了,要不然能遇见你么?” 凤翔玉漏两个一时皆有点难堪。当初就因为在唐家撞见,凤翔多看了玉漏两眼,那唐二爷便大方得将玉漏送到了凤家来。俪仙恨死了凤翔这班朋友,她倒是这点好,凭你多阔的人,不喜欢的绝不肯去巴结。 也因此,对今日款待池镜也是冷冷淡淡的态度,一概不操心,只催促凤翔去张罗,“你还不自己去瞧瞧厨房里把你的酒席做好了没有?眼看就晌午了,人家池三爷也该到了,酒菜上得慢了,可不是你们凤家的规矩。” 待凤翔出去后,玉漏也要跟着出去张罗,却听俪仙喊了声,“你站着。” 玉漏只得将一条腿拔回来,“奶奶有什么吩咐?” 俪仙不则声,只拿一双眼上上下下将她扫量几回。晨起一朵淡粉的菊花还没簪上头,在她手上甩着,两片薄薄的嘴唇间翻着一点浪花似的冷笑。 看得玉漏心里头渐渐发毛,也不知怎的,自进了凤家来遇见俪仙,倒是遇见了个天生的克星。俪仙张扬浅薄,蠢是蠢了点,偏偏那眼睛一看她一个准。 “你装出这柔柔弱弱的模样,是想着男人家都爱这可怜样,不出三五日,得了大爷的心,就把你正儿八经封个姨娘,你也算熬出息了?” 玉漏抬额看她一回,心放下来,眉眼也放下来,“奶奶多心了,我不敢这么想。” 俪仙只管吊着眼梢默笑一阵,忽地一使力把虎口上的菊花掐断了头,丢开手便一巴掌劈向玉漏脸上,“你趁早别做梦!我可不是那些只博贤良名的奶奶,怕人说她吃醋,情愿白担个好名声,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头咽。我俪仙可不是傻的,横竖这凤家上下里外早看我是个泼妇了,我还费周章去维那不打紧的体面做什么?” 她接连在玉漏胳膊上拧了几下,撒足了气,继而提尖了嗓子,“你要是知道个惧怕,就别打量着想靠怀个孩子在肚里就能正经做个姨奶奶。就是你有那运气怀上了,兴许也没那福气生。” 玉漏捂着胳膊点头,待俪仙无话可说了,才往厨房里头去帮着上席。提篮盒挎在肘弯内,胳膊上还隐隐作痛,但她心里倒觉踏实了些。 没有俪仙这泼辣吃醋的个性,将来谁来成全她往池家去呢? 池府在南京城内就是座气势恢宏的堡垒,轻易是攻不进去的。就是同一切亲朋间,池家人也保持着张弛有度的关系。侯门之家说的善言善语,谁知道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客套? 不想未及小花厅上,倒听见池镜清清朗朗爽快的几声笑。玉漏心一动,以为听错了,将脚步轻止,有意在廊下听觑一阵。 里头凤翔正拉着池镜入座寒暄,“实在失礼,你自回南京来已有这些时,我竟还未请你一次。上次三妹回家来,我托她捎个请客贴过去一试,没承想一请即来。倒是你不和我计较这失礼之过了。” 二人并坐两端,池镜一面把手贴在熏笼上烘着,一面平易近人地笑着,“凤大哥下帖子请我,多晚都不算晚,我岂有不到之理?不说叨扰,还敢怪罪?” 凤翔忙摇手,“快别叫什么凤大哥,我虽长你几岁,可论文章见识,远不及你。你如此一叫,倒把我叫得亏心得很。” “你说这话,分明是叫我亏心。幼年时候要不是你舍身救我,我哪还有命活到今天?别说你原就长我些年岁,就是同岁,我叫你声大哥你也当得起。” 逃玉奴 第4节 池镜把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脊梁松软地贴着靠背,偏头望向凤翔,一对眼珠仿佛是藏在水底下,濛濛里透出来一点亮光。 他是敬重凤翔,凤翔温文尔雅,为人正值,是他们这一代 世家子弟中难得端方无暇的公子,全归功于凤家老爷太太是一对极为通情达理又慈爱的父母。池镜自己是没有这样的父母,因此敬重之外,心底里对凤翔又隐隐止不住一丝嫉妒。 凤翔便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陈年旧事快别提了,你还是叫我的名字,我听着顺耳些。你稍坐,我去催促下人摆席,你我好痛快吃几杯。” 正起身,就见玉漏挽着提篮盒进来,往一旁饭桌上摆菜馔。 二人稍候入席落座,玉漏正弯着腰绕着圆桌在那里挪碟移盏。因她低着脸,池镜并未留意是谁,只看见满当当四盘八簋,便埋怨凤翔,“你我这些年的朋友还有什么客气好讲,何必如此铺张?难道因我常年在京,就疏远了不成?” 说得凤翔不好意思,“这何值什么?一桌酒席我还款待得起。” 都晓得凤家如今的情形,池镜不好再多说。和凤翔坐下来,问起凤翔任官之事。 凤翔道:“只是听见个风,我母亲也不知听哪家的夫人说起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未可知。你知道我在朝中一向没个交际,先前做那两年官竟是白做。” “我倒可以替你打听打听,只是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不好私自做主。今日来,也是为这事。你若放心,我写信上京问问看。” “好是好,只是可别叫你为难。” 池镜摇着手笑,“没什么为难,不过是问问,又不是替你讨官。我纵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 这话多半是自谦,以他父亲在朝中之势,要向吏部讨个一官半职也未尝不可。只是连他自己也要科举入仕,谁还好求他这个?况凤翔也不是这样的人。正因如此,二人才成了知交。 池镜认识的人虽多,可多半是交面不交心。这些年来往返两京,仍旧只把凤翔放在眼内。没办法,凤翔整个就是个君子典范。 玉漏在旁看下来,见他和凤翔说话态度不傲不骄,眼里收起了那一抹的不耐烦,似乎平添了些许人情味。 也许是这丝淡淡的人情味,小花厅里很快升了温,热气仿佛淹到她头脑里去了,使她恍惚间有些迷醉。 炉里烧断了一截炭,轻微地“轰”一声,烘暖了整间小花厅。吃过几杯酒,身上渐渐热起来,池镜起身把氅衣脱下来,眼不抬地递到一旁。 玉漏忙接了,走去四折屏后头的龙门架前,趁势把把翻过来把氅衣里子摸一摸。是水貂皮做的里子,暖绒绒的,一把摸下去就滑到底。这样一件衣裳,少说也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喝。 她依依不舍地把衣裳挂上,转出屏风取小桌上温酒的碗,一并端到席上替二人斟酒。微微斜下眼看池镜,只看见他鼓动的颌角,有一点门外的太阳光在那角上遮遮掩掩地闪动着,黄金一样的颜色。哪怕那棱角病并不温柔,此刻她也只觉他可亲。 两个人谈谈讲讲的并没留心到她,她不觉把酒壶提高点,“不留神”溅了点水星在池镜手背上。池镜顿觉手背的皮肤给人轻轻咬了一下似的,抬眼一看,便认出是玉漏来。 “让我们自斟好了,你去旁边歇着。池镜是自家人,没那许多讲究。”凤翔忽然道。 玉漏调转头来笑,白白的脸上糊了几个发青的指印。凤翔眼尖,不由得细窥须臾,凝着眉心问:“谁打的你?” 池镜也跟着看一眼,那半边脸略微肿了些,果然是给人打过的样子。可她既不愤,也不哭,也不诉苦,反倒遮遮掩掩的,“没人打我。” 凤翔不信,一想自然就想到俪仙头上,板着脸把酒盅放下来,长叹一气,“你去旁边歇着吧。” 池镜听口气听出来,这不是寻常丫头,多半是凤翔房内侍妾。凤家如今人手不够,连房内人也给拉来男客跟前伺候席面。 这原也怨不得凤翔,不过这丫头竟和上回在唐家席面上一样,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自然也看不出高兴来,一张白得惨然的笑脸上赫然贴着个巴掌印,似乎此刻还有只手掌贴在她脸上随意将她揉搓。她却是一声不吭,仅仅是温顺,听话得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叫她去坐着她不坐,只把换下的温碗拿到旁边耳房去,新换了滚烫的水来道:“我把这两道菜也拿去热热。” 池镜瞟眼看着她出去,连走路的姿势也显不出个性,既不急也不缓,两只脚藏在草青色裙子里,只把裙子踢起层小小的浪花。 第5章 观瑞雪(o五) 小厅隔壁有间耳房,生着炉子,玉漏把盘子隔着铁板子搁在上头,走去墙根下贴着听那头说话。 “内宅家务,叫你见笑了。”凤翔半晌不吭声,一开口便不好意思地笑叹。 池镜搁下酒盅宽慰,“哪个男人府上没点闹不开的家务?听说嫂夫人是个爽利脾气,这样的女人倒有一点好,什么都摆在外头,犯不着你去猜。” “也只你肯这样说,外头人只笑话我惧内。”凤翔好笑,“听你这口气,你在脂粉堆里也颇有造诣?” 池镜摇头,隔了片刻没奈何抬抬眉梢,“我们池家的女人可不少。” 二人相视一笑,凤翔又叹,“女人可不能轻易小瞧了。我也是娶了妻才懂得,一个女人饶是再笨,也是一把明察秋毫的算盘。其实我看女人最该去做账房先生,凭你多烂的账,也能给你算得清清楚楚。” 池镜不禁大笑出声,扭头向后墙上看一眼,慢慢敛下声线来,“你这位‘账房先生’我仿佛在唐家见过,怎么又到了你们府上来?” “噢,是这么回事,九月里我做生日,唐二在家治席请我。席上唐二吃了几杯酒就玩笑起来,说未及给我备生辰贺礼,随手在旁拉了玉漏要送我做贺礼。几个朋友又在旁起哄,我和唐二皆下不来台,果然没几日就把个人给我送来了。” 凤翔说着,摇头笑了笑,“原是玩笑,我本不想收。可送她来的那婆子说,玉漏在唐家两年无所出,唐二早嫌了她,一月里也想不起她一回。唐二那个人你也知道,专是个喜新厌旧,又弄了好几房侍妾在家。玉漏受了冷落,他们唐家下人又多,可不是处处受他们欺负?我想着我这位奶奶性情虽不大好,可我们凤家倒没那么些闲人,纵然受气,也只受一个人的气,好过受一堆人的揉搓。这才收了进来。” “想来也是你一番好心。” 池镜服他也服在这一点上,也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却丝毫不染纨绔习气。 “就怕好心办坏了事。玉漏这丫头,性子软,又没甚心计手段。若生得丑陋粗鄙些就罢了,偏又是副标志模样,即便我没有半点心偏,也点了内人的眼。” 池镜听出几分怜惜之意,可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不好过分置喙,只得一面听他的牢骚,一面点头敷衍。 谁知点着点着,正端起酒盅噙到嘴边,忽听凤翔问:“你也看她不错?” 池镜稍怔一下,仍是敷衍点头,“是有几分姿色,性情也柔顺。” “那不如送了你,由你领回家去。” 惊得池镜手一抖,洒出几滴酒。顷刻后他一笑,掏出绢子来随意把桌面抹了,“说什么玩笑——” 玩笑么?玉漏可不敢把这话真当个简单的笑话听。她每一次命运的变幻,几乎都是因为男人间的玩笑。 先是那年唐二同她爹玩笑地打听了一句,“听说你几个女儿都能书会写,相貌也生得好?” 随后他爹也玩笑着回了一句,“承蒙唐二爷看得起,不过白认得几个字,说‘能书会写’实在不敢当。倘或二爷不弃嫌,改日二爷得空的时候,我把我那么女领来,叫她写几个字请二爷您给指点指点。” 于是那一年,她跟着他爹进了唐府,一住便是两年。后来,又是唐二和朋友们说笑,将她转送到了凤家。 辗转两回,使她逐渐明白自己身如浮毛,别人说笑的气息就能轻易将她吹挪个地方。 但是此刻,她倒很希望凤翔这句玩笑是真的。她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模糊听见凤翔在说—— “说是玩笑,也可做得数。横竖你还未娶妻,屋子里又干净,不会生出那些争风吃醋的是非。玉漏跟了你去,比在我家中又要好过些。” “我迟早也是要娶妻的。” “即便你娶妻,以你们池家的门第,老太太又是个挑剔人, 也必定是娶一个教养很好的小姐,难道会容不下玉漏?” 那头沉默下来,玉漏在宁静中惴惴地等待着。渐渐等得焦心,怀疑池镜是说了什么她这里没听见,忙把热好的菜又端回小厅内。 二人见玉漏回来,一时皆有点尴尬,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议论她的去留,到底有些伤人,因此都住口不说了。 隔了会,池镜只怕凤翔这会说不成下回又说,还是一口回绝了干净。便瞟了立在案旁的玉漏一眼,举起杯来敬凤翔,掐头去尾地说:“心领了。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受之不起。” 凤翔只好作罢,提起杯来相敬,面上泄露着一丝尴尬的笑意一直向旁留溢,留溢,最终留溢到玉漏低着的脸上去了。 灰心也犯不着去太灰心,到池家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好在玉漏心里早有长远的谋算,装作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照旧侍奉在席面上。只是再看池镜时,又多了分了解,这个人分明心冷意冷,和她如此相似,相似得亲切。 半日用罢酒饭,玉漏收拾了残席,又为二人烧水瀹茶。二人刚挪到榻上坐,她便将小茶炉子一并搬到榻前。 凤翔见她蹲在跟前打蒲扇,笑着说了一句,“你在耳房里把茶沏好了端来就是,何必费事把炉子搬到厅上来烧?” 玉漏抬头笑着把二人睃一睃,“不是我不懂规矩,是怕大爷和池三爷刚吃了酒这会不觉得,一会酒气一散,身上就要冷。这小厅里只点了一个炭盆,恐怕不够,我在这里烧水坐壶,热气熏着,屋里岂不更暖和些?” 凤翔笑意温柔,“难为你不常吃酒的人,倒晓得这些。” 说得玉漏羞赧地低下脸去。 偏是这时池镜把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笑了声,“唐二最是好酒。” 玉漏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尴尬,不则一言,照旧蹲在榻前扇火。 “我倒一时忘了。”凤翔随口回了句,转而对玉漏说:“你去搬根凳子来坐着,长久蹲着腿不麻?” 玉漏一味推辞,“不妨事的,大爷不必理我。难道我在这里妨碍着两位爷说话了?” “没什么妨碍。只是有凳子你不坐,这算什么?我一早就讲,池镜是自家亲戚,不是外人,犯不着做这些规矩。” “那也不好,叫旁人走来看见,也要说。” “是我叫你坐的,谁会说?” 两个人推让一阵,听得池镜心下好不耐烦,又可笑,“我无意在你们小两口间插嘴,不过听来听去好没趣,不过是为个座的事,何至争让这半晌?不如我来做个公断好了。” 他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睨向玉漏,“爷让坐,是爷体贴,妾不坐,是做妾的勤谨,两个都是好心。不过姑娘说得也对,可别因为做爷的一时心软,叫旁人瞧见觉得偏袒了反倒不好,背地里吃亏的还是姑娘。我看就叫姑娘蹲着吧,她情愿蹲着。” 凤翔也没奈何地向玉漏笑笑,“那只好随你。” 不知怎的,玉漏心下感觉池镜是在使坏,反而腼腆去恭维,“池三爷真是饱读诗书的人,说的话自有道理。” 池镜仰在榻围上疏疏落落哼着,“你不也是饱读诗书么?” 凤翔歪过来搭腔,“你怎的晓得玉漏读过书?” 池镜朝下瞟一眼,不免说起上回玉漏往池家去帮着找书那段公案。凤翔听来,不由得替玉漏惋叹,“说起来,玉漏的父亲也是位秀才相公,本可以——” 往后的话掐住未说,怕玉漏听着心头难过。玉漏反而自己微笑着接着去讲,“本来可以将女儿许人做正头夫妻,偏是财迷了心窍。” 凤翔替她辩驳,“话也不能这样讲,你父亲也是无奈之举。他在胡家做书启相公,是倚着胡家的势吃饭。主家说话,他哪敢不依。” 池镜插话问:“可是应天府推官胡家?” 凤翔点头,池镜稍稍坐了起来打量玉漏,“怪道你识文断字,你父亲能在官宦之家主文,想必写得一手好文章。你们家兄弟几个?都读过书?” 铫子里的水烧开了,玉漏提着起身去瀹茶,一面柔声细语地答话:“没有兄弟,上头只两个姐姐。” 池镜其实对这样没有个性的女人根本提不起兴趣,可方才见她和凤翔你来我往间那一种相互重爱之意,又忍不住要去搭讪。 那隐秘的嫉妒的情绪又冒头出来了,他自幼就嫉妒凤翔家贫亲老,手足情深,连凤翔同小妾间的一点亲昵谈笑他也没来由的感到点刺眼。 他笑盈盈的脸高仰回榻围,嗓音转得靡废,“两位姐姐也和你一样能识文断字?” “池三爷言过了,什么识文断字,爹不过是得空的时候教着认几个字。池三爷,请吃茶。” 池镜听见喊,将身子歪起来一点,一条胳膊撑在炕桌上托着一双迷倦的眼睛,看见玉漏正端着案盘走来,白袅袅的茶烟在她胸前蒸腾而上。 他是吃醉了酒,桌上恰好插着一瓶红梅,把她模糊的脸在斑驳的梅影间映红了。他一眼看见那含混的影,只觉得是那冷清的月亮的精魄,是它一夜一夜积攒了几千几万年的一份热情,幻化成人,蠢蠢欲动地走到他面前来了。 他心里想,大概凤翔的一切都是好的,连这个毫无特点的小女子也因为在他身畔,忽然间添了几分光彩。 玉漏恰也在烟幕中偷眼看他一下,眼睛里有关不住的一点贪婪泄露出来。被池镜捕捉过去,心里一下起疑。 不知是错觉还是多心,这丫头也似乎并不那么安分? 他朝凤翔看去,凤翔半点未察觉,接过茶呷了一口,笑着凝眉,“搁了陈皮?” 逃玉奴 第5节 那贪婪已在玉漏眼底转瞬即逝,她照常规矩乖顺地点头,“还搁了几颗桂圆。大爷不是喜欢吃甘甜一点的茶?” “你真是细心。”凤翔扭头向池镜感叹,“玉漏才到我家里不过这些日子,就把我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都记在了心上。同俪仙做了三年的夫妻,她却连我几时生日都要丫头提醒着。” 池镜睇玉漏一眼,笑道:“可不就把尊夫人的一切缺憾都给弥补上了么?这就叫齐人之福。” “我们大爷是个最省事的人,向来也没有什挑剔人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吃喝上的小嗜好我还记不住,真是不要活着了。”玉漏羞答答地睇凤翔片刻,又脸过转来,“就是不知道池三爷吃不吃得惯?要是不顺口,我这就换了去。” 池镜在他二人间睃一眼,略微不自在,忙抬手止住,“不必忙,我是客随主便。” 茶过半盏,忽进来个小厮禀话,说是有外客来问候凤家太太的病,现在外头小厅里坐着。池镜忙起身让凤翔,“你只管去待客,我这里也要先去问候问候太太,就好告辞。” 凤翔不多客气,吩咐玉漏领他往后头凤家太太房里去,他自往前头迎待客人。 玉漏依话引着池镜往里头去,隔着两步走在前头,并不多话,只把个脑袋低垂着,露着半截后脖子。她在脑后挽着个松松的髻,零散地散着些碎发,后头看去,孱弱得真像个心眼还没长开的毛丫头。 池镜不由得想,也许方才在小花厅内真是一刹那的幻觉。多看男人两眼算什么?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一点对男人羞涩的好奇心。 他剪起条胳膊来,放眼望去,凤家园子里到处是枯树颓柳。偶尔经过的几棵梅花开得也不够意思,稀稀落落的几点。 望来望去,仍只有掠过眼角的松绿的裙还带着点生机,在这荒殆凋零的景致里,那裙角摇曳得迷惘和莽撞,却沉默。 第6章 观瑞雪(o六) 凤家太太这两年身子总病,常在屋里休养,也不理家务,也不大见客了。上回隆而重之地和人周旋还是打发她女儿络娴出阁。 自那一回提起周身精神来应酬了一月后,愈发病得重了些,看见池镜进来,也不得下床。也是因为关系近,池镜小时候总爱往凤家跑,如今又成了姻亲。 她只拢拢头发,靠在枕上和他问话,“你们家老太太好?” 池镜弯着身子打拱,“这些日子我们四老太爷府上娶亲,祖母她老人家常往那头去,也还走得动。” 见他屈着高高的身板立在床前,凤太太不忍,向玉漏嗔怪一眼,“这丫头,还不快搬根凳子来池三爷坐。 ”转来又笑说:“你们老太太一向就硬朗。两位太太也还好?” “劳您老人家惦记,两位太太也都好。今日来时,大伯母和我母亲还说要来瞧您,只是为我们四老太爷府上的喜事抽不开身,特地嘱咐我来问候,说等您身子好些,还要请您到我们家吃酒看戏去。” 玉漏留心听着池家的人口,一面搬了梅花凳来请池镜坐。心里想这些客套话必定都是池镜自己杜撰的。上回络娴说起来,分明还有些怨池家不大重视她娘家,连太太病着也没人陪着她回来瞧。 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说起家常客套话来又变了副样子,有些古板琐碎,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他自凳上坐下来,手扶在两边膝上,收起眼底不耐烦的颜色,对着病人极尽柔情的态度,不似寻常的公子哥。那些年轻男人可是没那么大的耐性同一个上了年纪的病妇讲话。 玉漏挖空心思想从他身上找出些优点来,好蛊惑自己去爱上他。因为想要嫁给他。 她没爱过什么人,心想要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爱他的人总比爱他的钱更有利于夫妻间长远的相处。其实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凤太太问来问去,总算问到络娴头上,“我们络娴在你们家,没闹出什么笑话吧?我就这么个女儿,她小时候难免宽纵她一些,只怕在你们家老太太太太跟前也不大懂规矩?你和凤翔要好,我就不和你外道了,望你们阖家上下多担待着她点。” 池镜忙笑,“凤家是知书识礼的人家,教养出的小姐岂会不懂规矩?我看二嫂是个最伶俐懂事的人,连我们老太太还常赞她聪慧可人。您老人若是不放心,等把身子养起来,常往我们家去走动走动,亲眼瞧瞧是不是阖家上下都敬重二嫂?” 说得凤太太高兴,把身子再往上枕上耸起来一点,“哪里比得上你们府上两位小姐。” “二嫂比她们懂事得多,我那两个妹妹不过还是毛丫头,这时候还为争两件衣裳首饰斗嘴,总也长不大。” 凤太太笑道:“等往后出了阁就好了,姑娘家一出阁就跟变个人似的。你这次回南京,想必府上也该为你的婚事打算起来了?” 恰值这屋里的老妈妈瀹好茶进来,玉漏帮着去接,手一握,烫得端不住,她赶忙把这份忐忑的灼热递给池镜。 池镜接过去,不觉烫似的,从容地焐在手里,“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我不过是听着。” “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不错,不过你自己也要有点意思,否则娶个全不如你意的姑娘进门,你自己那日子过得也不高兴。”凤太太把手扣在腹前摇头,很灰心的神情,“像我们凤翔,都是他父亲为点人情关系早年定下的亲,那时候我们也没去理论。你看如今,闹出多少笑话给外人看。” 凤太太一向不大喜欢俪仙,嫌她过于蛮横泼辣。两厢比较下来,倒觉得新进来的玉漏不错,性情好,又认得字。因而暗地里嘱咐过玉漏早日和凤翔养个孩子。 玉漏打定主意是要辜负她了,心里有点愧疚,在病榻前伺候得比她两个正经儿媳妇还要勤谨。 除了愧疚,也有几分眷恋的意思。她觉得凤太太像一位正儿八经的“娘”,尤其是当她招呼玉漏“歇歇”的时刻,也是她用那双枯悴而光滑的手握玉漏的时刻,常使玉漏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情。 凤太太有这本事,格外蔼蔼可亲,病中更显出一种软弱而宽广的母性。连池镜也有刹那恍惚,觉得是坐在他“娘”的床前在叙说家常,与玉漏产生同样一种陌生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耐心地敷衍着,“我倒没在外头听见凤大哥什么笑话。” 凤太太嗔怪地笑着,“你还替他遮掩?人家都笑他耳根子软,怕老婆,我睡在屋里都听见了不少。男人事事都依着妻妾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学他,往后结了亲,要当得家做得主。不过我是多余嘱咐你,你们池家哪里会拣个性情不好小姐做媳妇?你们老太太挑剔。” 这多余的嘱咐恰是富裕的池家匮乏的,池镜无声地笑着。 老妈妈又端了药进来,玉漏去接。凤太太要自己吃,接碗的时候看见玉漏手腕子上有片淤青,猜到是俪仙拧的,不好当着池镜的面说什么,便又改了话头叹道:“不过女人家,性情太软了也不好。命好的也就罢了,命不好的,总是受欺负。” 玉漏听见,把腕子上的袖口掣下来,站到一旁低着脸。 汤匙“光当”搅两下,屋里散着股浓浓的药香。药香似乎也能疗愈一个人的伤口,此刻玉漏与池镜都觉得骨头松软,心上的旧痂底下似乎在密密麻麻地新长着肉。 池镜笑得背稍微懒散地向后仰一仰,凤太太立时就对玉漏说:“你换根椅子来他坐,他才吃了酒,靠着才舒服。” 池镜心里是想要藉故告辞,但骨头缝里贪恋着这一点并不属于他的慈爱,没舍得走,自己走去墙根底下搬椅子。 玉漏忙跟上去抢,“我来吧三爷。” 两个手不留神碰着一点,忙躲开,转头又假意的你谦我让。凤太太望着直笑,“玉漏,你也不犯着和他争这点了,让他自己搬吧。你不晓得他,他从小就和凤翔他们一处闹,小时候常在我们家赖到天黑,就为赖一口饭吃。我那时候常说,你们池家山珍海味摆着你不去吃,在我们家里吃糠咽菜的反倒喜欢?” 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凤家老爷过世,凤家一落千丈,各处节省开销,不再分房吃饭,凤太太领着姨太太孩子们挤在一桌吃饭。 池家从没有这样子,除节下外,都是各房吃各房的。小孩子都爱热闹,所以那时候池镜爱赖在凤家。 不过他长大也习惯了那份疏离,回头再想起幼年时不属于自己的那份热闹,心里有群蚂蚁爬过似的,猛地感到肉麻。 他突然觉得坐不住,再强坐了片刻便告辞要走。凤太太见留他不住,慢慢朝他摆摆手,“你去吧,往后常到家来坐坐,不要见外。” 她明知他不会来,这孩子小时候最爱和她亲近,那时候人家都起哄叫她收他做干儿子。叵奈凤家家道中落,池家照旧如日中天,差距大起来,人家没再起这哄,她也没提。 而后池镜大了些,北京南京两头跑,愈发疏远了。她心里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失望和悲感,只吩咐玉漏去送他。 玉漏想着要绕回房中把上回那灯笼还给池镜。转念又想未免太小题大做,一个灯笼在池家值什么?反而让人起疑心是故意捱延什么。 因此没去,一径把池镜往门上送。路上提及此事,扭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想着要还给三爷灯笼的,又怕回房去取耽误了三爷的事,只好下回再还给三爷。” 池镜在后头像是沉思着什么,回神问:“什么灯笼?” “上回三爷送我,不是借了我一只灯笼打?” 他这才想起来,吭地一笑,“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犯不着还。”思绪仍四处飘散在凤家没落的各条小径上。 那些给苍苔从两边爬拢来的每一条石板路他都跑过,和凤翔兄弟俩。他自己也有兄弟姊妹,却都不大亲近。也难怪,他五六岁的时候掉在池子里,自家兄弟都是踌躇观望,反是凤翔大冬天的跳到水里把他捞了起来。 他那时候豪情壮志地在心里发誓,即便嫉妒,也要同凤翔做一生的知己好友。可长到如今,已然力不从心。人的骨头长起来,仿佛长硬长冷了似的,那丝嫉妒也日渐勒痛了他自己。 他十来岁上头就察觉,已经不能再成日和凤翔亲近了,也逐渐失去了一份能和谁发生感情的能力。 今日走到凤家来,莫名地掀腾起年幼时候的那点天真热忱,使他觉得自己陌生。无论是此刻的自己,还是年幼时候的自己。 他喃喃自语,“凤太太这样子,像是难好起来了。” 玉漏以为是在问她,骨头轻微一振,回过头来,“恐怕是难了,自我来这大半月,成日见太太吃着药,却难得下床走动一回。走不起,说是头发昏。” 池镜点点头,知道这些话对个不大认得的丫头说出来很可笑,但也因为不大认得,倒能放心说一说,“凤太太年轻的时候就和气,人也好看。上了年纪的妇人里头,像她那样好看的,真是少。 ” 玉漏心里也不禁想到凤太太慈眉善目的面容,“不单人好看,心肠也好,素日我们大奶奶闹得再厉害,她也不过说她几句。” 两个人都是惋惜的口吻,在这冬天阴沉冰冷的空气里,池镜莫名感到点融洽的理解,因而终于肯认真地在后头看了她。 她稍微侧着一点脸,耳朵冷得红彤彤的,身上穿着件鹅黄的袄子和松绿的裙,有些单薄,所以在里头又裹了好几件衣裳。饶是如此,人也还是瘦得厉害,裙带系在她那细腰上仿如勒着个纤弱的脖子,勒得断人似的。 他不由得拿俏皮话闲逗她两句,“你难不成是只小狐狸?生了条尾巴?” 玉漏转过一张茫然的脸,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向前走一步,斜着在她屁股后头扫一眼,“你裙上有个洞,难道不是用来搁尾巴的?” 玉漏慌忙扯过来看,果然是烧了半个拳头大小的洞,不知道哪里的火星子蹦上去燎着的。她里头穿着条夹棉的裤子,是她娘的旧裤改的,大红的颜色,土气得要死,只有乡下丫头才这样穿。 她立时臊得脸通红,怕池镜看见,往旁边站过去,扯着绿裙子丢手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池镜见她发窘,觉得好笑。池家老老少少的女人多,和她们天长日久周旋下来,令他习惯了和女人玩笑逗趣,心里却是怀着鄙薄的态度。 他吊着眼梢打量玉漏,轻薄地笑着,“这两年南京的姑娘又时兴起红配绿的颜色了?” 玉漏恨不得泼口骂他两句,到底按捺住了,维持一贯柔顺软弱的模样,只在睫毛缝里嗔他一眼,嘟囔着嘴,又没声。 “你难道在骂我?”池镜抬手撩开坠在中间的枯柳枝,暗中怀着一份诡秘的刺激,笑着逼近一步,“倒看不出你会骂人,以为你这样的丫头都没脾气。” 玉漏不由得咕哝出声,“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是么?我看兔子急了也不过是只兔子,咬人也是不痛不痒。” 玉漏正踟蹰要不要“痛咬”他一口,好叫他对她有所改观。转而又想,对他还不够知根知底,谁晓得他偏好什么性情的女人? 还是温顺点为好,温顺总不是什么缺点,还不至于招人讨厌。 第7章 观瑞雪(o七) 这时老远听见有人在喊,远处一瞧,凤翔正朝这头过来。 池镜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迎上前去,“外头客人打发走了?” 凤翔难得笑得疲惫不耐烦,“秦家来人,本来我们家与他府上已是不大来往了的,不知在哪里听见说朝廷要复用我,又打发个管事的来问我们太太的病。到底是不知真假的事,偏这会风声吹得满亭都知道了,将来若没有此事,反倒叫我不知如何下台。” 池镜往他肩头拍两下,后剪起手,“等我回去写封书信进京替你问问看。” “那么有劳你费心。” “你客气。” 凤翔见他此刻要出去,打拱道:“我就不虚留你了,这会还有话去回我们太太。玉漏,你替我送送池三爷。” 玉漏仍旧送池镜出去,这会不敢走在前头,只提着裙子在他后头跟着。池镜偏不饶过她,时不时扭头睇她一眼,嘲笑似的。 多看几眼,才发现玉漏脚上那双月白的绣鞋也不合脚,小了些,不得不趿着穿,走路发出轻微的踢踢踏踏的声响,像踩在鼓上跳舞。 玉漏看见他在看,立刻提着心神走路,腰杆也提得笔直,不肯再发出声音。那模样忽然有些倔强要强,池镜暗暗好笑,憋到脸上来。 玉漏只得开口分辨,“只有这双鞋子配这裙子才好看。” 逃玉奴 第6节 池镜“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原来你们女人是表里不一。外头光鲜就好了,里头什么样子倒不打紧。” 玉漏猛一阵心虚,“是迫不得已,谁不愿意里里外外都一个样?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好衣裳。” 他没接话,觉得女人哭穷的目的无非是要钱。 走到门上来,撞见个挎篮子的村妇在门上同小厮说话。那妇人瞟眼看见池镜,唬了一跳,忙把腰弯着让到一旁。 妇人身材略显臃肿,不是发福那类的圆润,是常年辛苦劳累积攒下的死肉,不均匀地堆在不该堆叠的地方。穿着也很不合宜,头上系着银红包头巾,上半截是件墨绿绸袄,下头又是条淡粉色的粗麻裙,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一身。 池镜正想着大概是凤家哪个下人的亲戚,谁知听见玉漏从背后冒出来问:“娘,您怎的到这里来了?” 那妇人赫然抬起头,脸上一霎惊一霎怒,一时顾不得有旁人在,泼口就嚷,“你问我?我倒要来问你,你怎的到凤家来了?!你爹前几日往唐家去,听见你离了唐家,气得回来问我。我倒还发懵,谁知道你一声不言语就私自到了这里!” 玉漏她娘叫秋五,东郊城外农户出身,因在家排行第五,又是秋天生的,得名秋五。庄稼人不识字,名字也起得实在。 秋五太太自十六岁嫁进南京城,在城内过了二十来年,也还是改不掉田埂子上说话的习惯,总是扬高了调门扯着嗓子嚷,生怕人听不见。 玉漏最烦她娘这一点,当着池镜在这里,更觉有失体面,忙把她娘扯到墙根底下避着说话。 这时候有小厮牵过马来,池镜也没听见她们母女在说什么,自顾自凳上马去。小厮拉着掉个头,才看见玉漏和她娘在那里说得面红耳赤。 像是起了争执,玉漏脸上一会红一会青,时不时侧转身去,又向旁斜乜着眼角瞅她娘,那模样竟然显出几分尖利刻薄。她娘也时不时狠狠拽她胳膊两下子,唾沫星子横飞,谁也不让谁。 池镜像是路过乡下的野戏台子,尽管听不见在闹什么,也猜得到净是些污秽直白的唱词。那马蹄子悠悠扬扬地踱起来,歪挫出他一脸倦厌的神气。 下晌又到哪里闲耍一回,倒比在凤家痛快些,吃得醉醺醺的,归家已是傍晚,要先往房后头给他母亲请安。 这原是个整大的院子,因前几年预备着给他日后成亲,把院子用院墙隔作前后院。他搬到前院居住,后面是他母亲和妹子住着。北屋耳房旁边有个小天井,开着一道月亮门,直通到后院去。 过了月亮门便鸦雀无闻。天冷下来,仆妇们都不肯在外头廊下坐着,或是在屋内伺候,或是猫在耳房内守茶炉子做活计。 踅入正房内听见七嘴八舌的在说笑,全是女人的声音。有个小丫头在守门,见池镜进来,歪着脑袋朝暖阁里头通传,“太太,三爷回来了。” 暖阁里头仿佛没听见,仍在闹渣渣地说个不停。池镜进去才看见,原来是他母亲燕太太和他妹子芦笙在暖榻上,跟前围着三四个丫头媳妇在看个金项圈。 有个丫头回头看见池镜,忙扯着人让开,燕太太这才瞧见他,端了端身架,笑脸立刻不大自在起来,“你去凤家瞧过凤太太了?她的身子怎么样?” 池镜行礼道:“不大好,多半日是睡在床上,坐得久了都劳神。” 燕太太叫他在榻那端坐下。他妹子芦笙盘坐在那头,半个身子偎着燕太太,一手举着金项圈,一手托着上头嵌的玉坠子递给他看,“三哥,你看好不好?姑妈下晌翻柜子找给我的。” 池镜略微托着看了一眼,她这样的项圈也多,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可女人在这些金银头面上头最难搪塞,轻易一句“好看”打发不得,她必定还要刨根究底问出个“哪里好”。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多找些话来敷衍,“我记得你有个金项圈也是嵌和田玉的。” 芦笙立刻爬下榻来要回房去把那个金项圈找给他看,“不一样,我那只是青玉,这只是青白玉的。你等我拿给你瞧。” 说话一溜烟跑了出去,叮叮当当珠翠响彻着少女独有的快乐轻盈。 燕太太满面慈爱地望着她出去,接而回转脸来和池镜说话,眼底的柔情散去大半,“我们和凤家先是世交,后又结了亲,原该亲自去瞧瞧,偏赶上四老太爷家中娶亲,实在不得空。只是我们不去倒罢了,你大伯母却该亲自瞧瞧去,到底是他们大房的亲家。” 说到尾后,她把声音低了些,特地窥了下池镜的脸色。池镜脸色倒无异,只是懒倦的笑着,“ 要过年了,大伯母少不得是要去一趟的。” 燕太太笑着哼了声,“他们大房娘家亲戚多,年下她更不得空了。” 屋里的热气熏得池镜托着额角歪着脑袋,眼睛轻微阖起来,眯成一条缝看燕太太。燕太太的脸像个男人的脸,有些阴柔气的男人,略高的颧骨和略坚硬的下颌角毫不留情地朝四方劈砍去。和凤家太太真是天壤之别。 燕太太等了会不闻他搭腔,心里骂了句,到底不是亲生的,和她不可能一条心。 她是二老爷后头续弦娶的太太。不过池镜也不是先前那位二太太生的,先二太太直到病故也一无所出。 池镜原是大老爷的儿子,长到五六岁上头过继给了二老爷。从此改叫二老爷“父亲”,叫先二太太“母亲”。大房那头改叫了“大伯”“大伯母”。 不承望二房这头的“母亲”叫得也不稳固,才叫了没几日,先二太太病故,娶进燕太太来,又改叫燕太太“母亲”。 他的“母亲”先后换了好几位,自幼觉得心在漂零似的,和谁都不大亲。后来北京南京两地跑,索性连身也飘零起来,更觉没了根基和归宿,人尽管是池家的人,心却是隔离的。 燕太太自己只有个女儿芦笙是亲生的,早些年还指望能生个儿子做靠山,可和二老爷聚少离多,一年年下来,人老了,期望落了空,只好勉为其难指望池镜。 其实也指望不上,池镜外头是嬉嬉笑笑和谁都打趣两句,实则心思重,好像有他自己的盘算。这盘算不见得和她这个继母相干,她早觉出来在他身上捞不到好处。 所以她自是不肯把过多的热情精力耗费在他身上,明面上像一位“母亲”就算尽职尽责了。 她瞅池镜两眼,见他还在打盹,知道他是不好说走。她也无心留他,便吭吭咳了两声,“你父亲今日到了封家书,说是翰林院有位老侍读卸任回南京来了,是姓史。老爷特地托了他,请他提点你的文章。老太太吩咐这两日就叫管家打点好礼,到日子你规规矩矩往人家府上去求学。”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把池镜叫醒。他撩开眼点头,“是。老太太今日还在四老太爷府上没回来?” 燕太太“唔”了声,“这回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连苏州杭州扬州有些老亲戚也上来了。难得一趟,都不放老太太走,硬是要留咱们老太太在他们府上多住几日。老太太又不放心家里,上午打发卢妈妈先回来帮着我照管照管。” 池镜想到老太太那双猫头鹰一样机警的眼睛,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永远一副精气十足的样子,只管把池家各个犄角旮旯都紧盯着。他心头先替老人家叫声累,后又觉可笑。 见燕太太再没吩咐,他起身作揖,“母亲这几日操劳,请早歇着,我先回房去了。” 燕太太原该问问他吃晚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晓得是吃过了,也不多留他。不过到底是一房里的人,不得不嘱咐一句,“去史家求学的事你上点心,别叫老太太说。” 池镜答应着走出廊下来,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张笑脸也不禁黯淡下去。 隔两日池镜去拜访那老侍读,领着四五小厮,抬着一担礼,骑着马往城北一条东临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条小巷口前头,领头的小厮永泉引着往里进,“三爷,从这蛇皮巷穿过去就是东临大街,比走这街上绕过去近些。” 展眼望进去,果然巷如长蛇,细长蜿蜒。周围人家挨着人家,院墙上雨渍淋漓,地上也不干净,到处是给人踩成浆的柿子和桔子,散着糜烂的酒甜味。 池镜不大情愿,“走大路,这小路腌臜得很。” 永泉劝道:“还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读要歇中觉。” 众人只得转道巷里。正是午饭时候,到处炊烟四起,锅灶响动。渐往里走,嗅到些血腥气,墙根底下沟渠内淌着些血水。腌臜得池镜攒眉,忽地旁边院门里头跳出来个妇人,哗一下往门前泼了盆水,正溅在他马蹄子上。 小厮待要理论,未及开口,那妇人先把铁盆叮光往地上一丢,叉着腰就朝巷子里骂起来,“这巷里难不成就只你们一家?成日把血往沟里放,腥气熏得死人!噢,你们成日家净是和猪肠猪肺睡在一屋里,倒闻惯了,就不顾别人家死活!” 池镜跟着妇人回头一看,并无一家开门应声。妇人气不过,掉转身子旋一圈,又拔高了几分调门,“怪道人家孟母三迁,跟这些个只知翻肠子倒大粪的人做领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好好的人,都给你们熏出了股子大肠味!” 这时前头有个男人推着板车过来,一面笑着搭腔,“秋嫂子,你们家倒是读书写字的人家,可怎么也没见咱们这巷里谁家给你们家熏出个状元相公来啊。” 那妇人直怄得跳起来,“崔四!他们家猪肠子里翻出来的屎都送你嘴里了?!要你来替他打抱不平!” 池镜渐觉这妇人声音耳熟,攒眉思想须臾,想起来是前几日在凤家门前听见过。回头一瞧,可不就是那玉漏的娘? 他那眉头皱得更深了,弯下腰来把坠在马腹上的衣摆拍了拍,觉得那水是溅着了他的衣裳。直到走得再望不见那妇人,才觉得身上干爽了些。 不承想他这厢才钻出长巷,玉漏就挎着个提篮盒走入巷内。还没到家门前,老远就听见她娘在骂,拿脚后跟想也知道准又是跟邻里起了争端。 她娘的嗓门聒得她脸红,忙向门前奔,又没看见有人同她娘在吵,是她娘自己在骂。她忙上去将秋五太太朝院子扯,“娘,轻省些吧,少在这里无事生非。” 院门才刚阖上,秋五太太劈手就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教你的孝道?胳膊肘净是往外头拐,倒来说你老娘的不是?!” 玉漏猛地吃痛,恨得跺脚,朝两家人家中间的院墙斜飞一眼,压着声回嘴,“邻里间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当你泼妇似的站在外头骂,一条巷子里都听见了!你不嫌寒碜,我们脸上还挂不住呢!” “啪”一声,又落来响亮的一巴掌。 第8章 观瑞雪(o八) 疼痛之余,玉漏只担心那声音给隔壁人家听见。也深知她娘的脾气,越是要和她争,她越是没完没了。 她倒是这点和秋五太太像,可这会不是争的时候,吵嚷起来没得叫邻里听见了更难堪。她只得忍下千般恨,挎着提篮盒打帘子进正屋。 少顷秋五太太进来,玉漏因问:“爹在胡家没回来?” 秋五太太说起来就有气,走过去把她太阳穴狠戳一下子,“你爹明日就回来和你算账!我问你,在唐家好好的,为什么又到了凤家去?准是你伺候唐二爷不上心!呸!你是什么东西,只管瞧不上人家,成日家抱怨人唐二爷花心。人家有的是花心的本钱!噢,你见过哪个大家公子不是三房四妾的?” 玉漏把提篮盒搁在脱了漆的桌儿上,一屁股在旁边长条凳上坐下。走得远了,腿上有些发酸,她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揉搓小腿,“又不是我自己要到凤家去的,是唐二送我去的。他一个高兴,就把我送了他的朋友,你们不怨他,倒反来怨我?” 秋五太太调转到她面前,朝她脑门心上戳指头,“你要是伶俐点讨了他欢心他能舍得把你送人?真是作孽,我怎么就养出你们三个没出息的姑娘!” 玉漏险些向后跌翻过去,忙抓住长条凳,横了她一眼,“唐二那样子喜新厌旧,就天仙下凡也拢不住他的心。您有本事,您去嚜。” 惹得秋五太太又气又笑,“我要是十六七岁 ,我巴不得去呢!没得嫁给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生下你们三个白眼狼的女儿!” 玉漏斜瞅她一眼,没再吱声。 如今既是木已成舟,秋五太太冒火一场,也无计可施。她惯来是个没注意的村野妇人,撒了气,只好也拽根凳子坐下来细说:“听你爹说,那凤家早是个破落户了,在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唐二再不济,他唐家也是名门望族。我早劝你给唐二养个儿子,你非不听,要是养下儿子,凭他再如何厌倦了你,也不能白白拿你送人!” 一缕风从厚棉布帘子的罅隙里袭进来,玉漏打了 个寒颤,抬头环顾一圈,屋里果然没生火。 炭篓子就搁在墙角,黑了大半的茶炉子也在那里冷放着。她自己走去拿钳子夹了几枚炭,一面没精打采地回眼笑一下,“儿子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这要看命。我大约是没生儿子的命。” 她回身寻火引子,秋五太太受了这话的刺激,猛呵一声,“不许生!拢共就剩那半斤炭,你点了,你爹一时家来点什么?” 秋五太太这一辈子唯一能令她抱憾终天的事便是没能生个儿子,天长日久憾恨下来,别说玉漏如此直白的讽刺,就连人家随口说一句“没用的母鸡不下好蛋”这类的话,她也觉得是在笑她。 玉漏暗暗好笑,在供桌前头翻眼皮,“您再去买几斤回来嚜,又不是没钱。” 她吹亮了火引子,一回头秋五太太便给她劈手打在地上,“钱就是这么给你们造没的!一个二个净是些赔钱货,还不晓得给家里省检省检!” 这火无论如何是生不起来了,连秋五太太自己在家时也不舍得生。她一贯的方略,凡有好东西,都得紧着家里的爷们儿。她又不舍得花钱,省检惯了,情愿拉着姑娘们一齐挨饿受冻。 玉漏姊妹三个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不是裁不起新衣裳,是习惯了一个拾一个的穿。也不是吃不起肉,但她爹不在家时,连个油腥也少见。 如今她大姐出息了点,在胡家为妾,混得不错,掉过头来了,秋五太太拾大姐的穿。秋五太太身上穿的件银红袄子就是大姐送回家来,手腕处短了一寸,她把袖口往下拽拽,母女两个挨着八仙桌,怂头搭脑地对坐着说话。 秋五太太抬手把那提篮盒翻翻,里头都是些点心吃食,想是玉漏回家来凤家叫带上的。她不屑地瘪嘴,“这么点东西,他们也拿的出手——那个凤翔是凤家的大少爷,回头等凤太太一死,他们凤家可还有没有什么家私能落到他头上?” 玉漏塌着背,两臂紧抱着自己,也并没有觉得暖和起来,“没有,凤家早就精穷了。” “不是还养着几个下人?还养得起下人,想必总还有几个钱?” 玉漏漏了声笑出来,“那都是家生的老奴才,人家没处可去,如今月钱都裁了一半。就是还有几个钱,这一向太太病,请大夫吃药都要花费。回头太太真没了,也要花银子办丧事,还能有什么多余得落下来?再说他底下还有个兄弟。” 其实凤家还不至于此,她抱着破罐破摔的精神尽管往坏了说,不肯给她娘一点期望。她是使坏,欣赏着她娘脸上绝望的表情,自然也不肯把凤翔可能给朝廷复用的事告诉她娘听。 秋五太太不能不替她哀嚎两声,“你是完了!跟你二姐一样,彻底没了指望了!想当初就不该给你起‘玉漏’这么名字,财气都漏走了呀!” 玉漏抬起眼皮,“二姐怎么了?” 不提还罢,一提起秋五太太更是恨得脸皮紫胀,倏地拔座起身,气得满屋打转,“你二姐在陆家给人捉了奸,陆家初十来人,叫我去将人领回家来。我简直臊得脸皮没处搁!” 玉漏也惊得站起来,“二姐和人私通?和谁?” “她要是出息点和个什么官老爷阔公子的倒又好了!偏是和给陆家裁做衣裳的裁缝徒弟!”秋五太太气得发笑,“你说说她,现给陆家大老爷做着小妾她还不足惜,陆大老爷哪里不好?年纪嚜是大了点,也不过才四十多,男人家,五十岁都能生养。她只等着养个儿子,那些家私还不有一半落在她手里?偏这蹄子又和那千刀砍万斧劈的裁缝生出些是非来!” 说着说着,吭地又一声笑,笑得脑仁痛,笑得泪眼朦胧,“我还叫你说她,你还不是一样,都是下贱命!” 玉漏骨头经不住一颤,扶着八仙桌复坐下去,“这么说,陆家是不肯再要她了?她是不是挨了陆家的打?” 秋五太太咬着牙关道:“我看打她一顿还好!人家倒没有打她,只叫我领回来,跟你爹讲,这样不规矩的姑娘他们无福消受。你爹臊得连着好些日子不敢再往陆家去,胡家和陆家的书文往来他都没好意思代笔。” 逃玉奴 第7节 “这么说,爹在胡家也受了牵连?大姐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人家胡家倒很讲理,说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一个不挨一个,照旧那样待你爹。待你大姐也好,你大姐算有本事,给他们家生了个小少爷,他们自是不会亏待她。只是你爹脸皮上有些挂不住,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别说他,就是我脸上也挂不住!偏又听说你不在唐家了,气得你爹几夜没睡好。” “那二姐现在家?” 秋五太太朝上睇一眼,“在楼上。” 玉漏待要起身去看,秋五太太拦着不许,“叫我锁起来了,你别去给她开门。” “锁着做什么?” “不锁她她竟发癫要去寻那个鳖犊子!”秋五太太气不过,几步走到楼梯那里嚷,“我看她是做梦!要么那姓夏的小王八蛋现拿一百两银子来给我作聘,不然连梦也休想!” 冷风吹得玉漏一个趔趄,才三四个月没归家来瞧,不想家里生出这许多的变故。她跟着出去,仰头一瞧楼上,这才看见上头楼梯口装了两块板子,天窗似的,给锁上了。 上头也没动静,没人存在一般。玉漏想,以她娘的脾气,二姐即便没在陆家挨打,回来也少不得给她娘收拾了一顿。 她二姐玉娇,那性子比她还强,自小挨的打最多。犯了这样大的事情,更是逃不掉一通狠打。不知打得如何了,她走回屋内,要顺楼上去,怕和她娘硬顶起来,只好说:“不叫我上去,那我夜里睡哪里?我这次回家来,是告诉人家爹病了,人家许我回来多住几日。” 秋五太太又气笑了,捶了她一下,“净是鬼扯!平白的咒你爹做什么?” 玉漏挑了下眉,“那要不下回说是娘病了?” “就你鬼机灵!今晚上和我睡。”秋五太太赌气说完,往卧房内取了钥匙来,“要是不见了你二姐,先把你打死!你去劝劝她,不许瞎和她说!你爹明日回来还有话对你说。” 玉漏才刚往上走两步,不想秋五太太又追出来,把一个小瓷罐子塞在她手里,口气有些不自然,“给你二姐搽点药,打破了点皮,和我闹,这些天都不开口说话,不叫我给她搽。” 玉漏握着小药瓶子,倏地觉得里头的药膏子抹进了她嘴里似的,回头看她娘那粗肿的腰背,感到点心酸,心酸得她直泛恶心。 第9章 观瑞雪(o九) 楼上房间一向是三张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几副竹屏隔开,她们姊妹自幼睡在这里。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张,实在坏得不能再做他用,只好劈了烧柴。 后来玉娇和玉漏先后送去了陆家唐家,下剩两张床倒没拆,不过收起了铺盖褥子放些箱笼,来亲戚时再铺给人家睡。 如今玉娇那张床又铺上了,靠在支摘窗旁边,还是旧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颜色,灰朴朴的一片。但阴白的光从窗户外透进来,还是把上头一块泪浸湿的地方照得发青。 玉娇蜷在铺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阖起来,眼缝中滚一滴冰冷的泪,“听说唐二不要你了?你这个人,一贯是没出息,就会在家里头和娘白嘴硬,到了别处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和他闹呀,和他哭呀!难道他会舍不得白养个人在屋里?他们唐家那么多闲钱—— ” 玉漏笑了声,她自己那张床还没铺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垒着三个又冷又硬的漆红箱笼。她只好坐到对过玉娇床沿上来,“你有出息,连个小裁缝也瞧得起。” “小裁缝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还是说扔就把你扔了?”她们姊妹说好不好,说坏也不至于太坏。玉娇仗着生得比玉漏标志,自然得意些。给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泪就爬起来坐住,“他如今是在学艺,将来是要自己开裁缝铺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缝铺子也不知多早晚才开得起来——别说远的,方才娘讲,叫他此刻拿一百两银子出来,就把你许了他。你倒是叫他拿来呀。我看别说是一百两,就是十两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说中了玉娇的痛处,将来是将来,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陆家的下堂妾,名声又弄得这 样坏,年纪又是二十的年纪了,哪还经得住耗? 何况又被锁在这屋子里,以爹娘的脾气,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简地将她许给哪个糟老头?毕竟年轻一点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穷一点的,她们连家也看不上。 她没别的路走,心里也再没有别人,只是个姓夏的小裁缝。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两银子,亏他们想得出来,我哪值一百两?” 玉漏笑道:“本来不值,可爹娘一赌气,硬是要他一百两,你还能说得过他们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诉小夏一声,就说爹娘要一百两银子的聘,他自然会去想法子凑。” “凑了来,将来又拿什么还呢?” 玉漏劈头盖脸一问,给玉娇问了个懵。她倒未细想过这点,也来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从眼前这笼子里逃出去再说。 她稍思片刻,笑起来,“将来的事将来再去想,横竖等我日后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缝,我就替他给人家量尺头;他若学艺不成回乡下种地,我就到田里给他送饭。一百两银子,十年还不起就苦十年,一辈子还不起就苦一辈子,总之我跟他是跟定了。” 她念头打得坚定,笑得却很轻,午后有点太阳出来了,从窗上钉死的木板中间漏一片在她唇边,像在唇角结出朵微弱的,绚丽的黄花。 玉漏望着她那模样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叹息一声,“倒看不出,你还做这样儿女情长的梦。” 玉娇以为她是在嘲笑,不服气道:“我至少还有梦可做,哪像你,生来就只会听爹娘的话。倒是会顶几句嘴,也不过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头是硬的?你要是真是个有主意的,也不至于叫唐二白送了人。” 玉漏也不和她争辩,别人不会懂的,她既不做儿女情长的梦,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还大。不过她想,同玉娇的梦比起来,她的梦到底又要实际一点。 得到一个男人的钱,比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其实要简单得多。何况她也不想要爱。 不过玉娇想要,她倒乐于成全她,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楼梯口窥视一眼,低声道:“这个小夏裁缝是在哪家裁缝铺里做学徒?我辛苦一点,替你去告诉他一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管带话,旁的我不管,你也别想我替你筹银子,钱我是没有的。” “我也没指望你有钱,你纵有,也不过几两散碎体己。” 次日一早,下了雨,玉漏趁替她娘买菜的功夫,就打伞按着玉娇说下的地址寻到狗尾桥那家裁缝铺里。叵奈老掌柜说小夏替他往东临大街上史老爷府中量尺寸去了。 玉漏待要拔腿寻去,那老掌柜又将她叫住,上下扫量她好几回,“你是哪家的姑娘?找小夏有什么事?” 玉漏见其目光警惕,料想这小夏和玉娇在陆老爷家里闹出事,必定也拖累他吃了几句教训。人家心里不定怎样气恼呢,她哪里还好说是替玉娇来寻人?只得道:“我是小夏裁缝的邻居,我娘想问问他几时家去,好请他量个尺头裁寿衣。” 那掌柜没好气,“学点手艺也不踏实学,三五日的这事那事缠身,学得了什么能耐?” 玉漏讪着笑笑,便又打着伞寻那史家去。 寻到已是正午,天还沥沥下着雨。史家也是仕宦读书人家,不敢冒然擅入。自然了,人家也不肯叫她进去,只得转到在角门上,在一棵梧桐底下远远站着等。 伞上密匝匝地敲着,哀鼓似的。天也是哀哀的,是张女人愁苦的脸。玉漏渐有点胆寒,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替玉娇传什么话。话传到了,往后呢?难不成那小夏裁缝真能拿得出银子? 多半是没有的,一个乡下小子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些钱来。可她就是隐隐不死心,好像是替她自己来问一个从未问出口的问题。 她把手伸到伞外去接了几滴雨水,也知道那答案,同样是说不出口,却时刻摸得到。 可巧这时池镜走到史家角门上,向看门的小厮说:“烦你到正门去,叫我的小厮把马车牵到角门上来。” 那小厮问何故不从正门出去,池镜也不好说是因方才在里头听见他们史家的公子打外头回来了,怕在正门上撞见给他拉着吃酒,只把腰上的香袋解下来赏了人。 那小厮得了东西,忙不迭往正门去传话。另有个小厮慇勤请他,“三爷不如到门房里坐着等?这里冷。” 池镜在史老侍读书房里烘了半日,热出些汗,情愿在这里凉一凉。他百般无聊,门板向墙后敞着,他便抱着胳膊欹在那门板上。老远看见斜对过梧桐树底下有个人站着。下雨天也不知缘何有人傻站在那里,伞遮住了脸,看衣裳是位姑娘,正伸着手接伞外的雨。 他也是傻,竟看了人半日,实在也没有别的可看的风景。那姑娘穿一条单薄的霞红的裙,点缀在阴冷潮湿的天里,仿佛是遗落在梧桐底下的一点太阳。 因问那小厮,“那是你们家的丫头?这样冷的天,站在外头做什么?” 小厮笑道:“不是,是来我们家找人的。” 池镜闲笑道:“不是来寻他父母,就是来寻她的丈夫。” “也不是,来寻个裁缝,晨起进来给我们老太太屋里的丫头量尺寸裁衣裳的。” 正说着,就有个面皮斯文的小生从里头出来,怀里抱着尺头等物,虽不认得池镜,也是再三哈腰打拱。那小厮拉着他往外头指给他瞧,“那里有个姑娘找你,站了大半日了。” 小夏裁缝朝那头看看,看不见伞底下的面孔,忙跑出去。跑到玉漏跟前,一眼便知是玉娇的妹子,她们姊妹相貌有几分像。 他心里不由得打了几下退堂鼓,很快又振作起来,问:“姑娘可是连家妹子?” 玉漏歪着嘴笑了笑,“你可是小夏裁缝?玉娇是我二姐姐。她从陆家出来,回家了,你晓不晓得?” 小夏裁缝木讷地点头,“我晓得——” “晓得你怎么不往我们家去?”她又笑了下,“我娘打了她一顿,把她锁起来了,要她嫁人,她不肯,她在等你。” “要她嫁什么人?” “还没定。”玉漏没所谓地笑着,“左不过是些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你也清楚,她和你闹出这样难听的话,年轻的少爷们,谁肯要她?” 小夏裁缝抱紧了怀里的家伙事,没打伞,尽管雨小了许多,脸上仍是淋淋漓漓地浇了些雨水,渗到嘴缝里头去,又酸又涩。 她又说,嗓子不知是笑的还是冷的,有细微颤抖,“但她不肯。她在等你。” 小夏裁缝低下头问:“你们家,要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你拿不拿得出来?” 他唬了一大跳,唇边的肉在抖,却是持久的沉默。 “那你拿得出多少?” 他又默了一阵,自己也难以启齿,“我只拿得出十两。” 那表情简直写满了“没办法”三个大字,可他根本没花功夫去想一想。他是想也不愿意去想,也许是觉得没可能,也许压根懒得费这个神。 玉漏一颗心倏地变得又冷又硬,嘲讽地笑了下,“你敢是想吃白食啊?做梦!你往后离她远远的,再敢引逗,别说是我爹娘,我先叫人打折你的腿。” 言讫就走,走出两步,忽然想到玉娇,想到她昨日在阴沉的房间里唇角结的那朵小黄花。她心上一片牵痛,悲从中来,又掉回头把伞塞到小夏裁缝手里,喉间咕哝了一句“窝囊废”。 “没谈拢,想必是两个人已有了夫妻之实,但人家不肯认账。” 池镜远远看了半日的哑戏,得到这么句总结。 门上那小厮也来凑趣道:“这年头,便宜已然是占了,谁还肯认账?” 男人是这样子的,池镜自己也是男人,十分了解。他横抱着胳膊笑,笑着笑着,脸色慢慢冻结起来。因为认出来那姑娘是玉漏! 竟是玉漏!在这里和个小裁缝暧昧谈讲的,竟是凤翔的侍妾! 他好像是吃了凤翔多年的哑巴亏,终于一朝报复回来,兴奋得站不住,忙抬腿赶出去。 第10章 观瑞雪(o十) 雨丝细柔缠绵,池镜戴着貂皮帽走在街上,永泉给打着黄绸伞,另有三四个小厮在后头架车跟着 。 市井嘈杂,永泉眺目望去,见前头那姑娘穿得单薄,又没有伞,池镜似乎也没有要上去搭讪的意思,心里着实摸不着头脑,因劝道:“三爷,上车吧,车上暖和。” 池镜饶有趣味地噙着笑,朝前头轻递下巴,“你可认得那是谁?” “不大认得,瞧着倒有些眼熟。” “那是凤翔的一房小妾。” 永泉恍然想起是见过几回,“上回跟着二奶奶到过咱们家的那位姑娘,那日还是三爷送她回的凤家。怎么今日这样阴冷的天在外头闲逛?” “有意思的是,她才刚到史家来找一位年轻的裁缝师傅,两个人嘀嘀咕咕在史家角门外头说了好一阵话。”池镜笑道:“她原是打着伞来的,走的时候,把伞给了那年轻后生。” 永泉听他说得暧昧,近前一步来,“可别是背着凤大爷在外头偷人?可惜凤大爷那么好个人,无非是如今家道中落不如从前了些。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妇人又勾上个裁缝做什么?” 池镜瞟他一眼,心下说不出的一股复杂情绪,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替凤翔感到点哀愁。凤翔不论是家世才学,品行相貌,在他们年轻一辈的男人里都是极出挑的。偏得了这么个水性杨花的侍妾。 可要不是有这么个污点,凤翔的完美简直能刺伤人的眼睛。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然笑着。 逃玉奴 第8节 永泉道:“要告诉凤大爷一声不要?” “这种事既没捉奸成双,如何说得清?何况两口子的事,最容不得旁人多嘴。先瞧瞧再说。” 向前望去,玉漏正弯着腰在那里同卖鱼的小贩讨价还价,把人家木桶里的鱼翻来翻去,“你这鱼都快死了,还卖三文一斤呐?便宜点,便宜点我买你一条好了。” “你再折腾折腾它,它可不就死了嚜。哪有你这样划价的。” 玉漏直起腰把手上的水甩甩,乜那小贩几眼,到底买了一条。 她爹喜欢吃鱼,说好的今日归家,秋五太太特地嘱咐要买条新鲜鲟鱼。玉漏在唐家那样的豪门之家两年,后又到了凤家那样的书礼人家,据她看来,这些人家也没有下人伺候主子像她娘伺候她爹那样尽心尽力的。 她娘斗大的字不识半个,田庄上农户出身,一生引以为傲的事情便是嫁得个读书人,对她爹有种近乎恐惧的敬爱。总是他说什么就是天理,他的脸色,她也相信是天理的预兆。 玉娇出了那样的事情,以寻常妇人之见,还是草草将她嫁人为妙。到如今仍要坚持待价而沽,必定是她爹的意思。 一时走回蛇皮巷内,市井嚣嚷慢慢低下去,脚步声就清晰起来。男人家脚重,玉漏侧耳听着,心里好笑,这人也不怕她听见似的到底是侯门公子,恐怕不大做过这些畏畏缩缩跟踪人的事。 不承想池镜反倒几步赶上来了,走到她旁边来笑,“我说你是只小狐狸,尾巴没藏好,可是被我逮到了。” 玉漏着实惊了一跳,没想到他会直接了当近前来,眼底兜满疑惑,“池三爷?您怎么也在这里?” 池镜高出她一个头去,脸上故意摆出些威严神色吓唬她,愈是气势逼人,“我才刚在史府角门上撞见的你,见你跟个男人在那里拉扯不清。我自来把凤翔当做大哥,想他的小妾在外头跟别的男人鬼鬼祟祟的,我不能不跟过来多嘴问一句。” 玉漏也早在史府角门上看见了他,不过装作没看见。后见他一路跟随,想他必定是误会了什么。她倒不慌不忙,觉得是个和他亲近的契机。 只是没想到这人说话直接了当,虽满口为凤翔抱不平,眼睛里又不觉愤怒,反而藏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想,他也未必真心拿凤翔当大哥看待。因此愈发不怕什么,故作惊诧地瞪圆了眼,然后恍然大悟一笑,“您说的是小夏裁缝?我本来不认得他,是替我家二姐来给他传句话。他和我二姐——” 原来真是误会。池镜看她一眼,感到两分失望。倒情愿她身上能发生点什么离经叛道的故事,起码能令她毫无棱角的皮囊底下多一抹传奇的色彩,不至于像眼前这样,是个枯燥乏味的,仅仅是听话的女人。 失望之余,心又替凤翔松了口气,“那真是对不住,是我多心。我想着这种事,还是说清楚为好,因此赶上来问一句。你二姐怎么不自己来和他说? “我娘不许她出门。我娘要小夏裁缝五十两的聘。”她私自打了个对折,怕池镜觉得他们家的人贪财无度。 池镜悠闲地点点头,“五十两,对个裁缝来说可不是小数目,我想他必定是拿不出的了。” 玉漏跟着点头,“哪里拿得出来呢?他虽是田庄上的人家,可家里连地也没有,是给佃户种地,不过一年得些粮食,自家吃还嫌紧巴呢,也没有多余的拿去卖,所以才到城里头学手艺。” “他可以去借嘛。” “借总归是要还的呀,何况他那样的人,谁肯借他五十两银子?人家还怕他还不起。” 池镜笑着瞟她一眼,“我倒可以借给他,也不要他的利。”很随便的口吻。 五十两银子在他不算什么,但天上不会白掉馅饼,玉漏不知他是真是假,不敢轻易承他这个情。 再说他为什么要无故帮忙?总不会是不忍见一对鸳鸯失散。她留心窥他一眼,见他望着前方,眼睛里还是目空一切,嘴上又挂着丝精明的笑意。他一定不会白起好心,是要人还他什么的,不过未见得是钱。 玉漏大胆猜想,他大概是要她欠下他一个人情,至于还什么给他,他自己也还没想好。他似乎对她起了些兴致,那当然不是喜欢,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不过只是一种闲趣。 她生得标志,但在他眼里,这标志也许值点银钱,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荒谬。不论何故,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五十两就要她终生相抵,要也不过是拿她当个玩意消遣一段。 这太不值当了,就是要欠他,也得欠个别的什么,一辈子还不完扯不清,反倒是个套他的圈套。 “怎么,你当我在说笑?”池镜以为她不信,端得认真了些,“我倒不是随口说说,倘或你们真缺这个钱,我又有这个闲钱,何不成人之美?你叫他写个条子往池家去找我。” 玉漏忙掉到前头福了个身,“多谢三爷好心。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 玉漏笑着走回旁边来,“我想他要是非我二姐不可,自然自家会去想法子,这种事,旁人如何替他们急得来?他要是自己都不急,可见不是非我二姐不可,勉勉强强的,又有什么意思?” 池镜听后觉得有理,笑叹一声,“一文钱也难倒英雄汉啊。” 隔了会,他又问:“那你二姐呢?是情愿嫁给他不嫁?” “我二姐倒是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池镜笑着睨她,“那你就不想着成全成全你二姐?你只怕这个男人心不诚,难道旁的男人心就诚了?我看不见得。你二姐既一心要嫁他,你就权当是为你二姐高兴。何况银子虽不是这个小夏裁缝自己挖空心思得来的,可将来他也要想法子还。你怎么只重头不重尾?” 玉漏循着他的话去想,想一会没结果,反觉得是险些钻进他的套子里,猛回神看他一眼,笑了笑,“这事情我做不得主的,上头有爹娘,下有他们自己,可轮不得到我说话。要给我娘知道我在中间撺掇了什么,保管先打我。我爹娘也不是就要他的钱,其实是不喜欢他,嫌他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来引逗人家女儿,不成体统。” 池镜笑着沉默下来,总不好强要人家拿他的钱,未免显得太别有居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话赶话的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仔细想想,还是希望能看见凤翔吃点暗亏,天底下哪有好人不吃亏的道理? 他须得证明给自己看,这世上从来事无完事,人无完人,连凤翔也是一样。他索求这样一种平衡来宽慰自己的悲哀。 第11章 观瑞雪(十一) 两个人并排走着,当中虽隔着些距离,到底年轻的男女不大成样子。好在这蛇皮巷内并没多少人走动,又是阴冷雨天,更没了人迹。 头上仍是落着毛毛的雨,玉漏早冷得牙关打颤,但仍是慢慢走着,唯恐早早就走到家去。池镜 自己打着一把大黄绸伞,却悭吝的不肯往她头上倾斜过来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出于避嫌的缘故。 未必,那日在凤家请他吃酒,送他出门的时候,他也曾俏皮的和她调侃,那势头简直有些步步紧逼的压迫。况且他对着络娴也肯玩笑,不见得在这些关系上过分小心翼翼。 这个人一定是自私惯了,根本就是想不到。何况她只是个丫头,做惯了主子的人,一向只有人照顾他的。 她看他一眼道:“我替三爷撑伞吧。” 池镜才发现她还淋着雨,这又不是她家的下人,算是朋友妻?因为彼此身份上的尴尬,只好把伞递给她,“你自己打吧。” 玉漏忙摇手推辞,“我用不着,我家就快到了,三爷可要进去吃杯热茶?” “不必了。”他想到她娘就觉厌嫌,连带着也觉得他们家污秽不堪。 前头已瞧得见连家,是幢一楼一底的房子,江南十分多见的民居。楼上是玉漏她们姊妹的卧房,老远能看见槛窗上封的木板。 池镜因问,“好好的窗户,为什么用板子钉起来?” 玉漏不好意思地笑道:“怕我二姐私自跑出去。” 如此看来,想必她二姐和那小夏裁缝早已暗通款曲。这算是家丑,池镜没多问,心里对借钱的事有了几分把握。闹到这田地,眼前又放着他这条明路,不怕玉漏回过神后不来找他借钱。 再往前走片刻,玉漏撞见位邻居,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走到跟前来和玉漏问候了一声,“连三姑娘。” 看见池镜,却并不问候,眼神反倒有些闪烁。池镜看他相貌很好,穿着苍色的上衣下裤,虽不是书生打扮,也是斯文洁净,便留心多看一眼。 玉漏点头答应,“嗳。您到铺子里去?” 那男人也点头,“快年节了,铺子里忙。您——是回家来看看?” 玉漏仍是微笑着点头,有些发僵,笑意像是在唇上结了霜的一朵小花。他们僵持片刻,各自走开,玉漏感觉脸上的血液渐渐又流通了起来。 池镜观察到她细微的变化,有点惊讶,不由得问:“那是你们家的邻里?看着倒很斯文,是做什么营生的?” “杀猪的。”玉漏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他们家在前头街上开了间肉铺子,他爹是杀猪的,他帮著称斤两算账。将来,也逃不过是要子承父业,也是杀猪的。” “你仿佛很瞧不上杀猪的?我看也没什么,杀猪的当官的,不过都是为混口饭吃,一样经手惯了流血断命,不见得谁比谁体面多少。” 玉漏扭头道:“那如何比得?杀人和杀猪可不一样,官老爷们杀人,杀得是大奸大恶之人,是为了百姓安居,不得已才杀的。” “未必。”池镜懒得同她理论官场是非,只轻描淡写笑道:“你只把人看作畜生,手起刀落,也是干净爽利简单得很。” 玉漏笑道:“您快别说了,听着怪怕人的。” 池镜哼着笑两声,没再说了,暗中窥伺她一眼,见她缩着脖子,不知是冷还是怕,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 他不禁感慨,“凤大哥真是不容易,如今家中不如从前,嫂夫人又是个厉害人物,他纵然有心要给你裁做几件好衣裳,也没法子周旋嫂夫人,你要体谅他才好啊。” 玉漏觉得他这叹息意味深长,无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 “其实大奶奶也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说话直些,容易得罪人。大爷也并不怕老婆,他只是懒得去计较,他心肠好。” 池镜无可辩驳,想到凤翔就觉得心里发酸。有的人就是好得令人讨厌,对绝大多数不那么好的人来说,这样的人不必犯错,单是存在就叫人受不了。可又没有憎恶他的理由,很让人为难。 “我看您和我们大爷也很要好,待我们阖家上下也都和气,怎么不常往我们家去走动走动?” “这些日有点忙,隔些日子一定去。” 玉漏知道他这话是敷衍,要是果然有心,也不会八月里回南京,到十月里才上凤家去走动一回,还要人家下帖子请。倒是唐二那起酒肉朋友见了不少。 幸而他爱敷衍,玉漏也不必强请他到家去吃茶,否则给她爹娘瞧见,八字还没一撇,他们先就要乐得跳起来,没得给她丢人。 她在门口站住,福身送他,“那三爷慢走,前头再走一段就出去了。” 池镜点头自去了,她见人走远了才推院门进去。她爹连秀才早归家来了,虽不闻声气,单见她娘在对过厨房里忙得火急火燎的就知道,生怕饿着他一时半刻似的。 秋五太太从门里看见她回来,一撩嗓子便嚷,“叫你出去买条鱼你去这大半日,又不知道那蹄子拐到哪里闲逛去了。快来!就等你那鱼了!” 才把鱼送进厨房里,又听见他爹在正屋门前问:“三丫头回来了?” 玉漏忙应声出去,连秀才剪着胳膊回身往屋里进,“你来,我有话说。” 连秀才高高瘦瘦的身量,常穿靛青直裰,不是软绸就是软缎,也有绫子的,看着像是谁家的老爷。他在官宦人家谋文书差事,自然也挣下点银钱产业,不过舍不得花在女儿身上。对秋五太太吝啬苛刻的做派他也一向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伤不到他的体面。 他从不在家治席请客,会朋友都是到外头酒楼里去,怕人家看见他村野出身的老婆。他对秋五太太自然是不中意,听见她说话便挤眉头,直挤到屋里去,“你娘总改不了这毛病。”是说她嗓门大。 跟进卧房,里头终于点了炭盆,光线黯,架子床和满墙书架都显得拥挤,挤得暖和。他坐到书案后头去,等着问玉漏话,有种三堂会审的威严。 玉漏想他必定为她离开唐家的事憋着火,盘算着仍是照旧,只管把事情往唐二身上推,反正谁都知道她这样的侍妾是不能为自身做主的。当然,耍点心眼玩点手段也未尝不能叫唐二留下她,是她不愿意。 不想连秀才开口却是心平气和,“听说你到凤家去了?是跟了凤家大爷?” 玉漏点头,他又问:“几时的事?” “就九月里的事情。” “噢,那去了也一个来月了——凤家可好?凤翔那个人又如何?” 玉漏照实道:“凤家虽家道中落了些,家中倒还和睦,阖家都还和气,不过大奶奶脾气大些。” 连秀才在椅上点了点头,“凤翔这个人我虽不认得,倒是听胡家的人常说起,是个可造之材。前些日子又听说,朝廷有意要复用他,只是尚不清楚点个什么官。论家世门第,如今凤家自然是比不上唐家,可要论到个人身上,这个凤翔倒比唐二有出息。到底是正经进士出身,身旁妻妾又不多,你的前程,只怕是应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原来连秀才一听说玉漏到了凤家,忙暗地里打听了凤家的虚实,听见些有关凤翔的话,又提起信心来。 凤翔身边只得玉漏一房侍妾,将来玉漏若是生下一男半女,份量肯定是要比在唐家更重些,到时候若是凤翔又得朝廷复用,混出个名堂来,少不得在衙门内替他举荐个差事也说不准。听说凤翔的为人倒比唐二可靠得多。 如此点算下来,未见得就是坏事,因此消散了心头之火,反而悉心嘱咐,“事情既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不要怨天尤人过分悲感,还要伺候好凤家太太和大爷,尽你妇人本分。” 玉漏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听话点头。 连秀才见她穿得单薄,站在案前有些可怜,少不得替她长叹一声,“你们姊妹三个数你最听话懂事,怎么反倒最不会替自己打算呢?凡事还要我替你操心。按说女儿到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做父母的不好多嘴。可你性子弱,我们不替你筹谋还有谁能替你筹谋?你娘不认得字,一双眼睛不看别的只看人家的家业,想必为凤家如今败落了,回来吵你了?” 玉漏笑笑,“娘吵我也是为我好,我晓得。” 正巧秋五太太进来喊吃饭,连秀才从椅上起身,瞪了她一眼,“为母当仁,偏你这个做娘的,动则不是打就是骂。你几时也要改改你那脾气,省得丫头们有什么心里话都不敢和你说。姑娘家,又不好什么话都对我 这个当爹的说。” 逃玉奴 第9节 秋五太太脸上一红,忙哈腰点头跟着出了卧房,又是抽凳子,又是将菜碟子往连秀才跟前挪了挪。连秀才抬头看她一眼,尽是无话可说的厌嫌。 第12章 观瑞雪(十二) 饭后秋五太太将剩菜都拨了些在个盘内,又盛了碗饭,叫玉漏端上楼去给玉娇。她自己则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问连秀才,“你今日是在家还是要赶回胡家去?” 连秀才半歪着头,用一只手挡在嘴前剔牙,“要回胡家去,快到年关了,有许多书文贺贴要拟。” 他心里为自己抱屈,觉得满腹文章都只替人代笔,向地上呸了两下,慢慢起身往卧房里去,“我歇一会,下晌再走不迟。” 秋五太太想他是回胡家吃晚饭,因此还剩下的那些饭菜也不倒了,端到厨房都拨在一个碗内,预备晚饭再添个素菜也就够她们娘仨了。 窸窸窣窣收拾完,忙瀹了壶茶提回房内。看见连秀才歪着身子睡在床上,她把茶搁在床头小几上,替他拖了鞋,又爬到床里头去,跪坐着替他捏腿,“想是走得多了,腿上的肉都有点发紧。” 连秀才阖着眼昏昏沉沉的,没接她的话。她也不大在意,仍笑着说:“这一向要过节了,你一定忙得很。再忙也要自家晓得歇歇,他们府上的相公也不止你一个。玉湘在胡家好不好?这些时也不见她打发人回家来。” 连秀才撩开条眼缝,“玉湘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又替府里生下个少爷,自然不比往日。我听里头管事的婆子说,为过年的事忙不赢,太太叫她也帮着张罗,所以不得空使人回家来看。她不得空就罢了,你不要去瞧她,省得给她多余添事。我这回家来,太太特地叫人给包了两匹缎子,老爷赏了十两银子,叫做年节的使用,都包在那里,一会你收起来。” 秋五太太朝书案上望去,果然有两匹缎子一包钱搁在那里,笑得她没了眼缝,手上捏得更卖力了些,“不用你嘱咐我也晓得,胡家不叫我,我肯定不能私自去,叫人家白看笑话。” 她晓得她乡下人充不得门面,所以凡事都听凭连秀才做主。她叫他:“当家的,三丫头也罢了,只是二丫头的事怎么办?你可要尽快拿个主意,总把她关着也不是个法,关得了初一关不了十五。这丫头也不知哪里吃的秤砣,凭我如何打她,硬是咬死了要嫁给那个小裁缝。” 连秀才最烦这称呼,不像乡下人就是像贼匪。也说过她,但她总是难改。他向外翻个身,皱着眉倒:“婚姻嫁娶之事,几时轮到她说了算?你是做母亲的,教导子女是你的本分,不能凭她不听你就不耐烦。从前平昌路有个赵老爷你记不记得?” “就是开着三间酒铺的那个赵家老爷?自然记得,他原先就想要咱们二丫头。你不是嫌他不是读书的人家,生意也做得不大?” “今非昔比,二丫头也不是从前清清白白的姑娘。人家听说二丫头离了陆家,又动了心思,我今日回来路上,被赵老爷请去家里说了回话。” 那赵老爷夫妇近六十的年纪了,膝下也没有儿子,只有四房女儿,都早出了阁。将玉娇送去,生养孩子是没了指望,夫妇俩一死,恐怕和他四个女儿女婿有打不完的官司,倒是个麻烦事。 “赵老爷说,情愿出一百两做聘。” 秋五太太眼睛一亮,天大的麻烦也不成麻烦了。她怕他烦,尽力压着兴奋的嗓子笑道:“那蛮好,寻常人家就是嫁个黄花大闺女也不过一二十两的聘。” 连秀才痴痴阖着眼,没再说话。秋五太太独自高兴一阵,听见他沉重而平缓的呼吸,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压下身伏在他耳边小声试探,“当家的,等你忙完年关回来家——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呢。” 连秀才感觉到她那对胸脯子压在他肩臂上,重得像两个柔软的秤砣,使他觉得他的人生整个就是个冤假错案。一个男人的一生无非是“成家立业”四个字,这两头都错判了他,然而沉冤昭雪是没可能了,业已到了这个年纪。 他只得“唔”了声,把身子又翻一翻,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起了重重的呼噜。 午后出了点太阳,奄奄一息地掩在未开的云翳里。玉漏开了支摘窗,从横七竖八钉着的木板间往下头巷子看,到处都在湿哒哒地滴着水。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支着竹竿,挂着新翻的猪大肠,有个极年轻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饶是穿着厚重臃肿,也看得出身段很好。她垫着脚伸出细长的胳膊把滴干水的大肠摘下来搁在个木盆,笑着往屋里端。一排排的死肉收走了,可腥味仿佛这里还都闻得见。 玉娇坐在床上,埋着头在窗下的妆案上吃饭。吃得味同嚼蜡,空隙里抬头看玉漏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王西坡生了个小子,满月的时候给咱们家来送红蛋,娘收了人家的礼,骂人也不见口下留情。” 太阳又出来了些,玉漏嫌有点刺眼,取下撑杆关了窗,同样若无其事地笑一笑,“才刚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了王西坡,他到铺子里去。” “你见他有什么变化没有?”玉娇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得了儿子,应当很高兴。” 玉漏瞥她一眼道:“不晓得,就迎面打了个招呼,没大细看。” 玉娇见她神色无异,觉得没意思,转头说起正事,“你在唐家两年,当真一点家当没攒下?唐二不像是吝啬的人,要好的时候,首饰头面总要打几件给你。我就求你的这一回,你能借多少借我多少,将来我和小夏总会还你,大不了你算利息。” “我纵有什么,还不都给娘搜罗了去,这你还不知道?” “娘也不会给你搜刮得一干二净呀,有多少算多少嚜。” 玉漏抬手把头上根细银簪子拔下来放在案上,“就是有也不过这一类的东西,你自己看看能典多少钱?我就是拿出什么来,也不过杯水车薪,你们是要一百两银子,一百两呀。” 说得玉娇垂头丧气,饭也吃不下了,丢下箸儿想一阵,道:“要不你去胡家跑一趟,替我找找玉湘看。玉湘如今在胡家得势了,没准她拿得出。” 玉漏好笑,“她就是拿得出,会借给你么?你总说我在家是白嘴硬,我还晓得嘴硬一下呢,玉湘连嘴也从来不顶,唯爹娘的话是从,必定转头就告诉爹娘。你借她的钱不成,反倒招一顿打,上算么?” 左也行不通右也行不通,玉娇一急,豆大的眼泪直往下坠,凄凄睡回床上去,“你倒是也替我想想法子呀!” 法子倒有,找池镜。尽管骗他说只要五十两,可以他早上的态度,借一百两他也必然是肯的。但玉漏想来想去,仍是不愿意,所以压根没提这椿事。 她沉默着坐在对过床上,隔着一段距离去看玉娇。玉娇向里头侧卧着,肩头一挫一挫地,绝望地哭着。她们屋子里不可能点炭,长年累月的,把玉漏的骨头冷冻得彻底。 第13章 观瑞雪(十三) 玉漏想劝说小夏其实没那么好,却也说不出口,因为同时也羡慕玉娇对男欢女爱还怀有一份期待。她自己早是没有了,那一点精神,只够用来算计钱财,否则当初也不会和西坡什么也不说透。 说透了也未见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爹娘断然是瞧不上他的,她自己想到将来几十年要同他一齐对着那满屋子的死肉腥气,也没有信心。 所以他们之间是不知所起,不了了之。除了彼此能明察秋毫的一缕情愫,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也足够令她回想起来,像老了十岁似的,百年回首般的遗憾与无力。 她只好劝玉娇说:“我看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就算千方百计嫁了小夏裁缝,将来也是过苦日子,难道你还指望他能发得了什么大财? ” 玉娇陡地翻身起来喊一句:“我情愿!”她颤着嘴皮子,一滴一滴地落着泪,“我情愿,我情愿跟他过苦日子!也好过在什么陆家胡家唐家的,伴着那些骄奢淫逸的老爷少爷们胡闹,闹到头,除了钱,还有什么?!也许一个不留神就鸡飞蛋打,连银子也落不下。” 把玉漏吼得怔住,也问得怔住。 她说着把泪一揩,渐渐低下声,却坚定,“就是跟他过一辈子苦日子我也认,起码是我自己拣的。” 木梯底下,秋五太太也陡然吼了声,“闹什么?!三丫头,快下来送一送!你爹要回胡家去了。” 玉漏回过神,踢踢踏踏下了楼。连秀才在门帘子前头站着,剪着手,以一副慈爱又威严的神气嘱咐:“三丫头,你也早些回凤家去,到底是人家的人,在家久住不好。” 说完打帘子出去了,秋五太太忙慇勤跟出去,叮咛声不绝,无非都是些保重的话。连秀才俨然是连答覆也懒的答覆她这些唠叨,满院里只有她自己聒噪的声音,在这空旷阴冷的冬日里显得如此多余。 后头几日玉漏也没有去找池镜借银子,池镜想起来问问看永泉时,已进了十一月。 永泉说这些时从不见凤家有人上门,又笑道:“人家纵有难处,自是回去找凤大爷去了。凤家再如何,五十两银子也还拿得出,三爷就别跟着操这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心了。还是看看眼下吧,明日是咱们家二爷的生日,家中肯定要请戏摆席,您可别往外头逛去。” 池镜心下有点说不出的失落,笑笑也过去了。转头又问:“二哥今年是满多少岁数来着?” “二十二,不是整生日,不请外客,都是咱们自己家人,或还有些常走动的亲戚。” 池镜打发他出去,丢下书由东暖阁踅出来,看见一屋的丫头不知哪里耍玩去了,只管事的青竹在西暖阁榻上做活计。 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吩咐,“你去翻翻箱柜,把我从京里带回来的一柄象牙泥金扇找出来,用个好看的盒子装了,送给二哥做生日之贺。”说着就在暖榻上瘫坐下来,摸着手旁一只绣花繁脞的枕头闲问:“治席请客这一项如今是谁在管?还是老太太叮嘱着卢妈妈办?” “下半年家里请客治席这一项是给交由大奶奶去办,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心神在这些小事上费不起了。大奶奶那头去办,要开销多少银子写清楚了,交到老太太那房去,如今老太太那头是卢妈妈的儿媳妇在经看着账目。” “卢妈妈讨了个儿媳妇?几时的事?” “你原来两地跑,哪里留心这些?好几年前的事了,老太太做主,讨的就是老太太房里的毓秀。” 池镜听后笑笑,老太太那么个精明人,替自己的左膀右臂讨儿媳妇,自然还是要自己房里的人才可靠。 青竹把针线收了,池镜瞥见是一只湖色潞绸香囊,绣着朵八瓣莲花。她把针线篮子归拢到榻角,一面回头笑睇他,“三爷今日的书念完了?” 池镜只是仰着面孔笑。去拜先生念书不过是为敷衍家中,其实该念的书早念过了。不过老太太看不惯他回来游手好闲,要他多念书预备下回考试。 青竹劝道:“还是勤谨点吧,老太太这会气还没散完呢。原该给皇上做女婿的,都是您自己胡闹,把这样天大的好亲事也闹没了。”说着压过腰来,放低了声,“听说老太太赌气,说你的亲事她不管了,随你娶个什么样的。” 池镜心内正嗤笑,青竹又端回腰去,改了口,“不过是赌气,哪里能真放着不管?这几日在四老太爷府上,问了几句四老夫人娘家那三姑娘的话。” 他撇下眼角,“于家那三姑娘?” “可不?他们于家老爷现任苏杭两府总督,也是显赫得不得了,和咱们家也是门当户对。本来早前想说定他们家大小姐给咱们二爷的,可二爷的婚事,不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定下凤家了嚜,不能悔,所以只得罢了。前些日子在四老太爷府上看见他们家三姑娘,又动了心思,想说给您。” 池镜提着胳膊弄炕桌上的香炉盖子,盯着袅袅香烟一笑:“那于三姑娘长得还好。” 青竹瘪嘴笑道:“何止‘还好’呀?你的眼光真是在京城养刁了,谁不说她生得好?我虽没见过,可听大奶奶二奶奶她们回来说,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女人都说长得好的必定是真长得好。” 池镜挑眼看她,笑道:“我看就不如你长得标志。” 青竹笑着啐他,“呸,我们做丫头的,哪敢跟人家千金小姐比。” 说着低下头去,隔一会暗窥池镜一眼,见他阖着眼在假寐,她眉眼间便放心地兜展出一股怅然若失。他的玩笑哪里当得真?这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安静了一段,倏地听见院外闹腾起来,青竹从外窗窗纱上看,是小丫头领着两个面生的婆子往后头去,约莫是外头亲戚来给二爷贺寿,一并去给众人请安,请到了燕太太这里。 不一时小丫头进来,问是谁家来人,小丫头道:“是四老太爷府上的妈妈领着于家一位妈妈来的。” 青竹向池镜笑道:“一会肯定要到咱们屋里来。” 池镜不耐烦,欲躲出去,叫小丫头取了毛皮大氅来道:“我到二哥那里去避避,一会过来问,就说我不在家。” 青竹笑问:“你难道不想要那于三姑娘?” 池镜没答,笑着出去了。要不要也和这些外头来的婆子妈妈们不相干,他惯来懒得应酬这些没要紧的人。 叵奈避得了这头也躲不过那头,走到池二爷房中,听见还有别家打发来贺寿的在里头。迎门进去一瞧,却是两张熟面孔,一个是凤太太屋里伺候的张妈,一个恰是玉漏。 二人正和络娴在暖阁内坐着说话,见他进来,络娴便起身问:“小叔,你从哪里来?” 池镜一时没进去,只欹斜在罩屏旁看了眼玉漏,抱起两条胳膊笑道:“才从屋里来,想给二哥祝寿,怎么不见二哥?” “你二哥给朋友请出去了。你过来时,看见四老太爷府上的妈妈和于家的妈妈往你们那去了么?” 池镜点点头。络娴转头向那二人道:“你们再坐会,二太太屋里有人,大太太屋里也有人。” 都是老熟人,张妈领着玉漏向池镜行了礼,便要让到底下坐,请池镜进来暖榻上坐。 玉漏忙要去搬凳子,偏小丫头搬来了,她也跟着让一个坐,始终低着头,未看池镜一眼,仿佛两个从不认得。 池镜原要告辞出去让他们娘家人说话的,络娴却叫住他,“小叔你不要走,帮我写几张回谢帖,都是今日送来给你二哥贺寿的帖子,放在书房案上,你去看看。” 池镜站直了腿打趣,“二嫂娘家有个会写字的在这里,怎么偏叫我写?” 络娴适才想起来玉漏能书会写,正朝玉漏看,玉漏心窍一动,抬头笑道:“我不大会写帖子。” 他只好给延宕下来,跟着小丫头往西边小书房去,坐在书案后头,穿过层层镂空雕花罩屏,看见玉漏微微躬着单薄的背脊坐在榻前和她们说话。 算起来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她还是一如从前的印象,坐在主子长辈跟前连腰背也不肯打直。但她身上仿佛流动着一点渴望被他瞩目的光,使他想起上回凤翔请他吃酒时,她在凤翔面前也还有两分活跃的神色。 他想着她是凤翔的,只要想到这点,就有种做贼的刺激与乐趣。 第14章 观瑞雪(十四) 兰堂透风,几处银红的帘子翩翩起落,玉漏感觉得到有双眼睛由那飘飘荡荡的帘影间射过来,像在她臂膀上,脖子上,脸上挠痒痒。但她拚命管住了自己不去看,仍偶尔和络娴张妈对答。 张妈说到俪仙便瘪嘴,“咱们家大奶奶那脾气,今日玉漏才刚回去就挨她一顿骂,咱们大爷又不在家,连个说情的也没有,还不是由得她骂。太太听不过去才叫我去说了两句。可太太到底病着,哪来许多精力去管?到底由着大奶奶揉搓。” 络娴转来问玉漏:“大嫂为什么又骂你?” 玉漏笑着表示不妨碍,“大爷许我回了趟家,大奶奶嫌我回去日子长了。我原也该早回来的,偏我爹身上好了,我娘又病倒了几日。” 络娴替她不服,“谁家里没点事耽搁?大嫂娘家死绝了,自然是想不到别人家里。” 逃玉奴 第10节 池镜在那头听见好笑,分明玉漏是为她二姐的事情耽搁在家,她怕家丑外扬,原来也会扯谎。 玉漏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笑声,不自在地坐直了腰,“骂几句也没什么,眼下要过年了,有些忙,大奶奶是为家里人手不够急的。” 正说话,派去大房二房哨探的丫头进来回禀,“大太太那头还有人坐着,二太太屋里的人走了。” 络娴本来立起身来要领着张妈玉漏过去 ,转头一想,两房太太只顾着和别家打发来的老妈妈说话,倒把正经亲家来的人晾在这里半日,分明是看不起他们凤家落魄了。 便又赌气坐下去,吩咐丫头,“你领张妈往二太太屋里去问候一声,要是出来大太太那头还不得闲就算了,改日再来问候也是一样。” 张妈便跟着那小丫头出去,留下玉漏有些尴尬,因问络娴,“我是不是也该跟着去请个安?” 络娴恐池镜听见,没多说什么,仍赌气道:“张妈是我娘跟前的人,她一个人去就够了。” 玉漏看出她不高兴来,也未敢多打听,又说了些凤家的事,问她几时再能回去。 络娴道:“时下年节的人情客礼往来,我大约十二月里就能和二爷一齐回去一趟。”说着,把脑袋凑到罩屏外,朝西暖阁喊:“小叔,到时候你同我们一道去不去啊?” 都知道池镜幼时和他们凤家兄弟要好。池镜只得答道:“二嫂若不嫌我多余,我就和你们的车马一道过去。” 络娴一下红了面皮,老远嗔他一眼,“多余什么?你是愈发会说话了!” 池镜搁下笔,慢慢踱步过来,“你们新婚燕尔的夫妻,好容易一齐出门一趟,我夹在当中难道不多余?就是你不嫌,二哥保不住也要嫌。” 他不进来,就歪在罩屏旁,照旧把两条胳膊闲闲地怀抱起来。他比络娴还要长一岁,从前只当络娴是个跟在他和凤家兄弟屁股后头转的小丫头,如今虽改口叫了二嫂,还是不大拿她当长辈敬。 络娴也习惯了,偶尔摆个嫂子的架子也不像样。她作势捏起拳头,够着腰去打他,“叫你乱说!明日你娶了妻,我也笑话你们新娘子!” 他向旁一让,没所谓地笑道:“反正不是说我,随你去取笑。” “难道我惹了你们新娘子生气,你就不心疼?” 池镜还是散淡的口吻,“我有什么可心疼的?不过你倒要先替我找个新娘子出来,”他假意在那里乱瞅,自然而然地也瞅过玉漏,“新娘子在哪呢?我先看看好不好,再想想要不要心疼。” 那眼睛仿佛钉子在玉漏身上冷钉了一下,不过钉错了位置,又毫不留情地拔开了。 到底是在她身上钉了个隐隐瘙痒的口子,她扭头他镜看一眼,也是微笑,“三爷真是爱逗趣。” 络娴接口道:“他只管逗趣吧,此刻说不心疼,等改日新娘子进门来,只怕他五脏六腑都要为她疼呢。” 听这口气,仿佛池镜的婚事已有了些影子。玉漏不禁紧张起来,转回头看络娴。络娴皱着鼻子向她笑,眼睛直剜在池镜身上,“我们老太太瞧中了一个,正预备要说给他呢。” 池镜不知不觉踱到她们后头圆案旁坐下,一掀衣摆,把左腿架起来,“二嫂就爱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嗳,我这可不是捕风捉影,前些日子在四老太爷家,你是没瞧见,咱们老太太只顾着于家太太说话,直夸那于三姑娘好呢。” 池镜若无其事地笑问:“那到底好不好呢?” “好嚜自然是千里挑一的小姐,家世,门第,相貌都和你相配。只是——” 玉漏也若无其事地微笑,“只是什么?” 络娴拿不准,抿着嘴道:“我也说不清,我是觉着有些假清高,不大爱理人。嗳,我可不是因为她长得好,嫉妒了才这样说。” 池镜笑道:“这个我信,谁会去嫉妒一个不如自己的?” 说得络娴高兴,叫了丫头进来吩咐,“才刚炉子上不是在煨梨汤?好了吧?快盛两碗来三爷和玉漏姑娘吃。” 大房那头正打发个丫头过来叫,说是张妈往那屋里请安去了,叫络娴也过去。络娴听见婆婆叫,忙穿了毛皮氅衣要跟着去,又掉回头来嘱咐,“玉漏,你在这里坐会。小叔,你不许溜,得替我把那些帖子回完!” 屋里下剩个半大的丫头在西暖阁那头坐着听差遣,见送梨汤的丫头也进来坐着,便低声道:“你不留在那边伺候着,又过来做什么?” 那丫头朝东暖阁瞅一眼,“三爷不怕,他才不要人时时刻刻在跟前守着。” “除了三爷,不还有个人在那里?” 那丫头翻了记白眼,“那个啊,不算的,二奶奶娘家的人,在他们凤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 嘁嘁哝哝的说话声从那头飘过来,远在天边似的渺茫。玉漏拿汤匙搅弄着碗,背后也在搅弄,只听见一片磕磕碰碰的叮当声。 她感到背上爬上来一线轻悠懒散的目光,把她拴住了,不能动弹。纱糊的窗屉子向两边抽开,外窗糊着厚厚一层桐油纸,偶尔有片东西扑在上头,顷刻就不见了。 “下雪了。”池镜说。 他一开口就如同下了道赦令,玉漏终于松缓了骨头,点头附和,“真是下雪了。” “凤翔今日怎么不来?” 玉漏听他说惯了“凤大哥”,对他直呼姓名感到点诧异,但又觉得自然,好像他待凤翔过分的敬重反倒不应该。 “他在外头有要紧事,大清早就被人请去了,还特地叫我来代他向姑爷赔罪,可巧姑爷也不在家。” “什么要紧事这样忙?” “不大清楚,说是县衙的大人请他。大约也是听了朝廷要复用他的那些言语,又赶上年关,藉故请他。” 池镜笑道:“这些人,专会经营。要是回头这事不过是谣传,他们又会觉得吃了亏。” 玉漏在凳上转个身,“三爷不是说要替我们大爷打听虚实么?” “早已写信上京去了,大约这月下旬能得回信。”池镜见她眼皮低在热腾腾的烟幕中,愈发看不见眼睛,便笑,“你对这事倒很关心。” “怎么能不关心?如今我们凤家都指着大爷。”玉漏顿一顿,又说:“就算凤家还是从前的光景,我是大爷屋里的人,自然也要一心悬在大爷的前程上头。” 池镜微张着嘴,半晌喉头才往上滚出一声笑来,“凤大哥好福气啊,有位能干的嫂夫人,还有位和顺体贴的美妾。” 玉漏知道他在说话上向来不悭吝,很舍得恭维女人。只是今日这句恭维听起来有点发酸。她心怀激动地向他望去,然而他那双眼睛仍是没有光芒,死一样的黑,尽管笑的表情似含着两分忧愁。 她那点激动刹那平复下来,笑道:“才刚我们三姑娘不是说三爷的好事也将近了?将来夫妻和美起来,别人还要羡慕您呢。” 池镜把碗在身旁圆案上,两腿长伸出去,不大耐烦的笑脸,“他们不过是取笑。” “总是有点影子人家才拿来取笑。”玉漏把碗托在裙上,低着眼弄两下汤匙,又是叮当叮当的,像是铜铃在响,风悠悠地散开一种轻盈的莫名的哀伤。 池镜心里细细一阵雀跃,进而说:“我这个人也怪,那些千金小姐的派头我是不大喜欢,讨进门来,你还要去哄着她,简直是自讨苦吃。” 玉漏嗤嗤发笑,用手背掩着嘴,左瞥一眼,右瞥一眼,又瞥他一眼,“生得好看的呢?三姑娘说是个大美人,难道也不喜欢?” 池镜凝眉想了想,咂着嘴慢慢摇头,“越是长得好,越是要你去哄着她。都说男人恃才傲物,其实女人何尝不是恃美傲物?倒不如不那么美的好。当然,也不要丑,整整齐齐标志的最好——” 似乎话还未完,他拔座起身,慢条条踱步过来,眼睛只管不避忌地将她盯着,歪着脸,饧着笑。 第15章 观瑞雪(十五) 玉漏给他看得心惊肉跳,躲没处躲,脸上合宜地浮起一抹红云,微微侧身避了避。然而又偷偷漏个眼稍来窥他一眼。 可巧池镜也径直错身走过她身边,站在炕桌前把窗户一把推开,笑道:“还真是下雪了!” 玉漏连把眼皮扇几回,振作起来,跟着回头看,仍是不动声色和他搭腔,“今天夜里恐怕就要积雪了。” “前几天也下过一场,没积得起来。”他反剪两手,遗憾的口吻。 玉漏没说什么,捧起梨汤一饮而尽。池镜向后瞥她,见她微微缩着脖子,冷得没处藏,却不叫他关窗。 他轻蔑而无声地笑她一下,但又愿意多找些话和她说,“你二姐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他知道自己很是矛盾,面上 好善,心里藏奸。因为所怀的爱恨嫉妒都是缠绵的病痛,影影绰绰的不痛快。所以他也只是稀里糊涂地跟着感觉行动,偶然间良心发现,就顿一顿。想不起来时,又是我行我素。 玉漏也知道他是因为无聊,这样冷的天没处可去,和她逗趣别有一份使坏的刺激。她照例是笑,“难为三爷还记着。我们那头平昌路上有位姓赵的老爷,是做酒肆生意的,想讨我二姐去三房,情愿出一百两做聘。” 池镜回转身,把后腰抵在炕桌沿上斜立着,“我是说她和那位小裁缝。” 玉漏低下头去,怅然若失的口气,“那是没办法的事,大概他们的缘分只到这里。” “那赵老爷多大年纪?” “五十多了。” “那岂不是白糟蹋了你二姐?为点银子棒打鸳鸯,真是不忍心。”池镜哼笑一声,瞥着她,“你就真放着你二姐不管?” 玉漏仰头笑道:“哪能呢?我也正劝我爹娘,就算不中意那小夏裁缝,也不该把二姐许给那位赵老爷。” “你爹娘就肯听你的?” “我也是尽我所能罢了。” 池镜待要再提借银子的事,想想又作罢,知道了她是怕还不清他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使坏。 他朝下瞥着她那半张脸,见她站起身要走,想是风口里吹得冷了,要换到别处去坐。他忽然玩兴大起,伸出脚去踩住她的裙子,眼见她整个人朝前扑去,他又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掣了一把,“怎么那么不小心?” 呼出的热气喷在玉漏脸上,她心神一抖。他那手松得极快,连个影也没捉住就又收在袖中了。她的人几乎是在他怀里,近近地看他一眼。他脸上是一派坦坦荡荡的笑意,反来怪她,“还贴着啊?” 听见有人走过来,玉漏忙站开了些。 那头过来个丫头,站在罩屏底下跺下脚,“好啊三爷,原来是你开的窗户!我就说怎么屋里忽然冷起来了。快关了!” 丫头态度不算敬畏,显然是平日里和他玩笑惯了的缘故。他也不怪罪,转身把外窗拉拢,窗屉子也从两边阖拢来,“这屋里没日没夜的烧着炭,我是怕闷着你们。喏,给你们都阖上了。” 那丫头走来拉他,“你梨汤也吃完了,还只顾在这里偷懒。我们奶奶的帖子你就放着不管了?快去写了吧,新研的墨,一会又要干了。” 他懒洋洋地拖着步子,给丫头拽了出去。玉漏还在榻前站着,有片刻怀疑方才他的举动是错觉,但腰上的皮肤还在发痒,脸上的皮肤也在发烫。确凿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没钻进他设下的圈套里,他反倒掉入她设的网中。她有些秘密的成功的喜悦,尽管知道这不是爱,算得上是个恶作剧,但也是个前程可观的开始。 不一时张妈跟着络娴回来,玉漏并张妈要告辞家去。走出暖阁,看见池镜还在对过书案上写帖子,一笔一划的写得格外慢,仿佛就为在那里捱延。 但直到玉漏走出去,他也没抬头看她一眼。 这个人简直让人摸不准脉门,玉漏倒有些糊涂了,到家仍想不明白。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时兴起玩一下?还是她这个人根本就只值得人家和她玩一场? 碧纱橱内钻进来一缕风,四下里搜刮一番,又趾高气扬地吹荡出去了。她彻骨地发寒一阵,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汤来。 “叫你做点小事就这样的不耐烦?”俪仙盘腿坐在榻上,笑着将账本搁在腿上,“就这样不高兴伺候我啊?” 玉漏忙将炕桌上洒的茶汤搽净,福身道:“奶奶想岔了,我哪敢呢,伺候奶奶本就是分内的事。” 这话回得无可挑剔,俪仙只得换转话头,“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就是今日到池家去,才想起来三姑娘托我做的那双鞋还没做好。” “三姑娘问你了?” “倒没有,就是一见她想起这事来。也快做好了,三姑娘下月家来就交给她。” 俪仙捧起账册又看起来,“哎唷,三姑娘在池家过着那样的富贵日子,竟还肯隔三差五往娘家跑,真是不忘本。” 她虽不读书,账篇子上的银钱出入倒还认得。指头往口里一蘸,翻到下篇,一眼就看见玉漏上月回连家去时支取了三两银子。登时又搁下账本,笑着盘问:“你回家去时都带了些什么?好容易回家一趟,可别打空手,叫你们家里瞧着也不像样。” 逃玉奴 第11节 玉漏一看她那笑就晓得她查着了账,便明白说:“太太吩咐叫带了几样点心,又给我爹娘捎去三两银子,给他们做年下的使用。 ” “太太叫给你的?别是大爷叫给你的你不肯对我明说吧。” “大爷近来因年下总往外头去应酬,那样忙,哪里还想得起这点小事?真是太太吩咐的,我也不敢欺瞒奶奶。” 可巧俪仙的丫头香蕊办完事回来,在外头听见,搭着冷腔进来,“奶奶在家里月月盘算着省检,恨不得自己吃糠咽菜来打算阖家上下的日子,谁知人家一回家就带去三两银子。我的好奶奶,改明日我也回家瞧瞧,您也许我三两银子。” 俪仙敛起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哼一声,“我哪有那份权力?说是叫我管家,也不过是说得好听,还不是拿一堆烂账叫我填。好嚜,我千辛万苦地在这里拆东墙补西墙,人家手一抬,倒大方。依我看,也别省检了,统统吃了上顿不管下顿,大家落得高兴,我还少背些刻薄名声。” 那香蕊站到炕桌前来倒茶,“奶奶说话可留神,回头又传到太太耳朵里,还不定有什么别的罪名给您扣头上,又是一通教训。”嫌玉漏站在跟前挡事,狠推她一把,“去!专会碍事。”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地教训人,还未到痛快时候,玉漏哪敢真去?只好让到碧纱橱底下,规规矩矩地立着听。 香蕊见她不吭气,益发气不过。又想玉漏本来月例银子就比她多出一钱来,上月额外又多得了三两,平白添恨,便朝玉漏脚下啐了口,“你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谁平白给你气受了怎的?” 俪仙那头忙拍着腿嚷起来,“哎唷唷你快别这样讲!给大爷听见,又说我们欺负了他心尖上的了人了!” 玉漏忙应声,“奶奶并没有欺负我。” “那就是我欺负了你了?”香蕊走来推她膀子一下,鄙薄地笑,“我怎么敢?我就是个清清爽爽的丫头,又不是谁的‘小老婆’。” 这时听见外间有人咳嗽,须臾凤翔便走进来,睃巡三人一圈,坐到榻上把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问玉漏:“你是几时回来的?” 他一回来,三人各自忙开,香蕊又往外头去传话,玉漏留下去倒茶,“原是早上回来的,回来大爷不在家,我又跟着张妈往池家去给姑爷祝寿,才刚回来。” “见着姑爷了么?” “姑爷不在家,给朋友请出去了。太太叫送去的礼都交给了三姑娘。三姑娘说,过些日子和姑爷一起回来给太太请安。” “他们池家亲戚多,又是祝寿的人又是年下的人情客礼往来。既然忙,你该告诉她不必急着回来,年后再来也是一样。池镜在家么?” 玉漏将他解下的披风挂到龙门架上,轻拍着上头落的雪,“不知道,我只在三姑娘房里,是张妈去给两位太太请的安。” 凤翔眼睛不觉跟着她转进卧房里,俪仙看见,低着头把账本翻得簌簌响,冷笑一声。他看她一眼,收回了眼,“你才回来就跑这么一趟,辛苦你。回房去歇着吧,一时半会没什么事。” 玉漏由卧房里出来,向两人福了身出去。 人刚没了影,俪仙立刻憋不住冷笑连连,“这好些日子没见着,此刻恨不得把眼睛粘到人身上去,又叫她走什么?索性我出去,把屋子腾给你们,好叫你们眼对眼的看个够。” 凤翔在外头吃了些酒,也是要避开战火,便走进卧房,待要睡会。 人刚躺到床上,俪仙便丢下账本追杀进来,“躲什么?说中你的心事了?敢情都嫌我多余,我碍了你们的事,我说我让出去,你还不乐意了?” 凤翔只得起身在床沿上坐着,两个胳膊肘抵在膝上揉额角,“谁说你多余?谁又说了碍事了?” “还用得着明说?”俪仙几步杀到跟前来, “谁没眼色怎的?我又不瞎,瞧你们郎情妾意的样子!你问我答的,谁插得进去一句话?” 凤翔只觉脸上发烫脑袋发昏,埋着头道:“我问问三妹妹也不成?” “什么三妹妹四妹妹的,不过拿人做话头,你当我是个傻的?你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背地里只管拿银子去给人使。呵,好个体贴人,你养小老婆,还要我精打细算替你筹划着,我没那样贤德!” 第16章 观瑞雪(十六) 玉漏在西厢听见两口子吵架,句句都是为她,她却权当没她的事一般,仍盘坐在榻上做她的鞋。进了十一月,她这屋里总算按例分了炭,有一时闲下来的丫头仆妇们也肯往她这里坐坐。 跟前就坐着凤太太屋里的文英,一面咳着,一面抬手在口鼻前扇,“你这炭怎么起烟?真够呛人的。” 玉漏只笑不答,文英一时猜到,朝窗户上乜一眼,“大奶奶也真是,炭也给你换成这样的,能省出几个钱?太太昨日还吩咐说,咱们家大爷和二爷不过各一位姨奶奶,又都不是那起胡乱使钱的人,不叫在这些事项苛刻你们。大奶奶偏这样省检。也犯不着,太太前几日刚卖了几亩地,明年的开销,连大爷官场上打点的银子也都出来了。等熬到大爷做过去二三年的官,咱们家也不必再卖田地了,日子呀,又能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亏得凤家祖上留下来好几处田庄,近几年凡有难时,都是靠典卖田地。不过坐吃山空,终有尽日。凤家二爷一向没事做,指望凤翔几年间做官发财,简直难如登天,何况他又讲个为官清廉。 玉漏听下来,也并未提起半分期盼,只用细弱的嗓音笑了笑,“大奶奶倒不是为省检——” “噢,不为省检,专为刻薄你!” 玉漏抓她的手一下,“嗳,你回去可别告诉太太。太太这两日刚好一点,又招她老人家生气。我把你当说得上话的人才肯对你说,你要是转头告诉太太去,我下回可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她虽如此说,却知道文英替她气不过,回去必定还是要变着法告诉的。心下在笑。 文英敷衍道:“晓得了。”一面把眼睛瞟到窗户上去,还听见正屋里在吵。 吵也只是俪仙一个人的声气,调门提得又高了几分,“我不怕听见!横竖都说我是个泼妇,我还顾什么名声体面,早没有了!你偷么许银子给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的体面?少在这里假惺惺,明是为我想,暗里不知算计我多少回!” 凤翔百口难辩,不知道哪里又钻出件三两银子的公案,实则玉漏回家的事他本没大过问。也不能怪到他母亲头上去,何况这事也没有错。 他益发头昏脑涨,说话简直没力气,“眼下过年,谁家不使些银子?玉漏既到了我们家,是我房里的人,给她捎几两银子回去有什么?这也是往年的例,二弟房里的人也是如此。” “你少跟我扯什么旧例新例!为省检好些旧例都改了,偏在她身上就不改,什么意思?” 凤翔只觉口干舌燥,欲起身倒茶吃。不想刚拔座起来,身形晃荡两下,竟一头栽下去。 听见俪仙喊起来,玉漏并文英忙赶过去看。原是凤翔前两日就有些伤风,今日由县太爷家中吃了酒出来,骑在马上受了风雪,愈发不好。再经俪仙这么一闹,实在支撑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二人进来时人已转醒,睡在床上嘱咐,“没什么,就是风寒,别大惊小怪的吓着太太。” 玉漏俪仙自是不说什么,文英本是凤太太屋里的人,不能不去回。凤太太一听,忙叫请大夫去瞧,又命文英去传话,勒令凤翔挪到西厢去睡,由玉漏好生侍奉。 俪仙只当凤太太是趁势离间他们夫妻,在榻上怄得直笃脚,“什么意思!一个病人,你叫他搬来搬去的做什么?难道我做奶奶的,连自己的丈夫也照顾不好?” 文英迎到跟前去笑,“大奶奶别生气,太太一来是紧着大爷养病,二来也怕大爷的病累得大奶奶过分操劳,这一阵为过年,您已经够忙的了。况太太眼下还不知道大爷是给奶奶吵昏过去的,要是知道,保不齐真有点什么别的意思,那可就不好说了。” 俪仙听了这话,再气恼也只好呜咽饮泣,叫香蕊玉漏两个将凤翔的铺盖搬到西屋去,又暗地里叫把西屋的炭换了,并吩咐玉漏留心伺候不题。 却说凤翔当下搬进西屋里,耳边陡然清静下来,便昏昏欲睡。一觉起来,只觉神志清爽了些,见罩屏外头开了一外扇,窗屉子上糊的纱,透了几丝风进来,也透着外头黑惘惘的一片。 他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有个熏笼罩在床前。玉漏只在那窗下椅上坐着,裙上隔着只未完工的鞋子,身前小炉上煎着一罐药。 她俯下腰去揭了盖子看一眼,拿一只箸儿将煮顶起来的药渣往底下揿了两下。炉里的火和身旁的蜡烛的将她的脸映黄了一片。衬着窗外的簌簌的雪声,显得这夜分外恬静。 “你开着窗户,又在窗户底下坐着,不冷么?”凤翔坐起来问。 玉漏忙走来替他把两个枕头垒起来,叫他好靠,“内窗是关着的,跟前又有炉子,不觉得冷。” “那窗屉上不过糊了一层纱,挡不了多少风。外头好像还在下雪,还不冷?” 玉漏替他掖了掖被子,站在床前笑,“雪停了。才刚大爷睡着时喊热,要掀被子,我想着掀被子不好,大概是屋里闷的,就开了一扇窗。煎着药,也想着散散药味。” 说话想起来去给他倒茶来,凤翔吃了半盅道:“那你到里头榻上坐着,风口底下坐着容易吹病。” 玉漏把银釭和针线篮子都拿进来,盘坐到榻上去做鞋,“大爷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给大爷去提饭?” “不饿,别忙了。”榻就在对过,凤翔远远看她一会,笑着下床来,“倒是觉得躺得累,想起来坐坐。” 玉漏忙要过来劝,凤翔摇手道:“不妨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自己裹了一床,又拿了一床过来裹在玉漏身上,“到底是有些冷的。不过你这个人,问你什么你都只管说好。就没有个不好的时候?” 玉漏笑着把肩上的被子拉一拉,没话应答。 煎药煎得满屋的苦味,水顶得药罐盖子磕哒磕哒响,除此以外,偶有积雪折枝的声音。凤翔难得这片刻安宁,看玉漏做鞋也觉得惬意。心里忽然冒出个可笑的念头,情愿一直病下去。 她做一双男人的鞋,月魄色的软缎料子的,在鞋面两侧绣着细细的如意头花纹。大体都好了,就是在缝合鞋面。 凤翔伸手拣做好的那只,玉漏心一跳,看他一眼,笑道:“是三姑娘请我做的那双,说是她做嫂子的给小叔子的见面礼。” 凤翔想着好笑,“三妹妹和池镜自幼就认得。不过也算她懂礼数,从前认得是从前,如今她成了人家的二嫂,池镜又是从京城回来,是该送份礼。” “三姑娘说他们池家的男人都是穿家里做的,池三爷从京回来没带几件行李,许多鞋袜衣裳都是在南京现做。” “池镜是那样子,最怕麻烦,偏他们池家又琐粹事情多得很。这几年把他拘束在南京,恐怕要给他拘束坏了。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只他和二老爷父子两个,他父亲哪管得了他那些日常琐碎,都是凭他去。” 玉漏趁机打探,“就是因为无人管,才把人纵坏了,听说在北京闯了祸。” “未必是真闯祸。”凤翔虽不清楚内因,却有些猜测,“池镜往年从不是惹祸的人,虽言谈不拘些,到底是个行动稳重的,何至于三言两语就同人打起来?我看他不过是藉故想推了皇上家的亲事。叫他娶公主,他是断然不肯的。我和他自幼就来往,晓得他,做驸马虽享荣华富贵,可于仕途前程无益,他不是抓着女人裙带贪图享乐的人。” “那这样讲,他是故意弄出些不好的名声出来啰?” “我是这样猜,到底也没问过他。我看八九不离十,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胸有韬略之才,何甘困于钗裙之下?等皇上把这档子事忘了,他必定科考入仕,一展宏图。” 玉漏点点头,心里对池镜又认定几分。她得连秀才真传,对男人的考量十分周全,门第,家世,人才,缺一不可。唯独感情从不在其中。 忽听见凤翔颓唐地笑了声,“我们这班朋友中, 个个前途不可限量。只有我赋闲在家,实在愧对读那二十来年的圣贤书。” 玉漏手上不停地穿针拉线,嘴里也不闲地安慰,“你别灰心,宦海沉浮都是常事,你才二十多岁呢,万不可过早盖棺定论。今日县太爷请客,想必官场中也得了些风声,迟早的事。” 凤翔歪着头笑睇她,心下把她的诸多好处都检点了一遍。她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温顺乖巧,而是善解人意,常说出一句话来,落到人心里去熨帖着,十分窝心。 他也应当体贴她,便说:“你回家的时候,我有事忙,应当多给你添些银子捎回去。我看年后好了,开了年,赶在元夕的时候你再回去一趟,替我向你父亲问候。” 玉漏笑了片刻,缓缓摇头,“许我回去就是大恩了,不敢再要银子。何况这次回家,太太已给了三两。” 不说还罢,一说凤翔就烦恼地朝窗上看一眼,尽管隔着层层窗户,也看见正屋卧房里还亮着灯,像只黄眼睛扒在那窗上,死死把这头盯着。 他苦笑道:“我知道,为这三两银子你又受了不少气。” 玉漏默了默,自然也瞧见了正屋窗户上的灯,低下头说:“我倒没什么,还带累你也跟着落了不少埋怨。” 凤翔的心一软,伸手替她拉拢被子,又静看她一回,忽然发笑,“你裹着这被子,就像是神龛里的菩萨。” 玉漏抬头看他,见他面上透一种调皮的神气,难得一见的。他那双眼睛格外清透,和池镜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又不一样。他的眼是月光下的湖面,望着她时,总有点温柔的波动。 第17章 观瑞雪(十七) 玉漏能感到,凤翔对她是有了些男女之间的好感。她并不觉意外,男人都会轻易喜欢上软弱温顺的女人,但并不代表这喜欢会持久。她得先把自己的心管住了,和谁都一样。 她抿来一线羞赧的笑意,“我哪敢跟菩萨比?大爷不要乱说了,小心神佛听见。” 凤翔拉过她的手来一握,觉得冰凉,“你从唐家来时,像是就带了几件单薄衣裳?” 玉漏想挣又没挣,他的手病得烫人,她反把手蜷起来,觉得有刹那的安稳,忍不住眷恋,“上回三姑娘送了一件,料子实在很好,在家穿糟蹋了,我想着节下再穿。太太也叫做了件厚的,还没做好。” “衣裳裁出来就是穿的,穿在身上就不算糟蹋。你只管穿,我叫人再给你裁做两身,冬天还长呢。” 玉漏犹豫着没应声,凤翔看出来,“怕奶奶晓得又骂?” “骂我几句倒没什么,就怕又跟你吵。” 凤翔笑道:“那就不给她晓得。你把你的身量尺寸写给我,我叫小厮拿到外头裁缝铺子里去做。回头问起来,你就说是太太给做的。” 他是这样的人,就算俪仙再不好,也不想和她闹,能避则避,能忍则忍,更不可能休妻,这不是他们诗礼人家的教养。但要在两个女人间平衡,他也不大擅长。 玉漏一眼望透他,很清楚在他身上是没有任何指望的。就是真不计较凤家此时的落魄长日跟了他,也绝不会在俪仙手底下混得到出头之日。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除了一点可有可无的爱意。她眼睑底下浮着红晕,像是死人脸上抹的胭脂,是咯登一下断了层的娇羞艳丽。 逃玉奴 第12节 他们是头回睡在一起,凤翔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也有些别的缘故,磨蹭着想挪到榻上去睡。 玉漏羞怯怯地拦道:“太太叫你搬到我屋里,你又到榻上去,给太太知道就要责怪我了。就不为怕太太知道,你也不该睡到榻上去,凤家总是你的凤家。” 凤翔又放下被子,立在床边踟蹰,有种新婚似的喜悦和忐忑,“就怕挤着你,你一向都是一个人睡。” 玉漏倒没觉得什么,原来在唐家也有常和唐二睡在一起的时候。但身边的人总是时来时去,终没能使她养成某种习惯。 她想着笑起来,说的话全然违心,“挤着不还暖和点么?”说完默一会,慢慢低下头,“除非你往后也不在这屋里睡。” 凤翔认真思量一回,想她终生所靠,无非是他。便睡在了外头,一时僵着身子不好乱动,生怕有什么举措惊吓着她。 沉寂片刻,两个人都发现灯未吹。蜡烛还隔得老远的燃在炕桌上,轻轻地跳动着,人的脉搏一样,有种静怡永恒的气氛。 玉漏刚爬起来一点,凤翔已先她坐起来,“我去。” 她拉住他的胳膊,“哪有叫爷做事的道理?你还病着呢。” “这点小事值什么?”凤翔笑着在她手上握一下,“也不会因为这一时半刻受点凉就病重,你也把我看得太无用了。” “那你披着衣裳。” 凤翔见她穿着单薄的寝衣,被子落到腰上,便摁她下去,“你快睡回被子里去,别冷着。” 她知道是注定要辜负这么个人的,等他睡进被子里,她带着两分留恋向他贴去一点,觉得他身上的病烫真是暖和,真是暖和! 然而那暖和毕竟是让人提心吊胆啊,不牢靠,不稳固,始终在人心上悬着一片早晚要失去的阴霾。 凤翔在这屋里休养了三日,三日内俪仙非但常往这屋里来转,早晚还要将玉漏叫去嘱咐。凤翔的药如何煎,饮食如何仔细,说来说去,往往酸言冷语就溜出嘴来,“我也是白嘱咐,你不比谁会伺候人啊?” 玉漏知道她是想打探些春宵秘事,不清楚凤翔和她这几日晚上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愈是不清楚,愈是猜得人抓心挠肝。 她偏不如她的意,只拣些没要紧的话应答,“奶奶放心,大爷见好些了,昨晚上睡觉就不怎样发汗了。” 俪仙心下恼恨,可两人业已睡在一个屋里,难不成她还能睡到他们中间去? 因此只得咬牙切齿地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太太既把他交给你,你就留心。我为过年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功夫细细照管。只是一样,他原是搬到你屋里去养病的,倘或病未养成,反倒劳累的身子,连太太也不饶你。” 说到尾后,伸手过去在玉漏胳膊上狠拧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玉漏痛得眼睛鼻子挤在一处,却不叫喊,只搓了几下手臂,脸上渐渐翻出个微笑,“我还能安什么心?不过是尽我的本分。” 把个俪仙怄得跳起来要打,偏是这时听见小厮进来禀告,“池三爷听说咱们大爷病了,特地来瞧大爷。” 俪仙跳到碧纱橱外骂,“他来探大爷,又不是探我!你回我做什么,只管回你大爷去!你去告诉,别请到我屋里来,我懒得招呼!” 回过头再要治理玉漏也没法子,既来了客人,少不得要人去款待,丫头们眼下也都各有事忙。只好放玉漏去,心里又还不痛快,便颠着步子绕着玉漏冷笑,“你晚上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可别想着藉故躲,除非你躲得了一辈子。” 不一时池镜跟着小厮进来,隔得老远就听见正屋里有人在骂,“这点事你也来问我?你竟吃了凤家十几年的白饭!往年怎么办的,今年就怎么办,过个年,又不是过发你老子的丧,难道是头回不成?!” 随后见个管事的婆子臊眉耷眼走出来。池镜一看情形便猜到是传闻中的凤大奶奶,果然是个凶神夜叉,不由得替凤翔暗暗惋惜。 踅进西屋,凤翔披着件毛皮大氅迎来,将他请在窗下椅上坐,“你又是几时听见我病了?” “昨天听二嫂说起的。”池镜看他一会,见脸上虽憔悴些许,精神倒好,放下心来,“我从冯家出来,路过你家,便进来瞧瞧你。看你倒好,不知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一点风寒而已,不打紧。” 听见俪仙还似在影影绰绰地骂人,可巧玉漏端茶进来,凤翔攒眉道:“把门也关上。” 玉漏便把门阖拢,向几上奉了茶,想起什么来,忙踅进罩屏内整理床铺。 倒提醒了凤翔,不好意思地朝池镜笑笑,“真是失礼,我连日都是在这屋里养病,也就只好将你请到这里来坐了。” 池镜想着正屋那情景,也跼蹐着一笑,“原该去拜见嫂夫人的—— ” 两个人正彼此尴尬,玉漏踅出来说:“只好委屈三爷在我们这里坐坐。” 想来这是她的屋子了,池镜歪眼看去,见那架子床内赫然摆着两个枕头,像是朝他在宣示着什么。本来是寻常不过的事,此刻他心下却略微不自在起来。 他收着眼满屋里扫荡一圈,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男女之欢的痕迹,屋子里除了几件应有的家具,一切多余的玩意也没有,大概玉漏才到凤家安身不久,所以积累下的物件不多,即便有几样,也许都给她收放在榻上那口箱栊里。对面长供案上有只白瓷瓶,供着枝腊梅花,一旁的小青玉香炉冷透了,有一点水样的光芒在上头晃晃悠悠闪过,凛凛的。窗明几净,这屋里整洁利落得有种冷透了的感觉,主人家仿佛预备着随时可以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北京的房子,早先他们阖家都住在那里的时候,也还有些热闹。后来老太太领着这些人回了南京,剩他和二老爷还住在那里,像两个被发配边关的人。 未几玉漏又出去端了四样小碟点心并一碗汤药回来,将点心一一摆在几上请池镜吃。池镜由此看她一眼,心里有点澜动。 她捧起一碗药不撒手,搬了根梅花凳坐在凤翔边上在那里吹。凤翔听她呼哧呼哧吹得好笑,劈手接了药搁在几上,“就放它在这里,一会就凉了,还费事吹它做什么?” 玉漏只好把手贴在腿上搓了搓,“我怕放着放着你又忘了吃,就放冷了。” 凤翔道:“你在旁提醒着,我还会忘么?”说着扭头,向池镜瘪着嘴摇头,“她竟是个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后头盯着我吃药。” 话虽如此说,可皱起的眉头间藏不住的一股蜜意。池镜衔着下嘴唇想乐,又乐不出来。只得跟着摇头,一面端起茶,“听你这口气似乎也并不觉得烦恼嘛,反而乐在其中。” 凤翔不好意思起来,转而岔开话问候池家,“你们府上忙?” 池镜后仰在靠背上,倦怠地笑着,歪起条胳膊撑着脸,“忙也不与我什么相干,一概客来送礼又不要我办,预备过节,更不要我管。我还忙我的事,早上到史老侍读府上听讲,回去用罢午饭睡一觉,下晌不过是到各家去吃酒听戏。” 池家的内务都是老太太在总管,一应事项上也没有固定差员,指着谁便是谁。池镜尚未成家,又因为在京闯祸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自然不肯交事由给他去办。 凤翔思及此,少不得宽慰他两句,“等你在南京住久了,你们老太太自然看得到你的好处。我看你也该早日成亲,俗话说成家立业,讨了媳妇进门,老太太也就不再拿你当小孩子看待了。” 池镜也晓得这个道理,所以对府里传言他和于三姑娘的事并未表现出不情愿的迹象,由得他们去说。 玉漏留神看他,见他说到婚姻大事也只是笑,没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大体愿意的意思。她心里不禁提起些紧迫,可眼下这局面,又还是要先进了池府再说。 第18章 观瑞雪(十八) 二人谈谈讲讲间,一片晴光落在几上,玉漏坐在里头榻上描花样子,炕桌上也有片光,摸上去是暖的,难得个好天气。 外头又说到凤翔身上,凤翔说起前几日县太爷请客之事,池镜道:“你的事我已写信上京问我父亲,大约再过几日就有回信。我看如今连官场上都盛传此话,多半是真,只是不知给你个什么官职。” 凤翔笑道:“不论什么,都是皇上天恩,我尽心去做就是了。” “先时你在汉阳县任职的时候,曾向府衙上书汉水水道治理之策,后府衙上疏朝廷,虽没署你的名,可到底给内阁知道了,颇得内阁赏识。后来虽免了你的职,却用了你的策。我看若再用你,也是将你放在水路要紧的地方。” 南京也是水路繁脞之地,不过凤翔年轻,必定是外放。玉漏思来,这倒是个好机会,凤翔外任为官,总不能拖家带口,传到朝廷里也要说她儿女情长,不是谋大事的人。 只要他一走,俪仙定要想法子处置了她。当然不至要她死,无非是赶她出去。 也难说,俪仙那个人虽然蛮横了些,却没什么大出息,到时候真要赶她,只怕凤太太压下来,又不敢了。凤太太好是好,有时候偏好得不是地方。再说真是惹得俪仙提出那份胆气,又赶她到哪里?少不得要死死笼络住络娴这门路。 她暗自擘画一番,走出罩屏给他们添了水,笑问凤翔:“可要开一扇窗?今日天好,你总说门窗紧关着屋里闷。” 凤翔因不见窗外有风,身前又有火,俪仙也息鼓偃旗没在骂人了,便开了两扇外窗。太阳晒到背上来,也不觉冷,反而神清气爽。 池镜穿着毛皮里子的竹青大氅,自然也不冷,嗅到玉漏身上一股淡淡的清茶香,感到一种昏倦懒散的宁静。他险些忘了玉漏也在这屋里,她在里头安静得出奇,不像他们家的丫头,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要弄出些响动。她连咳也不咳一声,使人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这个,烦劳三爷回去的时候给我们三姑娘捎去。”玉漏取了个包手炉的套子来,新做的,用的给池镜坐鞋下剩的料子。 凤翔接去看看,笑道:“你几时做的这个?” “就这两天。原想等三姑娘回家来的时候给她,可巧池三爷今日来了,就烦三爷一道带回去。三爷,不麻烦您吧?” 池镜接来搁在几上,笑道:“这点小事谈何麻烦。你和二嫂倒很投缘。” 凤翔倍感欣慰,“她们两个虽然一个静一个动,却是一路性子,都是简简单单没心计的人,自是合得来。”见她对着窗口立在几前,身上穿得单薄,不免怜惜,便道:“你去拿我的袍子来披上点。” 玉漏默片刻,赧笑着摇头,“不要,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有谁看见?白坐在这里一会身上发冷。” “还是不大好——” “你听话,快去。” 又是这样你推我让的戏码,仿佛是小两口间的趣味。但这回比上回有些进益了,两个人一个春色含娇,一个眼波柔情,别有一种温存意思。池镜在旁看着,用谐谑的笑眼。 他见不得凤翔不好,听说他病了,脚一转就进来凤家探望。可他内室的美满又令他发酸。他笑道:“你们两口仿佛就为做给我看的,想必是笑我没人关怀?” 凤翔忙推他臂膀一下,“你说这话简直没道理,只看你日常出门,前前后后就四五个小厮跟着,唯恐你哪里磕了碰了,还叫没人关怀?” 池镜身形晃荡两下,只笑不语。玉漏见他把茶碗端在手里,埋着眼看茶汤,专注得像是细数里头的茶叶,还有点笑意滞留在他苍冷的脸上,不过是变了味的。 他看不过眼,至于到底是看不惯谁都不要紧,反正她是晓得了,她和凤翔调情刺痛了他。她觉得也许他也有点喜欢她,这还能多几分胜算。也许。 下晌池镜出来,也没去拜见俪仙,一径往家走了。到门上小厮就说:“我的爷,您这一日又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找您呢,还不快去!” 池镜因问:“老太太几时回来的?” “在四老太爷府上用过午饭就回来了,到家问您不在家,正生气呢。” 池镜忙回房中换了衣裳往老太太屋里去,这屋里好不热闹,进进出出好些管事的媳妇婆子,两眼底下尽是花红柳绿,锦履绸舄转个不住。两房人口都在里头回话,回的都是老太太近日不在家的事项,七嘴八舌闹得沸反盈天。 只络娴手上无事经管,早早出来,看见池镜便拉他到廊外头说:“小叔,你可留神,老太太不高兴呢。” 池镜笑道:“就为我不在家?哪里至于?” “倒不单为这个。老太太嫌她不在家这些时家里头太乱,把二太太也说了。还有大太太也吃了教训,就为大老爷——”说到此节顿住了,大老爷是她公公,有些不好启齿。 池镜接嘴问:“是为大伯前几日买人进来封小老婆的事?” 络娴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大太太想着老太太素日常说要大老爷保养身子,便把买来的人又打发走了,谁知老太太听见,反说大太太:‘你自己没本事,难道还不许别个多生养?’当着那么些人。反正谁 也没落好,亏得你二哥外头办事去了,否则连他也要吃几句骂。你小心些,别撞老太太枪头上。” 正说话,见里头的人一一散出来,钗光交错,锦衣罗裙,怄的怄,恨的恨,脸上总归都是不讨好的神情。络娴听见她婆婆大太太接连一阵咳嗽,不敢耽搁,忙跑去搀住,和大奶奶左右夹击,挽住大太太去了。 燕太太在廊庑底下略顿须臾,到底向池镜走几步,“快进去,留神说话,别惹老太太生气。” 池镜适才进屋,屋子里一时鸟兽四散,静得出奇,唯有窗前几片阳光里的灰尘吊子还在翻腾着,仿如战后的硝烟。 有个雍容华丽的老妇人坐在榻上吃茶,正是池家老太太。老太太个头矮,人也瘦,那榻却十分宽大,她嵌在上头,像是小孩子做了皇上,有股滑稽的庄严。可无论怎样的不恰当,她到底是这家的“皇帝”,几十年的家当下来,不像也做得像样了。 池镜近前去行了礼,老太太放下茶碗冷剜他一眼,“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回来你就不在家。你没事的人,倒比那些有事的人还忙。就只刚回南京来那几日还老实,也才老实了几日,毛病又犯了?” 池镜未敢狡辩,就这点老太太还瞧得上他,不像老大,说他的不是,总是诸多理由;也不像老二,不该说的不说,该说时也像个哑巴。 还有一点,他虽然做不成皇上的女婿了,总是文章好,是做官的料。再说也要看他父亲的面子。 所以他再不好时,她也还抱着点期望,“你从前不是这样子,都是在京城学坏了,你爹也不得空多管管你。老实说,今日到哪里去了?” 池镜听她口气转软,才恭敬答道:“从史老侍读府上听讲回来,听见凤家大哥病了,顺便去瞧了瞧。” “凤翔?”老太太沉吟道:“听说朝廷有意要复用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写信问问你父亲,要果然是真的,和他们凤家结亲,也不算很吃亏。他到底还年轻,日后保不齐的事。” “已去信了,还没得回信。” 老太太瞅他一眼,叫他一旁坐下,“听说他母亲身子也不大好了,我不得空,也没问过贺儿媳妇。” 逃玉奴 第13节 “我去看望过,虽不好,一时也还不防。” “该叫你大伯母去看看,她是亲家母。”说着,老太太扭脸吩咐跟前人去告诉,“去跟大太太说,叫她得空亲自到凤家一趟。不要瞧着人家艰难了些就疏远了人家,几十年的老世交,又做了亲家,不可慢怠。” 池镜望着她笑,晓得人她是怕人家说她势利。 她转过头来,一碰上他的眼就有些不喜欢,板着一张细壑纵横的脸说:“做这门亲事的时候你大伯母就大欢喜,她是嫌人家不好了。那又怎么样?是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定好的,由不得她。” 其实她也不乐意做这门亲,但池镜少不得还要奉承她两句,“谁能像您似的,随人家家境门第如何,只看交情品行。” “嗳,就是这话,我这人吃亏就是吃亏在这上头,不看那些外头的,只看为人。”老太太一个高兴,吩咐把给她吃的燕窝端一碗来给他吃,“眼下要过年了,也不好再烦那老侍读给你讲学,人家府上也忙。读书的事年后再说吧,许你松快几日。过些天,我亲自打点份年礼,你自己恭恭敬敬带着去给人家磕头,就算提早拜年了。我晓得,你母亲在你的事情上总不费心,你不是她生的嚜,做继母的,有几个贴心的?” 说到燕太太,少不得拉扯出许多抱怨,“你母亲,不是我说她,真是不顶用。你的事不去说它了,只说这些日子我在四老太爷府上住着,叫她代管些家务,她也管不好。回来我一看,全弄得一团乱!你大伯母入秋身上就不大好,又不能像往常似的交给她。你两个嫂嫂一个拧不清,一个才进门一年,两眼摸黑,又都不中用。” 本来燕太太是池镜的“母亲”,按理不该在他面前说燕太太的不是,可她偏说。依她看来,这个家里头不和睦不好,太和睦了她也不放心,总觉大家一旦和睦起来,就要来算计她。 谁叫她年纪大了还强着不肯死,不是有句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她晓得他们防她,她也防着他们。 唯独池镜,他还未成亲,按理管家的事落不到他头上去。她可以暂时放心,他一时半会还没有机会算计到她头上来。 第19章 观瑞雪(十九) 这些年了,老太太都是严防死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晃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还是不能安心。她心里清楚得很,谁不是在算计她死后的事?她偏不如他们的意,偏要活! 不过总不能叫池镜一辈子不娶妻成家,此事也很要紧。她到底是一家之主,就不为池镜自己,也当为池家的子嗣打算。尽管她胸中厌恨透了这两个字,可也不妨碍她继续为这两个字卖着命。 窗下的光靠愈照愈长,愈照愈斜,像谁把它们往边上挤,窄窄地贴了一块在碧纱橱上。碧纱橱描了个美人像,老太太望着一笑,将话头一转,说到于家:“你在四老太爷府上瞧没瞧见于家的人?于家如今是两府总督,也显赫得很呢。” 说着略带遗憾的口吻,于家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他们妯娌年轻的时候就不对付。她一向不如四老太太,不过亏得她丈夫排行老大,承袭侯爵,到底她在这份上压过四老太太一头去,又早就分了家,多年不在一个屋檐下,老了倒见好了些。 池镜心知是问那于三姑娘,有所保留地说:“去的人太多,一时没留意到。” “倒是个美人坯子。” 池镜笑道:“祖母看着不错自然就错不了。” 老太太又有点不放心,“谁知道?也没说上几句话——你先去,叫你母亲吃过晚饭到我这里来,我有事和她商量。” 池镜行礼出去,回院先往后头叫燕太太。燕太太正与芦笙吃晚饭,见他这时候回来,有点尴尬,“还以为老太太留你吃晚饭呢。” 他倒习惯了,笑说:“老太太那头还没摆晚饭。” 燕太太少不得吩咐丫头添碗筷,自己不敢耽误,不再吃了,搁下碗忙往老太太屋里去。 天色发昏,两个小丫头来点灯,放了个四头烛台在饭桌上,盘子里冒上来的热气在黯黄的烛光里翻涌滚动。池镜坐在席上,望着满案佳肴全无胃口,总觉得是一桌残羹剩饭,到处沾着唾沫腥气。 “三哥,你怎么不吃?”芦笙端着碗问。 池镜笑着搁住碗,“我不饿。” “噢,你又在外头和人吃酒去了。”芦笙凑来他身上嗅嗅,“怎么没酒味?” 他向旁边让开些,“你吃你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芦笙噘着嘴端回身,吃了两口,又凑去咕哝,“三哥,他们说我将来要给晟王做王妃,是真的么?那晟王生得什么模样?” “谁说的?” 一旁芦笙的奶母徐妈妈忙走上来搭讪,“去年咱们二老爷来信就嘱咐过,暂且不叫给咱们家两位姑娘议亲,难道不是这意思?我看四姑娘的相貌不如咱们五姑娘好,真有这好事,自然是先落到咱们五姑娘头上。” 池镜只笑不答,徐妈妈见状,心有几分成算,掉过头说芦笙,“我的小姑奶奶,往后你可别轻易在外头说这些。” 芦笙笑道:“我知道,给四姐听见要招她不高兴。妈妈你说,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做了王妃,家人脸上都有光,四姐难道就不是咱们家的人?” 此事虽有些影,可尚未说准,何况龙颜就是四月的天,说变就变。落到这些人的耳朵里,好像就十拿九稳了。池镜满心鄙薄,听得不耐烦,起身要走。 偏给芦笙拉住问:“三哥,你还没告诉我那晟王相貌到底如何呢。” 他斜下眼,笑着捏她的下巴颏,“天资卓越,仪表不凡,和你正配。” 那芦笙听完这话,高兴得饭也吃不下,放下碗来和徐妈妈嘁嘁议论。都信他的话,因为他在京多年,和这些王孙公子也有往来。可他这个人只管“玩笑”,出口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己有时都怀疑。他知道家里的人待他都是冷眼旁观,他也同样冷眼旁观着他们。 唯独一件事上他不能再做局外人,他在京这些年,再事 不关己下去,只怕满副家私都要落到别人头上。他父亲不来争,他凭什么不来争一争?难道钱不是钱?但他此刻还不够格,尚未成婚的男人在人眼中都还没长大,老太太连外头的事也不给他去办。 他想到要成家,连那于三姑娘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一点。想来想去,倒想起了凤翔与玉漏。他笑着歪在椅上,胳膊长伸出去,捻了那蜡烛的火苗子几下,明明灭灭间,恍惚看见玉漏总是冻得发白的小脸,觉得很有趣味,有了要把她弄上手的打算。 那脸颊两片丰腴的肉在细微发颤,因为冷得上牙磕下牙。夜里玉漏过正屋里来,以为要挨俪仙一顿痛打。不想俪仙既没打也未骂,只拿了堆缠死的线来叫她在外间坐着理。 外间又没个熏笼炭盆,仅有的一点热温是桌上的蜡烛。月亮也是冷的,由门上透进来,像一摊水化在地砖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在昏暝的光里成了一条条细蛇,没头没尾的缠在一起,滑溜溜的。玉漏理得手发僵也只挽出来半个线梭子,总是挽两圈就要去解个结,解不完的结,像她的漫长的生命。 摆明俪仙是换了路子来整治人,这回是钝刀子割肉,就是不给她个痛快。 “可别扯断了,这线是用来绣大花样的,疙疙瘩瘩的可不好看。”香蕊擎着银釭出来查检一回,又旋裙进去。 主仆两个在里头榻上吃茶嗑瓜子,榻下烧着旺旺的炭。俪仙坐在里头,一斜眼就能从碧纱橱内望出来,以便时刻盯着玉漏有没有在偷懒。 她歪着朝地上“呸”一声,吐出片瓜子壳,大老远的笑着和玉漏搭讪,“你敢是心里头在骂我啊?说我大夜里的不让人睡觉,专拣些磨折人的差事给你做。” 玉漏趁势停住手,把十指用力蜷着,又搓着,“奶奶多心,我不敢的。” “说话归说话,手里的活可别停。”俪仙眼如尖针,凛凛地射出来,“其实说暗也不算太暗,此刻才刚过二更天。你过来的时候大爷才吃了药?” 玉漏复拣起线堆来理那细小的结,心恨不能把俪仙嚼碎了再啐出去,嘴上却老实得很,“吃过药就睡下了,我说是太太叫我过去说话。” 俪仙咯咯笑出声,“难得你今日倒伶俐了一回。你要清楚,大爷解得了你一时的难,解不了你一世的难,做妾的,都是在正头夫人手底下讨生活。” 玉漏点头应诺,“全仗着奶奶肯给饭吃。” 那香蕊听后也扭头来笑,“唷,你今晚上开了窍?怎么变得如此嘴乖?平日总是闷不吭声的专会怄人。” 玉漏拿出十二分耐性来和她两个对答,“不是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嚜?” 俪仙听她今日能说会道,不由得丢下把瓜子拍着手走到碧纱橱帘下,歪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她。 那目光像只爬虫,看得玉漏不舒服,抬头向她笑笑,“奶奶还有旁的什么吩咐?” 俪仙默了会,哼了声,“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念头。此刻在我这里这般乖觉,转头又告诉大爷去,说我如何如何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笑,不则一言。倒把个俪仙弄糊涂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竖想不通,便走来拧她一下子。谁知门倏地推开,寒风呼呼往里一窜,只见凤翔冷着脸站在门下。 俪仙虽平日待玉漏嘴巴刻薄些,倒从未当着人打过她。此刻被凤翔看在眼里,一时也有些慌神,僵着一笑,“我叫她来替我挽线。” “什么时候你不叫,偏大夜里的,叫人坐在这冷飕飕的外屋替你理线?”凤翔咬硬了腮角进来,抬手将人指住,“我一次两次不和你理论,你益发得了意,心计益发歹毒起来。往日背着我,还不知你有多少招数欺负人。” 俪仙见他脸色铁青,眼睛发冷,不禁一哆嗦。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玉漏提前告诉的,只好恨眼朝玉漏望去,“我叫她做点事有什么了不得?难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人家不要了的烂货,来服侍我我还嫌不干净呢!” 气得凤翔手直抖,将她点着,“好,好,好个宽怀有量的大奶奶,你如此苛待人,我看这家也用不着你来当,明日我就请示太太,将家务交由弟妹料理,也好叫阖家上下都跟着你松口气。” 一听这话,俪仙当即哭嚷起来,“好你个凤大爷,胳膊肘净向外拐!你想想清楚,我和你才是夫妻!你为个烂货来欺我就罢了,还要把家交给旁人去当。我还有什么可活?我还活着做什么?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一壁哭,一壁就要拼着身子往墙上撞,幸得香蕊跑出来一把抱住。 玉漏也忙丢下东西,将凤翔的胳膊摁下来,“你几时醒的?你的病还没好全呢,哪里经得住这夜里的寒气?快回屋去吧,啊?我一会就回。大晚上的,给太太听见又是生气。” 俪仙还在香蕊怀内拼着要撞墙,凤翔晓得她是装腔作势,全不理会,将肩上的氅衣脱来披在玉漏身上,揽着她往外去,丢下话道:“凭你要死要活,像你这样恶毒的妇人,死了倒是旁人的造化!” 第20章 春风扇(o一) 经过这么一场闹,次日凤翔果然去请示凤太太将管家的事由交给凤二奶奶。凤太太没道理不答应,早就想如此,往日是顾及凤翔长房的脸面。午晌便让张妈去传话,由俪仙那里讨了银库钥匙账册等物。 俪仙虽常日抱怨叫她当家是要她填亏空理乱账,可那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谁当家还没点实惠的好处?就没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也能行使一份权力,单是这点也叫人难割舍得下。 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叫她怎能不气?更可恨是凤翔后几日也不搬回正屋,索性在西屋里安了家。恼得她闲来无事便走到门前骂:“你有本事一辈子不到这屋里来,我不信你就能跟那烂货缠一世!她好!她好唐二怎么就舍得撒手?你乐得做那活王八,我还替你脸上无光!” 玉漏听她骂得比从前还要污秽难听,反倒放心。看这样子,只等凤翔放任异地,俪仙必定后脚就想法子赶她走,这股邪火连凤太太也不见得能压得下来了。 既要走,就该有去处。玉漏想着要趁这年节底下和络娴多往来,保不齐开春凤翔就要复任为官,那时候还得络娴来凤家替她主持公道。因此这日见凤翔大安了,便端了碗茶过去,“你今日不是接了谁家的请客贴,这会还不出门么?” 凤翔卷着本书在榻上看,听她说话,放下书来笑道:“你赶着我出门?怎么,你有事要趁我不在家时好办?” 玉漏红着脸嗔一眼,“胡说什么呀?我想趁今日天气好,把鞋子送去给三姑娘。” “三妹妹不是过两日就回来?你又何必费事跑一趟。” “既做好了,就早日拿给她去,白放在这里做什么?三姑娘不定又给什么绊住脚不得来,拖来拖去,误了她的事可不好。” 凤翔想她近来为他的病辛苦一场,素日又常拘束在家不得自由,又想她和络娴要好,两个人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恰好给池家的年礼打点在那里还无人得空去送,便吩咐小厮套车马,他自己也出门,顺便兜绕一圈送她往池家去。 一堆礼把两个人挤在一处,玉漏不得不贴着他坐。她的肩在他臂膀上来回擦着,自己心里渐渐有些尴尬起来,难适应这亲昵的,贴近于爱的情景。 她找些话来说:“不如你也一道进去?” 凤翔笑着摇头,“我就罢了。” “为什么?你和池三爷那么要好,又是姻亲。” 凤翔握起她的手道:“池家先时想悔婚,后来问他们二老爷的意思,二老爷说既有婚约在先,断不能失信。他们老太太大概是听了这话,后来又想通了,认了这门婚事。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瞧不上我们凤家落魄了。自三妹妹嫁过去这一年,太太身子不好,也不见他们家太太老太太亲自来瞧过,我又何必腆着脸去?礼到就行了。” 人情向来淡薄,玉漏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她安分的任手给他握着,他把窗帘子挑开向外望,她看着他的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想着将来也要辜负他,鼻腔里不由己地替他感到点酸楚。 扪心自问,他待她要比唐二 那缺德王八好得多,她应当知足。可她自己是个贪婪的人,她要做得了自己的主除非是与人为妻,偏他已有妻室。 她将头歪在他肩上,反捏着他的手掌道:“凤家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凤翔丢下帘子转回头来,摊开手掌给她玩,看她调皮地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抠来抠去,“何以见得呢?” 她笑道:“因为有你啊,我知道你救得了凤家。” 但他救不了她,她遗憾地想,谁也救不了她,就连池镜也不行。她对他们都只是利用。承认这一点,她也感到些羞耻,想要弥补他似的,依恋地将脑袋在他脖子上蹭蹭,“我知道你是个有能为的人。” 凤翔简直受宠若惊,尽管他们夜里睡在一床上,但还从未如此有过如此亲昵的动作。 也是他病中的缘故,也有点别的原因。他不能对她说是他有点不好意思,总是男子汉不该这样。可的确如此,那份陌生的心动令他分外小心。当然情欲淹过头顶的时刻,他也想,却又晚了,她往往睡得很沉,不忍打断她绵长的呼吸。他想着来日方长。 可是路短,怎么路这样短?没几时就到了池家。玉漏下车,门上的小厮认出她,赶忙来迎,三邀四请了凤翔,凤翔说还有事忙,也就罢了,帮着抱了东西往里去。 却不是到络娴院中,玉漏环首顾盼,这院子比络娴那处还要宽敞些,东西正北拱六七间大屋子合抱一处,廊下来来往往端茶送水的丫头,院中进进出出的仆妇小厮说着话。玉漏留心去听,不净是他们池家的人,也有别家的媳妇婆子,想来都是年下来送礼的。 那小厮引着往北屋偏厅内过去,一面说:“我们老太太上了年纪,两位太太也各有事忙,一时应酬不来,今年一切人情客礼之事都交给我们大奶奶来办。这是我们大奶奶的屋子。” 说话进了偏厅,有个丫头迎来,指着左首碧纱橱道:“里头有客。” 便将玉漏请入右面碧纱橱内坐,那小厮搁下东西出去了,由那丫头陪着说话。一时上了茶果点心,玉漏吃了半碗茶,听那头也是别家来送礼的人,正和他们家大奶奶款叙家常,不知几时才完,只好耐性等着。 逃玉奴 第14节 那丫头听她是凤家来人,不冷不热敷衍了几句便出去自忙去了。玉漏独个坐在里间,无人理睬,正是尴尬,忽见帘子撩开,池镜钻了进来。 两个人面对面都有点诧异,有个丫头忙进来拉他,“三爷,您到这里坐着干什么?大奶奶请您过去。” 池镜不理会,只管在榻上坐下来,“大嫂那头不是有客?” “有客怕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是张家打发来送年礼的管事妈妈。” 那张家老爷在外省任官,是二老爷门下之人,他这一进去,还不得拉着他奉承个没完?池镜笑笑,“那我就更去不得了。” 那丫头辩其意思,又走去那屋里悄悄回话,不一时过来,“大奶奶问您是什么事,若有要紧事您说给我,我替您办。” 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给那史老侍读送年礼,老太太亲自说下些东西,吩咐大奶奶这头预备好了,叫池镜取了明日一早给史家送去。他闲来无事,凑巧丫头们各有事忙,便亲自过来取那些东西。说给丫头听也就拿来了,可池镜一看玉漏低着头坐在那椅上,偏不说,“我等等大嫂,横竖也没事,给我上碗好茶来。” “我们哪有什么好茶呢?只好上什么三爷将就着吃什么了。”那丫头娇娇俏俏笑着出去了,全当没玉漏这个人。 沉默得尴尬,玉漏这回倒不是为碰他来的,不想偏又碰着了,认为这是种缘分。她一时没抬头,却也晓得他在看着她,因为额顶在发烫。 两个像是在打赌谁先开口,俄延一会,又同时出了声—— “你一个人来的?” “三爷近来忙?” 对着笑了笑,池镜掀开衣摆,懒散地翘起腿来,“凤翔可大好了?” “大好了,还是他套车送我来的。给你们家送年礼来,也为瞧瞧我们三姑娘。” 池镜晓得凤翔不大往他们家来了,彼此都清楚内因。凤翔人好,从不当着他说那些亲疏远近的话,只要见了他,还是拿他和从前一样看待,他自然也不犯着去说。所以他没问他为什么不进来,转而问了几句凤太太的病。 玉漏一一说了,只怕话题终结在此处,绞尽脑汁想着些话和他说。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凤翔,她心里可笑,凤翔倒要成他们中间的媒人了。 池镜见她笑得有点俏皮,也笑,“我的话就这么可乐?” 玉漏掩着嘴低下头,“哪有您这么说人的?我们大奶奶虽然凶些,也不至于是个夜叉呀。她要是听见您这么说她,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夜叉’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说的是‘虎啸龙吟不过如此’,是夸她的话。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服她,听说她那个人脾气直,见不惯的人,凭你是什么龙子龙孙,从不肯招呼,就是见了面也不给好脸色。我自回南京来,也往你们家去过两回,她连应酬也不出来应酬两句。” 玉漏想起俪仙常说的话来,“她倒是常说,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没读过书,也懂得宁折不屈的道理,又不在谁手底下讨饭吃,没道理巴结奉承谁。” “这不像她说的话。” “怎么就不像?人也不是单只一面的,您也太小瞧人了。” 池镜慢洋洋地点头,“那你觉得我可曾小瞧过你?” 玉漏见他那么直勾勾地瞅过来,蓦地慌张,脸皮渐次发红,久不出言。 他俯低了背,将两个肘弯抵在腿上,双手扣在鼻翼底下,两个拇指闲散地在唇边刮着,像是在抚须,眼睛只管直勾勾看向她,“那换个问法——你又有几面呢?” 玉漏脸上的红晕褪下去,鼓足了胆气,低声说:“那还要看的人慢慢去发觉,我自己说了可不作数。” 池镜恍惚以为听岔了,僵了僵,反应过来时,觉得她这话有点撩拨的意味。但她人又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照旧把脸半低着,说的话只凭人去如何揣摩。 也许她没有别的意思,是他猜错了。可那又怎么样?他情愿会错意,反正他已然是往歪里打算了,挽是挽不回的。 第21章 春风扇(o二) 自上回那场雪后,南京再没落过雪,老天也肯赏脸出点太阳,白阴阴的一片,蒙在窗户上,香断日昏时的凄清。 玉漏怕她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了,大有勾引人的嫌疑,也许池镜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才久不说话。她斗胆抬额去看他,撞见他的笑得关情的目光,不知在沉默中盯了她多久。她忙又低回头去。 去瀹茶的丫头此刻端了茶回来,看见玉漏还在墙下坐着,才想起来对池镜说:“这是凤家遣来的人,大奶奶那头有客,请她在这里稍坐。”说着又往那头去瞧一回,客久不散,只好回来问玉漏:“你用过午饭了么?” 玉漏答应:“在家吃了才来的,姐姐只管忙你的,不用理我。” 那丫头也不多让她,一径在榻那端坐下来和池镜说话:“青竹在忙什么?怎么不见到我们这里来逛逛?我想烦她替我做个荷包,怕她忙,一直没去。” 池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条腿踩在榻上,把背贴到榻围上去,“她没什么可忙的,我屋里从我这个主子起,往下都是闲人。” 那丫头打趣,“等您讨了三奶奶,看您还闲不闲。” 从络娴到这些人,说起他的婚事仿佛都很笃定的样子。玉漏简直恐慌,池镜倒还平常,“别拿我玩笑了。” 那丫头见他有点不耐烦,只当是有外人在这里,瞟了玉漏一眼,也不说了。这时听见那头扬起声调笑嘻嘻喊了声“三弟”,二人皆起身,池镜回头看了玉漏一眼,抬手招呼她,“一块过去。” 那丫头也不便说什么,打着帘子等他二人。三个前后进去,见榻上盘坐着个美人在吃茶,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头上珠光宝翠,穿着鹅黄白兰花纹的长袄,白绫裙子。 池镜喊了声“大嫂”,不等人请,自旋到椅上坐下。 翠华应了声,眼睛含嗔带笑地跟着他转过去,“有劳你等了半日,叫你有事只管进来你又不肯。” 池镜不语,翠华接连嗔他,“什么事,您请吩咐。” 他 笑道:“何以克当?” 逗得翠华笑颜增光,钗环添彩,“少逗趣,到底什么事?” 池镜拿下巴点了下帘子前头站着的玉漏,“我的事不要紧,还有客站在这里,大嫂只管招呼你的。” 翠华调目过来才看见玉漏,脸上的笑褪下去,轻薄地打量她几眼,“你是凤家的人?” 玉漏忙福身请安,“大奶奶万福。” 翠华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来吃,片刻方搁下道:“瞧着倒面生。”说着向旁问丫头:“怪了,我听说凤家紧赶着在裁人,怎么倒添了个新人?” 那丫头笑着摇首。池镜明知内因,也不解说,只道:“大嫂操那么长远的心做什么?干脆去考个状元,叫朝廷封你个官做做。” 翠华扭头笑啐他,“呸,也不知你二嫂给了你什么好处,处处为她娘家说话。怎么,大嫂待你就不好?” 池镜拨弄着手边的茶盅说:“这是从何说起?长嫂如母,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娘。” 翠华乐不可遏,半日扫见玉漏,又敛了笑意转来,“你家太太奶奶们可好?” “都好,劳奶奶记挂着。”玉漏又赶着说了几句吉利话。 “你们大奶奶怎么不到我家来走动了?这一年竟不大见她。她还是那样?” 玉漏不知她这“那样”是哪样,想来俪仙恶名昭著,这些人都是取笑。她不能在外头说俪仙的不是,只说:“我们奶奶还如从前。” 池镜忽然“噗”一声笑出来,几人都朝他望去,他把那茶盅翻得嗑嗑响,“你们只管说你们的。” 翠华偏追着他问:“你又想什么坏呢?” 他摆出副无辜的神情,“我可是一句话没说。” 翠华撇了下嘴,赌气似的,转头又和玉漏调侃起来,“这还得了?你们凤大奶奶那脾气,再不说改改,一般亲戚故交迟早要给她得罪完了。我原不该说这些闲话,可我和她相识一场,到底也是为她好。” 玉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地立着。此刻倒恨不得俪仙在这里听见,依她的性子,还不把这池大奶奶骂个狗血喷头? 翠华见势无趣,又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打发她去了。后脚池镜也要走,翠华忙将他喊住,“你到底什么事?还没说呢!” 池镜三两句讲明来意,不待她回付,忙打帘子出去。出了院门,见玉漏抱着东西由个小丫头引着在前路上走。 他赶上去问:“是往二奶奶屋里去?”那丫头点头,他便说:“我正要过去,你回吧,我领着去。” 那丫头乐得躲懒,掉头回去了。玉漏只好跟着他走,料他未必真要到络娴那里去,多半是藉机和她说话,因为他们方才的话仿佛还未说完。 然而将完未完,欲断难断,刚刚好。 她自觉一种胜利,高兴着举目四望。这府里和凤家大不一样,有的是人照管那些花草树木,所以各处还是姹紫嫣红,绿浓翠深,一片千古青山,万年不败的繁荣。 池镜看见她眼睛里的澎湃,心思一动,故意指给她看,“等开春这一处还要种些花草树木,我们老太太嫌这里太空不好看。” 玉漏向那地方望去,是一处院墙底下,“瞧着地方虽不大,也要栽好些才能填得起来呢。” “约莫几十株,一二百银子的事。” 玉漏心头大吓,哪费得了一二百银子?他们侯门之家根本不晓得底下的行市价钱,动则弄个什么小玩意也拿出几十银子来,说出来又是不以为意的口气。她低着头暗打算盘,越算越惊骇羡慕。 池镜瞟眼看她,不觉走到自己院前,又动了心思,道:“你在这里略站站,我进屋去取件东西。” 一时进院回房,在西暖阁寻见青竹,正和两个丫头摸骨牌,桌上堆着好些铜钱。池镜因走进去问:“你们有没有新裁的冬衣?还没上身的。” 有个丫头打趣,“三爷忽然问衣裳做什么?难不成要给我们裁新衣裳穿?” 池镜抓起把钱又哗啦啦往桌上丢,“不过是裁衣裳,明日一人给你们二两银子,只管去裁。只是眼下我等着新衣裳用,现裁是来不及了,你们若有穿不上的,找两身给我。” 青竹一面去找,一面好笑,“你急着要女人的衣裳做什么?难道你要扮个什么青衣花旦,趁过年也到戏台子上去讨老太太笑一笑不成?” 池镜坐下来等着,“是二嫂看她娘家的丫头穿得单薄可怜,要找几件衣裳给她穿,偏她房里的丫头们一时找不出新衣裳来,问了我,我想着来问问你们。” 青竹背身在箱笼内翻了半晌,转头说没有,“我的衣裳都是穿过好多回的,既是二奶奶娘家的人,倒不好给了。” 那个丫头倒去房中翻了件不爱穿的出来,“这是去年太太理库房时看见堆着些不用的料子,就叫人裁了衣裳赏我们。我一次也没穿过,你拿去给她好了。” 这时另有个丫头走来,听见在找衣裳,问了缘故,便问池镜:“三爷说的二奶奶娘家那丫头,是不是现在咱们院外头竹子底下站着的那个?” 池镜敷衍道:“是她,二嫂打发她跟着过来。” 这丫头便也去找翻箱倒柜找衣裳,“她的身量倒和我不差,我有件新做了没穿的,给她穿吧。看她出门走人户也穿得那样单薄,好不可怜的模样。” 一时得了两件,池镜也没看,只叫拿个包袱皮包起来,提着出去,塞进玉漏怀里。玉漏不知是什么,权当他使唤人使管了,也不理论,一路替他抱着。 第22章 春风扇(o三) 及至络娴院内,络娴并池贺台两口正在门前指挥着丫头贴春联。池镜过去喊了声“二哥”,那贺台调过身,一见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闲着没事,她非要我写副对联来贴。我说我写不好,不如请外头的相公们写,她不肯听。只得勉强写了一副在这里,真是出丑。” 玉漏把那副对子默读一遍,还真是平平。 池镜却说:“外头相公们写的对子不过都是些奉承恭维的话,全没意思。倒是二哥写的这两句虽用词寻常,却不失温馨和美之意。” 贺台笑道:“我晓得你是宽慰我。我自己有多少文墨自己心里还清楚。” 两人说着话,络娴瞥眼看见玉漏,乍惊乍喜,走来拉她,“你几时来的?可是太太打发你来送年礼?怎么倒与小叔走到一起了?” 池镜回头道:“她送礼去大嫂屋里,正巧我去撞见,就领着她一道过来。” 络娴谢了一声,见玉漏怀里抱着两包东西,问是什么。玉漏道:“这一件是给姑娘的,这一件是——” 话音未落,池镜扭过头来调侃,“那一件是她自己的,不知什么宝贝,抱了一路不舍得撒手。” 玉漏看他一眼,明白了这包东西是他给她的。不知是什么,她趁机摸摸,对络娴笑笑,“是穿的衣裳。” 池镜听出来她是收下了,也许是当着人不能说破,总之这时她无法推脱,只能承下他这个的情。他暗暗盘算着,和贺台两个自往小书房里头去吃茶。 逃玉奴 第15节 络娴拉着玉漏到东暖阁内坐,在榻上打开两个包袱皮,一包是双鞋,一包是两件衣裳。玉漏见那衣裳都是簇新的,一件锻面一件绸面的,有件还是灰鼠里子。池镜给她衣裳做什么?是笑她穷或看她可怜?还是拿两件衣裳收买人心?兴许都有。她只管摸着衣裳出神。 “你发什么呆?”络娴打了她一下,把那双鞋依旧包好,“你可别对我小叔说这鞋是托你做的。” 玉漏回神轻笑,“我怎么和他说得上话?” “怎么说不上?方才不是他领你过来的?”络娴说是说,却没当回事,问她的衣裳,“你到我们家来,怎么还提着衣裳?” “噢,这是早前刚进府的时候太太请人给我裁的,今日出门,我就顺道去裁缝铺里取了来。” 络娴一面把鞋塞在榻角,一面说:“你自己去取了倒好,省得裁缝往家送,给大嫂看见,又有闲话说。大嫂近日还对你横鼻子竖眼睛的么?” 玉漏便把俪仙不再管家的事告诉她听,“如今大奶奶得了空,常在屋里不出门。” 络娴翻下眼皮,“还得了,她不得空的时候也要抽出空来找你的不是 ,如今得了空,岂不从早到晚跟你过不去?也奇了,我娘虽不大喜欢她,可她是大儿媳妇,我娘自己又常病,不好不叫她管家。一管下来,已然管了这两年,怎么忽然又拉下脸来不叫她管了?” “是你大哥自己去说的,叫你二嫂来管。” “大哥怎么无端说起这个?” 玉漏故作为难地看她两眼,她果然经不住,搡了玉漏两把叫她说。玉漏便把那晚上的事情说了,最尾羞愧地低下脸去笑,“就为这事,闹得他们夫妻不和睦,大奶奶也不得管家了。我真是个罪魁。” “我看她是自作自受!这样大冷天的夜里叫人去理线,连火也不生。再说,她平日都不大做活计的人,忽然急着用什么线?这可不是故意整你?你这个人也真是傻,她叫你去就去?” 玉漏委顿地苦笑,“这回不去,下回不知还有什么等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在俪仙的事上,络娴总是和她同仇敌忾,“她也就是欺负欺负你,我原先在家的时候你看她敢不敢这样欺我。” “那哪能一样?你是正儿八经的凤家小姐,我是什么?” 络娴乜下眼去,过会笑出来,“这下好了,她也算吃了大亏,如今既不叫她管家,大哥也不理她了,看她往后还如何跋扈得起来。” 玉漏却笑不出来,眼皮一夹便夹出些泪花,忧心忡忡的样子,“还说呢,这几天时时刻刻听见她在屋里骂人。你大哥叫我别理会,可哪里又真能做到不往心里去?改明日你大哥真复了官,不能时时在家,我还不知怎么活呢。” 须臾眼圈就红了,络娴瞧着也不由得替她担心,俪仙那个人最是记仇,真到那时候,还不把她活吞了? 正是相顾无言的时刻,见个貌美的媳妇进来,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红绫长袄,玉白罗裙,头上堆着珠花。眼斜着看了玉漏两眼,一径朝络娴走过去,“二奶奶这里有客呢?我来得不巧。” 络娴忙起身相迎,“不是客,是我娘家的人,来送年礼的。毓姐姐快请坐。快给毓姐姐沏好茶来!” 外头丫头还没应声,这媳妇就笑着推辞,“不吃茶了,还有事情。老太太说今年这灯笼糊得不好,净是些双龙戏珠鲤鱼戏水的老花样,看都看烦了。要我来对二奶奶说,趁着年节还有几日,另请些做灯笼的匠人来,不拘什么样式,画些新鲜样子在上头,挂在厅上大家看着高兴。” 络娴睁大了眼,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事交给我?” 这媳妇掩着嘴笑得有些轻慢,“不交给您还交给谁?大太太身子不好;二太太前些日子为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老太太不在家,她管了那些日子的家,早就累得很了,老太太特地许她歇歇;大奶奶那里忙着收礼回礼还忙不赢。只好打发我来请二奶奶帮衬帮衬这些琐事,老太太说,不会也学着办一办,没有哪个媳妇一进门就会的。” 络娴忙高兴答应,“请老太太放心,我一定勤学着办。” 这媳妇转头又看玉漏一眼,蛮腰细搦地出去了。 玉漏听她们说话方听出来,这媳妇原不是池家的主子,也是个下人。可瞧那架子那打扮,倒像个主子一般,姿态气势比络娴还足。 络娴笑着坐下来,吐一吐舌道:“这是我们老太太屋里掌事的大丫头,她婆婆是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妈妈,公公是我们家的大总管。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少不得要敬着他们婆媳两个。” 怪道呢,玉漏陪着也吐一吐舌,“好厉害的样子。” “何止厉害,我们老太太性子古怪刚强,连两位老爷太太的话都不大依,只她们婆媳说两句,老太太倒还听得进去,她的婆婆公公是老太太陪嫁带来的。” 正说话,但见贺台踅到这边来问:“方才毓秀姐姐来做什么?” 络娴便把要重糊灯笼的事对他说了,他叮嘱两句,络娴皱起鼻子嗔他,“这点小事我也做不好么?要你来说。” 他笑了笑,温声柔语地,“你没做过这些,我叮嘱你两倒还有错?” 络娴恃宠生骄,哼着起身,只管推着他的背往外走,“不要你来管我,你去和小叔说你们的话去。” 贺台把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由着她推,仍旧过西暖阁那边去。他生得高瘦,面色白得带几分病气,走路脚步虚浮,一袭玉白绣袍禁不住在身前翩来荡去,乍看像个无欲无求仙风道骨之人。 不过池镜那双眼何等锐利,恍然就看见他腰间系着个绣八瓣莲花的湖色潞绸香囊,好像记得在青竹手上见过。 他眼睛里的光不露声色地沉了底,笑道:“愈是过年愈忙,连二嫂也要忙起来了。家里只我是个闲人,我屋里那班人也都跟着躲懒,别的丫头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竟还有空抹牌。” 贺台苦笑着坐回来,“谁不情愿松快点?我和大哥近来忙里忙外,又是往何大人家贺寿,又是在外头摆席请客应酬造局里的官吏,连着吃了几回酒,把我那老毛病又吃出来了,这几日总有些咳嗽。就连大哥也喊累。你难道还想没事找事做?” 池镜听他果然咳了几声,笑着不语。谁不知道谁背着一项事便经手着一份钱,独他没事做,只按时领着每月三十两的月份银子。从前以为他二哥也不在意这些身外物,可眼下瞥见他腰上的香囊,再不敢轻易这样认为了。 他感到些失望,不过幸在他们兄弟间从来就不是什么手足情深。可贺台不比他大哥,他和大哥惯来不融洽。因为贺台性格内敛,不大与人相争,和他倒还和睦些。 这也是今日之前的印象了,如今见贺台和青竹私相授受,是有男女私情还是暗地里合起来算计他?仿佛是听见到故事里的好人变成了坏人,尽管有万不得已,他也认为人家应当坚持做个好人。不像他,天生就有点坏。 那头络娴忽然叮铃当啷跑过来,兴奋道:“玉漏说他爹有本画册,画的全是鬼怪志异中的狐妖花神,我想着何不将那本画册借来,让画灯笼的师傅照着那些样子去画,一定新奇!” 贺台听后也振作精神笑,“这个法子不错,老太太一向喜欢听些鬼神故事,看戏也喜欢看这些。到底是我的二奶奶,比别人都要机灵聪慧。” 络娴高兴得忘乎所以,走去捏住他的腮颊向两边扯,“哄得老太太高兴了,你要怎么谢我呢?” 他把手扶在她腰上,“我的什么不是你的,还要我拿什么谢?” 两口子一时忘了情,不顾有人在这里便打情骂俏。 池镜看见玉漏也走来了,低着头站在罩屏底下,脸上绯红,不好意思看。 他原是习惯了,不过想到池贺身上的那枚香囊,又觉好笑。便歪着把炕桌敲两下,“我说二哥,关上门谁管你们如何和睦,这会就别在这里点眼了,仔细有人看见心里不好受。” 络娴以为他是意指玉漏,回头看看玉漏,规规矩矩走远了些。因为臊了,又反过头打趣池镜,“还有谁看了会不好受?只有你!你没成亲,就看不惯人家夫妻。” 池镜翛翛然拔座起来,“与我什么相干?我是怕你们乐极生悲。” 络娴待理不理他的,仍旧拉了玉漏说话。因赶着做灯笼,要玉漏此刻就回家去取那画册。问玉漏家住何处,说是蛇皮巷,她一点不晓得。 还是池镜接嘴说:“就在城北东临大街前头,我到史老侍读府上去,走过那条巷子。” 络娴趁势要他送玉漏去取画,顺道再把人送回凤家去。池镜故作不情愿,在那里不应声。 后来架不住络娴再三央求,贺台也帮着说了两句。他才转向罩屏底下,面向玉漏“勉强”笑道:“谁叫我是个闲人,就只配做这些送人跑腿的差事。” 玉漏没推辞,他可以大胆猜测也许她也是想藉机和他独处一处。但因为那只是猜想,不确定,令他益发有种难耐的心痒。 第23章 春风扇(o四) 只套了一辆马车,池镜仍是骑着马招摇过市,带的人不多,除了赶车的外,只永泉一人跟着。他是故意撇开那些人,永泉倒还放心,是他从北京带回来的人。 这时候哪里都是熙熙攘攘,趁着节下好赚钱,两边街上多出来好些挑担摆摊的小贩,卖点心糕子,茶酒鲜果等吃食。因为年下要祭祖,卖纸扎香烛的也有许多。再就是胭脂珠花,各样绣品,年 节底下再穷的女人也舍得买一件。 玉漏想起她们姊妹三个在家的时候也过得拮据,往往大节底下才能得一件胭脂头面,后来到了唐家稍好些。不过也不爱出门,唐二那个人滥情又好讲排场,进香打醮之类,都把妻妾们带着。他在前头洋歪歪地骑着马,后头一亮宽敞饬舆内是他的正头奶奶,再后头一顶一顶的软轿里是他的小妾。每逢玉漏挑看帘子看见人家围着议论,都疑心是人看破了她是侍妾,在调侃。 但眼下不会了,就只一辆马车,人家会猜测后头这马车上坐的是前头那位公子妻室或亲眷,就是猜是他老娘呢,也想不到侍妾上头去。 不知缘何马车倏然停下来,玉漏等了下,倾身向前欲要打帘子看,先给人从外头撩开,一瞧是池镜钻上车。玉漏是在侧面坐着,放着那两头空的他不坐,偏和玉漏挤在一面,玉漏忙里头挪过去些。 他把那门框拍一下,车又动起来,拐了个弯。他道:“快到了,我让小厮在外头牵马。”玉漏没吱声,他又笑道:“我在外头骑马,给你们左邻右舍瞧见有个男人送你回来,不知要怎么议论。” 好像还是为她着想了?玉漏不得不谢一句:“亏得三爷想得周到。” 静下来就有点奇怪,好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玉漏窥他一眼,见他嘴角上挂着笑,身子慢悠悠地左颠右晃,一派从容翛然的样子。他钻上车来必定有话要说,却不开口,逼着她开口似的。 这会挨得太近了,玉漏受不得这煎熬,把一旁的包袱皮拿来放在他腿上,“这是三爷的东西。” 池镜诧异一下,又放回她腿上,“当着二哥二嫂的面,已说是你的了,只管拿着去穿。” 玉漏不知哪里来的这衣裳,有意试探,“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好的料子我穿不出来,何况也不知身量合不合。” “你试过不合身再自己改改,给我我也拿不回去。”池镜笑道:“这是我房里丫头的两件新衣裳,她们不喜欢这颜色样子,一直放着没穿。我看也是白放着,不如拿来给你,省得你常冷得跟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 “不是新做的?” 池镜想到上回要借钱给她的事,猜她不肯轻易受人家的恩惠。也许是真清高,也许是扭捏作态,都无所谓,他只信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华贵的衣裳首饰,不肯收,一定是送的人不对,或送的方式不对。 他先是玩笑,“你想得倒美。难道你嫌不是新做的?要新做的只好等凤家来了。”继而又换了副认真温情的神色,“你只管收下,拿回去她们也不肯要,还嫌占了箱柜,白放着也可惜。” 玉漏难得听他费心说如此多的话,只得谢过收下,心想着要是他接下来要提什么非分要求,倒是高看他了。 谁知他见她收了,仿佛是安了心,就阖上眼仰头靠着沉默下去。 玉漏不由想起先时在他们池大奶奶房中的情形,不是端茶的就是递水的进来,整个处于危险的气氛中,可他眼睛里仍有关不住的欲望泄露出来。这会安全了,车上只得他们两个,他反倒把眼睛封锁起来,成了个正人君子。 玉漏紧盼着他开口,还未盼来,就走到了巷子口。一来马车不好进,二来她也怕给爹娘撞见,忙道:“三爷,就在这里停下吧,我自己走几步。” 池镜没说什么,仍是往门框上一拍,马车停下来。玉漏躬着身子往前钻,那马动了下,车晃得她趔趄着险些要摔,幸而池镜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她扶住了门框扭头看他一眼,他不过笑一下就把手松开了,整个动作从容规矩,连神情也是。她倒有点怅然若失。 院门虚掩着,玉漏进去一瞧,她娘不在家,约是到邻舍间说话去了。她趁着这功夫由卧房内取了画册出来,要走不走的,又旋裙到楼梯口去看。 上头两块板子还是锁着,看来玉娇仍被关在上头。这都多久了,她还是不肯妥协,怎么熬得住?她一面有点佩服起她来,一面又她不知是着了什么魔。 在她的眼光是看不上小夏裁缝,人穷就罢了,连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没有男人家的刚性。可玉娇偏偏喜欢,她替她不值。她没敢惊动玉娇,怕她央求趁这会功夫放她出去。到这步田地,跟人私奔玉娇不是做不出来,总有人傻,觉得走出去就是天空海阔的生活。她是不赞成。 不一时又溜回马车上,池镜像是睡着了,连眼皮也没颤一下。玉漏两边看看,还是蹑手蹑脚地坐回他旁边去。 他忽然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下,抬手往门框上又是干脆利落地一拍,很潇洒。仍旧是闭着眼睛。 玉漏看出来,他这笑是一种胜利性的笑。她觉得上了当,但要换个位置也为时已晚了。她只能灰心丧气地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撕着指甲旁的倒刺,很疼。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伸来握开了她的手,“疼还弄它做什么?” 玉漏扭头见他终于舍得睁了眼,笑意从容笃定,像是认准了她栽进了他的手心。她偏不如他的意,把手抽回来笑道:“还当三爷睡着了。” 他那只手还半蜷着放在腿上,“就是养养神,东西拿着了么?” “劳烦三爷带回去给三姑娘。”她把画册睇给他。 他接了来揣在怀内,接而认真端详一眼。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才刚握她那一下只是不小心,她不计较,连问也不问。 他笑问:“这会送你回凤家?” 玉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微张着嘴,要说什么又没说,舌尖在腔内转着把腮顶了下,向外吩咐,“先往凤家去!” 转到街上来他也不去骑马,依然在车内坐着。玉漏感到他有点生气,并不理会,只管把头低着暗暗撕那些倒刺。 “你回去给凤翔带个话,”他说,语气透着些微不耐烦的神气,“我父亲回了信,朝廷复用他的事是准的,要是没什么差池,开春放他往常州任县令的旨意就能送到南京。” 玉漏笑着端正身,“我先替我们大爷多谢您费心。” 池镜瞟见她的笑脸倏然发烦,知道她是装傻。他不耐烦同她装下去,趁着马车拐弯,她身子一歪的功夫,他一手扶稳她的腰欺身过去,“我是为你,不是为他,不犯着替他谢我。” 逃玉奴 第16节 玉漏慌张地往后头挪挪,背贴在角落里,再无处躲。他还不撒手,她真怕贴在腰侧的大手会摸到她翻滚的血。她也是故作镇静,讪着笑了笑,“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和我们大爷不是朋友?” “朋友归朋友。”池镜笑说。心想再是知己好友也终有隔阂,要和凤翔不是朋友,也不会有这份刺激。 一个人作恶太孤单,他要拉个人做共犯,何况他要犯的坏和她恰是密切相关的。他松开手,身子却朝她欠过去些,简直到了面对面的地步,谁也逃不开,“再好的朋友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就看有没有相争的东西。” 初听这话,玉漏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赧红的脸低着偏向一旁,“三爷快别说笑了。” “我说笑也还有个分寸。”他跟着歪下眼睛,目光发了狠地寸寸逼紧,语气却带着软弱和惆怅,“我也多想我是在说笑,可不知怎的,脸上是笑,心里却在发酸。你不知道你和凤翔在一处的时候,我常觉得你们是两个强盗,把我开膛破肚洗劫一空了,你们却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笑。” 他真是了解女人,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也从不吝啬说。 不过真是可惜,玉漏在心内笑着叹息,他又知不知道,贴得这样近,说的慌根本瞒不过眼睛。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热温。 第24章 春风扇(o五) 可真话假话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这个人是真的。 “三爷无端端说起这些话做什么?”玉漏问道,眼色闪闪躲躲的,有些娇憨媚态。 “我原也不想说——”他怅惘地望着她笑着,目光在她腮上嘴上慢慢流连,“可话就这么自己溜出来了,全不为我自己所控。人家说‘情难自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在和我逗乐子。”她的语气也有点怅惘。嗅到他身上冷漠狂野的男人的气息,藏在一股淡雅的沉香底下,使人感到昏沉和 眷恋。 池镜听出她有点不安,便放开手面向前头,神情沮丧,“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我是在玩笑,那还怎么谈以后?” “以后?”玉漏也转正身子笑两声,“真是越说越没个正经了。” 他没奈何地笑笑,“你看我这人,平日说笑人家总当真,此刻认真起来,你又当我是说笑。这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玉漏不吱声,他又道:“其实这种事何谈对错?要是旁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价值连城呢,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是一定要抓到手里。可‘情’这回事,真是不行。有天睡前我还在想,真是对不住凤翔,把我自己狠骂了一通。谁知睡着了,又梦到你。” 他真是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人平静的心吹起波澜。但是不行,她不能上他这个当,一旦投入感情进去,账还怎么算?一向生意场上都忌讳这个。 马车不知走到哪里来了,毕竟是远,这来回一趟竟已日暮。帘子一膨一膨地掠起来,可以看见天边一抹金色渐次黯下去,大街上沸腾的热闹也都慢慢变冷了。 他又把她的手握住,这回她只轻微地抽两下,没抽出去便放弃了,在他掌心内发着抖,“你叫我该怎么说呢?我从没敢想过。” “是不敢想,还是没想过?” 玉漏含羞带怯地瞟他一眼,没话可说。 她是害怕,怕他骗她,或者是有别的顾虑,他想。一个女人家名声是头一件要紧事,她还是人家的人,就和他偷鸡摸狗,这事情她要冒的风险比他大得多。不过种种担忧之下,他可以认为她是动了心。 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心下又有点意兴阑珊,懊悔自己才说的那些话。可既到了这地步,总不能冷不丁丢开手,只好进行下去,何况是劫了凤翔的东西,有另一种快意。 他笑着放开她的手,朝对面递了下下巴,“你要是当真没想过,就坐到对面去,从此我也不再说这样的话。” 玉漏踌躇半日,屁股刚抬起来,旋即就给他一把拽回去。他抬起只手掩在鼻翼下头笑,玉漏也笑了,又要起身,他又拽,反覆两回,他转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晃,“你在跟我赌气么?” 玉漏脸绯红,咬着嘴巴抵死不开口。他把手移上去摸她的嘴唇,“轻点咬,咬坏了我往后可怎么亲呢?” 但到底没亲她,言讫就收回手,歪到那边角落里去笑着,“年三十那夜人多眼杂,就是溜出来一时半刻也不要紧。我晓得凤家后头有道角门无人值守,二更天,我在角门外那小巷子里等你。” 玉漏似乎是点了头,又或没有,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晚间归家,各房正点灯,想是刚都吃过饭,空气里还有饭香酒韵。凤翔也是前脚刚进门,两个人在屋里一碰头他便说:“我见你还没家来,正要去池家接你呢,你瞧,我连披风也没脱。” 经过了池镜的花言巧语,此刻再见凤翔,玉漏忽然感到一点安全。 她向他迎去,替他脱去披风挂上,“三姑娘要些新鲜花样做灯笼,我想起我爹有本专画精怪神灵的画册,可以给她描到灯上去瞧个热闹。谁知咱们三姑娘是个急性子,等不得,忙叫人套了车送我家去取来,因此耽搁了这半日。” “三妹妹是那脾气。”凤翔一面笑应,一面四下里遍寻热茶不得。 待要开门出去叫丫头,又想着自从病好没搬回正屋去,俪仙的脸色就难看,私底下唆使屋里那三个丫头不听这屋的差遣。他原是大爷,要使唤人原也无人敢不依,可难免又招出俪仙些不好听的话来。 玉漏见他找茶吃,忙去墙根底下搬茶炉子,叫他榻上坐,顺便也要把炭盆点上。凤翔看她满屋忙,倒不好意思,走去提那铜铫子,里头偏又没水。 他要往正屋那耳房里去添水去,玉漏忙赶上去抢,“我去。” 凤翔不肯,“你不是还要点炉子?我去好了。” “哪能叫大爷做这些事。” “这有什么?难道你看我是个少爷,你不放心,怕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凤翔反而乐在其中,觉得做这些琐碎的事才像夫妻。 玉漏只好让给他,“那你快去快回,你才在外头吃过酒,仔细又给风吹病了。” 凤翔紧赶着打帘子出去,偏给香蕊回院来看见,一径带着气进了正屋,丢下厚绵帘子就说:“还当咱们爷在那屋舍不得回来是享多大的福呢,也没见这样没架子的主子!给人家看见,又是笑话。” 俪仙在卧房内洗脚,撩得水声哗哗的,一面搭腔,“人家是享的艳福!”回头倒不知香蕊在说什么,因问:“怎的了?” 香蕊把外间灯捻了,暖阁的灯也吹了,只擎着一盏银釭进来道:“我才刚进来,看见咱们那没谱的爷正往耳房里自己提水吃呢。瞧人家那丫头当得,倒要做主子的伺候她!” 这还有什么说的,俪仙三两下把脚搽了,趿着鞋便往外冲。哗一下拉开门,站到廊庑底下就开骂:“做爷的反腆着脸去伺候个下人,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既这样稀奇她,干脆拿个盒子把她装起来,供倒佛龛里去!我看她受不受得起你的拜!这个家简直是颠了个个,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小老婆踩到正经大老婆头上来了!我要问问老天爷,这是什么道理!” 西屋里一听就知缘故,玉漏一脸忧心,凤翔却只管拉她坐,“她就是这脾气,你只当没听见。” 玉漏只好坐下来,那扇子扇炉子。凤翔看她还是不安,便说:“你往家去取东西,忙这一趟,是不是没吃晚饭?” “我不饿。” “这会不饿,一会睡着了肚子咕噜噜直响。” 说得玉漏不好意思,他前头夜里一定是听见了。“都这会了,厨房里熄了灶,我又闹着要吃饭,他们不知道怎么抱怨呢。忍忍就过去了。” “有新打的年糕,你去取些,再取张铁网来放在这炉上烤,又便宜又不惊动人。”玉漏不肯去,他走来她旁边坐,歪着头望着她笑,“我也有点饿了,在外头席面上只顾吃酒,没吃几口饭。” 俪仙披着件大氅还在廊庑底下骂人,一见玉漏出来,血气直朝天灵盖上窜。又顾忌着凤翔在里头,不好直去打她,便心一梗,胸一闷,“呜哇”一声嚎哭起来。 玉漏想想还是不理她为妙,转头往外去了。俪仙愈发扯着嗓子向着西屋那窗户哭,上头透着一层濛濛的黄光,不为所动地弹动两下。 这算是完了,她丈夫的心彻底给人拢了去。她急得在心内直打转,还没转出个主意来,看见文英提着灯笼进院来:“太太叫我来问问,这里是在闹什么?这大夜里寒天冻地的,大奶奶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跑到外头来哭什么?” 俪仙晓得文英是偏向玉漏,心知讨不着什么好,只得横一眼,怀恨进屋阖了门。 不一时玉漏回院来,正屋里已是灯熄人静,可她知道,俪仙一定是睡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她故意在门口就轻快地抱怨起来,“哎唷外头好冷!” 凤翔走出来迎她,接过东西搁下,捧起她的手哈气,“可不是,你这手真冰,快进去炉子上烤烤。” 他把门闩好,回头要给她倒茶吃。玉漏忙说自己来,他也不依,自己倒了递去,笑了笑,“你怎么总把我当主子伺候。” 玉漏笑道:“你可不就是主子嚜。” 他默了下说:“认真算起来,我是你的丈夫。” 玉漏有一瞬间的震荡。可细一想,这话不对,认真算起来,他只是俪仙一个人的丈夫,只和俪仙生死不分。而他们之间只是一种俗成的极不牢靠的关系,一旦这关系被破坏,她是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女人太容易因为一句话就莫名其妙的感动,好在她的感动冷得快。但她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难道下晌听了池镜那一筐虚情假意的话还不够? 她焐着 茶盅转了话头,“今日在池家看见池三爷,他叫我给你捎句话,朝廷要派你到常州做县令,年节过完就下旨意。” 凤翔先是一喜,马上又觉得失落。 “你不高兴?这样好的事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呢?” 他拖了根圆凳在她对面坐下,中间炉子上烤着年糕,膨起好大一个泡,嗤一声,那泡又慢慢塌下去。屋子里的散开一阵糯米的清香,像个家常温柔的妇人的手,恬静地把人挽住。 他是舍不得,倒是头一回,觉得有了牵挂似的,想到要走便不放心,“我是在想,我到常州去任职,你独自在家怎么办。” 玉漏笑道:“怎么是我一个人啊?不是还有太太大奶奶,二爷二奶奶这些人么?” “别人都罢了,就是俪仙在这里我不放心。” 玉漏忍不住试探,“可大奶奶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她是凤家的大奶奶,除非你一纸休书,否则她生是凤家的人,死是凤家的鬼。” 能休弃俪仙的理由简直数不胜数,凤翔却从未想过,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虽然不错,可俪仙娘家已没了人口,她要是不在凤家过日子,就连个去处也没有。” 看,他就是心软,恰好是和心狠的玉漏极不合脾气的一点。他不能休妻,又舍不得小妾受气,自己又没有两头调和的本事,简直是局死棋。而她即便再有心计,也抵不过世俗礼法,熬到头也只能做那颗早晚被吃掉的棋子。 这样一想,玉漏又对池镜恢复了两分信心。纵然池镜对她没有真心又怎么样?反正她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上不了人家感情上的当。 凤翔自己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办法,只好去握她的手,“你尽管放心,我一定替你打算好了再去。” 玉漏只管把脸一红,敷衍道:“用不着你替我打算,你只管做你的大事去,我在家一边好好侍奉太太,一边等你。” 凤翔眼内闪过一丝感动和喜悦,自来女人心甘情愿说“等”,就是最动听的情话。他立时起身,毛头小子似的把玉漏打横抱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舍得让你等呢?” 玉漏咯咯笑出声,心想俪仙一定是听见了。 她被凤翔温柔地放在铺上,眼睛含情带羞地睇着他,安分等着他接下来或温柔或暴戾的动作。她的身体业已习惯了不去抵抗,本来她一向不把这回事看得那么要命,有时候当它是生存的法则,有时候只把它看做一种本能。一个女人没有怀着强烈的爱意就和人做这种事是极度的不道德,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喜欢,就该殊死抵抗,否则就是自甘下贱。她知道人家会怎么议论,可她没所谓,反而认为是他们残忍,要一个女人交出身还不够,还要她献出全部精神。 在这一点上她大概是随了她娘。秋五太太原就是位不太规范的母亲,对孩子谈不上和蔼可亲,更没有舐犊之爱,所教养出三个不太合格的女人也情有可原。 她不怪凤翔侵占她的身体,甚至在他那双汗涔涔的眼睛里,自己也能产生一份快乐与渴望,她就觉得够了,算是有份感情在了。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性命和前程都交给他才算?那不见得是爱,也许是傻。 次日起来,和凤翔又是另一番光景,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浸了蜜,彼此看一眼就觉得甜,时刻难分难舍。给俪仙瞧见,硬是怄得病了几日,到除夕那日才好。 为节省开销,凤家门内早不养小戏了,也往外头请了班戏来闹,年三十从下晌唱到入夜。凤太太心肠好,怕那些人冷着饿着,天一黑便吩咐在厅内设围屏,进屋来唱。 他们家人口虽不多,也有些亲戚来拜,厅上内外共开了七八桌酒席,两位奶奶紧挨着凤太太伺候,兄弟二人坐了一桌,玉漏是和二房一位姨奶奶并几个大丫头在暖阁内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仆妇不拘哪里,也拣个空子或立或蹲,或席地而坐,围在屏风外头吃酒看戏,也算热闹。 凤太太强撑着坐到一更天,实在支撑不住,仍旧回房去歇,吩咐众人:“你们不许散了,过年就是要热闹,我虽不能在这里久陪,在屋里听见你们说笑心里也高兴。” 几房亲戚忙起身送她至厅外,折回身来,大家都少了些拘束,说笑声愈发大起来。 奶母领着二奶奶的儿子进来拜年,那小子只一岁年纪,啻啻磕磕学着说两句吉利话,逗得大家欢笑不止。有人笑完便道:“只等大奶奶也养位小少爷,太太的病只怕就好啰!” 正说中俪仙的心病,揪着帕子没好气,“有什么稀奇,只要是个女人,谁不会养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那二奶奶听见不高兴,吩咐奶母把孩子抱下去,转过头和众人笑说:“我们大嫂这话说得不错,养个孩子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事,谁家都有。我看我们大哥明年就能有喜,不信,大家只问玉漏去。” 说着把手朝暖阁内一指,望着玉漏直笑,“玉漏是个好的,自到我们家来,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明年替我们长房里养下个孩儿,不拘男女,只怕太太心里就把我们这些人忘了,专疼她一个。” 亲戚们听说如今是二奶奶当家,何况素日里多少和俪仙结下些过节,因此都顺着二奶奶的话说,一味称赞玉漏。 俪仙早听得胸压大石,一气之下离席而去。回房砸了几个碗碟,仍不能泄火,就坐在榻上呜呜咽咽啼哭起来。 那丫头香蕊后头跟来,劝她两句,又替她出了个主意,“你先忍耐些日子,不是有信说大爷开春要到常州去做官?等他走了,那贱蹄子还不就由咱们摆布了?到时候寻出个不是来,或打或骂,或赶或卖,谁还真去帮她不成?纵然太太帮着说几句,她老人家到底身子不好,也管不了这许多。” 俪仙静静一想,有点顾虑,“我倒是有心将她卖人,可他们连家就在南京,她爹还是胡家的书启相公,只怕他们家的人找来。” 那香蕊反笑,“那好,咱们也不说卖她的话,就让她留在这院里。此后她的小命是捏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凭咱们想如何就如何,天长日久,有的是折磨她的法子,就是她死了也没什么,谁还能一辈子没病没灾呢?放她出去,倒还便宜她了。” 说得俪仙总算痛快了些,不过片刻,心中已想出了一百二十个折磨人的法子,发了狠要叫玉漏那条小命折进她手里! 玉漏心知今日当着这些人的面俪仙丢了脸,自然是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将来必定不会轻饶她。她却是不慌不忙,拣了空往厨房里来,挑几样蒸碗酱盘用个食盒装了,到门房上找了个小厮让送去池家给络娴。 逃玉奴 第17节 那小厮笑道:“姑娘费这事做什么?他们池家山珍海味什么没有,还能缺咱们家这几碟子菜?” 玉漏把早预备好的五百钱给他,笑着细语,“池家是不会缺咱们三姑娘一口吃的,可三姑娘是咱们家的小姐,就是出了门,也是咱们家的人,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把她忘了。这时他们家想必也是大热闹,三姑娘是头回在婆家过年,难免有些不习惯,没准这会心里正想家呢。咱们送些她素日爱吃的去,又是她从小吃到大的手艺,她吃到嘴里,那想家的心也就能得些安慰了。” 小厮忙把钱塞进怀内点头,“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这就去。” 玉漏又叫住他,“你去了可别大剌剌的就往他们筵席上送,给他们家的人看见,保不齐要言三语四笑话咱们三姑娘,三姑娘脸上反倒挂不住。就悄悄地送去三姑娘房里,等散了席,热一热,就当是宵夜了。” 那小厮不由得佩服她几句,提着食盒出门去了。 玉漏在席上吃了些酒,因觉头有些发昏,也不急着回厅上,只打着灯笼慢慢在园中走着散酒气。她身上穿着池镜送的一件桃红灰鼠里子长袄,也不觉冷,只是手发僵 ,便把两手抄进袖管子内,灯笼斜挂在臂弯上。 远处是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也有人家袅袅的管弦丝竹,但还听得见脚下踩断树枝的声音,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寂寞。此刻家中怎么样呢?照往年他们家的年饭总比别人家摆得早,因为连秀才下晌吃过饭就要往胡家去陪席,下剩他们母女四人围着炉子难得吃些精致的糕子点心。 然而也不能多吃,还要留着些次日走亲串友,稍微多拿一点就要给秋五太太揪着耳朵骂,“你是没吃过没见过怎的?还是明日就死了再不能吃?非得趁今日都败个精光才罢!” 那副大嗓门也从不怕邻里听了笑话,而且总是连秀才不在家守岁的缘故,秋五太太逢年过节情绪就不大好,总藉故骂人。所以她从不喜欢过年,一想到年节就是做不尽的琐碎家务,挨不完的唠叨詈骂,直到四更梆子响,那一日才算完。 “梆——梆——”两声,此刻才进二更,抬头一看,恰走到后头那处角门上来。凤家因裁撤人手,只开了东面角门和南面正门,这角门上落了锁。 那日池镜邀她今夜此刻在这门外巷子里相会,其实要开门出去也容易,她可以藉故查检角门去找婆子拿钥匙来,何况这时候正是人多眼杂,谁也不会留心她往哪里去了。也许凤翔会问,但那是个好糊弄的人。 可玉漏不过在角门前站站,扒着门缝望出去,果然看见辆马车晃晃悠悠驶过来,那马车前头挂的灯笼上写着“池”姓。她忙向后退一步,提着灯笼快步转回厅上。 “把灯笼摘了。”池镜吩咐道。 永泉一面取下灯笼吹灭,一面心内怙惙,三爷大年夜的跑到凤家后头来,又不带旁人,连个赶车的也不要,只叫他来赶车,此刻又连灯笼也叫摘了去,莫不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前后再一追溯,想起那日送玉漏回家取东西的光景,心下猜着了几分,便回身撩开帘子道:“三爷,咱们到凤家,怎么不从前门进,跑到这后门上做什么?后门好像落了锁,没人看守啊。” 池镜看他一眼,“你几时好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永泉不敢再问,腆着脸笑了下,“您冷不冷?看这天好像要雪,咱们逛逛就早些回去吧,仔细老太太一会问。” 马车内放着小的鎏金炭盆,用竹编熏笼罩着,外头又套了层靛青棉布,冷是冷不着。池镜只管靠在车壁上阖眼,听见二更的梆子又敲了一回,心里掐算着玉漏该几时出来。 今夜池家热闹非凡,他坐在厅上无趣,也是偶然想起与玉漏之约,便藉故出府走到这里。路上还有些懊悔,担心至此一会后玉漏会纠缠不休,用钱能打发她还好,就怕这样子柔顺的姑娘一旦跟了个男人,就变成了根勒人的红线。 他把帘子挑开问:“几更了?” 永泉道:“二更的梆子响过去一阵了,这会约是亥初二刻。” 前头大街上还热闹,巷子里却静,虽有几户人家,也都隔着院墙,并无人走到这里来。池镜想着索性就趁这会回去,免得给玉漏缠上来日不好脱身。为了一份刺激,将来若是闹出些闲话,倒不上算,他毕竟是侯门家的公子。 恰值永泉也掉过头劝,“我看还是先回去吧,三爷嫌家里闹,出来清静这一会也够了,大黑天的,又冷,回头再冻病了您。大年夜的,不好常在外头,家里还等着呢。” 那倒未必,今夜来了许多亲戚,老太太忙着受人的奉承,大老爷忙着外头受那些相公们的吹捧,他父亲在京未归,两位太太忙着暗中较劲,哥哥嫂嫂们估摸着也各有事忙,还有位姑妈,更是位半日不张口的佛爷。 这些人各有热闹,谁想得他? 如此一算,竟不必急着回去,索性就在这里见玉漏一面。她虽没什么大的好处,一颦一笑却还合他的意。 永泉见婉转劝他不动,干脆一横心,直言道:“三爷,不是小的多嘴,这玉漏姑娘虽还未明着封姨奶奶,到底也是凤大爷的妾室,咱们招谁不好,偏招她做什么?一旦闹出些言语,咱们俩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且不说这个,老太太也要生气。听见说老太太这些日子正和于家太太说得火热,等开春后还预备要接她们母女到咱们家小住些日子,这要是——” “说这些做什么?”池镜一语截断他,“我还用你来教训我?难道我自己心里没数?” 那永泉咕哝道:“就怕您一时猪油蒙了心。” “你说什么?大点声。” “没,没什么。”永泉回头一看,轻呼一声,“唷,果真下雪了。” 天如玉碎,纷纷扬扬地坠着些白片子,那白片子一贴到窗户的油纸上就化没了,只是个梦幻泡影。几个唱停了的小戏嚷起“下雪”来,一股脑涌到窗前去看。 凤二奶奶说屋子里也怪闷人的,叫开了窗户,小戏小丫头们一时都挤到窗边去看雪。文英也拉着玉漏走到暖阁的窗边来,笑道:“瑞雪兆丰年,这可不应在咱们家大爷身上?开春他就要去上任了,凤家就能好起来了。” 玉漏也笑,一时有个他们房里的小丫头抱着件斗篷来递给她,不耐烦地道:“大爷叫你别在风口站久了。” 趁那丫头走开,文英趣道:“我们家大爷也算能体贴人的了。” 玉漏朝厅上望出去,见凤翔与二爷正在桌上陪那些男客,多是亲戚家的男人,也有几位门下相公。他穿一件玉白的袍子,在那觥觞交酌间,也是位人物,占尽了风光。他一时也朝她望过来,相看一会,叫了个婆子附耳过来说两句。 但见那婆子在旁提了壶热酒进来说:“大爷二爷叫姑娘们也吃点热酒,身上暖暖和和的,就是开着窗也不怕。” 二爷那房小妾忙接了去,再三说谢,又拿了些钱赏那婆子,转头招呼玉漏文英吃酒。玉漏倒了杯酒,依旧端着走回窗前看那雪。 这雪下得真是大啊,不知池镜回去了没有?也许他早就等不得走了,大年夜的,谁放着家里的热酒热饭不回去吃,在那雪地里守什么?不见得有那样傻的人,何况是池镜。 不过叫他空等一场也好,不受点风雪,岂不当她是白占的便宜?她知道不落点空,那兴致反而提不起来,人都是贱。 人真是贱!池镜赌气想,大雪天的偏跑到这乌漆嘛黑的巷子来,苦等半日,也不见个人影!他气得在背上踢了永泉一脚,“什么时辰了?” “只怕快三更了。”永泉冻得打哆嗦,把身上一顿拍,腆着脸钻进车内,“爷行行好,叫我也暖和暖和,我再在外头坐下去,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池镜反跳下车,凛凛地朝那角门上走去,贴着门缝一看,里头黑魆魆的,只见几处房舍廊檐亮着灯,隐约听见些欢声嬉语,也不真切。街上的热闹退了大半,也还有人点炮仗放烟火,四下里东一声西一声的,轰得人异常烦闷。 永泉跟来劝道:“咱们回去吧,这会也不见出来,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等在这里。” 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可气了。连他都还记得和她有约,她反倒忘了不成?他恼得踹了那门一下,只听锁头链子哗啦啦一阵,又沉寂下去,也并没有个人来,仍是死沉沉的夜。 他觉得丢了面子,不能不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回些体面。因此想,也许玉漏是给事情绊住了脚不能来。这也不奇怪,大年夜的总是客多,她又是个下人,这里□□里唤的,如何脱得开身? 然而他到底是淋了雪受了冻,回去路上心情也不能平复,心里觉得是吃了亏,理智上又不肯这样想。 赶着归家,府里头正预备着放去岁的焰火,仆妇小厮门在园内各处空地上摆炮仗,闹闹哄哄地追赶嬉笑。大宴厅场院里也摆着各式焰火,大家聚在门首看,池镜从廊下转过来,本来没留意到他,这会也都看到他打外头进来了。 老太太因问:“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池 镜随口扯谎,“我往外头厅上陪那些相公们吃了几杯酒。” 老太太原就不知他几时出去的,也就不理论,只说一句:“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在外头和亲戚家的男人们吃酒,你也去敬一回酒再进来。” 不一时池镜敬过酒仍旧回来,他不比大爷二爷,因尚未成婚,没有女人代他在长辈跟前侍奉,只得亲自来。这里的烟火爆竹也放过一轮了,大家还回厅内坐着听戏说笑,池镜便接过酒壶四面斟一轮。 也不知围屏后头唱的哪出戏,正唱到观灯一节,老太太坐在大宽禅椅上,举头把厅内四处张挂的灯笼看了一遍,笑道:“亏得我们二奶奶好眼光,这一批做灯的匠人请得好,样式没什么稀奇,只是上头描的那些画倒很新奇,不知是些什么神佛,往常竟都没见过。” 那里桂太太接话说:“做灯的师傅哪里知道这些,都是络娴自己想的法子。我也不晓得她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从前因她新进门,许多事不解内情,不放心交给她去办。头一回交给她这一项事,没承想倒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话音甫落,便障帕咳了两声,忙吃了口酒,吃进去嗓子愈发痒,接连又咳了一串。桂太太是大太太,原该她主理家务,就因她身子不好,老太太就常对人说:“把这担子压她头上,岂不是耽搁她养病?少不得我是个劳碌命,注定一世替儿孙们操心。” 桂太太倒是想理事,只是老太太既如此说了,她倒不好狠争,怕人说她急着抢班夺权。因此只得一面将养身子,一面等着,想着老太太终有病老体弱的一天,到时候还想独揽大权也是有心无力,不得不把家交给她当。谁知苦等这些年,老太太照旧硬朗,她自己反愈发精神头不济。 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媳妇,可以调兵遣将,这点比燕太太强。这时老太太赞络娴,她便暗朝络娴使个眼色。 络娴领会,忙走到老太太跟前福身,“孙媳妇是头回办这事,本来办怕得不好,今见老太太瞧着高兴,孙媳妇就心安了,往后还要老太太常指点着我呢。” 老太太将胳膊歪在扶手上头,细看她一回,笑着向众家亲戚女人们说:“我这二孙媳妇乖觉伶俐,心眼又直,高兴不高兴都在脸上,我喜欢。” 众人自然顺着夸赞奉承络娴不绝,大奶奶翠华听着唯恐落了下风,也赶来跟前撒娇耍赖地把老太太搡一下说:“老太太只顾疼弟妹,就不疼我了。” 这不是明着说偏心?老太太一听就不耐烦,然而还是笑着向她点头,“你自然也是好的。络娴新进门,你又是嫂子,她还要望着你办事呢。” 众人少不得又把翠华夸赞一回,老太太歪在椅上笑着看着,见厅内人影幢幢,都是只望着她的风,心里十分受用。 一时眼扫到燕太太沉默少言地坐在席上,她心里忽然敲了记警钟。她只顾在这里周旋这年轻的妯娌二人,险些忘了,翠华络娴到底都是大房的人,不论她们哪一个占去上风,都是他大房得了便宜。 这可不行,她就是这家的皇帝,左党右派全靠她一人顾全,一旦哪头过分失衡,恐怕威胁了她的权威与地位。 如此一算,又把慈爱的笑眼老远地移向池镜,“只等我们镜儿娶一房能干的媳妇进来,我们这个家才算是齐全了。” 第25章 春风扇(o六) 池镜于礼不能接这话,只在下头席上事不关己地笑。亲戚们来搭腔,大家七嘴八舌的为他打算着,这个提一户人家,那个荐一位小姐,都说和池镜相配。 燕太太本来不搭话,低着头一想,不搭话不行,池镜论理是她的儿子,她做母亲的就是不能做主,也应当操心。 因此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我虽是他的母亲,可到底经历得少,见识哪比得上老太太?这事还得望老太太做主,替镜儿谋得一名贤惠端庄的小姐,我心里头一件大事也就算落下了。” 老太太看她一眼,晓得她是在装假,向着她高深莫测地说:“这事原该你们夫妻打算,可我想二老爷在北京,你又惯来没主意,跟前又还有芦笙那丫头闹着,哪顾得上这许多?你放心,这事我自有主意。” 亲戚们听说也不好再荐了,她又怕人难堪,端起身子来招呼,“大家只管吃酒说笑啊,快把唱的传到厅上来,咱们近近的听一回!” 就有两个唱弹词的艺人进来,唱过两回方散。 一时各自回房,也有许多亲戚留宿,池镜那屋子款待着两位表兄弟,他不高兴和他们说话,一径赶上络娴,向她深深打了个拱,“二嫂行个好,收容我一夜,我那屋子给人占了。” 络娴立住,歪着脸笑道:“人家睡偏房,谁还占你的正房?你分明是懒得和人应酬,怕人家烦扰你,要躲出去。” 是也不是,玉漏平白失约,他心下觉得失了体面,又不肯承认,想她必是有个不能赴约的缘故。而络娴与她来往最多,兴许晓得她在家都忙些什么,何不暗里打探打探? 此刻听见咳嗽声,远远见贺台走来,和络娴说:“你就应下他吧,省得他这一夜都不得安睡,我们那两位表兄弟最是话多。” 池镜又改向他作揖,“瞧,还是二哥好说话。” 络娴鼓着腮嗔他一眼,转问贺台:“外头还没散呢,你怎么就进来了?” 贺台道:“外头还有大哥应酬着,闹了这一日,我实在有些乏,就藉故先回来了。” 络娴唯恐他的身子不好了,端详他片刻,见脸色还好,略略放心下来,扭头吩咐丫头,“你们先回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三爷睡,再把二爷的药热一热。” 池镜忙从丫头手上接过灯笼,绕到前头去,“来来来,我替二哥二嫂照路。” 一时三人皆笑,朝前走出去一段,又遇见大奶奶翠华和两个丫头往外院去给大爷送衣裳。 那翠华看见是池镜在前头打灯,便立住打趣,“三弟什么时候也会服侍起人来了?还真只有我们二爷二奶奶有这脸面,要换作是我们,凭你跌死在那里他都懒得看一眼。” 三人也立住,池镜笑道:“我倒有心要孝顺孝顺大嫂,偏大嫂素日都是前呼后拥,根本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翠华嗔了一眼,因见已走过了池镜的院子,便问:“你不回自己屋里去,紧跟着你二哥他们做什么?” 络娴接嘴道:“老太太叫把小叔那里的偏房收拾出来给两位表兄弟睡,小叔嫌吵闹,不肯回去,要往我们那里歇一夜去。” 那两位表兄弟原是老太太娘家的人,是有些讨人厌,翠华乜笑着睇了池镜须臾,把眼一转,也学络娴喊,“小叔,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池镜不知是什么话,只得把灯笼递给贺台 ,叫他们夫妻先行,自己与翠华让到一边,因问:“大嫂有什么要紧事?” 那两个丫头也落后几步候着,翠华不慌不忙地嗔笑着,“怎么,不是要紧事就问不得你?” “没这话,要不要紧的大嫂都只管问。” 翠华其实没话,只是看见池镜就忍不住想说两句,谁叫他专会逗女人开心?尤其是这样的夜里,大热闹一散,大爷偏又不得回房,人一时半刻又不能睡,心里难免觉得落寞。既遇着他,哪肯轻易放他去? 因此没话也找话来问,“才刚在厅上,老太太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你的婚事,她老人家可是已有了主意,你看会是谁家的小姐?” 满府里心知肚明,说的是于家三姑娘。池镜偏装傻充楞,“谁家?大嫂要知道,可得替我把把关,贤不贤良不要紧,头一件是要长得好看。” “怎么样才叫好看?谁晓得你的眼光。” 逃玉奴 第18节 “嘶——”他假意思了片刻,笑着看她一回,“要是像大嫂这样的,就是个大美人,比大嫂略次一等的,就算长得好看了。” 翠华捻着帕子托在腮畔,朝他轻啐一口,“呸、就你会说!”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心也不由自主乱跳 着。 然而池镜是玩笑,出口就忘了,知道她没别的问,转背就要走。翠华经此一撩拨,心里在发烫,不舍得放他,一把拽住,“我倒要替你大哥问问你,难道就只你二哥是哥哥,你大哥就不是?怎么偏到他们屋里去歇?怪道人家说你和你大哥不合,你还不做个样子出来给人看看?” 池镜低眼看见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晓得她的意思,是想叫他往他们院里去睡。他心下很不耐烦,面上却故意歪着嘴笑,把她的手拂下去,人倒凑近了些,“你猜我为什么总和大哥不对脾气?” 翠华心耳滚烫的立在原地,叫她猜?她就禁不住不往歪了猜。其实叫她做什么她也不敢,她无非是享受这短暂的,偷偷摸摸的狂喜。可狂喜一阵抬头,池镜早跑得没影了。 及至贺台他们房中,看见丫头有的在伺候汤药,有的在四面掌灯,有的提着个食盒出去。池镜看那提篮盒可不小,便笑着走暖阁,“你们这会还吃这些?” 贺台在榻上搁下药碗,朝卧房那头递下巴,“你二嫂娘家送来的,她一刻也等不得,叫丫头此刻就拿下去热了吃。” 一时络娴换了衣裳出来,好不高兴的样子,“我正想这些吃呢!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话,你们家里山珍海味固然金贵 ,却不如我们家的家常饭菜可口,小叔小时候还常到我们家吃饭。先时我在席上就想我家里的年饭吃,谁知才刚一回来,听丫头们说家里有人给我送了个提篮盒来,我问是谁,来的人说是玉漏叫送来的。真亏得她!忙得这样还想着我,连我娘也没想到呢。” 池镜听后感到些郁塞,忙得失约的人,竟还惦记着给络娴送饭。他就是想替她找理由维护自己的颜面也难了,心下终于肯承认是平白的给人耍了一回。 不过量玉漏不敢对人说出去,这种事到底是她的名节损失大于他。 他不由得冷哼了声,“想得真是周到,不送到厅上去,一怕大家难分,二怕人家藉故挑二嫂的不是,所以悄悄送到房里来。” 络娴不住点头,“玉漏真是体贴聪慧,就说那些灯,要不是她出主意,今日哪能得老太太的赞呢?明日我可要特特地带些东西回去谢她。” 贺台也说:“应当谢的,你不要因人是个下人就看低了她,既要送礼,就拣些好的装起来。” 络娴噘着嘴嗔一眼,“我可不是那样势利的人,不用你说,我只把两双新做的鞋给她包去。” 未几饭菜热了上来,络娴招呼池镜吃。池镜心头的气难咽,本不情愿。后头在榻上踟蹰一阵,到底坐下来怀恨端起碗。 既说要往凤家去拜年,贺台也邀他同去,“横竖你也要去给凤翔拜年的,不如大家同去。说句实话,我这位舅兄才华横溢,我在他面前说话常怕露怯,有你去陪着说话,我心里也要自在些。” 贺台这人自幼读书就最勤奋,不像大爷,心思全不在读书上头。可又偏不是读书的料,凭他如何用功,仍旧文章平平。只靠着大老爷的关系在衙门内挂了个虚职,不过说出去好听些。 池镜晓得他嘴上虽不在意,自尊却有些过不去。若是一道去了凤家,他和凤翔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反倒把贺台冷落了。他倒不是顾及贺台的自尊心,是怕为这些无关要紧的是事得罪了人。谁知道贺台会背地里算计他些什么?毕竟他和青竹暗地里有些首尾,不得不提防着。 何况还有玉漏的事,夜里她才失约,次日他就急急地赶去,好像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未免太拿她当回事了。 因此上,一口回绝,“我改日再去,明日我还要往史老侍读府上去拜年。” 这夫妇二人只得罢了,次日一早回过桂太太,便打点东西套了车马往凤家去。先一齐陪着凤太太说了半日话,用罢午饭,贺台便与凤翔在外书房说话,络娴带着给玉漏的鞋到这院里来。 跟来的两个丫头原都是凤家的人,络娴吩咐她二人搁下东西自去各房寻会亲友,关上门来和玉漏清清静静说话。 玉漏一壁烧水瀹茶,一壁婉转恭维,“早上你带回来那些东西我都瞧见了,又是猪羊河鲜,又是鸡鸭鱼肉,又是彩缎布匹,又是人参鹿茸——不说这些东西如何金贵,只说你们府上想得真是齐全。” 饶是如此,络娴还是有点不高兴,“这是我婆婆叫打点的。我们老太太叫她抽个空亲自来瞧瞧亲家母,她拖赖着不肯来,瞧不上我们家,又怕老太太后面问起来不好说,拜年的礼就格外用了点心。” 玉漏少不得宽她的心,“她老人家总是忙的缘故。” “忙什么呀?也是身子不好,老太太不叫她管家,有什么可忙的?她是忙着应酬她娘家那些亲戚,总是比我们家有权有势嚜。” “你们家大太太娘家的根基肯定差不了。” 络娴撇了撇嘴,“舅老爷在杭州任府台。” 苏杭两地的府台又比别省府台不一样,是肥差。玉漏心头一羡,把茶碗搁到她面前,“那二太太娘家呢?” “二太太娘家倒不怎么样,都是些闲职,没有实权的,不过领着朝廷的俸禄。不过她是填房,娶她的时候就没怎么看家世,只看重她年轻,盼着她好生养。谁知只生下五小姐一个女儿。” 玉漏诧异道:“池三爷不是她生的?” “不是。”络娴摇摇头,朝她招招手,凑到一处低声说:“小叔原是我们这房的人口,过继给二老爷的。其实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老太太不许挂在嘴上,怕他和二房不亲。我看也是多余,他也不见得和大房亲啊,连大老爷的面他都少见。” 原来还有这些内情,玉漏点着头,想到昨夜失约之事,有意刺探络娴,“池三爷今日怎么没来?” “他往史家拜年去了。”络娴说着好笑,“昨夜吃年饭,不到二更他就没了影,幸而我们家人多,不曾留意他的去向。直到三更天才回来,问他他说是在外头厅上陪相公们吃酒。我却是知道的,他是扯谎,身上一点酒味没有,不知大年夜的跑哪去了。” 玉漏心头一跳,“三更才回去?” “大约是为避热闹。” 他真在那后巷子里头等了这样久?玉漏不大信,只怕他后来是往别的地方去了。又不由得有些忐忑,要是真的,八成是惹火了他,所以今日不往凤家来。她担心自己这一剂药下得过猛,得罪狠了他,倒又得不偿失了。 正在思虑,络娴把那两双鞋拿出来给她,“谢谢你昨日百忙中还记挂着我。你不知道,我那时正想家里的饭吃,偏你就打发人送了去。”没等她谢绝,又说:“你不许不收!这是我和你要好,拿你当自己人,并不是一味拿你当我哥哥的房里人看待。” 玉漏心笑算是拿住了她,便坦然接下,悉心收进榻角那箱笼里。转头又说:“大爷只当池三爷今日要跟着你们一道来,特地叫预备了几坛子好酒在那里。偏又没来,你们池二爷的身子又不能多喝,他只怕还不尽兴呢。” “大哥忙什么,知道他和小叔要好,小叔说定了后日来。” 然而真到后日,池镜来是来了,却只是去瞧过凤太太,便拉着凤翔往外头赴席去了。玉漏只在院里忙,连他的一声响也没听见。 她午晌过后坐下来细想,未必是因为前日失约,池镜兴致全无,所以懒得再藉故相见?或是怀恨在心,特地把凤翔拉出去,好私底下对他说些什么? 真要如此,岂不是弄得个声名狼藉鸡飞蛋打,连凤翔恐怕也要抛弃她。她立刻前前后后把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检点一遍,由头至尾,自己口里头实在也没说出什么直白的话。不怕!真闹出来,还可狡辩。况且闹出来于池镜又有什么好处?他难道就不要名声体面? 不过男人家,都是由得他们说,他大可以说是她勾引的他。 这一晌坐立难安,及至夜间凤翔回来,多番试探之下 ,才知虚惊一场,池镜什么也没说。 “不过池镜说你不好。” 玉漏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去,忙镇定神思,端着茶向床前过去,“说我什么不好?是我哪里不防得罪了他么?” 凤翔吃得醉醺醺的,靠在床头望住她笑,“他就是那性情,不喜欢过于听话的女人,他觉得没趣。我说我倒是觉得温顺的女人好,他还笑话我。” 玉漏松了口气,坐在床沿上,把茶递给他,“常言道各花入各眼,这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喜欢我,别人怎么看我倒不要紧。” 凤翔把茶搁下,坐起来一点,认真地睇她,“我心里是真喜欢你,所以才放心不下,又不好带你到任上去,以你的性子,在家又要受俪仙的欺负。”他握起她的手,重重地揣捏着,“你答应我,不可一味的忍气吞声,有什么事就告诉太太,若太太不能做主,你就写信告诉我。” “写信给你?”玉漏笑了笑,“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放着公事不理,回来替我出头?” 他笑道:“真是到了那步田地,就抛下那些功名利禄又有什么要紧?就怕你没有我在身边,不能好活着。” 因为吃醉了酒,他语气里有些愚蠢的认真,和素来文雅睿智的样子不像。玉漏简直好笑,她信不过男人的话,因为连自己也时常在说谎,论起说甜言蜜语,其实她比他们都在行。 但她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发酸,分不清是为他注定没结果的感情,还是为自己早已模糊不堪的心。不过这时节忙得这样,谁还有空去计较? 一连几日都是往各家拜年,因人手不够,玉漏这日一早也领了份差事,带着些精致的果脯点心往徐家去拜年。那徐家太太是凤太太娘家表亲,他家有个少爷,赶巧这日池镜在外治席请一班朋友吃酒,也请了这位少爷。玉漏午晌从徐家门上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池镜的车马,看见他在马车前招呼小厮搀那徐公子进门。 徐公子吃得醉醺醺的,仍不忘拉池镜的手,“你往日难得走到我家一趟,今日既到了门前,定要进去坐坐,我们非再吃它三杯不可!若不肯进去,就是嫌弃我们这门楣配不上你!” 池镜瞟眼看见玉漏从门里出来,装作没看见,只顾和那徐公子推让,“你这话活该打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说什么弃嫌?改日一定来,你今日醉得这样,回房必定倒头不起,难道邀我进去干坐着?来啊,快把你家少爷搀进去。” 看那意思,池镜也不得空来和她搭讪,玉漏只好避着走开,顺着大街往凤家回去。一路想着那晚失约之事,胸中不免难安,稀里糊涂不知走到哪条街上来了,抬头看见家卖实惠布料的铺子。 元夕后她也要回趟娘家,凤家自然少不得会给她备份礼,可那些好绸好缎不论带多少回去,最终都是穿在她爹身上。不如就在街上扯几块便宜布料,他爹嫌弃不穿,她娘自然就肯裁来自己做衣裳穿了。 因此进去问过价钱,和那掌柜的理论,“你是瞧着眼下年节就只管把价钱往高了抬,还是见我是个年轻姑娘家,不晓得行市,就胡乱喊价?这料子哪里要二十文一尺?” 这铺子里客也多,那掌柜的一听她想压价,又见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想必还要回去问过家里。因此一下失了耐性,爱搭不理地道:“我们柜上不兴划价,要划价,喏,前头那摊子上随你去划。可拿回去洗坏了晒坏了,或是掉了颜色,你回来可找不着人。” “就是这话,所以我才往你这铺子里来瞧。可你这价钱也要得太高了,不过是粗麻料子嚜。” “我这里可不都是些平常料子嚜,要好的你就到对过那百绫楼去,不过人家最下层的料子也要四十文一尺。” 那墙下还有两位上年纪的女客坐着,因见玉漏年轻水灵,有点发酸,便笑:“我说掌柜的,我们在这里你不招呼,倒勤招呼生客?我们这些熟客又不和你还价钱。” 那掌柜的听了这话便丢下玉漏不理,自去桌上招呼她们二人。 玉漏在柜台前有点难堪,见那两个妇人分明有点故意讥讽她的意思,若就走了,怕她们笑话她是买不起;要是赶着问,这价钱恐怕就难压得下来了。 正在跼蹐,忽见墙上的光黑一黑,背后有人喊了声:“掌柜的,你这买卖还做不做?怎么见有客在这里,却放着不理?” 回头一瞧,却是池镜跟前那小厮,玉漏忙向街上望,果然看见池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他人跳下马车,慢慢悠悠地踅进来,那一身锦绣裘衣真是实打实的令这间铺子“蓬荜生辉”。 那掌柜的怔了须臾,忙又弃了那两个妇人,不敢亲近池镜,只堆着笑向永泉迎去,“岂敢岂敢,是小的瞎了眼没看见大爷进来。大爷要找什么料子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取来给大爷瞧。” 永泉反剪着手道:“要十匹蜀锦,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吓得那掌柜的不知如何答话,这功夫池镜已走到玉漏身畔,微笑着把货架上的料子睃巡一遍,攒眉向玉漏道:“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他这里没有你要的料子,何必将就?咱们上对过瞧瞧去,那里兴许有。” 于是那永泉掉转身就来迎玉漏,也没个称呼,只把腰杆弯得低低的,朝前摆出一只手,“您请。” 玉漏有心要推辞,可铺子里众人都瞧着她,惊是惊,羡是羡,厌是厌,眼掺百感的,无非当她是哪家不正经的姑娘,轧姘头轧上个尊贵男人,在这里摆架子耍威风。 她心里虽不自在,也难免赌气,偏要耍一回威风,说不出推辞的话,只掉身跟着去了。 第26章 春风扇(o七) 玉漏肯跟着出来,池镜心里便有一丝胜利的喜悦。知道她是给一份虚荣心架在了台上,他也正要趁机报她失约之仇。 一径走到那百绫楼内,永泉先去向个伙计说了两句,见那伙计忙不迭地跑进后堂,不一时急急迎出个老掌柜,老远就朝池镜打着拱过来,“三爷今日贵脚踏贱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三爷快内室里请!” 池镜摇了摇手,“内室就不进去了,我是陪姑娘来挑些好料子,内室里什么也没有,叫我们看什么?” 按说年轻男女一并出门,不免惹些议论。他本可以胡乱扯个慌遮掩,说玉漏是亲眷也好,或是什么也不说,权当她是丫头也罢。可他偏称她“姑娘”,又着重说明是来陪她看料子,好像是故意要惹人非议。 那掌柜的不动声色打量玉漏一回,改朝楼上邀人,吩咐楼下道:“不许再放人上来。” 楼下几面柜后已是摆得眼花缭乱,上了二楼更了不得,几面墙的货架上,几处龙门架上好几根杆子,层出不穷地摆着挂着各色绫罗绸锦。空处陈设着些古董顽器,临窗放着两套紫檀雕花桌椅。一时有伙计瀹了两碗内供的普洱茶来,又有三个伙计拿着尺头赶上来伺候。 楼上楼下的脚步声登登登地响个不住,令玉漏像是陡然间落到个钟鼓馔玉的戏台子上,人虽不是这戏里的人,也经不住有点晕头转向。 那些五光十色的布匹简直能晃花人的眼,她也是几番挣扎才使自己镇定下来,尽量眼不斜视,目不露贪。 一转头,偏对上池镜微笑着的脸,十分温柔体贴地请她在窗下坐,“你看着哪个好就指给他们,叫他们取到跟前来瞧,省得走来走去的累着脚。” 店内的人一听,看玉漏的眼色又添了几分暧昧。玉漏真是悔不当初不该跟来,眼下要表明身份,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也要得罪池镜。 可若不说清,就稀里糊涂成了什么人? 一时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坐下来,横竖这些人也都不认得,往后也不打交道。 池镜也慢条斯理撩开袍子坐下来,随手朝对面货柜上指了匹云锦,“那块料子取来瞧瞧。” 摆到桌上来,玉漏刻意把持着眼睛不去久看,只说:“不好叫三爷破费。” 池镜待要开口,那老掌柜抢着说:“姑娘说这话真是打三爷的脸,若说不喜欢就罢了,嫌我们这里的东西不好瞧不上也没要紧,唯独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池三爷岂是怕破费的人,别说几匹缎子,就是连我们铺子都买了去,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眼的。” 池镜笑看他一眼道:“您老说这话才该打嘴,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掌柜的陪笑点头,“是小的不会说话。三爷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三爷看中的一向不讲价钱,能给三爷看中的,也不是单凭价钱就能论好坏的。” 玉漏看他一眼,又看池镜只是笑,便赌气另指了匹流光四射的料子。 伙计立时取到桌上来,掌柜赶着说:“姑娘好眼光,这是苏州才到的新货,做春天的衣裳的最是好看。您此刻裁了,只等春天一到,十亭九坊的姑娘们就都望着您了。” 逃玉奴 第19节 好嚜,原来是拿她当风月场中的人物了。她瞅了眼池镜,池镜笑着叱那掌柜的一句,“胡说什么!” 玉漏仿佛咽了只苍蝇在喉间,心下有气,就说:“远远的看着倒好,到眼跟前来瞧着又不大合宜,我穿不出来的。” 那掌柜的道:“您再瞧,瞧见什么再取来眼前看,不怕麻烦。” 有了这话,玉漏尽管一会看这个一会叫取那个,把几个伙计并老掌柜的调度得楼上楼下满亭乱转。看着这些人好不慇勤,渐渐又觉得受用不尽。 十来块料子看下来,茶也换了两碗,她仍不大合意思。店内的人脸上都发了汗犯了难时,池镜却没有一点不耐烦,放下茶来向面前几人笑说:“她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是在为难我呢。”说着立起身,向玉漏作了个揖,“你瞧中哪块,我亲自取到你面前来给你看好不好?” 众人看池镜做小伏低的架势,顿时把心内那点烦嫌都散了,那老掌柜的忙叫人新换上两瓯鲜果,腰弯得比池镜还低,“姑娘别急,买东西就是要慢挑慢选,急起来买了不喜欢的回去,银钱事小,白搁在家里反是添乱。” 玉漏看众人如此俯首慇勤的样子,先前那股气终归也消了些,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我是想给我娘挑块料子裁衣裳,你们这里的料子都太金贵了,她不一定舍得穿在身上。” 那老掌柜道:“原来是给老夫人买,倒是这话,老人家不论家里堆着多少金山银山,也惯了省检。不如这样,我这里有几块去年的绸布,虽不怎样名贵,倒合了老人家的心,姑娘若不嫌弃,我送了姑娘,权当拜年之礼。” 玉漏忙起身推辞,池镜在旁道:“既是老掌柜的意思,你就只管收下,否则真是白叫他们忙了这一场。” 人家执意要送,无非是赶着巴结池镜,她承下这个恩惠,既是受了店家的情,也是受了池镜的情。可要不受,指挥着这些人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一晌,也真是对不住人。 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着了池镜的道。不过他还有心来在她身上打这么个精巧的埋伏,想必那回故意失约倒没算错,果然使他的兴致更起来了些。 她又是无奈,又是庆幸,也很喜欢给这么些势力的人敬捧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福身道谢,千叮咛万嘱咐只叫包了一块料子去了。 池镜又将她邀上马车,她抱着那块料子坐在对过半日不说话,盘算着眼下又当如何?该不该对他分辨分辨那夜之事? 想不到池镜却先开了口,“还在和我生气?” 问得玉漏发懵,“我生什么气呢?”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仰头,长叹了口气,好像当那次失约只是她小小的骄纵,他表示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包容,“不过我想一定是上回送你回家取东西的时候,我有什么话不防得罪了你,所以你生了气,那天晚上才不肯理我。倘或如此,我在这里向你赔不个是。” 他把她的错归咎到他自己身上去,两个人的关系更不能轻易撇得干净。他当然不知道玉漏并不是要撇清什么,说不清谁上了谁的当,他又坐到她身边来了。 玉漏向旁让了让,小声说:“你没有得罪我,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又想,你不过是玩笑,怎么会真来呢。” “我去了,在后头巷子里等了你很久。天下起雪来,我想着走,又怕你后头赶来,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等再等。” “快三更的时候,客散了许多,我得空去了一趟,可没看见你,我想你一定是没来。” “那时候想是我刚走。”他怅惘地笑着,“你瞧,我们俩竟然傻到了一处,都白兜了一身的风雪。” 两个人对着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就把此事揭过。街上人挤人,有许多百戏杂耍出来,大家凑热闹来看,许多人擦肩而过,许多缘分转瞬即逝,好像真有无限遗憾流动在人潮里。各自看着那些人,竟也还真有点莫名的感动和惘惘的情绪。 池镜把她挑帘子的手握下来,“你不怕冷?” 玉漏的手不是手了,化作一颗心在他手掌里跳一下,腼腆地低了低头,“才刚在那铺子里,几个炭盆烘着,倒烘得热了。” 但他立刻就放开了她,“我看你未必是给火烘热的,是自己不好意思臊热的。” “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池镜撇下眼一笑,“你难道不是故意折腾人?你以为我那么大张旗鼓的是故意叫你难堪,你又不好得罪我,只好自己赌气。”说完歪过脑袋去靠在那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管她信不信,“其实我倒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想着逮着这个空子不放你走,多绊住你一会。现在想起来,是我疏忽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好在和那些人往后也不见面的。” 他已自省在前,玉漏不得不表示出体谅 ,“你原是一番好心,我不说谢,难道还要反过来怪你么?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你说这话,就是还在和我怄气。” 在彼此天差地别的身份之下,女人怎么有资格和男人生气?除非是有另一层关系在。这话细细嚼来,几乎是一种甜蜜的滋味,玉漏的心不由得砰砰跳几回,浑身也有些僵。 他就这么睇她片刻,捏起她的腕子朝自己胸膛狠捶了一下,“了不得给你打打,可解气了?” 玉漏噗嗤一声笑了,把手收回来安分地摆在裙上,“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呀。” 她嗔怨一句,红着脸。接着彼此在微笑里沉默下来,街上闹哄哄的声音把这份沉默包围着,两个人都没有觉得尴尬,反倒感到舒适和安全。 听见有吆喝卖糖葫芦的,玉漏挑开帘子看,正好看见一个草垛子慢慢地从窗下游过去,那一个个剔透红亮的山楂果在阴冷缠绵的天色里格外诱人,她看得转不开眼睛。 池镜瞧见,一招手将那老头子叫到窗下,摸身上没有散钱,却不叫永泉,只为难着道:“哎呀,真是,我身上也没有散碎银钱。” 玉漏忙摸出两个铜板,买进来两串。池镜举起一串来,在红光中窥她,“瞧,你平白送了我一件东西,改日我可是要回礼的。” “这算什么礼?”玉漏好笑。 “怎么不算?礼轻情意重。”他也笑,望着她被糖葫芦映红了腮畔,心有所动,把一条腿弯着横搭在他们之间,“礼尚往来,我回礼时你可不许推。” 玉漏犹豫一会,把那块料子摸了摸,“如此说来,我这糖葫芦才算是回礼呢。” “那不算,这料子又不是我送 的。”他凝了凝眉,又咂了咂嘴,“本来是想叫你挑几块好料子,谁知白得了一块,我反倒一两银子没花,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我借他人的光做我的人情?无论如何我得花银子送分礼给你不可,权当是洗我不白之冤,你得收。” 收他的礼倒成了成全他,玉漏说不出拒绝的话,又看下那块料子,“您常到那百绫楼去买料子?我想不应当,你们家里何必用外头买的料子。” “那铺子是我们家的房产,给南京的一个丝绸商租了去,他们租着我们家好几处铺面,我家大伯大哥又在江宁织造当差,管着南京城的绸缎商,他们自然是客气。” 玉漏脑子里拨算着他们家的产业,就怕自己见识短,未必算得全,横竖只有比她想的多。她不由得已经对他那份礼开始期待起来,噙着点笑意,将帘子挑开条缝看时,发觉马车早已走过凤家门前了。 她扭脸瞅池镜,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睇着她,仿佛也是在窥探她的意思。 终于两个人都没有旁的表示,马车只好接着往前走,转去了另一条望不到头的大街上,跟着无穷无尽的车水马龙走得格外闲慢,好像要一直走下去似的。 第27章 春风扇(o八) 傍晚玉漏归到凤家,想要检算在车里和池镜到底说了些什么话,然而又都模糊得想不起来了。其实净是些云里雾里没要紧的散话,又仿佛每句话里都暗藏玄机。可每当要说到纸破窗明的时候,他便戛然而止,沉默得恰到好处,好像有意等着她来挑明。 这个人实在可恨!她怀 着笑把那块料子搁在柜里,回身坐在榻上发了回呆。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黑暗静静地朝她身上涌过去。 “怎么不点灯?” 玉漏吓一跳,看见是凤翔外头赴席回来。屋里黑魆魆的,他自己走去把灯点上,擎着往榻上走来过,眼睛荡溢着一份微醺后的流光,只管把玉漏盯着。 玉漏给他看得不自在,歪过身问:“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他歪着脸追看半日,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一个白天,竟像有一年未见似的。” 而这个白天,玉漏几乎都是与池镜混在一起。她难免愧疚,抬手摸他的脸,“吃了多少酒呀,脸烧得滚烫。” 凤翔顺势握住她的手,贪她手上那份凉,久贴在脸上,“今日在林家赴宴,席上听林五公子说前头不远小金巷子里有一所房子可租赁,有三间屋舍,虽不大,也还齐全。” “你无端端打听房子做什么?” 他迟缓地笑一笑,“不是无端端,我想着租赁一处房子,把你挪出去,往后和俪仙两头分开住着,岂不少些是非?”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安置她的法子,玉漏听后把手抽回来,在心内嗤笑个不住,男人为什么总在女人的事上想得简单? 脸上却不好表示,只把那想要嘲讽的情绪凝成个微笑挂到嘴上来,“真是没道理,从来做小的,只有想破脑袋要进家门的,何曾见往外搬的?就是我自己没什么,太太和你的脸上也不好看,人家要怎么议论?” 凤翔将手放下,蜷在炕桌上,想想也一叹,“可眼看我就要往常州去了,往后叫你时时在俪仙眼前晃着,我实在难放心。” 玉漏又笑,“你真是多虑,即便大奶奶肚量小要寻我什么不是,难道我搬出去她就寻不着了?我终归是你们凤家的人呀。你何苦把她想得这样坏?倒伤了夫妻情分,你看这些时大家不都是安安生生的么?” 把人挪出去到底不成规矩,俪仙自年后也的确本分,一向是踏踏实实在屋里,没听见她跟前头似的朝打夕骂。风翔前思后想,觉得俪仙也并非无药可医,便欲去和她讲谈道理。 走到正屋里来,看见俪仙居然在榻上对着灯做活计,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景,想必是因为过于无聊,她也肯拈针动线起来了。 凤翔忽然觉得不自在,咳嗽了两声朝碧纱橱里头走进来,“你忙什么呢?” 俪仙受了香蕊的劝,想着不急在这一时,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同玉漏算账,因此这些时压下脾气不吵不闹,连看见凤翔也能忍住一腔火,只横了他一眼,“真是难得,你竟肯往我这里来一趟。” 香蕊一听她口气不对,忙赶着倒了茶来打岔,“大爷才刚外头赴席回来,想必吃了酒,正好这茶浓,吃了好醒酒。”说完看俪仙一眼,出去了。 俪仙会其意思,把嘴一撇,索性来个一言不发,低着脖子还做她的活计。 凤翔倒不习惯她这种适宜的退让和安静,只好找话来说:“你看,这些日子不叫你管家,你难得清闲下来,做做活计养养性子,不是也很好么?” 俪仙向前挪动银釭,向墙隅侧了侧身,“你有事就趁早说干净,没事就快回那屋里去,省得嫌我绊了你的脚。” “我,”凤翔轻咽一下,陪着尴尬的笑脸,“那日我话说得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说得俪仙忽然鼻子一酸,不肯搭腔。 他又陪着小心道:“我晓得你不是心肠歹毒的妇人,不过性子冲了些。你也设身处地为人想想,玉漏也有她的难处,她身不由己到了咱们家来,凡事还要靠你多担待着点,大家相安无事的过日子,岂不好?往后她若有哪里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自然也替你做主。” 好嚜,磨蹭半天,原来还是替那丫头来说话,俪仙强忍着愤懑不吭声。 这算有得商量了,凤翔继而说:“只等元夕一过朝廷的旨意就要下来了,我异地赴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往后我不在,家中常日是要靠你支持着,万望你对上对下,都多包涵着点。有什么不好,你只写信告诉我,我也好替你拿主意。” “你别说了,”俪仙淡淡开口,认了命一般,“说来说去还不是怕你不在家我就成了个霸王,把玉漏欺得死死的。你只管放心,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我常年没有生养,迟早都是要许个人进来的。既然是她来了,将来果然能生养下个孩儿,于你于我于咱们家都是好事,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凤翔忙去窥她脸色,见她脸上一派哀愁的平和,也就有些信了,“你肯这样想,就是阖家之福了。” 俪仙抬头嗔他一眼,“话也讲完了,你快回去睡吧,明日一大早不是还要赶着去给三舅母拜年?” 凤翔笑着点头,待要起身时,偏看见她眼圈发红,似有两点泪星在烛光中闪动。他不由得愧从中来,想着冷落了她这些日,眼下又才说完那些话,果然转背就走,好像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就是为了玉漏,也少不得要安抚她一回。 因而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赶我到哪里去?快把活计收拾收拾,咱们好早些睡。” 俪仙自然是高兴,丢下针线到外间吩咐丫头打水洗漱,那铜壶铜盆叮铃光当响了半晌,响出一股扬眉吐气的得意。 一时风止灯灭,月亮冷清清地落进窗来,像是结了层霜在地上。玉漏垫着脚尖去蹭两回,看见自己的黑影子吊在一片黯淡的墙上,感到一片早有预料的灰心。 从前在唐家和唐二也有要好的时候,不论是与凤翔还是与池镜,都只不过是重蹈覆辙。所以在这灰心里,反而格外安定,觉得终于是不欠着凤翔什么了。 这一夜过去,玉漏原想着俪仙该自以为得意,少不得要叫了她去作践两回,没承想俪仙如今竟也捺得住性子,次日起来还如先前一般,并不见来挑事。玉漏只怕她真是给凤翔哄转了性子,一面又记着池镜说要送她的礼,这一向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不觉元夕已过,朝廷的旨意下来,着凤翔二月前启程往常州江阴任县令。阖家上下无不欢喜,纷纷忙着打发凤翔往江阴上任 ,连凤太太也强打起精神来张罗不停。 凤翔外头亦是邀约不绝,池镜自也少不得要治席为他饯行,晓得他不愿往池家来,这日史家回来,便欲在外设宴请他。既想着凤翔,自然而然就想起玉漏,前些日说下要送她一份礼的,这几日一忙偏又忘了。 他满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一遍,除了丫头们的,竟无一件称心首饰。青竹听见他是找女人的首饰便好笑,“你这会找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做什么?是送外头的人还是赏家里的人?要是赏家里的我的首饰匣子里你翻去,回头再还我一件就是。” 池镜想着上回对玉漏说得郑重其事,转头又拿件丫头的东西去敷衍,自己也有些没意思。因而没受青竹的,只问她哪家铺子里有现成的首饰卖。 青竹道:“现成的你只往武定桥长板桥一带去,那里行院多,卖现成头面的铺子自然就多。不过我劝你别往那地方去钻,仔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当你是去眠花宿柳。不如你往总管房去问问看,库里闲置的首饰想必也有,暂借一件去也不妨。” 这厢池镜刚走到总管房,往北屋账房里翻册子,前脚进门,后脚转念就想,要是传去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少不得要想一个大男人找女人戴的首饰做什么?还不是去胡混。因此按下不提,只在屋里闲兜一圈,随便翻了翻账篇子。 一翻就翻到他大哥上月各人的开销,竟超出月钱七十两之多。那算账的老鲁相公直摇着脑袋哭笑不得,“各房里所缺之物,都由官中买办去置办,就是各人偶要在外头买件西稀奇古怪玩意,大项的自然有店家送了账目来开销,小件的至死也不过几两银子,大爷大奶奶每月各有三十两的月钱难道还不够?大爷月月都花超不少,还月月叫我想法子寻项来填,我哪里去寻那么些正经事由?” 池镜往前再翻,果然他大哥每月皆超出去七八十两不等,这还是账上的,不在账上的只怕还有不少。怪道他大嫂成日谋算着要在老太太跟前讨些差事去办,无非是要想法子在这些事情上抽出钱来填亏空。 他把账册簌簌翻着,笑道:“大哥在织造局当差,应酬少不得,多花些钱也是有的。这有什么值当您老人家发愁的?只说是请客就混过去了。” 老鲁相公拈着胡子苦笑不跌,“这两个月因是节下,倒还可混得过去。可不见得月月如此请客,上年九月报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还问呢,说大爷除月钱外,还领着朝廷的俸禄,多少应酬还不够开销的?等着瞧吧,再这么着老太太就得细问,到时候我只怕再难替大爷遮掩得住。” 池镜阖上那本账,事不关己地笑着,“您已是尽心了,实在遮不过去大哥也不能来怪您,只好叫他自己去老太太跟前交代,总不好叫您在老太太跟前挨骂。您是家里的老人了,在老太太跟前办事几十年,挨几句骂事小,可别为这点小事带累您在老太太跟前丢了体面。” 说着待要走出去,又给老鲁相公叫住,“三爷忽地到账房来做什么?别是您也有开销不过去的账了?这可是少见。” 逃玉奴 第20节 “没有的事,我不过闲着来逛逛。” 池镜摇着手走出去,又带着人套了车往武定桥去,一面打发个小厮去酒家预备席面,自己带着永泉把这一带逛了半日。金银玉器看了不少,叵奈总寻不到件称心满意的。 永泉常日跟着他,最晓得他的底细,想他外头并没有什么女人,只除了凤家那丫头。 因道:“三爷不拘什么镯子项圈,随便买一件,穷门荜户出身的姑娘也不能挑三拣四。 ” 池镜却笑,“你懂什么,越是穷,越是要装出一副骨气,最怕人家小瞧了她。你要是随便拣些金银之物搪塞,反说你拿着点臭钱就来糟践她,须得费点精神挑样够意思的,才看出你是用了心。” 说得永泉直乐,“那索性就再费些精神,野地里捡些草根子编个什么花环草环的送去,岂不更显得有心?” 池镜扭头乜他一眼,只是笑。单费心不花钱可不行,女人总是这也要,那也要,贪心不足。 回过头来,恰好在人家柜前看见掌柜的正收着一副珥珰,上头缀着两颗小珍珠,下头坠着颗稍大的红玛瑙做成的柿子,寓意事事如意。令他一下想到玉漏给糖葫芦映红的半张脸。 欲要买下时,不想掌柜的一口回绝,“这可不敢出售,这是人家拿来暂典的,典期三个月。要是卖给爷,到日子人家来赎,我拿什么给人呢?” 永泉错身上前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难道主家一定认东西不认钱?我们多给一二两银子,你和主家连本带利都有得赚,这还不卖?” 那掌柜却是个认死理的,“那也不成呐,您别瞧我开个小铺子做小买卖,可一向诚信为本,私自卖了典主的东西,传出去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了?不成,就是给一二百两也不成。” “一二百两?你不如去抢实在。” 池镜原要罢了,正待拔腿出去,偏那掌柜叫住说:“您不如去问过主人家的意思,他家就在前面小坎桥底下那四井巷子里头,门上贴着对天官赐福的年画。您去问过,人家要是肯出让,我没什么说的,您拿了单子来,东西就照单价卖给您。” 横竖听他说得近,池镜也是半推半就的,就按着话向那小坎桥底下寻去。 进了那四井巷方知为什么叫个“四井巷”,并不是有四口井,是沿巷子进去,在一口老井处又分出三条巷子。展眼一望,那三条巷子均是逼仄曲折,望不到头。干脆算了。 可又一想,既已忙了这半日,此时回头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只得和永泉分头去寻。 巷子崎岖绵长,太阳从顶头直晒下来,晒得池镜鼻尖上刺刺的,心里也烦躁。一面埋怨自己简直闲得没事做,为了件没要紧的东西,为了个没要紧的女人,竟走了这一程子的路! 然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行着。 折腾许久,总算是寻到了那户人家。开门的一位陈相公,听他们说了来意,就把他们请进房内道:“那原是拙荆的嫁妆,因家中艰难,万不得已才拿去暂典了几个钱用。大官人想买去,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要问过拙荆的意思。她到街上买菜去了,大官人倘或不嫌,请稍坐片刻等她回来。” 一进这屋子就闻到股子霉酸味,过了元夕,寻常人家都不肯熏炭,又冷,池镜有些坐不住。可这时已进退失据,不得不等下去。 这一坐又是大半个时辰,亏得那妇女回来后肯出卖典票,就把典票买了来。又折回铺子里买下珥珰,揣在怀内,骑在马上,觉得胸怀沉甸甸的,怄得池镜想笑。 是在沿河一家酒家设宴,小厮将二楼包了下来,命人将两张八仙桌拼在窗户底下。池镜赶去时,除凤翔未到,另邀了两个朋友,一个姓周的,一个姓刘的,并请的两个唱的具已早到了,反是他主人家姗姗来迟。 那周刘二人皆是秀才相公,不过家中略贫苦一些。池镜却不嫌弃,忙迎上楼去拱手赔礼,“真对不住,路上给耽搁了一会,来迟了,叫几位久侯。” 姓周的忙回礼,“不敢不敢。只是听小的们说,你是往前头武定桥去了,怎么这会才来?我们只怕你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正要叫小的们去寻你去呢。” 池镜心内发窘,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招人可笑,只得敷衍,“没什么,在那头撞见位朋友,非拽着说话,就给绊了这一晌。想必酒菜都凉了,永泉,叫店家撤下这一席去,另换一席上来。” 酒菜新换,凤翔正巧也到了,一上楼去几人就道了恭喜,这厢回谢不绝,又庄重向池镜打了回拱,“这次得朝廷复用,真是要多谢你,我还没请你吃酒,你反先请起我来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池镜请他入座,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替你写信问了一句。” “我在官场虽不老练,也懂些官中世故。倘或没你那封信,我复官之事不过是谣言,正是有了你那封信,令尊大人肯替我问上一句,事情才是板上钉钉。我不谢你谢谁呢?” 池镜摇了摇手,表示不值一提,而后低着头在案前给大家斟酒。 一见到凤翔,他就觉得怀揣的珥珰在他胸口晃荡两下似的,提醒他这一日莫名为玉漏吃的冤枉。他后悔不该对她许下什么礼,就是许了,也该听人的话,随随便便拿件什么敷衍过去就得了。反正她出身寒微,难道还会嫌弃?怪自己太糊涂,急于充一份“情真意切”。 席上大家吃酒行令,那姓周的又提议以送别为题,大家相继填词,叫姑娘以琵琶相合,即兴而唱。轮到凤翔,他不擅作词,也勉强一首,最尾两句唱的是“道旁春草寸寸深,香闺离泪行行重。” 那柳琴姑娘放下琵琶来打趣,“偶见凤大爷的诗作,不是忧国就是忧民的,今日怎么也忧起闺阁中的小事来了?想必是这回往常州去,尊夫人舍不得,这几日在家掉眼泪呢?” 众人轰然一笑,凤翔一时窘得脸红,忙摇手道:“柳琴姑娘愈发会取笑。” 连池镜也饧涩着眼睇着他笑了一阵,那刘相公却说:“你不知道,我们凤大奶奶是出了名的刚强,只怕一生流的眼泪也不及你一日流的多。” 柳琴反问:“那凤大爷是在这里担心谁哭呢?” “这个嘛——”刘相公眼珠一转,笑转到凤翔身上去,“你问问他,年前是不是还有一桩喜事?只是他没张扬,大家不知道罢了。” 那周相公向柳琴附耳几句,柳琴登时大悟,笑着起来朝凤翔连福了几个身,连道了几声恭喜,哄得凤翔不好意思,忙提酒岔开这话。 大家就都闹过去了,只池镜脸上还逗留着一抹笑意,低着头把面前新朝店家要来的六只酒盅都斟满了,对众人说:“我来坐个庄,大家拇战,输的要一次吃尽这六杯。” 凤翔不擅拇战,几轮下来,醉得路也走不动,自然是由池镜送回家去。 及至凤家,两个小厮来将凤翔搀回房中,回俪仙说:“是池三爷送回来的,池三爷现在外头小花厅内坐着吃茶呢。 ” 俪仙因问:“是谁在那里陪着?” 小厮道:“二爷不在家,云主管暂且在厅上陪着。” 按说俪仙该亲自去谢一句,可她一向就懒得应酬他们池家人,咕哝道:“又不常到我们家来的人,这时不说走,又赖在那里做什么?做了回善事就勤等着当菩萨,指望谁去跪他不成?” 一面叫了玉漏来吩咐,“大爷在外头吃醉了酒,是人家池三爷给送回来的,你常到池家走动,跟他们家的人也混得熟,就代我去小花厅上谢一谢吧。” 玉漏换了衣裳往那厅上去,路上还在想,往常邀池镜勤来凤家来坐坐他也不肯,这会冷坐在那小厅上不走,不像为谁的谢,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去似的。 果然到那厅上,池镜藉故遣走陪着说话的云主管,“烦你进去替我向太太请个安,我就不去了,免得劳累她老人家费神说话,我在这里等着。” 那管事的一去,他就在椅上歪着眼睛向门前看玉漏,“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怎么在你自己家你也不能自便?” 玉漏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神气,心里的弦不由得松了松,还真怕隔着好几日未见,两个人又会恢复以往那种半熟不熟的样子。她不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本事,只是累得慌。好在他这回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彼此拉回到先前马车上的气氛。 她走到对过椅上拂裙坐下,“我们大奶奶叫我来谢你。” “谢我什么?”池镜明知故问。 “谢你送我们大爷回家来啊。” 池镜淡淡笑着,坐直了身,扣着两个指头把腿上的尘土弹了弹,“这么客气?” 玉漏没说话,心照不宣地低着脸微笑。 池镜远远看着,先也是笑,后来不禁警觉起来。每逢说到这样的话上,她多半是微笑,好像在对不起凤翔的事上,她没有一点责任。 但他仍旧是轻描淡写又热络的口气,“我想着要进来见一见你,又寻不到什么借口,干脆把他灌醉了送他回来。果然见着了,也不枉我陪着吃了那么些酒,险些没把肠子呕出来。” 玉漏睁圆了眼睛,“你也吃了不少?” “我又不是什么酒桌上的常胜将军,和人划拳,自己也免不了要输的。” 他们这班人里,仅有唐二是在席上以“常胜将军”闻名,因为他好吃酒,算是“久战沙场”,得胜经验自然比旁人多。玉漏不知他是不是意指唐二,也许只是随口说的。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值得她严阵以待。本来嘛,男女之事就是一场战争,敌我分明。 他的脸给酒熏红了,身上还若有似无的散着一股酒气,可能是这样,所以除开说的那些话,显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淡淡的,是一点朦胧的月阴。 那些话不算,张口就来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细思细想过。他人还是那个冷的人啊,心也还是那颗凉的心。 椅对着椅,当中那条折枝纹蜜合色地毯在二人间铺成了长河,好像谁也不能涉河过去。但玉漏觉得冤枉,她觉得自己是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可他仍旧站得遥远。这远又不像先前那么远,这是似在眼前,一碰又烟消云散的距离。像是白费了一场力。 她问:“那你此刻要不要紧呀?” 池镜拿茶盖子拨着空空的茶碗,“有点发昏,别的倒不觉得什么。” 赶上云主管进来传凤太太的话,“太太说多谢三爷常记挂着,嘱咐您别忙着走,天色还早,多在家坐会,等身上酒气散些了再出去,没得再给风吹病了。” 玉漏便道:“池三爷说头有点发昏,烦您再叫人换碗茶来吧。” “要不收拾出间屋子叫三爷躺躺?” 池镜摇手止住,“不麻烦了,我稍坐一会就好。” 未几小丫头送了新茶进来,见有玉漏陪着,又自外头忙去了。玉漏见他吃了半碗茶,脑袋靠在椅背上,又不说话,又不走,仿佛要和她耗个天长地久。 她理着袖子上粘的线头,听见他忽然笑了声,“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你们家那条巷子口等你,是晚上,雾濛濛的,分明看着你从巷里往外走,可总也走不出来,我心里发急,想去拽你,脚却挪不动地方。” 玉漏心想,他还是不说话的好,不说话的时候人起码要真实一点。 但她仍愿意陪着他扯这些鬼话连篇的谎,“肯定是魇住了,睡前松松筋骨,或是叫丫头们捶一捶,兴许能好些。” 他坐直一点,敛着眉头,“一会回去是该叫丫头们捶捶,你不知道今日我为你跑了多少路。” “为我?”玉漏简直不知该从哪头问起,“你今日不是在外头请大爷吃酒么?” 池镜笑着看她一回,又朝门外看一眼,“出去说,我有东西给你。” 玉漏马上想到他许下的礼,魂儿忽然来了些精神,也还是不忘记关怀,“你好些了么?” 他笑了笑,一径起身往外走。玉漏跟着出去,撞见个丫头,她对人说:“池三爷要走,我去送送。” 这厢出来,已近黄昏,月亮有了个灰淡淡的轮廓,嵌在蓝沉沉的天上,周遭云迷雾锁,玉漏跟在后头,看在他背上的眼睛仿佛散着鬼魅似的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划着要吸书生精气的女妖精。 第28章 春风扇(o九) 忽然池镜掉过头,将玉漏扯进墙根底下一座假山后头。由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随意递给她,“我一见它就觉得和你相衬。” 打开是对红玛瑙 珥珰,珠翠钗环一类的东西从前在唐家玉漏也见过不少,不过都是戴在别人身上。她托在掌中看了看,心里很喜欢,嘴里客气着,“我领三爷这份心就是了,没想过真要三爷的礼,三爷又何必破费。” “钱倒不值几个,要命的是为了它,折腾了一下午。” 池镜把如何买它的事情道给她听。玉漏跟随他的言谈想像着那条曲折无穷的四井巷,湫窄蜿蜒的小路成了一条线,这珥珰就是线上的饵,她自己则是那握着线的人。 无论他是怎样不耐烦不情愿,也终归为她付出了一点艰辛。男人一旦付出一点,就会想着回报,果然得到点回报,又贪心地想要更多,便不由得要付出更多,直到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她虽不能死心踏地,可也得回点甜头给他,所以把珥珰蜷在手中收在胸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多谢三爷,我很喜欢。” 池镜睇了她一会,倦淡地笑了下,“来,我给你戴上看看。” 偏玉漏常年不戴耳坠子,耳朵上扎的眼有些封住了,那细银钩子半晌穿不过去。池镜托着她的耳朵,因为过分小心,眉头越皱越紧,额心挤出几道纹来,舌尖在下唇一舔,索性将下嘴皮衔住。 凤家自缺了人手后,就不大打理园中草木了,这假山底下苔痕露冷,罅隙里乱遭遭长出许多荒草来。玉漏看着他的脸,一时看迷了,忽然想起那些妖精鬼怪的故事的结尾,往往是女妖精以色诱人不成,反给书生以情迷惑了心,落得个惨淡收场。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抬手摸那只耳朵,“我自己来好了。” “别动。”他轻叱一声,隔一会放开眉,还是那倦淡的笑意,“这不就好了?” 玉漏顺着耳垂往下摸,摸到那颗小小的红柿子上,觉得是颗火星子蹦到了手上。 他又给她戴另一只,同样费了些功夫。都戴好了,他退开一步,歪着眼睛欣赏,“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玉漏抬额看他一眼,“你是夸你自己呢,还是夸我呢?” 他挑下眉梢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玉漏还在笑着,他便摇摇手拔腿走了,不要她再送。玉漏只好往回走,两只耳朵还在发烫。 走着走着,她把珥珰摘下来收进怀里。冷风一吹,心也跳得慢了,耳朵也渐渐凉下来,连他身上的酒香也都散了。 逃玉奴 第21节 隔两日打发凤翔启程,阖家送至门前,凤太太一面抹眼泪一面拉着凤翔叮嘱了好些话,又是凤二爷说了许多,轮到俪仙,难见的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眼圈红红的,话闷在嘴里将说不说,怕人家听了笑话她似的。 凤翔一时也动了柔肠,摸出帕子替她搵泪,“我这一去,阖家上下就托付给你,望你上敬婆母,下爱手足,和和气气的才好。” 俪仙抿着嘴点头,不发一言。凤翔眼往人堆里看见玉漏,一堆话堵在喉间,又怕这时候刺激了俪仙,只好忍下来,向她笑着点头。 那一折首无非是珍重的意思,玉漏心领神会,也和他点点头。他把心一横,眼一收,攀上马去,穿着青绿补服,头戴乌纱帽,意气风发地拉动缰绳,领着两个下人去了。 玉漏朝去路盯着他的背影望,天在濛濛中透着点亮,附近有人“叮叮”地敲着什么响,是卖麻糖的。出早摊的人在相互打招呼,锅碗灶盆在响,旋即有人叫卖起来。这些声音渐渐汇成了人海,听起来茫茫的。她认定和凤翔的这次分别是永别,没道理等他回来。然而脑子是这样想,心也管不住有些怆然。 大家都是怆然,唯独香蕊惦记着正事,一回房就兴兴头头同俪仙说:“这下子好了,总算熬到了这一天,往后西屋那个的贱命就是攥在咱们手里,明日先想个法子出来给她些苦头吃,往后再慢慢算计着叫她死!” 俪仙因为正在悲戚,又兼近来这一段见凤翔似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已提不起狠心来,只闷头不说话。 香蕊倒了茶来窥她,“怎么,你这时候倒心软起来了?” 俪仙道:“我看咱们也太拿她当回事了,她有什么了不得?还能越过我去?你瞧方才大爷走的时候话也没和她说。不管怎么样,大爷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和他到底是夫妻。这会他才走,咱们就弄他的人,等他回来,不定怎样怪我呢。” 一听这话,香蕊怄得不行,登一下搁下茶盅,“你看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才给大爷哄了几日啊就忘了那贱蹄子的坏处。我尽是替你白操心,盼着算着到今天,你又犯了心软的毛病。我的奶奶,我的姑娘!你几时成了这样没主意的人了?往常多少事还不是说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从不见你这样子犹犹豫豫长芯子的蜡烛一般。” 几下说得俪仙硬了硬心,“那只管这样,你把那小蹄子叫来,我先试试她的意思。要是她往后肯安守本分,从前的事我也不和她计较了。要是她还是想着越过我次份去,就还按咱们商议的办。” 香蕊瘪了瘪嘴,只好按她的意思去叫玉漏。玉漏算准了俪仙是迫不及待要拿她开刀,又怕又盼的进了屋里,谁知俪仙开口却说:“今日大爷往常州去,不知几时才得回家一趟。他走时的话你也听见了,要我把家操持得和和睦睦的。我和他是夫妻,自然一条心,往后只要你规矩本分,晓得自己的身份斤两,从前的旧账我也懒得去翻了,大家都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还了得?玉漏一时“受宠若惊”。又慢慢自慌乱间镇静下来,笑了一笑,“奶奶说这话,我几时有个不安分的?” 俪仙乜她一眼,“这还用我和你去算么?你成日在大爷跟前装可怜,又满府里充好人,专把我衬得跟个夜叉似的,如今谁不说‘玉漏姑娘和顺,大奶奶凶得霸王一样。’你当我听不见啊?” 玉漏看见炕桌上茶盅空了,转头去提壶续茶,撞上香蕊在后头站着,她竟也不避让,直勾勾撞过她的肩去。 一时提了茶壶来,茶烟乍起,在沥沥的声音里她斜看俪仙一眼,脸上恍惚有一丝不怀好心的笑意,“大奶奶见谅,我是没法子。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在唐家的时候因为嘴快心直就吃了不少亏,到了这家里,还不长个心眼子?那时在唐家,遇上唐二那个冤家,是个喜新厌旧没长性的货,我的心原是灰了大半。谁知到了这里来,见咱们大爷却不是那样的人。大爷满腹文章,斯文谦逊,踏实沉稳,待我又是那样的温柔体贴。我想着,这才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好归宿呢,我就是学,也要学着处事为人,只盼着阖家上下都喜欢我,才能和大爷恩恩爱爱,一生一世。” 这席话说完,俪仙本来奄奄待熄的火登时腾腾腾地窜起来,窜到五脏六腑,把桌儿一拍道:“好啊好啊,大爷前脚走,你后脚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他不在家,索性你连装样子也懒得了,可见我往日没看错,你是憋着要爬到我头上去呢!” 还未说话,又咚咚咚捶桌儿,“‘恩恩爱爱’,好你个恩恩爱爱,你把我往哪放?反了天了!” 香蕊因见俪仙冒火,忙在旁敲边鼓,“才刚奶奶还发善,说从前的事别去计较它了,我说什么来着?奶奶宽宏大量,可人家不见得领你这份情。听听人家的打算,往后要和爷做对恩爱夫妻呢。我看这会倒不是奶奶容不容得下人,倒要看人容不容得下奶奶了。” 一番话又将俪仙架在柴上烧,气得再讲不出道理来,只提脚踹在玉漏肚子上,“去,把搓衣板拿来,叫这蹄子跪着!” 外头有个丫头忙去取了来,玉漏跪在跟前,拚命挤出两行清泪,呜呜咽咽道:“大爷才走,奶奶就苛待他的人,就不怕日后大爷回来和奶奶算账么?” 不待俪仙,香蕊掉到前头来先啪 啪掴了她两巴掌,“怎么着?望着搬出大爷来做挡箭牌就不敢打你怎么着?我看你这蹄子真格是不知天高地厚!” 俪仙气极了倒笑,“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和我算账,难不成为你,还要休了我不成?好啊,那我就等着他回来休我,只看你等不等得到那一天。”说着,向碧纱橱外把那两个丫头也叫进来,“给我打她,她那张嘴不是最会哄人嚜,索性就给我打烂了!” 玉漏这一晌受了二十来个巴掌,脸也肿了,嘴角打得渗出血来也不知悔改,专说些阴阳怪气怄人的话。外头人没听见她这些话,知道后都只当俪仙是看凤翔走了,忙不赢地和玉漏秋后算账。因看不过去,便跑到凤太太那里告了俪仙一状。 午饭才过,文英就到这头来传凤太太的话,见玉漏还在搓衣板上跪着,一把将她扯起来,和俪仙冷笑一声,“太太叫我来问一声,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奶奶闹得这样人仰马翻的?太太有话,大爷才刚走,家里还是消停些的好,仔细叫人听见了笑话。” 这里才收去午饭,俪仙在榻上剔着牙,朝地上呸了两口,冷笑道:“她打碎了我一个茶碗,我不过说她两句,她竟和我顶起嘴来。你凤家的丫头都这样没上没下的,我做主子的不教导教导,难道旁人听了就不笑话?” 文英去看玉漏,玉漏也不反驳,她只得转头道:“不过跌了个茶碗,也没什么,从前奶奶生气时不知摔了多少,要心疼,前头那些还心疼不过来呢。” 俪仙干脆不怕她了,“那姐姐就去回太太,说我管束我屋里的人管束错了,看怎么罚我,我领着。” 文英到底是丫头,不能和她硬顶,笑道:“不敢,我也是奉太太的意思过来劝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奶奶可别多心。太太说得好,一个家里头不论上下尊卑,都该和和气气的。奶奶这会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也消了气了,就当是看太太的面子,算了吧。” 这便将玉漏搀回西屋,文英自回凤太太房里取棒疮药。玉漏搬了妆奁放在炕桌上,翻开镜子一瞧,两边脸颊肿了些,嘴角给打破了,像小时候生冻疮。还比不上冻疮疼呢,这伤起码干脆,冻疮是好了又生,好了又生,一个冬天也不能干净。 未几文英回来,阖上门说:“我先时就说,大爷一走,大奶奶准和你过不去,可不是叫我说准了?太太那精神愈发不好了,才刚我回去说,太太怄得气顺不下去,这会张妈正忙着煎药。依我看,你索性到太太屋里去伺候,避开她些,这才第一日呢,后头不知还要怎样变着法的整你。也有太太听得着的,也有太太听不着的,更何况就是太太听见了,也没力气次次都管。” 玉漏自己接过去药膏子,剜一点在指端上对着镜子细细搽抹,“躲得了和尚躲不开庙,就是躲到太太跟前,大奶奶愈是有气,更要想着法治我。何况你说的,太太身子愈发不好,何苦叫她老人家再为我这样没要紧的人操心?我忍耐忍耐就过去了,大奶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等过些日子,她的气撒完了也就完了。” “就怕她旧气不完,又有新气。” 玉漏笑了下,“大爷不在家了,哪还有新气添?” 文英想来也是,只得点头道:“那你留着神,有什么委屈来告诉我,我告诉太太。太太但凡精神头好些,自然是要给你做主的。” 玉漏嘴上答应得好,实则全作了耳旁风,非但不留心,暗里还要和俪仙斗气。本来俪仙刻薄是刻薄了些,还不至于真下得了狠把人往死里治。可架不住玉漏东一下西一下点火,叫她那火炮脾气一日不曾歇下来,将院内的粗使活计一律交给玉漏去干不算,还要挑出错来今日打她几下,明日罚她一回。 接连七八日下来,玉漏旧伤不好,复添新伤。俪仙又说眼下开了春了,不许她屋里再点炭。然而春寒料峭,玉漏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扫洗屋子,又要是洗不完的杯碟衣裳,没日没夜和冷水打交道,这一向就着了风寒。 这日午间正得个空在床上歇息,偏来个小厮传话说:“角门上有人找姑娘,说是姑娘的亲娘。” 玉漏不能叫她娘进来,只得换了衣裳往角门上去。果然看见秋五太太在门前踱来踱去,脸色焦灼。赶上去一问,才知是为玉娇的事烦恼。 自从元夕一过,秋五太太就把赵老爷求亲的事说给玉娇听,玉娇生死不依,前头两日还闹,这两日索性不言不语,连饭也不吃了。秋五太太打也打了,劝也劝过,强软无法,只得来找玉漏家去说说。 玉漏本来浑身疲倦,此刻更是不耐烦,抽开胳膊道:“您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不送她去那赵家不就完了?见钱眼开的时候不见你们急,这会又急上了。” 秋五太太怄得直朝她额角上戳,“你这会和我顶什么?她是你姊妹不是?难道你眼看着她死不成?!” “她的姊妹又不单我一个,叫玉湘回去劝她好了。” “玉湘在胡家哪里得空?上月还听说小少爷那个奶母不好,近来正忙着四处找奶母。他们太太身上不大好不肯管事,凡事都叫她在旁照顾着些。这是太太器重她,这会叫她为娘家的事丢下那头的事,岂不是带累她?” 玉漏不禁冷笑,“这会又怕带累着谁了——玉娇要死也不是我害的,还不是你们逼着她去死!一个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叫您嫁你情愿?您不想她死,不如就依了她。” “叫我依了她,那不如叫我去死!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白便宜了那穷小子?不成!你不肯去劝,干脆就让她死,我也不管了,横竖死了她一个,我还有两个!” 秋五太太转身要走,玉漏只怕她真做得出来,忙上前拉住,恨得笃脚,“您倒是等我进去回一声再跟您去啊!” 待要进去回俪仙,俪仙又在歇中觉,玉漏正变着法的要得罪狠她,索性也不告诉她,只告诉了文英一声,下晌就跟着秋五太太归至蛇皮巷内。 上楼一瞧,楼梯口那两块板子照旧锁着,窗户照旧钉死,玉娇玉容淹淡地睡在床上,凭你和她说什么,硬是一气不吭,全当死了一般。 恨得秋五太太在她脸上啪啪掴下两巴掌,“你要气死人啊?!你打量着做出这副鬼样子来吓人,我就会依你?我明白话告诉你,除非我和你爹都死了,那时随你怎么样。我们活一天,就不能答应你和那什么鬼夏鬼冬的事!” 玉娇吃了打也不发怒,干瞪着两眼把身向里头一翻,仍是不理人。 玉漏忙劝着把她娘赶下去,“您叫我回来劝,又打什么?您只管下去忙您的,我和她说。” 走回头来看时,玉娇只管目怔怔望着帐顶,眼泪糊了一脸。窗上硬挤进来的一片光,像片碎了的镜子掉在她眼睑底下,照着脸颊上一点生机勃勃的茸毛。她是她们姊妹三个里生得最好的,偏生命最苦,先时是那位姓陆的老爷,后头又这位赵老爷,她的青春仿佛注定是要折在这些老男人手里。 除了这没意义的抵抗,她实在走投无路。然而泪水里还保守着一点坚持,坐起来道:“你也不犯着帮着爹娘来劝,我明白告诉你听,想我去赵家,除非我死。” 玉漏噗嗤一声笑出来,坐到对过床沿去,“娘也说死,你也说死,到底是要谁死?净说这些赌气的话,可见你这几年是单长岁数不长脑筋。” 玉娇横她一眼,“你长脑筋,那你替我出个主意。” “要依我的主意——”玉漏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就嫁了那姓赵的,他和他那位夫人不都上了年纪?过几年就是要死的,这几年内,生养孩儿是没指望的事了。你机灵点,哄他们立字据留下份家业给你,将来就是他的女儿女婿来闹也不怕。难道老子娘死 了,就要把他们留下的人赶尽杀绝?他们难道不怕人家说没孝道?你无论如何还算他们长辈,又有字据在那里,再请爹找找衙门的人,还怕没有你的份?你也别惦记全都要,大家都分一点,都得了便宜,谁还真拼了命跟你计较不成?” 她自说得头头是道,玉娇听了半晌不言语,隔会吭地笑出来,“那再往后呢?拿了钱回家来,趁着人还没大见老,又给爹娘卖一次?” 等爹娘死了,她也彻底老了,再卖也没人肯要。只要爹娘不死,就终身可以做得了她的主。她根本就是生在囚笼里,自然而然终身监禁。 小夏裁缝是这囚笼的钥匙,为人妻起码还可以做得了自己一半的主。何况他爱她,何况他爱她! 她将头歪在床柱子上,恋恋的目光望着妆台上一柄木梳,“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不会懂的。” 玉漏盯着她那两片娇艳的嘴唇,仿佛里头吐出的是什么恶毒的话,脸色不由得变了,“不想钱还想什么?难道像你,净想这些个有的没的,能抵吃还是能抵喝啊?既然我不懂,我也懒得管你,随你要死要活好了。” 说着赌气把床上的箱笼搬开,铺好了床赌气自己睡下了。她原就有些病气在身,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又像是醒着的,连窗外麻雀叫唤也听得见。 那雀儿叫得奇怪,两短一长,很有律节,旋即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玉娇压着嗓子说话:“我娘在家呢,你先走吧。” 玉漏觉得不是在做梦,把眼皮撩开条缝看,见玉娇正扒着支摘窗,眼向着底下两户人家的墙缝里。 又听一个男人小声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想好了,我带着你走,咱们跑得远远的,我有手艺,饿不死咱们,只要你不嫌弃我!” 玉娇欣喜不已,两手抠住几块钉死的板子,“我要是嫌你,就不会给关在这屋里了!”说着转了转眼珠子,看玉漏一回,见她还睡着,又向底下墙缝里道:“你此刻先回去,明日一早在码头上等我,我想法子跑出去找你。要是我明日没到码头上,就是没能跑出来,你后日再去等。” 底下说:“好,你一日不来我就等你一日,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世!” 两个人匆匆约定,玉娇忙赶他走了,仍旧坐回床上去,轻着嗓子喊了两声“玉漏”,见她没醒,方才放心。 然而那颗心终于是活了过来,在腔子里砰砰地,全无章法地乱跳个不停。要跑出去实在不容易,但她连法子也来不及去细想,只是盲目地在屋子睃巡一圈。 有些杂物和箱笼都堆玉湘那头的墙根底下,屋里暗得很,看着那些东西像个庞然怪物蹲在那里。空气阗着尘埃与发霉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旧得快要朽烂,有一束金黄色的太阳从窗户射进来,使这味道愈发浓烈了。 她恨不能此刻就从这里逃出去,至于逃到哪里也不及去想,光是想着要跑出去,结束这生命冗长苦闷的囚禁,就足够她兴奋得不行。 又看了回玉漏,她还安稳睡着,仿佛受困多年,业已习惯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囚室,还能偶然间做个好梦。 直睡到晚饭时候,还是秋五太太在楼下喊吃饭玉漏才起身。连秀才不在家,只得一个菜,用个又大又深的陶碗装着,厨房里有什么就折在里头,一锅烩。米是掺了砂的陈米,干净的米也有,舍不得,只有连秀才在家时才肯吃。 玉漏由嘴里呸地吐出一粒砂,眼不看着秋五太太道:“您夜里可别锁楼梯口那小门,我还要起夜。” “就你事多。”秋五太太随口抱怨一句,想着这些日子都没出什么差池,大概无碍。继而又问:“你二姐怎么说?” “还是那样子,抵死不嫁。” “我看你是没用心劝她。”秋五太太怨她一眼,叹了口气,“由不得她,你爹日子都同那赵家定下了,礼也收了人家的——” 话音未落,玉漏就握着箸儿把那只大陶碗敲了敲,“才刚发了一百两的财,您就给我吃这些个?您也太会过了。” 秋五太太一指戳在她脑门上,“不会过,不会过早叫你们几个给吃穷了!”又说回方才的话上,“好在日子近,量她一时半刻也饿不死。到那日,就是绑也要把她绑上轿,我看她再同我强。” 玉漏笑道:“只见过五花大绑卖人的,还没见过五花大绑送姑娘出阁的。” 秋五太太把箸儿往桌上一拍,“噢,叫你回来不是为劝她,敢情是专来怄我的是不是?” 玉漏不再说了,捧着碗只管把饭菜朝那滞留着笑的嘴里扒,塞了满口的苦涩,也不觉得怎么样,只管麻木地将其统统嚼咽入腹。 夜里玉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又不敢“醒着”,只得死尸似的睁着眼干躺在床上,连翻身也不敢,唯恐惊吓了玉娇。谁知道玉娇几时动身?她替她数着时辰。 远远的有户人家先起来,一定是前头姓焦的那家。是做卖水的营生,比旁人都起得早,在自家井里打上水,两个大木桶装着放在木板车上,吃力地推着送去街上没有打井的人家。赚的钱还不够糊口,所以他们家女人有时候也卖肉,趁男人不在家,就在他们那两间破屋子里。连玉漏也晓得些,他家男人未必会没察觉,不过装聋作哑,大家面上过得去。不然还待怎的,难道真放着一家子老的小的饿死? 月光还是那样浓,铺在帐里是一层清透的冰霜,里头嗅得到有股冷气。及至听见隔壁王家也起了动静,知道约莫是将近卯时了。 开肉铺的也得早起,要赶在买菜的前头。他们院里有轻微的锅灶响,一定是王西坡那媳妇在烧早饭。玉漏没见过他那媳妇,是她先去的唐家,西坡后娶的妻,后来就是偶尔回来一趟蛇皮巷也无缘得见那妇人。 那妇人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细柔温吞的,“屋里吃去吧,外头站着不冷么?” 西坡好像没应声?不应当,他一向对人很有礼,不分内外。大概是听不见,他一贯说话声音低,话也不多,像个读书人。从前和她也是一样,低低沉沉地喊一声“三姑娘”,然后只管把一块用粽叶搓成绳拧着的肉递到她手里,至多再添上两句,“铺子里卖下剩的。”“犯不着给钱。” 那媳妇又说:“他们家那窗户还钉着,也不晓得几时才拆。” 原来他是在院里望她这扇支摘窗。 玉漏感到一点孩子一般的兴奋,然而有什么抑着它想笑又笑不出来。她捱着一份酸楚,有冲动想要爬起来去扒着窗户看。可不用看也知道,那院子里一定是挂着些猪大肠,滴滴答答沥着水,谁的沾满腥气的眼泪。它们终日挂在那里,仰着头看,能遮住南京城的半片天。 她的确和玉娇不一样,玉娇以为有情有爱,就能逃出去,逃出去就是自由了。而她老早就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是个无边无际的笼子,自由不过是久困于笼产生的一抹幻觉。 不知又过几时,迷迷瞪瞪听见院门的门栓落在地上,“光当”一下,就是秋五太太也给惊醒了,须臾即在底下喊起来,“你往哪里去?小蹄子,你给我回屋去!回屋里去!” 玉漏在心头骂了句玉娇笨,忙穿了衣裳下楼,见秋五太太正和玉娇在院里拉扯,几下不敌,给玉娇跑了出门去。秋五太太待要朝外头追,玉漏忙赶上前说:“娘的腿脚哪里跑得过她?我去。” 秋五太太只恐玉娇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走,便一口应下,“快,给把那蹄子追回来,看我不打死她的!”言讫只管慌跑到楼上查检箱笼。 逃玉奴 第22节 未几玉漏由巷里喊着“玉娇”追到东临大街上来,天只濛濛亮,街上人迹寥寥,一眼便看见玉娇在前头拼了命的跑。玉漏心下踟蹰不定,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追她回来,因此总是要赶上没赶上的,跑得气喘吁吁。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前头哪里钻出辆马车,由那车上倏地跳下个人,一把拽住玉娇。玉娇回头一看,也不知哪里杀出个拦路鬼,挣又挣不脱,恨急了,一口照着这人 手腕咬下去。 池镜吃了狠痛也不撒手,只待玉漏撵上来,才将玉娇向她丢过去。 玉漏扶稳玉娇,也一惊,“三爷,怎么是你?” 第29章 春风扇(o十) 池镜扼住自己的手腕转一转,倒不知他们连家的女人牙口这样好,咬得他手上渗了血。他将额心皱着,瞅玉娇一眼,“要不是遇见我,你姐姐就跑没影了。我往史府去读书,走到这里,可巧看见你在追人。” “多谢你。”玉漏谢过便调目看玉娇,“你是怎么着?天都还没亮你这是要往哪去?” 玉娇给她拉着,急着要挣,“你放开我!我到哪里去与你什么相干,你又不见得是真挂心我的事,不就是怕我跑了娘骂你!” 玉漏一口咬定,“你要跟小夏裁缝私奔?” 见她猜着,玉娇索性梗起脖子,“是又怎的?你也学娘,拿根棍子打折我的腿?今日打不死我,我明日还跑,明日打不死我,后日也是一样!” 玉漏半晌才喘匀了气,一双眼瞪着她,“你是铁了心了?” 玉娇不吭声,也只管朝她回瞪着眼。姊妹两个相互瞪了片刻,到底是玉漏败下阵来,松开手,“将来吃了亏,你可别怨我没拦着你。” “你放心,怨天怨地也怨不到你头上。” 池镜看了半晌,因见玉娇转背走了,玉漏也不去追,便朝前递了下下巴,喊了声,“嗳,你要上哪去,我用马车送你一程。” 正是这时候天还未亮,就是雇车也雇不到,何况玉娇身上只得几文钱,也不够雇去码头的,因此又掉回身来看玉漏的意思。玉漏没话好说,下巴向车上一撇,赌气先捉裙登舆。 路上大家都没话说,玉娇是也顾不上问池镜是谁,满心盼着早点赶去码头上。玉漏自然也没告诉,对她执意要犯这个傻很有些生气。然而更气自己,怎么明知她是犯傻,偏还要帮着? 池镜也不犯着自报家门,只管在对过坐着,一双寂静的眼在她姊妹间睃来睃去。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在那里将笑不笑的,把脸微微仰起来,又是目空一切的神气。 比及到了码头上,天际放出一点红热,远远照明小夏裁缝的轮廓,背着个包袱皮在那栈道口踱来踱去,身后泊着艘小船。看见玉娇他就笑了,忙迎着跑过来,“我还想你今日约莫是跑不出来的。” 玉娇回头把马车旁站着的玉漏眺望一眼,因问:“咱们是去哪里?” 小夏向身后指一指,“我包了艘船,咱们先往高淳县去,我有个远房表舅在那里做小买卖,咱们先去投奔他,安身下来再慢慢打算。” 玉娇自是点头答应,小夏拉着她往栈道走去,待要登船,玉漏又跑来喊住玉娇。 玉娇推小夏先上船,自己犹犹豫豫地往回迎几步,“我这就走了,你回去就跟娘说没撵上我,省得她打你。” 玉漏低着头没说话,好一会才抬起头看她,“就是打我一顿也没什么,又不是没挨过。只是你们,往后怎么办呢?” “往后再说往后的。”玉娇倒是豁达,笑盈盈地回头看一回小夏裁缝,“他有手艺,饿不死我们的。” 她顿了顿,低着脸笑一会,渐渐泪水盈眶,“我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玉漏,你要自己保重。若得空时——常回家瞧瞧娘,我心里一向是恨着她,这会要走了,不知怎的,倒有点放心不下她。你是晓得的,爹常日不在家,就是在家也只拿她当个下人使唤,他不当她是妻,将来就是发达了,也绝不会舍得多给她一点好处,还要靠你和玉湘照应着点。” 河岸上的风直朝玉漏鼻腔子里灌,吹得她一开口嗓子就有点喑哑了,“你还管她做什么?多打算打算自己日后怎么过才是正经。”踟蹰片刻,忍下切肤之痛由怀里摸出个细金镯子来,一下塞给玉娇,“我在唐家积攒两年,结余的都打了这个,你拿去,等安定下来就拿去押几两银子做个小买卖。你不是说小夏有手艺嚜,将来开间铺子自己做。” 玉娇捧着那镯子,一时眼热心热,咬住唇待说不说的。 玉漏不待她说,先笑了,“将来果然日子过红火了,可要想着还我。走吧,快走,别叫我后悔,我这个人可是最看中钱财的。” 她在栈道上站了会,直望着玉娇登船,那小船又飘飘摇摇远去了,及至什么也望不见。日出把水面映红了,长长栈道斜铺着冷露晨曦,风一吹,两边苍茫的芦苇荡就向她压过来,码头上的热闹也慢慢向她淹过来。她心下惘惘然的,有种被遗弃的孤独与悲怆, 可当掉过头望见池镜还倚在马车旁等着,又一下觉得有了方向,不至于不知何去何从。 她赶着走回他跟前道:“这一早上,把三爷读书的事情都给耽搁了。” 池镜笑了笑,扶着她的胳膊送她上车,自己也紧跟着钻回车内,“你二姐这一走,就不怕你爹娘告那裁缝家中一个拐带民女之罪?” 可是问醒了玉漏,他爹在胡推官府上当差,不怕衙门不理他的官司,当下不由得替玉娇捏了汗。 池镜又笑着宽她的心,“其实也不怕,我虽不认得你爹,却知道读书人最是好体面。你回去只管照实说你二姐是心甘情愿随人私奔,他要顾忌自家的颜面,也不好往衙门去告。” 这倒是,她爹不见得拉得下这个脸,何况告了也无用,人是难追回来了,小夏裁缝家里也赔不起银子。她又放下心,对他笑笑,“你说得很是。” 池镜在对过看了她片刻后,躬着身子挪到她旁边去坐。玉漏正看他,见他抬起手理她的鬓鬟,皱着眉笑道:“你一定是还睡着就听见你二姐跑了,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衣裳也没好生穿。” 她跟着他的眼低头一瞅,果然袄子领口的子母扣没扣上,襟口往下坠着一片,露出里头早洗薄了的黛色里衣,透着点雪白的肉。 她脸上一红,忙把扣子系上。 又听他说:“你这慌里慌张的,还当我们在车上做了什么。”他眼不看她,只是笑,“别急,你慢慢整理。” 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玉漏更觉臊了。这人动作上没有一点愈矩,话却专往暧昧了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系好扣子,趁他眼在前方,暗暗瞅他。 隔会池镜算她衣裳理好了,转过脸来,“送你回蛇皮巷?” 玉漏点点头,小心道:“就怕耽搁了你的正经事,这会赶去史家只怕都晚了。” “这倒无妨,我去史家读书不过是应个景,我们老太太看不惯我镇日在家闲耍。”他握一下她的手,觉得冰,便把身上披风解下来给她拢上,“你睡会,到了我叫你。” 还是初春大寒时节,这车内虽烧着个炭盆,可玉漏身上本就不好,又兼奔忙了一早上,吹着些风,给炭一熏,益发觉得身沉头昏。四下一看,要睡也没个地方睡。 池镜说:“你就倚在我肩上睡。” 她不吱声,也不动作。他便歪下笑脸来,“怎的,不好意思?怕什么,将来比这更不好意思的事还有,难道也总是不言不语的不理我?” 玉漏不知他这“更不好意思”的事是指什么,想也来不及细想,脸上先烧得滚烫。又怕给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继续盯着,就把眼一闭,脑袋搭到他肩头去。 他旋即伸展胳膊揽住她,背靠在车壁上去就不再动了。玉漏却是一直在他怀抱里发僵,寒毛全部竖着,哪里还睡得着。 “你预备和我僵一天?”他只管眼视前头,目光一晃一晃的,笑着捏了捏她臂上的肉,又将她揽紧一点,“放松快些,只管睡你的。” 玉漏觉得臂上那块肉不由自己在跳,睁开眼看他,刚好看在他的下颌上。那是条既冷硬又温和的弧线,矛盾得随了他这个人,皮肤上有片胡须的影,发着淡淡的青。她伸手摸了下,“你不剃胡子的 ?” 他自己也抬手摸了下,“晨起胡乱剃了一回。” “你自己剃的?” “这些事也不犯着叫旁人去做。”他斜下玩笑的眼睛,“将来等你来给我剃,好不好?” 玉漏缩回手,他那双笑眼似乎并没有望到将来去,这一点她还看得出来,所以不晓得该不该接他这话。到底没说什么,微笑又阖上眼假装睡觉,渐渐果然起了些倦意,就真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想必是进了城,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知是哪条街上。背上披着池镜的披风,前头不知几时又多了件他的银鼠外氅,直围到脖子后头去,把她包得个严严实实。 池镜原也仰着头靠着车壁在睡,胳膊还圈在她背后,她一动他紧跟着也醒了,觉得整条手臂又酸又麻。还来不及甩一甩,看见她要扯那外氅,他又忙摁住她的手不许她扯,“再围一会,刚睡醒要给冷气激着。” 玉漏给她两件衣裳包得像个粽子,脸上热烘烘的一团红气,“你不冷?” 他里头只穿着件玉色圆领袍,却摇头,把脚下的鎏金铜盆轻踢一下,“不冷,这炭刚烧完,还有余热。”说着扭头挑帘子看了下,正巧看见前头有卖羊汤的,因问她,“你想必是没吃早饭,饿不饿?” 玉漏正要推迟,他人已先跳下车去了,吩咐永泉把车停在路边,他自己朝前头那摊上走去,有意要松动松动筋骨。那摊子摆着两张八仙桌,其实可以叫玉漏下车来吃,但这是东临大街上,他怕给史家的人撞见。 他要了两碗羊汤,斜立在摊前等,等得不耐烦,一会横抱胳膊,一会反剪双手,一会蹙着眉只管把某处盯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素来都是他使唤人的,今日却替人跑腿。玉漏在车内望着,有点怙惙。 不一时池镜端着两碗羊汤登舆,递给玉漏一碗,又给了个羊肉馅酥饼,“好歹不论这起小摊的味道如何,先填饱了肚子要紧。”他自己只喝了一口就撂在一旁不吃了。 “你吃不惯?”玉漏一笑又道:“想来也是,你们家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就是在外头吃饭,也都是吃的大酒楼里的东西。” “你把我看得过于金贵了些,从前南京北京两头跑,路上不拘什么摊子野店,也是要吃一顿的。我早上吃过了早饭。” “那做什么还要白费买这一碗?” 池镜把羊汤端起来吃一口,笑道:“怕你一个人吃觉得没滋味。”他拿箸儿把这碗里的羊肉都扒去她碗里,“多吃点,瘦得硌人。” 玉漏吃了小半碗吃不下了,池镜叫永泉把碗给摊子上送回去,一时车又走起来,晃晃悠悠的,摧得人又昏昏欲睡。 “凤翔往常州去了,这一向你怎么过的?” “还不是就那样过。”玉漏不能告诉他在这些日受的苦,倒不是怕他心疼,何况还不到心疼的份上。她只怕横生枝节,因此胡说两句混过去。 池镜笑道:“那位凤大奶奶就没趁着这空子为难你?” 玉漏也笑,“你把人想得也太坏了,我们大奶奶还不至于如此,就是吩咐些活计,也是我分内的事。” 池镜大约晓得她是说假话,也不去追究。真追究出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又当如何?他不见得有那样长远的打算。因此一笑就罢了,“想你们大奶奶绝不能给你什么好吃好喝,你要是缺个什么使用,告诉我一声。” 玉漏不说话了,他等片刻又笑,“你心里在想:‘有几个钱就了不得,随随便便拿来打发人。’是不是?” 玉漏笑着低了低头,“没有这话,我是想说谢你,又觉得说出来言轻。” “这倒是了,你和我还说什么谢?我是怕你过不好,你的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定也不肯去对凤太太说,你娘家也帮不上你什么。除了我,你还可对谁说去?” 她弯着眼笑,“你有这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池镜看她一会,倏地凑在她耳边极轻浮地笑了声,“这就满足了?你也太好敷衍了,我还预备着心肝脾肺,连肾也掏给你呢。” 他凑得这样近,又说着这样的话,玉漏都要以为他是要亲她了,也做好给他亲的准备。谁知他说完就退开了点,又挑帘子看,“到了,巷子里进不去马车,只好劳驾你自己走一程。” 言讫先跳下车,又搀玉漏下来,“你几时回凤家?” 玉漏还陷在他方才的轻薄言辞里,呆愣楞的,“大约后日。” “想必你们那位大奶奶也不肯使车轿来接你,后日你在家等着我,我从史府下学过来,接你回凤家去。” 玉漏磨蹭着走进巷中,又回头看他,见他也不急着登舆,还站在那里朝着她柔情微笑。她心下有种说不出的烦恼,倒是头一回看不清男人。 归家已近晌午,秋五太太正在厨房里烧饭,闻听得院门响,忙跑出来瞧。见只玉漏一人回来,当下便急得跳起来,“你二姐呢?!” 玉漏疲累得紧,只管没精打采地往正屋走去,“没追上,跑了。” 秋五太太忙追进去扯她,“跑了?跑哪里去了?就在你眼跟前,你还能放她跑了?!” “谁知她腿脚竟这样快,我追她到那白水巷里她就没了影。我又沿路找了她一早上,早起做买卖的那些人也都问了,人家说没看着,我有什么法?” “和她素日有往来的人家,你没去问问?” “她素日就只和陈家李家的姑娘有往来,人家早就出了门子了,夫家又远,您愿意去您去,我可是走不动了。何况她有那样傻?就那两个要好点的人,偏跑到人家去,勤等着您去找?我看她早是就存了这份心,或许和那小夏裁缝暗地里早就商议好了的,亲事不成,两个人就私奔!要不这不早不晚的,她跑什么?” 秋五太太怔了一阵子,忽地一屁股落在凳子上,拍着腿直哭,“我的老天王爷啊!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几个孽胎祸根?还承望你们将来发达了报答父母,谁知非但望不上,反做出这没脸面的事,叫我怎么跟连家的祖宗交代啊!” 玉漏脑仁给她哭得发胀,懒得理会,只管拖着身子上楼去,“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爹交代吧,祖宗,哼,且远着呢。” 一经提醒,秋五太太也顾不上骂她了,忙掣了身上的围布往厨房里灭了灶火,匆匆换了衣裳赶去胡家报信。玉漏在楼上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急鼓一般,也懒得理会,只觉身子沉重,倒在铺上便昏睡过去。 醒来不知时辰,只是天昏地暗,一弯细月悬在支摘窗前,给那些钉着的板子横七竖八地一割,月亮也成了断肢碎截的月亮。屋里冷飕飕的,那被窝睡这许久也睡不热,连玉娇那一副行尸走肉也不在了,更添仓惶。 玉漏爬起来欲往楼下烧热茶吃,走到楼梯口就晓得他爹回来了,能听见他满屋乱踱的脚步声。再轻脚往下走两步,果然看见他爹在那掉了漆的八仙桌前走来走去,反剪着手,佝偻着背,一时低头长叹,一时仰首嗟吁,仿佛在作诗。他是瘦高身量,戴着帕头,侧面看去像根细竹竿上挑着个装酒的葫芦,颇具一股文人雅兴的意趣。 秋五太太自然是陪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不住在蘸泪,偶尔怯生生地斜窥他一眼,等着他雷霆发怒。 他久不发怒,她有点不习惯,慌着出主意,“要不明日望县衙里头去告官?他们乡下人难道有个不惧怕的?等差役寻上门去,不怕他们夏家不交出人来,顺便还要他们赔个十几二十两银子!也让他们吃吃教训。” 玉漏循着木梯下来,一面搭话,“我看不好,闹到衙门去,把玉娇找回来,以她的性子,到时候偏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家情愿的,爹的脸上也无光。何况他们私奔,难道会想不到咱们会往他们家里找去,就肯回家?我看八成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逃玉奴 第23节 连秀才刚要叱他这老婆,听见玉漏如是说,又压下火去,瞅秋五太太一眼,“三丫头说得有理,还不好 去报官。” 秋五太太干瞪着泪眼,“那可怎么办?” 连秀才叹道:“只好先往她认得的人家先去问问,也不要说不见了人,只旁敲侧击打听着就是了。若是问不着,明日我回胡家去,找个要好的小厮往那夏家去打探,再探不着,就托几个相熟的差役帮着找。” 如此说定,留下玉漏看家,两口子打着灯笼向亲朋家中去问。玉漏栓上院门听见打梆子,不过才一更,天黑得早。院里受了风吹,进屋冷不丁给炭火一激,不免带出一阵咳嗽。 她把铁铫子坐在炉子上,满屋寻了遍吃的,有包玫瑰酥饼给她娘藏在卧房的圆角立柜里,不知放了多久,早碎得掉渣,她便捻着那些渣坐在炉前就着热茶慢慢吃。心里一壁算着玉娇他们的船是走到哪里了,不知道路上有没有见到她梦寐以求的天空海阔? 忽闻得有人敲院门,大黑天的不晓得会是谁。出去开了见是个陌生的年轻妇人,玉漏疑惑,她便笑道,“我是隔壁王家的。” 一听声音玉漏就认出是西坡的媳妇,是叫周梨娘。玉漏忙把周身的精力都调出来回以和善的笑,“原来是王家嫂子,还是头回照面呢。嫂子有事?快进来说,外头怪冷的。”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问问你吃饭没有?没吃快上我家吃去,我们家里正煮锅子吃,也要人多吃起来才热闹,偏爹妈走亲戚去了。” 玉漏受宠若惊,客气道:“多谢嫂子,我才吃过晚饭,就不叨扰了。” 那梨娘嗔她一眼道:“吃什么?我听见你们家闹了半日,仿佛是为你二姐的事,还有那个空闲烧饭么?你不要和我讲虚客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一顿便饭有什么打紧?” 于是硬拉着玉漏往家去,玉漏进了他们正屋里一看,长供案上点着两只蜡烛,窗户上还着大红囍字,褪成了没精打采的橘色,他们成亲也近两年了。 榻前八仙桌上也点着蜡烛,当中摆着个铜锅,墩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冒泡,又摆着些切得薄薄的羊肉猪肉,及几样新鲜菜蔬,满屋缭着一股肉香气,暖烘烘的。西坡坐在那里没看她。 梨娘阖上门便对西坡笑说:“你还干坐着做什么呢?还不快搬了凳子玉漏姑娘坐呀。”不是责怪的口气。 西坡应了声,去墙根底下搬了凳子来,才向着玉漏微笑点头,“三姑娘。” 玉漏也微笑点头,梨娘忙掣她坐下,“他才刚关了铺子家来,这锅子才摆上,我们也还没动,你不要弃嫌,只管安坐着吃。” “嗳。”玉漏在西坡对过坐下,笑得脸发僵,“你们家小子呢?” 梨娘道:“爹娘抱着往亲戚家去了,难得清静这一日。要不是也不好叫你来,那孩子好哭,怪吵人的,素日没少惊扰着你们,我也不好意思。” 玉漏听她娘抱怨过,想必她不在家时她娘也没少朝人家指桑骂槐,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我娘就是那张嘴厉害,你们可别见怪。” 梨娘忙笑着摇头,“你们不见怪我们就好了。快别说这些了,先吃饭,猪肉是自家铺子里的猪肉,这羊肉是我爹晨起送来的。” 听见说梨娘的娘家也是开肉铺的,卖的羊肉,两家人很算得上门当户对。想必她很能习惯肉的腥气,因此近两年的光景下来,未见生怨,脸上还散着温柔和气的容光。 她相貌算不得好看,也不能算难看,身条清瘦,脸盘子细长,显得有点寡相。西坡虽然相貌身段好,但是有些读书人清冷的气度,两个人也算登对。他只顾着把碟子里的肉一片片搛去锅子里,微笑着一言不发,只听她们说着家常闲话,也不看人,好像有点刻意避嫌的意思。 不过他向来话就少,都不感到奇怪。梨娘只顾着和玉漏说话,一面热络地给她搛菜,生怕她客气着吃不饱。一会想起厨房里还有一块年糕放在那里,便起身道:“我去将那块年糕切了来,下在这羊汤锅子里也好吃。” 梨娘一出去,西坡的眼睛就只看着锅子。刚好在他们手边,角对角凝着两只蜡烛,他的微笑像是给蜡封在脸上的,黄得发旧。一并封住的,还有他们旧年的一缕情愫。 那锅里的烟只管腾腾地往上跃起来,团住一段时光,使彼此偶尔一偷眼也看不清彼此。玉漏知道,是她对不住他,尽管预先知道爹娘没可能答应,但到底她连争取一下也没有,先就给他们之间判定了死刑。他是在她走后才娶的妻。他是等她走后才娶的妻,她记死了这一点,一直感到欣慰。 而今看来,梨娘和他的日子的确是和她所料中她和他的日子半点不差。可她不知是为什么,竟有想哭的情绪。 “听说你又不在唐家了。”他说。 玉漏错愕一瞬,紧跟着忽然活过来似的,心跳不止。她笑着点头,“年前的事情,去了凤家。” “我晓得。” 西坡只说了这一句,仿佛尽在不言中,他依然暗暗留心着她的事。她觉得可以这样认为,禁不住有点高兴,“凤家你听没听说过?” “仕宦之家,有点耳闻。说你是跟了凤家大爷,叫凤翔的,是不是上回巷子里遇见那个?” “不是他。”玉漏摇头,“那是池家三爷,和凤家是世交。” 池家不必刻意去打听,整个南京城谁不晓得他侯门池家?西坡在烟雾后面轻微地点着头,口里长呼出一缕气,她走的路终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第30章 春风扇(十一) 但此刻玉漏又坐在对面,很近,隔着一段不能溶解的光阴。西坡还是紧张,避又避不开,谁叫梨娘心肠好,下晌听见他们家那头在闹,料想着玉漏必定也跟着受气。 他直起腰来看她 ,“仿佛听见二姑娘跟人跑了?” 玉漏不嫌是家丑,并不隐瞒,“跟一个学裁缝手艺的。” “我像在门前见过那个人。两个人做什么要跑?”才问完他就后悔,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他们连家瞧不上做裁缝的,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他也给他们家瞧不起,很有经验。又说:“想来在外头是要吃些苦头,不过也好,这阵子常听见二姑娘在哭。” 旋即梨娘端着个碟子搭着腔进来,“是啊,你先时没在家,常听见你娘吵你二姐,说是要把她配给平昌路上那位开酒铺的赵老爷,我听说这赵老爷有五十多了,也怨不得你二姐要跑。” 西坡立刻要放下箸儿起身去接,梨娘忙道:“你只管吃你的。” 西坡笑道:“辛苦你。” 梨娘似有点不好意思,嗔道:“这有什么辛苦?” 还是玉漏起身去接了碟子来,向她笑着,“所以这会我爹娘急着去找,我倒不怎样发急。” 梨娘道:“就怕那个裁缝也是个靠不住的。” “靠得住靠不住,还不是她自己拣的。硬要送她去赵家,她放下话说,宁肯死也不去。” 梨娘叹道:“倒看不出来你二姐还有这样的骨气。” 西坡瞟一眼玉漏,笑着轻叱她一句,“你不要瞎讲。” 玉漏不由得想,他难道是在怪她没骨气?当初吭也不吭一声就依了爹娘的意思去了唐家。 梨娘听后忙向玉漏一笑,“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玉漏笑着摇头,“是你多心。” 梨娘一回来,西坡的微笑又封回脸上去了,却化解了一份冻住的时光,时间似乎又在往前细细地流着,缠绵不尽的一线。 吃过这顿热滚滚的饭,大约是肠胃暖了,玉漏觉得身上好了些,夜里睡得沉,连连秀才吵秋五太太的话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没意思,无非是责怪秋五太太没尽到做娘的责任,看管不好女儿。 到底是给玉娇逃走了,第二天连秀才还回胡家去请人暗地里寻访,也没再抱多大期望。秋五太太哭了一夜起来,顶着两个肿眼泡,一横心道:“权当我没生过她!随她去!无媒无聘的就跟个男人往往外跑,亏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得出这 种龌龊勾当,往后不回来就罢了,回来也给那贱种打死在那里!权当我没生过她!” 玉漏接连听了一日她的骂,也没话去安慰,又撑到次日吃罢午饭,就说要回凤家去。 秋五太太原还要问她些凤翔往常州做官的话,当下也没精神头盘问了,只挥着袖子赶她,“我指望得上你们姐仨哪一个?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只盼着将来你们凤大爷升了官,他只怕还是个讲情讲理的人,能想着替你爹谋个好差事。” 这话不错,凤翔是有这点好处,不过玉漏不看中,暗里回她娘是在做白日梦,翻了个眼皮转背去了。 走出巷来,见永泉架着马车停在那里,看见她便转背撩起车帘子回禀。一时池镜跳下车来,老远就朝玉漏微笑。 玉漏跑了几步迎将上前,“只怕叫你久等了吧?” 池镜搀她登车道:“史家留吃午饭,我也是才到这里。你二姐的事家里怎么说,可曾责骂你?” “跟你说的一样,我爹怕伤脸面,前夜里和我娘自往亲戚朋友家中问了一遍,昨日一早就回胡家去了,说暗地里再托人寻访。我娘更没法子,只好哭一阵骂一阵的,终究只好随她去了。” “也骂了你?” 玉漏笑道:“骂嚜随她骂几句去好了,她也是急的,难道我做女儿的不但不体谅,还要同她吵么?” 池镜埋头笑了两声,玉漏不解何故,因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摇摇头,想到的是先时她和她娘在凤家门前争执的情形。玉漏看他在出神,也不追问,反正他这人时常都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个好天气,太阳从帘罅间掠进来一片,幢幢的影子闪动过去,也有丝丝缕缕的莺声盈耳,总算有了点春暖晴丽的意思。池镜忽道:“那可不是你们家的邻居?” 玉漏扭头向街上望,见王西坡刚由巷子里走出来,穿一身簇新的短衣,转背向那头走了,多半是往亲戚家去,大约是去接他爹妈及孩儿归家 。他家那小子进四月就该满周岁,自玉漏去唐家去后短短半年光景,他定亲成婚怀子,快如唱戏赶场一般。 他是为了她,或者出于报复的目的,或者是想早点从他们那份没结果的情缘里拔腿出来,近乎带着强己所难的毅力。她想到那日夜里在他们家吃饭,他多是避着不看她。他怕什么?难道他心里还放不下她来?他和梨娘登对是登对,但好像差着点意思,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间又哪有他们那样客气的?简直过头。 如此想着,玉漏心头既是惭愧,又隐隐有一份窃喜在。她看见他很快就走进仓惶的人海中,背上落满太阳光。不能不承认是他替她从前极抑塞沉闷的日子镀了一片金,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无限怀念。 “他是叫什么?” 玉漏一回头,就对上池镜漫不经意的笑脸。她吓了一跳,说人的名字也像有点心虚,“王西坡。” “哪个‘坡’?” 玉漏握起他的手,在掌中写给他看。 “西坡——”池镜想了想,笑道:“但得此心如此地,不妨朝暮与周旋1。” 玉漏也笑道:“听说是他们老家乡下有座山叫‘西坡’,才起的这个名字。他爹妈又不识字,哪里想得到诗词上去,给他孙子起了个名字,叫东坡,无意中倒重了苏轼的号了。” “他已成了家?” “二十来岁的男子汉,难道还不该成家么?” 池镜敛回目光,扭正了脑袋慢慢点了两下。他也正是二十冒头的年纪,好像有意在点拨着他似的,他不好搭她这话。 玉漏见他沉默,心思一转,是觉得这话有点令人尴尬。这一向他们池家在议论他的亲事,他暗里又跟她在这里搅和,也许他以为她是在暗示他“将来”,他一时还没有打算,只好缄默。 她也只能跟着缄默,再要说什么无非是替自己分辨没旁的意思,不好,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要么不分辨,顺着这话说下去,但那好像又有点逼迫他的意思。 他们当前这浅淡得若有似无的关系,哪里经得住一点逼? 暗暗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点心酸可笑。她有道理去相信,池镜的出现,也许根本就是来替西坡报仇的,世间情缘流转,他恐怕是她的报应。 要走好一程子,玉漏的脑袋跟着车马颠得一晃一晃的,觉得困乏,但是又不好靠到池镜身上去。 池镜看见一笑,把她的头扳到肩上来,“靠着吧,咱们已然熟到这份上了,你还臊个什么?”因而摸到她额上在发烫,不禁正了神色歪下脸,“你身上有点烧,可是病了?” 玉漏摇头,“不妨事,就是在家给风吹着了。” 池镜忙将外氅解下来围在她身前,“这个天最容易着冷,别瞧日头好了就随意脱减衣裳。回去请个大夫瞧瞧。” 玉漏只是笑,池镜揣摩着凤翔不在家,凤太太又病着,凤家有谁还管她?再依凤大奶奶那性子,不治她病就罢了,还能替她请大夫?因此撩了门帘子吩咐永泉,“路上瞧见药铺就停下,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能诊病的。” 未几果然就有家生药铺子,正巧掌柜的是个资历老道的郎中。池镜不由推脱拉着玉漏进去,进了内室叫掌柜的看诊。 那老掌柜的见是这样一对年轻的男女,开口便说:“请奶奶伸出贵手,老朽先探探脉。” 玉漏尴尬地把池镜望望,他倒很自得地坐在椅上吃茶。看见玉漏在看他,笑着说:“伸手去大夫诊诊看,不怕什么。” 她便把手腕搭在个四四方方的小软枕上,老掌柜摸了会又问几句就说是伤了风寒,现抓了几副药给永泉拧着。池镜拿了一两碎银给他,大夫直说多了,池镜一面回头说余下的做赏钱,一面吩咐永泉把小踏凳放下来,搀着玉漏登舆。 想不到他倒是个万般体贴的人,行事格外周到,又不过分,玉漏坐在车内思忖着,有些发呆。 池镜抬胳膊将她往身上带了带,“你靠着睡会,还有些时才到。” 这一觉直睡到凤家前头才醒,池镜吩咐马车就停在此处,不好到门上给人瞧见。玉漏要下车时,他又绊着她嘱咐,“回去记得把药煎来吃,好生歇歇一夜,保管就好了。” 玉漏还在点头,他又不知哪里摸出个二十两的整锭子,掰开她的手,只管放上去,笑道:“拿着买些好的吃,也进补进补,瘦得这样。” 玉漏忙要还给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拒绝的话,到这份上,好像多说少说都有点不对意思。只好说:“你就给我这些钱我也没处使去,吃喝一应府里头都有。” 逃玉奴 第24节 “那是凤家的钱,不算的。”他将她托银子的手蜷起来握住,“你花我的钱,难道不是应当的?不收下倒是和我见外了。”他说得可怜,“你和凤翔也是如此见外?” 玉漏只得收下,一时屁股像给那银子沉沉地坠在座上抬不起来。 池镜又笑道:“晓得了,下回化了这整锭的再拿给你,免得你没处去化。这一锭没处使你就当是攒着,过几日我再来瞧你,给你几吊散碎的来。” “你怎么好来得?” “有什么不好?我来探凤太太的病又有什么可疑?” 玉漏点头,“我倒忘了这个,太太见着你自然也高兴。” 他笑着,很喜欢她这点自觉,没想着要把他们的事闹出来。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给人知道最无益的是她,她缩头缩脑的想必也没那份胆气。他可以给她花钱,再多也舍得。但玩归玩,没必要往长远打算。 “我送你的那副耳坠子怎么不戴?”他摸着她的耳垂问。 玉漏腼腆笑道:“怕给人瞧见了问。” “问你只说家里带来的,不过扯个慌就敷衍过去了。” “我家里头没有这样的东西,都是知道的。” 池镜懊恼地微笑,“瞧,我竟没想到这些,净弄些没用的玩意给你,干脆拿去典换成钱使。” “那怎么成?”玉漏两只眼睛莹莹地向他笑 着,一副爱屋及乌,但又待遮掩的羞涩,“就是戴不上,我也要放着。女人家嚜,总要有件像样的首饰。” 他也有这点好,玩的时候就要尽兴,对她这份呵护关怀倒是发自肺腑的,“那算什么‘像样’?不过是个小玩意。我知道了,过几日你好了,咱们往金楼里去打一整副的,要放也放点值当的东西。” 玉漏没看错,他的确很大方,就为这点也很值得她去赌。 她低着脖子道:“我要走了。”声音极轻,听不见尾音是断在哪里,好像根本没有断,有一条留恋不舍的线。 “嗯。”他鼻子里答应一声,懒洋洋的。然而真等她躬着腰经过他面前,他又一把将人往下拽。 玉漏直跌坐到他腿上,仓惶地看着他。他慢慢直起背,脸对脸贴得近近的,交融着呼吸,一面用拇指在她腮上轻轻摩挲着,人也笑着,“只盼把病气过给我,明日你就好了。” 玉漏楞着,一瞬间捕捉到他粗乱的呼吸,仅仅一瞬间,就消散了。他又将背贴回车壁上,放开些距离,玩笑着在她背上轻拍一下,“快走!一会儿我可保不住要做出些什么来。” 他保得住,玉漏想,如果她是玩情的人,那他则是弄欲的高手,他控制得住自己,自然就能操纵别人。 真是惊险,她差点为他所控,把嘴贴过去给他亲。 她是逃似的逃回院中,迎头在洞门下撞见香蕊端着灰篓子出来倒。香蕊凝眉便骂:“你还舍得回来?还当你是死在外头,终生不回转了呢!” 玉漏也不理论,自去西屋里搁东西,气还没喘够,就听见俪仙在正屋里喊她。赶出门去,见香蕊在正屋的廊庑底下叉着腰骂,“你是死人耳朵怎的?叫你半天你没听见?还是外头玩得野了,奶奶也叫不动你了?” 进去正屋,俪仙捏着矬子在碧纱橱内榻上锉指甲,歪着脑袋剔来一眼,“进来,我有话问你。听说你回家去了?” 玉漏两手扣在腹前,迎进来说:“因那日我娘到角门上找我,说家里有点要紧事,我回过太太就跟我娘家去住了两日。” “呵,你倒逍遥,说走就走,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做主子的呢。” 玉漏待分辨不分辨的,“那日原是要回奶奶的,进来见奶奶在睡中觉,我想着不犯着为我的事搅了奶奶的清梦,所以只去回了太太。” 那香蕊走进来道:“你是这屋里的人,凡事不必先回奶奶?你打量着太太素日疼你,就一味只到她老人家跟前装乖卖巧,这个家里,你眼睛里还有谁?” 俪仙颐指气使地冷笑一声,“人家还用得着把谁放眼里?我又算得上哪门子的主子?把太太哄高兴了,只怕将来这主子还要换她来做。你们这些人,且等着日后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吧。” 另有个丫头端茶进来道:“别人我不管,我是只拿奶奶当主子。旁的人,就是真有做到这份上的那天,我也瞧不上,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 俪仙因向她一笑,“那么些衣裳还堆在那里没洗,这会谁要你来端茶递水。” 这丫头道:“这两日洗洗涮涮的,可把我累乏了,奶奶好肚量,难道只许人家去躲懒,就不许我们也偷个闲?” 香蕊便走来推玉漏,“还不把差事做了去?回家歇几日就歇出副懒骨头来了,你不去做,还等着我们去做么?你躲出去的时候,可都是我们几个帮了你的差事。” 那里衣裳堆得小山一般,俪仙也不知一日换了几身。玉漏只在心头骂两句,手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活。直洗到天黑才算完,两只手泡得起皱,只等晾完也冻得没知觉了。待要回房去烧起茶炉子烤一烤,偏又给俪仙叫进屋去,说是三个丫头不得空,这几日屋里的陈设摆件落下许多灰,叫打盆水来细细地搽洗。 满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说是省检。玉漏看也看不清,有个没搽到的地方,香蕊握着条白绢子一抹,转头就骂:“真是惯得你不知道是谁了,连个差也不会当,你先前在唐家也是这样睁眼瞎?这么些灰你就瞧不见!” 折腾到三更才许玉漏回房去歇。玉漏阖上门来便觉得头晕目眩,伤寒重了些,却不去煎池镜给抓回来那几副药,反而都拆了倒在墙根底下那簸箕里,次日起来,偷么拿出去丢了。 如此病就放任着病下去,更兼给俪仙这么故意磨折着,果然不出两日,人就病倒了,爬也爬不起来。俪仙打发香蕊去瞧了一次,见她真是病得厉害了,虽不再支使她起来做活,却也不叫请大夫瞧。 给文英知道,转去告诉凤太太。凤太太靠在床上长叹,“我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冤孽,自来我凤家都是上下和气,就有个吵架拌嘴的,也都是小事,大家转过头还是一样的。偏是这两人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天生不容。” 然而自己也病得如此,近来连下床走几步都没精神,哪还有去调和的心力?只好吩咐张妈将她常日看的大夫请来给玉漏看诊。 那大夫下晌来到这边屋里,开下副方子,俪仙守在旁边问是多少钱。大夫道:“抓得齐一副药约是八十文。” 俪仙一把抓起药篇子甩甩,“一副药八十文,叫先抓三副,岂不是二百四十文?” 说话暗暗朝香蕊递个眼色,那香蕊便送着大夫出去,到外头另请大夫开了个不温不火的方子,治得好治不好两说,拣便宜的要紧。 后又亲自拿着这方子往铺子里抓药,路上一想,俪仙是个外强中干的,等日后玉漏的病好了,人肯常说些软话,没得又哄得俪仙心软,不如趁此刻放她病死了为好。因此到了铺子里,竟未拿方子出来,反叫伙计随随便便抓了副润肠通便的药拿回去敷衍。 又说玉漏算准了隔日春分,凤太太预备一席春菜,必要请络娴回家来吃。故此连这药也不肯吃,竟暗暗拖到隔日,果然病得起不来。 络娴这日来家,听说玉漏病着,先瞧过凤太太便转来这屋里瞧玉漏。进门见玉漏撑着要起身来迎,她忙阖上门过去按她,“你只管睡着,不要你起来迎。” 玉漏半倒不倒地撑在铺上笑,“总要起来给你倒杯热茶吃嚜。” “不用你,我连盅茶还倒不来?”络娴自去倒了茶,搬了四足马蹄凳到床前坐。端详玉漏脸色惨淡,嘴唇发乌,抬手一摸额上,更是烫得吓人,“我的老天!怎的病的如此了?” 玉漏垫着枕头倚在床头,淡淡地笑说:“近来开春,我见晴起来了,就把里头的衣裳减了两件,谁知风还是冷,就吹病了,都是我自己胡作的。” 络娴狠翻了记白眼,“你还瞒,我都听文英说了,你这病分明是给大嫂折腾的。大哥这一走,可不是叫她逮着空子整治你了?我告诉你吧,这还轻的,等你好起来,往后花招子的还多着呢!你也真是的,文英劝你搬去我娘屋里伺候你怎么不去?在我娘眼皮底下,好歹叫她还有个忌讳。” 玉漏往日说话就细声细气的,这一病,益发游丝软系,笑也力不从心,连眨眼也显得费力,“你还有个不知道的?就连太太我们这大奶奶也并不怎样惧怕。太太本来身子不好,我去到跟前,大奶奶常日往跟前去言三语四的,话里头不免带着太太偏心一类的话,太太听见心里存了气,于她的病哪里好得?非但我不能孝敬太太,反给她老人家招些气生,我就该千刀万剐了。” 这话也对,俪仙那张嘴简直没个上下高低,络娴想她母亲原也是个多心的人,每常听见些闲话自己就放不开,要怄个半日,往后更听得多些,病岂能见好? 因此她自己忖度一晌,把嘴一噘,“干脆你收拾收拾,跟着我到我家里去。” 玉漏心里“叮咚”一下,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脸上却挂着诧异与为难,“这如何使得?我又不是你们池家的人,何况太太 和大奶奶也不能答应。” 络娴却越想越是,自己先笃定地笑起来,搁下茶预备要走,“没什么使不得的,趁我今日来了,索性就一道带了你去。太太那头我自有说法,她老人家准保答应的。” 玉漏还待要说,络娴已等不得了,果然风风火火回转到凤太太屋里把这话说了。 凤太太张口就笑,“哪有这样的规矩?你哥哥的房里人,不好好在家里守着,叫你带到婆家去?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你婆婆晓得了,也要挑你的理。你这丫头,就是和玉漏好,也不过勤回来瞧瞧她就是了,带在身边,亏你想得出来。” ———————— 1宋 项安世 《西坡》 第31章 春风扇(十二) 按说络娴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领着玉漏去,一半是为玉漏,一半也是为她自己。听见凤太太不答应,她倒不急,亲自由文英手上接了药来,一面坐在床沿上服侍凤太太吃,一面细细把道理说给她听: “我晓得不合规矩,不过我给娘听,看看我这话对不对。我因想着我们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有许多事都不能亲力亲为了,近来看她好像有意思要把些事放手交给我们这些人来办。年节的时候,她就把灯笼纸扎那一项交给了我,还亏得玉漏替我出了个主意,事情办得漂亮,我们老太太高兴,当着阖家好些亲戚的面还夸赞了我呢。” 凤太太把碗拂开,坐起来一些,惊喜道:“有这事?你们家老太太一向是个最难伺候的人,你新媳妇进门就能讨她高兴,可真是不容易。” “可不嚜,亏得是玉漏。我想着我不认得几个字,日后倘或还有事情交给我,单是账面往来也终究不便。他们池家的那些丫头和我又不亲,到底信不过,我带去的那几个丫头婆子也都不识字。玉漏倒好,是个读书明理的,她要到我跟前去,替我写写算算的且不提,纵然我有个骄纵任性没眼色的时候,她还可以在边上提点着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凤太太对她另眼相看,“了不得,我这丫头总算是长大了,竟虑得到这些。”可又还有为难,“只是玉漏到底你大哥的人,去往别人家,不成体统。” 络娴笑道:“咱们不说,池家谁还当真计较这个?跟着我去的蓝玉年纪也大了,她娘家已经替她说定了人家,眼见着就要出嫁。她服侍我这些年,我想着就白送还她家里,往后也不必再进来了,自去过日子去。玉漏过去,太太她们问起来,我不说她是哥哥的房里人,就说一房穷亲戚家的表妹,因她家里穷,难养活,您又看我跟前缺了个人,刚好她又识字读书,就叫她跟在我身边帮衬帮衬。难道他们还容不下我一个表妹在家住两年?将来等大哥高升回来,仍旧将玉漏送回来给他,他还要谢我替他照管了玉漏几年呢。” 凤太太仍有一虑,“可池镜晓得她是你哥哥的房里人。” “小叔怕什么?他不是多嘴的人,不会去说的,就是他们知道又怕什么?我哥哥不在家,把他的人交给我照管照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难道玉漏去了,要吃他们家几座金山银山不成?不过是多添副碗筷,添一二钱银子的小事,了不得也不花公费银子,我自己的月钱里拨出二钱来给玉漏。” “钱倒是小事,我们家里也开销得起她一个人的月例,每月打发人送去就是。”凤太太抱腹思想一阵后,点头应下,“你既想得这样周全了,就带她去吧,我也怕她再和你大嫂磨下去,小命就磨没了。你才去瞧她好些没有?” 络娴叹道:“就是这话呢!我方才见她实在不好,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可也险得很呐,再不得个清静好生将养着,只怕不出几月就病死了!” 凤太太慢慢点头,“你去叫你大嫂来,我对她说。” “还叫她来做什么?我自己去说,我看她敢拿我怎么样?” 络娴将带来的两个丫头一并招呼过去替玉漏打点细软,和凤太太的话也都告诉了玉漏,“我娘应下了,到了那边人问你,你只说是我们凤家一门远房亲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认真去问。往后我娘还是按你现在的例钱每月打发人给你送去,我们那头呢,也有月银,是补我一个丫头的缺。” 玉漏擘画这些日子,就是为了今朝,哪还嫌呢,忙在铺上向她躬腰,“你一心为我打算,我怎么还敢嫌呢?其实不用你们家破费,有这头一项月钱送去就够我使了。” “你别这样客气,你要是不领着,我有事也不好烦你了。实话对你说,我因不认得字,家里交给我的事项办起来总有点不便,你既能认会写,在我房里也好帮衬我。这是正经差事,你自然也该按差领钱,我心里也过得去。” 玉漏笑道:“能帮得上你是我的福分。” 正说着,陡然听见外头俪仙又骂起来,“真是枉你仕宦大家,把我屋里的人调去给人使唤,也不来问问我的意思,这是什么规矩?假比我屋里的瓶啊碟的,你要借去用,也应当问问主人家,要不是和偷有什么分别?!” 俪仙本来巴不得玉漏离了凤家,是香蕊在跟前劝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接她去叫她好生养病的,来日养好了,大爷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将她接回家来?不如此刻不放她去,凭她病死在这里倒绝了后患了!”听了这话,适才走到门前来骂。 络娴脸色一变,不及玉漏出声劝,先就开了门出去,也站在廊庑底下,也不指名道姓地扬着调门道:“笑话,这个家姓的是凤,做主的又是太太,我要借调什么东西或是人,只要问过太太的意思,还要去问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在我面前耍威风,只怕你没那个资格!何况这人是我一母同胞亲哥哥的人,我不能眼瞧着我哥哥不在家,她就给人白白欺负死了也不问一声。我非但要问,我还要管哩!等大哥回来,有话我亲自对他说,我看他会不会怪罪我。就是怪我我也认了,犯不上谁在这里指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软弱的人!” 俪仙提起气还嘴,“凭你什么哥哥妹妹的,是我屋里的人,我不放手,看谁敢带了去!” 络娴冷笑,“为什么不放?你素日看她是个眼中钉,这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这会我带了她去,你的眼睛也净了,天大的好事,你倒拦着不许。怎么,未必留她在这里,好亲眼看着她咽气才放心?何苦来呢?做人存点善心修点德行自有后福,非要赶尽杀绝,老天爷可睁着眼呢!” 正巧那凤二奶奶也走进来听热闹 ,如今是她当家,也摆出些架子来站络娴的边,“三妹妹这话在理,多行点好事,不为别人,是为自家积福。我虽不是这屋里的人,也要说句公道话,我瞧着玉漏的病迟迟不见好,反而越拖越重,不是个长法,不如三妹妹带了去好生养病,等将来养好了,也经得住打骂,急什么?难道偏要趁她此刻不好,一气治死了她才罢?” 香蕊见心机被众人戳破,也不好再拦阻,便赶来将俪仙拉进屋去。络娴与凤二奶奶也掉身进了西屋,两个丫头把玉漏的细软也都拾掇好了,又帮着玉漏换了身干净衣裳。 玉漏待要去辞别凤太太,二奶奶走来替她理着衣裳道:“太太叫我过来说一声,你病得这样,就不必辞了,只管跟着三妹妹去。晓得你是个最懂规矩的,嘱咐的话犯不着多说,到了池家,倒要替太太常提点着三妹妹些。得空的时候再回来请安,也不要把家里抛闪了,回头太太再写信告诉大哥。” “嗳。” 玉漏柔柔弱弱地答应一声,又向二奶奶郑重福身告辞,一面跟着络娴出门。 他们都当她还会回来,可她心里打定主意是再不回到这里来的了,就是来,也是客。 她把那个从旧包袱皮紧紧攥在腿上,一如当初从唐家出来的时候, 怀着忐忑凝重的心情,决然地奔赴她未可预料的前程。 也许玉娇跑的那天也有同样的心境,她想。不过玉娇是为爱,她是为财。其实殊途同归,没什么不一样,将来果然都失败了,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她们都把动静闹得这样大,自己逼着自己去赌一把。 下晌归到池家,碰见门前好几辆精雕饬舆停在那里,门下立着好些个庄重体面的婆子丫头,一看就是在迎客。玉漏循着络娴轻佻起的帘风缝向外望去,心下一惊,总不该是来迎她的人。 络娴撇了撇嘴,向软轿外吩咐丫头,“咱们从从西南角门上进去,悄悄的,别惊动他们。” 玉漏因问:“你们家来了要紧的客?” “就是那于家太太和她那三姑娘,原在我们四老太爷府上住着,老太太年后和那边府上说好了,将他们母女接家来住些时日。” “他们于家不是在苏州?你们四老太爷家的喜事都过去好久了,不说回去?” 络娴又撇嘴,“于家是四老太太娘家,四老太太身子骨不行了,看样子挺不过今年去,她们母女等着四老太太归了西,替她送了殡再走。这不,我们老太太就趁这空子将她们接进府来,好和小叔相看议亲的。” 逃玉奴 第25节 玉漏伸出手去挑窗帘缝,正巧看见第二辆马车内走下来位年轻姑娘,由两个婆子慇勤搀扶着,纤纤的身段裹着件莺色蜀锦长衫,挽着玉色披帛,底下露着半截湖绿绉纱裙,戴两只碧玺雕花压鬓簪,一支头攒白玉芙蓉银分心。通身打扮不俗,唯独面目看不清。 络娴说:“那就是于三姑娘,叫素琼。” 玉漏一听,心下先起腻,放下帘来倒笑,“人如其名,素洁淡雅。” 络娴把鼻子一皱,“素洁淡雅——有多淡多素多雅?难道就不拿油炒菜吃,不拉屎放屁么?” 逗得玉漏笑出一连串的咳嗽,抚着胸口道:“你这样的粗的话也说得出来。” 络娴吐了吐舌,“本来就是嚜。” 不一时由西角门悄悄归至房中,见贺台也在那小书房里坐着,络娴领着玉漏去见,说了带她来家的事,因问:“你看将她安置在哪里好?” 贺台放下书来,极和气地笑笑,“蓝玉不是明日就归家等着发嫁么,就将她安置在蓝玉那屋里好了,今晚上只好先叫她在外头东屋里挤一挤。” 院门外挨着墙有两间屋子,是给这院下层的小丫头和妈妈们住着。络娴叫了执事的大丫头佩瑶进来,吩咐收拾出一张床铺,领玉漏先去歇下,明日再将这屋后头那间大屋子拨给她住。 那佩瑶正领着玉漏出去,络娴又叫回来,“你去告诉妈妈一声,叫请个大夫进来给玉漏好生瞧瞧,再支个小丫头照顾她,她病了,起座不便。” 待二人出去,才与贺台把心里的打算细细说了,“玉漏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不是我说,满府丫头算一算,有几个能书会写的?大嫂子跟前那些人也都是大字不识,都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就连大嫂子认得的字恐怕也不如她多呢。我身边有了她做帮手,日后老太太倘有什么差事再交给我,也好办呐。你看上回灯笼的事,就是她替我拿着主意。” 贺台本没所谓她领个丫头来家长住,听她如此打算,更是极力赞成,“虑得很好,有她帮着也省了咱们许多烦难,我又不是时时在家,帮不了你许多宅内之事。这会太太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会客,不大得空,明日你领着她过去,先回明太太老太太她们一声。” 络娴笑着,手指头拖在书案上,踅到他身边来,“会客就是会那于家母女吧?才刚在大门外头瞧见她们的马车了。” 贺台丢下书握着拳咳两声,笑着点头。 “小叔也给叫去会客了?” 贺台笑道:“叫他去做什么?他不在家,也犯不着叫他,往后自然有见的时候。” “他又出门野去了?” “才刚打发青竹过来借了我一本书,说是要往哪里去赴个诗会。他外头朋友多,谁好细问他?由得他去吧,老太太都管不住他,我还能管得着么?” 络娴把后腰抵在案沿上,嘴抿了一会,道:“你是他二哥,应当管管他,把他管好了,老太太也高兴不是?就连二老爷也要感激你。” 贺台没奈何,“不是我不管,你看他肯听谁的?他和这家里谁都不亲,我也无法。” 络娴眨着眼,“我看他倒还肯听你说两句呢,你瞧大哥,他连理都不理会。” 贺台将拳握在嘴上,又咳两声,“那是因为他见我是副病骨头,性格又和软一些,才肯和我稍微多说几句。说白了,就是瞧着我好欺负。”说着长叹一声,“也不怪他,这家里谁瞧着我不好欺负?” 络娴听了这话心疼,坐到他腿上来,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噘嘴道:“你不要这样想,随便这家里的人如何小瞧你,我可不小瞧你。我想着,你就是最厉害的男人,比我大哥还要厉害呢!” “谁敢跟凤翔比?”贺台笑笑,又极欣慰,揽住她的腰定定看着她,“真是个傻姑娘,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傻你还肯娶?” “我不娶,倘或给别人娶去,待你不好怎么办?” 络娴嘻嘻笑起来,把脸贴去共他耳鬓厮磨着。远远犹听见老太太那头的热闹,约莫阖家女眷都到了那头去,独把他们夫妻忘在这里。他们相拥在一处,别有一种寂寞的温暖。 那头忙着安顿于家母女,这里络娴也自忙着安置玉漏,偏池镜两头都还未见过。 于家母女是有意不见,阖府上下都晓得老太太将这对母女请来家中居住的用意,因此今日才到家,老太太不好就邀他去,怕人家姑娘脸皮薄,他自然也乐得出去躲清静。 至于玉漏搬来长住的事他更是无从得知,今日在外头还想着叫永泉去化了两吊散钱,明日好给玉漏送到凤家去。 傍晚携着那两吊钱归家,青竹便笑他,“我们三爷也晓得操心起人情世故的事了,怎么,单在外头化些散钱来,是想着打赏于家那些下人?” 池镜未置是否,仍是事不关己的闲态,“他们住的哪里?” “老太太前两日就叫将东南角的花萼居收拾出来了。” “花萼居?”池镜笑笑,“姑妈不嫌吵闹?” “就是那头清静才叫于家母女搬去住,咱们这头来来往往爷儿们多,就是亲戚,也要避些嫌疑。” 池镜懒洋洋往暖阁去,“怕惹嫌疑,别来啊。” 青竹笑着追过来,不见了人,又踅入卧房,见他已倒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仿佛有些醉意。便朝外头吩咐煮醒酒汤来,自去倒了热茶给他,“人家来就是为来和你相看的,你倒叫人别来。” 池镜起来胡乱呷了口茶,仍将盅递回去,人复倒下,“有什么可看的,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你连皇帝家的亲事都不中意,自己胡作乱造着推了,谁还能轻易做得了你的主?何况人家素琼姑娘也说,父母瞧中的还不算,要她自己看中才肯依,要不是于家太太怎么肯到咱们家来小住?” 青竹放了茶盅回过头来,见他双目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也难猜到他的意思,便在床前呆立片刻,又悄声出去。 自回到那边房内,向几个在屋里闲耍的丫头比手势,“嘘,三爷睡着了。” 众人都把嬉笑声抑低下来,仍在桌上摸牌。 睡起来便是次日,池镜这日不必往史家读书,早起吩咐包好那两吊钱,也不和人说,领着三个小厮骑马往凤家去,藉故是探凤太太的病。坐在那屋里,心里盘算着又该寻个什么由头去会玉漏,想她的病到底见没见好。 还未想定,就听凤太太倚在床上说:“自玉漏昨日去了你们家,也听不见吵闹了,这家里好像少了好些人似的,我还有点不惯,亏得你来,又觉得热闹了。” 池镜满眼疑惑,凤太太当他不晓得玉漏是谁,又笑,“就是你凤大哥屋里那丫头,昨日络娴家来,看她 病得不好,就带她去往你们家养病去了。只怕给你们府上添麻烦。” 池镜心里诧异,面上笑了笑,“不麻烦,我家里多的是空屋子。” “她领去了也好,省得在家和我们大奶奶闹得鸡飞狗跳的。” 凤太太也不好多说家丑,池镜只知玉漏是跟着络娴去养病。她病他是知道的,也不过染了些风寒,何至于要专门腾挪个地方将养?他空跑这一趟,出来就有些脸色冷淡,骑在马上还在想,既然玉漏是昨日到的他们家,别人倒罢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给他透来? 太阳晃着眼睛,他不由得提起些两分警觉,怕是她暗度陈仓,打起了什么不该打的念头,生出了什么不该生的妄想。女人一旦贪心不足起来,就不显得那么可爱了。 这厢回去,也没往贺台那边去会玉漏的面,只是等着。不想等了一日,还是没听见那头有信传来,满府上下热议的仍是于家母女的事。有个微不足道的人进了他们府内,像是飞进来一只蛾子,络娴不去说,谁都没当回事。 次日史家回来,池镜便往贺台院内去探虚实,再想着玉漏这个人,如今近在眼前了,心下却不由得冷淡几分,疑心她到这里来是为专门来打他的埋伏。 叵奈走到那边,正撞见络娴急火焚心地从正屋出来,嘴里咕哝着,“昨日不是吃了药么,怎么反倒还病得更重了?” 池镜听见,以为是贺台犯了急症,上前问:“二哥犯了病?” 络娴见是他,便把脚一笃道:“少咒人!是玉漏病了。”言讫也顾不上他,跟着蓝田由廊下转去耳房后头。 池镜自然也跟着,进屋瞧见玉漏闭眼睡在床上,两片白淡白淡的嘴皮子只管嘟嘟囔囔地翕动着,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络娴走到床前唤她两声,她也不应。 同住这屋的蓝田,也是络娴陪嫁过来的丫头,在后头道:“从早上就是这样子,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我伸手进被子里一摸,老天爷,湿漉漉的,全是发的汗。奶奶不信摸她额上,简直烫得吓人。” 络娴伸出的手还没碰到人,就给池镜拉开。他自己一摸,脸色不由得凝重,因问:“请大夫瞧了么?” 络娴道,“前日才接她到家的时候请了个大夫来瞧,开了副方子。” 蓝田急道:“昨日按那方子抓的药吃,早午两次吃了也没什么,谁知晚上吃那一碗,全都吐了出来。” “请的哪位大夫?” “外头街上请的,也不认得。” 那时络娴是想着接玉漏来的事还未告诉太太老太太她们,不好向总管房内请大夫,怕太太她们先知道了怪罪她接了个病人来家。 池镜把眉一攒道:“去告诉永泉快马将何太医请来。” 那蓝田忙跑出去告诉小丫头子,半日请来那何太医,诊了病,叹道:“险呐,亏得我早来,再耽搁一夜,人就是治好,只怕也烧坏了脑子。”又看了先前大夫开的药方,直摇头,“这方子重伤肠胃,怪道病人吃下去要吐。等人醒了,也不要急着给她吃进补的东西,只以温粥吃个五六日,再慢慢恢复饮食。” 等抓了药煎上,络娴偏又给桂太太叫去,说是老太太那头设席招待于家母女,叫阖府女眷坐陪。 络娴因放心不下,绊住池镜不许走,“小叔,蓝田要跟着我过去,你二哥这会也不在家,就看在我大哥的面上,你在这里守一会。也还只你支使得动那些丫头,要不是我不放心。” 池镜将答应不答应的,只是笑,笑意里显著点为难的神色。络娴趁他还没说出拒绝的话,先就带着蓝田出去了。他望着她们出去,也不挽回,也不支使外头那些丫头,单把那房门阖上,静静地走回到床边来,只管望着玉漏出了一些时候的神。 傍晚玉漏才转醒,睁开眼望着上头挂的天青色软纱帐十分陌生。家里常挂的是白色粗麻帐子,在唐家常挂的是银红纱帐,在凤家又挂的是一副藕荷色绡帐。而今又是到哪里来了?忽然想不起。 她尽管盯着帐顶那点黄昏发呆,是投在水上的一片余晖,有种失憾的美。后来听到有纸篇子在响,她循声望到斜对过的窗户底下,看见一圈黄昏包围着一个人的轮廓,稍微侧着身坐在那椅上,低着头在钻研手上的纸张。很像是西坡。 但没可能是,她知道。因此就没吭声,紧盯着,要把那模糊的轮廓看出个究竟来。 “你醒了。”直到他走来才看清,原来是池镜,脸上挂着惯常疏疏淡淡的笑意。 她适才恍然想起来,是费尽心机终于到了池家来了。然而此刻也并不见得有几多兴奋,觉得离最终的目的地还是那么遥远,远到单是眺望,就觉得疲惫。 人一病就是极容易灰心,这一灰心,连口也懒得开,只是微笑。微笑不得罪人,也不费什么力气,是天生长在她脸上的。 池镜挨着床边坐下,把药方搁在小几上,另摸了下一只茶盅,“正好水放凉了些,起来吃一点。” 玉漏撑着要起身,骨头却浑软无力,起不来。池镜掉了个方向坐,揽她坐起来,将她靠在自己怀内,拿过盅喂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口攒眉道:“嘴里好苦。” 他笑笑,“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碗药,当然苦。” 玉漏小口小口把水都吃尽了,满屋睃巡一遍,不见蓝田或别的什么人,便问:“你服侍我吃的药?” 他起身放她倒下去 ,掉回去坐,“你看我像会服侍人的人?” 自然是不会,玉漏不由得担忧,“我才到了这里,就累得这里的丫头服侍我,明日该招人烦嫌了,又不算什么客,更不是什么主子。” 池镜想说:“既怕惹人烦嫌,就不该来。” 可他共她同咽了些药,那一种缠绵的苦意弥留在他口腔里,令他很难张得开嘴。 第32章 照高楼(o一) 槛窗对着的院墙上爬着金色的余晖,像烧着了一片似的,直烧到花架上来。然而从那灰烬上冒出些绿色的嫩芽,不出一月就该能结出些紫吊子。 有个丫头提着提篮盒由花架底下钻过来,叩两下门,“三爷,你吩咐的稀饭。” 池镜开门放她进来,她朝里间瞅一眼,见玉漏醒了,少不得要去问候一声,“你可好些了?” 玉漏忙点头致谢,“好了许多了,有劳姐姐挂心。” 丫头也不是真挂心,因此再没别的可说,又掉转身去将饭摆到里头炕桌上。 池镜踅进来问:“小宴厅上的席还没散?” “还早呢,大奶奶在外头请了班戏,还有班杂耍,这会正热闹。老太太也很喜欢,只怕要到二更去。” “那你们二奶奶想必一时半刻也不得回来了?” “老太太还在席上坐着,谁敢扫兴先走?”丫头扭头向他挤眼睛,“三爷就不借口去会会那位素琼小姐?” 池镜歪着嘴笑了一声,“老太太既没叫,我巴巴跑去做什么?” 这丫头见他还是一样淡淡的神色,怕他不喜欢,未敢再多取笑。也想不到去服侍玉漏吃饭,见池镜没别的事吩咐,便自去了。 玉漏还靠在铺上,饭还摆在那里,没力气爬起来吃,只好说“不饿。”心想着那位素琼小姐。但不能问,这个女人以及他的婚事此刻在他们之间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她刚藉故进到这府里来,只要往上头扯,恐怕显得她有迫切“攀上枝头变凤凰”的嫌疑。 逃玉奴 第26节 她知道男人家最厌烦这个,尤其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简直怪得很,这样的男人偏不喜欢女人看中他有的东西,反而喜欢人家他看中所缺失的地方。 可他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生来富贵的人还会有缺憾? 她向榻上偷睐一眼,见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条腿弯折着搭到榻上去,背欹着后头一口暗红箱笼,脸向窗户偏着。炕桌上的热饭热菜滚起的烟把他的脸笼着,看不清楚。隔着窗上糊的轻纱,倒看得见对面院墙上的夕阳越缩越小了,慢慢收在墙后头冒出来的屋顶上 ,把黑的瓦照得油亮亮的。隐隐听见点紧锣密鼓,是小宴厅上传来的。 玉漏是没多大精神说话,他却怪,好容易有个嘘寒问暖献好的机会,他却话极少,像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在前些日子一气都说完了,此刻他也有点词竭。也许在这里守着根本不是他本意,是受络娴之托。 假的果然真不了,经不起一份试验,她不过是病一点,又不是要死了,他就不耐烦起来。她不由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俗语。 后来又想笑,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连“奸夫淫妇”也不够格,还欠缺身体上的亲密。 隔一会,池镜起身,把整张炕桌端到床上来。玉漏忽然有点惊措,忙撑着往上坐起来一些,“我不大饿,不用麻烦的。” 池镜没理会,把稀饭舀来先尝一口,“搁得正好,此刻不冷不烫,快吃了。” 原来他坐在那里是等着饭凉? 不对,她立马警告自己不该这样设想。女人太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爱上的男人也多半是经过自己的想像修饰过的,其实怨不得男人,是自己折在自己手上。 他伸着汤匙喂她,她吃过一口后就警惕地接过汤匙,有气无力地笑起来,“我自己来好了,这点力气还有的。” 池镜只好随便她,“这几样小菜别吃,大夫说你伤了肠胃,这几日只能吃点稀饭。” 玉漏点头,连看也不看那几碟菜。 池镜又觉得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好笑,“单吃稀粥是有些没意思,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漏微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贪吃的人。” 两个不坦诚的人,仿佛每句话都含着暗示。池镜看她一会,忽然温柔地笑了,用手抚顺了她睡得乱蓬蓬的鬓鬟,“凤翔晓不晓得你到我家来?” “太太说回头写信知会他。” “这也好。”他放开手,又慢吞吞地朝榻上走回去,“只是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想法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大夫去瞧你。这么不言不语的,累的是自己。 ” 玉漏在铺上细嚼慢咽,“告诉你有什么用?该病还是要病。给大奶奶晓得,想她苛待人的事是我传到外头去的,岂不更恨我了?你说的,忍忍就过去了。” 池镜笑道:“又不是叫你在这上头忍,忍不对地方,小命就丢了。” “这不是还好端端的?”玉漏把碗搁下,对他说起络娴的打算,“三姑娘说她不认得字,在你们家诸事不便,所以硬要我将我接来,一是为叫我躲开我们大奶奶,二是为她也有个帮手,我们太太自然就肯答应了。只是还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她。” “你能算会写,肯定帮得上。等你病好些,就跟她去见过我们大太太,从此只管安心住下来。”说着,他把一只脚踩到榻上去,轻浮地笑一下,“如此一来,我们倒比先前还便宜点。” 玉漏赧笑着向他看一眼,觉得他说着这样暧昧轻薄的暗语,人不该是远远地坐在那里。但他就是离她远远的,幽沉的天色向他们中间淹过来,把彼此埋在一阵暗蓝色的烟波里。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脑子陡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明白过什么来——他为什么嘴巴上纵情放肆,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大概他是怕真有了什么肌肤之实,她会缠上他。又或者他是想用甜言蜜语设个温柔陷阱,等着她掉进去,这样一来,当日后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完全可以说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可以推脱掉很大部分的责任。 她明白了,暗暗笑了笑,觉得这类男人最是坏。但她居然没有一点伤心。她也想恨他,然而自己同样心术不正,怎么恨得起来? 她突然打了个呕。池镜忙问:“怎么了?” 玉漏只觉一阵翻肠倒肚,忙弯下腰朝地上呕。没承想撞上他走来,可巧吐了他一身。 起初两个都没发觉,池镜也忙由床底下拽出个痰盂,拍她的背。待她吐完,他去掌了灯,玉漏才惊呼一声,“呀,吐你身上了!” 池镜垂首一看,衣摆上沾了大半截的污秽。玉漏羞愧不已,急着要下床找帕子替他搽。他把她摁住,提着衣摆抖两下,就去面盆架上洗,洗得一片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玉漏因说:“你快回去换了吧,仔细着凉。” 他不以为意,“着凉就随他着凉去,我走了谁照料你?外头那些人你叫不动,你也不好意思叫。” 玉漏皱着眉,“可是脏啊,这样三两下也洗不干净。” “我没嫌弃你,你倒还要嫌弃我么?”他笑笑,干脆把外头那层黑纱袍脱下来丢在墙根底下,只穿着里头的玉白软缎袍子,连着地上也胡乱收拾了一回。 “把窗户也打开吧,怪难闻的。”玉漏不好意思地说。 窗外有个月亮爬在墙头,风扑进来,那些紧密锣鼓也窜进来,在这宁静里显出一种荒腔走板的热闹。不过一会,池镜又将窗户阖上,“仔细又把病加重,好容易好了些。”他走回来,“这会肠胃里可怎么样?” “有点火烧火燎的疼。” “睡下去。”池镜坐下来,待她躺下去,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贴在她肚子上打着圈地按,力道不轻不重。 片刻玉漏就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 池镜也不问,猜那无非是一种感动。他心里觉得她可笑,真怕她在感动间说出要“嫁他”的话来。手却只管温柔耐心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 隔日晨起,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他大哥池兆林也在这屋里请安。 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 单看那身段相貌,兆林也如玉山在前,骨骼清朗。相貌与池镜还有三两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中那一缕缥缈的浮荡。然而通身气度又更贴近贺台一点,有股模糊孱弱的书卷气。这两者调和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独特的一份孩子气式的坦荡真诚,真诚得无耻。 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 老太太恼道:“从前的我就不和你算了,只是你上月的账,你自家想法子去,要么找你老子,要么找你娘,看他们拿不拿出点体己来替你开那些账。横竖官中的钱你别想,我这里也没有银子给你贴补。” 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 老太太横他一眼,又气又笑,“你几时少怄我些,我这身子自然就硬朗得很!你花那些钱,还不是拿去打发了外头那些娼妇,当我不知道,长板桥那巷里有个叫,叫——” 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毓秀睇了兆林一眼 ,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 兆林也睇她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等着老太太训话。 “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 兆林也不分辨,呵呵一笑就混过,见老太太没别的再说,便要辞去。老太太说够了,也就挥挥手赶他,又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嗓门嘱咐,“你别想着又到账房里去编钱!我已嘱咐过了,往后除了月钱和正经单子上的开销,一个钱不许多给你!” 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 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 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只得嗔他一眼,问起别的事,“仿佛听见贺儿他们屋里这两日请了何太医去,是不是他那急症又犯了?也没听见你大伯母说呀——我看她真是越来越没精神头了,儿子病了也不管?”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有这回事?”老太太朝毓秀望去,“家里来了客,我怎么没听说?你大太太也没说。”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是他们凤家哪门子的亲戚?”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老太太把胳膊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一面忖度一面点头,“这倒是难得,咱们仕宦之家的小姐们正经读书的也少见,多半只是认得些字。穷人家的女孩子竟还有能算会写的。”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微笑道:“告诉二奶奶,等这阵子忙过去,她的病也好了,领来我见见。”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她便问:“你笑什么呢?”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笑一笑,那笑不见情绪,淡淡的,“你快去吧,这会赶去史家,只怕史老先生的客正好也会完了。”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他想必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袍子底下被露水沾湿了一片。池镜料到他是来和他算账的,不疾不徐地把身子侧向一边,“大哥不忙着往大伯母跟前请安,也不赶着往外头去,倒有空在这里挡我的路。”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啰?”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池镜攒眉笑道:“我连我自己的账都不大清楚,还有功夫管你的烂账?”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这就更无从说起了,老鲁相公愿不愿意替你担待,那是他老人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又如何劝说得动他?论起来,他和大哥打交道可比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多,大哥可别胡赖人。” “你那日往账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池镜歪着头向他一笑,“你说得不错,老太太的性子,可真是说不准。”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 再则还有侯爵之位,现如今是大老爷袭着,可大老爷也是五十的人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老太太前头?就是老太太先死,死前又会不会有话立下?将来等大老爷死了,这侯爵之位到底是由他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若说儿子,池镜也是他生的,若说兄弟,给了二老爷,将来也是池镜的。无论哪头算,池镜都占着相当一部分的便宜。兆林无非是占一点老太太相较着面上更疼他一点,以及他是长房长孙的便宜。但那都不作数,他终日想着,他是空拳难敌四手,不免悬着心。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外头花销大,今日着了池镜的道,也合该他倒霉。他把个指头伸出来,冷笑着朝池镜点点,“你小心点,别叫我也抓着你什么把柄。”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账,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 到下晌开席,翠华脸色自然就不大好看。络娴脸色倒有些喜气洋洋,就为老太太私下问起玉漏的事,她说了,老太太并没怪罪她没回明,反叫等玉漏好了领来见见。 逃玉奴 第27节 桂太 太在那桌上听见,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待络娴回座,又叫了络娴来责怪了一句,“你领个人回家来也不先回明一声,连我也不知道,还等着老太太问。” 络娴又将玉漏伤寒的事情细说一回,仍说玉漏是穷亲戚家的表妹。 连老太太也不理论,桂太太也就不好多讲,帕子掩着嘴咳两声,瞥她一眼道:“等回头领来见过老太太再说。” 听见五姑娘芦笙在席上咯咯笑起来,“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又是于家姐姐,这会又新来个姐姐。” 素琼可巧就坐在芦笙对过,听见这话只向芦笙微微一笑后,仍把眼放到前面戏台子上去,顺便暗中瞅一眼前头那桌,那里坐着兆林贺台池镜弟兄。 厅内座次分明,今日于家太太做东道,单请了府内人口。老太太独在上头,左下首一桌是桂太太燕太太及于家太太,另一桌是大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右下首一桌是两位奶奶,一桌是自己家两位姑娘与素琼。 池镜这人素琼倒是见过的,头先在他们四老太爷府上。不过为避嫌疑,那时不过粗略看了两眼,只知他行容隽逸潇洒,言谈跅弛风趣,除此外并无多余了解。此番随她母亲搬到这里来住,晓得是两家相看,她自己也愿意先看清楚了池镜的品行才好。 她见他人稍微歪欹在椅背上,话不多,只和二爷贺台偶然谈讲几句,多半时候是把外头那戏台子盯着。然而看戏也看得心不在焉,人家哄然大笑之时他全没反应,手上只管慢条条地剥着杏仁,剥好了往嘴里一抛,那张常挂着点笑意的嘴慢嚼慢咽地在活动,从这里望去,总看见他一个喉结懒倦而有力地滚动着。 忽然老太太跟前那毓秀过去叫他,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素琼忙敛起眼角的余光,还看那戏,连他走过她身边她也目不斜视。 原是老太太叫他给于家太太斟酒,“去见过你于家婶娘。” 是跟着四老太爷府上称呼。 池镜去斟了酒,于家太太细看他几回,回头向老太太赞颂不迭,“先前在那边府里没细看,这会认真一瞧,真是人才出众。老太太好福气,儿孙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见她意思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自然高兴,客套几句后,又使毓秀下头叫了素琼近前来,向池镜说:“这是你婶娘的女儿,今年十七了,叫素琼,是你妹子。也给你妹子斟一杯。” 池镜放下酒壶作揖,“素琼妹妹好。” 素琼也福身还礼,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的神情,眼睛似看他不看他的。却从那静而亮的眼底,偶泄出一点光来。 随侍的丫头将她的酒盅取来,由池镜斟了,她敛着袖呷了一口,仍旧端了盅回席。池镜也照旧回座,经过她身边时,留意到她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戏。 然而当他落座一会,又察觉到她那一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溜过来。 贺台斜身过来秘密地问他:“如何?娶这位素琼表妹做你的三奶奶,虽不是皇上家的公主,也不算委屈你吧?” 池镜只是笑,心里无滋无味的。这类女人他在京时也会过不少,总是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仗着身份相貌,矜贵得要命,不肯轻易对谁先表现出一丝一毫喜欢,要人先去捧着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说捧,他是觉得全没必要,索性也懒得理她,照样看他的戏吃他的酒。 那戏台子搭得比大宴厅那头的略小些,一生一旦皆勾得粉扑扑的脸在那台子上装腔作势地追逐,眼珠子在那放大的眶子里滴溜溜乱转。锣儿锵锵敲了两声,从那金色的锣面间折射来夕阳的光,忽然有种断魂之感。 他大哥不知几时已经溜了,他算一算,再捱一会,只等着里头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女人家叽叽喳喳挤在一处暗中较劲的时候,没空留意到他,他便也可以溜出席去。 第33章 照高楼(o二) 黄昏将断不断的吊在天际,戏唱过去了两出,这才真正到了热闹时候。许多不当差的媳妇婆子也赶来小宴厅上看戏。年纪大些的搬着凳子坐,年轻的丫头或是倚在柱子旁,或是立在隔扇门边,大家嗑瓜子剥干果,嗑哧嗑哧的,像一群老鼠掉在个大米缸里头。 不一时厅内掌上灯,顶上挂着六个大四角宫灯,几面墙根下点着十六根高立银釭,各桌上也有六头烛台。还有一点太阳的余晖,映着烛火,又勾缠着各人头上的钗光,黄澄澄的耀眼。 老太太刻意戴着只金牡丹嵌红宝石分心,家常是不戴的,可今日不同,于家太太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她有意戴给她看,不能给四老太太背后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是非,说起她出身寒微之事。 这分心繁重,压得她脑袋疼,人便歪靠着陷在那雕花黑榻上,不忘称赞于家太太,“他婶娘请的这戏班子倒好会唱,比我们自家养的几个小戏强些。” 于家太太忙在凳上调转身,“我人生地不熟的,原也不知道南京城哪个班子好。还是在前几日在那边府上见他们请,看了两出也觉得好,今日特地打发小厮去那边府里打听了请来的。” 老太太嘟着嘴嗔道:“婶娘真是有心,说还席还真格摆这样大的阵仗,哪个要你如此破费?下回可不许了啊。” 于家太太笑道:“我不过是出几两银子罢了,劳累的还是老太太府上这些人,我还不好意思呢。” 说话间,捧着泥金戏单子上去给老太太,请她点戏。老太太隔得老远问素琼想看哪出,素琼立起身来推辞,“老太太自然比我们知道些,还是请老太太点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言讫便微笑着坐下来,也不大与同席的芦笙金铃两位姑娘说话。芦笙年纪小,少不得聒噪,因和四姑娘金铃不大融洽,不爱同她多说。又嫌无趣,因看见素琼腕子上戴了只嵌碎蓝宝石的银镯子,便拉过她的手来看,“我也有一只嵌蓝宝石的,不过我那只是金打的,嵌的石头也比你这个略大些。” 未及素琼开口,金铃先障帕轻轻笑了声。芦笙横她一眼,见她只盯着戏台子看,以为她是因前头的戏而笑,也就不理论了。 这间隙里素琼把腕子抽回去,并不讲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算是应答了芦笙。 偏芦笙年纪小,也没个眼色,又说:“不信改日我拿给琼姐姐瞧。” 金铃听不下去,已拔座起来,自往上头长辈跟前去斟一轮酒。 素琼却不大好走开,还要硬着头皮和芦笙客套疏离地周旋,“我有什么不信的?你们家自然什么精致东西都有。” 然而心里却有些鄙薄,这蓝宝石嵌在银手镯上倒比嵌在金手镯上好看,芦笙哪里懂,自以为越贵重越好,浑身的铜臭气,竟一点没有侯门千金的涵养。 芦笙自在那里得意,“这倒是,我有好些头面戴不上,白占着首饰匣子。琼姐姐,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拣两件,权当我送你的礼。” 送礼倒是其次,其实是见素琼素日穿戴清新雅致,卓尔不凡,因此有意要叫她也见识见识她的好东西。 素琼敷衍道:“无功不受禄,无端端的你送我礼做什么?我不能白受你的。” 芦笙欠身过来,抑着声说:“听我娘说,你将来是要做我三嫂的,我做小姑子的送嫂子一份见面礼,这不算名目么?” 只怕给人听见,素琼忙惊着四面看看。见无人留意到,眼底下翻出一抹红云来,嗔一眼芦笙,“你这小丫头,净是胡说。” 说完又看戏台子,余光朝斜下一瞟,池镜早不在那桌上坐着了,只剩贺台和后到的两位族中兄弟在吃酒谈天。她忙把眼收进里头来找找,只是乌泱泱的脂粉裙钗,连个男人的影也不见。她的心像给人陡地推一把,跌了一跤似的,一片惶惑失落的情绪。 天色倾颓下来,台子上演着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戏,这样的戏就是要闹哄哄的才好,敲锣打鼓一阵一阵地掀腾着,连玉漏这里也听得见一点。 她见好许多,嫌躺得久了,起来将窗户打开,把一盅热茶 搁在窗台上,脸枕在手臂里看前头那紫藤花架。 上头晾着些女孩子的衣裳,也有络娴的,也有丫头们的,五颜六色,像是一片片风月旗幌。络娴夫妻在那头吃酒,蓝田和佩瑶都跟着伺候,下剩的丫头不是哪里闲耍去了,就是在正屋里看管屋子。不像在凤家的时候,没人到她这里来找茬骂人,还有些清静得不习惯。 自然也没人管她,有个小丫头才刚送了稀饭来就走了。要先吃了药再吃饭,药还在小炉上煎着,咕嘟咕嘟冒泡,那声音在杳杳锣鼓中,显得格外岑寂。 “怎么偏在风口里吹着?” 玉漏把脸从臂上抬起来,看见池镜站在窗外,她笑了一笑,脸上有了精神,“才开没一会就让你碰上了,屋里一股子药味,你进来么?” 虽如此问,人已走去外间开门。池镜笑着进来,走进里间把外窗拉来阖上,“才好了些,哪里经得住风吹。” 玉漏自去给他倒茶,“你不是在那头看戏吃酒么?” “没意思,闹得脑仁疼,躲出来了。” “三姑娘和姑爷还在席上?” “他们不敢溜。”池镜因见她递茶的手,将茶很快接了放在炕桌上,握住她的腕子朝身前掣一把,去摸她的额头,“不烫了。吃饭还吐么?” 玉漏站在他两个膝盖之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偏让一下,“不晓得,今日还没吃呢。昨日吃了几口芥菜肉糜稀饭,倒是好好的。” “这时候了,怎的还没吃饭?” 玉漏藉故去看药罐子,轻轻走开了,一面朝外间饭桌上递去一眼,“早午还是没精神,就没起来吃。晚饭在那里,要等吃过药才吃。” 她穿一件黛紫长衫,像挂在架子上,风一吹,那衫子自肩底下空空荡荡地摇摆着,很有一股孱弱缥缈的风情。池镜看着她蹲在地上扇那小炉里的火,火光扑在她面上,她在红热的气焰里瞅他一眼,又溜走了目光。 他觉得后脖子上发痒,抬手去挠,又挠不对地方,就笑着放弃了。他将背欹到榻围去,仰着面孔,反手去抠窗纱上嵌着的那枚小小的圆月亮,只管沉默下去。 玉漏知道,他为了少一份责任,等着她主动献身。她可没那么傻,虽然贞洁在她看来没什么要紧,但她不能如他的意。眼下他对她有一点爱么?她没这个把握,吃干抹净后,兴许他会翻脸无情,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旁的法子,只能靠这份肉体之欲引着他持续深陷。 “你进来的时候,丫头们没问你?”她问。 池镜端回面孔,“进来时院中无人,没人瞧见。” “那头几时散席呢?” 她这般问,无非是怕络娴贺台回来撞见他在这里,他不好交代。她倒比他还小心。 “还早着呢,坐一会我也还要回席上去。”他一壁说,一壁就着洒在炕桌上的几滴茶汤胡乱画着些什么。其散漫的态度,好像不是专门为瞧她来的,是躲清闲躲到她这里。 药煎得差不多了,玉漏把罐子端到圆桌上,等着那些蠢动的泡一个个破灭,用一支箸儿滗在灌嘴朝碗里倒。罐子整个又烫又重,把手上包着绢子还有点握不住,倒一点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歇。 池镜看两眼看不过去,走来赶她,“你去坐着。” 吃了药歇会就该吃饭,池镜去取那只提篮盒,几个碗碟摸着早已是冷透了。玉漏不甚介意,仍端起碗要吃。池镜皱着眉拦她的手,“这还怎么吃?” “不打紧,这是绿豆稀饭,凉了也是一样吃。” “又不是消暑热。”池镜忽然不耐烦,夺过碗来,欲往外头正屋里去吩咐丫头。走到外间,又掉过头来夹着额心对她说:“你不许动,我叫人重新做了来。” 玉漏有点意外的喜欢听他这“命令”的口吻,不耐烦地强迫着,一定要人顺从他。可能是她自己为自己操心计算得太久了,难免有疲惫的时候,有个人给她下命令替她做决定,只要说对了地方,她也肯听一听。 她禁不住一笑,随后仿佛怕给自己看到,就把脸低下去。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点,小臂搁在腿上,两手在膝前相互抠着指甲。睡散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挡在侧脸旁,像一片帘笼。自那帘笼后头有一侧低垂的眼睛,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来,挡住了目光。 墙上是她整个放大了的侧影,仿佛虚化出一个庞然的怀抱。池镜静静立在碧纱橱外看着。她没察觉,还是悄然坐着,但池镜似乎听见她在说话。她的声线绝不似一般女人尖细娇嫩,常是轻轻的口气,更像是傍晚的冷风,徐徐而消沉。 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进去,没声没息地走了。 玉漏独坐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心下诧异,走出来查看,看见外间那两扇门敞开着,门扉“嗑嗑”地被风打出细细的声响,门外廊庑底下有只灯笼轻轻地摆动着。仿佛刚有人在这夜色里徘徊过,又走了。 正有个小丫头子挽着个提篮盒进来,朝屋里睃一眼,“咦,三爷走了?” 玉漏也不知道,笑了笑,“像是走了吧,没见他人。” 那小丫头将提篮盒内的一碗火腿煨稀饭取出来,一并取出两碗小菜,端去里间炕桌上,“三爷吩咐重新做的,你快来吃了吧,省得一会放冷了,又要厨房重做。大厨房里头这时忙得很,他们不耐烦。” 玉漏因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总是劳烦你们。” 那丫头没说什么,玉漏邀她同吃,小丫头嘴馋,推了两声就也坐下来,把两碗小菜并作一碗,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饭。静静吃了两口后,瞅一眼玉漏,“我们三爷为什么总来瞧你?” 玉漏微笑道:“你们三爷和我家大爷是至交好友,他见我病得厉害,不好不来看看,大概是怕我病死了,没法向我们大爷交代。” 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想不到那些弯绕,听她说得自然有理,“你就好了吧?我们二奶奶还要领你去回明老太太她们呢。这两日听见有人来问,要是给老太太太太她们知道你在我们家,又没回明,恐怕她们怪罪我们二奶奶。” “等我这两日好全了就跟着二奶奶过去。”玉漏捧着碗,向她窥探着笑一笑,“听说你们老太太很厉害?” 丫头歪着头思忖一会,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有时候厉害,又时候又和气得很,说不准。都说我们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们,所以脾气也怪,阴晴不定的。” 这倒是头回听说,玉漏忙打听,“你们老太太难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是倒是,不过娘家只做个小小县丞,还是后来同我们家做了亲家才升到县令的。没做几年,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县令。如今他们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不过都是些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混口官饭吃而已。” 小丫头没几多心眼,一打开话匣便关不住,也不论信得过信不过,凑来就说:“他们江家的子弟还不都是仗着我们池家的势,其实里头根本没几个人才。” 玉漏奇怪,一个小小县丞家里,如何能攀得上这侯门之亲? 那丫头继而解惑,“是那年我们曾老太爷回南京来祭祖,往句容县去打猎,在那山上走迷了十来天,人险些没饿死。幸而碰见老太太的爹娘回乡下给岳父岳母上坟,将他给救下了。他为报这救命之恩,就聘了他们家的独女做长媳,就是我们老太太。” 听了这陈年旧事,玉漏不禁去想,要是池镜他父亲也上山打猎走迷了,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可不比如今和池镜在这里打擂台轻省得多?可惜二老爷在北京做大官呢,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这 逃玉奴 第28节 南京来。 她酸溜溜地感慨,“你们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小丫头先是点头,后又迟疑,“也不见得,听老妈妈们说,我们老太爷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年轻的时候就爱胡闹,还没等老太太进门呢,他在家就先同丫头生出个儿子来了,就是我们家大老爷。老太爷自己的名声弄得很不好听不算,还带累着老太太没进门就给人嚼舌根。进门后老太爷又不大和她要好,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受尽了兄弟妯娌丈夫的冷落,连下人也时常奚落嘲讽她几句。” 玉漏一脸骇然,“你们大老爷不是老太太生的?” “非但大老爷不是,连二老爷也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他们都是老姨太太的儿子,不过由老太太养着。听说老太太进门第三年怀了一个,都说是男胎,谁知六个月的时候,却因那日和我们老太爷吵架,气得小产,只生下个死胎。后来又过好几年才生下一位小姐,就是我们家姑太太。” 这几夜里玉漏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在敲木鱼,和同屋那蓝田说话才晓得,正是这位姑太太。姑太太如今三十五的年纪,明明早就出了阁,不知何故又常年住在娘家。她成日深居简出的,无事不出门,只在屋里礼佛修行。再多的蓝田也不大清楚,玉漏也没好多问。 因问这小丫头,小丫头道:“听老妈妈们说,我们池家还在北京居住的时候,姑太太是许给了郑国公家。成婚几年,姑太太总没身孕,婆家对她有些言语,连姑老爷也渐渐待她不好,冷落她不说,三言两语不对付,就要骂她。那回不知怎的动起手来,将我们姑太太给打了。老太太听见不依,吵到他们府上去将姑太太接回家来,从此就没再送回去。后来我们家搬回南京,姑太太也跟着回来了。” 原来池家还有这些故事,玉漏捧着碗低头沉吟着。 可巧小宴厅那头也正说到姑太太,于家太太笑着道:“今日原也想请姑太太也来坐坐,可姑太太说是清静惯了,不肯来。” 老太太回道:“她这几年迷上了佛法,竟比我个老太婆还像个老太婆,门也不大出了,家里的事情也不过问,简直做了半个姑子。” “正是呢,我们住在她隔壁院里,见她时常都穿得素净,夜里听见她诵经,倒觉得格外清静安神。”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说她的事,把身子歪正了问毓秀,“几更了?” 毓秀道:“还不到二更呢。” 老太太嫌时辰还早,吩咐传了家里三个小戏到厅上来,用笛筝合奏唱一段小调。小戏皆未装黛,只有个唱小生的不知哪里换了件男人的直裰袍,手执折扇,打在手心里,正用苏州话的唱到一句“日思夜想”。 恰巧撞在素琼的神思,又朝下席上望去,不想池镜几时又坐在那里,换了件黑莨纱绣袍,藻井上坠下来一只四角大宫灯,那金色的烛光在将他埋起来,仿佛他周遭砌起了几面看不见的墙,使他和众人隔绝,有种不同流的沉静。 他一侧眼也看到她,便向她微微一笑,又有礼地调开了目光。素琼自进来就听见院里池家的丫头说,他们池三爷是个爱说笑的人,也没有主子架子,和谁都能调笑两句。这一下看来,又觉得他不像他们说的。他的目光尽管和众人聚在一处,那苍冷的脸上却偶尔闪过一丝离索的神情。 素琼疑心自己脸腮红了,慢慢把冷清的眼睛移开,怕忽然调开反而给他察觉她心里的慌张。她才不想给他知道她是一眼就瞧中了他,所以从不肯主动去和他搭话。 然而隔了几日,这日午饭刚过,他就走到她面前来了,说是老太太打发他来问问她们这里想挂什么颜色的帘子。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是特地打发他来和她们母女说说话,让彼此增添些了解。 于家太太忙喜喜欢欢地将他请在榻上坐,素琼待要让回房去,于家太太喊住她说:“也不怕什么,论起来还是亲戚,你们兄妹一起坐着说会话谁还议论不成?”扭头又向池镜笑,“你们老太太想得也太周到了些,这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挂着,这帘子挂不挂都不要紧。” 这几间屋子一向空着,一应陈设还是她们母女来前才吩咐摆上的,帘子一直没来得及挂上。 池镜笑道:“这屋子外头就是池塘,这几日天气热起来就有蚊虫,我们池家的蚊子也好客,见有婶娘和素琼妹妹两位贵客在这里,少不得也要来打招呼。” 于家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素琼在底下杌凳上坐着,也憋不住一笑,终于舍得将眼睛放到他身上来,但仍矜持地不和他讲话。 “怪道人都说你这孩子会讲话。”于家太太笑完,不住打量池镜,心里已十分认同这个女婿了。“你父亲在京城一向都好?” “常有家书送来,信中倒是都说好。” “你原是常年和他在京住着的,这次回来久住,想必他心里记挂你。” 池镜也说不清,他父亲常年离群索居,就是幼时阖家都还在北京的时候,他也对家里的人和事一贯不问。如今来信也只问候老太太,或是说些朝廷里的风向,连燕太太和芦笙也甚少问及,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头到底惦记谁。 但他笑着点头,因为他父亲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他这身才学,还是他父亲精挑细选地请先生教导的结果。 一时丫头瀹了茶来,于家太太忙招呼,“快尝尝我们苏州带来的茶。”只待池镜呷过一口,她便追着问:“好不好吃?” 池镜笑道:“苏杭本是产茶的地方,又是婶娘家中带来的,自然比我们家的要好。别看门第,说不定越是好东西,越是要近身的人才吃得到,譬如我们这些人,吃的茶大约兴许还不如苏杭寻常百姓家里吃的好。” 于家太太还怕他吃惯了好茶嫌弃,听如此说,忙不迭地就吩咐丫头,“把我们家带来的茶包一包给三爷带回去。” 素琼因不喜欢她娘过分慇勤,掩着手帕咳了一声,微笑道:“娘,人家不过是客气。” 池镜看她一眼,又向于家太太一笑,“婶娘放心,我从不是假客气的人。只是白白得了婶娘的好茶,不孝敬点什么总是无礼。不知婶娘这里缺个什么?明日我打发人送来。” 于家太太瞅一眼素琼,道:“你们家凡事妥帖万全,什么也不缺。不过不能拂了你的心意,既如此,明日送一碟栗子糕来好了,我们素琼最爱吃这个。” 池镜点头答应,又把素琼看一眼。素琼只觉血从脖子下头往上涌着,怕涌到面上,便欲起身回房。谁知池镜也起身告辞。她因此认定,他来这一趟,是特地来见她的。也许是他们老太太的意思,也许是他自己的想法。她禁不住往后者去想。 于家太太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睃一遍,笑盈盈吩咐,“素琼,你替我送送你镜哥哥。” 院门出去便是池塘,有一座九曲桥,两个人在桥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都不说话。素琼是等着池镜来和她说,想他一定少不得要与她搭讪的,谁知都走到了对岸他仍没开口。 她思忖片刻,立定了回头看他一眼,“镜哥哥,我只好就送你到这里了,屋里还有活计没做完。” 池镜向她作揖:“有劳你。你请回吧。” 素琼很是失落,绣鞋将转不转的,正是踟蹰之际,老远看见两个人由林荫里走出来,认出是二奶奶络娴领着位姑娘,那姑娘却很面生。她有了俄延的理由,在原地站着,等她二人走近了点头招呼,“二嫂子,你怎的逛到这头来了?” 络娴不大喜欢素琼,只淡淡微笑回礼,拉着玉漏引荐,“这是我娘家表妹,因她今日病好了,领着她拜见家人。才刚从老太太那里出来,我想着太太她们大约在歇中觉,就领着她先在园子里逛逛再去。玉漏,这位是于家三姑娘,素琼表妹。” 素琼点头致意,玉漏则福身还礼,起身眼朝旁边一溜,见池镜反剪着一条胳膊,并不看人。玉漏有点疑惑,自那夜他去吩咐丫头重新送饭未归,后头一连几日都不见他再来。难道是哪里得罪了他?思前想后想不明白,索性也不睬他。 倒是络娴不服气,叉起腰来歪着脑袋瞪他,“小叔,怎么,见着素琼妹子,眼里就看不见别人了?既如此,往后我们那里你也别去,去了我也叫你二哥打你出去。” 池镜忙打拱赔罪,口气有点哄她的意味,“哪敢呢?你们嫂子妹妹的在说话,我何尝敢插一句嘴?” 络娴把鼻子一皱,剜他一眼,“少来,不问你你还看不见我呢!” 素琼在旁见他叔嫂玩笑间另有一种亲昵,心内不自在起来,眼在他二人间睃了一睃。这二人皆没察觉,只玉漏看在眼中,笑着和她解说:“我们三姑娘和三爷自幼就熟识。” 经她一说,络娴适才觉得言谈之间有点不妥。可心想着素日和池镜当着阖家的面也是如此,连家人也不曾错怪什么,而今反要向个外人分辨,真是没意思。 因此只把这恼算在素琼头上,怪她端庄得跟个老先生似的,旁人稍微活泼些的,都给她衬成了不正经。 池镜进而向素琼道:“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自幼和二嫂的大哥要好,总往他们府上去,大家常一处玩闹。她虽自幼就和我二哥定了亲,可小时候谁懂这些?谁能想到昔日常拖着两条鼻涕虫的小毛丫头一长大,还真成了我二嫂了。” 正说着,络娴捏着袖口打他一下,“谁掉鼻涕了?!” 池镜歪着看一眼素琼,“你瞧,这样子还不是个毛丫头?叫我如何拿她当长辈敬呢?” 素琼掩着嘴笑了。 玉漏听他和素琼说话这口气有几分客气周到的意味,神色也不似往日那种倦淡疏离,倒有点庄重。心下明白,他对这门亲事多半是持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不见得多喜欢,但也不反对,没有私人的情绪与喜好,所以才不放任自己私人的态度。 她反而缓了口气,觉得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胜算在。 又再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头走开了。玉漏仍和络娴往桂太太那头逛去,回头见池镜走远了,素琼也已折返回九曲桥那头,却在那岸驻足回首,朝池镜的方向看了一回,仿佛等着他回头看她一眼似的。 玉漏想笑,“等”有什么意思?多少女人这一身都是空等过去的?她和她们不同,“等”要么是她拿来敷衍人的情话,要么是她抛砖引玉的手段。 第34章 照高楼(o三) 因此这一向,池镜没来找,玉漏也不急,也不向络娴拐弯抹角打听,只管养她的病。别的都大安了,只肠胃还是拖拖拉拉不见好,如今还是只吃稀饭,清汤寡水的,没得又把人饿瘦了一圈。 桂太太一眼见到就觉得这丫头没福相,不大喜欢,况且知道她其实是凤家的丫头,凤翔的房里人,因怕人议论才说是凤家的远亲。 她虽不和络娴计较这说法,自然也不拿玉漏当什么亲戚看待,连个正经眼色也没给,只端着一碗药,看着碗里,用汤匙慢吞吞地搅着药汤,脸上有点烦嫌,“老太太怎么说?” 络娴没她示意不敢坐,立在跟前回道:“老太太说叫玉漏还跟着我住,正好我那丫头蓝玉出阁了,就将蓝玉那每月二钱银子放在玉漏头上。” 桂太太听见这话瞅玉漏一眼,“还说了什么?” 络娴想了想,老太太也没什么要紧话,只是粗略问了问玉漏家里的境况,听见玉漏她娘的娘家是句容县的农户,倒笑了笑。 “噢,说来也巧,玉漏她母亲的娘家和老太太祖上是一个田庄上的。” 怪不得呢,老太太这人谁猜得透?素日最恨人说起她的出身,她父亲是农户出身,全凭下苦力才供出他个举人,千辛万苦做了官,在他们乡下是了不得的事。可跟南京城这些达官显贵怎能比得?所以老太太做媳妇那些年,不论家里家外都看她不起,所以不喜欢人家说她娘家的事。 谁知今日又变了心情,撞见半个同乡,倒有点喜欢似的,真是阴晴不定。桂太太只得搁下药碗道:“既如此,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将玉漏姑娘安置在你院里,补蓝玉的缺。” 络娴笑道:“我原就是这个意思,玉漏能算会写,还能帮衬着我。” 这一下桂太太提起两分精神,重新打量几眼玉漏,“你会写字?” 不及玉漏开口,络娴先道:“何止会写字,是正经跟她爹读过书的。她爹是秀才,四书五经她都学过,很有些学问呢。” 桂太太乜她一眼,“又不是问你。” 玉漏接嘴道:“二奶奶过奖了,只稍微会写几个字。” 大奶奶翠华和四姑娘金铃皆在一旁坐着,金铃没旁的表示,也不说话,翠华却把眼在她二人身上斜一斜,笑道:“我们二奶奶不识字,想不到娘家的丫头倒读过书,真有意思。” 络娴看她一眼,很快恢复笑脸,“还有件事要回太太,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叫把清明诸事都交我去办。” 这一项去年还是翠华在办,今年又变了,翠华不由得换了脸色。 不过变来变去,还是桂太太手底下得力,她倒没所谓,指了指翠华道:“你头一次办这事,多问问你大嫂,她比你略知道一些。” 翠华没应声,兆林上月的亏空还是她由这些事情匀出来的银子填补的,按兆林的脾性,哪能说省就省?下月照样还有那些亏空,如今手里又少一处进项,长此下去,岂不要拿她的体己钱来填房里的亏空?因此万分不高兴,心里暗骂着老太太,顺便连桂太太络娴也没绕过,一样骂她们。 络娴听不见,朝她笑笑,“少不得要常去搅扰大嫂了,大嫂可别嫌我烦。” 翠华皮笑肉不笑地歪在椅上拨弄茶碗盖子,“哪能呢,弟妹揽了这宗事去,我还轻省点。” “好。”桂太太在上头点着头,很好,两个媳妇争来斗去,想方设法的把差事办好,功劳自然都是算她这个婆婆的。如今络娴手底下添一名“能将”,愈发能办几件漂亮差事了,不怕老太太不放心把家交到她手里。 她有意要向燕太太耀武扬威,吩咐络娴说:“领着去见过你二婶子吧,估摸着她也午睡起来了。” 叵奈燕太太见着玉漏,听见这些话,也不觉得怎样。给老太太阴一阵阳一阵地折腾这些年,她早把那当家做主的念头抛闪了,只盼着少出错,少叫老太太挑出刺来说,芦笙果然能当选晟王妃。 待芦笙嫁入皇帝家,那才叫正儿八经的翻身。她心里唯一还和桂太太相争的,是这门好亲事。不过这一阵二老爷那头又没提这话了,先时来信也只说了皇上问起他们家两位姑娘的话,并叫这头先不给两位姑娘议亲,别的都是阖家的揣测。 她正打算着这两日写信去问问二老爷,又有点犹豫。她那位丈夫简直不像个丈夫,就是从前朝夕相对的时候也一句私话没有,何况如今老天长地的隔着。说不定写信过去,他就回一句“勿揣圣心,勿生贪念。” 这是他的做派,她想着就笑了。 络娴不知她在那里呆笑什么,歪着眼窥她,“二太太想着什么好笑?” “嗯?没什么,我想着你这表妹一来,如今家里就更热闹了。”燕太太回过神来,吩咐屋里的丫头,“去叫姑娘过来,她不是成日吵着要见见她二嫂家的妹子?” 不一时芦笙叮铃当啷地过来,一看玉漏穿戴朴素,心里的热情先就冷了大半下去。心想果然是底下人说的,压根不是什么小姐,就是他们凤家的丫头。 她绕着玉漏看一圈,秃噜着下嘴皮子问:“你多大年纪?” 玉漏说了,她不过“噢”一声,就往榻上走去,挨着燕太太坐下来,“那还要 叫你一声玉漏姐姐啰?” 玉漏忙道:“这可不敢当。” 芦笙恹恹的,“你会打络子不会?” “会打一些,五姑娘想打什么样的络子?” “你等着。”芦笙又跑出去,未几片刻取了个颗丸子大的金珀来,坠在玉漏眼前,“拢这个的。” 玉漏一看那金珀通体晶莹,就是在唐家也从未见过这样大个头的,惊得说不出话来。芦笙看见她这神色愈发得意,特地将珠子在她眼前晃两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玉漏认得也装不认得,讪着笑了笑。 燕太太也拿去看了一回,“这是哪里来的?” 芦笙笑道:“过年的时候姑妈给的,说是给我做压岁钱。” 逃玉奴 第29节 “这只怕是你姑妈的嫁妆吧——她竟也舍得给你?” “姑妈说如今她礼佛修行,不喜欢这些身外物。还说将来她那些东西,迟早要一件件都给了我呢。” 燕太太又摸一回,笑着还给她,“你可得小心保管,可别碎了丢了,枉费你姑妈疼你的心。”又向玉漏道:“就烦你给她打个络子拢起来吧。” 玉漏因问:“不知五姑娘是要坠在哪里?” 因问家里来了个品味不俗的素琼,芦笙恨不能将一切好东西都挂在身上来,要显眼,叫人一眼瞧见,就说:“坠在金项圈上吧,你会配颜色么?” 玉漏笑着摇头,“姑娘说用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 芦笙叫人取了些彩线给她,说下红黄蓝绿都要掺杂一点,唯恐人留意不到。玉漏仅仅一想便眼冒金星,一面答应着和络娴告辞出来,憋不住问络娴:“你们家这位五小姐,真能当上王妃?” 络娴也笑,“谁叫她老子是兵部侍郎呢,又是内阁的人。” 玉漏简直恨苍天无眼,偏给这样蠢钝的人一副这样好的出身,愈发觉得自己冤屈,脸上便失意地笑着。 一日应酬了这些人,络娴早有些累乏了,在一旁吁着气,“你看我们家里这些太太奶奶姑娘们,哪个是好打发的?今日初次见面,就给你吩咐下了这些差事。别的就罢了,打络子这起小事,你能推就推过去,做什么要应承?” “我到你家来,总不好白吃白住呀,既是小事,也没什么打紧。” “可眼前就是清明,老太太交给我的那一项事情,还得你替我在账上精打细算着呢。” 玉漏笑道:“没什么,我拣空子替她打好就是了,又不费功夫。” 两人说着由洞门踅出来,外头又是个大院子,见那北屋廊下有两个丫头正坐着针黹。络娴说一句“这是小叔的屋子。”玉漏方回想起来,那回池镜送她衣裳,就是叫她在这院外头站了一会。 既来了,没有不招呼一声的道理。络娴领着她从廊下踅过去,向那一排排槛窗上喊几声“小叔”,却无人答应。 有个丫头立起来迎,“二奶奶,我们三爷不在家。” 络娴道:“午晌我才在花萼居那头撞见他,怎的又不在家?” “回来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那丫头把眼移到玉漏身上,惊笑一下,“咦,是你?” 玉漏发了下懵,听她说起才晓得,上回为衣裳的事看见过一眼,那两件衣裳里还有一件是她的。 她是叫金宝,看着和玉漏一般大,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机灵和善的人。却是底下还坐着那个脸上淡淡的,穿一套湖色衣裙,年纪略大些,不大睬人,只捧着绣绷做她的活计。 络娴叫她“青竹”,并嗔她一句,“青竹姐,你也不劝劝小叔么?成日由得他往外跑。” 青竹抬额看她二人一眼,向着柱子把身子散漫地靠上去,笑着的语调似有发冷,“我劝得住他么?” 玉漏暗咂这口气有点不对,出来就和络娴打探,“那位青竹像是池三爷的房里人?” 络娴笑笑,“是他房里执事的大丫头,有没有旁的干系,他们关上门来,谁知道?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对外说?反正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家哪位爷的屋子没几个人放着?就是二爷从前还有几个呢,不过自从我进门,都打发了,只剩个执事的佩瑶。” 玉漏声音里也表现出事不关己的闲淡,“我听她说起池三爷,口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这屋里的人都是劝不住小叔的,说是他的丫头,其实常年分散。先时他在京城也没带着她们,京城的房子里有人伺候,她们只在南京守着这几间空屋子过日子。如今人虽是回来了,又都各自长大了,不像别的屋里的丫头,和主子是一年一年混过来的。” 玉漏暗暗疑惑,既如此,青竹那似含幽怨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到一旁,只等黄昏时候静下来才慢慢梳理这一日所见的这些人。最后梳理到青竹身上,仍坚信她和池镜关系匪浅。不过威胁不到她,青竹只是个丫头。 回头一想,她自己还不是个丫头,又比青竹还远着一层呢。真要论起婚事来,当然是那位素琼小姐最有可能。听络娴说,眼下两家都彼此看好,只待素琼自己点头答应。 蓝田道:“听说去年在苏州,于老爷看中了一户人家,可琼姑娘没瞧上,就搁下不提了。他们于家疼爱小姐,不强小姐们的意思,真是难得一见。” 玉漏因问:“为什么琼姑娘没瞧中?于老爷做着那样大的官,他瞧上的门户,想必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琼姑娘听说那位公子有点好赌。其实官宦子弟,因为有钱,谁身上没染着点奢靡习气?那位张公子也不是真好赌,不过是场面上维朋友,少不得要玩一玩闹一闹。琼姑娘也太较真了些。” “她难道想寻一位十全十美的丈夫?” “哪个女人不想呢?不过我们这样的,怎好和人家千金小姐比?咱们能嫁个勉强能养家糊口的汉子就算顶好了。”蓝田笑着向外走,一面招呼她,“吃饭去呀。” 墙后头隐隐听见络娴嚷着要洗澡,丫头们一时乱忙起来。既说了玉漏是补先时那位蓝玉的缺,她也不好闲着,忙往前头屋里去伺候。 络娴却说:“这些小事用不上你,何况你那肠胃上的病还未好全,又累什么?快去吃晚饭吧。” 丫头们都是在院门外头三个老妈妈屋里吃饭,除去伺候络娴洗澡的,扫洗打杂拢共还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八仙桌上坐不下,玉漏外来的,不好和她们争,只捧着碗随便搛了些菜立在柱子旁悄悄吃。 也不知是按了哪位妈妈的口味,油大盐重的,玉漏吃了一会就觉得胃里不大爽利,自回房歇着。这时节天长起来,园中群芳渐开,没事的吃过饭都肯去逛逛,寻别屋要好的丫头婆子说话,蓝田也往外头去洗衣裳。玉漏掌灯闲坐一会,正觉无趣,忽见池镜走了来。 他身上带着酒味,进屋先四处瞅瞅,见没旁的人,才在外间窗户底下坐下来,“蓝田呢?” “她外头洗衣裳去了,想必还有一会才回来。”玉漏替他倒了热茶,握在手里,站到跟前来提醒他,“不过二奶奶和二爷都在屋里。” 他斜上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笑着,“你怕?” 玉漏把茶搁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微笑道:“给他们瞧见,少不得要问。” 池镜放着那茶没吃,歪着脑袋维持着一张醺红的笑脸。玉漏晓得他是吃醉了酒,所以今日又忽然来了。但她不能问他为什么前头一连好几日子不来,好像问一句都像是在逼他什么。 她在心里编著谎,预备着一会蓝田回来撞见好和她说。可还没等到那时候,池镜干坐一会便起身,“走了。” 才说完就朝门走了,玉漏浅送两步,扶着门框看他从 那洞门一径出去,觉得没头没尾的,不晓得他这一趟是来做什么。 连池镜自己也不知道来这一趟为什么,似乎吃醉了酒,想到上回在这屋里看见她独坐时的情形,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来。他很记得那晚上她寂静地坐在那里,褪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剩下一片呆怔的冷静从容,像把冷透了的壶坐在冷透了的炉子上,壶里装着一片死水。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不爱他。也许她很擅长装样子骗人,可是不巧,刚好他对“爱”这东西天生敏锐,即便一时受了迷惑,但想在他心里瞒天过海是没可能的事。他虽然缺少“被爱”的经验,“无爱”的经验倒是多得很。 他走回房中,吃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倒好,起来便觉一身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什么担子似的。当然一旦心里没有了负累,也会觉得有点空。 不过不要紧,老太太的姻缘符往后接二连三地下到他头上,总寻出些由头打发他往花萼居去。多走几趟便是熟门熟路了,和素琼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素琼的清高端庄的架子依然摆得十足十,和他一处也多半是他想着话头搭讪,否则她就一言不发。 这日于家太太留吃晚饭,吃过照例要素琼送池镜。送得多了,送的路也是越走越长。用池镜的话说:“多走一走消消食也好。” 素琼看他一眼,笑道:“是这话,成日在屋里坐着也怪闷的,比不得你们男人家,还常出门走动走动。” 池镜随便笑着,“你前日和婶娘不是也往四老太爷府上去了一趟?” 说话间走到一处八角亭里来,趁着夕阳坐一坐。素琼坐在那头,微微倚着柱子,面颊浮上来一缕闲愁,“去也是在屋里坐着,哪及你们潇洒。听说镜哥哥昨日与朋友到郊野踏青去了?” “不过是应个清明的景。”池镜坐在那端,隔得远远的,架着一条腿,背黏在柱子上,一双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人,没有一点要向前贴近的迹象。 素琼觉得他这点尤其好,十分知礼数,就是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一点愈矩的举动,怨不得阖家都很放心他们走动。可赞赏之余,又有点受打击,好像她对他缺乏一份女人的吸引力。 而且很怪,他对丫头都肯调笑,独独和她没有一句轻浮的话,连个偶然失言的时候都没有。兴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容不得一点轻薄,想到这里,又觉得高兴。 她咬了咬唇,“你们家清明都是怎么过的?” “还不是祭祖焚香,设宴开戏。年年不论大小节,都是如此。”池镜低头捻开腿上的一片绿叶,只把眼抬起来对她一笑,“是不是没意思?不过老人家都喜欢这份热闹,稍微冷清点老太太就不高兴。” 素琼听他这了无兴致的口气不知如何接话好,只是微笑着点头,把眼从亭中放出去。却在那亭下那小径上看见个丫头埋头走来,因说:“那不是二嫂子的妹子?” 池镜朝半高的太湖石底下往去,果然是玉漏,大概是出来替络娴跑腿。 本该放人过去的,不过素琼很乐得趁机和她说几句话。一则因为她和她同是客中;二则因为络娴总待她淡淡的,她想着笼好络娴的娘家人,迟早也能笼住络娴,将来她们是要做妯娌的;三来,她也有意在池镜面前表示自己虽是位千金小姐,却有不论贫富贵贱的君子风度。便朝底下喊了声玉漏。 玉漏四面寻寻,抬头望到亭内,见是素琼和池镜只在那里坐着,就笑着示意。 素琼朝她勾勾手,“快上来。” 玉漏没动身,只把双手扣在腹前笑,“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叫你上来说说话。” 近来玉漏听说他二人走得勤了些,也有意要刺探情况,稍稍踟蹰,便捉裙由太湖石旁凿开的一条石阶上到亭子里。一到跟前就要福身,素琼忙抬她的胳膊,“你我都是一样的,还行什么礼呢?” 玉漏低头笑了笑,却听见池镜也在旁一笑,“你们有哪里一样?” 仿佛有点嘲讽,玉漏以为听错了,向他看一眼。他没看她,只望着素琼,一张脸忽给夕阳照出一片温柔。 素琼稍微一怔,赧笑起来,“我们都是你家里的客啊。” “客与客也不见得一样。”池镜将脸转向玉漏,一双笑眼疏疏淡淡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目光陌生得像最初认得的时候,带着点轻微的鄙薄。 玉漏辨他有点反常,这一向都反常得奇怪,忽然远了她似的。难道他预备收整德行好好和人议亲?还是他在这一段和素琼的相处相知中移了情? 正拿不准,又见他朝素琼坐了些过去,抬手在她鸦堆的髻里摘出一片花瓣,在手上捻捻,就丢开了。 素琼受了点惊,须臾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大约是方才从那海棠树底下钻过来时弄上的。” 池镜斜坐着,将一条胳膊架在阑干上,撑住额角睇着她微笑须臾,而后才像是想起来这里还有别人,端正了把衣摆掀一掀,“二哥这几日在忙什么?” 素琼早把脸羞得绯红,也坐正了望玉漏。玉漏给他二人这样一看,登时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他们则像是一对恩爱主子,对着她盘问。 她心下气恼,又不能表现出一点,只把笑脸略微低了低,“二爷本来帮着二奶奶料理过节的事,想是劳累着了,前日带出好些咳嗽,二奶奶连衙门也不许他去,就只在屋里歇着。” 素琼也听说池二爷有个气喘咳嗽的老毛病,素日不怕什么,就怕忽然急发,有性命之险。因此嘱咐道:“这时节百花都开了,谁知道哪种花香会引出他的病?可千万要当心点,请大夫瞧了么?” “昨日才请太医开了药方。” 池镜在旁笑道,“明日我去瞧瞧他。” 玉漏点点头,眼睛看来看去的,又睇回素琼脸上,“姑娘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素琼这时又很乐得她走,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妨碍。可等她真走远后,池镜却拔座起来,还是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朝她背后望一遍满园的黄昏,若无其事地说:“风冷了,琼妹妹回去吧,可别吹病了。” 素琼倏地一阵失落,很有些舍不得。 池镜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 她就又笑了。 第35章 照高楼(o四) 天色一暗,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还没整个得到她,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过分了,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甚至还带着点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逃玉奴 第30节 把个翠华怄笑了,连着摇几回头,“我真不知你是没心肝还是没脑子,你在外头包个娼妇,还要回来告诉我,还要我出银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哪个女人甘心在风月场中打诨?总是家道艰难,生计所迫才做了这营生。不能你生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过的好日子。” 想是翠华眼睛睁得大的缘故,一笑就带出一行来,“你倒会关心人。她过的什么日子不与我相干,你犯不着来对我说。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么?” 兆林见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语气放得端正温柔许多,“我们是夫妻,我有事并不想瞒你。” 他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着腰,一脸坦荡痛心却无奈的神色。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错处,全是翠华不够体谅。 翠华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会,简直不知该不该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刚成婚的时候许诺她绝不讨小,几年下来,果然也没有讨。却在风月场中不断流连,昨日养着那个,今日又包着这个。问他他也不避讳,连名带姓将那些女人的底细都告诉她听,还一并给她细数人家的长处短处。按他的说法是,共她夫妻一场,不该有秘密。 可这两三年下来,她知道得愈多,倒愈发希望他是个会扯谎的男人。 他的坦诚实在伤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觉得,仍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她,不住给她搽泪,“别哭了,你这泪珠子简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乱得没分寸。你嫁了我这些年,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没办法,不是有心要对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对不住她,我说好包下她的,她把别的客都推了,这时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样过日子?” 翠华不言语,他又把口气放软些,“别生气,你们一个个都是顶好的,就只我是个混账。” 他这一席话直将翠华那五脏六腑搅在一处拽不直,该恨该怨都理不清。谁叫他是她的丈夫?一个从不对女人扯谎的丈夫,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幸或不幸。 总之该着她,偏碰上了这么个男人,他管不住自己,还能指望她能约束得了他么?只好深吸两了口气,饮泣问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两银子。” 翠华想着他的月银俸禄都是她拿着,从前因没在老太太跟前闹出来,他都是在账房里编著谎话支取。前些时闹出来了,账房不再由他胡乱混,他这才来问她拿银子。其实论起来,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钱,也算没狠欺她。 她把泪一抹,还了个价,“节下都要用钱,只有五两,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说话,“这也好,萼儿不是个大手大脚使钱的人。” “她不大手大脚?她不大手大脚你先前那些银子都给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愿意给她,我见不得她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样子,好不可怜。 ” 翠华望着他冷笑一声,到底踅进卧房取了银子给他,“别想着有下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彼此都晓得,躲不开还有下回。 这厢兆林拿着银子出来,见个丫头站在廊下,因为脸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漏也朝他看着,觉得他眉眼和池镜有几分相像,却比池镜清隽几分,那张带笑的脸也要比池镜明朗一点,没有池镜那么些隐约的情绪。 这就是池家大爷了,玉漏今日才算见着。想他方才屋里说的那些话,替翠华感到又可笑又可气。想必翠华还在里头没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见耳房里出来个丫头,才敢跟着进去。 翠华的泪早被窗上射来的夕阳晒干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见玉漏进来,连那份木然也收起来,一下恢复出以往逞能要强的精神,待笑不笑地问:“是二奶奶打发你来的?” 玉漏福身行礼,将来意说明,“二奶奶说记得上年张家送了几匹鹅黄缎子来,像是大奶奶这里收下的,叫我来问问奶奶,好后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库里,不去库里找,来问我做什么?” “库里已找过了,管库房的管事说,没见册子上有这一项,所以才使我来问问。” 那丫头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记起来,好像是没交到库里。当时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给忘了,后头也没想起来,约是给柳儿收到西屋里放着呢。” 主仆俩一对眼,翠华便把眉头一皱,“把柳儿叫来问问。” 瑞雪出去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走到跟前就说:“连我也忘了,当时还以为是咱们屋里的东西,就收起来了。” 翠华没说什么,吩咐一会去取了给络娴那头送去。玉漏也瞧出来,什么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络娴偏打发她来问这几匹缎子,分明是等着问翠华个难堪。 幸而这主仆三个好会唱和,她自然也装糊涂,福身道:“那我先告辞回去了。” “等等。”翠华叫住,连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记得你先前就到过我们家,好像是年节前,替凤家送年礼。噢——我想起来了,你原是凤家大爷的房里人。” 那瑞雪也认真看几回玉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她。” 翠华看玉漏益发鄙夷了几分,“跟着你们二奶奶到我们家来,倒能做个好帮手了。你们二奶奶为节下的事忙坏了吧?你可劝着她些,可别为了把事情办好就累着了自己,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明日该器重谁,还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别自家门里先乱斗起来,将来还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不一会玉漏回去,将翠华这些话说给络娴。络娴在榻上看采办灯油纸烛的单子,许多字不认得,正等着玉漏。听后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将单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来。 笑足了一阵方问玉漏,“嗳,那鹅黄缎子呢,她藉故托赖着没给?” “大奶奶说一会打发人送来。” 恰好那头有个婆子送来了,络娴叫人放在圆案上,看几眼又觉没趣,“我还以为进了她荷包里的东西,再要掏出来就难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道:“你何必给她难堪?就是真查对出她们那头昧了缎子,在这府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太太和桂太太还会和她计较么?反而将你们妯娌的关系搞得更僵。” “这话不错。”见贺台披着件氅衣由卧房里搭着话出来,一面咳嗽几声道:“你也捡不着什么便宜,何苦得罪人?” 络娴将身子端正,噘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瘪,谁叫她从前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以为老太太多派她几件差事她就当了家了?哼,如今大家还不是都一样。再说,她娘家既比我们凤家有钱,怎么还钻头觅缝地抠银子?我娘家虽有些落魄,可曾见我私吞官中的钱?我非但没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我还替官中省钱呢!” 说着把采买灯油纸烛的单子递给玉漏,“你瞧瞧,我叫他们按你说的那间铺子去办的,价钱数目可对?” 玉漏看了一回,点了点头,又递给贺台看。 络娴笑道:“他们把你写的条子给那雷掌柜看,那雷 掌柜看了二话没说,算总账的时候就给少了五两银子。虽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灯油蜡烛是月月要使的,况且我叫人细细比对过,他们家的东西和别人家的也是一样,却便宜许多,往后只要我还管这一项,我就只定他们雷家的东西,一月省出几两银子,一年加起来也是几十两,老太太必定喜欢。只是你和那雷掌柜是什么交情,竟能少那些钱。” “也没什么交情。”玉漏低着头腼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们府上也是买办他们家的东西。其实先前也不是,后来我大姐帮着料理家务,她又是个惯会打算的人,因此货比几家,择定了他们家。那雷掌柜为这事要谢我大姐,每回就照单子私下折给我大姐一成的银子。我大姐倒不为这点小钱,是想着为他们胡家省检。” “噢,怪道了。按说那五两银子也该是你的,你倒没要这份利,这可是叫你赔了。” “我吃奶奶的花奶奶的,怎么是赔呢?”玉漏笑了笑,把他两口子看看,试探着说:“不过我想,你这回兀突突把先前供灯油纸烛的商号换了,得罪了商号的人不说,恐怕连府上采办这项东西的管事也得罪了。你想想,从前他们采买,少不得商号里也许了他们些好处,你叫换了人,他们不是捞不着油水了?依我看,往后这省下的一成银子,你拿一半出来赏给管事的,既替官中省了些钱,底下人也不能怨恨你不是?” 贺台在杌凳上点头,“说得有理,小鬼难缠,咱们家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你要学办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周到着,这事情方能办好。” 络娴把嘴巴嘟着一会,点头答应,“就这样办吧,就是绕给他们些利,横竖已比先前省出一些钱来了。”语毕把玉漏瞅着笑,“真看不出你有治家的能为,还以为你只是认得字,在这些事情倒通。我想,你家大姐也应当是个厉害人物,怪道她在胡家连他们太太也器重她。你多跟她学学,往后等我大哥荣升回家来,我大嫂就得让到一边去,凭她什么做大做小的,没能为的就该给有能为的让让道。” 贺台伸手过来拧一拧她那腮帮子,“你说这话,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络娴歪着脸笑,“我嚜比不得这个,咱们屋里就只我一个,有能为没能为,都只能我办了。” “那改明日我再讨一个,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络娴恼道:“你敢!” 贺台笑起来,眼睛只管宠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会又咳嗽了两声。络娴忙劝他进屋去歇着,贺台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这两日多劳神帮着点,等清明一过就松快了。”又告诉络娴,“宗祠的祭文你请三弟写一篇,大老爷那头不得空,去年大哥请他写他就不耐烦,还骂了大哥一顿,说他不学无术,连个祭文也写不好。” 原要打发个小丫头去池镜那头传话的,偏玉漏站起来道:“她们也累了一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 络娴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灯,丫头们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阁那头还有个佩瑶。不过那是个有架子的人,仗着是这房里的执事丫头,从不做这些跑腿传话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贺台的饮食汤药和打理这房里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还是玉漏去。 天黑下来,园中已无人闲逛,只有一队查夜的人老远走过,那幢幢的一串灯笼影从黑魆魆的树荫里滑过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弯在天上,不见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着灯笼,心里头还在替络娴点算清明诸事有无全妥,这不但是络娴崭露头角的时机,也是她头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一面又想着池镜的事,很擅长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顿住脚,稍作踟蹰后,便将脚一转,往厨房里去。灶上正有两个值夜的厨娘忙着熄火,玉漏忙进去喊住,“妈妈请慢一慢,我这里还要用火呢。” 因这两日为清明备席,玉漏少不得到厨房里来,婆子们都认得她,晓得她如今算是络娴手底下的“小账房”,打起算盘来热辣老道,却留有余地,不轻易得罪人,所以大家还算和气。 有个婆子迎前来问:“这么暗了,二爷二奶奶还要吃饭不成?” 玉漏摸出几个钱来递给她,“不是二爷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里去说话,把晚饭耽搁了。又不好劳烦妈妈们为我忙,只好自己来做个什么吃。” 那婆子得了钱,又听见不劳烦她们,自然乐得做这人情,“正巧赶上了,灶还没熄,我再替你添两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么?你去那几个篓子里瞧瞧,菜蔬都在里头,那几个缸子里是装的各样细面。” 玉漏看见有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过的一样玉米面甜饼,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头问:“有鸡蛋没有呢?” “鸡蛋也有,我给你拿去。” 就着打两个鸡蛋,玉米面里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搅成面糊糊。搁置一会,那火也正烧得旺起来,便在锅底抹一点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饼出来。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会,笑问:“这是哪里的做法?” 另一个年长许多的婆子道:“这是乡下人户常吃的,我记得从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叫人做,后来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们府上,常吃山珍海味,乡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个不妨,话从嘴里溜出来,“倒也不是,只是那会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背地里笑她说:‘地头里出来的到底是地头里出来的,就是浑身裹着绫罗锦缎,也还是遮不住脚上的泥。乡下人专爱吃这些糙食,给她翅参鲍肚她还不和脾胃呢。’老太太听见这话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爷,到底给她熬过来了,是大老太爷袭了侯爷,乡下出来的又怎的,还不是封了诰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着,一面自己拿个小提篮盒装了,一面要匀些给两个婆子吃。 两个婆子直摇手,“姑娘都带去吃,我们才吃过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些?” 其实还是嫌这饼没滋味,他们府上就是吃饼也是带各色肉馅的,就连甜饼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枣泥山药的——云云种种,总之一律往精致去做。这样的做法,穷人家才吃的。 玉漏见她们推辞,也不多让,仍旧挽着提篮盒去了。走到池镜这头来,见院门已关,就扣了几下门,却是那个叫金宝的丫头来开的门。 一看金宝穿着身妃色寝衣裤,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二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写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没承想你们已经歇下了。” 金宝笑眯眯拉她进门,“没睡,就是闲躺在床上。我们三爷也还没睡呢,还在看书,快进来。” 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 逃玉奴 第31节 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知过了几时,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藉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月光冷而白,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重门深户,都不过是奢华坟冢。”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一揭这头的帘子,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像一支冷箭,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上,显然还是没有动笔。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池镜将书阖上,漠然地瞅着她一笑,“我早早写完了,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有股凛凛的威严。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即便她讲她不好,也要有根据。不过很难讲,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俪仙,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 不论生了什么变故,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后手丢下帘子,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你写吧,我来替你研墨。” 池镜那双凉丝丝的笑眼一路将她照到跟前,“怎么今天想着过来?” 玉漏低头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最终又不得不启齿,声音很低,“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 他向椅背上懒倦地靠去,“来瞧我什么?” 玉漏缄默住了,咬着嘴唇。 “怎么不说?” 她经不住他追问,慢慢敛了笑,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阴,“我到底也不晓得,想着,总该来看看你。” 说着停顿了好一会,收回眼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微笑得有点丧气,“也许是我错了,不该来。” 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也渐渐在池镜脸上消散了,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沉着一片冰冷的智慧。他长久地审度她,然而不等他看出什么破绽,她就轻轻搁下了墨,语调一度消沉下去,“其实也不急在这时候,祭文后天才用呢。三爷请早些歇着吧,明日再写一样的。” 言讫她便朝帘子走去,缓慢的,脑袋也点点垂下去,一步步似乎走向了憔悴,连背影整个都是一段凋零的过程。 忽然池镜赶上去,一把拽住了她。她回过脸来,凄惶的眼睛里滚出了一行泪。他从没见她哭过,所以这点眼泪在他还有点冲击。 这一刻他想,其实不过是玩,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第36章 照高楼(o五) 女人的眼泪多半不值钱,玉漏虽不爱哭,可必要的时候,也很愿意匀出些泪来给池镜。黑幕中适时地下起雨来,细密缠绵,淅淅沥沥的雨声把一切吟蛩都掩埋了。 风倏然吹灭了蜡烛,池镜只好放开她的手去点灯,火引子还没放下去,就在侧案边抬头看她,“好好的哭什么?” 玉漏将两边眼底抹一抹,低着脸不则一言。池镜又走过来,歪着脸看她一阵,“你瞧,又没个说法,弄得我稀里糊涂的。” 他是装糊涂,玉漏知道,但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是笔乱账,也没什么好清算的。再说,万一细算到头,反算出是她欠他多一点,那怎么开交?何况听他的口气仿佛比才刚软和了许多,她的眼泪已发挥了效用,也没必要再和他算。 她低着头呢喃,“没什么,就是风吹迷了眼睛。” 池镜自是不信,不过也不拆穿,笑了笑就走去把窗户拉笼来,“你看你,好几日不见,倒像长了点脾气,说走就走。” 玉漏小声嘟囔,“是你怄人嚜,坐在那里不理不睬的,我又不是睁眼瞎,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池镜听见一半没听见一半的,晓得她是在抱怨他的冷淡。他蹙额走来,“我这人就是这样,按你们清贫之家的说法,大约我们这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公子哥,脾气都坏。”说着,装腔作势地向她作揖 ,“你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就该放此事过去,追根究底对玉漏也不见得有好处。她无非是要他态度回转,眼下可不是达到目的了?她噗嗤笑一声,总算肯抬起头来,含嗔带怨地,“我可当不起。” 三言两语一泪,就和解了。池镜仍拉着她踅回案边,自己在椅上落座 ,“不是给我研墨么?来来来,叫我瞧瞧你的墨研得好不好。不过这可是上好的瑞金墨,你别给我糟蹋了。” 先前研开的那点业已凝固了,玉漏取出小金匙,只舀了一匙水慢慢转着墨锭,隔会才一点点加水。池镜看着笑了笑,“你性子倒不急。” “小时候也急过,挨了我爹好些教训,就慢慢改过了。” “他打你?” “那倒没有。”玉漏笑了笑,“我爹从不打人,不过道理有许多,连墨研不好也能说到能不能成大事上头。常说的一句:‘你看你娘,你将来总不会想长成她那副粗鄙样子。’谁受得了他老先生似的唠叨? ” 池镜因想起秋五太太,也是笑,她和玉娇都不像她。幸而不像,否则他简直看不上她,虽然当下也算不得“瞧得上”,可兜兜转转,还不是和她在这里胡闹。 却也怪,她竟连素琼问也不问一句,就算不是吃醋,也当有几分同类相妒的情绪。即便不妒,难道就不好奇? 他反而挑了个话头,“你看琼姑娘怎么样?” 玉漏错愕片刻,手上又嗤嗤地转动起来,“琼姑娘?蛮好的,人长得美,气度也好,家世也好,性情也和善。” 池镜搁下笔,向那边扶手上仰靠着,懒洋洋地笑睇她,“女人没有嫉妒心,反而失了几分可爱。” 玉漏心里想笑,原来他是为这个,怪不得刻意当着她的面和素琼显出些亲密。她觉得应当满足他这点怪头怪脑的趣味,便垂首下去,半晌轻轻地一叹,“只有自不量力人才容易嫉妒。我自知是比不上琼姑娘的,我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人连攀比的气性都没有。将来你果然娶了她,在你在她,都是彼此的福气。” “嗯——”池镜缓缓点头,像是对她这哀戚的语气有些满意,“我要是娶了她,你又怎么办呢?” 玉漏看着他闲适散淡的笑脸。他话里话外都是圈套,既盼着她为此事伤心,又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白了就是既要她是真心,又不想对她负什么责任。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贪心,他和她也不过是两个寻常的男人和女人,没多大特别。 她好一段不吱声,这时候可以容许她沉默,因为人对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不是撒泼,就是沉默。男人总不会喜欢撒泼的那个。 “能怎么办呢?”她开口轻轻地笑着,“我也不会想不开去死。要死早就死了。” 墨研得够了,她丢开手,慢慢走去窗前看雨。想起他从前说下的那些甜言蜜语,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也是时候该回敬他一些。 “三哥。” 给她这样一喊,池镜由不得神魂跌宕一下。这哀而缠绵的语气仿佛在哪里听过,显然记忆里的主角不是他,但并不妨碍他曾为旁人受过一点震撼。 “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天上只有点月阴,想着该是要下雨,我没带伞,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来了。情之所至,大概就是如此,是由不得自己去打算‘怎么办’的。还能怎么办,只好有一刻算一刻,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就怕筹谋好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已是时不待人了。” 她顿住回首,微笑的脸上似有似无的带着点感伤,“三哥,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将来回想起我的时候不会觉得厌嫌和憎恶。我知道很难叫人相信这样的话,可你也要相信,这世上永远有人这样傻。” 那昏沉的烛光在他眼里弹动了两下,不知道他会否有些动容了?不过耍花腔耍到这份上,何尝不是一种用心?她希望他能体会到她这点“尽心竭力”,因为一时半会,她也再拿不出别的法子敷衍他。 好在池镜没说什么,只抬起手掌向她勾一勾,“过来。” 玉漏忐忑地走到跟前去,他忽然又不在这些话上纠缠,只把手贴在她肚皮上笑了笑,“肠胃是怎样的不舒服?” “啊?”玉漏回过神来笑了,“这会没有不舒服,就是才吃过饭那会有点火燎燎的,烧得疼,肚子里常没有食的时候也是一样。” 池镜点点头,“怎么想起来喊我‘三哥’?” 玉漏心道,这个人,怎的老抓住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不放?她不过是张口就来,这会也不得不郑重敷衍。 便一面赧笑着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咕哝着,“我想着我们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喊你‘三爷’似乎有些见外,喊你名字,又不是礼。我听见琼姑娘喊你‘镜哥哥’,也不愿意和她一样,只好叫你声‘三哥’,你本来也是行三嚜。” 池镜未置可否,不过从他脸上的笑来判断,他是不反感的。玉漏又试着叫了声:“三哥?” 他鼻管子里笑出气来,“嗯。” 她也笑了,“三哥。” “什么?”他知道她无事,便笑开了,靠在椅上拍了下她的后背,“去,把你做的那什么玩意拿过来,正觉得饿了。” 那玉米饼放凉了还是松软,嗅着就有股玉米的浓香和蜂蜜的清甜。池镜拣一个掰一半给她,绵绵地嚼在口里,“这蜂蜜做饼倒好,不像豆沙枣泥什么的,吃起来发腻。” 说着向大宽禅椅那头挪过去点,掣她的胳膊肘使她也坐下来,“你手艺不错。” 玉漏咬了一小口,笑睐着眼,“乡下人的吃法,其实多是放糖霜,糖霜比蜂蜜便宜点。” “蜂蜜清甜。” 玉漏点头,“不过男人家都不大爱吃甜的。” 池镜睇着她道:“你做的,我倒可以吃一些。” 两个人都像是卸下了点防备,然而玉漏懂得,是因为她的“让步”。这会他真是要拿她当个白捡的便宜了。不过也没什么,好歹使他们的关系终于转危为安。她胜利了,其实也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她的缘故,到底是弃之可惜,才给了她这周旋的余地。 他们挨着挤着坐在同一张椅上,两张脸同时给昏昏的烛光映红了,黑暗在他们周遭围簇着。这一刻仿佛是命运把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绑在了一起,他们再不是由衷的喜欢对方,也有种迫于无奈地相亲之感。 吃过几块饼,池镜果然动起笔来,埋头写着字,又问她:“这会胃里疼么?” 玉漏摇摇头,又点了下头,“有一点,不过也没那么疼,就是一点点。” “等清明过了再请何太医来瞧瞧,拖成老毛病可不好。你近来愈发瘦了,本来就没二两肉。”他顿一顿,又说:“还是叫厨房里煮稀饭你吃,一日多加两餐,养好了胃口再正经吃别的。” 玉漏低头把自己细弱的腰看一眼,有些作难,“厨房那些人不情愿。” 池镜冷哼了一声,“管他们情不情愿,素日宽纵着他们,倒放任他们放肆起来了。等清明过了我去对大嫂说一声,厨房里有个管事的婆子是她的陪房。” “可怎么对大奶奶说呢?她总要问你成日换着花样做些稀饭是给谁吃。” 池镜抬头睇着她似笑非笑,“谁说要换着花样给你做?谁有那闲心?还不够折腾人的?” 玉漏在心里翻了记白眼。忽然想起来一笑,“今天我到大奶奶屋里去,见着你们大爷了。” “我大哥?” “嗯。我看他和你长得很有几分想像,比你和二爷还要像。” 池镜一面写一面道:“他的生母和我的生母原就是一对亲姊妹,自然就比和二哥还长得像。” 玉漏原知道他是大房过继过去的,可也少不得一惊,“你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们兄弟三个和四妹妹金铃都是大伯的姨太太生的,二哥和四妹妹是一母同胞,我和大哥的生母是一对姊妹。大伯母自己本没有亲生的儿女。” “那几位姨太太呢?” “大哥的生母老早就死了,我和二哥他们的生母还在,她们又不是什么正经太太奶奶,不常出来走动,只等后日开席你就能看见。” 玉漏听着他全没情绪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想他这个人果然是冷心冷肺,连亲生的娘也不大有所谓,还指望他能对她有几分真情么? 她“噢”了一声。 池镜又问:“大哥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上话。我过去时碰上他们夫妻在吵架,一时吓得我没敢进去。” 池镜哼出一笑,“在吵什么?” “仿佛是为了个叫什么‘萼儿’的娼人,我听话里的意思是大爷一月一月地包着她,眼下不是清明么,添了不少开销,大爷问大奶奶拿银子,大奶奶不想给,就吵了起来,后来好歹是拿了五两银子给他。” “就五两?”池镜搁住笔,手捂到嘴上去,轮着指头把那边腮摸一摸,笑道:“大哥越发小气起来,五两银子他素日可拿不出手。 ” “五两银子还少啊?”玉漏一不留神溜出这句话,当下又后悔不该这样说,万一他听这话也当她是个五两银子 就能打发的女人,岂不是自家吃了亏。忙又添补上两句,“想来只是给她一时应节下的急,后面再想法子给她。” 池镜不吭声,玉漏也不说话了,静静看他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后来他勾着唇笑了一下,一看那样子就没在想什么好事。玉漏也不问,低头把那篇祭文看了一遍。写得真是好,字字歌功颂德,行行流表哀思,想他们池家那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少不得要感动,愈发该保佑他们家兴旺发达了。 池镜瞟眼看见她在看,笑问:“看得懂么?” 玉漏点点头,又假意摇头,“只看得懂一些。” “这种文章都是哄鬼的话,看得懂看不懂也没什么要紧。” 逃玉奴 第32节 玉漏因想到,他何尝不是拿她当鬼哄,满口好话,肚子里光算计着白得到她。她才不是那些老糊涂的鬼,就是鬼,也是个索命的女鬼 。 她微笑着,池镜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我在想,你素日跟我说的话,是不是也是哄鬼的话。” 池镜向后仰开一些,还是那笑而非笑的表情,好像等着她自己猜。 不过他又道:“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怨气,嘶——有那么点可爱了。” 幽怨也要幽怨得恰当好处才会可爱,玉漏经过这一遭,总算知道了些该如何在他面前拿住分寸。她转脸又笑了,提起笔趁其不防,唰唰在他脸上勾两下,“就是哄我,只要你不认是假的,我就当是真的。” 池镜怕她使了坏就要逃,一把揽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不禁朝他怀里小小跌宕一下,就是面贴面,眼对眼的。他不由得向她的嘴巴看一下,玉漏可以感到他暖融融的呼吸,烛火在他们中间微微闪动着,后面那一架偌大的多宝阁散着一点木质的幽香。在他这间富丽舒适的屋子里,人的神思难以自控地朝懒散昏沉里陷进去。 但她禁不住去想,肉欲和感情连在她也是两回事,何况他是个男人,更能把这两者分得很开。 她便把一只微凉得手掌贴在他脸上,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 他没说要送她,只找给她一把伞。待她走了好一会,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支使他走出去送她,伞也不撑,单提了盏灯笼。 他很知道,凡是男女游戏,女人容易败在“情”里,男人往往是输在“色”上。可明知这危险是危险,却仍有份“偏向虎山行”的刺激。 然而在那夜与雨缠绵的幕中,早已寻不到她的身影。他迫不得已地又冷静下来。灯笼给浇湿了,他望着那层湿冷透了的绢纱好笑起来,眉梢眼角皆挂着琳琅的水珠。 这绵绵细雨直下到清明那日,倒很合情合景。早起阖族男女上坟祭过宗祠,午晌各房稍歇,又忙着预备下晌宴席之事。池镜趁这功夫套了马车往外头去,只叫永泉驾车,旁人一概不带。出门正撞见兆林归家,两个人碰着也不打招呼,各自走开。 池镜靠在车内笑,想他大哥这日还忙着往外头去,想必待那林萼儿是动了几分真情。 林萼儿家住“曲中”,那一带原是南京城官妓聚集之地,后来私妓兴起,不分官私的妓家都扎堆在那里。沿着秦淮河踅入一条小巷内,行院鳞次,大多是一楼一底的房舍,池镜认准其中一家,跳下车叩门,回头吩咐永泉,“你把车赶到桥头等我。” 有个年轻子弟来开门,一见是池镜,忙让进门,请入正屋,“姐姐正在楼上梳妆,请三爷稍坐。” 午晌已过还在梳妆,想来是和兆林刚闹过一场。池镜不疾不徐地呷茶等候,片刻见一位明艳动人的姑娘抚在那楼槛上,老远就望着他笑。那笑须臾又忙敛了,含嗔带怨道:“真是难得,三爷素日不肯来,今日节下倒有空到我家坐着。” 池镜放下茶起身,反剪着两条胳膊望着她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怎么,不大欢迎我?俗话开口不骂送礼人,我今日可是专门来为给你送银子的。” 萼儿朝他身后那几上一看,果然有个亮珵珵的银锭子放在那里,少不得有十两。 她一撇嘴,闪身坐在下首那椅上,“谁稀罕你的钱?你看我是个风尘女子,就以为我眼里只有钱?一见面一句可心的话没有,开口就是银子。” 池镜也笑着坐回去,“你这话真是冤枉我,要说可心,什么能比银子可心?快收下吧,我晓得我大哥这月给你的钱不多,我这里添补一些,好做节下的使用。” 萼儿站起来朝隔扇门走两步,喊了她妈来收银子。她妈见了银子便眉开眼笑地朝池镜连连福身,“自从识得三爷,仿佛认得个财神爷一般,我们劝仰仗着三爷发财。” 池镜笑道:“全凭您女儿好本事,她这样的美人,就是不认得我,迟早也要发财的。” 萼儿似有点生气,赶她妈,“您快下去预备酒菜吧,三爷这时候想必还没吃午饭。” 只等她妈下去,池镜笑问:“你怎么料准我没吃午饭?” “这还用说?今日清明,你们那样的大家大族,想必天不亮就起来忙。你大哥方才还说,又是上坟,又是祭宗祠,忙到将近午时才算完,他来时也没吃午饭。” 池镜却道:“叫你猜错了,我是吃过午饭来的。原想赶早来,又怕碰见大哥。” 萼儿不高兴道:“那酒总要吃一杯吧,我妈已去预备去了。” 池镜未置可否,由得她妈和兄弟摆上酒菜。一看是五个菜,便笑,“何必铺张,我也不饿,何况这一月你们也难。” 萼儿挥挥手,赶了她妈兄弟出去,一瞥池镜,“你怎么晓得我们这月难起来了?” “我们家老太太查了我大哥的账,不由他在账房乱支银子了。大嫂那里钱捂得紧,他自然不能像前几个月那样大手大脚。” “原来是这样,怪道这些时说起银子的事他脸上就有些烦难。”萼儿点着头道:“不过好歹暂且也够我们开销。” 池镜睐眼一看,见她竟还有点体谅兆林的意思,便好笑,“姑娘真是愈发会体贴人了,这会暂且够开销,往后又当如何?我大哥可没那么大的长性,再隔几月腻了,你再想寻他这样既阔气又大方的男人,何处寻去?” 萼儿噘着嘴,慢慢把眼瞟到他身上。吓得他咳嗽两声,不得不把神色收得正经些,“我如何跟我大哥比得?你瞧,我好容易来一趟,也才给你十两银子。我大哥月月给你十两银子的包银不算,还要隔三差五替你打金打银,好吃好喝好绸好缎地只管送给你,听说连你兄弟读书的钱他也出——” 萼儿倏地一笑,嗔他一眼,“你把他说得这么阔绰,无非是要我多诓他些银子。我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我有钱赚,乐得高兴呢。” 风尘中人就是这点好,不干己事从不细究细问,他看人果然不错,不枉费结识她这一场。 他仰头呷净一杯酒,翛然拔座起来,“你放心,将来你兄弟果然考得功名,我一定替他在官中谋个前途可观的差事。只是别忘了咱们说定的,你我认得之事,不能对旁人说起,倘或多一个人知道,非但你兄弟的前程我不能保,就连他的性命——你们家的债主也太多了,那些粗人可不都是讲理讲法的。” “你犯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萼儿把身子别到一边去,“认得你池三爷的人也多,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没这样不识趣,说出去人家还要笑:‘池三爷会去结交一个娼妇?’,我还要点脸皮。 ” 她和池镜相识也不并奇情故事,是池镜刚回南京的时候,有个朋友在她们隔壁那户人家 摆酒请他。两家人楼上的房间是挨着的,他从那边窗户探出身来,她也正巧将脑袋伸出窗去。 那时她一见池镜穿戴不凡,仪表不俗,有心要勾搭。没承想交谈几回,她表露情思,池镜推拒道:“我算不得什么好客人,我尚未娶妻,家里管我管得严得很。不过我晓得个人,那才是风月场中的散财童子 ,你要有心赚大钱,不如把眼光放到他身上去。” “谁?” “他叫池兆林。” 后来才晓得那是他大哥。她受他之命去勾引他大哥,真办成了,他又没有别的吩咐,只交代她:“只管去哄他,他的钱在荷包里可揣不住,碰上谁就是谁的。你风月中打滚,无非是为钱,赚谁的不是赚?” 所言不差,所以别的池镜不说,萼儿也不问,他不想给人晓得他们认得,她也没所谓,反正不过是为赚钱。 池镜见她有些生气,口气少不得软下来,“什么娼妇不娼妇的,我没这样瞧不起人,我是有我自己的难处,不便告诉你。总之你细想想,你听我的话,我也没叫你吃过亏不是?” 这倒是,萼儿又扭回身子。迎面池镜正向她作揖,“倒是我的不是了,分明来给你送银子的,反招你不高兴。我赔个礼。” 说着便潇洒干脆地走了。 归家恰好雨住,撞见个小厮说阖家都往大宴厅去了,叫他也赶紧去。厅上还未开宴,大家也才刚坐下,除了家中人口,还有族中许多亲戚,看穿戴有富的有穷的,大家不论家境,只按辈分分席安坐。 池镜先往最里头去给长辈们行礼,方才往挨着隔扇门那三张桌子退出来。走过素琼这席,偏素琼 鼻子灵,竟闻到他身上带过去一阵脂粉气。 她朝他看看,见他身上沾湿了一片,想必是刚才外头家来,连衣裳也没换。今日这样忙,他还抽空往外头去做什么?总不是下雨天还出去应酬朋友? 婆子丫头们正进进出出地摆瓜果点心,戏尚未开,老太太正歪在铺得软软和和的大宽禅椅上,把个戏单子举得离眼睛远远的,总是看不清。身旁毓秀接过单子念给她听,因听见好几出陌生的戏,便问了络娴。 络娴近前道:“前几日有人荐了这个班子,我就是见他们有好几出新戏才请他们,听说是请的一个江南才子写的,戏好不好姑且另说,我想着咱们先看个新鲜。” 老太太将单子递给同席的亲戚家的两位老婶婶,笑着点头,“是了,好些戏看了千八百遍,连词都背得了,没意思,今日听你的,就看个新鲜。只是不知哪一出好,你去告诉告诉你老婶太太她们,看她们想先看个什么。” 络娴回头将立在她那席边的玉漏看一眼,玉漏会其意思,忙向这桌走来,福身后绕去她们后头,弯着腰指着单子一出一出详细解说。 老太太侧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她一眼,“依你说来,这一出倒很有意思。” 那两位老婶太太均笑着点头,“我们听着也很有趣。”也扭头看玉漏一回,“这丫头的口才倒好,不像那些小丫头讲话颠三倒四的,听就把人听糊涂了。” 老太太便又回头看玉漏一眼,认出是络娴带回家来的那丫头,就笑了,“我说哪里来的丫头呢,一时还有些眼生,原来是你。这一向跟着你家姑娘可好?” 玉漏忙把腰又弯低几分,连点几下头,脸上缀着点小家子气的羞怯,细声说:“幸得老太太和太太们收容我在家,让我跟着长了许多见识。” 众人离得远的简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觉得她那样子还不如家里那些丫头大方,所以都不喜欢。唯独老太太瞧着却感到两分亲切,好像时隔几十年,又回到乡下去了似的。 那山林环伺的地方,真是令她恐惧,但偶然又会秘密怀念。 第37章 照高楼(o六) 戏唱起来,各房带来的丫头们也立去隔扇门边说笑看戏。络娴只带了玉漏和蓝田二人,蓝田是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一看戏便入迷,玉漏可不敢学她,只将眼睛时不时地瞄到各桌上,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唯恐有人吩咐听不见。 不一会见老太太叫了络娴到跟前去说什么,玉漏也忙踅绕过去,才知老太太是叫吩咐撤下瓜果点心摆酒菜。络娴回头便看见玉漏就在身后,正好不用去寻了,吩咐她传席。 玉漏溜着墙根出去,绕到廊下对个婆子说:“妈妈,叫厨房传菜吧。” 再由那婆子往厨房传话,未几便见两个两个的仆妇陆续担着五六层的大食盒往耳房里进去,在里头取出各色精致菜品,查检干净后,再由丫头们用案盘端着往厅内山上菜。 玉漏紧跟着丫头们的队伍,一面小声调度,“这瓯炖得烂烂的肉放在老太太她们那席;这个七彩小元子汤是特地加了甜的,放到姑娘她们那桌上去;这一碟子荷叶粉蒸肉没放黄酒,是特地给桂太太做的,端到那桌上去;这道椒盐兔肉丁是特地给大爷添的,别人都不爱吃,只端到他跟前去——” 两位老婶太太在桌上留心听着,叫了络娴来说:“你这丫头好心细,那些碟子碗我们看着都是一样的,她怎么记得住这些?” 络娴笑道:“上晌她就在厨房里盯着他们做,她自己在碟子上做了什么记号,否则都是那些菜,谁记得呢?” 老太太向两位老婶太太笑道:“素日开大席,人一多就众口难调,因此也顾不上谁吃这个不吃那个的,都是一样的。倒是我这二孙媳妇,忙得这样还记得这些人的胃口。”说着也把席间团团转的玉漏睇一眼,和络娴说道:“你这丫头不躲懒,也心细,回头你领她到屋里来,我可要赏她个什么。” 这些话姑娘们也听见了,别人还可,独芦笙不大高兴,因为受赏的是他们大房的人。可恨她们二房还没个主事的嫂子,因拉着素琼附耳过去,“琼姐姐将来做了我三嫂,肯定比二嫂还能为。” 素琼脸上一红,忙掣她一下,“这么些好吃的放着不吃,还胡说?当心给人听见。” 一时上完菜又摆酒,依旧是玉漏调度,先领着小丫头将两壶烈性些的金华酒送去年轻少爷们桌上。 送到池镜这一桌时,池镜一面斜身让她,一面把手放到桌下去,暗暗掣了下她的裙子。玉漏一惊慌,悄么看他一眼,见他正襟危坐,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人一走,兆林就端起酒盅噙在嘴边笑,“方才听见老太太赞这丫头。” 池镜斜睇一眼玉漏的背影,懒散地搭腔,“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兆林笑道,“少来。但凡老太太说句话,你比谁不留心?还能听不见?老太太还说要赏她些什么。” 可真是错怪了池镜,他的确是没听见,这桌那桌隔得老远,谁又想得到老太太今日会想起来赞个丫头好?在她看来,下人们办好差事是分内的事,不犯着赏什么,口头夸两句就罢了。老太太本来就有些小家子气的抠搜,看来这次是真觉得玉漏有点合她的意。 这其间,兆林又睇向贺台,“二弟妹今日可算在老太太跟前出够风头了,二弟身子骨虽有些病歪歪的,福气倒比我们这些人强。或许老太太见二弟妹这般能干,明年就拨几处庄子几间铺子给你们各人料理收租。” 这是没可能的事,老太太守根基产业比守命还严,嘴上再说谁好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贺台晓得他是嘲讽,便不搭话,只是笑了笑。因为脸带病气,笑也显得软弱。 他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的人,能不能撑到老太太归西分财产的一天也真是难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没信心,也怪不得池镜兆林都不将他当作持久的对手。不过愈是如此,他愈是要撑着,不能连与他们为敌的机会也不给他。人活一辈子,总想要得到一点世人倾注的目光。 络娴这一日算是露了一回脸,从早起祭宗祠到下晌的戏也好,席也好,处处妥帖,叫阖族挑不出一点差错,一并连那几房素日因嫉生怨的穷亲戚也没理可挑。一席下来,都夸络娴虽是新媳妇,办事却老练。老太太 自觉脸上有光,络娴自然也感激玉漏替她争了这面子,因此散席回去后便许她过几日回家去一趟。 玉漏倒是惦记着老太太说下的赏赐,不晓得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也不好问,只在榻上出神。 络娴伸出胳膊推她一下子,“你是不是在惦记我大哥?因这两日忙,我就没告诉你,大哥前日来信了。你到时候回娘家,也顺便回府里一趟,一来去看看大哥的家书,二来也替我去瞧瞧太太的病如何了。” 冷不丁提起凤翔,真是恍如隔世,玉漏险些都要将这个人忘了。她徐徐微笑着,“大爷在常州还好不好呢?” “这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过信不就晓得了?我还等你回来告诉我呢。”络娴吃干净茶,起身赶她,“忙了这一日,你也累乏了,快回去睡吧,明日再替我把这几日的账细看看,好交到账房里头去。” 真到交账那日,却是四方会审,老太太特地将管总账的老鲁相公与管库房的老陈叫到房里去,也叫络娴拿着这些时的开销过来,说是:“凑巧老鲁相公他们都在这里,你也免得往账房去一趟了,就在我这里交代清楚吧。” 老太太是这脾气,对谁都不大放心,连翠华也是一样的,揽一项差事去,交账的时候她也要亲自过问。 络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她不细查呢。早把细账使玉漏誊在个干干净净的册子上,双手捧给老鲁相公,“那日在账房里开了条子,到库里领了二百两银子,一应花费都记在这里。买的东西总数是多少,使了多少,下剩交去库里多少也都在上头,老陈叔这里也有账。” 老鲁相公答应着,即刻打起算盘来,和老陈管事在那里一项一项地对。 老太太因见络娴还在他们几前站着,便招呼她近前来坐,“让他们算去,你来坐。这几日可劳累了吧?我早上刚打发人给你屋里送了些人参燕窝去,丫头告诉你没有,可不单是给贺儿吃的,连你也要吃。两个人都把身子调养好了,早些给我养个重孙子。” 络娴连连点头答应,“谢老太太挂心,早上我就看见丫头收在那里了,明日就叫人煎来吃。” 老太太盘腿坐在榻上,刮着茶碗盖子,欠身皱一下鼻子:“可不许告诉大奶奶,她要是听见了,背地里又怨我偏心。” 这如何能瞒得住?不过是白嘱咐,好叫络娴晓得她的确是偏心着她。 络娴恍惚中还真当是如此,高兴就表现到脸上来,“大嫂怎么敢埋怨老太太呢。” 老太太乜一眼道:“唷,这可不好说,做媳妇的一向在公婆跟前孝顺乖巧就罢了,谁还计较她转过脸去是什么样?横竖我也老了,该放宽心就放宽心,听不见看不见,我就权当他们是真孝顺。” 逃玉奴 第33节 那丫头毓秀在旁接过小丫头端的一欧鲜果摆上,搭腔道:“从大老爷算起,谁敢不真孝顺老太太?这还是假的,那别人家的儿孙可都该交由衙门打死了。” 又接过一瓯摆去络娴几上,一面还说:“晨起兆大爷来问安,出去的时候还在廊下问我,说前日节里老太太多吃了几杯酒,这两日可还好不好?我说没听见您抱怨哪里不爽快,兆大爷又嘱咐我,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怕吃多了酒受了凉,叫我这几日格外留着心。” 为怕络娴因认不得字说不清账,玉漏是跟着络娴一道来的,只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到底下辟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响,伴着毓秀说的这一番话,使她不禁瞅她一眼。 老太太自然跟着夸兆林两句,“那孩子怄人的时候真是怄人,体贴起来也是真体贴,叫我打他也不是,疼他也不是。” 正巧底下对完了账,老鲁相公捧着络娴那册子上前来交还 。老太太因问:“这会就对好了?” “二奶奶这账记得又清楚又利落,对起来不费功夫。” “那都对得上?” 老鲁相公直点头,“一笔不错,只是看这账上还余下三十两银子——” 络娴忙道:“早起以为是到账房交账,我就先将余下的三十两银子使丫头送还库里了,这会应当是库里收了。” 那老陈管事抱着账册近前来,“我这会就回去看看,这一笔库里收的话,就都对得上。” 老太太点头许他去,听见还有三十两的结余,少不得一笑,身子朝旁边垒得高高的枕上歪靠过去,“二百两银子还能剩下三十两,你这孩子倒会省检。” 那老鲁相公搭腔,“我看账上有三项比先前咱们买办的要实惠许多,银子就是从这三项里省出来的。” 老太太笑道:“你妇人家,常在屋里坐着,怎么晓得外头的买卖行市?更别提还给你找出更实惠的来。我晓得我们家底下那些管事,他们可不图价钱公不公道东西好不好,只要人家肯塞他些好处,就定下人家的。我年轻的时候还有精神去管,这些年老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糊弄。你婆婆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出身,也不懂那些,你大嫂兼着年轻,更比她还不如,原是什么样子,她就还照着那样子办,办不出好来,也办不出什么错。倒只你在这些事情上比她们清楚。” “我在家里坐着,哪里晓得外头那些门道呢?”络娴说着,把玉漏扯到身前来,“亏得她,她倒懂得多,谁家的东西又便宜又好,都是她告诉我的。” 老太太方留意到玉漏,“你年纪轻轻的,书也读过,还晓得这些?” 玉漏趁机表白,“我家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家中除了爹娘,就只姊妹三个,养不起什么下人,凡事都是我们娘儿们几个打算,所以东西行市也知道一些。我娘又是乡下出来的,最会省检,一样东西总是连比几家才肯买,人家还常笑话她是小气。” 引得老太太有些哀感,想起她年轻的时候,也很会过,可池家是阔惯了的,家里人非但不谢她,反而嫌她斤斤计较上不得台面。她是好心不得好,反而招人鄙夷嘲讽。 此刻玉漏倒把她从前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口,“不过人家笑话就随他笑话去,你好不好,人家都有话说,横竖钱是省的自家的。也亏得我娘这些年这么精打细算的,才把我们姊妹几个拉扯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娘也很不容易,不持家的人哪里晓得持家的人的难处,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许多人口,谁都不好应付。”说着又朝炕桌上斜去,歪着眼打量玉漏,“唷,这丫头瘦得这样,瞧着就可怜,毓秀,去抓两百钱给她,叫她买些好的吃去。” 毓秀答应着,一面朝里边走去,一面回头将玉漏照了两眼。官中自然也常有按例赏下人的时候,可这时不年不节的,也不是要她专办什么麻烦差事,一张口就赏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两百个钱,这在老太太身上是极难见得的事。 连络娴也小小吃惊,出来便悄悄对玉漏说:“你可是合了我们老太太的意了。” 可玉漏却不敢轻易这样想,进了池家这些日子,听他们说起老太太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何况人老了,少不得么蛾子多,就是寻常人家许多老人还一时一变的,生怕子孙不孝敬 ,偏爱试着探着地折腾人。 今日合了她老人家的意,明日又如何还说不定,反正不会因为看她哪一点好就破格许她名正言顺做起这个家的主子来。不过能讨她喜欢总比讨她嫌的好。玉漏这厢盘算着,和络娴归到房中。 甫进院,就撞见池镜也领着个人进来,一看是何太医。络娴满面疑惑,池镜迎面走来笑道:“听说二哥还没见好,这一段竟病得这样久 ,我不大放心,史家回来,路上就顺便往何太医府上走了躺,将他一道请来给二哥好好瞧瞧。” 他说话时暗暗在玉漏身上瞟了一眼,玉漏看见便领会,其实是叫太医来给她整治肠胃上的病,贺台才是顺便的事。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转头就会忘呢。叫她 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说他用心,他又断然不肯娶她,说他不用心,他倒是遮遮藏藏地对她关怀备至。 可话说回来,遮遮掩掩是怕给人察觉,他俨然不想把他们之间的事泄露给人知道,当和她是偷情。自然她当下也不敢泄露,所以同样没有怪他的资格。 池镜忽然这般费心,贺台也感意外,坐到案边道:“何太医前几日才来过,你今日又将人请来,连他也要抱怨我这个病秧子了。” 那何太医忙拱手,“不敢不敢,莫说是这会,就是半夜三更二爷有个什么不痛快,也只管遣人去砸我家的大门,我何尝敢懈怠半点?” 言讫坐下来搭脉,还是前头的老话,还按先前的方子吃药调养。贺台暗中松口气,真怕给太医当着池镜的面说出什么不好来,他疑心池镜就是专门来探的命短命长,是不是他急盼着他病死? 愈是病中的人,愈是觉得世人容不得他活在这世上。 诊完贺台,络娴想起来玉漏脾胃一直不大好,也请何太医替她开了个方子,又使她送客出去,顺便把方子拿去给小厮往外头抓了药来。 池镜后脚也藉故辞了出来,埋伏在一处洞门后头。待玉漏送客回来的时候,他冷不防地踅出来,拉着人往一处轩馆那头去。 “那处原是我父亲年轻时候读书的书斋,因年头久了,离得又远,老太太搬回南京也没想着修整4它,就任它荒在那里,平常少有人到那里去。” 所以安全。玉漏在后头看他的背,忽然顽劣地想,干脆闹出来,看他如何?须臾又给自己这玩笑的念头逗笑了。那是自损一千,伤他不过三四百的法子,她才没那么傻。只得先同他耗着,再待个釜底抽薪的时机。 “就是这里。” 池镜斜立在轩馆门前,望着匾额上绿漆描的“西草斋”三个字笑了一笑,回头等玉漏走过来,方拉着她上前去推那门。 里头的景象使玉漏吃了一惊,只见迎面横着一则宽广的六折屏风,上头绘的远山重峦已给灰迹糊得看不清了。池镜走屏风那头,玉漏走这头,进去又见屏风后头横着一排一排的多宝阁。那些架子上乱结着许多的蜘蛛网,也堆满了书与灰。太阳从两边窗户里照进来,一束一束地穿过那些架子,仿佛是由闳崇华丽的池府劈到了另一处天地,这天地里只有尘与土堆积出来的宁静。 池镜在多宝阁的那一端慢慢走着,那一侧的光线被他的身影几度折阖,他在那些架子旁时隐时现,尘埃被他惊动,在光影里漫漫舞动。玉漏在这一端睐着眼看他,忽然想起那红日码头上的小夏裁缝。 马上她又觉得这想法既莫名其妙,又危险,忙把目光敛了。 池镜也朝她看过来,见她扭着头在窗户上张望,脑后挽着松松的髻。有太阳由她消瘦的下颌底下泄漏出来,将她脸畔的尘埃照成了一片茫茫的金粉金沙。 走过那些多宝阁,正墙底下有张书案,文房四宝皆摆在上头,也是落满了灰。只是那砚里还有凝结成块的墨,好像一段时光封冻在这里。 玉漏摸着那案沿问:“你们家先时不是都住在北京么?怎么老太爷又是在这里读书?” “我们池家自开国以来封侯,历经几代,到老太爷时候,他老人家不大争气,并无什么大才,又因朝廷纷争受了老皇上冷待,老太爷赌气,便携家眷搬回南京来住了一阵。所以我父亲年轻时就跟着在南京住过几年,这府邸也是那几年间重新修缮的。不承想后来老太爷运气倒好,押对了宝,新帝登基也记了他一分功,又将他召回北京,阖家又跟着搬到北京去了。直到老太爷过世,老太太才带着家人迁居回来,只留下我父亲独居在京,我则是常年两头跑。” 玉漏点着头,“二老爷的学问一定很好,瞧这么些书。” “不好岂能任到兵部侍郎?”池镜在书案那端凝望着她,“阖家就只我父亲爱读书,如今他不在家,这里自然就没人来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要把这里当做他们的秘密幽会之所,难怪领她过来呢。玉漏在那端给他看得心里发毛,心下不由得竖起防备,“就怕扫洗的婆子走过这里。” “就是走到这里她们也不会进来,谁没事找事做?”他看出她有点戒备,反而大大方方地笑起来,“你怕给人看见?怕什么,就是看见了,就说是过来找本书。我不过是想着这里说话方便些,省得你那头我那头,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玉漏稍微放下心防,摸出绢子来低着头把手上的灰慢慢搽着。 池镜在那头问:“今日得了老太太什么赏?” “啊?”玉漏想着笑笑,“老太太赏了我两百钱。” “两百个钱就值得你高兴得这样?我头先给你那些银子怎的不见你有多高兴?” 玉漏低下头把身子向左右微微歪扭两下,“不一样嚜,这是老太太见我能干。” 池镜笑着点头,“看不出你还有些料理家务的才干。” 玉漏笑着看他一眼,不好意思的样子,心想她岂止是这点好处?可她家世不好,将来他入仕为官,在官场上帮不上他什么。他一心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小姐,想必也出于对这一点的考量。 不过在她的立场看来,她虽在官场上对他毫无助益,他倒兴许能帮她讨个诰命呢。反正怎么算吃亏的都不是她,至于他亏不亏,谁管? 各自沉默中,太阳向西斜了些,玉漏因见他没别的说,就要回去,“一会二奶奶该找了。” 池镜朝她走近了两步,眼睛凝在她脸上半天,眼底有点点情欲的流光。后来他只说:“何太医开的那副药你记得按时按点吃着,可别吃一顿落一顿的。” 玉漏点点头,谁知他又低着脸凑近些,手握着她的臂膀揉捏了两下,“瘦条条的女人摸起来可没意思。” 玉漏顷刻红了脸,在他眼皮底下兜兜转转地嗔他一回,什么也不说,夺步跑开了。他在原处一面回味她整副羞涩的样子,一面闲适地笑起来。尘烟迷濛了眼睛,使他一时看不清,以为她早晚是他的囊中物。 这里出去,走过琳琅桥,前头就是兆林他们院子。池镜想着玉漏还该吃些日子的稀饭,也有意要去探探兆林近来的动静,顺便就拐进院去和翠华说一说。 想必大家都在歇中觉,院内一片悄然,只有瑞雪在廊下坐着做针线。一调眼就看见池镜站在黄澄澄的太阳里,她便放下针线嘻嘻笑起来,“三爷站在那里不晒么?” 池镜双手反剪,歪着脑袋朝她一笑,吟道:“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1。” 瑞雪似懂非懂,眼中惹起一片春意。正要嗔他两句,不想身后那窗户上先发出一声笑,“唷,真是稀客,小叔也舍得到我们这里一趟。” 旋即见翠华风姿摇曳地打帘子出来,一脸回嗔作喜,“你二嫂家没茶给你吃了?” 听这几句池镜就猜到兆林一准不在家,他也远远地朝她作揖,“二嫂不给,只好来求大嫂可怜了。” 翠华笑着把眼一翻,回身撩起帘子,“请吧!瑞雪,把我哥哥上月送的兰片沏两碗来。” 屋里的窗户关得死死的,有一点两点的金光落在墙上,供案上,白瓷瓶上。瓶内插着两朵高低错落的芍药,在那些沉沉的家具当中点缀着一点艳而不俗的生趣。 “大哥又不在家?” “你问他哪个家?”翠华坐到榻上哼了一笑,“你大哥的家也多,只要是温柔乡,都是他的家,谁管他。你是来问你大哥呢,还是来问我呢?” “自然是来给大嫂请安。”池镜拣了墙下一张椅坐 。 他们兄弟不合,他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翠华斜着一看就知道他来是有事。她偏不问,拖他些时候,寂寞春闺里,有个男人说笑几句是件赏心悦事。兆林成日在外眠花宿柳,她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态,觉得也应当有一两分招蜂引蝶的权力。 “唷,真叫我受宠若惊,你眼里不是一向只有你二嫂么?人家年轻,相貌又好,又是自小玩闹着长大的——” “难道大嫂就不年轻,就不美貌?二嫂的确青春活泼,不过依我看,要论女人的韵致,还是大嫂略胜一筹。” 翠华噗嗤笑出来,细腰前后跌宕一下,澜澜的风情。稍刻复嗔他,“要说韵致,哪里好和你那‘琼妹妹’比?瞧瞧人家,好个玉兰花似的美人,前日老太太还说起,她那样莹洁清丽的女孩,就是在京的时候也少见,还是他们苏州的水土养人。” 池镜不以为意,“清而无味,丽而无趣,我是个最俗气不过的男人,看芍药牡丹都比玉兰好。” “你这话是真心?”他有什么真心?偏要明知故问。 池镜不则声,只是笑着。 翠华轻撇唇角,“瞧,一试就试出你是假的了。” 一时瑞雪端了茶来,两个人皆稍微敛了点轻浮的神情,庄重了几分。不言不语地吃了一会茶,听见嘁嘁唧唧的,好像是瑞雪在外间和人说着什么。翠华朝外头问了声“谁啊”,稍后见瑞雪领着个小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个身,要说不敢说的,“元寿说大爷打发他家来取八两银子,外头急等着用钱。” 翠华立时变了脸色,“什么用处?” “元寿没说,只说急用。” 翠华冷哼道:“难不成那婊子这会死了,急着要钱给她发丧?” 池镜微微蹙额,低头在那里坐着。那小丫头大气不敢出,也不能走,两头都不能得罪,就在跟前干等着。翠华半晌无法,只得叫瑞雪往卧房里取银子去。 瑞雪在里头找了半日,出来说:“没有碎银子了,只有十两二十两的整锭,要不是就是散钱,也不够八两的。” 翠华以为她是帮着她拖赖,便烦嫌地瞅她一眼,“给她拿了去,要不是他不到手不罢休,一会还要亲自回家来取。我看见他就烦,趁早拿给他去!” “真是没有八两的——” 池镜一面听着她们主仆为八两十两的银子在那里细算,一面自己也暗暗算着。照此下去,翠华迟迟早不耐烦,以兆林的性子,也不能狠伤了她的心,少不得就要从别处去想法子。其实他来钱的门路有很多,从前是因为不必要,往后给逼得紧了,还会想不到以权谋私? 有一就有二,这样的事只要多起来,胃口保不住越来越大。来日东窗事发,兆林就是想和他争这家业,也要看还有没有性命来争。这正是个抽薪止沸的法子。 就为几两银子,翠华与瑞雪自在哪里商议不住,兆林只开口要八两,翠华断舍不得给他十两,偏凑巧又没有八两的。 还是池镜微微笑着解了她的烦难,“到我那里去找青竹拿去。” 翠华看他一眼,吩咐瑞雪,“那好,先去三爷那里暂借八两,明日我化出来再还一样的。” 两个丫头出去,池镜放下茶碗来笑,“还不还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有椿小事麻烦大嫂。” 翠华笑着啐他一口,“呸、我就知道无缘无故的你上我这里来坐这会?敢情是有事求我。说吧,是什么?看我能不能办。” “我屋里的金宝脾胃不好,瞧了大夫说叫吃几日稀饭养一养脾胃,厨房里那些人嫌麻烦,不肯理她,我想请大嫂说句话。” 翠华吊着笑眼在他身上滴溜溜打转,“唷,原来是为个丫头。往后你娶了妻,少不得就是封金宝做姨奶奶了?” 逃玉奴 第34节 “瞧这话,”池镜两手一摊,“我正是怕惹出这些闲话,才不好亲自到厨房里去说。” 翠华嘟着嘴乜他,“怎么不请你二嫂去说去?” 池镜衔着嘴看她一会,笑了笑,“要对二嫂说了,又该拿什么话来烦一烦大嫂呢?” 翠华一撇嘴,咯咯笑起来。 可巧这时素琼没歇中觉,出来闲逛,因走到这门前,想着进来问候一声。不想走到廊下就听见这笑声,艳娇娇的,以为翠华是在和兆林说话,不好进去搅扰。忽又听见池镜的声音,她便立住脚听他们说了两句,慢慢把蛾眉蹙起来,转背就走了。 回去在房里呆坐了半日,她家里带来的那丫头晓容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瞅着她问:“姑娘怎么不高兴?出门时还好好的。” 素琼想着池镜和翠华说话那情形,两个人嬉嬉笑笑的,言语都有些佻达,可细想起来也并没什么错处。不过她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觉得池镜待谁都好,唯独和她淡淡的。要说是敬重,这敬重也有些没意思。 她慢慢卧到榻上去,反问晓容,“你说池三爷好不好?” 晓容坐在榻尾想了想,“我看他不错,身段相貌都很好,要紧是听他们家的人说,他的文章也好,将来就是不袭侯爵,自己在官场上也有出息,就跟他父亲一样。其实侯不侯爷的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虚名,他们大老爷是倒是侯爷,还在江宁织造任着监察,可到底比不上二老爷权势大。” 素琼坐起来轻轻打了她一下,“哎呀谁问你这些,权势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我是问你他的为人。” 晓容笑道:“这我可说不准,姑娘常和他说话,姑娘自己还不知道?” 素琼沉吟一会,自己又笑起来,“我听众人都说他和气,可太和气了也不大好,我要嫁的男人,我只要他待我和旁人不一样。” 晓容不大明白,“怎么个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总之他待别人差一点倒不要紧,待我一定要好。譬如对别的人都摆着脸色,单对我和颜悦色;对别人都不理不睬,单对我言听计从。反正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别人在他,都是淡云轻烟,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不是瞎子聋子么?” 素琼笑了一下,她懂什么?男女之情就是要“除去巫山不是云”,谁都可以被取代,没显出特别,那就不算是一份感情了。感情正是她对男女婚姻唯一的考量。 ———————— 1宋 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第38章 照高楼(o七) 可人不这样想,老太太考量素琼,除了相貌人品门第之外,还要能干。不能干怎么行?打算池镜的亲事,除了正该打算的种种原因,其中不能对人说的一点就是,要讨个三孙媳妇进来和翠华络娴两个周旋,使两房间能够势均力敌。只有势均力敌,两房间才能持续抗衡,他们分不出胜负高低,才好一心指望着她。 当年马不停蹄地为二老爷续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可惜讨了个燕太太,那是个不争气,持家才干平平,为人气焰不够,竟给一个病恹恹的桂太太压了这么些年。 她老人家想起来就摇头,暗暗忖度几日后,这日便吩咐毓秀,“去把大奶奶二奶奶还有琼姑娘都请过来,我有事情和她们商量。” 络娴这里正预备打发玉漏回家去,听见老太太忽然叫她,恐怕有什么事项要交由她办,也不敢叫玉漏去了,“想必老太太那头有事吩咐,你等我先去听听看是为什么事,若没要紧的,你明日就回去,倘或有难办的,你缓几日再走。” 玉漏本没所谓,她也不是那念家的人,便答应下来,仍旧回房去歇中觉。 睡醒来也不知络娴回来没有,想着走去正屋里瞧瞧看。到窗户底下听见屋里有个女人在和贺台说话,以为是蓝田佩瑶她们,也没留心听是什么,便踅入房内。 看见贺台东边小书房那书案后头坐着,还是早上出门时那身衣裳,想必才从衙门归家。另一个是池镜屋里的青竹,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原本脸上神色有些含怨带恨的,见玉漏进来,忙把那神情敛了几分,淡笑着起身来迎,“金宝今日有事在屋里绊住了,我替她把你的 稀饭送来。” 贺台的眼色也闪了闪,看见窗下那几上果然放着个提篮盒,这会才想起来问,“怎么好端端要给玉漏送饭?” 玉漏也不知前头池镜是怎么和翠华编的谎,横竖这几日都有金宝提着些稀饭小菜过来送给她吃,一来二去的,她倒和金宝十分要好了起来。自然厨房里的人只当是翠华和金宝的交情,也不多问,池镜屋里那些人又只当是金宝和玉漏的交情,也不多嘴,所以也没甚闲话。 此刻贺台一问,玉漏有点发虚,怕他察觉出什么。 不想青竹也当是金宝和玉漏的私情,笑道:“金宝好像和这位玉漏姑娘很投缘,听说玉漏姑娘肠胃不好,不大克化得动,所以特地去告诉厨房里,称是她自己病了,叫专给她送些稀粥过去,她又悄悄给玉漏送来。可巧才刚她忙里抽闲地要往 厨房去提饭,叫我碰上了,我想着好些时没来给二爷二奶奶请安,就替她来送一趟。” 贺台没多理论,起身要往那边暖阁里去,“那你们说话,我去那屋里坐。” 青竹看着他出去,脸上闪过丝急色,忙瞟一眼玉漏,又满屋里睃巡一遍,“怎么屋里的丫头都到哪里去了?连个替二爷瀹茶的人都不见。”说着好像就要跟过那边去瀹茶。 玉漏楞了下,怎么青竹不拿她当个人?看见她在这里还说没人伺候,反倒她自己跟去。还在想,青竹已走过她身边,丢下话说:“姑娘快先去吃饭吧,一会可就凉了。” 玉漏恍惚领悟过来,是他们背着人有话说。这倒奇怪,池镜房里的丫头,能和贺台有什么说的?她愈想愈有些不对,这厢提着提篮盒回房搁下,稍稍踟蹰后,又悄么绕回廊下去听。 幸而这时候大家都在外头妈妈们的屋里吃饭,可也危险,说不准哪个丫头先吃完进院来撞见她在这里偷听。因此也不敢在窗下久站,只听了两句—— 里头贺台道:“我早说你不要到这屋里来,给人看见怎么办?我有事自然在外头和你相见。” 青竹怨道:“有事相见,无事就不见了是么?等你递信往外头去不知要等到多早晚,自二奶奶进门,我看你待我就有些不耐烦了。当初说好的,只等你们夫妻过上半年,你就对她说把我要到房里来。这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说?” 贺台道:“就是要你,也要寻个恰当的时机,再则也不单是络娴答应就算的,也要三弟肯答应。” 青竹哼了一声,“我们那位爷心里有谁?别说我们一个丫头,就是再高贵的小姐,在他眼里也没有不能舍的,只要你开口,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我看你就是怕了二奶奶,不敢和她说!” “嘘、你低声些。” 三言两语玉漏听出了个大概,不敢再听,又悄么回房去吃饭。原来青竹和池镜没什么瓜葛,倒和贺台有首尾!恐怕池镜络娴两个还不知道呢。 她自己在那里发笑,盘算着该不该告诉络娴。后来一想,还是不说,两口子的事可说不清,说不好络娴还当她是在他们夫妻之间挑拨,再则也不犯着去得罪青竹贺台两个。因此权当没听见没看见,等络娴回来时,只字不提,只向她打听老太太叫去商议什么事。 原来老太太的意思,因她老人家这几日觉得身上乏累得很,要静静地养养精神。见络娴清明的事办得好,翠华也惯来管着家事,所以定下下一月的家就暂且交给她们妯娌两个当着看看,再请素琼姑娘来从旁协助。 “人还没进门呢,就要先当家了,可见老太太是真疼她。往后等她进了门,我和大嫂也犯不着在这里斗气了,俨然就是人家的天下了。”络娴说着一屁股坐在榻上,很有些不服气。 玉漏把眼珠子垂着转一转,反来劝她,“我看老太太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试试琼姑娘有没有治家的才干。” 络娴还是不服,“怎的,她没那份才干,就不定她做孙媳妇了不成?” 玉漏倒希望如此,可她自己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慢慢笑了,“我看也不会,于家的门第家世毕竟是明摆在那里的。我想——大约就是怕她没那份才干,所以才趁这会叫她跟着你和大奶奶好好学学。 ”既是要她学料理家务,也要学着勾心斗角。这老太婆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我才没那耐性教她什么。”络娴哼了一声,“趁着这两日还有些闲,你明日先回家去,等过几日月初一到,事情就多起来了。我晓得大嫂子就等着冷眼瞧我的笑话,那时候我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呢。” 玉漏答应着,自回房去收了两件衣裳,夜里去回了翠华一声。翠华爱理不理的,可碍着侯门体面,仍旧吩咐次日一早套辆车送她家去。 却说玉漏前脚走,后脚素琼便在屋里忧心忡忡,谁知道老太太会给她出这么个难题?要说诗词歌赋她还略通些,治家理事她可是从没经历过。 于家太太一看她满面烦难,就晓得是为老太太昨日托她之事,便来宽她的心,“这有什么怕的?我看这倒是件好事,从前我就想教你些,可你偏不喜欢管这些琐事,成日家只知道捧着那些诗啊词啊的,跟你父亲一个样。可你父亲的正业是在官场上,他多念几首诗犹可,你的正业是持家,和他比得?这也是个机会,老太太既托了你,你就跟着大嫂二嫂她们两个学学。有什么不懂的,你只望着她们两个就是了,再有为难的,还可回来问我。” 素琼仍忧思道:“我不是怕这个,家务虽然繁琐,想来也难不倒哪里去,我怕的是夹在她们妯娌当中难做人。咱们来这些时日,难道娘就没瞧出来,这个家里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就说芦笙和金铃吧,她们姊妹暗中斗气我也察觉出来了,还有两位太太,别瞧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不开口,可都较着劲呢。再有大嫂子二嫂子两个,就连他们兄弟间好像也并不怎样和气。我难的是在他们这些人中间调停,就怕和了这个的心,就得罪了那个人。” “你有这份眼力也算有些天分。”于家太太笑着在榻上坐下来,慢慢和她道:“我告诉你,你别看眼前,要往后看,他们妯娌如何你且别管,你只想你将来的身份。将来你是池府的三奶奶,所以办事也好,说话也罢,都要向着二房的人。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芦笙,那丫头是有些浅薄无知,又好争吃穿,她母亲燕太太你也看不上,娘家微薄了些,人又软弱。可你只想着她们往后一个是你的小姑子 ,一个是你婆婆,凡遇到她们的事,你就晓得该如何掂量了。” 慢慢又说到池镜身上,“最要紧的,说句叫你害臊的话,镜儿是你未来的丈夫,凡事你该多去问问他的意思,看他如何想,你就如何办。” 既有了这话,素琼下晌便往池镜屋里去告诉了一声。池镜也揣摩出老太太的意思,自在椅上笑着想,他们池家简直像个朝廷,底下“臣子”们只顾党羽之争,上头的“皇帝”却擅权术制衡。 素琼窥见他那笑有丝嘲讽意味,心道,莫非他是以为她不过是寻着托词到这里来和他相见?那岂不是丧失了她的尊严。于是故意要表白表白,“我母亲说应当来问问镜哥哥的意思,免得我行事不好,无意中得罪了大嫂和二嫂。” 池镜回神看她,端坐起来,“不会的,大嫂二嫂都是讲理的人,琼妹妹别担心。何况不过是请你帮忙盯着家里头偷奸耍滑的下人,也不是要你裁夺什么大事。” “可好些下人我还不认得呢。” “这也不怕,常见着自然就认得了。” 说 话即到了晚饭时候,池镜起身请她,“我送妹妹回去吧,顺道去给婶娘请安,在你们那头吃饭。” 两人出去,恰好碰见金宝提着提篮盒进来,看见池镜便问:“玉漏家去了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巴巴提了饭过去,谁知白跑一趟。” 连池镜也并不知此事,当着素琼又不好问,只咳着清两下嗓子,笑道:“二嫂屋里的事我哪里晓得?那丫头不是和你要好?你竟来问我。” 金宝瞟了素琼一眼,乜他一眼,就往屋里走,到门上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瞒得了旁人瞒得了她么?成日以她的名目给个丫头送饭,鬼鬼祟祟的,不是有私是什么?亏她不是个多嘴的人,对玉漏也有些喜欢,索性就装聋作哑替他们瞒下来。 “你这丫头和玉漏要好?”路上素琼问。 池镜笑着摇头,“谁管丫头们底下的事?大约是有些要好吧,常见她们来往说话。” 素琼想到清明宴上的事,“看不出玉漏姑娘素日不大说话,倒很会来事,老太太都赞她不错。她家在哪里,怎的说回就回家去了呢?” “听说是本地人氏,原在凤家当差,跟着二嫂过来的。不知是回她自己家里还是回凤家,大约是替二嫂回凤家探望凤家太太的病去了。” 素琼也听见些玉漏的事,替她感慨,“她那位凤大爷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像她那样的身份,又有位那样的奶奶,男人不在家,日子想来艰难,还亏得二嫂肯将她带来。” 池镜不由得斜瞥她一眼,听她这口气,仿佛很能容人。按说于家的教养,想必也不会教养出那起小肚鸡肠的妇人,将来娶了她,她会接纳玉漏也说不定。不知不觉地,他竟向长远打算了去,连他自己也受了惊吓。 他忙把那念头掸空,朝素琼极温柔地笑了笑,“琼妹妹倒很能体谅人,不知将来是谁有那份大福,消受得起你这样的姑娘。”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素琼立时红了脸,快着朝前走出去几步,希望他马上就会赶上来。然而心头暗数片刻,并没有听见他加快的脚步声。回头瞅一眼,他仍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走着,还是那一脸闲逸的神气。 他并不为她着急,这就足够令她失落一阵的了。 这夜里,池镜想着玉漏忽然归家的事,后来听金宝说了,是络娴体谅她前阵子奔忙,特地许她回娘家歇歇,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凤家看看。但她对他只字未提,明明前两天他们还有机会说过话。对她这捉摸不透的做派他觉得有点熟悉,想来想去,蓦地想到老太太身上,然后就笑。 果然女人不管多大年纪,愈是摸不透,愈是叫人忍不住去猜她。他们池家上上下下的人,这些年不都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太太的风向在转? 他打着主意该冷她几日,无论她是不是有心要摆布他。于是他也装作不知道玉漏回家之事,放任这个在外幽会的良机错过去,照常还是读他的书,会他的朋友。 不过从次日起,史家来回的路,却是取道蛇皮巷。 一连三日早上,玉漏都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闲适逍遥的,在那扇支摘窗底下按时按晌地响起来。这时节天亮得早了,她撑在床头由窗边斜望出去,能看见月下高楼,鱼肚渐白,偶尔两声轻轻的鸡鸣犬吠,在半明半昧中并不觉得突兀,仿佛只是这金陵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哈欠。然后池镜骑在马上,在人家苔痕淡淡的院墙上冒着半副身子,两个肩跟着马蹄的韵节一挫一挫地走过来。 他明知这是她家的房舍,也明知她回到家来,却从没有一回抬头寻过她的影子。她可以认为他是故意的。这个人在感情上既自私,又好胜,和她一样。在这不明朗的天色底下,在这逼仄蜿蜒的巷子里,她有种和他在捉迷藏的乐趣。 这两个人简直把个牵马的永泉弄得稀里糊涂,连他也晓得玉漏家住此处,池镜还能忘?屡次想问池镜,又不敢问,只得朝那面墙上的支摘窗斜抬起头来。 蓦地吓得玉漏向后闪身,又缩回帐中。 可是睡也睡不成了,旋即听见梯子登登登地由下响到上。秋五太太一撩帐子,顾不得大清八早的,嗓子像敲锣,“醒了还磨蹭什么?快起来!你爹今日在酒楼里做东请朋友,咱们往街上去买两坛子金华酒给他送去。” 近来她大姐玉湘在胡家很得势,于是趁热打铁,替他爹在胡家老爷跟前讨了个衙门里的差事。胡老爷原在应天府任推官,因连秀才本就是他门下书启相公,又兼玉湘来讨情,不好不卖他个情面,便凭着官中关系,将连秀才保举进江宁县衙内做了个主簿。 连秀才这回也算是入了仕了,自然风光得意,少不得就要请客吃酒,照例不肯引朋友家来,是在外头酒楼里摆席。 玉漏坐起来打哈欠,“是在哪家馆子啊?” “武定桥下有家什么望月楼,听说常往曲中那一带去的有头有脸的官人相公们都爱在那里摆席。不过你爹昨日说,那里的饭菜虽然可口精致,酒水却平常,特地叫我到胡家酒坊里买两坛上好的金华酒送去。”秋五太太一面替她挂帐子,一面催促,“你快起来洗了脸随我一道去,你爹已出门请朋友去了,咱们要赶在开席前给送去。” 一定要赶在开席前,无非是怕给他那些文人墨客的朋友撞见他有个粗鄙不堪的老婆。不过好像她自己并不觉得,仍有心情弯在那妆台前照镜子,左右一看,鬓上又添了几根白发,“嘶,你快起来替我把这几根白头发拔了。” 玉漏又好笑又鄙夷地坐在床上睇她须臾,打着哈欠掀了被子下床,一面替她拔头发,一面朝镜里看她,“爹如愿在衙门里谋到了差事,高兴得大摆宴席请朋友,可谢过您一句不曾?您一生可别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瞧您这任劳任怨的劲头——” 秋五太太打她一下,“一家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玉漏只好在心里冷笑,“咱们家离曲中那样远,抱着酒坛子我可走不动,雇辆骡车行不行?” 秋五太太犹豫了半晌才横下心,“也成吧,今日有大喜,就为你这丫头花一回钱。” 她那白发怎么拔掉一根,又翻出一根?玉漏望着镜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浮起丝痛惜的神色。 后来连秋五太太也不耐烦拔它了,直起腰来摧玉漏,她自待下楼取银钱。扭头看见玉娇的床,又稍稍站了站,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嘴里是说:“回头把这张床也拆了,摆在这里也是碍事。”说着又回头瞪玉漏一眼,“快穿衣裳!” 近午晌池镜由史家出来,仍走的蛇皮巷,经过连家门前,见院门上赫然落着把锁。他倒停住了马,翻下来朝那门缝里窥,院内乱堆着些簸箕笤帚,墙角搁着石捣臼,正屋那门也紧闭着,人不知哪里去了。 逃玉奴 第35节 “大官人找谁?” 忽闻人问,扭头看见隔壁家院内走出个年轻妇人,手上端着木盆,穿一件水色长衫子,雪白的裙,身段消瘦,面色蜡黄,两边脸颊些微凹下去了些,有些病相。不过人倒十分有礼,向池镜点了点头说:“要是找连家,这倒没错。” 池镜只好作揖行礼,“他们好像没人在家?” “大早上就出去了。”梨娘向对面墙根底下倒了水,端着个空木盆将他和永泉打量一遍,想不到他们蛇皮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客人。不过连秀才是读书写字的相公,玉湘玉漏两位姑娘又都在大户人家,他们连家认得这样贵气的官人也不怪。 她孱弱地笑着,“你们是连大相公请的客人吧?他们不是在家摆席,是在曲中一家酒楼里定了席面做东,难道没告诉您?” 池镜笑了笑,“我们只是认得,我也是偶然经过他们这里,就 想着问候问候,并不知道他们摆酒设席之事。怎么,凑巧他们家有什么喜事不成?” “连大相公在县衙谋了个好差事,可不是件大喜事么?” 正说着,又见个年轻男人由门里走出来,“你在和谁说话?”他接了她手上的盆,回头一看,怔忪一下,便对妇人说:“你进屋去吧,今日才有点见好。” 池镜初看这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有些面熟,转头才想起来从前见他和玉漏打过招呼,正是她那叫王西坡的邻居,是个开猪肉铺的,偏又像个读书相公。池镜朝他打了个拱手,却没话可说,只是微微笑着。 西坡也一眼认出他来,池家三爷嚜,虽只打过一回照面,那闲散冷傲的气度却叫人过目难忘。 他也回了一礼,“连三姑娘不在家,听见早起和她娘往街上买酒去了。” 池镜忽将一边嘴角往上提了点,“你怎晓得我是来找连三姑娘的?” 西坡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转身进去,阖上了院门。 第39章 照高楼(o八) 晌午玉漏与她娘将酒送去那望月楼里,赶上那楼上群贤毕至正要开席,秋五太太只把几坛好酒叫店内的伙计搬上去,自己并不敢露面,仍悄悄拉着玉漏家来。 这一趟回来才得空烧饭,玉漏早已饥肠辘辘,走去灶间帮忙,秋五太太只叫她帮着折茼蒿。 一看那茼蒿不知放了几日,早打了蔫了,玉漏懒懒地坐下来笑,“哎呀呀,爹自在酒楼里大鱼大肉,咱们在家吃糠咽菜的——我究竟不知他得了这差事,您高兴个什么?您又半点光没沾着他什么好处,还不是在家吃这些烂菜叶子。” “你怎的说这话?”秋五太太一壁朝缸里舀水,一壁瞪她,“你爹得了好差事,多挣下些银子,难道不是交回家来?” “是,是交回家来,”玉漏好笑着点头,“可您也不舍得使啊,还不是只留着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他的银子仍是往他身上使,您在这里白卖命。将来倘或您死在爹前头,他又讨个女人进来,您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的积攒下的那些银子,到头来还不是别人替你花,您到底图个什么?” 这算是把秋五太太问住了,她呆了须臾,朝地上笑着啐了口,“呸,专你这丫头最会算,夫妻还有你这样计较的?噢,你盼着我早死了,再替你讨个后娘进来,你当就舍得给你吃舍得给你穿了?老娘还是亲的好,老婆自然也是原配的好嚜。” 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那风干的脸上也有丝迷惘。不过这几十年来她都没能想得开,这三言两语自然也别指望能“点化”得通她。 玉漏懒得再说,自低着脖子在灶下把那些茼蒿掐头去尾的,一筐子摘得只剩了一把。秋五太太低头瞅见,少不得戳她的额角,“你家的菜不要钱?你掐去那些个还吃什么?不如把钱撒出去干脆!” “那您就别买这么多,说了多少回了,这起菜菜捡着少的买,一日吃不完,明日还有新鲜?” “多买点价钱便宜嚜,你有我会过?”秋五太太说着就要抬手打她,这还了得,连小的都要挑她的理。 玉漏忙向旁让了下,以为她娘是受了她方才那几句话的刺激。其实她心里未必没有点冤屈,但一想到是嫁了位体面的读书相公,还有什么不能忍得?天长日久忍下来,便成了理所当然了。 玉漏没和她计较,只待她放下手去,她也端回身来乜她一眼。 秋五太太心情实在好,也不和她计较,转头笑着问她在凤家的状况,“你那凤大爷来个信没有?可别在常州给别的妖精勾了魂,到时候就是回来也想不起你了。” 到池府去的事玉漏对家瞒得死死的,想他爹娘近来也忙,没空去知道这些事。她没打算告诉,只管埋头淘洗,随口胡诌,“来是来了两封信的,不过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问问家里各人好不好。” “没特地问起你?” “问是问了,不算特地,挨个都问了一遍。” 秋五太太还待说些什么,倏听见外头有人进院。玉漏甩着手上的水出去一看,原来是西坡,来问他们借个煎药的罐子,“我们家那个开了条缝,不能使了,只好暂借你们家的一用。下晌我上街买了就还回来。” 玉漏忙钻进厨房里找了个黑罐子给他,“煎药做什么?是谁病了?” “想是清明那一阵下雨,她身上受了寒气,有些咳嗽。” 他说“她”,像是个亲昵隐秘的暗语。玉漏心下隐隐有点不舒服,“那我一会过去瞧瞧她。” 送他到门上,片刻折返厨房,就听见她娘在灶上冷笑一声,“我看那媳妇就是个薄命的人,身子又瘦又干,一点福气都不带。看是不是,不过下几日雨就受了寒,这还了得,天还有不下雨的?那下雪还活不活了?” “谁都能和您比呢?”玉漏翻着白眼回她,“您这身子多壮实啊,庄稼地里什么风不吹什么雨不淋?您是练出来的人。” 那秋五太太只当是夸她,也没计较,仍旧烧饭摆饭。一时饭毕,玉漏要往隔壁探望梨娘,秋五太太又拦说不许,“个病人有什么好瞧的,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玉漏权当没听见,趁其不备,照旧溜出门去。王家父母皆往铺子里去了,因怕孩子吵着梨娘,也一并带了去,只得西坡在家照顾汤药。过去时西坡也正吃饭,因他不会烧饭,只捧着碗稀里糊涂的面疙瘩汤在东屋门口那长条凳上坐着吃。 屋里梨娘正和他说,“我起来重给你做一碗吧。” 西坡笑着待要回话,调目看见玉漏,便立起身来。梨娘见他迎出去,知是有人来了,忙由床上坐起来向外看,“是谁啊?” 玉漏笑着进来,“是我,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你。” 梨娘欢喜地笑了,使西坡搬根杌凳到床前来请她坐,“不是什么大病,也是我不争气,就是清明那几日淋了点雨,谁知就咳嗽起来。其实咳几声也不要紧,偏是他,当是什么大病,劳师动众地请大夫抓药。前头崔家还笑话呢,说我是谁家病娇娇的奶奶。” 玉漏笑着回头把西坡看一眼,他就是人好心善,“大夫怎么说呢?” 梨娘不以为意,“还不就是受了寒。” “吃了几日的药了?” “也有两三日了。”梨娘说着嗔西坡一眼,“这药也没什么用,不过才吃下去时少咳几声罢了。我看把下剩的吃了就不要再吃了,简直是白费银子,还贵呢。” 长条凳压着门板,西坡侧脸笑着,阳光从他脸畔大片大片地倾斜进来,直落到玉漏身上。他说:“药哪里好不吃,你嫌这方子不好,就另请个大夫,另开个方子试一试。” “不要。”梨娘顿一顿,微微噘着嘴,又坚定一下,“不要!” 西坡没答应,起身往对面厨房放碗去了。梨娘向玉漏抱怨,“他这人就是这样子,看着闷不吭声的,随你说什么他都不听。” 玉漏低着脸笑着,她家的药罐子在他们家的炉上咕噜噜响着,不知煨的什么药,把这院里的死肉腥气都掩住了。她只闻到药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暖的,酸的,有一种昏倦的恬静和幸福。她禁不住偷偷去想,这幸福曾有一分可能是属于她的。 “午晌你家有人找。”梨娘忽然说:“是位贵气十足的年轻公子,他穿的衣裳料子我见也没见过,连他跟前那下人也穿得好。不知是什么人?可遇着没有?” 玉漏一听便猜是池镜,不然哪位富贵公子还找得她家来?他也未必是真心找她,多半是路过,见她家里落着锁才肯多嘴问一句。 她笑着摇头,“没遇着,大约是我爹 的客人。” 梨娘笑道:“我们这巷里,还数连老爷最了不得。将来我那小子长大,也叫他读书,兴许长大了也能考个秀才,在衙门里谋个差事,就算做了官了。” 玉漏听着觉得尴尬,“这算做什么官?” “吃官家的粮米,领官家的薪水,还不算做官?”梨娘笑着搡她一下,遥遥想着,“中午那大官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我一看就看得出来。” 西坡回来,恰巧听见,便又对玉漏说了一遍,“是池家三爷,不知找你有什么事。” 玉漏竟然告诉他,“我到池家当差去了,跟着凤家三姑娘去的,她嫁到池家做了二奶奶。估摸着是二奶奶有什么话要他顺道带给我,他从这里往东临大街上那史家去读书。”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一定要告诉他。也许是想试试看他还会不会为他们的分道扬镳感到惆怅。她扭着头固执地观察他的每一分表情,但那门上太阳太烈,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梨娘问:“池家是哪家?是做什么的?” 玉漏故意俄延着不说,等着西坡来说。 西坡一面走去墙角看那药罐子,一面道:“就是长阳侯池家。” 没能从他的语调听出什么异样来。 倒是梨娘惊骇不已,“竟是他们家!南京谁不知道他们,既是侯爵,老爷又在朝廷当权,府上良田千顷,万贯家财,听说东临大街上也有他们家的房产铺面。我们那条街上也有一个在他们府上当差的,不知管着什么,不过进去他们家三年,就发了财了,从前他们家不过两三件屋舍,去年扒了重盖,又新盖了三间屋子,如今我们那条街上都管他叫陈大爷。” 这般说着,便将玉漏欢欢喜喜地搡一下,“你如今在他们府上当差,可千万勤谨点,少不得过二三年也是要发财的。” 西坡端着药来笑笑,“三姑娘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迟早会发达,不论是不是在池家。”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丝酸意,玉漏禁不住暗暗高兴起来。她接过他手上的碗,笑着舀一汤匙药往梨娘口里送去,“那我先服侍服侍你,你看看我服侍得好不好,能不能讨那些难缠的太太奶奶们喜欢。” 梨娘咯咯笑起来,两个人笑到一处。 不多时玉漏要走,梨娘叫西坡送。送到门前,两个人都低着脸。玉漏期盼着他有话问,但他没问,只好由她嘱咐他,“我现在池家的事,可千万别叫我爹娘晓得。你还不晓得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变着法地藉着我的关系和池家的人搭话。其实我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眼下连我自己的脚跟还没站稳,哪经得住他们去闹。” 西坡点点头,“你放心。” 玉漏心里忽然有些泄气,绣鞋向旁将移难移地,终于问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没有。” 她又提起点气来,微微笑着,“那你,是不是恨我?” 他沉默一段,仍有些木然地说:“没有。” 在玉漏这并不算得什么好话,她的笑冻在脸上,心向无涯的虚空里飘落着。终于在他脸上没看出什么来,她才咬着牙轻声说:“可我恨你。” 她知道这话很没道理,他不恨她就罢了,怎么她还反过头去恨他?她根本没有恨他的立场,可还是忍不住。窗纱上浮着白色的一半的月影,那凉幽幽的月光渗进残破的帐中,将她载起来,她觉得是睡在水上,身边有一万里的浮浪,一万里的黑夜。 这一刻她忽然盼望那闲适的马蹄声快点在她窗下响起来。 共池镜没有真情又怎样?他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她也自信能做好他的贤内助,难道这还不够?婚姻本来就是桩生意。她这样想着,也觉得有点悲哀。 早上池镜打马经过,忽然听见光当一声,那支摘窗的撑杆掉来,掉进两户人家的墙缝中。是一声胜利的锣鼓,他以为是在心灵上战胜了她,她比他先忍不住。 这日归家就格外高兴,心情都写在脸上。金宝在旁端着茶瞅他,心里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玉漏几时回来?” 池镜怔了怔,“你来问我?” 金宝搁下茶,“不问你问谁?”说着转背就走,又听见池镜喊她回去。她只得又走回书案前头,静候他的吩咐。 池镜犹豫片刻,靠去椅上,“你不要胡说。” 金宝道:“我要是那嘴巴敞的人,你还敢叫我去送饭么?”想着又咕哝一句,“我倒还要叮嘱你一声呢,你不要害她。” 池镜放下心来,把手抬到后面椅背上笑了笑,“我害谁了?怎么给你说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金宝轻翻眼皮, “这家里给你害的女人还少?你自以为是说笑玩闹几句,人家心里可不这样想。哪个青春年少的女人经得住你逗?你倒好,逗得人心猿意马的,你转背就忘了,叫人痴痴傻傻的去猜你的话,猜你的心。猜到头,竟是一场空!伤了心了的姑娘家,什么事做不出来?”她说着扭头向碧纱橱外头递下巴,“现有个例证摆着呢,不闹出来还罢,将来闹出来,那房里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在这事上,二奶奶还不如大奶奶能容人呢。” 池镜也外头向外睇一眼,朝案前端正了身说:“这又关我的事了?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玩笑,怎么不见你当真?” 金宝啐了一口,“呸、非是我给鬼迷了才会信你的!”落后她又嘟囔,“不是我多事,你每日好饭好菜的变着法给人送饭去,本来应当要说你好。可你的好有时候也叫人吃不消,要是惹得人动了什么念头,你又是个没心肺的,你扭头就忘了,她怎么办?要是给凤家知道了,连凤家她也回不去,名声也弄得不好听了,怎么办?” 池镜歪着笑脸睇她,“没看出来你还有份侠义心肠,还替人打抱不平。” 金宝冷哼一声,“外头人都赞你是个和气的主子,在我看,你才是最傲的人,你心里真正瞧得起谁?不戳穿你罢了。” 池镜又一笑,“那我多谢你。少说两句吧金宝姑奶奶,放我点清闲好不好?” 这时候见素琼走了进来,两人都住口不说了。金宝忙去请她进来坐,自往那头去倒茶。 素琼坐在那椅上,半晌不开口,池镜少不得去看她,见她眼圈红红的,满面委屈。他便从案后踅出,朝她走来,语气放得端正温柔,“怎么了这是?” 素琼哪经得住这问,眼泪顷刻就掉下来,“才刚在那琉璃厅里,有位妈妈来回事,说昨晚上查夜,飞流轩外那角门上有个婆子不在班上。她们查问了才知道,那婆子昨夜吃醉了酒,竟放着角门不管回房去睡了。问给如何处置,我见二嫂当下不在厅里,大嫂又久不言语,就多嘴说了句,罚那婆子一月的银米,打十个板子。后来二嫂听见说了,赶到厅上来反把我排场了两句。出来我才知道,挨罚那婆子是二嫂的配房,高妈妈的亲妹子。大嫂那时故意不吭声,一定是等着我来出这个头。这下我算是把二嫂子得罪了,她原就和我有些疏远,往后可不是更对我有气生了?” 逃玉奴 第36节 池镜一向不理底下人这些琐碎,听也听得头昏脑涨。只好笑着安慰,“琼妹妹多心了,二嫂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素琼此番前来,一来是为诉心里的委屈,二来是因见他素日和络娴有点狎昵,两人又是一起闹着长大的,便故意拿这话来试试他。试到他口气里维护络娴,心里复添了一层气。 一下又哀哀泣道:“二嫂虽不是那样的人,可她底下的人谁说得好呢?给她们三言两语的一说,她不怨我怨谁?我此刻来,就是想请你去跟二嫂子说一声,告诉她我 不是有心的,事先并不知道那位妈妈是她手底下的人。” 池镜只好应承,“这没什么,我去跟二嫂说一声别见怪就是了,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实在是络娴是个直性子,方才厅上那几句话也说得着实有些难听,素琼何尝受过这委屈?先是气一会,回去对她母亲说,她母亲安慰了她几句,反说她粗心,连谁是谁的人都没弄清就轻易出这个头,还说这在大家大族中是个忌讳。 她千金万金的小姐,又从未当过家管过事,想着自己聪慧,应当什么事都是一学即会手到擒来,不承望头回学着管家就出了岔子,在她也是伤了些自尊。所以也为这个而哭。 却哭得池镜心里发烦,在旁边椅上笑了一声,“琼妹妹在家时就没遇到过这些事?” 素琼赌气道:“我们家里哪有这么些繁杂人口?” 池镜心里想着,不是她家人口清爽,是她自己一向把人把事想得简单,何况又不要她管。这样没经过风没经过雨的小姐,倘或学得会就罢了,若是真嫁到池家,往后也遇事就哭,非但没能给他帮手,反给他平添麻烦。因此对她的耐心又淡了几分。 其实在他看来,男女婚姻也不过是桩交易。 素琼见他出神,经不住催促,“镜哥哥,你几时去?” “去哪里?” “去向二嫂子说和呀。”素琼又更气了,觉得他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池镜恍然一笑,嘴里说:“我就去,就去。”却不见急动,只把两个手搁在几上笃笃哒哒闲敲着,心神脑又不知转到何处去了。 到晚夕才过去对络娴说了几句。络娴一听,便翻他个白眼,“人还过门呢你就替她急起来了,我何曾怪她什么了?我午晌不过是说了句:‘唷,没看出来,琼妹妹比我们大嫂还来得。’这有什么啦?我这是夸她的话嚜。” 逗得贺台在书案后头直笑,“有你这么夸人的?” 络娴扭头瞪他一回,“不要你管!你只看你的书。” “好好好,我再不多说一句。” 池镜在椅上笑,“瞧连二哥也看不过去了,有你这样夸人的?” “本来就是嚜!大嫂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是为什么?还不是等着琼妹妹开口,她好坐收渔翁之利,把我的人办了,她又不得罪人,还能隔山观虎斗。偏你那琼妹妹看不出来!” 池镜道:“她不是看不出来,是根本不知道底下谁是谁的人,要晓得那妈妈是二嫂的人,她也不会说那几句。” “我理她呢。”络娴把脑袋一别,独自气了须臾,又掉过头来说:“她管我怨不怨呢,我就是怨她,还能撕她的肉来吃不成,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也没这个空,这几日外头铺子交租子,单是这账我还瞧不过来呢。对了,你明日到史家去的时候顺道替我捎句话给玉漏,叫她快些回来,都去了几日了,我这里的账还等着她来才理得清。” 池镜懒倦地点头,“行,明日我就替你带句话。” 次日池镜是套了车往史家去的,下学一径绕去了蛇皮巷口,打发永泉往巷子里去叫玉漏,嘱咐说:“他们家的人若问,你就说你是凤家的下人。” 永泉领着话去敲连家院门,是秋五太太来开的门,问他是找谁,他说是风家大奶奶打发他和玉漏姑娘说事。秋五太太一刻不敢耽误,忙跑上楼去告诉玉漏。玉漏心下还疑惑,走到院中一瞧是永泉,就晓得是池镜使他扯的慌。 玉漏扭头和她娘说了句“我出去一趟。”就跟着永泉从巷子里出来。掀开车帘子果然看见池镜噙着笑坐在里头,那胜利的笑,她知道是因为昨早上她丢下撑杆,给他传递了一种妥协的暗语。 池镜伸出手拉她,待她在侧面坐定了,就吩咐永泉把车赶起来。永泉发懵,“往哪赶?” “随你往哪赶,或是在街上兜圈子也行。”他说这话时也只管睇着玉漏,嘴角一点点得意的微笑。 玉漏没敢问他忽然找她做什么,怕他会说:“难道不是你要我来找你的?” 他一定会这样讲,好容易他得了意,绝不会放过这个奚落她的机会。所以她不问,就这么沉默坐着,肩后小窗上的帘子一掠一掠地,在一片狭窄的阳光里,她逐渐感到昏倦。 忽地池镜坐到她身边来了,“二嫂让我来摧你回去。” 玉漏散淡地笑了笑,“想必是遇见什么难理的账目了?” “每逢初六开始到十五,是街上各家铺子交租的日子。原本各家都有定数,可是拖的欠的赖的,要一家家细算。” “不是有老鲁相公么?他在你家算了这几十年的账,难道算不清?” 池镜笑道:“即便老鲁相公算过,也要家人细细核查,要是一律都按账房说了算,岂不是账房做了主了?难道朝廷里户部算完账,皇上就不过问了?” 玉漏哼了声笑,也觉得他们家是个朝廷,她则是这朝中毫不起眼的小吏,千辛万苦,不过是替络娴争功。将来络娴会不会想着提拔她呢?她猜一定不会,因为是她娘家的人,帮她是分内的事。 只要她永远是她娘家的人,就永远可以替她分忧解难。 如此一想,使她对世间任何关系都感到淡然和灰心,父母,夫妻,朋友,到头来都只是算计彼此身上的价值。从前她爹给她粗讲五代十国,说到一句:“国与国之间,有彼此需要的价值才结盟,往往只有这样的结盟最牢靠。人与人亦然。” 知道这是道理,然而听来也不免觉得残酷和伤感。 恍恍惚惚中,池镜好像凑来亲了她一下。她凝起神才看清他刚刚远退了一点的面庞,还是那笃定闲散的笑容。这轻轻的一刹那过去得太快,太不深刻了,她以为是个梦,眼睛里满是疑惑和呆愣。 池镜两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朝前贴近一些,又歪下头亲在她嘴上。她落下那撑杆叫他来找她,就是服了软,代表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也不必要担太大的责,因为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显然也没反对,他张一张嘴,舌尖略微往里试探一下,刚尝到一点她柔软湿润的舌,就停下来看她的眼睛,发觉她眼中恍惚有点依恋,旋即他更放肆粗蛮地闯进她嘴里。车外有暴烈的太阳和夏天的蝉鸣,也有成千上万的眼睛稍不留神就能看见他们在偷情,但都不要紧,反而是一份额外的刺激。 玉漏的胳膊给她捏痛了,趁他闭着眼,她的眼睛可以放心地贴在他脸上扫量。他脸上有点细汗,蒙在那浅草迷离的皮肤上,他呼出的气是粗糙灼热的,仿佛是一片月光下濡湿冰冷的硬土地在暗中烧了起来,在那些地缝中,有压抑着又将要迸发的野火。 他蛮横得像是要吃了她,从她嘴里啃到她心里去。直到整个将她吞入腹中,他会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笑着,或许嘴角还有她的一截小指头没嗦进去,他把她的残渣从牙缝中抠出来,咂一咂嘴,然后不可一世地品评一句,“味道还不错。” 但下一顿,他又吃别人去了。他的胃口一向就不稳定。 她一想到自己要向他幽暗的肚肠里沉沦,就觉得可怖。 稍隔一会,池镜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点泪星奄奄一灭,不见了。他把脸退开一点,发现两手的确有些使力,把她胳膊上的衣料都捏皱了,就放开了手,“把你捏疼了?” 玉漏楞了下,忽地闪着泪光一笑,本能地说谎,“不,我是感动。” 他倒有点不明白,感动什么?不过没问。 反是玉漏把脸贴到他怀里来,“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池镜本能觉得这话简直肉麻,但搂住她,又禁不住笑了。 第40章 照高楼(o九) 马车在街上不停地兜绕,走到了哪里也不晓得,这时候已经见热起来了,午后的太阳毒辣,晒到那油亮的石板路上,又返照出一层光,使人无处遁逃。有个卖青杏的老头子卧在他那两筐青杏后头,藉着那一片窄窄的阴凉,乍一看像是只瘦得只剩骨头的狗蜷在那里 。 还不知道要绕到多远去,池镜不耐烦在这街上漫无目的地打转,因道:“索性你回家告诉一声,今日就乘了我的车一道回去。” 玉漏的背贴在他胸膛上,整个人没长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正有点打瞌睡。原来亲吻也累人,她觉得嘴巴哪里有点疼,不知是不是给他咬破了点皮。 她向上仰面看他一眼,“可我家里还有点事抽不开身。” 纯是胡扯,她家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就是一时半会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不论是络娴还是池镜,她都不能任凭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她要想他们意识到她的重要,就得让他们不断感受到缺失她的那份苦恼。 池镜抬了下肩膀,震一震她的脑袋,“二嫂叫你回去。” “二奶奶就催得这样紧?” 他笑了声,“我看二嫂是离不得你了,这几日都在念叨你。” “那你呢?”玉漏泼口问了这句,旋即从他怀里起来坐好,小心翼翼地睐他一眼,仿佛有点后悔问这句的意态。须臾她转了话头,“不是我躲懒,是我家里真有点事走不开。烦你回去告诉二奶奶一声,请她见谅。等家里的事一完,我保准一刻也不耽误。” “什么要紧事?” “我爹在县衙门谋了份差事,家里许多亲戚来道贺,我娘忙不过来,我得帮衬着待客。明日我大姐也要回家来一趟,她自从去了胡家,我们姊妹见面的日子就少,好容易她来家,我也在家,不好不见她一面就走。” 池镜笑着把眉头一皱,道:“这些仿佛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那什么才算要紧?” “在我看,生死之事才是要紧事。” 玉漏佯作有点生气,低着头咕哝一声,“我们这样的小平头百姓家里能有什么生死大事?我们的要紧事就只这些,你说这话,难道是咒我家人死?” 池镜因见她脸色冷着,却低着头怕人看见似的,埋怨人的话也只敢囫囵着说,生怕说重了得罪人似的。他看她是软弱得可笑,可又感到那软弱底下,有一份模糊的性格,但他还不能看清,只觉那是团疑云。 原本就是云遮雾罩的女人最迷人。他把她朝前拉进怀里来,嗅到她轻柔的发香,“你刚才是不是问我这几日有没有想你?” 兜兜转转,又绕回前话。玉漏把脑袋十分依恋地歪在他肩头,盯着车壁上的雕花出神。雕的是回字纹,她的手指轻轻在他背上跟着那纹路去画,“我晓得我不该问。” “问都问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他笑了,为她这份能知进退的聪明,“得空的时候也想一想你。” 他放开她,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定在眼前,脸对脸地向她把嘴一撇,又道:“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人除了每日到史家读书,多半闲得发慌。” 玉漏凝望他一会,咯咯笑了起来。他也歪着嘴笑了,手在门框上一拍,“到武定桥去。” 他往武定桥去包了艘精致画舫,说是带玉漏游秦淮。难怪他能讨女人欢心,玉漏一上船就看见一桌精致酒菜,舱内熏着香,他是说不喜欢前头那股脂粉气。里头再没旁人,永泉也只在外头坐着和船夫说话。 玉漏要替池镜筛酒,反被池镜夺过壶去,摁她坐下,“一向都是你伺候别人,今日我也伺候伺候你。” “你会么?”玉漏挑起眼梢,将信不信地笑他,“可别把酒洒了。” 池镜吭地笑一声,“我只是个少爷,不是个傻子。” 酒是荷花酿,不易醉人,喝到嘴里除了荷花香,还有些甜丝丝的,玉漏不大吃酒也吃得惯。吃了几杯脸上红彤彤的,就走到窗前去吹风,池镜稍候也跟过来,歪下脸看她,“吃醉了?” “没有。”玉漏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给这船晃得有点发昏。” 池镜旋即走去桌上倒了杯清茶来给她,看见她红彤彤沾湿了的嘴唇,一时心猿意马,歪下头去要亲她。 不想玉漏一下将脸扭向窗外,“嗳!你看那人是不是有些面熟。” 这也是扯谎,她不想给他亲,因为不论什么好东西,若是予取予求,就不值得一份盼望了。 池镜语调不免有点烦躁,“谁啊? ” 哪里真有这么个人?玉漏有点慌神。恰好船由桥大洞底下钻出来,岸上妓家鳞次,大热天里大家都是敞着门户,从船上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些有的人家的屋子里坐着些人,或是在划拳吃酒,或是在静坐谈天。有户人的槛窗内在摆席,男男女女围坐着,玉漏便随手朝那排窗户一指,“喏,穿靛青袍子那个。” 池镜猜到她是借口躲开,心下正埋怨她扭捏作态,分明方才在车内还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这会又只倚着窗框。 他不耐烦地朝对岸一瞟,渐渐将目光凝起来,“唷,还真是个熟人。” 反倒是玉漏吃了一惊,“啊?谁呀?” “你不记得他?”池镜拉过她的胳膊指给她望,“先前人家还送了你一块料子。” 玉漏细细望去,真是巧,竟是那百绫楼内的老掌柜。又看那一桌的人,惊讶一句,“兆大爷也在呢!” 兆林旁边挨着位丰靘女子,正抱着把琵琶婉转浅唱,歌声连这里也听得见一些。那姑娘看年纪是要比翠华青春貌美,眼波似娇似嗔,是个男人瞧了都少不得骨酥心痒。 玉漏瞄池镜一眼,见他面带笑容望着那头,心下少不得骂他一句,果然男人都是这吃锅望盆的德性! “那姑娘你认得?” 那姑娘不是别个,正是林萼儿。今日不知谁做东,横竖那席上都是些做丝绸买卖的商人。但凡做这生意的,都想得到些上层内造的货,不过朝廷有禁令,供到宫内去的丝绸一律不许民间买卖。想必是他们请的兆林,是要借兆林的手从织造局里拿到些好绸好缎。 席上宾主尽欢,显然是谈妥当了,两全其美的事,兆林往后好些日子可以不必再向翠华伸手要钱,日子还能比先前更逍遥。 逃玉奴 第37节 池镜扭回张乜笑的脸,“我上哪里认得那些人去?” 玉漏辩他那双笑眼底下有丝凛凛的寒意,就没再问。管他认不认得呢,她不过是要他家的钱。果然他们做得了夫妻,运气好一点,他死她前头,她就跟他们家老太太一样做个唯吾独尊的“皇上”,运气差一点他是个老不死的,她也能享到她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华富贵。 凑巧兆林走到窗前来了,池镜忙揽着玉漏闪身避到窗户旁边,再斜出眼去窥,见兆林正在窗前行令作诗,他忍不住发笑。 玉漏给他一条胳膊紧紧圈在身前,略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好没奈何地望着他的笑。那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顽劣,她渐渐也觉得好笑,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你怎么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 池镜楞了下神,慢慢转正了脸睇她。其实她对他说过的那么些话里,只有这句他最觉得动听,仿佛由上至下地允许了他的自私与恶毒。也许对这句话的理解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这一刻,他情愿这样认为。 不得不承认,跟她一起真是轻松,快乐也似乎成了件极容易的事,因为她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也不像其他女人总要你去猜她哄她。相形之下,他愈发觉得素琼成了个包袱了。 这日照例和玉漏在外头见了一面,甫归到家来,就见素琼在他屋子里坐着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话,多半是那两个竭尽言词在宽慰,她自低低饮泣,像有天大的委屈。 池镜一猜便知大约又是为那些琐碎的事,他还没开口问,就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烦躁了。 金宝一见他进门,如蒙大赦 ,忙起身来招呼,“你可是回 来了,你瞧琼姑娘,哭了好一会了,你快劝劝去,我们劝可不管用。” 她也觉得烦,只管把人推给池镜,逮住这时机就抽身出去。只好青竹去把早早萃好的凉茶端来,也藉故躲了出去,留他二人说话。 池镜呷了口茶,俄延一会,知道躲不过去,不得不问:“是谁得罪了琼妹妹?要不我去回太太一声,这还了得,琼妹妹既是客中,不论上下尊卑,都该以礼待之。对客人不敬,那可不是我们池家的门风。” 素琼微微张开嘴,又觉难以启齿,便把眼泪搵了,反劝他,“没谁得罪我。” 池镜歪着眼看她,“那哭什么?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谁给了你这气受你告诉我,我去告诉人责罚他。” 素琼笑了一笑,“真的没谁得罪我。” “难道是二嫂?就为了上回那婆子的事?” 素琼仍摇头,“没有的事。” 她一面说不是,一面又希望他追着问下去。只要他肯追着问,内里缘故她虽不好明白说出来,那委屈却可慢慢消减一些。她忽然明白她到这里来向着他掉眼泪,无非是想要得到他一份细致的关怀。 他也的确恰当地表示了他的关心,但好像总有点美中不足。 于家太太关上门来笑她,“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问了你不说,心里又怪人不紧着问。” 素琼委委屈屈地嗔她一眼,“那些话我怎好说给他听?简直难听死了!” 原来还是因上回素琼罚了那上夜偷懒的婆子,那婆子暗里不服,和她姐姐高妈妈抱怨说:“她原是咱们家里的客,不过老太太随便一句话,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格在咱们家耍起威风摆起三奶奶的架子来了。”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翠华的陪房谷妈妈那里,便拿去和翠华学舌。翠华笑道:“人家往后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三奶奶嚜,此刻先把架子摆起来,震慑震慑你们这些人,往后真进了门,你们还有不畏惧她的?” 翠华乐得坐山观虎斗,横竖这些言语是从络娴的陪房那头传出来的,她自然懒得管,放任她们去传去。因此闲话越传越难听,有说素琼好管这些闲事,无非是为讨老太太高兴;有说素琼明着公道,实则偏着大奶奶,到底兆林是长房长孙,将来多半是他承袭侯爵,素琼看着不爱那些虚名薄利,其实盘算得长远。 这些话素琼自然不敢说给池镜听,怕他真也跟着这样想她。她是好面子,一定要将自己和那些争利夺名好算计的势利女人区分开,做个不同俗流清新淡雅的女人。为什么?还不是诗书上都是赞颂这样的女人好。 于家太太看她有时候也是哭笑不得,从前劝她不听,如今经历了一些,想必再说她还听得进去,因此苦口婆心道:“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问问那些写诗的人,难道真把日子过成了诗?从前我就和你说过,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堆麻烦事?柴米油盐,锅灶碗盆,谁写到诗词歌赋里头去?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有大家的难,他们这样的门第,更叫人头疼的事情还有,单是底下人的几句言语你就受不住了?那干脆不要拣他,嫁个小门小户的穷酸秀才,看看他们家里是不是一团和气。” 素琼忙抬眼,又是不愿意的,“娘才说的,小家也有小家的苦。” “那可不就了!”于家太太笑了笑,落后叹口气,和她说起正经的,“你父亲昨日来信,很赞同这门亲事,说池镜的父亲在朝廷很有威势,他父亲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将来日子还长呢。你父亲嘱咐我趁着在南京就把事情定死下来,也不必再写信回去问他,信来信往的,倒耽搁了。” 素琼听后半晌,把头点了点。次日起来,仍往琉璃厅去和大家议事。 有个管事的小厮来回话,“大门上看门那陈小子前日病死了,现门上缺着一个人,奶奶姑娘们商议着看是谁来补上这个缺?” 络娴正为铺子收租子的事理不清,本没心理会这小事,可听见翠华手下一个妈妈荐了她家一个远房侄子,还是个胳膊上有点毛病的,便好笑起来,“让个缺胳膊少腿的看守大门,亏你老人家想得出来,怎么不荐一个瞎子去看银库呢?” 那妈妈堆着笑道:“他也不算缺胳膊少腿,就是前年摔了一跤,把左边胳膊摔着了,搬抬东西有些费事,平常递递拿拿的倒不成问题。今年十七岁,正是精精神神的年纪,人又聪明伶俐,看守个大门,总不是事。” 络娴道:“人又聪明伶俐,那也不缺咱们家这桩差事,叫他别处谋事做去好了。” 那妈妈暗向翠华递了个央求的眼色,翠华便道:“我看不过是看门的,腿脚伶俐能进进出出地传话就够使的了。” 络娴闷在那里不吭声,也不点头。翠华因是自己的人荐的,也不好私自就定下来,就扭头向素琼一笑,“琼妹妹,你说呢?” 素琼原是遵她娘的话少开口,不过坐在这里充数应景,谁知又问到她头上来了。她笑了笑,“还是两位嫂子拿主意吧,到底嫂子家的事,人进来了也是嫂子家的人。” 翠华一声高笑,“没这话,老太太既然叫琼妹妹帮着管这些家务,还说什么你呀我的?想来琼妹妹是怕得罪人,不肯说话了。我倒要说个道理给你听,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既当了家就没有不得罪人,要怕这个,什么事也做不成。” 素琼简直是给架在了炉子上,两面煎熬,谁都怕得罪,又不得不得罪。逼得没法子了,因想着上回已得罪了络娴,这回不能再得罪她。又想外头都说她是看翠华是长房奶奶便巴结着翠华,偏要洗这污名,便向着络娴的话说:“依我看,既在门上,少不得素日搬抬东西出入的时候要搭把手,不如再给他个轻便些的差事,于他也有益。” 翠华一听这话就把脸色一翻,可巧又有个管事的进来回事,要到外头去收点东西,便托故出去了,丢下话道:“你们掂度着安插吧,横竖我说什么也不要紧。” 其实一个没要紧的差事和个没要紧的人,不值当她生气,不过想着素琼是为讨络娴的好,就够她怄的。 谁知络娴也并不见得有多领这个情,还如先前一般对素琼爱理不理。素琼连吃了两面的亏,还得罪了底下好些人,恨不能立刻摘去这份责任,回去便和她娘赌气说要辞了这份差事。 于家太太见她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只好叹着气答应,“也罢了,等你往后真进了门再慢慢学也不算晚。” 隔日起来,便去老太太那头问安,顺便告诉说素琼这两日也有些不爽利,要辞了这事。老太太自然不能不答应,又吩咐毓秀跟着于家太太去探望一番。 毓秀回来就笑说:“说是有些中了暑热,不碍事。这个天,又不是常在日头底下晒着,哪里至于?我看是她是嫌夹在大奶奶二奶奶中间难做人。听说这些日子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得罪了,连她们各自陪房过来的人也得罪了不少,背地里说了她好些闲话。” 老太太正乐得看戏,“都说的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琼姑娘还没进门,就先摆起三奶奶的款了,挑唆妯娌整治下人,心狠手 重。给她那丫头晓容听见了,和她们理论说:‘又不是我们姑娘乐得管你们家这些闲事,要不是老太太托她,她还乐得享清闲呢。我们姑娘在家从不问琐事,素日只在房中读书写字,到你们家来,反受这些琐事烦累!’ ” 老太太把一边眉一挑,“是嫌我烦累着她了?” 毓秀掉过身来,把刚送来的早饭摆到炕桌上,“想必也是怄极了的话。” 老太太坐起身来道:“我也是为她好,就是看她素日不大爱说话,总是和大家不大融洽 的样子,想着将来进门少不得要受些气,不如此刻趁人在家住着,上下妯娌间,先彼此有些了解,将来果然进门来,也不必新媳妇受新气。” 毓秀一面端菜一面瞟她一眼,谁知道她是不是这好心? 老太太提起箸儿又问:“大奶奶怎么样?” “大奶奶还是管着家里家外的人情客礼往来。”毓秀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不过前几日听说给咱们燕太太叫去排场了几句。” “为了什么?” “就为燕太太娘家有个亲戚到南京来求官,自然求到咱们家来了,逼着燕太太给二老爷写了封信。咱们二老爷那性子,岂会答应?她也没指望帮得上,因此想着那亲戚走的时候,多送他几两银子就罢了。谁知告诉了咱们大奶奶,大奶奶嘴上答应得好,人走的时候,只给包了二十两。燕太太嫌少生了气,自然就说她的不是了。” 老太太凝眉道:“这倒做得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想着沾亲带故就上门打秋风的人也多,要都一百二百的送给他们,咱们家不迟早给他们那些人搬空了?” “所以大奶奶委屈嚜,回去向桂太太哭了一场,桂太太逮着这个错处,还有个不去找燕太太讲理的?论家世门第,桂太太比燕太太不知强了多少,如今又得了这个理,自然就更威风了。桂太太心里一痛快了,病这两日也见好了些。” “她的病见好了?”老太太心上忽地敲了警钟,旋即端着碗咕哝,“我看是听见我身上不大好,所以她才高兴得好了。” 毓秀忙改了口,“只是少咳嗽了几声,人还是和先前一样,一日有半日歇在床上。” 老太太又放下心,“二奶奶呢,她那头的租子收齐没有?” 说到络娴,毓秀的脸上的笑剥去了一两分,“哪有那么容易呢?听说为这些账二奶奶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二爷还要往衙门里去,也帮不上她多少。她是头一回,又不大会看账本,这家那家的,她连人都不摸不清谁是谁,在她是难些,这两天正在屋里叫苦呢。” 人家叫苦,老太太倒微笑起来。她窝在这里装病,无非是要隐起身来盯着这些人。她对他们始终不放心,总是要静一段闹一段,她要常听见热闹才喜欢。 她一贯的策略,等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再站出来,一袖拂定天下,谁不看她是个“救世明君”?他们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第41章 照高楼(o十) 如今连素琼也不管事了,底下人瞧络娴翠华不得空盯着他们,益发乱为起来。这日上晌,因见天上忽然阴下来,想是要下雨,络娴使蓝田包了件衣裳送去衙门给贺台。蓝田走到芦花馆外那道垂花门上寻了半日的人,却是一个人不见,只得自己往外头交给小厮。 回去告诉络娴,络娴因问:“那一处角门今日是谁当班?” 蓝田摇头说不知道,佩瑶在那里收拾书案,想起来道:“我早上送二爷出门,看见和上夜的替换的是王远家的和张成家的两个。” “王远是谁,张成又是谁?” “王远张成是专在后角门上搬卸东西的两个男人,并没什么势力靠山。不过他们那两个媳妇倒会来事,常买些酒肉来摆在芦花馆的耳房内请谷妈妈吃。” 络娴乜眼冷笑,“原来是巴结好了上司,怪道大白天的就敢偷懒。” 那谷妈妈是翠华陪房过来的,专管着查班访值,下人调度的差事。素日抓一抓偷懒耍滑的那些人,发现有不好的,回过老太太,或是按例惩处,或是裁革了不用。而今老太太托病,自然是回给翠华。上回络娴的陪房高妈妈的妹子就是上夜偷懒给这谷妈妈查着了,才遭了那一难。 今日这事既给络娴碰着,没道理不拿去打一打翠华的脸,因此走到翠华房中,说了这事,紧着道:“上回小高妈妈上夜偷懒挨了罚,我只当谷妈妈是个极严明的人,容不得一点差错呢,看来也不见得,严不严明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嚜。” 翠华心里虽然难堪,面上还镇定,传了谷妈妈来问原委。那谷妈妈反说:“方才我查到芦花馆那头就不见她们两个,我叫人去查问,又在那头等了一会,后来见她们两个回来,才知是西边门上传递东西去了。” 当着络娴的面,翠华故意追究:“传什么要紧东西要两个人去?为什么飞流轩和芦花馆两处角门白天要各放两个人在那里当值,就是内外传话递东西的人多,两个人才调度得开,她们难道不知道?一个不在就罢了,两个人都不在了,才刚二奶奶使人传东西就没寻着人,瞧,二奶奶生气,正拿我兴师问罪呢。你下去就按偷懒来办,该怎么罚怎么罚,若有徇私,我也不饶你。” 谷妈妈忙道:“不敢徇私,我和她们非亲非故的,也没私可循。” 她主仆二人说得滴水不漏,络娴没能抓着什么把柄,自己那头的账还算不完,也只好放过此事,碰了个软钉子,又回去了。 待她一走,翠华顷刻垮下脸来,也是一脸的烦躁。底下那些人盘根错节的,连她也难办。昨日芦笙屋里又说丢了只珥珰,后来是在个小丫头身上翻到。原该按例查处,可那小丫头却是老太太院里的卢妈妈的外侄孙女,不得不掂度掂度,何况那小丫头也喊冤枉。 到这日此事还没闹完,这不是络娴才去,一会芦笙又进来问那小丫头如何了。 翠华忙笑着拉她榻上坐,“你放心,人此刻押在后面柴房里,等查对清楚了,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自然没甚好说的。”说着扭头吩咐瑞雪,“快把晨起才送来的杨梅洗一碟子来五姑娘吃。” 芦笙撇嘴道:“还有什么可问的,难道我还冤枉她么?那只耳坠子就是从她身上找到的。” 翠华背过身去走两步,两眼一转,转身在榻那端坐下,犹犹豫豫笑道:“那耳坠子是用细金丝编的,原就容易勾在衣裳上,兴许是她搽洗妆台的时候没留意给勾在袖子上了。五妹妹也想想看,要偷怎么不偷一对,偏偷一只呢?这是不是有些不是道理?” “我就那只耳坠子忘了收进匣子里,她只看到一只,自然就只偷一只了,这有什么说不通的?大嫂,你别当我好哄,我知道你是看她是卢妈妈的侄孙女,怕得罪了卢妈妈,所以黑的也要替她辩成白的。我看你也是白费心,连卢妈妈也没来问过一句呢。” 按说既是老太太那头的人的亲眷,芦笙也该谨慎才是,可偏偏芦笙从不理会里头这些弯绕,除老太太她惧怕外,老太太手底下那些人是一个不惧。 每逢燕太太劝她,她还要说:“真是反了天了,我是池家的小姐,还要怕起下人来?难道凭他们到老太太耳边吹吹风,老太太就不认我这个孙女了?亲疏内外老太太总还分得清的呀。” 这回也是一样,燕太太说她不住,何况那小丫头也委实有些讨厌,仗着是卢妈妈一家的势力,把芦笙房里的其他丫头皆不放在眼内。今日既抓着了她这个把柄,燕太太也就凭芦笙来闹。 却叫翠华十分为难,东西虽是在那丫头身上翻出来的,可看那丫头在这事上也的确是冤屈。这世上哪个偷儿偷了东西,不说藏起来,反而挂在袖管子由人抓脏? 可前头几日才吃了燕太太的教训,燕太太再不得势,到底是这个家的二太太。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老爷如今在朝中如此得势,将来池镜和于家结亲,又厉害一层,芦笙保不齐真能当个王妃,更不得了。恐怕连老太太心里也有这些算计呢。 翠华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只好苦劝芦笙,“五妹妹别急, 是贼就跑不了,如今将那丫头锁在柴房,后头怎么定且别说,这几日的苦头她是吃定了。那屋子,透风漏雨的,茶饭一日只一顿,你心里的气还不能先消一些?” 一面说,一面踅进卧房,取了块精绣的软绸料子来送她,“这是你大哥特地请苏州的师傅替我绣的,你瞧这针线细不细?我原打算做鞋面的,还没做呢,你拿去,随你做个什么。” 芦笙见了东西,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收了料子起身,“大嫂可别哄我,过几日我还是要来问的,那丫头讨人厌,不能轻绕了她。” 好容易打发了芦笙,翠华又叫了瑞雪进来吩咐,“我实在拿不定这个主意,你悄悄去问问毓秀的意思,横竖是他们家的亲戚,看她想怎样吧。” 毓秀是卢妈妈的儿媳妇,卢妈妈如今不大管事了,老太太院里的事都交由毓秀管着,她老人家只管三天两头在家享清福,非是节下或是老太太亲自有话吩咐她,也不大进府里来了。 她男人卢大总管是服侍着老太爷过来的,如今虽是大总管,府里的琐碎也不大管,专替两位老爷在官场上跑腿打点,倚仗这事结交下许多官吏,凡是要望着池家威势的,也少不得要望他的脸面。 老两口内内外外各自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挣下不小的家业,现如今他们家在离池府半里的一条街街上安置了一处显赫富丽的宅子,在平头百姓口中,也要尊一声“卢老太爷”“卢老太太”。 逃玉奴 第38节 毓秀回家来和她婆婆商量,问该不该张口向老太太讨个情。卢妈妈稍一忖度,摇了摇手,“我看这个情倒讨不得,老太太托病不理这些事,想来是就要看着这些人为难。再有一层,老太太多疑,恐怕也想趁着乱子看看咱们家谁同谁瓜葛,谁与谁勾结。你这会去讨这私情,岂不是打老太太的脸?非但咱们不能讨情,你还要告诉大奶奶,叫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还要疑心她和咱们有私。” 说得毓秀心里忽然咯登一跳,笑了笑,“这可真是冤枉,咱们和大奶奶能有什么私,难道平日里说笑几句也不行?” “一个家里住着,主子奴才说说笑笑也没什么。老太太怕的是两房的人为争家业,和她跟前的人勾结在一起。我是打年少起就跟着老太太过来的,那时候阖家属她陪房过来的人最少,进门后倒补了些人口到她房里,可那些人,要么是她在屋里闹句笑话,她们就去传给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听;要么就是浪着要勾引老太爷,和她都不是一条心,她最忌讳这个。” 毓秀益发心虚了,面上不敢露出来半点,只谨慎地点头,“我知道了,那就凭大奶奶按例处置吧,那小丫头也不是咱们家什么要紧亲戚。” 后头得了毓秀这话,翠华才放心依了芦笙的意思,仍定了那小丫头一个偷盗,打了二十板子赶出府去。 这些烦难事一桩接一桩地生,岔子一个接一个地出,连池镜也知道不少,闲来无趣,在马车内当笑话说给玉漏听。 玉漏好似不经意地听着,实则一句一句都在心内细细盘算,面上乔作闲话的样子 ,“你们家也真是够乱的,怪不得老太太严厉呢。这么些人口,再放得松些,岂不由得底下更乱了?” 池镜也笑着点头,“我们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少说三百口人,还不算北京的人口,谁管起来都要嚷个头疼。老太太脾气虽古怪些,也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亏得她这几十年,家里才没有出大岔子,否则单是底下那些人在外头倚权生事,就得使我们家落人话柄。” “愈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愈是怕这个,也保不住会有这些事。下人在外头横行霸道,人家都是把这笔账算在东家头上。” “你还晓得这些?” “我是个丫头,又不是个傻子。”玉漏以他先前的话回他,歪着脸来瞅他一眼,又低下头道:“从前在唐家,这些事也见过不少。” 她头一次主动同他说到唐家,池镜都快忘了。他也不大爱和唐二往来,那时候因为刚回南京,好些旧友替他接风,推辞不过才和唐二吃了几回酒。他想起头回见到她时的情形,因笑道:“你在唐家的时候,唐二似乎待你不大好?” “也说不说上什么好不好的,唐二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倒不至于打人骂人,不过他想不起你时,你就挡不住府里别的人势利眼。” 玉漏想起来那些事,觉得隔了很多年似的,那些琐碎的仇怨都恍惚了,有时候连唐二的面目都不大记得真。 池镜怅惘地笑一笑,“人口多的人家都是如此,为这些麻烦,连琼妹妹也不肯再理了,这些时都在花萼居里托病不出门。” 倏地玉漏眼睛里的光一闪,抬起脸来,“未必老太太这一病,你们家那些下人竟胆大得连客人也敢欺负?” 他把脑袋靠在车壁上挪一挪,眼睛朝下瞥过来,带着懒倦和没奈何的笑意,“当面得罪人倒还不敢,不过背地里议论了她几句,她听不得,生了气。” 玉漏语调里表示一点恰当的紧张和关心,“就给气病了?” “也不至于。”池镜笑了笑,“多半是装病不出门,她不喜欢人家背后议论她,千金小姐嚜,受气少,想人前人后都说她好才是好。” “不是真病了就好。就连皇上背后也会挨几句骂呢,她何必为那些闲话想不开呢,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长日过不去,终要给这气郁心塞真害出病来的。”她忖度忖度,又添一句,“你倒要好好劝劝她。” 池镜瞟她一眼,笑道:“好像我劝她也不大管用。” 可不是,以素琼的性子,谁劝其实都不管用,她不过是习惯把一切人和事都想得完美。到底是没经过没见过的娇生惯养的小姐,往后遇见的事情多了,心里那些完美的想像一件件被打碎,自己慢慢就能习惯了,也不犯着人再劝她。 玉漏这样想着,次日再相见时便是腮似桃染,唇如点樱。甫入车内池镜便看得愣住,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来,一双眼睛凑在她脸上细看,“怎么想起来搽胭脂?” 她抬手扶住半边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大姐不是回家来了嚜,带了些使不上的胭脂香粉给我,我本来放起来没用的,可今日不是到我三婶家拜寿么,我娘说,给亲戚们瞧见要精精神神的,所以我就抹了点,是不是不好看?” 原来玉漏今日是到她三婶家里送寿礼,昨日就告诉池镜的,池镜史家出来便在蛇皮巷接她,又驾车送去另一条街上。他倒不嫌麻烦,反正这些日和她一起也总是这条街那条街地兜绕。 他渐渐把鼻子嗅到她头上,“头油也换了?” 玉漏偏开脑袋笑,“也是大姐送的,玫瑰香的,好像味道有点浓?” 池镜歪着眼打量她,偏她今日难见的穿一件海棠红薄纱短褂,扎着软纱石榴红裙,连鞋子也是簇新的。配上她那桃脸丹唇玫瑰香,活脱脱是朵艳冶俏丽的花化成了精。 “这一身也是你大姐送的?” 玉漏点点头,“是不是太艳了?” 池镜看了一会方笑,“在你身上倒不显艳,你平日太素净了。” 玉漏道:“我还不大好意思穿呢,是我娘说:‘你去给你三婶贺寿又不是吊丧,穿得素淡淡的仔细人家看见不高兴,你大姐现成的带回来在那里,你为什么不穿?’我才穿了。方才出门,还怕给你笑呢。” 池镜本来没笑,听了这话才笑,“穿件艳丽的衣裳也怕被人笑,这是什么道理?” 玉漏红着脸低下头,“不习惯嚜——” 半个时辰走到玉漏三婶家不远,玉漏即要下车去,“三哥,就在这里停吧,前头巷子口贺寿来往的熟人多。谢你送我一趟,你回吧。” 按说两个人处了这大半个时辰,也就够了,素日相见也不过说这会的话。玉漏跳下车,偏池镜挑开帘子又喊她:“你几时出来?” 玉 漏想了想,“总要吃过午饭才能走。” “那我还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还不回府去么?” 池镜懒洋洋地道:“这个天,回去也是睡觉。” “那你不饿?” “不饿。”他说。 待玉漏走远了,永泉撩开帘子嘻嘻笑道:“三爷不饿,小的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池镜乜他一眼,揣他一脚,“前头先找家好馆子吃饭去。” 用罢午饭出来,又在车内打了会盹,方见玉漏出来。一看她嘴上的胭脂没了,他就攒起眉头捏住她的下巴,“嘴上的胭脂呢?” “嗯?”玉漏呆了下,“吃饭吃掉了吧。” 池镜一口咬在她嘴巴上。 她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里好像带着点恼怒,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瞟到对过座上放着只彩燕风筝,她忙藉故抽身,伸长了胳膊去拿来细看,“你几时买的风筝?” 池镜有些意犹未尽,不耐烦地看那风筝一眼,“才刚前头街上买的。” 玉漏翻在手上,鼓着腮帮子,又把气泄出去,“也没处放去。” “既然买来,自然就是带你放风筝去。”池镜往门框上一拍,吩咐道:“往东门外头玉清观去。” 玉漏因问:“你吃饭了么?” 池镜偏要表示他苦等她的心,“没吃,一直在这里等你。” “那怎么成?”玉漏也要表示她的关怀,掀开帘子朝街上瞅一眼,叫停了车马,“我三婶他们这条街上有家饼倒做得很好,你等着,我去买些来你们吃,省得往城外去就买不着什么吃的了。” 一时下车去买了五张大饼,分了永泉三张,池镜两张,双目莹莹地盯着他们吃,“你们尝一尝,好吃的!” 主仆二人直到到东门外还觉得肠胃里沉甸甸的克化不动,还是往那玉清观讨了两杯普洱茶吃了后才稍好些。 那玉清观不过是家小道观,拢共五六个道士修行,胜在这一片风光好,又无人烟,池镜这起富贵闲散子弟常走到这里来踏青野游。道观后头围着一小片蓊薆林木,穿过去便是片草色葱郁的坡地。池镜先把风筝放起来,而后交到玉漏手上,自己席地而坐,靠在快大石头底下看她满坡乱跑着,像朵绿野地里开出的红花,风吹到哪里,她就飘到哪里去。 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他也笑,听见她喊他,他就扬着嗓子懒懒地答应一声。山风徐徐,他的半截身子晒在太阳里,整个人感到一种慵倦惺忪的幸福。 后来她跑累了,收了风筝走回来,双膝跪坐在他面前,“三哥,你困了?” 池镜向后撑起条胳膊,仰面睇她,从不吝啬说好听的话,“给你迷晕了眼了。“他顿了顿,拂开她给风吹散的发鬓,“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后头一连几日,玉漏都穿的红色衣裙,都是玉湘不穿了的,也日日淡淡地施朱傅粉,常抹那玫瑰香的头油。 她相信,这样一份秾艳的刺激,迟早会给素琼察觉到,女人天生就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实则头一天素琼就闻到了池镜身上的女人香,那时还没往心里去,想着他素日就爱和丫头们说笑几句,身上沾上谁的香粉香料也是常有的事。直到一连几天都是同样的香气,使她不得不得警觉起来。 她把眼梢向碧纱橱外一斜,看着池镜从廊庑底下走进屋来,步调是懒散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的笑意,但并不觉得沉重,反而有些轻浮的快乐在里头。 能不疲倦么?这些天都是太阳落山才肯归家来,反正老太太这一向病着,没精神问他,大家都乱了套了。可素琼憋到今日,再忍不得要问一句:“镜哥哥今天也回来的暗,吃过晚饭没有?” 金宝忙着出去倒茶去了,池镜一看素琼也在里头,便懒懒地由椅上拔起身,慢慢踅进来碧纱橱,“琼妹妹在这里?你呢,吃过没有?” 素琼轻轻一嗅,果然还是那阵熟悉的玫瑰香,想必是位热情洋溢的姑娘。她微笑道:“我就是吃了晚饭闲逛,才逛到你们这里来的。来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说话。” 自从不管事了,她来的这屋的说辞换了一套,总之不肯承认是专门来寻池镜。这屋里从上到下也都心照不宣,金宝青竹两个看出她清高骄傲的性子,除非她问起,否则从不主动说池镜的事。 池镜自然也知道。她问他就说,不过多半是假话,“我也才在外头吃过回来的。朋友生日,请吃酒,不然谁会闹得这样暗才归家。” 素琼轻哼一声,仍是微笑着,“镜哥哥的朋友真是多。” “谁没有几个知己朋友呢?”池镜说着坐到榻那端,向后靠着,仰面望上头藻井。 “你们朋友间摆席,除了吃酒,都做些什么呢?也像我们闺阁里头猜谜打手心,或是行令么?”素琼明知故问。 “差不多。” 她看着他那张困倦的笑脸,心里为他对她说话不郑重的这态度益发不满。他先时还不这样,近来如此,一定有个缘故。她试探道:“听说你们男人家在外头摆席,总要请一两个唱的热闹热闹。” 池镜道:“有时也请。” 金宝端着茶进来,一番好意替他分辨,“我们三爷这点倒好,风月场中是不爱去混的,摆席请朋友那是应酬没法子,和那些姑娘都是淡淡相交。请她们席上唱几曲,给了赏钱就完了,底下可没别的瓜葛,这点我还敢拿人头担保。” 池镜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素琼是在这里拐弯抹角盘问他呢。他心下有点烦,便起身往那边书房里去,“趁天还未黑,我去读读书。” 素琼愈发有气,想他此刻非但不和她说清楚,反倒躲出去,还不是做贼心虚?丫头们有什么说的,自然想法子替他瞒。他身上的玫瑰香可不是罪证!既没有相好的,怎么时常带着这香?总不会如今外头唱的姑娘们都兴起搽一样的香粉香料! 但她偏要云淡风轻地一笑,和金宝说:“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又不与我相干。” 非但弄得金宝有点尴尬,她自己也仍旧怀着满腹委屈,一泡眼泪硬是瘪回屋里来才肯掉。先前虽在他面前没少哭,可那是为别的事掉的泪,而今这泪在那屋里一落,岂不叫人知道是为他落的?连他也要这样认为了。 她想一个女人先喜欢了一个男人就是伤自尊的事,再要表露出来,那就彻底没脸了。 第42章 照高楼(十一) 次日素琼不再往池镜屋里去了,后头一连几日都没去,独自在屋里坐着,企图逍遥。 窗纱上踅进来一片阳光,带着点灰尘落在炕桌上,搽也搽不尽,那暗沉的桌面还是一样迷濛。她想,她许多天不出现,池镜总会发现点异样吧?然后自己寻过来对她解说,只要他肯耐心点,她也可以不追究他外头的事。 转头她又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这样也不见得有尊严。她陷在困顿中,思来想去,有点想退缩了,觉得保全一份矜持的体面是她千金小姐分内的责任。可是,又不由自主地等下去。 池镜没有来,尽管是察觉到素琼这几日不往他这里来了,心里也是想着要往花萼居瞧她去的,不过不知怎的又给忘了。 这日晨起出门前金宝还提醒他,“琼姑娘好几天不往咱们屋里来了,难道是上回我多嘴得罪了她?” “你说了什么?”池镜已经不记得她们说过些什么,系上腰带道:“不管你说了什么,去给她赔个礼就是了,难道她一个千金小姐还会跟你个小丫头计较不成?” 金宝那双眼皮简直恨不能翻到天上去,狠狠拽了拽他的袍子,转身出去和青竹说:“咱们这没心肺的爷,还在这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青竹一笑而过,仍在椅上做她的活计,“玉漏姑娘几时回来?” “不知道,说是她家里有点事情给绊住了。” “那她回来,你还给不给她送饭去?” 金宝看她一眼,猜到她为什么问这话,只笑了一笑,“估摸着她肠 胃上的病早就好了。”听见她只“噢”了声,金宝又睇她一眼,踟蹰须臾问:“二爷这回往扬州去,是去做什么?” 逃玉奴 第39节 青竹没有马上答,想了想才说:“听说是大老爷打发他去采买一班艺人,要送去北京,给朝中哪位大人祝寿的寿礼。” “怎的不叫大爷去?” 青竹心里也在猜呢。也许是贺台主动请缨去的,可能他受不了她的逼迫,想故意躲出去些日子。哼,难道他永远不回家来?他别想能躲开她。 她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我哪里去知道?” 金宝见她似乎有点生气,也不好再问,仍旧讪讪地回到那边卧房里打发池镜出门。 池镜出来就在芦花馆那里碰见络娴,怀里抱着几本账,正要到外头账房内去找老鲁相公,挂着一脸烦恼,也是急着问同样的话,“玉漏到底几时能回来?” “我哪里得知?” 络娴急得跺脚,“你回来时再上她家帮我问问去呀!你二哥没在家,我益发两眼摸黑了!” 池镜玩笑道:“要不我得空时帮二嫂看看?” 络娴立时心里发讪,虽然有旧日的情谊,素日又常说笑,可他到底不是他们一房的人。何况贺台常说,这家里谁都信不过,她嫁进门来这一年多的光景,也有不少切身体会。 她抱紧了嗔他一眼,嘟着嘴,“谁敢劳烦你?你看两篇就要嫌烦的。” 池镜反剪着手点头,“还是二嫂知道我。”说着朝前走了,“勉强”答应午晌往连家去催促玉漏。 下晌果然把话带给玉漏,“你再不回去二嫂就得急哭了,有几笔租子收不齐,马上就到了银子交库的日子。” 今日是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去进香,长在车内坐着太闷了。上完香在庵堂内吃的斋饭,那些尼姑当他们是年轻夫妻,总是偷么红着脸瞅他们。玉漏觉得不自在,吃了饭便拉着池镜出来。 半山上有个八角亭,他们在里头坐了会。玉漏侧身坐在那吴王靠上,一条胳膊搭着阑干,下巴墩在小臂里,放眼望去,底下是蓊郁的一片矮林木,在那油绿油绿的肥硕的叶罅间,可以看见他们的马车等在那小路尽头。 她自笑着,“没见得我有那样厉害,离了我就不行?叫二爷帮着算嚜。” 池镜靠在那头柱子上,一只脚闲散地踩到座上来,“前日二哥往扬州去了,大老爷差遣他去采买一班艺人。” “南京也有不少艺人,怎么跑到扬州去买?” “是送给朝中一位大人的,那位大人原是扬州人,听见乡音总是要亲切点。” 玉漏将下巴在手臂上点点戳戳,慢慢偏过脸看他,“你怎的不去,还可以趁机到扬州逛逛嚜。” 池镜闲淡地笑着,“你几时见这家里有正经事交给我做?” 玉漏眼皮略微一沉,又抬起来向他笑,“你的正经事是读书,老太太和太太她们想着将来你还要科考,不能拿这些事耽搁你。” “也有这个缘故。” 言下之意,还有别的缘故。玉漏也知道些,多半是因为他没成亲,没有妻室管着的年轻男人长辈们都认为靠不住。但不好谈论这些话,婚姻嫁娶在他们之间只怕永远是个禁忌话题。越是相好,越不好说,就跟男女相好间不好借钱是一个道理,比同旁人借钱还要尴尬。 池镜坐过来,把手撑蜷着撑住额角看她,“你在家也住了近一月,也该住够了,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玉漏别回脸去道:“就这两日吧,明日先打发我大姐去了,我再回凤家看看太太,就回去。” 这些时候他们越来越要好,池镜险些忘了她原是凤家的人。 他把胳膊放到阑干外,眼睛里的笑凉了点下去,“凤翔有信来么?” “说是有信来。” “说了什么?” “还不知道呢。”玉漏端直了腰,两条胳膊手也搭到阑干外头去,相互抠着指甲,“二奶奶就是叫我回去看看太太,再看看信。” 池镜那嗓音像给风吹硬了些,“明日我送你回凤家去。我也该去瞧瞧凤太太。” 玉漏睇他一眼,笑道:“好。” 忽见小路上走上来个上年纪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像是这附近的村妇,挎着个竹筐子,里头装着些纸蜡,约莫也是来进香的。人家也走进亭内来歇,瞧见他二人,少不得笑着点头招呼。 玉漏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也和她点头一笑。那妇人捏着袖子搽去脑门上的汗,瞅一眼池镜,不敢搭讪,只和玉漏搭讪:“你们夫妇也是往上头烧香的?别看这庙小,倒灵哩!” 因她说到“夫妇”,玉漏不好轻易答应,只是微笑着点头。没曾想池镜却和人笑道:“正是听说他们这里灵验,所以才来的。” 那妇人笑道:“这庙里别的都罢了,求子最灵!” 玉漏僵了僵,睐池镜一眼,池镜倒还很自得,“是么?您说说怎么个灵法。” 那妇人忙笑道:“我儿子媳妇去年求的,今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前两日刚满月,这不,我正是来还愿的。”妇人说着,又欢欢喜喜从竹筐子里摸出两枚红蛋递给他二人,“少爷少奶奶本不缺这口吃的,不过是个彩头,你们吃了,来年也生个小少爷。” 池镜谢了接过,在阑干上磕一下,三两下剥干净,递给玉漏一个,自己大啖大嚼起来。见玉漏还举在手上,便握住她的手往她嘴里塞。 玉漏险些噎住,一面艰难地咽着,一面有点小心地窥着他孜孜的笑脸。他私下从不和她说这类的话,连玩笑也不往这上头开,很谨慎,致使她在这些话上也十分谨慎。但每逢人家这样以为,他又肯这样玩笑。也许仅仅因为孤男寡女在外头给人看见不好,情愿由得他们去误会。可分明感觉到他是有些高兴的。 他们下山的时候,那妇人还坐在亭子里,一双笑眼只管在背后把他们盯住,仿佛在查检什么真假。亭子下头有一截陡峭的坡,池镜在前头,玉漏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由他托着,小心翼翼地挨在他背后蹭着走。太阳晒得人恍惚,她想这一刻半真半假的相依,也是经得住任何人来查检的。 归家时顺道买了菜,进门只见她娘一个人在厨房门前那屋檐底下坐着剥红豆,听见窗户里头有清爽的笑声,是他爹在同她大姐在里头说话。 玉漏走去厨房里搁下篮子,出来小声问她娘:“爹和大姐在说什么?” “不晓得。”秋五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看,正因为“不晓得”,觉得反了天了,做丈夫的有事不和她商议了,反而同女儿商议。 她一斜眼,只管把气撒到玉漏头上,“你怎的又去了这一日?” 玉漏随口诌来,“我往庙里去烧了回香。” “好好的烧什么香?” “求菩萨保佑爹步步高升,大姐在胡家事事如意嚜。” 秋五太太只得咽下气,接着躬腰下去剥她的豆子。她坐在一根小杌凳上头,两腿远远地分开,裙子坠在当中,眼睛时不时地向那窗户上瞟。 连秀才自从在衙门里头谋了这份差事,这回玉湘家来,待她分外周到,不似从前那样淡淡的,还肯常和她说话。 这在他是极难见的事,从前她们姊妹都还未出门时,他在家多半是沉默。虽然也教她们读书写字,但仍旧和常人一样抱着“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的想法,嫌和她们没话讲。 今时今日不同了,他谋到正经差事有一半出于玉湘的功劳,所以态度上来个急转弯,这几日常说:“总算我的苦心没白费。” 不过愈是觉得要发达,愈是担心没儿子将来给亲戚们吃绝户,于是兴起个念头,要讨房小老婆。和秋五太太商议不着,觉得玉湘如今在胡家料理家务增长了见识,便和玉湘商议在哪里买个女人来。 玉湘受宠若惊,原本这事不该和子女商议,显然他爹愿意和她商议,就是看中她的意思。她在胡家再能干,也终究抵不过她爹的几 句认可,仿佛是套在她脖子上二十来年的绳索终于松了松,叫她得已痛快地喘口气。 这厢高高兴兴地出来,秋五太太问她父女俩在里头商议什么事。玉湘正要说,扭头看见连秀才出来,又含笑不说了,改问连秀才:“爹还要出去?” 连秀才反剪着手往院门处走,“嗯,江县丞府上请吃酒。” 秋五太太够着脖子道:“唷,只怕夜里才能回来了,你要不带盏灯笼去?” 他没理她,已走出门去。 玉漏后面由厨房里头端着个木盆出来,在门框底下犹豫,“那我买的这条鱼还杀不杀了?” “杀个屁!”秋五太太扭头瞪她一眼,“养在盆里,明日你爹在家吃饭再杀。” 玉漏只得又端盆进去,听见秋五太太追问玉湘他们父女才刚说了些什么,玉湘笑说:“爹想叫我趁着在府里头买办人口的时候,也替他寻摸个合适的女人,想买来做姨娘。” 秋五太太的嗓门陡地拔高,“怪道不叫我在里头听呢!” 不过玉漏猜,她那嗓门很快就能放下来。果然缄默须臾,她嗓门又陡然放低,“他可说要找个什么样的?” 玉湘宽慰道:“他只说要康健好生养的,相貌身段倒没甚所谓。” 秋五太太彻底没了脾气,倒笑起来,“算他有有点良心。” 玉湘接口道:“爹倒没别的心思,就是怕咱们连家无后。想来也是,叔叔伯伯好几位呢,如今爹又在衙门里头当差,将来少不得还要高升,挣下家业来,只怕白便宜了他们。我们姊妹真要有个兄弟,也是好事,将来莫说娘有了倚靠,就连我们在娘家也能有个做主的人。” 只见玉漏冷笑着走到门上来,“你们靠你们的,我可不指望什么兄弟。” 玉湘温柔地嗔她一眼,“傻话,将来爹娘没了,你倘或在凤家受了气,娘家有个兄弟在,少不得还要他来替你主张主张。” 玉漏笑道:“我自由我自己来主张。” “越说越傻了,人家能由得你个妇人说话?就是看你没爹娘兄弟做主才欺你呢。” “果然欺我,那是我自己没本事,就是欺负死我我也自认。倘我自家有本事嚜,也不必等爹娘兄弟替我主张了。” 秋五太太扭头睇她一眼,拉着玉湘说:“你别理她,这丫头不知发的什么疯,从唐家去凤家,也没回来和我们商量一句,她心里头还有谁?一个她,一个二丫头,都是长错了脑子,要有你一半来得,你爹只怕如今都做了县太爷了。罢了,随她自己张罗去,真吃了大亏,我看她不回来找我们拿主意,还找谁去!” 说着,两个人商议起给连秀才讨小之事。玉漏看着那两颗乌蓬蓬的脑袋扎在地上,像两只麻雀扎在地上觅那些豆子吃,人来哄它们它们就散,人走了又跳过来,没别的聪明,只是那对细得一掰即断的脚儿跳得倒灵俏。 她忽然想念起玉娇,不论玉娇说话怎么样直白难听,但还有偶尔那么几句能刺痛到她。这两人尽管苦口婆心为她的话能说一箩筐,也不过是腌咸菜的盐,只管杀死菜上的鲜气。她听她们说得耳朵发嗡,凭她娘如何叫她烧火点灶都不理会,独自踅上楼去倒头睡觉。 次日起来打发玉湘回胡家去,胡家使了车马来接,玉湘说不如趁车马在这里先送玉漏回凤家。玉漏没肯,仍旧赖到午晌,往巷口乘了池镜的马车。 今日两个人脸上都像挂着心事,坐着好一晌没话可说,静得使人感到异样。后来快到凤家的时候,还是池镜先问起:“你似乎不大高兴?” 玉漏不过觉得心里有些郁塞,就把她爹预备讨小的事情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又怕他以为她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女人,末尾便笑起来,“其实我爹要讨小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他这个年纪,怕人家议论起来要笑话。” “你爹今年多大年纪?” 玉漏算了算,“今年秋天就四十了。” 池镜笑道:“我们家大老爷五十出头了也是一样。” 这是阖府都知道的,后来大老爷屋里不再单增添丫头,要新买一个进来,必得先打发一个出去,新的补旧的缺,这是桂太太立的规矩,说是嫌人多了屋里掉转不开。听说为这新立的规矩,桂太太又挨了老太太的训,怪她自己不生养,还爱管着人。她老人家好像也看不惯人家夫妻太和顺。 所以这规矩没立几天也作废了,倒是大老爷自己想开了些,不再买人进来,或者是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吃不消的缘故。 玉漏玩笑着问:“等你将来成了家也是那样?” 池镜斜下来眼来,使她不自觉地心虚,心里暗悔不迭。谁知他却笑了笑,“那要看有没有人管得住我。” 她松了口气,“琼姑娘想必能管住你。” 他很久没说话,后来把她揽过去,贴在怀里道:“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果然这仍然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的话,玉漏住口不说了,安静地伏在他胸膛里。脑子里转来转去在想,要是她爹真讨个新姨娘进门,睡在哪里?他们家拢共就那两间卧房,少不得要将楼上那间屋子占了去,往后她倘或失败,真是连能收容她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觉得不安,便在这不安里,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盘算了一遍。不一定就是绝路,只要不给凤家知道,坏结果里最好的结果,也许还能退回到凤翔身边。凤翔毕竟是个温文尔雅的清隽公子,待她也不坏,如今又还做着官。 日影西斜的时候回到凤家来,凤太太比先时又瘦了些,看样子她的身子是不能指望好起来了,只是不知道还能拖多长日子。凤太太问了池镜些家长里短的事,便打发丫头去请了凤二爷来陪他在外间坐着说话。 后面才在卧房里细细问起玉漏在池家的近况,问来问去,总关络娴,“按你这样说,络娴倒是受了他们老太太的重用了?” 玉漏笑着接过张妈捧来的汤药,服侍着她吃药,“因为上回过清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合了老太太的意了。” 张妈接嘴道:“还是咱们三姑娘能为。” 凤太太笑了一声,“她有什么能为?还不是我把她惯坏了,又是个直肠子,办事哪有那样周到的?”说着看向眼前,“还不是你在她跟前帮着的缘故。” 玉漏低着头笑笑,“也真是二奶奶能为,我不过是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凤太太将一只枯悴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欣慰地摸了摸,又垂到被子上去,“你怎么是和池三爷一道来的?” 玉漏面上毫无异色,“我先回娘家住几日,二奶奶催着我回去,等不及了,今日请池三爷顺道接我回去。他不是在史家读书么,我们家就在史府前头那巷子里。” 逃玉奴 第40节 “络娴催着你回去,是碰上什么要紧烦难的事了?” “我走的时候,老太太说身上有些不爽利起来,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了大奶奶和二奶奶照管。二奶奶是专管着外头铺子收租子的事,好像是为账上有点理不清。” 凤太太忙握下她伸来喂药的腕子,“那你该早点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凤翔专给你来了封信,我没叫俪仙晓得,悄悄收在那柜子里头。文英,去找来给她带去。再告诉二爷一声,池家老太太病了,叫他去使他奶奶打点些礼,叫玉漏今日一道带了去,也是咱们的意思。” 又吩咐玉漏,“你去给你大奶奶请个安去,好歹是回家来一趟,不去见见她不成道理。” 玉漏便跟着文英后脚出来,文英已先和凤二爷出去了,只看见池镜独坐在外厅椅上。因见她一个人出来,他笑了笑,空动着嘴没出声,看那口型是在问“几时走”。 玉漏向里头碧纱橱回瞥一眼,向他摇摇手,也作口型,“一会就走。” 她站在紧闭的隔扇门后头,向旁边开着的那两扇门外头指了指,意思是还要往那边院里去一趟。 池镜像是没明白意思,偏走近前来,低声问:“什么?” 玉漏忙又回首向里头那碧纱橱瞥一眼,唯恐张妈冷不丁走出来,因而推了推他,小声回道:“还要去给我们大奶奶请安。” 他笑一笑,忽然向前搂住她的腰,“还要去给她请安做什么?不怕她骂你?” “怎能不去?我是她房里的人。”玉漏挣着扒下他的胳膊。 池镜一反常态,死皮赖脸地益发要搂她,“我只怕她逮着这空就欺负你。” 玉漏心慌得厉害,觉得他此刻有些胡搅蛮缠,便推他推得使力了些 ,“仔细一会张妈出来看见了!” 幸而里头没人出来,她忙闪身出门去,没曾想迎面却看见文英与凤二爷站在那隔扇门后头。三人陡然相对,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六只眼睛里皆是诧异和惊慌,大家都僵住了。 恰是此刻,池镜踅出门来,本来面上没有表情,一下看见他们三个皆在门后站着没动,他睃了他们几眼,恍然中明白了一点,倒笑了下,“还真够倒霉的。” 玉漏原还抱着侥幸,也许凤二爷同文英并没听见什么。可自他丢下的这话,凤二爷那双眼睛里便有怒火腾腾烧起来,还不等玉漏张口辩解,先就一拳挥在池镜脸上。 池镜陡地吃了一痛,却不见生气,抬起手背往唇边一蹭,垂眼看见蹭下点血来,也仍是笑着,“我只当你这一拳是替你大哥打的,原是我欠他的,我活该。” 玉漏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方才在门内他忽然没眼力,一味歪缠,原来是故意的!他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要叫人发现他们,让她无路可退后,就只好永远跟着他了。 第43章 照高楼(十二) 长远跟着他,以什么身份? 玉漏朝车角瞟一眼,日薄崦嵫,马车内黯淡下来,池镜脸上蒙着小小一块夕阳,从帘缝间漏进来的,正好照清他脸上那些斑驳的淤痕。都是给凤二爷打的,右边面颊肿高一些,嘴角也打破了,不断有血渗出来,他窝坐在车角,满脸无所谓的表情。 他偷了人家的女人,是理亏,所以打不还手。凤二爷打他也打得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后头还是文英死活给拉住了,“仔细给太太听见了!她老人家病还经得住一场气么?!” 两个人倒都懂事,在廊下的时候,一个吃了痛不嚷,打人的也不喊,都怕给凤太太听见气出个好歹。 玉漏更是不吱声,当下连转了一百八十个脑筋,这事即便不能给凤太太听见,日后凤二爷也是要告诉凤翔的,这关乎男人家的尊严体面。凤翔身边是一定回不去了,将来做侯门奶奶的念头落了空,就只能跟玉娇似的,嫁给些老头子做妾。老头子因为自己老,可以不大计较姑娘的清白。 好在凤二爷应当除了他大哥外,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池家不会知道这事。池镜大概也算准了这点,所以才敢这样闹。此刻她暗瞟着他,揣测个不住。他绝她的后路,是不是想她无可选择后,就只能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反正他只不过挨顿打,并没有旁的损失。倘或她是个男人,也一定是这样稳赚不赔的打算。 如此一想,心里止不住有点恨他。 “你发什么呆,没瞧见我在流血?”池镜忽然出声,把一条搽脏了的帕子丢到一旁,又伸手问她要干净的,“你的帕子呢,给我。” 玉漏忙抽回神,由袖里掏出帕子去蘸他嘴角的血,“还疼么?要不要先去找个大夫瞧瞧?” “找大夫?明日我找几个地痞无赖,堵住他往死里揍一顿!”永泉在外头义愤填膺地骂着,“他凤二算什么东西,不知天有高地有多厚,竟敢打起我们爷来了! 他忘了从前在外头胡兴乱作的时候,是谁替他搽屁股开销账!” 池镜把长长的腿伸出去,在那门框上一踹,“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说着,向玉漏低声笑道:“给他打一顿也好,我心里也自在点,来日见着凤翔,也不至于去找地缝钻。”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玉漏的意思。玉漏这时候没能有的旁的表示,忽生此变,她自己的念头还转不完,哪还顾得上敷衍他? 她只能蘸着他嘴角的血,那血刚蘸干了又渗出来,刚蘸干了又渗出来,没完没了的。 池镜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定定看了她一会,笑挂在他淤痕斑驳的脸上,显得阴沉和危险。玉漏没来得及躲开他就亲了上来,他的血流进她的嘴里,腥得发苦,热得烫人。他渐渐使了力,将她反揿在车壁上,回纹雕花硌着她的后脑勺,有点疼。 她感觉他发狠的吻里带着点绝望,因想着,也许他是现在想起来后悔了,怕此后私情泄露,她无路可走,反而拿出鱼死网破的精神,以他的名声来讹诈他。到底是侯门公子,也还有点顾忌。 不过她不会的,他也不想想看,讹诈来的婚姻,他往后肯放心把钱财交给她么? 她保持她一贯的温柔做派,推开他轻声埋怨,“瞧,嘴角又破开了,先消停点不行么?” 池镜注视她好一会,忽然笑了,又不依不饶地亲上去,这回极尽耐心和温柔。玉漏渐渐给他亲得没力气,手臂不知不觉地溜到他肩上去攀着。他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抚过,慢慢好像摸进她衣襟里,她脑子里也再来不及去思想什么,浑浑噩噩乱作一团。 忽然有一片凉凉的什么贴在她脸上,有点凉醒了她,迷乱中一看,是一片纸屑。 又一片贴上来,她推开他低头一瞧,裙上也落着几片,是从窗户吹进来的,他的胳膊正横在窗户外头。她扭头撩开帘子一望,正有风由他那只手中吹去了漫天的碎纸。 那是凤翔的信,不知几时给他摸去撕了。 玉漏回头看他,他正顽劣地盯着她笑,收进胳膊来捏了下她的腮,“你生气?” 她怔了怔,只好摇头,“没有。就是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我还没看呢。” “还不是那些没用的话,有什么可看的?”池镜笑了笑,身子偏回去,向角落里靠着背,“你想看?” 玉漏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池镜又吭地笑了声,“里头就是写着再好听的话也不作数了,反正他下一封信,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如这时不看,免得下回看见那些翻脸无情的话,想着这回这些甜言蜜语,益发伤心。” 有时候也不知怎的,他说的话偏能说进她心里去,不过伤心倒不至于。玉漏忽然有几分释然后的轻松,惆怅地微笑起来,“害你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池镜深吸一口气,笑道:“其实要算真的,我并没有什么朋友。” 他那嘴角又渗出血来了,玉漏看见,拾起绢子替他揩,“少开口吧,一会嘴巴又裂开了。” 他把她那只手拂下去,玉漏的眼睛也跟着手放下去,看见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腿上,他松松地握着,一个虚妄的姿势。她从手上又望到他脸上去,他的脑袋向角落里倚着,脸偏在那里,越笑越有些悲哀的神色,越笑越像在哭似的。 归家给金宝她们看见他脸上的伤,一时都乱忙起来,一个打水给他搽洗,一个急着找干净衣裳给他换,一个乱着使小丫头到处翻治外伤的药。 青竹又是气又是叹,“给老太太听见你又在外头打架斗殴,还不知怎么教训你呢。幸而近来她老人家也不问外头的事,只在屋里静养,你趁她在养着,也赶紧把你脸上的伤弄好,免得到时候又问起来。” 还有个叫丁香的大丫头,愤愤不平地走来问:“是给谁打的?什么人这样胆肥,连池家的三爷也敢打!还不使人告诉衙门里一声,将那人抓起来治罪!去叫永泉来,他成日跟着三爷出门,是怎么伺候的?” 池镜皱起眉头,“ 吵嚷什么?怕老太太听不见?” 金宝也劝,“还问什么?他自家都没所谓,要你们来急?”说着替池镜换了身衣裳,只乜着眼问他,“骨头可打着没有?” 都是些皮外伤,池镜只说是在外头吃酒和个酒疯子闹起来,没什么不得了,也不叫请太医,众人也只好罢了。闹过黄昏,到底传到后头燕太太那里,燕太太想着不能不问一声,便叫了池镜过去。 池镜还是那些话,燕太太也不论真假,只淡淡地嘱咐,“叫丫头们拿上好的药抹了,好歹在老太太身子好起来之前,你脸上的伤也要好起来,免得给她问。” 她老人家一问,少不得又要怪做母亲的不称职。虽然她也不见得是真心疼孙子,可但凡有个教训媳妇的理由,一定是给她紧抓着不放。 池镜笑着点头,“母亲放心,不过是点皮外伤,过几日就能好。” 燕太太在榻上侧身坐着,轻轻点两回头,就把脸转过去了。炕桌上摆着副骨牌,没听见声音,以为他走了,她翻了一张,在昏昏的灯影里一睐眼,见他还在跟前立着没走,也不知赖些什么?以致她不得不添上耐心多问两句,“近来天气热了,丫头们可想着吩咐厨房熬煮些消暑的汤你吃?” “常吃着的。” 燕太太好像是给架着,继而问:“什么汤?” “百合莲子燕窝汤。” 燕太太吩咐跟前那媳妇,“叫厨房往里头添点荷叶,跟芦笙的一样,别看荷叶苦,最能消暑热。” 那媳妇自出去吩咐,屋子里蓦地空下来,坐着立着两个人,又像没有人似的,静得出奇。池镜看见她那张方脸的下颌角,好像炕桌的棱角,是冷的硬的,毫无女人的柔美,蜡黄的光蒙在她脸上,使那张脸显出种黄土地的沧桑。有时候,她比他父亲还像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偏偏又是个女人的骨架,眉眼,姿态,很是古怪。 古怪又怎么样,他仍然想从她身上榨取一点母性的慈爱。但她很吝啬,他能逼出她这几句关怀的话,也多半是出于老太太那头的压力。 他非常清楚她根本懒得敷衍,不过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这一天才发现的。他知道自己下一次到这屋里来,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会俄延,迫使她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应酬他几句。 就像他一样知道,不论玉漏有没有爱他,他也还是会和她缠下去。 其实相形之下,玉漏比他们要好一点,起码她有时候令他分不清真假,她总能给他保留一点自欺的余地。 趁着有伤,次日便不往史家去了,只打发永泉去史府告假。早上起来就听见素琼的声音,踅出卧房一看,人果然是坐在椅上和青竹说话。 池镜一样笑着和她问候,没事人一般,仿佛前些日子她没来的事他根本没能察觉。素琼也顾不得了,眼睛只在他脸上转,果然有些伤。 她忙问:“镜哥哥是和谁打架了?外头那些人都不讲个王法么?” 青竹道:“说是个醉汉,他懒得和人计较。” 素琼扭过脸来,“那跟着出门的小厮呢?怎的不拦着?” “说是当时没在跟前。” 池镜见她发急,就没所谓地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当琼妹妹动气。” 素琼心里发讪,匆匆敛去急色,同样没所谓地一笑,“谁急了?是我母亲打发我来问问。” 连于家太太也听见,络娴自然也知道了,少不得打发玉漏过来问问,并嘱咐她早去早回,还有账等着和她理。玉漏拿着药膏子过来时,恰巧碰见池镜与素琼在暖阁内吃早饭。 素琼看见她倒吃一惊,“咦?玉漏姑娘是几时回来的?” 玉漏福身起来,“昨日傍晚,还没来得及去给姑娘太太请安。” 说着,凑着看了看池镜的脸,比昨日好了不少,红肿都消退了,只是嘴角凝着个小小的血痂,颊上有一块淤青。她旋即把那罐药膏子递给金宝,“二奶奶听说三爷和人打架落了伤,特打发我送个敷外伤的药来,说这药很好。” 池镜使金宝收进屋去,歪着眼朝她笑道:“回去替我多谢二嫂挂心。” 玉漏当这是逐客令,素琼在这里,他自然是急着赶她。她也不能逗留,络娴还催着她回去呢,便向二人福身告辞。 素琼收回眼来道:“玉漏姑娘一回来,二嫂也能松口气了。这玉漏姑娘也是奇怪,一个丫头,竟读过书认得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到底没什么大用处。” 池镜那笑声不由得冷了几分,“读书是为明理,并不见得一定要什么大用处才读,琼妹妹不是也一样读书么?” 尽管他的话有理,可素琼就是不喜欢他驳她,因而有点生气,放下碗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池镜虽有些发烦,却也放下碗,“我也随琼妹妹过去,给婶娘请安。” 素琼当他是想哄她,很乐于给他个机会,于是摇着扇和他一齐往园中走。出来又没话,处处是绿荫匝地,蝉鸣莺啼,她心里总盼着在这些寂静的嚣嚷中响起他的声音。然而几度盼望,几度落空,一浪一浪的,还是这些虫鸟在叫。 蓦然间顿住了,好像那群蝉给人掐住了脖子,一放开,益发声嘶。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总算是开了口,“前几天我好像有哪里得罪了琼妹妹?” 素琼猛然一阵狂喜,他终于要旧债新账一起来赔偿她了,必然是加倍的温言软语。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又恢复了千金万金之身,刹那间比从前还要高贵。 她用那不可一世的清高的眼睛轻轻斜他一眼,“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池镜笑道:“要不然你怎么和我疏远了似的?” 素琼刻意把纨扇抵在下巴上,刻意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地说:“噢,是镜哥哥多心了吧,我这几日嫌天热,不想出来逛。”话虽如此,但偏要在语调中泄露一点生气的情绪给他去发现。 池镜看着她那张嘴上朱红的胭脂,觉得那是疑案中自大的凶手故意留下的一点血迹,当做线索,怕人找到他,又怕人找不到他。他感到一阵黏腻的烦闷,很显然,企图喜欢上她这个目的终于是失败了,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耐心。 可还是耐着性子送她回去,此刻完全是因为要去谢过于家太太的关怀,所以走的时候也走得十分干脆。 逃玉奴 第41节 素琼彻底摸不透他的态度了,明明还给了他机会来哄她,他却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戛然而止。那忽然的空白里头,仍旧是那一浪一浪的烦闷的蝉声。 这时节热得这样,按例各房里都添了甜汤,连丫头们也有,不是绿豆就是红豆熬制的,放凉了做消暑解热之用。玉漏一壁吃着,一壁翻看那笔糊涂账。 因问络娴:“老鲁相公怎么说的?” 络娴直叹气,“他说这笔账先前就乱,先前那租赁铺子的掌柜跑了,拿了份假的租契给后头那位掌柜看,哄他交了一年的租子,其实咱们家没收着这一笔。如今去找他,他咬死了已交过这笔钱,不肯再交。” 玉漏笑道:“人家自然是不肯一笔钱付两回了。怎么他接人家的铺子,没和咱们家的人对清楚?” “对是对了,只是他说的那个人,名字虽然对,可据他说的相貌身段年纪,压根不是咱们家的人,还有什么说的,他是给先前那掌柜的做局骗了嚜。前几日我使人去找他,叫他和咱们把一年的租子补给咱们,否则就走人。横竖是他给人骗了,与咱们不相干。可他就是赖着不走,也不肯给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的事,这铺子他也做了半年了。”络娴说着露出一脸苦相,“这么个难题摆在眼前,我要是不想法子把这笔租子追回来,岂不是叫老太太小瞧了我。” 玉漏想了想,笑着摇头,“追是追不回来了,先前的也跑了,眼下这个,他自然不肯认这个亏。” 络娴道:“那就赶他出去,另租个人,现收半年的租子上来,剩下那半年,我自家拿钱补上,不然没法向老太太交代。” 玉漏又思片刻,阖上账道:“你根本不犯着向 老太太交代,这笔账又不是在你手上亏空的,老太太若要赶他,早就赶走了,何必等今天你去赶?既没赶他,就是叫他接着做的意思。” 络娴轻轻嗤道:“老太太会有这好心?” 玉漏笑起来,“老太太自有她的打算,你细想想,一来这铺子给先前那位掌柜做折了本,再要租给人家,人家少不得要掂量掂量的。二来给人家知道这铺子缠着些官司,谁还轻易敢租?做买卖的忌讳这个。立刻是租不出去的,咱们还不知要折多少日子的租子在里头。眼下给这位做木材生意的做着,咱们不过折了一年的租子,后面倒是稳当的,何况他如今生意做得这样红火,对咱们这间铺子的名声也好,将来他不做了,这铺子还能涨些价钱,折的那一年,将来也就赚回来了。” 络娴还在转着眼珠子想,玉漏又道:“你说自己拿钱添这个亏空,这是没道理的话,岂不说你不在乎这一笔钱,那将来呢,还有这些糊涂账,你还填么?何况你真自掏荷包填上这笔账,想给老太太瞧瞧你能干,我看老太太未必会高兴。” “为什么?” “这账在老太太手上就亏着,在你手上平了,你比老太太还能为?” 络娴一时不说话,按着她的话去想,不由得发了虚汗,“我怎的就没想到这上头——” 玉漏沉思须臾,笑着摇头,“我也不过是猜,这一月不单是你管的账,就连大奶奶那头也是一堆乱子,老太太怎的一声不问?难道真病得连问一句的精神也没有?我想,也许就是要叫大家都知道,这家里离了她不行。要是这个时候偏冒出个比她老人来能为的人出来,你说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络娴忖度半晌,小心翼翼问:“那你的意思,这笔账就还放它亏在这里不管了?” “你只按旧账走,好的别弄坏了,坏的这一笔,将来铺子一涨价,自然就赚回来了。” 络娴听她说得在理,慢慢舒了口气,“亏我这些日子急得这样,差点派人去将掌柜的丢出门去。”她笑起来,把账本推给玉漏,“这下好了,别的都收齐了,你拿着去库里和老陈把银子交对清楚吧,回来和我一齐吃晚饭,就别跟她们在外头挤着吃了。” 交完账出来,在路上碰见素琼坐在池塘边的一片柳荫底下,正把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水里闲丢,一看那脸上迷濛的神情,想必是在为什么事伤神不已。 玉漏把眼一转,笑着迎上去,轻轻喊她:“琼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不怕热么?” 素琼扭头见是她,就微微一笑,“这里坐着倒凉快,你也坐坐吧。” 玉漏便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故意盯着她看一会,笑了,“是谁把姑娘惹生气了?” 素琼立马想到池镜,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没有这回事。” 玉漏猜也猜得到,这样无事所累的千金小姐,几乎所有的情绪都不过自寻烦恼,而寻烦恼最好的去处,无外乎在男女之间。 但素琼要面子不肯说,她自然也不追问。不单不拆她的台,还要把台子给她搭高点,反正将来会摔痛的也不是她。 她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像琼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不值当为小事生气。” 素琼喜欢听这劝,但受不受这劝,却是不由自己的。所以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听说镜哥哥和你家大爷是自幼的好友?” 玉漏点头,想着好笑就起来,“从前就听我们大爷常说,和池三爷是自小玩着长大的。池三爷是个性情好,不爱摆架子的人,大家和他一起都自在。就连在外头和那些优伶一类的姑娘们,他也没有看不起,大家不分尊卑,时常闹在一处,所以姑娘们都喜欢他。不过他没什么长性,在京的时候就惹多少人家的佳人小姐为他伤心。人家为他伤心,他一扭头,噢,就不管了,又回南京来了。” 素琼听她说的简直和她所了解的池镜毫无出入,便追问:“他一向是这样?” “谁?”玉漏乔作发懵,须臾一笑,“噢,池三爷啊?听我们大爷说他一贯如此,在家不是也见他常和姑娘们逗趣么?大家公子嚜,多半都是这样子,给女人宠坏了。” 一面说,一面在脸上堆出些哀愁来,“连我们大爷,外人说他说得那样好,他还不是一样要讨小。不然我是哪里来的?但凡有钱有势的男人,都少不得要玩。” 素琼窥她一会,“那你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不听不看,做个睁眼瞎吧。再说也轮不到我怎么办,我们大奶奶才叫难呢,管大爷紧一点,外头就说她是个心胸狭窄的妒妇,放着不管他,太太又说不贤德,她比我还难做呢。” 素琼不由得去想自己的将来,少不得也是左右为难。她把腮托在手上,向玉漏苦笑,“怎么这样难呢?总是受委屈。” “做女人嚜,只要心里喜欢了一个人,不论怎么样都免不了要受点委屈。他不知道你的心,你会委屈;他假装不知道你的心,你也委屈;或许他也喜欢了你,但那份感情不足以使他为你屈尊降贵一点,你都会感到委屈,是不是?” 简直字字说在素琼心坎上,不得不追着她问:“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玉漏睇了她好一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琼姑娘这样尊贵的小姐,自然不该受寻常女人受的这份委屈。又是哪个男人这样不得了?不说把你捧在手心里,反而还敢给你委屈受?果然给你委屈受的男人,凭他是什么王孙公子,都不值当。女人家,就该要个一生一世都对你一心一意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位姑娘不是这样想。” 但鲜少有女人会承认这不可能,甚至不单要一生一世,还要人家生生世世,都只爱她。 玉漏自己不相信,却乐意为她搭高台,筑美梦。至于这梦有没有实现的可能,谁管?反正她这样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千金小姐,有的是做梦的权力和资格。 第44章 照高楼(十三) 花萼居外头那片荷花开了,益发招惹蚊虫,屋里的香自然点得更浓了些,素琼不大喜欢,觉得有伤清雅,可也经不住蚊子咬,只得一日洗两回澡,多换两遍衣裳。 这日午晌刚洗完澡,鞋袜还未穿,就在窗户上看见老太太屋里的毓秀由廊下转进正屋。她忙把鞋袜套上,果然片刻就有丫头来叫。 进去听见是在议论她的生日,可巧今年撞在小暑上头,她原还怕大家会不记得,心里一壁暗暗打算着该如何提醒,一壁又觉得过生日还要去提醒人,真是没意思。 可喜老太太竟还想着,也不知何处听说的,应当是私底下合她和池镜的生辰八字的时候记下的。她心里泛起点甜蜜,随后又想起玉漏前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觉得这甜蜜也有些羞耻。因此走进碧纱橱时,刻意把脸色放得淡了些。 听见毓秀在说:“我们老太太的意思,那日在小宴厅上摆几桌,姑娘喜欢听什么戏看什么玩意都请来。老太太病了一月不理事,说把大奶奶二奶奶和姑娘都累着了,可要趁这日叫大家好生热闹热闹。” 于家太太忙笑,“多谢老太太想着!小丫头的生日,何劳她老人家费心?何况她老人家身子还不好。” “好了许多了。”毓秀摇了摇扇,瞟见素琼在那里不搭话,仿佛与她不相干一般,或许是在摆小姐架子。她心内就略有不舒服,淡笑着起身,“我就先告辞了,回去还要预备给姑娘的寿礼呢。” 于家太太千恩万谢,使素琼也福身道谢,母女二人将毓秀直送出院门外。毓秀这厢回去,赶上小丫头子们在那边暖阁内翻找东西,将老太太素日使不 上的几箱头面首饰都摊开在屋里。 毓秀心下一抖,忙问在找什么。有个老妈妈从那边走来说是找一支金镶玉的手镯。毓秀细问一遍样子,笑着朝一口箱子走去,“她们哪晓得这些东西放在哪里,没得又给她们翻乱了。” 说话几下翻出个方匣子来,依旧叫丫头们将箱笼都抬回原处。拿着木匣子到那边里间去,老太太盘腿在榻上吃一碗冰酥奶,肠胃倒很经得住。接过去一看,是那只三段金三段玉的粗镯子,她点点头,“就是这个,我记得是在北京的时候秦侯爷家的老太太送的,放着又没戴,就送给琼姑娘做寿礼去。” 便打发个小丫头用个干干净净的锦盒装了给素琼送去,回头又和毓秀说起为素琼过生日之事。两个指头在桌上敲两回,定下主意,“去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叫来。” 按说翠华络娴都是独自张罗过筵席的人,一个生日宴,何必叫两个人去商量?玉漏跟来的路上就在想,这老太太分明是想叫大奶奶二奶奶知道她重未来“三奶奶”之心。 还有一层她却没想到,老太太原是个好面子的人,素琼母女既是客中,不多时迟早是要回苏州去的,正好回去后好替她宣扬宣扬他池家的排场以及她待客如何周全如何体面。 再一则,为素琼上月托病抽身不理事,嫌她软弱,故意要叫她想躲躲不开那妯娌两个。 待翠华络娴到这屋坐下来,老太太先慰劳了几句她们上月之劳苦,又各自夸赞了她们一番。而后峰路急转,倏然摆出一股威严来,“你们别的事都罢了,不过按制按例来,办得好办不好我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唯独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你们两句。” 那两个媳妇心内皆是咯登一跳,正襟危坐起来。 “我听见些风言风语,都是议论琼姑娘的。怎么得了,琼姑娘和她母亲是咱们家的客,在咱们家住几天就给人议论,哪是我们家的家教?你们也不管一管,就由得他们说?” 那妯娌二人还不及应答,她复将腰板端直了几寸,“再有我听见好几件底下婆子丫头作乱的事,你们也是轻拿轻放?你们年轻脸皮薄,经不住那些老妈妈们的哄也情有可原。不过既然当家,就该拿出些威势来,遇见那些偷奸耍滑的,就该按规矩查处,凭谁讨情,都不该轻饶,否则就是放纵了他们。” 翠华络娴皆把脸低下去,因各自手底下的人都有过失,不敢辩解。 老太太把眼在她二人头顶睃一睃,道:“那个小高婆子罚过就罢了,只是那个谷妈妈——哼,我听说她成日家吃人的请,肯巴结她的,就是有不是的地方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肯巴结她的,遇到点子小错就要打人板子革人银米。但凡管事的,最怕个不公道,底下人也不会服她,她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 翠华忙站起来,“我也说过她几回,等我一会回去,就免了她这一项差事,还叫她往外头跑客送礼。” 老太太举着个银汤匙默了半晌,点头道:“她那一项查夜访值的事就交给高婆子吧,上回高婆子的妹子挨了罚,也没听见她讨情,可见是非对错她心里有杆秤,这样的人管这一宗事倒恰当。先叫她管两个月试试,若好了,就叫她接着管下去,若不好,再另换个人。” 络娴慌张中感到点受宠若惊,忙起身领命,“我一会回去就把老太太的话告诉她。” 老太太一看翠华面色难看,又安抚道:“为琼姑娘过生日的事,就交给大奶奶去掂度着办吧。琼姑娘是客,千万不要委屈了她。” 这意思是要舍得花钱,自然就更有得赚,翠华脸色便渐渐缓和许多,想着谷妈妈的事上暂且先便宜络娴去,等回头老太太气消了,再另替谷妈妈谋个别的管事差事。 一扭头,老太太过问起兆林与贺台来。贺台自不必说,人往扬州去了,不过问几句平安的话。问到兆林时,少不得抱怨翠华几句,“连我都知道他在外头包着个姓林的粉头,你竟不知道么?怎么也不管管他?” 说到这话,连毓秀那双眼睛也朝翠华射过来。玉漏在络娴椅后立着,因为没事做,对屋里的一切都格外留心。毓秀那双眼睛也和老太太似的,有些怨怪的意思,仿佛对翠华管不好兆林的事很生气。这就奇怪了,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气呀。 翠华在这是上倒自认了无能,苦笑道:“我说他他总是不听,还要我怎么管呢?” 老太太放下汤匙,也是无奈,只好叮嘱,“往后你也别轻易给他钱,我看他没钱还怎样在外头胡闹。” 不给他钱他也能想法子弄到钱,这些时日他已不问翠华拿钱了,在家的日子却更短了些。不过翠华没敢说,只点头答应。 没几时散出来,玉漏还想着毓秀。细细理起来,记得络娴曾说过,翠华之所以比她得势,一来是因为她是先进门的媳妇,二来是因为她和毓秀说得上话些。 她走上前去挨着络娴问:“怎么老太太连兆大爷在外头包粉头的事情都知道?谁会告诉她这些?” 络娴把眼睛在两下转一转,摇摇头,“所以我们老太太耳朵灵得很,这事连我也是听老太太先时说起来才晓得的,二爷先前也都不知道。大嫂应当早知道,可她没道理告诉别人呐,伤她自己的脸面不说,还要挨老太太太太的骂。” 玉漏正默然点头,走到院门上,倏撞见个矮瘦驼背的男人走进去,面生得很。因问络娴,络娴道:“那就是毓秀姐的丈夫,卢妈妈的儿子,专替老太太在外头买办东西。” 回头去看,那男人约莫和毓秀一般年纪,只是未免生得难看,一身鼠相,却显出一股贼气的机灵。 络娴看见她看,也回头瞅一眼,拉了她的胳膊凑着小声笑,“大家背地里都说毓秀姐冤枉,嫁了这么个人,虽然有钱,可你看他生得那模样,和毓秀姐哪里般配呀?” 玉漏跟着说:“毓秀姐的相貌在丫头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三十的女人,像她那样显年轻的倒少。” “她是天生丽质,当初到年纪议亲的时候,多少管事的跟老太太求,还是给卢妈妈求了去。卢妈妈是老太太陪房来的人嚜,自然先偏着他们卢家。” “毓秀姐情愿?” “情不情愿不知道,不过她爹妈死得早,全凭老太太做主。有什么不好?那个男人长得难看,可差事好,卢家在府里又是最有头有脸的下人。她再生得好,老太太再疼她,也只是个丫头,还想怎么样呢?” 玉漏将眼眯在太阳里,想着想着慢慢笑了,难怪毓秀对翠华房里的事格外关照,也许关照来关照去,只是为一个人。这是她的猜测,但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 用罢午饭络娴打发玉漏去给素琼送寿礼,是六颗指甲盖大小的西洋珍珠,本来是预备着回头打冠子的时候嵌到上头去的,因赶上眼下,只好送给素琼。 她还有点舍不得,装匣子的时候和玉漏嘀咕,“这么好的珠子送给她,真是可惜,她还不一定领这个情。” 果然送到素琼手上,她只淡淡笑一回就交给晓容收下去,反倒和玉漏多说了两句话。上回玉漏私底下和她说的那些话是说到她心坎上去了,不过她还是暗暗决定再给池镜一个机会,也许这次趁她生日,他会给她一个惊喜也说不准。 玉漏心里也暗自担心,这位小姐的心思简直一日三变,只要池镜稍微使出些手段,保不齐她又要死心塌地下来。毕竟池镜的家世,门第,才貌都摆在那里。 没承想出来在九曲桥上却碰见金宝来送礼,玉漏倒有点奇怪,因问:“你们三爷怎么不亲自来?” 他素日和素琼常来常往的,怎么这会反倒是支使个丫头出来? 金宝心下也不明白她问这话的真实因由,只得照池镜的话说:“他史家回来的路上中暑了,睡在床上起不来。” 玉漏点点头,两厢走过去几步,金宝忽然回过头问:“嗳,你不去瞧瞧他?。” 蓦地说得玉漏心虚,“瞧谁?” 逃玉奴 第42节 “我们三爷呀!”金宝笑道。 玉漏觉得她那对眼睛比玻璃珠子还剔透,把她从里到外照了个干净。她低下脸笑笑,“怕给人议论起来不好——” 金宝转转脑筋,想着她既已和池镜要好,就不能白吃了他的亏,反正明里她占不上便宜,是好是歹,暗里也要得他点好处才划算点。 她是为玉漏着想,便走上前来,声音略微放低,“屋里的人此刻都在睡午觉。他既说病了,你也瞧瞧去,我们三爷那性子,说几句好听的,要什么没有?” 玉漏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把脸别开了些,后来还是小声道谢,真格往池镜那头去了。 院里静静的,果然大家都在歇中觉,屋里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池镜穿着件湖绿纱袍,嵌在那张大宽禅椅上打瞌睡,仰着脑袋,面上盖着本《后汉书》。玉漏蹑脚过去,走起来的时候,他衣裳上的两点光斑跟着她的眼在摇荡,恍惚觉得是在水里。 她把那书揭下来自己翻了两篇。忽然听见池镜哼声笑起来,扭头一看,他还是闭着眼睛的。她故意不吱声,要看看他以为是谁。 他双目紧闭说:“你怎么又不搽那玫瑰头油了?” 玉漏就笑了笑,将书搁在案上,“搽完了嚜,我大姐就带回去一小罐子。” 池镜睁开眼睛,往上坐起来一些,“明日我回来时转到流芳斋去问问看。” “流芳斋是脂粉铺子?” 池镜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见翠华和络娴说起过,“她们都说那里的胭脂头油最好,好像我们家里都是买办他们家的,不过都是按各房开的单子去办,也许没有玫瑰的,只好自己去问问看。” “我也不大喜欢玫瑰的,我嫌那味道重,就是不忍它白放着才抹的。”玉漏走去几上倒了盅茶来给他,看见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颊上隐约还有一块淡淡的青斑,她俯下腰细看,其实不是这样近也看不出来。 池镜忽然捉住她的腕子再往下掣她一点,亲了一口,见她没反对,手环到她背上去,将她压下来一点,继续亲她。 一会喘着气说:“晚上到西草斋去好不好?” 他平时说话大多是懒散的语气,好像不论对方回什么他都无所谓。唯独在这些时候他喜欢问她“好不好”“行不行”,听着是在商量,却有点容不下反驳的意味。 玉漏偏挣脱他抻起腰来,微微别过脸,“不好。”仿佛在撒娇,到底好不好也看不出来。 池镜猛地将她拽到腿上坐着,吓了玉漏一跳,忙回头看看,索性没有人。碧纱橱外的小厅里静悄悄的,向门铺着的长地毯上开着一簇一簇的花,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全是一片刺眼的白。那些紫檀木家具散着幽沉的气息,有鸟叫蝉鸣,一切都寂静得安全。 她在他腿扭一扭,想要起身让开,但他握着她的胳膊不许。她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硌着个什么,像烧热了的铁棍子,裹着华贵的布料烫了她一下。她一下子跳开,脸红了,瞅了他两眼就远远地躲到侧案边去了。 池镜又笑又气,故意问:“你跑什么?难道腿上坐一下也不行?” 玉漏斩钉截铁道:“不行。”却又怕他死心,便小声添一句,“一会金宝就回来了。” 池镜似乎要起身,她马上绕着躲到那边窗户底下去,他觉得没意思,又在椅上安坐下来,“你碰见金宝了?” “她去给琼姑娘送寿礼,正巧二奶奶也打发我去送礼。”她看见他脸上有点无趣的神情,又踅到案边来,两个手指头挨着案沿抹来抹去,“二奶奶送了六颗西洋珍珠,你送的什么?” 池镜把手扣在腹前,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玉漏剜了他一眼,剜得不重,显出点扭捏的媚态,“那我不要知道了。” “那我偏要告诉你。”他试着伸出胳膊拉她,轻轻的,她没反对,他就又把她拉到腿上去了。 她只挨着他的膝盖坐,有些警觉地离他那里远远的。知道他不会强迫,因为他还怕不能收场。不过他说:“送了她一把扇子,忘了哪里得的,一直放在箱子里。”口气满不在乎,和先时说起素琼或是沉默或是端正的态度截然不同。 “一把扇子也送得出手么?二奶奶送了六颗西洋珍珠。” 池镜笑道:“那扇子可不便宜,全副象牙骨的,绘着一副古人桃李真迹。否则也不好送人做生日贺礼。” 玉漏料想,素琼可不见得会喜欢,她心里想要的可不是什么名贵扇子,只要他用心,就是不值钱的东西她收了也高兴。 但他此刻连说也没耐心说到人家,摇了摇手,“反正礼数是到了。”表示底下的事他不管,随人喜不喜欢。 玉漏笑了笑,没好多说。他又亲她,她向后折着腰躲,他歪着脑袋追,渐渐的,两个人低低笑在一处。呼出的气分不清哪一缕是他的,哪一缕是她的,像两棵树上结的蜘蛛网。 她的手摸在他脸上,“你不嫌热么?金宝说你中了暑。” “你身上倒凉快得很。”池镜把手溜进她袖管子里摸了一下,很快又收出去,两手搁在扶手上,十分端正规矩的样子。如果膝上没有坐着她的话。 玉漏小臂上痒了一会,那些毛孔都长出心脏似的,但没长出脑子,一个劲地在袖管子里细细地跳。她骨头也有点软,想贴过去窝在他怀里。所以心下恨了他一回。 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惆怅又庆幸地说:“凤二爷还没把事情告诉二奶奶。”言下之意是问他假如给络娴知道了怎么办。 她自己先想了想,语气担忧,“大爷那头没法子,二爷一定会写信去告诉的,已经是这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很怕二奶奶晓得。” 络娴是个直性子,和玉漏要好的前提是她是她大哥的人,算是她半个嫂子,将来玉漏和凤翔养下孩子,他们就真是亲眷了。玉漏清楚,一旦失去这个先决条件,络娴说不准会怎样看待她。也许还没当上池三奶奶,先就要给络娴赶出门去。 不过她自己心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只是不想告诉他听。告诉他岂不是叫他少操心?那怎么行,他得操心啊,他得知道,她是他不能避免的责任。 池镜看着她,笑脸也慢慢沉淀下去,眼睛里渐渐凝些起认真的神色。玉漏见他这认真,知道他是在心里打算着什么。这也算进益 了,他居然也肯为她打算起来,虽然那打算不见得会令她满意。 当然这都是她自己的猜测。恰好听见廊下有脚步声,玉漏忙起身让开,果然一会见金宝进了外间。 她人不进来,只站在碧纱橱外头笑着回话,“东西给琼姑娘送过去了。” 池镜“噢”了声,再没旁的表示。玉漏觉得金宝是看出些什么来了,很不自在,便自行告辞走了。 池镜稍候也踅出门去,到外书房里叫了永泉来说话。永泉听见他要找房子,惊了惊,“找房子做什么?” 池镜横他一眼,“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只找去,要清清爽爽的一处小院,屋舍不必多,有个五六间就行。地段要好,左右邻舍得是干净的人家,不能同那些三教九流混在一处。这样一所房子,大概得要多少银子?” “满破一百来两吧,看带不带地契。” “那你去打听着,最好房契地契一并买下来。” 永泉辨出些意思,抿了抿唇,劝道:“三爷,您要不再细想想?您还没成婚呢,先在外头养起人来,传出去怎么好?要给老太太知道了,必有一场大气生,到时候写信上京告诉老爷,连老爷也少不得要教训您。” 池镜半低着脸坐在那摇椅上,沿着他侧脸的弧线镶滚着一圈金色的光,那光影忽然慢慢晃荡起来,是摇椅摇起来,他向后靠过去。 永泉又近前一步,“再说于三姑娘 他们母女如今还在咱们家做客,这个节骨眼上,万一给她们知道了,这门亲事可有些不好说了。” 池镜哼笑了一声,“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于家一位小姐。” “万一传出去——” 他从那摇椅上起来,反剪着胳膊踱出门去,丢下话说:“你管这许多。” 素琼他是真不管了,随便成与不成,他清楚他的婚姻不单是他各人的事,所以自交由旁人去操心。可是玉漏不行,他觉得她完全是他各人的责任。原本也可以避开这责任的,谁叫他一个冲动之下,把事情捅出来。 偶尔他懊悔当时冲动,但时光倒回那时候,多半也还是会冲动。因为只要想到她还是凤翔的人,他就烦躁和不安。 次日素琼果然生了气,本来是高兴的,觉得池镜送来的扇子很精致名贵,想他必定是用心去寻来的。于是舍不得丢开,搁在了枕边,随手就能摸到。 不想早上睡醒,打开折扇挨着那象牙骨一根一根摸过去,竟摸到其中一根雕着小小的字。她忙叫晓容挂帐子,坐起来细看。字上并未描颜色,很难发现,她也是仔细看几回才看清,是一个名字,叫“鲍月”。 素琼这才想到那扇子是旁人所赠池镜,池镜又拿来送她,并不是他用心挑拣的礼物。因此气得把扇子摔在地上,霍啦啦摔散了扇骨,把她娘惊动过来。 于家太太进来见她伏在枕上哭,问她几回不说,只好问晓容。晓容也发懵,“姑娘醒来拿着扇子看了一会,就忽然给摔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素琼听她说不清,自己端身起来,饮泣呜咽道:“他拿别人送他的东西来做人情,什么意思?!” 于家太太深知她的性情,忙拾起扇子来看,“怎么会呢?” 素琼嚷道:“您瞧那上头还有刻着人家的名字呢!” 于家太太一壁找看一壁劝,“就算是别人送他的,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外头买的哪里比得上这个?”看到那落款上头,不由得脸色变了变,“鲍月?” 素琼抹了抹眼泪,想着这名字像个女人的名字,便正色问:“鲍月是谁?” 于家太太遥想片刻想起来,“好像是京城鲍阁老家的小姐。前几年我和你父亲上京,赶上她十六岁生日,我还给她备过一份礼送去。” 那鲍家不论权势官位自然是他于家比不上的,素琼因想到那是个比她身份还高贵的千金小姐,登时气涌如山,一头伏到枕上去,益发哭得断气。 第45章 照高楼(十四) 生日宴还没张罗起来,素琼就先在屋里大哭了一场。这事走漏到老太太那里,免不得要问毓秀原委。毓秀私下细问过花萼居的小丫头们,回来告诉是原来为收礼的事生气。 老太太窝在榻上发懵,“这就没道理了,收礼是高兴的事,她不欢喜,怎么反倒哭呢?” 毓秀笑着捧来茶,“咱们三爷送了她一把扇子,说是在北京的时候鲍阁老家的小姐送的。琼姑娘晓得了生气,在屋里骂说:‘拿别人送的东西做人情,什么意思?!’” 老太太听见她学着素琼冷冷尖尖的语气,不由得将眉头皱起来。她心里想,她送的那镯子原也是人家送的呢,素琼岂不是在指桑骂槐? 脸色便渐渐冷了几分下去,且先不理论,想着要问一问那鲍月的事,便吩咐,“去把镜儿叫来。” 未几池镜过来,听说此事,觉得不可理喻,分说道:“我哪里记得那是谁送的?不过要说是鲍家小姐,那是断然没有的事。谁家小姐轻易把落了名的东西送个男人?可不要说这种话,人家鲍家小姐前年才刚出阁。” 老太太一看池镜一片坦荡,心想他们家的男人虽爱胡闹,倒还不至于做那起伤风败俗之事,因而对素琼张口胡来这事很不高兴,“可见那是她信口胡说。这话也是好乱说的?” 池镜恍然想起来,“我在京的时候倒是常和鲍家公子往来,互赠东西也是常有的,兴许是他错拿了他妹子的东西送了我,我们都没察觉出来。” “这也是有的。”老太太盘问清楚后,原想叫池镜去花萼居赔个不是,可想了想,又赌气没说,只打发他回房去。 自己在榻上歪了会,和毓秀说:“这种小事有什么可生气的?生气就罢了,还乱说那些话,也不像个姑娘家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话又说回来,我们家随便拿件东西出来不比外头的好?难道送的东西好了反惹出错来不成?” 明是说池镜送的扇子,其实还是对她自己送的那镯子耿耿于怀。毓秀猜到,在旁打着扇微笑,“这位琼姑娘的心肠啊可不比别的姑娘,很有几分傲气。我想她倒不是为东西好不好生气,就是觉得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是不重她。” 老太太瘪着嘴,“还要如何才算是重她?为她过生日,我早几日就叫人打算起来了。还跟大奶奶说,她是客,排场要比咱们自家的姑娘过生日还要大才好,这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 “我听花萼居的小丫头子们说,她就是那性子。在那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一句闲话不同她们说,只和自家带来的那两个丫头说话。和咱们家的奶奶姑娘们也不爱走动,说大奶奶脾气不好,二奶奶大字不识——” 说到此节,老太太把眉眼斜吊起来,“还有这些话?” 毓秀笑道:“也不知真假,兴许是小丫头们胡说的,老太太听一听就罢,不必往心里去。” “还说了什么?” “还说四姑娘成日侍奉桂太太的病,又不是她的亲娘,她伺候得那样勤谨,看着有些巴结的意思,说她没骨气,和她也没什么话。五姑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成日只知道争吃穿,既没气度,也没涵养,也难怪,燕太太那样低的出身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老太太额心愈发紧蹙,默了片刻,冷笑一声,“咱们家的人倒都叫她说了个遍,她的眼力倒好——只怕也少不得要说我两句啰?” 毓秀笑着摇头,“那倒没听见,想她也没这个胆子。” 私底下谁知道有没有呢?老太太早年间被人议论怕了,再则她们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四老太太是什么人?那可是对她知根知底的妯娌,先前她们母女在那边府上住着,只怕聚在一处就没少嚼她的舌根。 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她那双眼睛也有了年轻时候的一点神采,像月亮底下的水缸,泛着黑色水纹,返着一丁点冷白的光,显出一种幽怨的恶毒。 越想越气,便吩咐叫了翠华来。翠华也不知为什么事,想着趁此回禀一下生日宴的事,不等人问,先笑说起来,“我在外头请的那戏班就是上回婶娘做东的时候请的那一班,听说他们也写了几出新戏,满南京还没人听过呢,咱们家是头一出——” 话音未断,就听毓秀在旁边咳了两声,暗将眼梢向榻上斜瞥一回。翠华领会,忙窥老太太的面色,险些昏头了!榻上光影黯淡,竟没发现她老人家一直是板着脸的。 翠华讪笑一下,退回椅上道:“别的,我一时也没想到有什么新鲜的,还等老太太示下。” 老太太却说:“我想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为个生日闹得太喧哗了也不好,她也受不住,我看还是比着金铃的例子办 。也不必外头请戏了,咱们家那几个就够了,不然闲养着他们做什么?” 翠华暗窥毓秀眼色,见毓秀闭目轻点了一回头,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一味答应。下来问了毓秀才知是于家母女将老太太给得罪了,真是白得的趣事,恨不得要同人分享,就难得走去络娴房中。 络娴还当她来做什么,不想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痛快,在榻上笑得拍手,“可见不单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本来嚜,她成日摆着个千金小姐的架子,要说起来,咱们家里无论媳妇姑娘,谁又不是仕宦之家出身?好像就她是独一份的大家小姐,看谁都低她一等。我就不喜欢她做的那副样子!” 玉漏在旁听着 逃玉奴 第43节 ,也有意外之喜,又听翠华说这些话是毓秀告诉的,益发觉得心里对毓秀的猜想很有几分道理。 她自是不能多问什么,蓝田佩瑶两个却围上去问:“那如今老太太不喜欢了,这门亲事想必是做不成了?” 翠华笑道:“这还用说?原本这事就没说定,请她们母女住到家来,就是两家相看的意思,这就是没看好啊。” 蓝田道:“就是不知道于家能不能领悟老太太这意思。” 佩瑶笑道:“要是这还看不出来,就是个睁眼瞎了。” “她要是看出来也装作没看出来,仍和咱们家歪缠呢?” 玉漏凑来说一句:“我看不会的,以琼姑娘的性子,给了她这难堪,她是断然忍不得的。” 果然真到生日那天,素琼到小宴厅上一看,戏也是家里的戏,人也是家里的人,连族中亲友也并没几个,大爷二爷皆不在家,连大老爷那几位姨太太也没叫来。席面不过三五台,人稀稀拉拉地凑在厅上,根本显不出热闹。素琼还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散席后于家太太留心打听,才知是为几句无心的话得罪了老太太。 “看你这孩子,素日从不说那些不知礼的话,偏那日怎么说出那几句?是在人家府上住着,自然处处是人家的眼睛耳朵,怎么偏有那些气话说!” 于家太太一行埋怨,一行急得在桌前踱来踱去。到底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骤然失算,自然万分可惜。忖度之下,便走过来把腰弯在素琼面前道:“我看你去跟老太太解说两句,就说那些话是丫头们胡说的,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到底是小辈,老太太也不能真跟你较那个真。” 素琼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失了体面,心里还有气呢,哪肯去说?只把身子一别,“还用得着去解说么?为几句下人的闲话就怪上我们,可见在人家心里头,我们做客人的还不如他们家的下人要紧呢。娘何必自讨没趣,不如我们过两天就走,主人家给客人摆脸色,这个客做得也没意思。” 于家太太几度权衡,慢慢把腰直起来,“原本就答应过你,你的婚事虽由我们主张,最终也要看你自己喜不喜欢。我只问你,你果真放得下他们三爷?” 问得素琼蓦地沉默下去,隔一会,有两行眼泪簌簌滚落下来,“都两三天了,连老太太都知道我在为送礼的事情生气,他会没听见?可曾见他来对我解说过一句半句?”尽管她不想承认,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人家不来解说,就是随你怎么样的意思。我再不值钱,也不要嫁一个不拿我当回事的男人。” 虽然说得坚定,可心里却不免觉得怅惘,也不全为池镜,还有一半是为那份爱的抱负。这一下觉得,那理想是远大了一点。 不过她想着她还很年轻,还可以继续坚持期待。 次日于家太太便向老太太告辞,说是四老太太的身子有些不好了,仍要搬回那边府里好照料。也不知是真不好假不好,传话来的人自然是先告诉给老太太听的,老太太心想也许只是个托词,好叫于家母女有台阶下。 兴许也是真的不好,她那位妯娌年纪比她轻,进门比她晚,气焰倒比她足许多。不过自彼此过了四十岁后,四老太太的身子骨就日渐不如她,一定是会死在她前头。她有种胜利的窃喜,婚事做不成,也没有感到惋惜,反正是率先淘汰了四老太太娘家的人,翻倍的胜利的窃喜。 不过按礼还是要虚留于家太太,“急什么呀?这府里离那府里不过几条街,真有什么,套上车马就赶过去了,快得很。只管还在我们这里住下去。” 于家太太坐在下首椅上,向榻上侧着身笑,“老太太知道的,老姑妈膝下没有女儿,这一病起来,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我虽是侄儿媳妇,又比儿媳妇孙媳妇方便说话,所以要去床前陪着。再说我们丫头也想回去多守一守她老姑婆,她祖母去得早,姑婆疼她,她一向拿姑婆当亲祖母。” “说得也是。”老太太点点头,脸上又挂着疑色问:“我还说呢,是不是为前几日琼姑娘的生日哪里办得不周到,她心里不高兴了?” 像是逼着于家太太不得不狠狠否认,“没有的话,自到您家里来,真是拿我们当一家人待着,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比着家里太太姑娘的例子?我们要有什么不高兴,那才是一点道理没有。 ” 老太太心满意足,隔日很是体贴地预备了车轿送她们母女搬过去,自己也跟着去一趟,说是去探四老太太的病。 谁知道,也许是去探病,也许是去探四老太太几时死,也或者是防备着这对母女一回去,就有一箩筐的舌头同那边府里嚼。她给人背后说怕了,但凡有人一转身,她都觉得是在议论她。 这日连两位太太两位奶奶都跟着去了,四老太太果真是不好的话,少不得要在那边府上住上两天。府里蓦地像放风,各房里都松口气,丫头媳妇婆子们睡的睡,逛的逛,能偷着空子乐就偷着空子乐。络娴只带了蓝田与佩瑶过去,留玉漏看屋子,想着她既有主意,有高妈妈拿不定的事还可以和她商量。 玉漏俨然是成了络娴的左膀右臂了,如今这房里的人多少要看一看她的脸子,她的话在络娴跟前最有分量。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够,连络娴手上那一点点权力也尚在风雨飘摇,何况她到底是个外人。 她将扇子扣住下巴颏,终于得机会将这间屋子自细细打量。家具是成套乌木雕花的,她摸着榻上的云纹头,看见曳动的帘拢间漏进几点光来。贺台的书架上挤满了书,但他天性有些愚笨,根本没有读书的慧根,成日家抱书死读,还赶不上他那镇日吃喝玩乐的大哥。连她爹那穷秀才他也比不上。这一刻她有些明白她爹了,因为和他同病相连,都是一出冤假错案,她难道比不上络娴? 她知道络娴迟早是会为她对不起凤翔的事同她翻脸,因而抢先一步先在心灵上和她疏远起来。幼年读《三国演义》,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觉得很有道理。 因胸有打算,想着老太太屋里这会也应当是毓秀在看着,便有意趁此刻去刺探。不想刚走到外间来,就撞见池镜从容漫步进来。 玉漏一顿步,在碧纱橱底下细笑着,“你午睡起来了?不在屋里等着吃晚饭,这会过来做什么?” “我才从外头回来。”池镜一面说,一面自往那边里间进去,“将你们的好茶瀹一盅我吃。” “早上冷萃的茶,你吃么?” 他答应一声,玉漏进去给他倒茶,看见他坐在榻上,额上挂着细密的一层汗珠,黑莨纱圆领袍的襟衣翻着一片,里头白色中衣的领着也朝两边扯开些,露出两半段坚硬的锁骨,那锁骨间淌着汗。玉漏搁下茶,摸出绢子弯腰在身前替他揩着脸上,很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有股脂粉味。 但她既不问,也不提,只是笑着埋怨,“瞧这一脸汗,还是骑马么?这样大的太阳怎么不套车或坐轿子呢?” 他这日忙得要紧,连转了几处地方。先是史家出来,碰巧林萼儿暗暗请他,他便先往林家去问了问他大哥的近况。 林萼儿说起来还有几分哀愁,“你大哥近日仿佛对我淡了些,人还是一样来,银子也是照样搁在那里,只是话没从前多了。”说着笑了笑,“问他他倒实诚,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好像有些没意思,不如不时时见面的好。可叫我怎么说呢?” 这是他大哥能说得出来的话,池镜听来也觉好笑,“人见不见不要紧,关键是银子不少你的就行。近来他可大方?” “大方嚜他一向就大方,只是手头紧的时候不免为难一点。近来倒好,从织造局里弄了好些内造缎子卖给那些绸缎商,狠 赚了些钱,也肯给我。可看这意思,也对我大方不了多久了,男人家何有长性?”萼儿一声叹息,向他怨气幽幽地瞟一样过去。 池镜只作没看见,把茶碗的盖子翻来覆去地在碗口磕着。想她这话不错,应在兆林身上更是如此,倘或兆林和她断了,忽然收起性子果然在家做起个好丈夫好儿孙的样子,也没处大手大脚使钱了,不单是在老太太心里回转了些德行,连在官场上也算悬崖勒马。 这可不行,岂不是要令他的算盘打空? 好在兆林本性爱玩爱闹,这个女人挽不住他,也自有别女人出现。他想了想,睐目看着萼儿惋惜地笑两声,好像是一心替她打算,“既如此,你还不趁着这会还没断,狠敲他一笔竹杠?” 萼儿也是这样想,请他来正是想商议这个,“你说要他多少为好?多了怕他拿不出,少了又怕便宜了他。” “他近来赚了多少?” 萼儿算起来,“少说有一千两,不过单是在我这里就开销了有三四百,何况他成日那么花天酒地的,我估摸着也没剩多少了。” “那你最后再要他五百两也不为过,就当是散伙钱,往后离了他,你也能宽宽裕裕地过。” 萼儿颦眉蹙额地,“就怕他手上没这么多。” 池镜笑着起身,“那是他自己的事,你替他想那么许多?你放心,我大哥就是为难,也要想法子凑给你,他待女人在银钱上从不亏待。” 林家出来,又接连去看了两处宅院,都嫌不够好,因此没能定下来,依旧叫永泉在外头接着找寻,他自回了家来。 他吃尽一盅茶,起身在屋里闲步踱着,踱到那罩屏底下,反剪起一条胳膊,盯着那片挂起的月魄色帘子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玉漏正在对面墙下那长供案前替他添茶,给他忽然问得发懵,转身过来望住他的背影,“什么房子?” “你且别问,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宅子?” 玉漏稍候便揣摩出他的意思,上回她说到怕络娴知道他们的事后生气,原来他是这打算。在外头置房子给她住,算是养外宅,在成了婚的男人里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他尚未成婚,传出去就是身败名裂。往好的地方想,他这打算也还是冒着不小的风险的。 可离她要的,仍是相距甚远。 她佯作半点不明白,“你说的宅子,是安家用还是做什么用呢?” “房子嘛,自然是安家之用。” “安家的话,屋子不必多,够住就行。只是要问我的喜好,卧房要大一点,窗户开得多一点,亮堂一点!”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给他提个醒,“你们家里这些屋子就很好。” 池镜抬手抠去那帘子上的一块的灰渍,转过身来朝她笑笑。那笑十分勉强,很显然,他听懂了她的提示,但不会答应。 他把眉梢一抬,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家这些屋子有什么意思,一点人气都没有,根本不像个家。” 玉漏把笑敛下去一点,咕哝了一句,“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 好像是问人家借钱借不到,说这一句,好让彼此的尴尬都少一点。 他走过来,那身影像山向她倒下来,使她不自觉地向后跌一小步,后腰抵在长条案的案沿上,手撑在两边,脸低下去。 他不得不歪下脸来瞅她,目光在她脸上琢磨一阵,也把两手撑在她两手的旁边,温柔地笑着,“我在外头置办座宅子,虽不能及这里大,可一应家具陈设,都比着这里来。再买两房下人伺候,凡是银子都用不着你去操心。你看好不好?” 这话好像是被借钱同借钱的说:“要一百两没有,五十两你看行不行?” 按说该见好就收,以玉漏此刻的经历和年纪,是没法和素琼那样的千金小姐比的,素琼这回理想落了空,还有机会去维护她的完美理想。可玉漏这回再弄得鸡飞蛋打,可就再没有另谋更好出路的本钱了。 可她为这“一百两”的目的,先已搭进去了些利息,一路从唐家筹划着去凤家,又由凤家到了这里,哪一步不是冒着声名狼藉的危险?虽然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能把账全算在他头上,但谁叫他倒霉?谁叫他倒霉,偏就给她盯上。 这一刻她几乎把她半生所受的一切苦厄和不公道都算在了他头上,带着对那钟鼓馔玉的日子又嫉恨又向往的矛盾,认定了本来是他欠她的,活该他倒霉! 她仰起面孔和他微微一笑,“那成了什么了?” 池镜那笑在脸上僵了僵,也收回两手,直起了背,“那你要什么?” “我一早说过,我从没想和你要什么。”玉漏也知道,此刻再说这些话显得很假。但她不肯和他撕破脸,一是担心撕破脸不能挽回,二也是因为她从来不习惯有人看清她的狰狞和贪婪。 她心里很清楚,男人喜欢她,是喜欢她乔装出来的那份天真,温柔,善解人意,一切女人该有的美丽品质她都很舍得点缀在身上。同样她也很清楚,一旦这些点缀被拿开,没有人还会想要她。她既不倾国倾城,也没有同人家相当的本钱。 她只能本能地说着源源不断的谎,“我先前告诉你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不同你说又能同谁去说呢?现在想开了,怕什么,二奶奶赶我出去就出去,我还可以回家,我爹娘再不好,也总会给我口饭吃——” “你真当我傻么?”池镜忽然道。 她给他这冷静的语气吓住了,有点胆怯地抬眼去看他,被他晦淡的眼睛同样照着,她很忐忑。难道他是要拆穿她? 不是的,池镜只不过在想,向来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无非是因为两方实力相当,能互惠互利。玉漏什么也没有,或许有些聪明,但将来在朝廷官场,他们家根本不可能帮得上他什么忙。 其实只要她肯拿出点爱来,他也可以在旁的地方认吃亏。但她太吝啬,一点点也不肯给,她全完是要空手套白狼。她真当他傻么?真当他傻么?! 他笑着自答,“我还没那么傻。” 后来池镜走了,好像是没谈拢,各自说的话都仿佛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但当玉漏走到窗前去看他,忽然明白,其实彼此都已明白。所以算盘才会打得那么响,无非是因为在某一处对不上账。 残阳依旧毒辣,满院里不见一个人,她看见他的漆黑的影子拖在脚下,是个千万斤的秤砣。她的影子则从脚下扑到墙上去,拽得又瘦又长,一个早就吊死了的躯壳,魂魄也早给风干了。 她知道尽管他们没谈拢,但他还是会回头来找她,她知道。因为没人像她一样,和他相似得亲切。她隔着窗纱望着他的背影,会心地微笑,那一笑显得苍凉。 第46章 照高楼(十五) 没两日就传话来说四老太太过世了,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都在那边不得回来,吩咐大老爷速速领着三位少爷去那边守孝。连姑太太和两位姑娘也忙换了孝服跟过去,底下人也跟着去了好些。 夏天的傍晚,府中人去近半,蓦地有种人去楼空的寂静。玉漏知道,这寂静和池镜脱不了干系。从前和他每次见面,安静中危机四伏,要随时随刻留心着周围的眼睛,也要随时随刻揣摩他的心思,就算不说话,也觉得慌忙。 可自上回因置外宅的事和他没谈拢,他就连着两日没来见她,直到那边府上开始治丧,他就更不得空回来见她了。其实多半是故意冷着她,好逼迫她就范。 有时候他跟她赌气,简直像个孩子 。玉漏虽不退让,却不觉生气,反而感到点无奈和好笑。 池镜自己偶然想想也觉得像在赌气,很有意思,像五岁的时候故意不吃饭,等着故去的先二太太来哄他。 先二太太那个人,比燕太太还冷淡,也许是因为恨老太太给他们房里过继了个儿子,认定她从此后都生不出子嗣似的。所以待池镜从起头就是爱理不理的,就跟奶母说:“随他吃不吃,饿了自然晓得吃。” 果然他没一次成功,饿肚子的时候越拉越长,没人理他,最后都是自己饿得不行了,随便什么都往嘴里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他永远是失败。 但这一次他莫名觉得会胜利,想必凤翔怒火中烧的信业已从常州送出来了,到时候难道玉漏真要回蛇皮巷?那不过是她激他的话,真要回去,她的下场不免和玉娇一样,给她爹娘再往外送。她会想不到这些?她不过是在和他赌。 他在四老太爷府上耐着性子等下来,抽空在灵棚外问永泉:“姑娘在家做什么?” 永泉楞了下,一时不晓得他是问青竹姑娘,金宝姑娘,还是丁香姑娘?转念一想,他问这些人做什么?只有是问玉漏姑娘了。 “昨日我回家去给爷取换洗的衣裳,听金宝姑娘说,玉漏姑娘这一向都在二奶奶屋里看着,不得空往咱们屋里去。” 这时候好像要有一场暴雨要下,一团一团的墨云在天上筹备着,才是正午的太阳就像夕阳,将光芒一束一束地往云里收,天也黯得像日暮。池镜侧身立在那里,望着灵棚内人来人往,那些人多半是亲戚,也叫得上一声“舅妈”“婶娘”“伯母”什么的,但都不认得,只是面熟得紧。 风将纸钱往他身上卷,是些苍黄的记忆的碎片。他想到先二太太死的时节,他没有哭过,只听见他们说还要给二老爷续弦,他心里松了口气,想着下一位“母亲”进门的时候,他要讨她喜欢一点。 然而也还是失败。 逃玉奴 第44节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跪着和人要钱,也比站着向人讨爱要有尊严得多。 所以更不能向玉漏讨,只能逼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比他还要急的时候,自然就听凭他处置。 他笑着向永泉点点头,“房子的事你别闲,还是要继续寻着。” 永泉笑道:“昨日正巧有人荐了一处宅子,我听着倒好,里外两个院子,六间屋子。” 池镜马上往外走,“你带我瞧瞧去。” 永泉一面回头看,一面紧追而去,“一会好像要叫三爷跪灵呢,怕老太太找。” “一时半会还轮不到我,怕什么。” 两个人骑着马就奔着那宅子去了,比前头瞧的几处都好,又敞亮又整齐,连廊上的柱子都是新上的漆。听说东家是户有些家底的富商,刚把这宅子修整过,可惜前不久住在原籍的老太爷去世了,阖家要搬回去替老太爷守孝。 池镜挨间屋子瞧过,简直是比着玉漏那说法造出来的,哪再找如此合宜的去?因此还没问价钱,就对永泉道:“跟东家说,这宅子我要了,问他什么日子付钱过契。” “唷,那得等这家老爷从杭州再赶过来。” 池镜点头,“你催着那作保的人。” 仍旧骑马回四老太爷府上。那雨终究没落下来,下晌天又放晴了。吃过晚饭他骑马特地赶回家去,想着应当要告诉玉漏一声。她得知道,他只能给她这些,不论她情不情愿。因为她给他的,只值这些。 傍晚的时候,玉漏园中闲逛回来,蓦地看见池镜坐在她屋外花架旁的石头上。那花架上没有晾衣裳,坠着密密的紫藤花吊子,他穿着素白的衣裳,低着头,侧身嵌在那一片紫色的烟云里,那一种淡远和恬静,令她忽然记起从前的某一个傍晚。 那时她娘叫她爬到屋顶上去换几片瓦,其实她惧高,但她爹不在家,她娘的身子又笨重,玉湘去了胡家,玉娇又偷懒不肯,只好由她去。 她小心翼翼地爬在屋顶上,倏听见西坡在底下叫她:“你别动。” 随后他从他们家那头踩着梯子爬到她们家的屋顶上来,扶她坐着,替她换了瓦。要下去的时候,她推说她不敢,等她再坐会。 西坡只好陪她坐下来,大概是怕她不留神掉下去,挨她挨得十分近。她有种隐秘的喜悦,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因为他的贴近而颤动,心也在细细地颤动。 她笑道:“原来蛇皮巷是这样子,还真像条蛇。” 连家是后头搬到这里来的,祖父死后分家,她爹没分到房子,拿钱在这里另买的。她娘常抱怨这条巷子又长又逼仄,她也是认得了西坡,才有点适应了这里。 西坡是自幼生长在蛇皮巷里,对这里很有感情。他说:“这巷子窄有窄的好处,走的人少,倒宁静。” 西坡有西坡的安稳,玉漏有玉漏的动荡,她知道他是个没野心的人,只是看着像个读书相公,其实骨子里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不可能有很大的出息。 她看不起他。可这一刻,一切的不同都融洽在这堆残砖败瓦上。那远天的紫红的烟云,极容易把人引入一份恬静的未来里去。但她知道,那未来只是短暂的错觉,将来还可以变成个穷苦冗长的噩梦。 即便走到今天,她还是这样想。也知道贪慕虚荣很不高洁,说出去不免要受人唾骂,不过对自己,可以坦诚一点。 “站在那里做什么?”池镜调目看见她站在洞门底下,又闲逸地转过眼去。 玉漏方回过神往里走,“我在想,你怎么忽然回来了,那边府里不忙?” 池镜慢慢站起身来,以漠然的口吻道:“我回家换衣裳,二嫂请我帮她带点东西过去,你给找一找。”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正屋里去,院里的丫头都四处乱逛去了,并不怕给人瞧见。但他们因为觉得上回是不欢而散,都很自觉地不挨近。 进门玉漏问:“二奶奶要带什么过去?” “两身换洗的素服。”池镜淡漠地在榻上坐下,眼睛不怎么看她。 玉漏自踅入卧房里,一时找了素服出来,用个包袱皮裹着交给他。他拿着就要走,到碧纱橱外,又倏地掉转进来,在她面前站定,微笑起来,“我今日看了座宅子,简直就是比着你的心意盖的,明日我回来带你瞧瞧去?” 玉漏温柔地笑着,“你不要费那个钱。” 他有些变了脸,眼色轻蔑起来,“你可想清楚,真不要?” 好像是给下最后通牒的意思。玉漏仍旧笑着摇头,“给人家晓得了,于你的名声只有坏处。” “你真是替我考虑得周全。”他口气中有点嘲讽的意味。 玉漏怕和他吵起来,知道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再不能轻易瞒骗得了他。为什么他不就此“算了”?她想她在他还是有点份量,只是不够她理想的“价钱”。 她转过身去选择不开口,就是要叫他没办法。 池镜有点发怒了,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转回来,本来是要说些狠话,叫她“不要就滚”,他再没好性与她耗下去。但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是一种木质的香气夹着一股衣裳刚洗过的皂香,最先燕太屋里有一只大圆角立柜,就是这味道。 他闻到这味道,就说不出狠话来了。感觉是又睡在那柜子里。 那时燕太太才刚进门,急着在老太太跟前卖好,也肯勤勤恳恳地做一副母亲的样子,常和他游戏玩耍。有一天黄昏他们捉迷藏,他躲进那柜子里,她一时没找到,他在里头沾沾自喜。后来渐渐笑不出来了,因为一更过半她也没能找到他,完全忘了和他在捉迷藏这回事。 下人问她:“怎么没见小三爷?” 她打着哈欠说:“兴许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了吧。随他哪里睡好了,难得我耳根子清静一日,我烦也要烦死他了。” 因为听见她这么说,他就没敢出来,在那柜子里睡了一夜。那夜他昏昏沉沉地陷在那堆衣裳里想,原来到处寻找的一个温柔而安全的怀抱,却是在这里。 要承认不被人爱是件艰难的事情,他渐渐长大,终于也对自己承认了下来。没想过会遇见玉漏。头一次在唐二请的席面上遇见她,她没搽一点香粉胭脂 ,那一身馨香格外清晰。她绕案走过他身边,仿佛是那柜子里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地裹在他身上,又像睡进那柜子里了。 原来一个人想要爱就跟想要活命似的,是一种本能,这本能很容易死灰复燃。 忽然玉漏说:“给你捏得有点痛了。” “对不住。”池镜又放开手,非但狠话没能说出来,真是好笑,还要和她抱歉。 “不妨事。”玉漏也想笑,分明马上就要剑拔弩张地吵起来,然而眼下,两个人都在说些什么话? 他发僵的脸上重新闲适地笑出来,把手反剪到背后,姿势有种不慌不躁的自得,“我想凤翔那头差不多已经知道了。” 玉漏稍楞一下,怅然地点点头,“自然了,凤二爷一定给他写了信。” 他就带着份自得走了,瞧那意思,是拿准事到临头她根本拿不出法办来,不是给赶回蛇皮巷,就是给提回凤家问罪,这两者都不如乖乖听他的安排,他认为她最后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是他小瞧了她,她想。 果然过两日就出了事,这日高妈妈来和玉漏说,有人告了个丫头偷盗,不知如何处置。玉漏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按规矩办就是了,上回老太太还说看中您心里有尺寸,怎么您老人家这会就没主意了?” 高妈妈拉她坐下,“这丫头可不是一般人,是兆大爷的房里人,叫小珠儿,自幼在大爷屋里伺候,虽未明封她姨奶奶,可吃穿月例都是按姨奶奶的份子来的。原来大爷屋里的事都是她管着,后来大奶奶进门只用自己带来的人,才放着她不用,白养她在西屋。” 玉漏正翻着这屋里上月的账在看,听后阖起账本来,也郑重了些,“谁告的她偷盗?” “柳儿。也是大奶奶娘家带来的丫头。” “是她啊——”上回玉漏去翠华那边要鹅黄缎子,正是这柳儿给收了起来,当着她的面和瑞雪翠华三人在那里相互遮掩,可见是翠华信得过的人。这时候翠华不在,留个柳儿在家,竟在自己房中揪出个贼来不说,还不嫌是家丑竟大张旗鼓地闹出来,真是有意思。 玉漏想想,起身去给高妈妈倒茶,“柳儿告她,可有证据没有?” 高妈妈一双眼跟着她转,“自然是拿了脏才敢告的,她领头,叫我带着人去搜,果然从那小珠儿屋里搜出两包上等天麻。据柳儿说,那两包天麻是上月大老爷门下相公送的,搁在屋里还未交库,就给了小珠儿偷了去。问小珠儿,吓得话也说不清,恁是讲不明是哪里来的。可巧她爹有个痛风的毛病,常年吃着天麻。” “她爹妈管什么的?” “她娘早就死了,她爹是管喂马的,独她一个女儿,也没有兄弟。她自己这两年也不管事了,大奶奶不叫她管,成日家在屋里吃白饭,孩子也没有。我们家的规矩,丫头们生下孩子才封姨娘,不过兆大爷的性子从不亏待跟他的女人,就是没生下孩子,也求了太太,按姨奶奶的例给她。” 原来没势没钱还白占着好吃好喝,怪不得。看翠华素日不是不能容人,只是容不下吃白饭的人。 玉漏笑起来,“我说您老人家怎么会没主意,原来是为难在这上头。怕不处置她大奶奶不高兴,回来必定是要告您个纵然偏护之罪,处置了她,又怕得罪大爷,是不是啊?” 高妈妈将双手抱在腹前笑,“怨不得二奶奶说你这个人聪明呢,几句话就猜出内情了。你给我拿个主意,看这事怎么办。” “您都为难还推我拿主意?我哪来的主意?”玉漏微微仰面笑着,把纨扇扣在下巴上,眼睛转两圈道:“咱们都没主意,不如去问个有主意的人。” “谁?” “毓秀姐。”玉漏凑过来道:“您才管这项差事,有事拿不定也是平常的,去问她她也不会怪罪。” 高妈妈提到老太太房里的人就有点惧怕,只推她去,“那你去问问,本来应该同二奶奶商议,二奶奶不在家,就该你拿主意。” 玉漏正要藉机去试探毓秀,便一口答应下来。待吃过早饭,往老太太屋里找到毓秀回了此事。 那毓秀与小珠儿同是这府里家生家养的丫头,虽相差几岁,也是一处长大的,按理说该得饶人处且饶人。谁知她却把绣绷子往榻上一放,端出一副法度严明的神气,“就按规矩办,打她二十板子交给她爹带出去,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们家别的都可容忍,唯独偷盗的人绝不能纵容。” 玉漏见惯了她总是笑着的样子,忽见这狠厉还有两分不习惯,在下头椅上假作跼蹐,“就怕回头兆大爷有个不高兴。” 不提兆林还罢,提起兆林毓秀那脸色愈发难看,眼中射着一股幽怨,冷笑道:“凭他是主子也不能包庇偷盗之人,我不信他还要为个丫头乱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玉漏嗅见股酸意,心里的猜测更加笃定。这事问她算是问对了,既合了翠华的心,又足了她的意。至于兆林,他吃点亏,反正就是他要追究也追究不到她和高妈妈头上来。 于是回去就按毓秀的话处置了那小珠儿,次日果然听见兆林从那边府里赶回来,直奔了老太太房里。 也许是和毓秀争了几句,恐怕没争赢,因为后头也没听见毓秀改主意。玉漏趁机又走到老太太那头,特地要寻毓秀慰问。 谁知进门听见毓秀在那边屋里指挥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由那暖阁转进那后屋一看,却是间通透明亮的大间,几面墙下皆立着大圆角柜,柜上重重叠叠地摆着箱笼,地上也垒着许多箱笼,只留出两条过道来,原来是老太太的私库。 玉漏忙帮着去扶梯子,待箱笼搬下来,毓秀又不忙找了,打发了丫头们出去。引着玉漏出来往那边暖阁去坐,吩咐上了茶,“今日又是为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玉漏忙笑,“毓秀姐是老太太屋里的执事大丫头,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人,我们有拿不定主意的事自然该来请教姐姐,姐姐不嫌烦,还肯迎待,真是我们底下人的造化。只是也不敢常烦姐姐,我是听说晨起兆大爷回家来一趟,一进门便奔了这边来了,我想恐怕是为昨日小珠儿的事来和姐姐兴师问罪。倒是我们拖累了姐姐,事情不会办,害得兆大爷只把气撒在了姐姐头上。所以我和高妈妈商议着,外头买了两包点心来给姐姐赔罪。” 一面说,一面将外头买的点心敬献在炕桌上,“是那个,那个什么小仙坊的。听他们说这家的点心又精致又干净。” 毓秀瞥了那两包点心一眼,不去拆它,只管点头笑道:“这没什么,我是按规矩办,谁来问我都是这样处置。凭她什么小珠儿小羊儿的,是贼就是活该,做爷的又怎么样?都由得他纵容下去,明日这个也偷,那个也偷,下人还如何约束?你们管事的人也不好当差。” 玉漏陪着笑脸,连声赞她赏罚严明,稍坐一会便告辞要走。毓秀在榻上望了望她,踟蹰之后,又将她叫住,“嗳,你回来。” “毓秀姐还有吩咐?” 毓秀把嘴角向两边弯起来,还是昔日那不见情绪的笑脸,招手叫她近前来问:“听说你认得许多字?” “不过认得一点。” “那你帮我认件东西。”毓秀起身领着她又往那边去,心里思忖着这丫头不算家里的人,为人也还老实,又认得字,请她帮这忙想必无妨。 一面就和玉漏说:“老太太打发人回来叫我找一件酒樽古董,说是上头刻着什么‘寿’字,我竟不认得,你帮我找一找。” 又走进那私库内,毓秀翻开个箱子叫她找,里头皆是用大小盒子装着 的些青铜小件古董,有各式酒樽,还有些带扣坠饰之物,多是秦汉两代的东西。 毓秀说:“这都是我们老太爷留下来的东西,平日都放着不用,谁知老太太今日忽然想起来找它,大概是那边府里有哪位大人要瞧。” 玉漏蹲在地上一一翻看,总算把那只带“寿”字的酒樽找出来,递给她看,“姐姐看是这个不是?” “有‘寿’字么?老太太指明要带‘寿’字的。” “喏,这就是。”玉漏指给她看,“这是鸟虫篆,和咱们素日读写的字不大一样,怪道姐姐不认得,像画似的,不专门学着认,谁知道?我爹喜欢书法,教我认得了几个。” 毓秀笑道:“我说呢,劳烦你了。再到那边吃杯茶吧。” 玉漏又跟过去吃了碗茶,毓秀也没多少话和她说,家长里短间,却两次笑老太太忽然要找这件东西。玉漏敏锐察觉,分明是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下晌竖着耳朵留心听,果然听见傍晚的时候兆林又回家来一趟,说是来取换的孝服。谁知道他到底是来取什么的?玉漏心窍转动,特地逛到芦花馆那垂花门底下堵他。 老远看见兆林由老太太那边小路上走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个东西。玉漏便躲到洞门外去,趁他走过,定睛看了看,他手里果然拿着个苍色云纹锦盒。 毓秀打发了他一个人,就得弥补他一件东西,男人有时候就跟小孩子一样,死守着一样闹着哭着不撒手,给他另一样换,他倒肯的。 也是玉漏的运气,谁叫毓秀不认得鸟虫篆,偏是她认得。她爹教她的那些东西,没承想是派上了如今这个用场。 逃玉奴 第45节 第47章 永攀登(o一) 赶上月末那边府里要出殡,老太太他们皆回家来打点送殡的东西,也要趁机在家歇两日。 老太太自然是歇不住的,次日早上就过问家务。留守在家的管家妈妈们皆赶着去回事,连玉漏也捡了件事去回。老太太在桌上吃早饭,三个小丫头在旁伺候着,一堆管家的人立在底下等候,一个个轮着上前去回。 老太太一面听,一面将箸儿朝毓秀点点,催着她去替她张罗东西,“他们那头倒是打点好了的,只是我还是只惯我自家的铺盖被褥,也只使得惯自己的东西。你替我多带两床褥子,那里的铺太硬。” 送殡的下处是一户姓韩的人家,也是亲戚,离他们池家的祖坟近,因此要在他们府上歇几天。毓秀领着两个丫头下去预备铺盖被褥并日常使用的东西。屋里的人也都一一回完了事散出去,剩玉漏还立在那里。 老太太看了看她,搁下茶叫她上前,“你又是什么事?” 玉漏道:“二奶奶那屋里窗上的纱有些晒脆生了,我想赶着这时候换新的糊上,过几日二奶奶回来也就便宜了。” “到库里去取些糊窗的纱,叫人换上就是。” 玉漏因道:“昨日我就去过一趟,老陈管事说库里那种颜色的纱使完了,买办的人要下月才买进来,这会要现支银子到外头现买。” 这府上的规矩,凡二两银子以上的使用,外头不能挂账的,先得在老太太这里写条子,盖了老太太的私印,再拿去账房给老鲁相公登账,又在条子上落了账房的印,最后拿着条子到银库取钱。凑巧要买全那屋里用的窗纱,已过二两银子。 老太太要叫毓秀拟条子,因人不在屋里,只好看看玉漏,“我记得都说你能读会写?你去拿笔墨来开个买窗纱的条子,我给你摁个印。” 玉漏忙应声,走去那边暖阁里取了纸笔来,在在下头几上静静地写。老太太在圆案后头看着,笑了笑,“你写字写得倒很工整。” 玉漏谦逊道:“不如毓秀姐写得好。” 老太太吃完搁下碗,往榻上走,“沏壶普洱来。”一面歪倚在垫高的枕头上,仍和玉漏说:“她写这些写了十几年了,你们哪里好和她比得?她刚写这些的时候,也写得乱糟糟的,开支什么也说不清楚,常在账房闹笑话。不过几年下来,再没闹过一句笑话,也算她长进得快。” 玉漏仍低头写着,见屋里的小丫头子们一时都走开了,便伺机试探,“可见是老太太教导得好,我来这几个月,瞧见各房里执事的丫头媳妇都比不上毓秀姐。凡是老太太房里的,事无钜细她都记得,老太太屋里的东西她也都知道。上回我过来,碰见您打发人回来取一件古董,旁人都乱着找,只毓秀姐清清楚楚就说出来是放在哪个柜子上的哪只箱笼里。” 偷偷一瞄,果然瞄见老太太的眼色变了变,不过语调倒无异样,“她是记性好——我的记性年轻的时候也好,只是越老越不中用,是记得打发人回来找那件古董,却忘了到底是哪天了。” 玉漏写完了条子,捧着笺子上去,“就是十九那天嚜。” “噢——是,是,才过去的事,我竟想不起来了。”老太太笑着端正起身,接过笺纸细看,凝着眉看了须臾没吱声。 玉漏想起来,忙在榻傍边的斗厨内取了一架玳瑁水晶眼镜呈去。老太太看那眼镜,又循着她的胳膊笑着望到她脸上去。落后举着眼镜看了条子一会,笑着点头,“写明白了用道就行。” “写明了的,就是二奶奶屋里常使的云雾纱,我使人外头寻了几家,这家倒比咱们府里原先买办去买的那家要便宜点。” 老太太笑道:“他们买办东西就是这样,认死了一家就是一家。一是懒得跑,二是人家肯给他好处。回头这些事也要理一理,你在这上头倒很伶俐 ,上回清明二奶奶办纸蜡,也是你选的商户,后来一直用着他们家,我留心比了比,东西也不比前头的差,价钱便宜了许多。” “老太太府里使用的东西,便宜是小事,东西要好才是正经。自然东西又好又便宜,那是两全其美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玉漏又由旁边立柜里捧出个带锁的匣子,一并连钥匙都呈上,老太太亲自开了锁取了印盖上,把笺纸递回给她,又仰面望着她直笑,“你十几了?” “今年十九了。” 正是有眼力有精力的年纪,她又比别人厉害一层,读过书的。老太太心内盘算盘算,继而又问:“不急着家去?你们家太太奶奶大爷也不惦记着?” 玉漏笑着低一低头,十分谦卑地玩笑,“大爷在外任官,不知还有几年呢。太太奶奶嚜,自然是嫌我手脚笨,在眼前瞅着还烦呢,就打发我跟着二奶奶过来了。” “十九的年纪就伶俐得这样,真是难得。”说话间,老太太把一手撑在膝上,仿佛玩笑的口吻,“回头我跟二奶奶说一声,讨了你到我屋里来帮衬帮衬毓秀,她一个人到底有些周全不过来。” 玉漏心下大喜,忙郑重地退几步,跪下磕头,“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得老太太些指点,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太太笑着望在她头顶,目光有些冷幽幽的,觉得自己是老了,只顾外头防来防去,自己屋里倒掉以轻心。毓秀再好,也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何况就是亲生的也有信不及的时候。还亏得今日这丫头提醒,才冷不丁想起来,竟放毓秀在房中一家独大这些年。 不一时玉漏取了银子打发了人往外头买窗纱,仍回房中来。络娴也在忙着使人收拾送殡的衣裳被褥,瞧见玉漏进来,便拉她榻上说话,还同先前一样和气。想必凤二爷还没告诉她,凤二爷虽顽劣,却话不多,大概嫌此事不好张扬,一切都要等着看凤翔的意思。 不过她知道不知道玉漏此刻也不怕了,等他们送殡回来,就到老太太那边去,从此也不在络娴手底下讨饭吃。到时候凤家不要她,那更好呢,老太太正没顾及将她长留下来。 她面上还和络娴一 样地笑着,“后来小珠儿就给她爹带出去了,我听说回家就病了一场,也不知怎样。” 络娴听完直哼着笑,“我看就是大嫂支使柳儿栽赃的她。大嫂早就看不惯小珠儿在屋里吃白食,从前伺候大爷的三个大丫头,大嫂进门的时候原想把她们都打发去的,是大爷好说歹说央求着,才留下了小珠儿。” 玉漏笑问:“大奶奶吃醋?我看她倒不像会吃醋的人。” “倒不是吃醋,是因她陪房带来许多人,屋里使不上那么些人手,还得白养着她们,自然就要打发掉一些。我进来的时候加上我带来的人,我们屋里的人也多,正好那两个大的到了年纪,我也许她们爹娘带回家去嫁了人,回头府里有什么差事要人手,再叫她们进来。” 两人说笑间,蓝田已指挥着小丫头们将东西都收捡好了,拿到跟前来给络娴过目。络娴一时也不知还有什么要带,一面瞧着一面苦想。 玉漏想起来,走去卧房里将她搽脸的一罐珍珠油膏放在里头,“那山上更晒人,仔细脸晒伤了,想着早晚搽一些。” 络娴一笑,“亏你想得到,我就说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带。” 隔日车马齐备,先往四老太爷府上去扶灵,再一路送出城去。府中又空下来,玉漏只怕毓秀因老太太讨她的事来问,却没来,果然还是老太太心思重,既为防毓秀,就对她只字不提,没准暗地里还要查她呢。 所料不差,老太太自到了韩家下榻,得空将带去的房里人及管事媳妇都问了一遍,自然不能明着问,不过是假意想起来什么事和她们闲谈,几方暗对下来,竟查出些私库里有几项头面古董上的亏空。 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人口繁杂的人家,谁屋里会不丢几件东西?可盘查来盘查去,竟查出旧年这屋里的一笔私银,是从毓秀手上过到了兆林手上。 那媳妇说:“我那时问毓秀姑娘,毓秀姑娘说那银子人家刚还回来,她才收了还未搁进箱子里,不知兆大爷就从哪里听见了,赶来死皮赖脸地拉着借。她又不好不借,就给了他,他还没还呢。” 那是一百两银子,老太太娘家亲戚还回来的。老太太素日借到娘家那头的私钱也多,都是毓秀替她记着,收也是毓秀在收。她私下有个紧的时候要挪用,老太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回蓦地扯上兆林,老太太不得不绷起心弦,这是她的忌讳,最怕屋里的人与各房勾结起来算计她。 老太太没说什么,当下打发那媳妇下去,转头又将络娴叫了来问:“你那丫头在咱们家住了这些日子,你娘没催她回去?” 倏地问到玉漏,络娴还当是玉漏惹了什么岔子,一时支吾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太太望着她笑了一笑,“我看你那丫头倒十分伶俐。” 络娴放心下来,笑立刻堆到脸上,“就是我家那大嫂有些容不下她,我娘才打发她跟我来的。大哥不回家,也不敢叫她回去。” 其实玉漏是他们凤家的人,老太太也虑到这点,不过不怕,是明摆着的,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偏私,否则往后真有什么事,络娴贺台也脱不了嫌疑,他们越是不敢朝她讨私情。何况因为她是外人,将来终归要回凤家去的,将她讨来弹压毓秀个一年半载的,毓秀心里就是有个不痛快,也不至于十分生气。 老太太摇着扇靠到椅背上,刻意笑得跟小孩子似的,撒着娇和络娴要人,“她既不急着回去,我向二奶奶讨个情,挪她到我屋里帮衬帮衬怎么样啊?我看那孩子又伶俐又聪慧,还能算会写的,我那里也着实差这么个人手,里里外外全靠毓秀一个人撑着,哪里张罗得过来?就怕二奶奶舍不得。” 络娴惊得空张着嘴,把老太太跟前那几个丫头媳妇望了望。 老太太也望望她们,和当中一个妈妈噘着嘴道:“瞧,我说得不错吧,二奶奶一定舍不得给我,你们还不信,只图你们轻省些,只管逼着叫我要。” 那妈妈笑着端了碗茶到络娴桌上,“哪能呢,咱们二奶奶是最孝顺的,老太太讨她个人她还会不愿意?” 络娴立刻敛了惊色,赶忙答应,“这自然是的,老太太能瞧她好,是她的福气,也是孙子孙媳妇的福气。素日要孝敬老太太个什么,偏老太太使的用的,什么不比我们的好?今日老太太朝我要个人,我巴不得有这机会孝敬呢,回去我就打发她到您屋里去。” 虽然说定,可络娴下来还有些蒙头蒙脑,不知玉漏几时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后来细想,前些时那些差事办得好,不单是她风光,连玉漏也跟着露了脸,只怕那时候就得老太太青睐了。 这事不见得是坏事,可她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总觉得玉漏有背着她攀附高枝的嫌疑。因此送完殡归家那日,先没急着告诉玉漏此事,只在话语里藏着些试探的意思。 天更见热了,烈日如火,流金铄石,当下回来收整一番,大家都各自回房去歇。玉漏见那案上的首饰匣子没阖拢,悉心地走去扣上锁扣,听见络娴在背后笑着,“你说怪不怪,这回我们在外头,老太太常和我问你。还夸你呢!说你能干,聪慧,比我们家好些丫头都强!” 这笑声嵌在那汹汹的蝉鸣里,忽然显出一种尖锐。她本就是个直肠子,装也装不像,玉漏一下就猜到,一定是老太太向她要人了,她回来没急着明说,俨然是觉得遭了背叛。 玉漏斜下眼从妆案上摆的那块芙蓉花圆镜里窥了一眼,果然她些微冷笑着的脸嵌在里头。以为是在她背后她看不见?这人真是傻气十足。 她背着腰身,用绢子搽那首饰匣子,不以为意地搭腔,“想来老太太一定是夸你的时候顺便夸我两句,我是哪个份上的人,也值得她老人家专门提起?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只怕大奶奶听见,又同你生气了吧?” “大嫂没在跟前。”络娴望住她的背,她歪斜懒散地立在那里,她倏然发现她背上的脊椎曲得有一股袅袅的风情。 络娴从前看她,从没有觉得她有女人的风韵,对她的印象多是温顺,和气,即便有过人的伶俐,也使人感觉不到压迫和攻击。总之,很让人放心,有时候放心得都留意不到她。 可是此刻,从她那弯曲的脊梁望上去,后脖子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蓦地像长出的刺,使人感到一种崎岖嶙峋的怪异的美。 络娴不觉走到她身后,笑了声,“老太太向我讨你呢。” 玉漏掉转身,骇异一下,“讨我?为什么呢?” “自然是看你能干,讨你到她房里去帮着理些事嚜,难不成讨你去收成干闺女,叫你做个千金小姐啊?”络娴歪着笑眼,目光针似的比在她脸上,从上比到下,又由下比到上,是一种威胁,“老太太那个人,其实谁都信不过,毓秀姐跟了她这么些年了,什么事都周旋得妥妥帖帖的,从没个错处。从前从未听见她老人家怕她操持不过来,总是夸她能干,这会子又忽然怕她忙不过来了,谁知安的什么心。” 窗外的蝉声也像针在挑着热泡,那热气从帘下一浪一浪地吹进来,干涩燥闷。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玉漏心想,就知道络娴待她和善是有前提的,归根到底因为她是她娘家的人,用她可以用得放心。络娴对她其实是没有超出这份关系之外的友谊的。 如果可以,她简直也想送还她一个冷笑。但那就不是她了,她还是一贯低着头笑,好像是给络娴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果然络娴有点自得起来,窥着她的额头说:“老太太今日夸你好,明日谁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老太太一向是这没定性的性子。” 玉漏微笑着,“能跟着老太太学点本事,涨涨见识也是我的福分。” 络娴一下收起笑脸,别过身去,“那你的福分到了,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往那边去?我也不好拦你的路。” 听得出来,没有挽回的必要了,络娴没可能因为她 的辩解就谅解她,结果是她不能再尽心在跟前替她效力,在她看来就是叛变。 要是这样一算,玉漏背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没道理,难道她合该是给这些人卖命的?她刹那间就硬了心肠,人往高处走,才不要为谁停留。 当下就收拾细软到那边去,见廊下坐着几个丫头,有个叫丁柔的丫头由人堆里朝玉漏迎来,“早上老太太回来就说了这事,特叫我们将后廊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睡。我先领你过去,一会等老太太午觉起来,你再去磕头。” 沿廊转到后头去,在老太太那屋子的背面左右各有两间屋子,当中那间,正是老太太那间私库,大门原来开在后头的,不过常年落着锁。 左右这两间屋子,像是守库的门神住的,一问那头那间,果不其然是毓秀住着。廊外是片空地,也有几棵树,相互系着绳子,作晾衣绳之用,对过院墙底下还有三间屋子,都是这院的丫头媳妇们住着。 玉漏这一间也是里外隔着,里头是卧房,外头是起座待客的地方。那丁柔引她里外看过,拉她在外头椅上坐下,“可见老太太看中你,你一过来就将这间屋子拨给你住,这是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才能住得上的,你和毓秀倒是一样的。” 难怪不见毓秀,想必也是蓦地听见她过来,心下有点不是滋味,所以不出来迎待。当然是说她在屋里歇中觉,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玉漏也没多问她,只问丁柔,“那你是睡哪里呢?” 丁柔朝窗户外头指去,“我正住对门那一间,那是我们二等丫头住的,一共三个,小丫头们和老妈妈们都是睡在院外头,她们不必在屋里值夜。你来了,就是我们五个轮着上夜,睡到老太太屋里去。” 说话间,笑脸凑得近了些,“往后你就晓得了,在我们老太太屋里当差不比在别的屋里,留神是要格外留神些,可月钱也不是他们屋里能比的。就说你,一等的丫头和太太她们屋里的一等丫头也不一样,我们这里一等丫头的月俸是二两银子,太太他们屋里的是一两,奶奶她们屋里的只得二钱。” 玉漏听见还有这好处,脸上不由得微笑,“这都快比得上衙门里一个文职的月俸了。” “你怎晓得?” “我爹就是在县衙门里当差。” 倒是他们池家的丫头见惯了世面,丁柔听见也不惊,仍旧和善大方地笑着,“扬州有个县令还是我们家的老奴才呢,都是仗着我们府里的关系。往后你就知道了,在老太太屋里,额外的赏钱虽不多,看不见的好处自有。” 说话间,听见那头开了门,未几就见毓秀走到窗外来,望着玉漏笑了一笑,不见情绪,“你就过来了?我还当你要吃过晚饭才过来呢。”说着踅进屋来,把丁柔嗔一眼,“就你最会巴结,听见老太太赏识她,忙不赢地就在这里套关系了?” 那丁柔起身,也嗔笑,“瞧你说的,我素日还不是一样巴结你。” 玉漏一早就站起来迎待了,原本还怕毓秀发难,不想她竟是这样澹然,到底是老太太这里的人厉害。她不敢慢怠,屋里也不熟,四处乱看着找茶具,看见榻边那几上放着套茶具,忙走过去,底下斗厨拉开,果然有茶叶。 “你别忙,你这屋里烧茶的炉子还没有呢,等会子才叫他们送来,我们也不吃茶。”毓秀招呼她过来圆桌前坐,笑着看她一阵,点头道:“上回我请你帮着认字,那时我就知道你迟早是个有出息的。” 玉漏冷不丁发了虚汗,想她是试探,忙装傻充楞地作出些张扬样子,“那些古怪的字我也不过偶然认得个把,可不敢当个长处挂在嘴上。那日我到这里来支二奶奶房里买窗纱的款子,偏巧毓秀姐不在跟前,老太太叫我写单子,顺便问了我几句,听见我去买的那家纱比咱们府里原先买的那家便宜,夸了我好几句。大概是看我在这项事上能为一点,才向二奶奶讨了我过来。” 毓秀暗暗盘算,也觉情有可原,先时她就在这些事上露了头。 只为这些倒不怕,就怕她私下和老太太说了她什么。慢慢又想回去,玉漏也说不着她什么,从前甚少打交道的,不过是上回找那只酒樽。难道她就这样聪明,从一只酒樽上就能瞧出些什么来了? 算来算去,兴许并不是玉漏这头有什么,还是老太太自己放心不下的缘故,老太太本来就是那样疑神疑鬼的人。何况玉漏至多在这里一二年,将来终究要回凤家去的,因此略放心下来。 这一来二回交谈间,彼此都敷衍了过去,很见和气。毓秀笑道:“只怕二奶奶有点不高兴吧?原是因为你来了她才办了几件漂亮差事,如今你不在她跟前了,她失了臂膀,心里想来是会有点不痛快的。” 玉漏去倒了两盅水,笑道:“她心里不痛快也是因为我,绝不敢为老太太讨我的事。她想我只顾着攀高望上,就弃了旧主了。” 毓秀似笑非笑道:“那是她多心,她想想,你再怎么着也是她娘家的人,树高不离根呐。” 逃玉奴 第46节 玉漏心下领会,跟着呵呵点头,“就是这道理,迟早是要回家去的。等她想明白这点了,自然就不和我置气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怕,络娴再有气生,以她的性格,也无非说几句不好听的,那倒没什么要紧。 可池镜听见了会怎么想她?少不得也认为她是个只顾巴高爬上的人,也许益发轻看她一层。但也没什么,天长日久,他迟早是要一点点认得她的。一个人样子装得再好,也经不住将来有一双日夜相望的眼睛对着她抽丝剥茧。 不过真到那时也晚了,七出之条里并没有一条因为女人太会装腔作势就可以休弃她。她想着他将来被她惊吓的样子,忽然有种报复性的顽劣的趣味。 第48章 永攀登(o二) 没过两日,玉漏到老太太屋里伺候的事情几乎传得阖府皆知。这日池镜自史家回来,甫入房中,也听见金宝和青竹丁香三个在那边里间议论。 青竹没什么多余的话说,又不与她相干,只在榻上做她的活计。金宝与丁香坐在圆案前头,丁香言语里夹着些酸气,“她跟着二奶奶的时候就很来得,才到咱们家来多少日子啊,出尽了风头。我听底下买办的管事们说,前头老太太听了她和二奶奶的话,把好些给咱们家供货的商户都给换了。这下她到了那边屋里,一等的执事丫头,索性换起来更便宜了,干脆都换一遍,大家赚不成,看那些人恨她不恨。” 金宝笑道:“又没换你家的,你急什么?” 丁香的爹娘也是这府里的人,后头赚足了钱在外头开了间不小的油铺,交给她哥哥在外头打理,凭着里头的关系,如今厨房里用的香油麻油豆油都是他们家送。 她不高兴,自然也是怕革换商户换到他们家头上,也有嫉妒玉漏的缘故。面上却不显,仍是笑着鄙夷,“我是替二奶奶抱不平,她带来的人,不说好生替她尽心,倒背着她攀上了老太太。要是我,就打发她回凤家去,看她还怎样在老太太跟前讨巧卖乖。” 金宝却要替玉漏分辨两句,“我看这也不算她背弃旧主,你想想看,她能为这是大家都瞧在眼里的,难道偏老太太是个睁眼瞎看不见?看见了,觉得她得力,就讨去使唤了嚜。” 丁香朝下弯起嘴角,“晓得你和她常来常往的,这会自是帮着她说话啰。” 青竹听出些火药味,便出声止住,“好了好了,这事又不与你们相干,你们在这里争什么?谁快去把那壶冰萃的茶滤了,三爷想必该回来了。” 话音甫落,就见池镜走了进来,在外厅那椅上坐下,仰着面孔笑,“你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三人不语,丁香自去滤茶,金宝去叫小丫头打水进来给他洗脸,青竹伺候他往卧房换衣裳。一时金宝端水进来,别人都出去了,独她拧了面巾递给池镜,“玉漏到老太太屋里伺候去了,她同你说了么?” 池镜坐在床上笑睇她一眼,“和我说什么?和我说得着么?” 金宝翻了个白眼,接过帕子去洗,“听说二奶奶生了她的气,你去劝劝吧,二奶奶那脾气,没得好好的 两个人,倒别弄成了仇人。” 池镜倒在床上,“你怎么老爱多管闲事?你是在世的菩萨,伺候我算是委屈你了,你该普度众生去的。” 怄得金宝走来踢了他脚一下,骂骂咧咧出去了。池镜也不理论,仍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床架子上坠的香囊发笑。最初听见玉漏的变动,他委实也吃了一惊,惊过后细想,怪道她对凤家那头不急不怕的呢,死不松口他在外头置房子,原来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去处。 如今她到了老太太屋里,络娴即便知道她的事,也不能走到那屋里去赶她。以什么名目?要是明明白白告诉老太太,伤的是她凤家以及她大哥的脸面,丑事到底是出在他们自家人身上。尽管里头还牵扯着他,更不敢轻易告诉了,万一老太太恼羞成怒,说是他们凤家使了个狐狸精来火祸害池家的少爷,她岂不是自讨苦吃?络娴虽然笨,这些总还虑得到,何况如今她还不知道。 忽然之间掉了个头,换玉漏可以不慌不忙地同他强着了。 池镜昨日便打发永泉去同作保的人退看好的那处宅子。永泉又气又懵,急道:“可人家保山说,卖宅子那位老爷人已从杭州启程过来了,这不是拿人当猴遛着耍嚜。” 池镜也是百般无奈,“那你就许他些银子,就当给他白跑一趟的赔偿,连盘缠也给他。” 宅子没买成,平白倒赔出去些钱。所以他才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情睡在铺上想,玉漏要和络娴反目成仇也不干他的事,最好络娴骂她几句,代他出口恶气才好呢。 可没过两日,在外头听见朋友说凤翔要赶在中秋前回南京一趟,听说是押送江阴县的粮税上缴南直隶户部。怪不得凤娴一直没信送来南京,原来是憋着要亲自回来问他们的罪。 这下他不能再事不关己,少不得走到络娴那头去探听虚实。不赶巧,去的时候玉漏前头也刚进那屋里,是去替老太太问话。 老太太那心思,要问络娴个不是,不使别人来,专打发玉漏过来。原是为一个年轻媳妇和大老爷有些瓜葛不清,偏那媳妇的男人想借此向桂太太讹些钱,没讹成,成日满嘴里胡说,怨大老爷白占了他的女人。 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岂容他口里张扬?因此桂太太前日找了络娴和高妈妈商议,随便寻了他和他女人个不是,打了一顿赶出府去。然而那姓陆的心下不服,昨日请人写了状纸告到衙门里头,县令摁下案子,忙不迭地打发人来府里告诉桂太太。老太太听见生气,便打发玉漏来问络娴,一会还要去问桂太太。 玉漏也是按老太太的原话传,“老太太说,许他两口子些银子就罢了,为什么要打人?打也打了,不该赶人出去,赶出去岂不是由得他们在外头胡说?” 络娴原就心里存着气,放任几日,想着玉漏过去老太太那头安顿下来,总要来辩解。谁知等了几日玉漏都没来,她没来,十分洒脱,像是把从前她以及她们凤家待她的好都忘了。她倏然想到,自玉漏跟着她到了池家,甚少主动说起凤翔。她本以为她是害臊,而今想来,也许她根本就是个没良心。 这时候贺台还没从扬州回来,络娴其实可以依赖的人不多。夜里她在卧房独坐,望着四面黯而远的烛火,觉得很是孤立无援。总认为谁都可以离弃她,可玉漏和贺台一样,都不应该。所以不由得更怨恨玉漏一层。 她耸着肩乜眼一笑,“我和高妈妈都是听桂太太的吩咐办的,问不着我们。” 要是别人来传话她未必敢这样回,不过玉漏不怕,她信她还不至于去告诉。 玉漏心下为难,知道老太太偏打发她来,就是有意要她和络娴疏远。她更不好帮着说什么,只得还照原话传,“老太太说,这事情她不管,这官司你们自己想法子去料理,倘或日后她在外头听见一句池家的不是,还要来问你们。” 络娴陡地拔座起来,叱道:“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轮不到你对我说这些。” 吓了玉漏一跳,震恐着也立起身来,须臾陪着笑脸,“我不过来传老太太的话,你不要多心,我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 络娴错了错牙,哼笑一声,“你还要有什么别的意思?你没意思没意思的,就去老太太跟前当差了,好不体面,一等执事丫头,每月拿着二两的薪俸,比我这里给的,凤家给的番了几倍去。还亏得你这是没别的意思,倘或你要有意思,池家整个还不进了你的手心?知道你是来传话,如今可不是狗仗人势了嚜。” 她别着身说完这些,底下便是一阵岑寂。那岑寂爬进心里来,使她也开始后悔口快,便斜着眼梢去瞟玉漏的神色。想不到玉漏站在那里,慢慢变了脸色,竟微微冷笑起来,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络娴瞧见,本来消下去那火猛地直往心头窜,鬼使神差地转过来掴了她一巴掌。 玉漏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着,人还在发蒙,就见池镜走进门来,在碧纱橱外笑道:“来得不巧,撞见二嫂这样大的脾气。二嫂今日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打人。” 络娴瞅他一眼,板着脸坐下,“不与你相干,你来问什么?” 池镜瞟着玉漏踅进来,笑意冷了几分,“你们素日那样要好,说翻脸就翻脸,谁看见不问一句?” 玉漏没出声,络娴瞥见她低着脑袋站在那里益发有气,觉得是她将她逼成了个泼妇似的。她不由得冷嘲热讽,“素日那样要好,谁想到人家翻脸就不认人,专往高枝飞。” 池镜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二嫂再生气,给别人听见,只当你是为老太太要了你的人生气,传给老太太听,还不是你吃亏。” 听见这话,络娴只得咽气下来,把眼偏开不看玉漏,一脸冷态。玉漏见她再无话说,便告辞走了。 出来觉得脸上还是有点疼,那太阳照在哪里哪里就白得刺眼,前面树上的叶子簌簌的晃着,叶罅间漏来的光,像有个顽皮的孩子拿着一小面镜子朝她的眼睛晃,很讨人厌。 又到桂太太房里去传话,还是说这官司老太太不管,叫他们自己处置好,不能叫外头说池家倚势欺人。桂太太听了很不高兴,心想这么桩小官司,何至于老太太气得这样?还不是因为听见她赶走的是和大老爷有染的人。 桂太太益发咳得厉害,两手撑着从铺上又坐起来一点,朝玉漏恭恭敬敬地点头,沙着嗓子回了句,“请老太太放心,衙门那头我叫兆林去跑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多许他们两口子几个钱。” 玉漏得了话出来,想着老太太这会恐怕歇中觉了,就不忙着回去,在园中乱兜乱逛。有心要等脸上的红肿消退一些,免得回去给丁柔她们拉着问问得烦。好像谁都乐得听见几句她和络娴不好了的话,人一闲就是这样,很喜欢听见别人几句是非。 路上撞见翠华房里的瑞雪,眼似针尖,一看她脸上像是给人打过,就猜是给络娴打的,不然如今谁还敢随便打她?便问:“你是从二奶奶那里过来?” 玉漏干涩地笑了笑,“从桂太太院里出来。” 瑞雪撇着嘴笑,自然觉得她是要面子扯谎,“难不成你脸上是给桂太太打的?我们太太倒是从不伸手打人。”后又幸灾乐祸地宽慰,“二奶奶是那性子,你也犯不上和她置气,你到底是她娘家带来的人,从前又和她那样要好。” “我没置气呀。” 瑞雪的目光往她眼睛里钻了钻,“她要实在过分,你就跟老太太说嚜,请老太太给你做主。如今你是老太太的人了,谁不让你几分?打你就是打老太太的脸。” 玉漏只管敷衍地笑着,瑞雪看她没意思,便错身走开了,自然当桩新闻回去和翠华说。少不得过两日,这话又要传得上下都知道,玉漏忽然觉得没趣,又不是真有谁 在意她挨打,偏都喜欢问。 不知怎的走到西草斋来,门窗紧闭着。她没钥匙,就从门缝往里看,还是那一地尘埃,有几处脚印,是她和池镜留下的。 忽然眼皮底下有只手伸来握住那锁头,三两下开了锁。抬头一瞧,果然是池镜。他自己先进去了,在那架大屏风前回首,还是那冷淡的神气,“不进来?” 玉漏因想,肯定也是来问她个“攀炎附势”之罪的,如今满府上下都这样议论她,他会没听见?他比他们还能轻易多想到一层去,她钻头觅缝地要在池家留下来,哪会只想当个丫头那样简单,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野心。 她低着脑袋跨进门来,做好了给他冷嘲热讽的准备,心里还在想,要是吵起来,要不要就昂首挺胸冷笑着对他说:“不错,我就是打的这主意。”看他怎么办。 池镜抬手掠过她的肩,把门阖上了。放下手的时候,在她左脸旁边悬了须臾,碰了上去,“有点打肿了。” 玉漏瑟缩了一下,自己摸上去,“一会就好的。” “回去拿帕子蘸着冷水敷一会。” 她点点头,偏过脸去,偷么瞟他一眼。他垂下手,笑了笑说:“我晓得你心里并不怪二嫂。” 言下之意,所以他也没有对络娴发火。为什么没有代她出头,他觉得他有必要解释这个,因为对她有责任,像人家说的,自己的人不能给外人欺负。然而她到底是给欺负了,他又没法子,总不能朝络娴打回去,说到底是她们两个的私事。 他对自己这没奈何很有些焦躁,握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比着,“要不然你也打我两下出气。” 玉漏笑了,撇下手,也像说给自己听,“二奶奶心里有气,气撒出来也就好了,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 他脸色变得快,一抬眉便轻微冷笑一下,“我也有气,那宅子没买成,倒赔了人家几十两银子。” 玩笑似的。她没想到这事情轻轻就揭了过去。 他笑着独自绕过屏风往里走,那都是小事了,眼下又有别的麻烦,“我问过二嫂,说是凤翔要回来了。” 玉漏在原地楞了下,赶忙从那边跟上去,“回来做什么?” “押送去年的粮税。大约要在南京过中秋。” 玉漏沉默下去,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凤翔回来,免不得要和她算账,早就打算好了的,无非给他怒火中烧地叱几句,从此路归路桥归桥,她就不再是凤家的人。 她隔着横在当中的那些书架瞄池镜,他走在斜方前头,酣沉的尘埃被他轻轻掠起来。她想他一定比她还忐忑,毕竟和凤翔做了许多年的朋友,尽管他嘴里说没所谓,可从前就看出来,他待凤翔是有些不一样。 原本池镜对凤翔是有些愧意,不过那是在他远在江阴的时候。蓦地听见他要回来,那点愧意便被焦躁取代。算着凤翔的脚程越近,他越是能想到那时候去探凤翔的病,玉漏和他坐在小窗前,她裹着他的袍子,初春的寒风里,有晴日照进来,他们两个默契地笑着,好像在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暗语。 按凤翔的性子,不会轻易听信他兄弟的只言片语,肯定要向玉漏问个清楚。他想他们会不会说着说着,吵几句,扭头就和好了?好多夫妻是这样。 这念头一溜出来,就有点恐慌,不像他的性格。许多年了,他从没为谁要走或是要死感到恐慌过,觉得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心里怪她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太冷静的人,他父亲常说,越是做官的人,越是忌讳这个,不能叫人轻易看穿心头所想。 在尽头的书案前碰头,玉漏一看他有点发怒的眼睛,不觉往后躲了躲。还是怕他问她为什么到老太太房里去,有些事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穿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把扼住她的腕子,“你预备怎么和凤翔说?” 原来是问这个,她松了口气,好听的假话信手拈来,“他若问,我只说是我引诱的你,你放心,他不会怪你的。” 池镜丢开她的手,一转脸笑起来,“你想着只要说是你勾引我,他就能宽恕我们两个是么?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他那笑显然不是高兴的意思。 玉漏陪着笑道:“不是我拿自己当回事,是他原本就是个宽仁的人。” 她半低着的笑脸上,仿佛有点怅惘怀念的意态。池镜看着,眼睛渐渐冷下去,“他那人的确厚道,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也难讲,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常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 玉漏嫌这话难听,把眉头轻轻蹙了下。不过他说的是事实,无可否认,她只好继续把脸垂着。池镜又忽然笑起来,虎口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晃了两下,似恼非恼的,“你说说,你是不是常和人勾三搭四的?” 玉漏撇开下巴剜了他一眼,以为他是什么低劣的趣味。不想他越恼越像有点认真,朝她逼近了,脸色很不好看,“我问你,是不是?” 她的腰折在案沿上,朝后仰去。池镜见她脸上有受困的窘慌,又笑了,贴下来亲在她嘴上。他的唇舌带着急迫和慌张,玉漏慢慢才想到,原来他是怕凤翔回来和她旧情复燃。 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没有旧情,何来复燃?可这时候她不能叫他放心,因为正好是个胁迫他的机会。所以情愿背着个水性杨花的名头,也不为自己反驳一句。她感到他越来越急躁,手在她身上乱拉乱扯,叫他扯松了裙带,从底下短衫里钻了进去,对着她又掐又捏,力道稍微有点重,仿佛是要逼出她一句两句话来。 虽然她咬死了嘴不说话,到底在他的压迫下出了一两点无助的哼声。他听见更有些发了狠,索性连裙子也掀起来,又恨里头还有层牙白的裤子。亏得那裤子扎得紧,给玉漏清醒的时机,忙一手揪住腰带,一手推着他,在案上摆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池镜愤懑地盯着她,有滴汗落在她脸上。 “反正不行。”玉漏犹犹豫豫地,露给他提示,“名不正言不顺的。” 他顿住了一切动作,片刻站起来,坐在旁边笑了笑,脸上有点泄气,“你这人真是不公道,怎么不见你对他们要求许多?单对我“不行”?” 是说唐二凤翔他们,玉漏听得懂。她说不清,也许他们都是无可选择,只有他是她自己拣的,所以格外有要求。但不能说给他听,很容易叫人误会这话是关情。 池镜见她坐起来理衣裳,背上糊着一大片灰,案上干净了一片,那干净里又拖着一抹一抹的灰迹,有几张纸散落在地上,这狼藉显得好像他真是对她做过了什么。 有句诗说“未成曲调先有情”,他没想到竟还有种情状是“未结云雨先缱绻”。一股柔情袭到他心里去,使他撩开她耳边的乱发,凑过去亲她。 玉漏倏地浑身警觉起来,因为他亲她亲得太温柔,好像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一对男女。她还是习惯他的冷硬或虚伪,心里有底,再坏也不怕。就怕突然好起来,总觉得危机是伏在暗中,令人提心吊胆。 逃玉奴 第47节 她内心惊惧地让开了,立起身来把几缕头发慌张地捋到头上去。池镜虽然还坐在那案上没动,但心里也陡地跳出八千里远,面上刹那恢复出一丝漠然倦淡的笑。 常年讨饭的乞丐,只要人家一瞥眼,就觉得是在鄙夷他。所以一定要朝人家门口吐口唾沫,再骂上一句:“狗娘养的!有钱了不起?”好挽回些残碎的自尊。 “放心,我不强人所难。” 他说完,又添上一句,“你也别强我所难。” 但事隔没几日,他就失言了,前头那句。 第49章 永攀登(o三) ) 时隔半年凤翔又回到南京来,却有近乡情怯的意思,一连几日都在公务上打转,直到清缴完秋税,户部的大人劝他,“凤大人还不趁这会赶紧回家去团聚,否则节后回江阴,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向来他们异地任官的人都盼着阖家团聚,何况还是中秋。可凤翔莫名有点怕节下和玉漏相对。他兄弟说了她和池镜的私情,两个人都没否认,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玉漏也没承认什么,到底是他的房里人,他兄弟没好张扬,只等着他回来拿主意。 其实他在江阴半年光景,成日忙公务,甚少想到玉漏。有时想到,多半连同家里的人一并想起。走的时候那股留恋难舍仿佛是很久远的事,原本淡去的情绪是因为这变故才又陡然掀腾起来。 阖家都还不知道这事,回家凤太太还同他说:“后日中秋,你的公事总算也忙完了,还不去池家把玉漏接回来团聚几日,等你走的时候再送她过去。” 俪仙为这事不高兴,当日便嘲讽开来。凤翔没顾上,先打发人去池家告诉了一声,说是明日去接玉漏。 话由络娴传到老太太那里,当着络娴的面,老太太十分体贴,将玉漏叫来跟前说:“这倒是正经,难得放你们凤大爷回来,你原是他们家的人,不好为我这里的事耽搁了。中秋宴席的事你别管了,我还叫二奶奶去张罗,你明日回去一趟,多住几日,替我和桂太太二爷二奶奶问你们太太的好。” 贺台前些日子回来了,络娴得他宽慰,待玉漏没有先时那般怨恨了,然而闹已闹僵了,总不能扭头又和好,何况心里到底有些疙瘩,因此仍不说话。 络娴只在椅上望着她笑笑,“那么请你回去告诉我娘一声,等节后我再去瞧她,顺便瞧哥哥。” 玉漏答应着,却不像从前总是抬不起头的样子,立在榻旁边,很是从容。这些日子听见她们两个闹得僵,眼下一看,果然不似从前,老太太心里倒十分喜欢,觉得玉漏这丫头心里自有把尺子,掂得清孰轻孰重,又不多话,很有些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一时打发络娴回去,又想起上回官司的事,因问跟前:“早上好像听见桂太太过来了一趟,说什么?” 桂太太因为身子不好,是免了她每日请安的,过来一趟,一定是有话回。玉漏站在旁边答:“就为上次那姓陆的男人在衙门告状的事,太太说,都了结了,兆大爷许了他们两口子一百两银子,又打点了衙门的人,他们撤了状纸不告了。” 老太太眼梢一斜,“一百两银子哪里出的?” “是大老爷出的,没敢费官中的钱。” 老太太点点头,“就是要如此,省得他们在底下作孽,还要使着官中的银钱去善后,哪里能长记性?只有银子自己掏,才晓得痛,下回做事才晓个得轻重。” 毓秀笑道:“桂太太想必知道了,早上还和我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也不敢轻易把人打出去,先放在家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另捏个错赶出去,也就不能闹到衙门里去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她别的事情上都冷静,唯独遇到老爷的事就是个急性子,这么大年纪了也改不了,一听大老爷有女人就要吃醋。” 毓秀没敢再帮着说,玉漏窥她一眼,赶着接话,“老太太说得是,我想太太也是想着老爷年纪大了的缘故,吃醋自然也是有的,既是夫妻,哪有真能干眼看着的道理?” 老太太笑了一笑,“瞧,连你都看出来了,她就是心眼小容不得人。虽然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这尊卑有别的规矩,可大老爷房里那几位姨太太,瞧让她管得,大气也不敢出,成日家阴魂一般。” 玉漏看得出来,老太太这个人,在她面前太说谁不好有“离间骨肉”的嫌疑,太说谁好,也有“里勾外连”的嫌疑,她这人就是疑心重,得就事论事才能合她的心。幸亏她眼下和各房都没干系,犯不着偏着谁说话,池镜也还争气,近来也无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次日一早,凤家打发了辆马车来接,玉漏包了两件衣裳,辞了老太太出去。一登舆吓一跳,竟是凤翔坐在里头,显然他谁也没告诉,连络娴也不知道,所以没人出来招呼。 他还是那性情,除了姻亲关系上必要的礼尚往来,私下不爱到池家走动。玉漏想,如今因为她和池镜的事,他大概更不愿和他们家往来了。 她抱着包袱皮忐忑地坐到一边,盘算着开口该说点什么。然而忽然发现说什么都很徒劳,因为在这沉默的空气中,感觉彼此都已陌生得异样。半年光景,足够将本不熟悉的完全变得陌生,他们相处的时光还没有分别的多,尽管曾同床共枕,但灵魂从未相亲过。 清晨有凉风从皮肤上流过,玉漏竟发起呆来,若有所失。 凤翔倒先开口问:“你知道我是几时回来的么?” 玉漏这才去看他,“听昨天来传话的小厮说,你是初九那日到的?” 他笑着点头,半点没变,只是人略微瘦了些,望着她时的眼睛里的温柔失落了一片。玉漏想,其实即便没有池镜的事,他眼里的温柔迟早也要失落的,没有哪份感情经得住长日久别。她还不好比俪仙,那是他的妻室,随它天长路远,他想起俪仙来时,总是个家的记号。而她什么也不是,单是一线细弱的,随刻就能断裂的情感。 所以阔别多时,她对他已没了愧疚,只是有些尴尬。想必他也对她没了眷恋。 凤翔也有丝尴尬,觉得她的面目和记忆中不大一样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想来是因为她和池镜勾搭在一起的缘故,想到这一点,不能不生气,“知道我初九归家,怎么不自己回家去?” 玉漏没说话,他替她答,“听说你如今在他们老太太屋里,想必是节下忙,给事情绊住了?”而后自己也觉得这谎话可笑,就说:“还是池镜不放你走?” 终于说到这里,玉漏反而松了口气,“二爷一定都写信告诉你了。” “他说的我不大信,他那个人一向听风就是雨的。我想亲口听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漏低下脸,“他这回倒是说的实在话,是真的。” 凤翔听后自然愤懑,一股干涩而纯粹的怒气窜起来,可能也有点怅惘,但没有想像中那样伤心。他知道是半载光阴化解了先时那愣头青似的冲动与激情,当下这怒气,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 这自尊又因为碰上的是池镜,益发强烈,甚至有些后悔当年把他从池塘里捞起来。他吐出口气,“是不是池镜逼你的?” 玉漏没作声,他已代她想好了理由,“他有权有势,硬逼你你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玉漏忽地想笑,他对她的了解还是那样一厢情愿。可人家说她好,她也犯不上反驳说不好。就笑了笑,“没人逼我。我那时是什么心情到的你们家,后来就是什么心情到的池家。” 凤翔觉得这话模棱两可,却没空追问下去,此刻马车已走到家门前来了,他嘱咐了她一句,“家里别的人都还不晓得这事。” 意思是让她也别提起,男人到底还是在乎脸面的。玉漏自然没说,不过难道永远不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下去?混过几日,他仍回江阴做他的官,她名义上还是凤家的人,事情毫无进展。在她自然没什么损失,不过池镜又可以松快了,她还有回去的路,他也不必再觉得她这份责任紧迫。 她想想不甘,散了晚饭,回到西屋来,向凤翔坦白道:“我不能再待在你们家了。” 凤翔门还没阖拢就听见她说这样的话,有些惊怒,不知道她是出于自责还是迫不及待。他笑着转过脸,“我并没有说要赶你走。” 玉漏不明白,“为什么?” 自然有怕传出去不好听的缘故,这类闲话和说他“惧内”不是一样,外人笑俪仙吃醋厉害,终归还是认同俪仙在乎他。 另一些缘故,他自己说出来:“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难道在池家做丫头比凤家好?池家人口比唐家还复杂,你从前在唐家受的委屈还觉不够?” 玉漏待要开口 ,他却抢先冷笑一声,“你还是你以为,池镜会对你有什么妥善的安排?” 他比她还知道池镜不会,“池镜将来是要入仕做官的,以他父亲的势力,他早晚也是一朝重臣,势必不会久居南京。难道他去哪里赴任,还会带上个小妾?你趁早别犯那个傻。” 凤翔一面心平气和地说着,一面走到榻上坐下,心里的怒气从未浮到脸上。玉漏因此想到最初对他的印象,总是和气地笑着,朋友起哄,开他的玩笑,他也不生气。好像永远不会发火的一个人,第一次听见他发怒,是对俪仙。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道理,但她比他还清楚。便满不在乎地走到那端坐下,“就算我留在你们家,也不是什么妥善安排,其实我从不想给什么人做小妾。” “那池镜会娶你么?” 这话轻得好似轻蔑。玉漏知道,是觉得池镜抢了他的东西,别人也就罢了,池镜不应该,他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但他预备把这失败的挫折感怪到她头上,因为爱而愤恨,比因为嫉而愤恨高尚。 她咬得腮角硬了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凤翔诧异地睐着眼看了她半晌。 玉漏倒觉得自在了许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转眼对他笑起来,“其实你从没认得过我。” 就是凤翔这样的好脾气,也禁不住板住脸,“你这话的意思,还真不是池镜逼迫你?” “是你自己情愿那样想。” 玉漏大喘口气,望着对面那张床铺,他们曾在上头同枕而眠,想起来觉得荒诞。不算感情的一段感情,破碎的时候也还感到点惆怅。 凤翔蓦地觉得受辱似的,又还是忍出了怒气,硬着声问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玉漏转转脑子才想到,也许是问为什么是和池镜偷情。真是千古愚蠢的问题,自然偷情是因为有情才偷嚜,为什么都喜欢问? 不过他还真是把她给问住了,她对池镜没有情,却有成千上万的繁因,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她简洁明了地归纳成一句,“池镜什么都好。” 言下之意是他不好?凤翔总算是掼个茶盅,忽然打破黄昏的宁静。玉漏再没了慌张,甚至可以平静地想,他们连吵架也吵得荒腔走板,像是被逼着才吵架。他有没有意识到,从前他也没有爱过她,对她只是怜悯,以及当她是从俪仙那里逃生的出口?他在江阴半年,远离了俪仙,随刻可以自在地喘息,再用不着她了。 末了听见外头像是吵起来,开门出去,在廊下撞见俪仙与香蕊两个正鬼头鬼脑地往正屋那头赶,想必是在窗户底下听觑了半日。 蓦见个小厮在洞门底下退步进来,横着胳膊像是拦什么人,口里嚷嚷,“三爷您等等、您先稍候!容小的先进去传句话!” 这功夫就见有人从洞门外凛凛地走进来,却是池镜。大家都很吃惊,玉漏走到吴王靠前来,呆着看他什么拨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凤翔老远一见,脸色就不好,由廊下慢慢踅出去迎他,“擅闯民宅可不是你们池家的教养,池三爷有什么急事连小厮通传也等不得?” 池镜睃一眼,见玉漏也立在廊下,便也向凤翔迎去打拱,“是有点急事,一时半刻也等不得,还望凤大哥见谅。” 一时洞门涌进来好些下人,并头搭脑地围在几面指指搠搠,连俪仙香蕊干脆也不进屋了,在那廊庑底下跳着四只眼睛看热闹。纸是包不住火了,凤翔不得不做出些威严来,横了池镜一眼,侧过身去,“你擅入我家,我无法见谅,请你赶快出去。” 池镜理亏在先,自是不能和他摆脸色,仍笑着打拱,“我带上玉漏,这就走。” 说着便朝玉漏看一眼,谁知她楞了楞,竟回身进屋,他陡地板下脸,一时心灰意冷。却不想片刻后玉漏就抱着个包袱皮走出来了,这一刹那又令他起死回生。 那些议论声忽如蜂涌,一下在黄昏里嗡嗡地炸了锅,此刻任谁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凤翔再好的脾气也发了火,“你无缘无故跑到我家来,竟还要领走我家里的人——”要他骂人也是难事,只气得抬手指住池镜,那手也在发抖。 池镜只好向他郑重作揖,算是赔罪,嘴里没好说什么,也怕当着这些人说穿了令他难堪。也是好笑,他闯进别人家要带走人家的小妾,业已难顾彼此体面了,此刻还要给凤翔留面子,不过是亡羊补牢。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跳进个人来,在后头一把拽过池镜,扬拳便打。池镜被打得跌后两步,这才看清,还是那凤二爷。凤二爷话不多,铁青着脸,端得比他大哥还生气,又是个拳脚重的人,一拳不够,又扑将上去,将池镜扑倒在地,照着他脸上左一拳右一拳地狠挥着。 池镜并不躲闪,任他痛挥几拳后,还是凤翔出声叫小厮,“还不快来拉开二爷!” 便有两个小厮跑上来将凤二爷架开,凤二爷脸皮紫胀,一面挣着还要打,“大哥,让我打死他!了不得我给他赔命!” 凤翔反倒泄了气似的,看了玉漏两眼,忽然觉得没意思,“随他们走吧。” 蓦地没了声,都望着凤翔。凤翔垂了垂眼皮,踟蹰须臾,转身走入廊下。玉漏朝他侧影望去,想到当时来初进凤家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淡然和善的样子。添她这个人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如今放她走,也是收一副碗筷的事。她心下哀哀的,走去将池镜搀了起来。 他们走没走,又是几时走的,凤翔都无心再理会。他阖上西屋的门,像给人抽掉了一身精力,往榻上慢吞吞地坐下去,什么也没想,连情绪都是空白的。 坐到日影全倾,剩一线残红未断的时节,俪仙推门进来了,紧跟进来一声冷笑,“我早就说你是个活王八,你不听我的呀,先时一味护着,看人记不记你的情!” 凤翔闷得发烦,不欲理她,阖上眼道:“你好不好让我清静一夜?” 原本俪仙还怕凤翔这次回来,又要和玉漏好得蜜里调油,谁知兀突突出了这桩事,倒是件意外之喜。她憋着心头高兴,却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几句,“你先时说她如何温顺,懂事,夸得她天上头地下无的,可不是难得嚜,转头就背着你偷了个汉子——” 凤翔猛地摔了个杯,“出去!” 俪仙吓了一跳,一看他脸色十分不好,便咽下话不说了。正要开门出去,忽见个小丫头撞到门上来,喘着气说:“太太、太太有些不好了!” 本来凤太太那身子骨就不好了几年,今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到底漏了些风给她听见,细问文英,文英见瞒不住,只好如实说了。凤太太当下一听,就怄得昏过去,一时凤家乱完那桩,又乱这桩,忙得个人仰马翻。 不过这都不与玉漏相干了,这厢出来,和池镜坐在马车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池镜脸上还带着伤,不敢此刻归家,想着等天黑再回去,免得给人瞧见了问,因此吩咐永泉把马车随便往哪里赶。 便赶到秦淮河畔,这里倒热闹得紧,趁着天还未黑包了艘画舫,两个人只在河上游荡。不一时天就黑净了,两岸人家皆挂满灯笼,沿岸望过去,漫天遍地都是一点一点昏黄的光,星似的,望去使人感到茫茫然。周围嬉声嗡嗡,有岸上吃酒划拳的,有河上唱曲谈笑的,这样一处地方,无人问津这样一对男女。 池镜坐在榻上,任永泉给他搽着伤,两只眼睛只管望着对过玉漏的背影。对过开着两扇窗,她瘦怯怯的骨头嵌在苍茫的黑暗里,显得格外伶俜。 他禁不住问:“你后悔了?”有点轻蔑的口气。 玉漏掉过身,盯着他鄙薄的脸色看一会。她知道他知道她是有点怕,其实也不是怕,只是有些茫然的惊惧,好像还没准备好,就给推到了台子上。 逃玉奴 第48节 她慢慢笑着走来,接过永泉手里的药膏子,“你出去歇着吧,我来给他搽。” 他那嘴唇又给打破了,滴了两点血渍在襟口上,玉漏拽着外头那层湖绿的罩纱抠两下抠不掉,只好放弃。她看他脸上,因为凤翔制止得快,比上回打得轻些,只有额角有一片淡淡的红淤。她没想到他会就这样闯到凤家 去,倒是熟门熟路的,下人拦不住他,也不敢狠拦。他这个人冲动起来的时候有股稚嫩的意气,底下的事,他肯定想都没去想。 池镜忽然握住她抬起来的手腕,盯着她看,抿着一点点笑意,一副畅快得意的样子,“后悔也没办法了。” 玉漏在旁边坐下来,睐着他,“你就不怕闹得家里头也知道?” 是说他们池家,池镜倒老早就想到,“除非他们凤家的脸也不要了。他们不要,大家一起丢人,我也没什么好怕,横竖他们比我还丢人。” 这种事不讲是非对错,错的人家倒还觉得他有本事,对的对得很没尊严。玉漏也算准了凤家不敢声张,连凤二爷那没脑子都想得到。他们都很放心,觉得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至于底下的打算,想必还是各有出入,不过这会也顾不上去计较。 玉漏嘻嘻笑了声,“你怎么忽然就闯到凤家去了?” “闲着没事做。” 他闯去,摆明了是为了她,可够她得意的了。所以他更不能说是因为在家等得心慌,怕她不回来,过几日回来也不行,不然夜里她睡哪里? 玉漏没追着问,也想到这点,还不是怕她又和凤翔睡在一张床上,一天也等不得,男人可笑的自尊心。 “好了。”她把药膏子搁在炕桌上,用指腹碰了碰他嘴角的伤口,“还疼不疼?” 池镜又握住她的腕子,劫后余生般急迫的庆幸。又还后怕,唯恐明天她又不知跟谁走了。她这个人好像居无定所惯了,每逢变故都很冷静淡然,今天也是,她看着他挨打,还没有满院子围着的那些人显得慌乱。 他想到将来如果她离开他,也会是一样,不免灰心。恐怕还要淡然点,因为说到底他还没完全占有她。他不由得朝她一点点倾下去,像一座山倒下来,要将她镇压住似的,黑影子叫人恐慌。 玉漏想跑,腕子却给他攥得死紧,两面看看,他的胳膊栏杆一样伫立在两边,人给他压着,根本没处可逃。她赶忙摇头,“不行。” 池镜懒得再问为什么,反正总能给她找到理由。上次是给她蒙混过去,后面想起来简直是扭捏作态,难道这时候说不行就能撇得清白? 他悬在她脸上笑,“晚了。” “你身上不痛了?”是问他挨打的伤。 “你来陪我一起痛。” 他笑得凛凛的,有点狠意,玉漏不小心碰到那烙铁似的什么,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时候他如此不冷静,自然也没可能对她温柔。她正想着要不要拚命抵抗,他没给机会,已经咬到她嘴上来了,又咬进她嘴里去,很急迫,急得有点慌乱。 她皱着眉,溜出口气,“痛。” 池镜睇着她的眼睛,目光带点寒意,“我也为你弄得一身是伤。” 没打算放过她,玉漏想,这时候使上撒娇的手段也不行,只能任他宰割。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他,她还是做出些抗拒的样子 ,尽管用力地推搡他的肩,反正也知道推不开。他反而受了刺激,彼此的衣裳还是半蜕,就急着朝她身上冲撞,也不管是撞在哪里。 在这种事上,女人多半可以放任男人一点暴力,因为她软得烂泥一样的身体也需要一份力量去捣开,才能开出花来。她蹙紧的眉头是假装不满,想必他也看得出来,所以下手重,疑心那点丰厚的肉要给他挤破了,襟口向两边敞着,有点像给人开膛破肚,令她胆寒,瑟缩着肩窝想躲开。他追着咬上来,从心口又亲到她嘴上,仿佛四面八方都给他埋伏上了,哪里的皮肤都在瑟瑟发抖。 他把手卷进裙里,隔着裤子碰到也很有些得意,“你不是说不行么?” 玉漏想起来又推他,很要面子,“就是不行!” 可裤子还是给他掣下来,那裙堆在腰间,她往下瞥一眼就看见两条白的腿被他的膝盖向旁分开,觉得羞耻。他像拿一把焐热了的刀比着她,既令人恐惧,又不由自己地期待。 这事就是奇怪,素日怕的痛都能忍,流血也能忍。对他来讲也奇怪,平时连她挨个巴掌也舍不得,这时候她流的血或掉的泪又令人激动。 越是要她哭,只要想到那眼泪和血都是为他而流,就很亢奋。 后来他拥着她说:“如果我要杀你,一定在这时候杀,因为你哭和求饶我都没有不忍心。” 那口气还带着点事后的狠厉,玉漏听了觉得害怕,觉得真有那么一天,他不是做不出来。 第50章 永攀登(o四) 因为是飘在水上,都感到些迷离惝恍,出了一身汗,夜风由最远那扇窗户里灌进来,拂在身上很是清凉。玉漏要穿衣裳,池镜不许,她只好把衣裙都胡乱堆在身上。 池镜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偏过脸来看她,见她白皙的皮肤一块一块的在那些乱堆乱掩的衣裳里露出来,觉得是偷了人家的一只古董白瓷花瓶,因为跑得匆忙,只用快布裹着,一面担心给人瞧见,一面自己急不可耐地想多看两眼,怕一转头给人抓住,把这贼赃给收走。 他胳膊将她往怀里带一带,另一手胡乱去掀。玉漏便拥着衣裳向后躲,“我还疼着呢。” “我知道。”池镜把一只眼睛捂在自己肩膀上笑,一只眼睛看着她,“我又不做什么。” 显然不能信他这鬼话,玉漏仍把衣裳拥在中间。 池镜翻身躺平了,袍子也盖在腹下。满舱的蜡烛将他胸膛照成亮黄色,很坚壮有力的光泽。玉漏顺着瞟下去,那湖绿的袍子边冒出些曲卷的毛发,野生的荒草一样,有种很蛮横的生命力。 她第一次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好像活着,就是要卖力活着,不必要其他的意义。很奇怪,他自己其实并不是活得很卖力的一个人,时常还有点浮荡消沉,却带给她这种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拥着衣裳朝他贴过去一点。 池镜斜下眼看她,目光悠悠的,像水,仿佛随时要流淌出些甜言蜜语来。不过到这时候,他也没说对她作何打算。玉漏更不好开口问,这时候提起来就是讹诈,用身体向个男人勒索,和娼女有什么分别? 何况这夜的风实在清爽,听见哗哗的,是旁边的船在摇桨,还有男男女女的嬉声,只关风月,无关那些繁琐的麻烦。 秦淮河好像不会睡,近三更天还是一样灯迷酒醉的热闹。两个人总不能永远睡在船上,池镜起身套了衣裳,道:“我先送你回蛇皮巷去。” 玉漏原也是这打算,可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不由得心往下坠,“这么暗回家去?” “难道回府里去?你不怕老太太问?” 今日才由府里出来,说好要在凤家多住几日,此刻回去,肯定要问,玉漏也想着回蛇皮巷躲几天。 未几船靠了岸,永泉把车赶过来,登舆的时候玉漏瞟永泉的神色,发现他连看也不敢看她。还用说么,他在船尾必然知道他们在里头做些什么,她想他心里肯定很瞧不起她,兴许还会想,她和船上岸边那些娼妓都是一样。 思及此,她不由得抽开手,不要池镜搀扶,自己往车里钻。等他也坐进来,她悄然往旁挪了些,刻意与他疏远开点距离。 黑暗中不知池镜有没有察觉,还在和她说,口气却有些淡了下去,“正好你可以在家过节,等节后我来接你。” 玉漏只点了点头,没吭声。 越离开秦淮河畔越安静,有一轮圆月低低地嵌在天上,照出街巷上浮着些白烟。他们像一双半夜私奔的男女,她想,是不是直到这一刻真跑出 来了,才对未来开始后怕?那时玉娇与小夏裁缝离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池镜好久没听见她说话,自己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慢慢不说了。觉得方才在船上如同做了个梦,梦醒了什么也不作数,连那一时冒出的念头,此刻也显得有些可笑。玉漏这样的女人,根本不会因为和谁睡过觉就死心塌地,又不是头一天认得她。他感到些挫折,靠在车壁上,姿势显得委顿。 马车赶到巷口,进不去,池镜要下来送,玉漏听见巷子里有喧哗声,不知谁家这时候还在热闹。她怕给人瞧见,在他预备跳下车的时候就说:“犯不着送,就几步路。” 池镜的脸在月亮底下淡下来,如常笑道:“这样暗,要是撞见个醉鬼,你不怕?” “里头住的都是相识的邻里。”玉漏笑着推他,“你快回去吧,仔细明日老太太问你。” 池镜便退进车内,等玉漏走入巷中一截,就听见马车嘎吱嘎吱响起来,渐次走远了,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意味。 愈近家门,愈是有人走动,又见王家院门大开,灯火通明,院中搭设灵棚,屋檐底下挂有白灯,有几根杆子挑着灵幡,还有三五道士在灵棚内唱经。玉漏心头一跳,不知是谁死了? 只敲了几下门她娘便来开了,想必因王家办丧事闹得还没睡。秋五太太一见是玉漏便大惊,“这大夜里的,你怎么兀突突回来了?”以为是给凤家赶出来的,忙拽着玉漏进屋,一面掌灯,一面急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玉漏急着在桌上倒茶吃,秋五太太擎着灯过来,脸色发急,因想着玉娇的前车之鉴,忙把玉漏掣一下子,“你这死丫头,是不是也学你二姐,做了什么丢人败脸的事?!” 倒给她稀里糊涂说中了,玉漏心虚地瞟她一眼,搁下茶盅,慢慢将包袱皮放下,“没有的事,我是回来过中秋的,凤家许我回来的。” “怎么早不回晚不回,半夜三更许你回来?” “吃过晚饭就回的,只是想着路上买些过节的东西,给耽搁了。” “那东西呢?” “没买着。” 秋五太太仍是疑惑,一双眼睛在她脸上照来照去,实在照不出异样来,只好罢了,“先去睡,有话明早起来我再问你。” “爹呢?” “隔壁王家办丧事,你爹嫌吵闹,他每日还要到衙门去,睡不好哪里行?所以往你四叔家住几日。”说起来秋五太太就满脸烦嫌,“显得他王家有钱似的,办白事要办十日,一连十天不给人个好觉睡!” “他们家谁过世了?” “王西坡那媳妇。” 一时惊得玉漏说不出话,怔在原地,“怎会呢?上回我家来还见她是好好的,不过着了些风寒,有点咳嗽。” “什么风寒,是痨病。”秋五太太打着哈欠道:“就是给前头那两个不中用的大夫耽搁了,不过要说也是她的命,痨病哪有治得好的?为给她治病,王家把铺子也兑了出去,换着请了好些大夫,抓了好些药,皆不中用,就是前日死的。” “怎么会呢——”玉漏仍有些楞着。 “快睡,明早起来再说。” 秋五太太噗嗤吹了灯,黑暗中响起玉漏冷淡的声音,“您连个亮也不给我留?” “那么大个月亮,还看不见,你是睁眼瞎怎的?” 那么大个月亮,白得像张死人脸。这一夜都听见道士在念经,嗡嗡的,偶尔有铃和锣锵锵地响一声,很是惊魂。因为是办白事,没有听见哪家邻居计较吵嚷,大家都沉默着,那沉默中自有一片哀凄。梨娘这一死,谁不叹一声“可惜”?她的贤惠是蛇皮巷有目共睹的。 早上也是给这些响动惊醒的,又换了几个和尚做法事,王家很舍得花钱,向来蛇皮巷里办丧事的人家,还没有和尚道士都请全的。玉漏趁她娘还没起身,先由厨房里摸了围布系上,赶去王家帮忙。进院没瞅见西坡,只看见早来吊唁的亲朋,都是王老夫妇在迎待。 厨房里自然灶火不歇,院角也支着两口大锅,几个邻家的妇人蹲在地上摘菜,都是来帮忙的。玉漏也走去在墙根底下拂裙蹲下,那几个妇人看见她,都有点惊讶,因为前几日从不见他连家有人过来帮衬。 那焦家的问:“你娘呢?” 谁不知道连家狗眼看人低?仗着是秀才,觉得这巷里别人都是粗鄙不堪。何况秋五太太那张嘴不饶人,大家都不大喜欢。玉漏心里明白,仍得敷衍,“我娘身子不大好,所以打发我过来。” 陈家的嗤笑了一声,倒别跟姑娘家计较,把一个木盆端到她跟前,“你把这鱼收拾出来,都是杀好的,掏干净就成。” 一数十二条鱼,可见是摆的十二桌,阵仗真是不小,菜色也丰盛。那冯家的道:“连治十日丧,顿顿有鱼有肉,他们王家为个媳妇真舍得下本钱。看那口棺,现买的好木材找人做的,听说那几块板子就花了二两银子。” 陈家的道:“铺子兑了些钱。” “就是兑了些钱也开销得差不多了,前头给梨娘换着请大夫吃药就费了好些,就是因为精穷了没法子才兑的铺子,如今治丧事又是这样的排场,你打量还剩多少?” “他们王家好面子。” “也不是这话,老两口是说办三天,西坡不答应,硬要办十天,为这和老两口吵了一架。” 焦家的笑道:“西坡是重情义,没看见这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 一听这话,玉漏愈发急着满院里搜寻西坡的影子,仍没找见。 那陈家的说:“听说这两日累病了,我看呐,是伤心病的,好好的女人,说没就没了,撇下个刚会走道的儿子,往后这爷俩谁管?” 玉漏倏地“嘶”了声,手给鱼刺刮了一下,破了条口子。她看一眼,没找见那条口子破在哪里,又伸进那濡湿滑腻的鱼肚子里继续掏着,自己的血和鱼的血混在一处,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天光大亮了才在院里瞅见西坡,来的客越来越多,不得不出来迎待。人果然消瘦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时时佝偻着背,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和人说话的样子也显得迟钝恍惚,总是等人家转过背走了,他才想起来笑着点头。玉漏蹲在这角落里,穿过幢幢的人影去看他,觉得又是隔世。他们的世界,一个一个加起来,已隔得那么远了。来往客多,他们没能说得上话。 次日玉漏照旧要去帮忙,那陈家的昨日就说他们王家的碗不够,玉漏走前往厨房里拣了几只碗,挑来挑去都是豁了口子的,不过口子不大,也没什么妨碍。 秋五太太这还舍不得哩,在灶上说:“你把咱们家的碗拿去,和他们的混在一处,到那时还拿不拿得回来?” 玉漏把五六只碗摞起来,“咱们家的都是有青花纹的。就是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可惜,早该换了,都缺了口了。” “噢,缺个口就要换?你家好有钱!”秋五太太横她一眼,“今日大节下的,你不说在家踏实坐着,又跑去做什么?人家又没请你的去帮衬。” 逃玉奴 第49节 玉漏避而不答,“今日中秋爹也是在四叔家,您又白忙什么?” “就是在你四叔家过,我才要烧几样像样的菜提过去。你也别往王家去,赶紧和我把菜烧出来,好一道往你四叔家去。” 玉漏只当没听见,仍要走。秋五太太见叫她不住,倏而笑了笑,手只管“咚咚咚”地在砧板上切菜,“你当我不晓得你的心思?见那媳妇死了,你那念头少不得又转起来了。我告诉你,且别说你如今是凤家的人,就是你还在家做姑娘,人家才死了老婆,也还有三年孝呢!” 玉漏回头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给人家听见,您老人家面上就好看?”可是心下不由得有点亏心,所以愈发端得义正言辞。 走到王家来,因是中秋,吊丧的客少了许多, 帮衬的人也少,此时只有焦家的在那院墙底下杀鸡。他们焦家穷,赶着这时节下,一会烧出来的饭菜,王家少不得要给她端些家去,中秋的席面就有了。所以问玉漏:“你今日还来?你们家难道就不预备中秋席面?” “我们是往四叔家去吃团圆饭,不必忙什么,下晌才去。” 焦家的叫她帮着杀鸡,玉漏倒会哩,揪住那鸡翅膀,脑袋也拨到后头来揿住,扯两下脖子上的毛,一刀向那拔了毛的地方抹去。那鸡在手底下挣扎几下,甩了几滴血在她脸上。 焦家的睐着看一眼,笑道:“你倒很利落,年轻姑娘家杀鸡都有点怕。” “怕什么?”玉漏也笑,“吃的时候倒不怕。” 今日吃饭的人少,又都赶着回家过节,因此早早的院内就散得差不多了。玉漏帮着洗了碗走出来,正撞见西坡送客回来,穿着见素白的长袍,一时竟令玉漏想起那时池镜穿素服的样子。 她掀起围布搽搽手,立在院墙底下朝他笑笑,“你怎么胡子也不剃的?” 西坡像是才想起来,往下巴上一摸,随便放下手,“忙得顾不上。” 他那样子十分潦倒,笑意怆然,神情恍惚,一连两日玉漏见他都是这样。她心里有点鄙夷,这个男人这样不争气,何至于悲伤至此?何至于?难道他爱她爱到她死了他就不能好活? 她知道是有丝嫉妒作祟,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去嫉妒一个死了的人,但忍不住想,梨娘厉害了,她这一死,他就是不爱她也得爱她了。 可谁还能和死人争什么?只能是宽慰他,“我才刚见你只顾着待客,没吃饭?还是要吃饭的呀,否则身体岂不累垮了,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难道不管他们了?” 西坡立在那灰扑扑的院墙下,颓然地笑着没说话。玉漏紧盯着他熬红的眼,心里忽然又焦躁又恨,但是拿他没办法。见四下无人,她摸出帕子递过去。西坡不知发什么呆,一时没接,隔了会,忽然顺着那墙溜下去蹲住,双手抬起来掩住面孔,浑身骨头汹涌地抖动起来。 玉漏知道他在哭,她垂着眼看他掩面痛哭,慢慢觉得心被他哭死了,脸上一片惨淡。 未几他放开手,止出了哭,狠狠抽两下鼻子。玉漏拂裙蹲在他面前,给他递上帕子。西坡睇她一眼,接来帕子一面叠起来,一面立起身。玉漏也跟着起身,到底他没往他自己面上揩,反而攒着眉头拈起个角想揩她的脸。然而到底没贴上,手在旁边悬住了。 玉漏的心又像陡地活过来,脸不觉地朝他掌心里稍微偏去。西坡犹豫着让开手,就把帕子递还给她,“你脸上有点血。” 杀鸡时蹦上去的血点子,在她眼下凝成了颗红痣,不用力搽不掉。 西坡嘱咐道:“回去拿水洗一洗。”言讫就进院去了。 玉漏朝院里看,他走到了灵前去烧纸。他一日要烧好几回,一闲下来就在那里烧,火焰在太阳光里根本看不见,只是股青烟。那烟仿佛熏在玉漏嗓子眼里,堵得慌。 她拔腿要走,又没力气走,也顺着那墙根缩下去,一头扎进裙里,慢慢的,两个肩颤动起来。 老远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哭,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在哭死人。但池镜知道,她是哭活人。 蛇皮巷唯有这点好,弯弯曲曲的,那些起伏的院墙很能藏身,池镜在这里站了半日他们也没发现,他倒把他们看得个一清二楚。 原来兜兜转转,玉漏的心竟是停在这里的?还以为她“好高骛远”,一门心思要飞上枝头做凤凰,那颗心自然也早就跳离了这条穷巷。想不到是他错看了她,原来她还真是个“树高不忘根”的人。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在太阳底下转了身,仍朝巷口回去。 永泉见他脸色不好,试着问一句:“怎的,玉漏姑娘没在家?” 池镜横他一眼,没应声。永泉把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话,仍把车赶回府上。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死人也赶着凑热闹,进门就听见说凤太太昨夜也没了,凤家那头正忙着发讣告搭灵堂。络娴差点没哭断气,乱着换素服同贺台回娘家奔丧。 这府里还要过中秋,老太太催着桂太太先去瞧瞧,那是她亲家母,推不开的。桂太太忙里偷么抱怨一句:“死得真不是时候。” 去一趟下晌便赶了回来,大宴厅上正开席,自然就成了阖族谈资。老太太问几时死的,桂太太道:“四更天咽的气,请大夫乱着救也没救回来。” 老太太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歪声丧气地叹,“她病得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二三年了。我先还想,她未必撑得过今年去,你看去年春天她打发二奶奶出阁就是强撑的精神。二三年了,能撑下来也属实不易。” 桂太太也病了几年,总觉这话含着些暗示,是不是觉得她也该早点死?她没再说话,将眼调到戏台子上去,拚命捺住一阵咳嗽,然而也有一两声冒出来,她忙拈着帕子掩住。 老太太在上席瞟她一眼,又笑着和亲戚家的几位老太太说起话来。 用过酒席,戏还未散,亲家过世,他们家还在这里热闹,到底有些不好,老太太想着,便打发池镜换了素服过去,“你也不爱看戏,和凤家又好,你先去,夜里再回来。明日我和你太太她们打点好东西再过去。” 比及日薄崦嵫,池镜穿着素服赶到凤家,还未走到灵前,就给那凤二在园中碰见。凤二二话没说,捏起拳头一下就朝他挥来。池镜朝旁边闪身让开,冷着脸睇他,“你还没打够?真当我是怕了你?” 凤二一看周遭无人,也不顾忌,揪住他的襟口道:“你竟还敢到我家来!你们奸夫淫妇气死了我娘还不足,难道还要来气死我大哥!” 池镜心神颤动间,一把拽下他的腕子,咬得腮角一硬,“你凭什么说你娘是给我们气死的?” 凤二咬紧牙关,“我娘前头还好好的,就是昨日给你们一闹,才气死过去。池镜,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我们凤家哪里对不住你?你小时候到我家来,我娘哪回不是好茶好饭招待你,当你是自家的儿孙一样疼?我大哥还救过你的命,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的?!” 说话又捏住拳头要打,这回池镜没让,倏地攥起拳头,反将他一拳砸翻在地,又冲着地上笑了笑。然而面上再狂,心里却是认同了他的话,要不是也不会发怒。 可有什么办法,许多事不是他能预料到的,就像他从没料到会遇见玉漏,也没料到如今这罪魁祸首只剩了他。 他仍往灵前去,天上已有个月亮毛了边的影,白白的一圈,混在金红的残阳里,头上乱飞着蜻蜓,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地上仓惶地打着转。大节下,到处是急管繁弦,也有欢喜的,也有哀恸的,锵锵地响成一片,都不与他相干。他在这急促而苍茫的声音里仿佛听见玉漏在呜呜咽咽地哭,想到那眼泪也不与他相干,就觉得是从燕太太那只大圆角柜里又爬出来一回,又死了一回。 第51章 永攀登(o五) 凤家的事玉漏半点风没听见,自然也没人来告诉她。晚上是在四叔四婶家里赏月吃饭,几位叔伯也都带着家眷来同聚,玉漏夹在几个未出阁的堂姊妹当中,比做了寡妇回娘家的女人还显得局促。 三堂妹才定了亲,下月就出门子,脸上不知是羞涩还是抹的胭脂,总是红彤彤的透着点土气和喜气,一双眼睛在桌上瞄来瞄去,生怕别人说着说着取笑到她的样子。 妇人们坐一桌上,四婶放心地说:“这丫头要出阁了,一下出落得容光焕发的。” 三堂妹咬着箸儿扭两下肩,“哎呀四婶,不要说了嚜。”又不像是讨厌的样子。 后来便说起另外两位堂妹议亲的事,每逢这样的话,总是不问秋五太太的,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是明媒 正娶。不过几位婶娘心里虽鄙夷,面上敷衍秋五太太却敷衍得卖力,因为虽不光彩,他们家的姑娘却都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今连连秀才也到衙门做事去了,更得巴结。 玉漏听不惯她们那些违心话,匆匆吃完饭,避到院中来赏月。那月亮在枇杷树的叶罅间,一片一片的,像灵幡底下长坠的纸流苏,风吹起来时也是簌簌的。 那桌上谈论起梨娘的死,总是“痨病痨病”挂在嘴边。忽然听见秋五太太向院中招呼了一声,“三丫头!你听见没有,你三婶说那痨病是要过人的,她才死,家里头还不干净,你明日可不许再往他们家去了!” 玉漏权当没听见,在那小杌凳上坐下来,烛光从门内透出来,轻轻盖在她背上。不许她去,兴许人家还不想她去呢,又帮衬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洗洗涮涮。以为西坡看见她就是种安慰么?从他今日的举动看,根本是她想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死了,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悲痛?也许不会,像她从凤家走的时候,也未见凤翔有几分伤心。 这么些年了,她从这些男人身边一次次走开,总是她先走开,可谁先走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见得记性会比她好,还不是转头就忘了她是谁。她向来的相信就没错,没有一份感情是能恒久的,唯有金银永不败。她披着一身烛光与月光,像是把金银披在身上,也还是觉得身上凉。 此夜之后,池镜没来接,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益发做东请客的人户多,也许是给这些应酬绊住了脚。 也或者,是他觉得已完全得到了她,再没必要热络了。男人都是这样,玉漏早就想到了这点,未尝没有一点后悔那夜的妥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不全是抱着“要给他点甜头”的念头,不知怎的,有些觉得池镜在那个黄昏闯到凤家去,将她从凤翔身边带走,是在一个难堪的时刻救出了她。明白凤翔不爱她,还是有点难堪。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有些依恋上救她的人。 不过玉漏脑子清醒得快,又耐住性子等了几天,池镜仍没来,倒也不慌,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不得假装有了身孕,吓得他就范。不过那是下策,她左思右想,总算给她想出个上策来。 这日走到王家去,他们家昨日送了殡,院子里灵棚已拆,亲友们不再来了。铺子兑出去,如今院里也再没那些死肉挂着,太阳放肆地照在地上,显得空旷寂静。玉漏在正屋里找见西坡,他正喂他儿子吃饭,口里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吃完饭再玩。” 东坡坐在根矮凳上,手里摆弄着个棕叶编的蚂蚱,不看他,也不张嘴。他落了条膝盖在地上,把汤匙凑在他嘴边,格外耐心的样子。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见玉漏有点惊诧,“三姑娘有事?” 玉漏捉裙进来,没看见他爹娘在家,因问:“老爹老娘哪里去了?” 西坡立起身,“到亲戚家去还东西去了。” 前面办丧事,许多家伙都是借来的。玉漏听见他爹娘不在家,放心地在八仙桌前坐下,“我是有点为难的事想找你商议。” 西坡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搁住碗坐在对过。他已剃干净了胡子,人还是瘦,不过比先前那几天精神了些。想必是葬了梨娘,觉得万事了断,已打算重新振作。 玉漏一颗心也有点微微奋发的意思,望着他,把两手摆到桌面上,相互抠着笑了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什么事?”西坡看她一会,安慰地笑了,“你尽管说,能帮我的一定帮。” “你能帮的。”玉漏很笃定,一双眼炯炯地照在他面上,似乎带着一份希冀。 西坡拿眼询问她,她镇定神思,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能不能娶我?”其实不必这样说,这样说吓人,可她忽然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果然西坡楞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他眼睛迟疑地晃动着,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还是热孝,听见这种话自然是会吓到的,但她竟期待从他眼中能看见惊喜的颜色。 因为没看到,很有些尴尬,便垂着脸笑了笑,“瞧你吓得,是假的,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做出戏给人看,不是真娶。”末了又添一句,“谁真要嫁你?” 西坡把眼低在桌上,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笑着摇一摇,“真是抱歉,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 这回倒是玉漏惊讶,她慢慢敛了笑意,“是假的,就是做戏给人看,除了你家里和我家里的人,旁人不会晓得。” 西坡笑道:“我刚没了妻房,立刻就要续弦,谁轻易肯信?” “刚死了老婆就续弦的也多,谁还真去计较?何况也不是立刻,我们先说是定亲,娶亲是两个月后的事。你儿子小,要急着讨个媳妇照管他,这也没什么可疑的。” 西坡渐渐笑得僵,眼睛在她脸上几沉几浮,还是摇头,“我看不大好,于你的名节也没益处。哪有拿这种事玩笑的,又不是台子上唱戏。” 玉漏一个指甲掐进另一个指甲里,痛也不觉得。以为他还和先前一样,什么忙都肯帮。难道他是怕对不住梨娘?可这不过是做戏,又不是真的。还是正因为是做戏,所以他才不答应? 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立起身向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叫你白帮忙,我给你钱。你把铺子兑出去,为梨娘瞧病发送,想来已经山穷水尽了,难道一家人从此不过了?”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后怕,既怕他不答应,又怕他答应。 好在他没作声,好在他没作声。她猜不到他的心如今到底是怎样,还可以仍旧保留一点遐想。 谁知傍晚西坡又找上门来了,碰上连秀才在院中乘凉,一见西坡站在院门前,立时起身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而后自回屋去了,交由秋五太太去迎待。 秋五太太自是懒得迎待,把那竹几上的茶也往厨房里收,“你有事?” 西坡立在门口,没好进来,“想找三姑娘问句话。” 秋五太太搁了茶壶出来,上下照他一眼,很提防的样子,“找我们三丫头什么事?” 西坡咽住未答,待要告辞出去,见玉漏打了正屋帘子出来。秋五太太益发警觉起来,朝玉漏横去眼。玉漏看见也没理会,仍向西坡走来,“我们外头说。” 秋五太太险些没气得跳起来,待要张口,玉漏回首瞥她一眼,“邻里间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 两个人走到巷中,玉漏一想她娘少不得要偷听,便扯着西坡稍走远些。不知走到谁家的院墙底下,两个影子近近的扑在墙上的斜阳里,然而人和人还是隔着些距离。 “你是要做戏给谁看?” 玉漏眼角的余光还在瞟墙上的影子,倏地听见他问,心下一片凄然。他这是答应的意思,午晌分明还不肯,这会又变了主意,是不是因为钱? “池三爷。”她微微笑道:“你见过的。” 西坡已有预料,听见是他,余下的也都猜到了。她一向就很聪明,胆子也大,做起事里从不顾什么世俗常理。或许别人不知道她,但他是清楚的。 “我陪你做戏,他就肯信?” “别人他或许不信,是你的话,他会信的。” 玉漏说完,自己低下头,嘴角弯得发僵。要真和西坡做起戏来,恐怕连她自己也会信,何况池镜是个聪明人,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也有风险,万一池镜真信了,一气之下什么都算了,又当如何? 也许真到下不来台的时候,西坡会帮她把戏唱完,他人一向很好。她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上策。不过此刻提早算到后头的事,并不见几分高兴。西坡是为钱才肯的,一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 “你等我下。”及至门前,玉漏折身进去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偷么塞给他,都是 逃玉奴 第50节 在池家攒下的。 她想这下可以放心了,收了银子不怕他临阵变卦。但这放心,竟有心死了似的安定。她阖上院门,仿佛忘了走,就向着门站住没动。 隔了会,秋五太太上前来打探,“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好商议的?” 玉漏又楞了会才回神,“我请他帮个忙。” “什么忙?” 玉漏不耐烦,“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又不与您相干。” 秋五太太就怕西坡媳妇这一死,他们两个趁机瓜葛起来,原本从前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她做娘的难道会看不出来?她因不放心,朝那院墙上飞一眼,“到底什么事?他又肯帮你?” 玉漏一脸惨然地笑一下,“人家不是白帮忙,收了钱的。” 秋五太太听见是银钱交易,倒放心下来,双手在围布上蹭了蹭,倏又警觉起来,“多少钱?” 玉漏再懒得理她,疲乏地往屋里走。刚拐到楼梯口,就听见她爹喊她,只得折身进了那卧房。连秀才黯黯的轮廓嵌书案后头你椅上,紧扣着眉,“你们凤家太太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也是上晌在衙门里听说的,回来欲问玉漏,却见她没事人一般。他当她是故意隐瞒,不知她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因此也没急着问,非要在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瞧了这半日也不见异样,好像玉漏真不知道。这倒奇怪了,她是凤家的人,即便她是前脚回来,凤太太后脚死的,凤家也应当有人来告诉一声,怎么这几日也没见人来? 到底是他当爹的捺不住了,才问起,“怎么凤家也没人来说一声?我听说你们大爷一早就回南京来了。” 玉漏知道此事瞒得过她娘,却瞒不过她爹,只得如实说来:“我已不在凤家了。” 连秀才先一惊,而后靠在椅背上思忖了半日。因见玉漏面上并无半点哀愁的神色,便想她心理必定有了别的主意。他这三个女儿,就玉湘与玉漏最有智谋,玉漏会藏事,又比玉湘厉害一层。 “这又是几时的事?” 玉漏把干燥的嘴唇抿一抿,“就是中秋前日的事,我回家来也是为这个。” 连秀才把手搁在案上,隔会两个指头敲了敲,“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漏仰起脸来,噙起一丝笑意,“我到池家去了,这回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当差。” 哪个池家?连秀才当下脑筋连转了几个弯,仍有些不可置信,“是长阳侯池家?内阁兵部侍郎池大人家?” 玉漏点了下头。连秀才不禁拔座而起,踅出案里,将他这女儿由上到下细瞅了几番,不得不刮目相看,“几时去的?” “好几个月前的事,因初去时还未站住脚,怕爹娘跟着忧心,就没告诉。” 连秀才慢慢笑出声来,重重点了两回头,“好、好!你到底比你大姐还有出息,不枉我教导你最用心。不论在他们家做什么,好好干,伶俐些,不会吃亏的。” 玉漏点头答应,又听了连秀才好一番谆谆教诲,适才往楼上去,在妆台坐下,不由自主地撑起那支摘窗,向底下王家那院里望去。 院里黑魆魆的,王老夫妇还未归家,儿子在床上睡得沉,西坡的手还拍着他,一下一下的,慢慢拍得自己的思绪也惝恍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最后又答应要帮玉漏唱这出荒诞的戏。要是真的,他断不会答应,对不住梨娘也对不住自己。 正因为是假的,倒没什么妨碍。只有一点,他知道,不收下她的钱,这忙就帮得不清不楚。至于什么样的情分要帮这样的忙,他没去细想,好像帮她帮成了习惯。 如此说定,隔几日玉漏自行回了池家,进门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老太太在歇中觉,便往屋里搁了东西。还未坐定,就听见络娴打发人来请。到那屋里一瞧,贺台不在家,只络娴一人穿得一身素净坐在榻上,形容憔悴,面色淹淡,像是在发呆。 听见动静她才把呆滞的眼睛转过来,目光在玉漏脸上晃荡几回,没等玉漏开口,便立起来一巴掌掴在玉漏面上。 只听“啪”一声,打得玉漏五内火动,待要发作,却见络娴眼圈蓦地红了,下巴细碎颤着,一副要骂人又骂不出的样子。玉漏立时猜着了,一定是她回家给凤太太送殡,听说了她和池镜的事。玉漏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总算她是知道了。 络娴见她渐渐垂下头去,反而一笑,“看来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了? ” 玉漏缄默片刻,干脆抬起头来,一派从容,“你打我,无非是觉得我对不住你们凤家。” “原来你还知道啊?” 玉漏咽了下喉头,微笑起来,“我倒有点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住凤家?自到了你们凤家,该做的差事我一件也没落下,针黹缝补,端茶递水,伺候太太,伺候大爷,伺候大奶奶,分内的事我哪一桩没做好?就是跟你到了池家来,我也是尽心尽责替你出谋划策讨老太太高兴。不论是银钱吃穿,我从未白占你们凤家半点。” 络娴眼泪一落,冷笑道:“你只把银钱算了个清楚,情分就不算了?我母亲待你不好?我大哥又有哪里对不住你?还有你快病死的时候,是谁带你你到了这里来给你请大夫医治?你都忘了?” “我没忘。”玉漏顿了顿,“该还的我自认我都还清了。倘或你们施我之恩,指望我舍身相报的话,那是没可能的事情。我和你们一样,就只一条命,只在这世上活一回,我没道理要为谁放着自己的路不走。” “你为走你的路,就害死我娘?” 玉漏全然敛了笑意,“我从没害过你家什么人,你非要把太太的死怪在我头上,那我说得再多,你也只会以为我是狡辩。” 络娴斜着眼睇她半晌,笑着摇头,“原来你是这么个寡恩薄义的人——” 玉漏没反驳,看着她慢慢扶住炕桌坐回榻上去。两厢这回算是恩断义绝,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反倒早了结早好。她等了一会,方问:“二奶奶还有没有旁的事吩咐?若没有,我就先去了,还要到老太太跟前请安。” 络娴忽然抬起双愤恨的眼睛,“你就不怕我把你和小叔的事告诉老太太?” 玉漏沉默了一会,冷静笑道:“说出来你也没好处,老太太不见得领你这个情,也伤了凤家与凤大爷的体面。凤大爷如今在官场上做着官,你总不想他成为那些老爷大人们口中的笑谈。”说着,愈发不惧不怕地近前去给络娴倒了杯茶,“我算个什么?不必要为了报复我,倒弄得自家脸上无光,那是意气用事。” 络娴叫她说得几度咽气,无可奈何,只待人一走,一横胳膊将那盅茶扫在了地上。可巧赶上贺台家来,一看地上的碎瓷片,就猜她是生气,便走来问缘故。 络娴说了原委,贺台倒笑着劝她,“这丫头说得不错,真闹出来给老太太知道,无非是赶她出府,又不能私下打死她,你反而要惹人笑话。何况她聪明伶俐,老太太未必会舍得赶她走,保不齐等三弟成了亲,还要许给他做二房,你倒称了心他们的心了。” 络娴一听,气得把脚一跺,“你还帮着他们说话!” 贺台弯下腰去将她脚边的碎瓷片拾起来,“我不是帮他们说话,我是想事已至此,不如你就卖她个人情,让她继续留在老太太跟前,兴许往后还能帮着咱们说话办事不是?横竖她再怎么样,也成不了池家三奶奶,怕什么?” 络娴想想也有道理,先时老太太屋里有个毓秀时常帮着翠华说一两句,果然就比她受老太太器重。往后若有个玉漏 也暗中向着她说话,未必不是好事。 想定片刻,仍将绣鞋连跺两下,“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贺台自旁边坐下来,揽住她笑,“我知道你有气,可有气也只好暂且忍耐下来,等将来咱们当了家,老太太归了西,你想怎样还不是随你说了算?” 这些话多半还是池镜告诉贺台听的,贺台想池镜做出这丑事,自然是怕老太太知道,所以急着劝他夫妇。不过话却有些在理,没得为和个丫头怄气弄得鸡犬不宁,不如不提此事,如了他们的意,还能趁势捏住他们个把柄,往后在老太太跟前,也有个替他们说话的人。 哪想到池镜不过是缓兵之计,想着先把事情摁住不提,以免老太太知道他与玉漏事先钻穴逾隙,将来反倒不好办。 至于这份对“将来”盘算,池镜总觉得是被逼就范似的,心下很不甘。但又更不甘眼睁睁望着玉漏将来有在蛇皮巷安身立命的可能,谁说得清呢,那王西坡毕竟死了老婆,也保不住玉漏那份贪慕虚荣某天也有个幡然醒悟的时候。 他知道和她即便将来真有天结为夫妻,大概也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可总算他身上还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一想这点,他简直有些恨她了。 出于报复的目的,他半句没对玉漏说起有娶她为妻的打算,次日使金宝把人叫过来,面上也是淡淡的,没有嘘寒问暖,只说了凤家那头的事。 “你在家的时候,凤太太病故了。” 二人骤然一见,玉漏见他已没了先时那份亲热,心下便想,果然他是吃了饭抹了嘴就不认账,亏得她留着后招。 她坐在凳上,向罩屏外瞥一眼,不见有人,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我爹在家和我说了。” 池镜坐在对过榻上笑一声,“噢,对,我险些忘了,你爹如今在衙门里做事,官宦人家的事情他想必都能打听到一些。” 听他这口气很有些嘲讽的意味,玉漏本没想替她爹辩解,这时也咕哝着辩解了两句,“不是我爹有意打听的,衙门里原就是这样,谁家有事一下就传开了。” “他不打听着,怎么好掂度安□□们姊妹几个?”池镜向后靠去,眼在阳光里眯起来,显得几分靡颓的样子,“你家的事不与我相干,我只问你,凤家认定是你和我气死了凤太太,你昨日回来二嫂就没拿你去问几句?” “问了,她说要告诉老太太。”玉漏也吓他。 池镜仍旧一脸从容,“她不会,不过是口里的气话,二哥晓得劝她。” 说着说着,倒像是在宽慰她,他立刻把脸色转得更淡了些,“叫你来就是告诉你,别给她吓唬几句,就自慌了阵脚。” 玉漏点点头,眼中漏出缕哀怨的光,“单为这个,就没别的事了?” 池镜歪着眼,有些想笑,她还不知道她自己漏了底细,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做戏呢! 第52章 永攀登(o六) 玉漏想着,对池镜这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应当要表示出一份合宜的哀愁,所以始终半垂着脸坐在那里,颇有几分饮泣忍泪的意态。 恰好池镜问:“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事找你?” 他的眼没在看她,扭头在窗纱上斜着,好像盯着外面怕有人进来,说话漫不经心,“你打量着有船上那一回往后就是顺理成章了?可别对我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我这人可没那份良心。”言讫转过来对玉漏笑笑。 玉漏倒是没料到他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惊诧了须臾,那双瞪圆了的眼睛往下一垂,滚出滴泪,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 池镜两条膝盖都屈支在榻上,一条手腕搭在上头,指端空捻着什么,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可真等她踅出罩屏外,他又忽然坐不住,遽然跳下榻,两步赶上又将她拽回来,揿在圆案上,“忙什么?好容易这会没人,就要走?” 说话便撩她的裙子,手伸进里头扯她的裤带。玉漏折腰倒在案上,眼里还有泪未干,惊恐地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是明知故问。”池镜简厄明了地说了这句便倾下身。她挣得厉害,他不得不将她两个手腕一并扼在她头顶,恼她裤带扎得紧,又拿出手往她衣襟里钻。 玉漏只觉心要给他捏出来了,瞟见那窗纱上橙红的黄昏,只怕随时有人影晃到上头去,这紧张是过分的刺激。她挣扎得越厉害,也越是刺激着池镜,他捏她捏得更使力了,从这块肉捏到那块肉上去,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没有多余的手,只好嘴巴去咬。他在这事上有些暴戾,玉漏很怕出声给人听见,拚命咬紧了牙关。 他是疯了,她可不能由着他疯,终于抽出只手来扇了他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不过那声音还是在这岑寂的傍晚显得突兀。 池镜疑心耳朵给她打坏了,耳鸣得厉害,漫天全是嗡嗡的衰蝉。他丢开手退后一步,看见她眼泪糊了一脸躺在那桌上,衣襟袒裼着露出里头丰腴的肉,忽然觉得懊悔,但仍是侧过身去不看她。 玉漏也有点意外,赶忙起身,把衣裙理好。幸而没人进来,由罩屏镂空的雕花望出去,可以看见金宝在廊头低着脖子坐着做针线,像是有意在给他们望风。 她平息了慌张,朝池镜侧脸上望去,觉得他冷漠得异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反覆无常,谁知他又是搭错了哪根筋? 这也好,有这一出,她和西坡定亲的事更能显得顺理成章了,是他先不要她的,难道还不许她“嫁别人”? 不过当下她摁住没提,不能由她告诉他,那有同他赌气的嫌疑。都盘算好了,这风得由别人吹进他耳朵里,他才会相信即便她是有赌气的成分,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嗓子里仍有轻微的啜泣,“你放心——” 话音未断,便遭池镜截断,“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如此善解人意,难道还会使我为难么?” 他听她那些“为他着想”的话早听得发烦了,乜笑着朝榻上走,“其实那回事也没什么了不得,做了就做了,你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姐,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玉漏还在筹谋该怎样答他这话,谁知他又在榻上瘫坐下来,睇着她冷笑一声,“你千万别过几日来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上回可是弄在外头的。” 玉漏心道,亏得没用这样拙劣的借口。她好似伤心欲绝地盯着他看一会,没话可说后,凄然地往外走。及至廊庑底下,金宝瞅她脸色不对,正要搭话,不想玉漏又陡然折身进去了。 想想实在气不过,玉漏又快步冲进暖阁内,趁池镜还在榻上错愕,弯下腰照着他右脸上又狠狠扇了一巴掌,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打完捉裙就跑。 这下池镜觉得连右耳好像也给她打坏了,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还未静下来,见金宝一面张头探脑地走进来,一面兴奋地问:“你怎么对不住她了?她做什么打你?” 池镜恨得直磨牙,“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她先对不住我?” 金宝直起腰杆瞥一眼,“好没道理的话,要是她对不住你,还能打你?”说着便幸灾乐祸地笑了,“你这个人也欠个女人收拾你一顿,谁叫你往往日轻浮浪荡东引西逗的,这回可是碰见个硬茬子了吧?” 池镜半晌无话,抬头见她还立在跟前,没好气道:“去给我倒盅冷萃的茶来。” 金宝端着绣绷子一转身,钻出去了,“等丁香来吧,我这一日都要累乏死了,还只管支使我——” 池镜不由得想,他这人真是贱,女人专爱待他坏的,丫头也偏喜待他差的。百般没奈何,只得自己往耳房里提了茶来,觉得脸上还是火烧燎火燎的疼着,那火直燎到心里头去,叫人气不平,心不顺,丢下又不舍得,握在手里又咬人。 不过要驯服一个人,好歹得先 将这人困起来,免得连个驯服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想到能锁住玉漏的东西,无非是婚姻这把枷,只要她人是他的人,不信她的心有一天不归顺。 因此在屋里怄了一日的气,次日傍晚吃过晚饭,便特地起来找了身衣裳换上,走到花萼居那头去。 如今于家母女早不在这头住了,花萼居又闲置心下来,先时这里伺候的下人都调去了别处,这头更显得僻静了些。只隔壁那秋荷院倒有点响动,笃笃笃的木鱼,不紧不慢的,像日暮底下清静悠远的水声。 逃玉奴 第51节 这厢进去,木鱼恰好止住了,看见他姑妈正背身在屋里给菩萨进香,穿一件蟹壳青长衫,苍色罗裙,头戴青纱妙常冠。回过身来,却是一张清艳白净的脸,一丝皱纹不见,简直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看见他立在外头一片夕阳里,碧鸳走到门上来,揽起袖朝他招招手,“这孩子,在那里晒着做什么?这会还热呢,还不快进来。” 池镜闻声进屋,笑道:“看见姑妈在拜佛,没敢惊扰,就在外头站了会。” 碧鸳身边只有个小丫头伺候,那丫头自去倒茶,池镜跟着踅进罩屏,在里头榻上坐。对面墙上供着张观音像,有一片斜阳蒙在观音的裙上。底下长条案上供着一瓯果品,一只香炉,那烟四散,满屋里一股清清淡淡的沉香。 “你站在那太阳底下,晃眼一看,真像你父亲。”碧鸳面上温柔恬静地笑着,手上捻着多宝串,拨得嗑哧嗑哧的,像有老鼠啃着什么东西。 从来只有她这样说,池镜又不是二老爷亲生的,哪里会像?不过是气度上有些贴近,自幼多半时候跟着二老爷在北京过的缘故。 碧鸳想起来问:“你父亲近来有信没有?我问芦笙那丫头,她说没有。” 池镜笑道:“真是没有,想必朝廷近来事忙。” 碧鸳笑着点头,看见丫头端茶进来,不由得皱一下眉,“镜儿不喜欢这雀舌茶,前日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普洱你给沏一碗来,还有那杏干你也拿些来。” 池镜趁丫头下去,起身端正地向她打拱行礼,“我有件事特地来求姑妈,还望姑妈成全。” 碧鸳稍有诧异,而后障袖笑了下,“你有什么事情求得着我的,你一向是个不麻烦人的孩子,又不像你大哥,花起钱来心头没数,上月才在我这里讨了十两银子去。难不成你也学他似的,来跟我讨银子花?” “姑妈一个人过,我不说捧着银子来孝敬您,哪里还有这个脸来要您的钱花?”池镜说完,拖了根凳子在她跟前近近地坐下,“不敢瞒骗姑妈,是为我的婚姻之事。” 碧鸳笑着转眼睛,“这倒是稀奇事,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从来不闻不问,前些时候隔壁住的那位素琼小姐为你掉了多少眼泪你也不理,这会又急起来了?” 池镜故意小孩子似的去扯一下她的袖口,“那是我不喜欢她,所以才懒得理会。当下我看中了一位姑娘,说给老太太听,只怕她老人家不答应,只好来求姑妈帮忙。” 说到此节,那丫头又进来了,碧鸳端直了腰又打发她,“你把我昨日才抄好的那本经给老太太送去。” 待那丫头出去,便扭过张冷清的脸来向池镜道:“老太太都不答应的事,求我管什么用?我看你还是趁早别对我开口,我清清静静的不好,何苦掺和你们家的事?” 碧鸳虽早从郑国公家搬回娘家来住,却从未和那家斩断关系,人家这些年也不肯写休书,她按理还是郑家的媳妇。池镜晓得她绝没有再回去的可能,因此拉着道:“姑妈怎么说起这些外道话来了,您永远是这家里的人,我也永远是姑妈的亲侄儿,难道就放任我不管了?您老人家自来是最疼我的,怎么这回有正经事求您,您反倒不答应?” “我疼你你也不见得领我的情,瞧这几年,可常见你到我跟前来?倒是芦笙那丫头来得勤些。你这个人,越大越没良心,小时候我待你的好,都忘在脑后了。”说着在他额上一戳,“这点倒是跟你父亲一个样。” 池镜往后一仰,仍是笑,“我父亲别的都不理会,唯独放不下老太太跟您,从前哪次我回南京,他不是嘱咐我到家先给老太太和姑妈请安?回北京去也只问老太太身子如何,姑妈身子如何,旁人一句不问。” 碧鸳听后笑起来,嗔他一眼,“你这孩子就是嘴巴会哄人——好吧,说给姑妈听听,是哪家的小姐啊?” 池镜端正了笑道:“姑妈也常见的。” “连我也常见?这又奇了,我成日只在我这秋荷院里吃斋念佛,不是大节下我也不去凑你们那个热闹,会常见谁家的小姐?” “就是那连家的小姐。” 碧鸳在记忆里搜罗一遍,硬是没想起来,“哪个连家?是北京的还是南京的?” “怎么不常见呢?他们家的三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当差么?” 碧鸳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老太太跟前是有个姓连的丫头,往这里送东西来过两回,话不多,沉默寡语里倒透着股很有眼力的机灵。听老太太提起过,她父亲如今在衙门里当差,对外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位“小姐”。 可也听说过,她原是凤家的丫头,是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因此收了笑脸,蹙眉道:“你绕着圈子哄我呢,什么小姐,就是个不清不白的丫头。怪不得怕老太太不答应,你这是说笑呢。” 池镜也敛了大半笑脸,端得认真,“不是说笑,谁敢来姑妈跟前说笑?我是讲真的,我不看她从前,也不看她什么家世门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不看,只看中她那个人。” 碧鸳仿佛给他说得受了惊,一时缄默下去,忖度了半日,抬头叹了声,“你这事啊,难办。” 池镜料到她是答应,又笑,“正因为难办才来求姑妈,满府里老太太说一不二,她的话没人敢驳,就只有姑妈敢和她老人家说理。谁叫姑妈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呢,她只肯真心听您的劝。” 碧鸳乜他一眼,想想又低下声问:“那个玉漏姑娘就这么得你的心?连她曾是人家的人你也不理会?” “从前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往后是我池家的人,还理会那些做什么?” “她是个丫头,你是侯门公子,门第如此悬殊,也没所谓?” 池镜低下头一笑,“要是侄儿将来入仕做了官,还要依仗岳父家中才能得势,也算侄儿无能,连我父亲也无能。我知道姑妈长修佛法,一向看众生皆平等,从不理什么家世门第,跟俗世之人不一样,也是这个缘故才敢来向姑妈讨情。” 碧鸳笑着拿多宝串打他一下,“连你父亲也说起来了,该打!” 盘问来盘问去,终于松了口,“我且不能帮你这个忙,回头得空时你先把那姑娘领到我这里来,待我和她说过几句话之后我再看该不该帮。还有,先写信去问问你父亲的意思,倘或他不答应,我也断不能帮你。” “嗳,我明日就给我父亲去信。”池镜拔座起来,连作两个揖方告辞出去。 走到园中,天已黑下来,不想竟迎面碰见玉漏打着灯笼从那假山上走下来,像是往哪里去传话。 常说冤家路窄,这就是了,玉漏走下来一看是他,忙把身子让过去,没敢瞅他,唯恐他还记着昨日那两个耳光。 池镜忘是忘不了,不过后来也暗悔是自己行动有错在先,怎好和她计较?因此不理论此事,只当做没瞧见她这个人,板着面孔走过去。 自打这一回,玉漏掐指算准是决裂了,也没去理他,自然他也没理她。一连两日他晨起到老太太这边来请安,两个人皆没搭话。玉漏暗里想,他当便宜是那么好占的?越是不要钱的越贵,将来势必要给他明白这个道理!连他日后入仕做官那点俸禄她都盘算好要 搜罗进自己荷包,发狠一定要将他榨干榨净。 “这都进九月了还是这样热,吃什么都腻腻的没胃口,花那么些银子弄这些鱼肉来,倒是浪费。”老太太在嘀咕。 赶上这时候吃午饭,两个媳妇担着个大提篮盒进来,玉漏忙去那边暖阁摆饭。毓秀将老太太由榻上搀起来,老太太个头矮,脚落在地上像跳一下,颇有些小孩子的滑稽。 毓秀在旁笑道:“今日叫他们做了一道素拌新鲜瓜茄,没放油,多放几滴醋,吃了清爽开胃。” 谁知老太太还是吃两口就不吃了,挪到屏风前的榻上去吃茶,向左右招手,“你们去吃吧。” 桌上五六道菜,毓秀玉漏并丁柔几个都坐下来,一壁安安静静吃饭,一壁听老太太念叨厨房近来的开销,“近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各房里都不大吃荤腥,按说这大鱼大肉的吃得少,开销应当就少些,怎么这两月厨房的开销反比前两月还多出来?” 各房的主子加起来还不及下人的一个零头,主子们虽不吃,架不住底下人的胃口好,这也罢了,自然还有厨房里私拿私运的。不过老太太没叫人往厨房里细查,就是提个醒的意思。 毓秀搁下碗笑道:“上月中秋嚜,自然开销大。” 老太太举着茶碗盖子摇手,“中秋的开销不算里头,还是大。” 因玉漏来了,毓秀自己再懒得去多积仇怨,便说:“中秋不算,前两月虽然鱼肉吃得少,可各房里都添了消暑的甜汤,开销自然就上去了一点。又有小丫头们正经吃饭时吃不下,饿起来往厨房里要点心,冰酥,牛乳,瓜果这些凉快的吃,厨房里自然就要多预备点这些东西。说是说丫头们要另吃什么,都拿钱自添,可底下人情徇私,混得熟了,厨房里的人自然乐得拿官中的东西做人情。下晌玉漏去一趟,戒叱他们几句,大约能好两个月。” 老太太听完端起茶来呷一口,方才点头,神情有些勉强。后来又问到玉漏身上,“为凤家太太治丧的时节,怎么我们往凤家去,又没见着你?” 玉漏那时候不在凤家,没想到那人来人往的老太太还能留意到她。不过想来她老人家那时忙着和各家的太太奶奶应酬,不及问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我不在凤家了。” 老太太诧异地搁下茶,“为什么又不在他们家了?” 玉漏捧着碗扭头微笑,“太太过世,大爷因想着要守孝,他人又常在江阴不得在家,就许我出来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她们没孩子的小妾就和一般的丫头一样,谁家都是说放就放。 毓秀听后笑着瞅她一眼,又向老太太望去,“那倒便宜了,从此就只管安心在咱们这里伺候,日后由老太太亲自挑拣个好人许给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比在凤家差什么。” 老太太像也是这打算,笑着点头,“是这话。我的眼光倒好哩!做过的媒没有过得不和顺的,你信不信我啊?” 玉漏却有些作难的神情,“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见识又广,眼光自是比我们看得长远。只是我爹娘像是已替我打算好了一户人家。也不大清楚,他们还未讲明,我也不好问。” 老太太收起几分笑颜,歪正了身子,慢慢点着头,“这也对,做爹娘的自是该提早打算。啧,可依我看,急不得。你改日回家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话,回来告诉我,要是他们还没定下来,你就告诉他们,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替你拣的人,不会比他们拣的差,别瞧着我们府里头这些奴才,在外头比那些小官小吏还体面呢。” 卢家就是个例子,玉漏赧笑着答应,“等厨房的事情理顺了我就抽空回去问问他们。” 老太太听见她要料理厨房,心下很满意。毓秀有些事情上怕得罪人,总是得过且过,这一点不合她的心。旁的事情都能混,银钱上岂好混得,别看那一文两文的琐碎,加起来也是不少钱。不过从前她从来不说,只怕提起来人家背地里议论她小器,到底是小官家里出身。 她将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松懈地向玉漏睇去,“那些媳妇婆子都是老油混子了,真要当正经事去理,你就不怕得罪她们?” 玉漏忖一忖笑道:“我是小见识,就怕纵容那些吃的拿的,将来大家都往厨房里去钻,弄出多少亏空填不完。得罪她们我不怕,我是公事公办,就怕我年轻是个丫头,说了她们不听。” 老太太因算着厨房那灶上是翠华的势力,要弹压,自然是找络娴,便道:“这是你和二奶奶商议着办,二奶奶是主子,她们对她总有些忌惮。” 这倒好了,玉漏想着为凤家那头的事和络娴闹得如此僵,恐她气急了真来老太太跟前告她和池镜有私,正要许她些好处堵她的嘴。眼下这事情若是料理得当,把功劳记到络娴头上,络娴见她在老太太跟前办事,果然于她自己也有好处,往后自然就能放下此事不提。 于是下晌走到这边屋里来商议,贺台不在家,替大老爷往谁家拜寿去了,络娴刚歇中觉起来,神色还有些懒倦,歪在榻上懒得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上回说得那般振振有词,难道这时又想起来后怕了?” 玉漏愈发笃定她不会轻易说出去,因为她说这些话也是将屋里的丫头打发了出去才说的。屋里没旁人,玉漏便去替她倒茶,从容地和她笑着,“老太太打发我来给二奶奶传句话,嫌厨房上两月的开销太大了,叫我陪着二奶奶查一查,管一管。” 络娴不禁端正了身,疑心地睇她一眼,“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过问厨房的事?” “老太太心里自有一笔账,哪里不对就查哪里,这有什么奇怪的?”玉漏在对过拂裙坐下,“厨房一向是大奶奶的人管着,果然查出亏空,又能想出个法子治理,往后这一项少不得交你管着,这是好事,有什么可疑的?” 络娴瞥她一眼,心知是好事,可即便查出什么,叫她拿得出什么法子治理?就是撤换了人也还是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事多手杂,底下牵连着许多关系,徇私弄情又不单是里头,连外头也有不少,多年的宿弊了。 便做难道:“我有什么法,那些妈妈们当面答应得是,转背还不是一样。” 玉漏倒一脸松快自在,“齐家就和治国一样,哪里能指望着一朝一策就永不出乱子?乱子自然是不断的,要紧是根据这乱子立下新的规矩,往后就能好些。” 络娴仍是满面轻蔑的疑色,“听你这意思,你又肯帮我?” “老太太叫我来,自然是叫我帮你。” 络娴心下还是怨恨她,但前有贺台劝着,后又有她这一身机灵,叫她有恨也只好暂且往肚里咽,深吸一口气道:“你别想着帮了我,和我们凤家的恩怨就能了断。你给我记在心里,我娘是给你们气死的。” 玉漏沉默片刻,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已和老太太说了,大爷为守孝,将我从你们家打发出来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络娴一下将吃剩的半盅茶泼到她脸上去,“你还要我替你遮谎!” 尽管如此,玉漏也料到她会帮着圆她这谎的,因为她能帮络娴的,比络娴能帮她的地方多得多。 她揩干了脸,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二奶奶,咱们还是到厨房看看去吧,把事情办好了,比在这里和我干怄气强得多。” 第53章 永攀登(o七) 厨房里这时候正开始预备下晌的晚饭,有四位妈妈正在一张大桌上摘掐备菜,时辰尚早,皆是不疾不徐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桌上放着一缸冰镇鲜果,那冰化了一半,面上浮着些紫腾腾的鲜亮葡萄。 玉漏一进门便问:“还有别人呢?” 有个婆子站起来,正要笑脸迎待,又见后头络娴领着蓝田高妈妈紧跟着进来,心道不好,恐怕是来巡查的。因而不敢懈怠,忙哈着腰迎上来回,“都在外头查检送来的菜蔬鱼肉。” 果然由这屋后门出去,见院内堆着好些瓜果菜蔬鱼肉,几个婆子正蹲在 地上有说有笑地分拣着,瞥眼瞧见络娴她们进来,忙起来福身。 络娴扫一眼地上那些东西,因问:“怎么这个时辰送菜来?不都是早上送?” 管厨房的葛妈妈上前回道:“这两日给咱们家送菜的老周家里头有事,所以送得晚些,我想多年的交情了,难道家里有点事还不能体谅?也没耽搁,他下晌拉来一回,连明日早午的菜蔬都有了。” 那葛妈妈因是翠华的人,又欺络娴原是个娇娇小姐,不懂厨房里的行市 ,因此不慌不忙,脸上只管堆着笑,心里没半点惧怕。 络娴没拈出错,就向旁伸手,蓝田旋即把上月厨房里的细账交给她看。她翻几页认得的字也不多,又格外琐碎,只得交给玉漏。玉漏接了账本且不看,阖在手里走去看地上那堆东西,瓜果菜蔬有些打蔫就罢了,连木桶里的鱼还有几条翻着白肚在那里。倒是边上单有一小堆菜蔬鱼肉格外新鲜。 玉漏当下便心内有了数,那单出来的,自然是单给翠华他们屋里预备的,几个小筐小篓上还挂着“周”姓的牌子,那些大筐大篓上也挂着一样的牌子,可见这些又并不是她们现分拣出来,原是送来时就是这样分好了的,想来已是一贯的规矩了。 她绕着那些东西看一圈,抬头笑问:“葛妈妈,咱们家吃的不论鱼虾,猪羊,菜蔬,瓜果,都统是由老周家里送么?” 那葛妈妈看她虽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也办过几件得力的事,但她们一等的丫头,一样的娇惯,又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晓得些大项上的行情就罢了,这些油盐酱醋未必清楚,因此也不怕她查问,堆着笑点头,“是,都是叫他们家送,他们家有驴车,一日两车也就拉来了。” 玉漏点点头,“他们家原是做什么买卖的?” 葛妈妈稍一怔,笑道:“他们家就是做的这卖菜卖肉的勾当啊,铺子嚜隔得近,就是在咱们下头那条街上,家也住那里。” 逃玉奴 第52节 络娴听得不耐烦,横了玉漏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只问她账上的话就是了。” 玉漏走来附耳说几句,络娴便不理论了,退到阑干上坐下,只暗暗听着学着。只听玉漏又问:“既是卖鱼卖肉,怎的又卖起菜蔬瓜果来了?” 那葛妈妈一时被问住,思忖须臾待要张口答对,倒是玉漏先笑着替她说了,“想必是因他供着咱们府里的鱼肉,干脆就连菜蔬瓜果也交给他,他也便宜,咱们也便宜,是这个话不是?” 葛妈妈忙笑着点头,“正是呢。” “我看这话却有些没道理。”玉漏笑道:“妈妈想想,这老周家住城里,开的鱼肉铺子,我还没见这市面谁家既卖鱼肉又卖菜蔬瓜果的,一来这些东西太零碎,都张罗起来是不小的麻烦;二来卖不掉,丢的丢扔的扔折的本钱就多。我想老周的菜蔬瓜果也是由别人送的,人家送到他家,他再送到咱们家,转几道手,价钱一成添一成不算,这里头耗费的时辰就不少。菜蔬瓜果最讲究新鲜,转来转去的,到咱们口里,还有新鲜的吃么?又是这样的天气。” 那葛妈妈哑口须臾,近前一步道:“咱们家里人口多,各样菜蔬要得杂,那些人常是有了这个就没那个,有了那个就没这个,叫他们送,乱得很,也送不齐全。老周统共送来也便宜,咱们开的单子只交给他一个人,随他在外头自去办齐全,也省了咱们的事了。” 玉漏想着正是底下人多口味杂,才平白添了许多开销,干脆要趁这会整治了这宿弊,“咱们府上也有几百号人,这个要吃这样,那个要吃那样,都顾全了,厨房岂大乱了?妈妈心软耳软,由得他们张口要,这怎么行?依我看,不如定死了,一日时令的鱼肉几样,菜蔬几样,瓜果几样,有得吃就吃现成的,没得吃就自己使钱上外头买去。我来了这几个月,也常在各房主子奶奶们屋里走动,我看主子们的嘴倒不怎样挑,他们吃惯了的,不过偶然才想起来要个什么吃,这也不妨,到时候拿钱到街上另买便是。” 那葛妈妈因这事上于她无碍,倒无话可驳,答应道:“说得是,都由得底下人张嘴要还了得,我们也为难,索性定死了,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厨房里也清爽。” 不想玉漏又道:“你们掂度着看看素日各房主子常吃的不常吃的有哪些,只定下他们常吃的,每日轮换着使人送来。鱼肉不必多,放不得,每日有个两三样就成,辛苦你们,多钻研些样子做,吃着也新鲜。话说回来,你们是掌勺的厨娘,这也是你们分类的差事。鱼肉这一项嚜,还交给老周,价钱也还是先前的价钱,只是你们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们府里自有人抽空就来巡查,若再看见什么死鱼死虾的,我们就换一家,南京城做鱼肉买卖的人多得是。” 自然了,死的比活的便宜,做好了端上桌,还不都是一样,厨房里吃着这一项的亏空。玉漏也不点明,全怪到送货的人的头上,是保全这些人的脸面。 葛妈妈想着这也不怕,她嘴上说有人巡查,谁真得空常往这里来寻?因而也不慌,仍是点头答应。 谁知玉漏扭头向高妈妈道:“高妈妈,巡值原是你的差事,若是往后主子们吃着不新鲜的鱼肉吃坏了肠胃,不用说,肯定也要问你的不是。若是你底下先查出不对来,就撤下老周,再换谁家的鱼肉,就由你来定。” 高妈妈自然也乐得如此,向来外头送东西的商户们都肯给好处巴结,忙连声应承。 “至于菜蔬瓜果,单找那些自家有地种菜种瓜果的人家,也不必定死了只要谁送,一因这些时令的东西一天一个价,二是他们几亩薄地,未必常日供得起。所以人常换着,菜蔬也跟着常换花样,咱们也不必常吃着一家的亏。他们私下里比着,也不大敢轻易来糊弄。” 吩咐完这些,回头朝络娴福身,“二奶奶看这样子办妥不妥当?” 络娴全不懂这些鸡毛蒜皮的行市,只是听见定死了每日菜蔬的份例,觉得不错,省得底下那些人没个足惜只顾来厨房里乱混。便点点头,“这到是正经事,免得银子每日白使了许多,倒叫我们做主子的吃些烂的坏的。” 那葛妈妈脸听了半日脸色早有些不好看,又不得不提着笑脸应付,“瞧二奶奶说得,谁敢呐?” 蓝田在旁冷笑,“还说不敢?你瞧你筐里那些菜蔬,我们虽不懂行市,好赖总还看得出来。旁边那些好的,怕不是专给你们大奶奶屋里预备的吧?大奶奶真是了不得,吃得比老太太还精细——” 不待那葛妈妈分辨,络娴斜瞅蓝田一眼,走上前去细看了一回,也看出好坏来,“还真是如此,怪道厨房乱得这样子,大奶奶也从不理论,敢情她吃的是头一层,别人吃什么,她自然懒得管了。” 说着便吩咐要押了葛妈妈去打,玉漏在旁劝了两句劝不住,心想也好,也应当在这里煞煞这些婆子的威风,免得她们都欺主子年轻不懂,对上一味的蒙混。 不过正因她劝了两句,是络娴执意要打,这账自然是算在络娴头上。次日满府里便传遍了,络娴严治了厨房,打了人,定了例,狠耍了通威风。 老太太听见,暗想络娴和翠华惯来不和睦,要打人必定是她的主意,别的倒未见得是她的本事,她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会算那些分文账?多半还是玉漏的功劳。 不过冷眼看玉漏,她只在一旁不争不抢,都说是二奶奶的主意。这一点比她年轻时候强,她年轻时正是急着逞强出头才得罪了妯娌。因此益发看玉漏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 这日便催玉漏回去打听她爹娘的主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去问过他们,他们要是心里没主张,我就好来替你主张了,免得拖来拖去耽搁了你。” 这两日玉漏并络娴时常要过去厨房瞧瞧看看,今日由厨房回来,一并还提了几样小菜回来。玉漏一面在桌上摆饭,一面答应,“明日我就家去问问。”摆好碗碟,忙上来搀在老太太左边,“今日的午饭清淡些,不知老太太吃不吃得惯。” 老太太瞅她一眼,又扭头和毓秀笑,“这倒好,也不必再日 日来屋里问着想什么吃了。见天吃饭,要问我连我也不知想什么吃,有什么吃什么,倒便宜。真有个什么想吃的时候,再叫他们另添,又省了开销,也免得我们吃饭的人为难。” 毓秀笑道:“这还为难?多少人家一脑袋想吃的吃不起,到咱们家,反倒拣不出想个什么吃。” “什么都常吃着,也就不会偏想什么吃了。人家是为吃不起发愁,咱们家倒好,为吃的东西多发愁。” “这是您老人家的大福!” 说笑着走到桌上来,一看案上摆的,里头有的菜毓秀并不认得,老太太倒认了出来,“这是榆钱煮的稀饭,这是薤白拌豆腐?”又见一瓯黄黄的薄软的饼,搛起来咬了一小口,抬头睇玉漏,“这是玉米面摊的甜饼。” 玉漏福身道:“是我做的,早上到厨房去,见送菜蔬的一并挑着这些野菜来,我看新鲜,想着老太太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又不常吃,就要下了。给老太太做两口野意吃,换个胃口,老太太要是不喜欢,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我叫他们提那些来。” 老太太笑着摇摇箸儿,“难得吃上一回,换它做什么?” 别的没说,静静地吃起来。毓秀在旁暗瞅玉漏一眼,想着老太太出身寒微,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常吃这些,嫁到池家来听说也吃过几回,招得大家笑话,从此再不吃了。渐渐大家都当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想吃从前那些没趣的东西,没想到玉漏倒摸准了她的性情脾胃,私自做了来。 玉漏察觉那目光,也瞅她一眼,向她笑笑。扭头又低下眉眼和老太太说:“我的手艺不好,就怕盐搁得重了?” 盐也是特地下得重了点,老人上了年纪,舌头就不大灵了,淡了尝不出味。不过府里头大多都是富贵出身的主子,一向吃饭都讲究个温和清淡,油盐重了人家要笑。老太太最怕人笑,就是淡了也不说。 不怪老太太心里喜欢,笑道:“我吃着倒正好。” 一顿饭吃下来,比素日吃得多些,玉漏心里盘算,果然要面子的人许多事口里是一样,心里想的又是一样,真要顺着她嘴里说的去办,不见得能讨她高兴,偶尔唱个反调,倒能得她欢心。 不过人心易变,尤其是老太太,终归靠不住,还是一切不能擅改的关系更牢靠。 思及此,次日玉漏归家,便将她这一年的打算向她爹和盘托出,好和他爹商议。做戏要做全,不能给池镜看出什么马脚。 连秀才听了半日,如听天方夜谭,脸色连变了几番,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双眼睛慢慢越睁越大,由从容冷静渐渐转为大受惊吓,不禁在椅上坐直了身。 玉漏将她到底为何从唐家出来,又到底为何去了池家那一番盘算全都说了出来,当然滤掉了她和池镜许多相识相交的枝节,连已有肌肤之亲的话也没好提起。自己在说自己的事,脸上却似讲故事一样的闲适淡然。 讲到最尾,她回身立在案前笑笑,“爹从小就教导我们,眼光要放得长远,我这一年的苦心经营,也只有爹能懂得,要是说给娘听,她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乱嚷乱喊起来,非但我和她说不清,她也未必肯让我去冒这个险。回头还请爹同娘讲清楚,这几日不管谁来问,都要说我同隔壁王西坡定了亲。” 连秀才坐在那椅上认真端详她好几回,越瞧她越不像自己的女儿了,说起儿女私情竟然如谈公事一般不见心绪浮动,也未见半点难堪,他简直觉得陌生。再则当爹的问起儿女的私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没好细问,何况男女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旋即又想到池家的家境,连那点心头的不自在也能强压下去,点了点头,“这事我和你娘再商议商议。” 晚间秋五太太便急急地寻上楼来,踏得那楼梯咚咚咚打鼓一般。见玉漏在铺上睡着,她一把将她拽起来,自坐到妆台前,将案上的油灯向二人中间挪了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回家和我们商量?我说好好的你怎么不在唐家了,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想借凤家的关系攀到那池家去!你这丫头,眼界倒比你爹还高哩!” 玉漏掣了掣衣襟,抱膝而坐,“不告诉您,就是怕您这一惊一乍的。我自有我的盘算,您也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如不告诉的好。等事成了,你们安心做池家的亲家,还不好?” 秋五太太还不敢信,“那池三爷真就肯娶你?” 玉漏笑道:“我如何说得准,所以才想着要逼一逼他。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坐在赌桌上,许多事都是凭运气和胆气。想来输了也不要紧,原本以咱们家的门第家世,我命中也不该得那些富贵荣华。” 但她心里想,倘或池镜不来,也还有个西坡替她兜底。便说:“因此我才回家来告诉你们这些话,不要露了马脚穿了帮,做戏要做得真。您去告诉爹,叫他写份定亲书,咱们和王家都摁上手印,不怕他们池家的人来查对。池三爷见是真的,兴许一急,就肯娶了嚜。” 秋五太太还是晕头转向,忙打探了些她和池镜私下里来往的事,玉漏自然专拣好话说,唬得她只当是十有八九的能成,高兴得捏了玉漏的膀子两下,“还是我的三丫头有手段,拿得住男人才拿得住家业,在这上头,你比你那两个姐姐都强!” 隔日果然写了张定亲的契约叫她拿到王家来摁手印,玉漏捧着那定婚契敲开王家的院门,迎面见开门的是西坡,人比上回看着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她将订婚契书的事解说给他听,说到一半,自己也开始心虚起来,“你爹娘会不会不肯摁这手印?” 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笑她胡闹,但又纵容她胡闹。他一直是拿这样的目光看她,玉漏也是到他成亲后才发现。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没得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西坡却是一笑,“你忘了,他们不识字,随便编个话哄他们摁下就是了。” 他叫她在院里等,自己拿着那订婚书踅入正屋,不知怎么和他爹娘扯谎,一会果然摁了手印出来。 玉漏低头看着那两枚指印,觉得自己是衙门里哄骗犯人签字画押的老爷,总算是大气一吁,放心下来。 谁想得到她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倘或激池镜不成功,那也不怕,什么都是假的,但这订婚的契约是确凿的。回头那头果然失败了,要改嫁西坡,他们两家都不能不认。 西坡有没有想到是给她算计了?没办法,他是她唯一能回头的地方。兴许这几年,他也暗暗盼着她回头呢?所以才什么可笑的忙都肯帮。 也不是,她转念又想,他最终是为钱才应承下来的。 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盘算内,但仍有一片可悲的情绪朝她网过来。无论最终是嫁给他们哪一个,他们都是被她逼着,算计着,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她知道。 次日玉漏仍没急着回府,又在家歇了一天。池镜先还没过问,隔两日还不见她回来,才奇怪她回家做什么。 问金宝金宝说不晓得,反来讽他:“你和她不比我和她亲近些?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来问我?” 玉漏是那性格,许多事从不对人多讲,和络娴要好的时候,也是她知道络娴的事比络娴知道她的事要多。由她嘴里说出的事,一定是她有意要叫人知道的,这一点池镜也是如今才了解。 早上从老太 太屋里请安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廊庑底下,他便想着同丁柔打听,于是走过去和她搭讪,“怎么昨早上是你当值,今早又是你当值?” 丁柔抬头看他一眼,长吁短叹道:“玉漏回家去了,今日我是替她当值。” “她又出府去了?怪不得没见她。她那么个勤快人,竟也躲起懒来了。” “也不是躲懒,是老太太催着她回去的。” 池镜稍稍蹙眉,“老太太催她回家去做什么?” “为她家里好像有意给她说亲的事。”丁柔放下针线道:“她从凤家出来,老太太原是有意替她张罗一门亲,谁知她爹娘也像是在给她议亲。老太太因看中她,想她长留在府里,所以急着打发她回去问问他爹娘,要是他们那头还没定下,就由老太太这头做主。” “那她爹娘替她定下了么?” 丁柔仰头笑道:“就是叫她回去问问嚜。上回听她说起好像是看中了一户人家,到底定没定下也不知道。” 池镜原想问看中的谁家,转头想丁柔也未必知道,因此捺住了没问,仍出门往史家去读书。这一日读书读得格外心不在焉,史老侍读很是生气,觉得他是恃才傲物。 吃了几句训斥出来,他仍思忖着玉漏议亲的事,想她爹娘的手脚倒快,才晓得她离了凤家,就马不停蹄地替她张罗起下家了。他们能替她寻什么人?还不是和她二姐一样,寻一位有点家底的老爷,不信她肯答应。 想到这里又有些不急不躁,安稳地骑在马上。叵奈不巧,一下在东临大街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正是那王西坡,就是烧他成灰池镜也认得! 第54章 永攀登(o八) 雨沥沥地斜撩在人家的院墙上,一下映出条灰色的线,转眼又干了,直到那些线连起来,结成网。这时节不下雨就闷热,一下雨又是秋寒。西坡没打伞,走得急,一时没留意到身旁几时走着个人,睐了两眼才认出是池镜。 但池镜显然没认出他,眼睛目空一切,在雨中也走得闲逸,雨水撩在他肩膀上也是没所谓的神气。到头来还是西坡先朝他打拱,“池三爷。” 池镜斜来一眼,上下看他一会,凝着眉笑了声,“你看着面熟。你认得我是谁?” “听玉漏说过。”西坡含笑点头,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连家三姑娘。上回在他们家门上,我和三爷打过照面。” 池镜想了一会,勉强笑着点了下头,“噢,是你,的确是见过——” 他继而向前走着,眼睛又望到前头去,脸色给雨水氤氲得苍白,显得肃静凌厉。怨不得玉漏挑中了他,西坡想,但凡女人都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知道玉漏有没有?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成全她像是西坡天然的使命,他从来见不得她窘迫,不得不帮她这个忙,因此趁机搭讪,“玉漏说现今是在贵府当差?” “是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当差。”池镜轻笑着点头,“她这两日像是告假归家了,你们是邻居,就没瞧见她在家?” “在家。”可巧走到连家门前,院门紧闭,西坡顿了顿步,“三爷可要找她?” “我找她做什么?” 池镜一笑便独自朝前走了,倏然那雨陡地大起来,西坡眼皮稍一垂,赶上去请他,“天下着雨,三爷倘或不嫌,请到我家小坐,且等这雨停了再走。” 如今王家不开肉铺了,院内清爽干净许多,再没那些晾肉的杆子,只院角树杈子上横着截竹竿挂着几件衣裳。许多青苔从地上的砖缝里拚命往外冒,像个绿线绘的棋盘。王家老两口在正屋里逗孙子,一见有客临门,上下一照眼,以为是西坡为买卖上的事在外结交的贵人,慌得没处站,忙着瀹了壶茶抱着孙子让出屋去。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池镜在窗上望着他们躲进东屋里,明知故问道:“怎的不见尊夫人?” “她病故了。”西坡勉强笑了笑。 “是什么病?我上回路过门前,看见她分明还很好。” “痨症。”西坡给他倒了茶,又立起身来寻了把伞拿在手上,“三爷稍坐,我去去就来。” 随后池镜也立起身来,将这屋子细细打量。难怪玉漏分明和他有旧,又是邻居,明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最终却没能嫁给他。想必是那连秀才因常在富贵之乡走动,自命不凡,瞧不上西坡这样的,想凭着三个女儿和权贵之家攀上关系,即便那关系说出去并不光彩。 不过他这时倒想感激连秀才,要不是他,玉漏也不会兜兜转转碰进他怀里来。 不一时西坡又回来了,看见池镜在屋里闲转 ,笑着进门,“寒窑瓦舍,委屈三爷了。” 逃玉奴 第53节 池镜笑着摇头,“你客气。”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你读过书?” “只读过几年。” “为什么又不读了?” 西坡苦笑,“我们这等人家,若不能科考为官出头,长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识得几个字,买卖上不做个睁眼瞎就罢了。” 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时时把腰杆抻一下,“何不去科考?” “当今世道,也不是考上了就能出头的。” 池镜点头认同,“是这道理。” 赶上玉漏走到门前,听见了几句,看见他那张淡漠的笑脸,知道他嘴上尽管是认同人家的话,心里头未必这样想,多半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这人天性冷漠,将来就是做了官,也未必是那诚心为平头百姓做主的父母官,他做得再好,也无非是为他个人的政绩和名望! 她在门前稍作迟疑,微笑着捉裙进去,“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我特地赶来伺候。三爷是从史家出来?怎的下雨还不套车?” 她说到“他”时,西坡已起身迎过来,“你怎么也不打伞?” “就这么几步,懒得费事了。”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走到八仙桌前。 池镜一只手扶在膝上,向门口半抻起腰背直望着他们双双走过来,见他两个很有点亲密态度,觉得十分碍眼,却维持着笑脸,“出门时谁知道要下雨,就没套车。” 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动。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三爷从不吃这些茶,你该早去叫我。”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拆开给两人看看,“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比不上三爷常吃的,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 语毕走去搬出茶炉子点上,往外头井里重提了壶水进来,又来收拾桌上的壶和盅。西坡些微仰着面孔睇着她笑笑,“你私自拿你的爹的好茶,就不怕他骂?” 玉漏吐了下舌,扭头朝窗户上望望,“我爹这时又不在家,不知谁家做客去了。我背着我娘偷拿的。”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依她的性子,要知道三爷在这里,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怕三爷嫌烦。” 那窗户上糊的桐油纸,微风吹得簌簌的,雨斜打在上面,不辞辛劳地终于将它打成了油黄的颜色。外头雨越下越大,池镜心想,是走不成了,像是给绑在椅上的看客,仿佛家中开筵坐席,一双眼睛没处放,也只好放到戏台子上去,就是再心不在焉,耳朵也能听进去些或痴或怨的唱词。 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无非是和他赌气,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 他低着微笑的眉眼,忽然瞅见西坡起身,是墙下的水壶烧开了。玉漏赶上去提,西坡没让,说“烫”,自己提到桌上来,支使玉漏,“去厨房里拿把干净的壶来。” 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那时他老婆还活着。如今死了老婆,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 他能猜测玉漏是刻意做戏给他看,可是西坡也是么?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最是忘情得快,前头再生死难舍,真到这时候再不舍也能过去,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趁着玉漏出去,他不由得问:“夫人亡故,往后令公子由谁带?” “眼下暂且是家母带着。”西坡微笑着坐下来,朝门口斜睇厨房一眼,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小儿倒很喜欢她,兴许日后肯听她管教。” 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笑道:“她当家的确能干,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 西坡没明说,但意思却比他想的还要明确,“多亏贵府照拂,听她回来说起您家老太太待她很好,还想着替她主张婚事。竟叫她老人家白费心了,改日我一定亲去府上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 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这事可有准了?” 西坡照旧笑着点头,“才立了订婚书,眼下正预备着过定礼的事。不过您瞧我们家里,不怕您笑,只好一切从简,何况我还是孝中,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不告到衙门去,谁和他计较?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倒像是等了许多年,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 说着说着,西坡的语调变得有一份软和的怅然,“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像是平白兜了个圈子,从前的路都白绕远了似的,没承想到头来事情这样简单。” 话音才落,自己又改了口,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不过话说回来,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也未必能水到渠成。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嫌我家里穷。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回来他们倒看开了。” 池镜不由得笑着哼一声,“那不是看开,是再没别的好去处,只好认了。” 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埋首笑道:“不论他们怎么想,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我还是要谢他们。” 池镜冷眼看他,觉得他眼中那欣慰不大像是假装,男人倘或无情,装也装不像。他登时如鲠在喉,想走又没走,倒和他说下去,“你和玉漏姑娘认得很多年了?”胸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根刺不露痕迹地拔除。 “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西坡笑着凝起眉,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哭也不肯放声哭,把脸埋在腿上,两个肩抖着。我走过那里,还当她是在笑,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她生了气,站起来踢了我一下,骂我不会说话,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她那时不这样瘦弱,踢人也踢得疼。” 池镜听得一笑,想到玉漏打他耳光时也没手下留情,此刻是觉得那耳光又扇到他脸上来了。他不能想到玉漏也有那泼辣不讲理的劲头,以为她永远是静柔如水的姿态。 西坡也一笑,“隔日再碰见,她又和我致歉,我还很意外,谁知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肉上头。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想哄那块肉吃。” “你给了她了?” “给了。”西坡点着点着头,把头垂下去,“那时我家开肉铺,一块肉算不得什么。”隔定须臾,他头又抬起来,“只要我有的,我都情愿给她。” 池镜听后第一个念头是想笑,真是个情种。但那笑浮到脸上来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发僵,他拿舌在口腔内顶了下腮,好使那笑可以松懈下来。 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 这个女人折磨他,她故意折磨他!她尽管和他做戏斗心眼耍手段,但又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好像说书人说这故事不全是杜撰,那真实的一点影子更叫人着迷了。 西坡又不说了,笑脸变得怅惘,“三爷听这些话,恐怕觉得可笑。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 池镜横他一眼,居然觉得他是在炫耀,他能拿得出手的比他多得多了。他笑着起身,不耐烦在那凳上坐,身子屈得不自在,只好在屋里闲踱步,行动也不显得拘谨。路过那门前,他朝西边厨房里瞥一眼,看不见玉漏。她还不回来,故意放他在这里受挫。 他转了一圈,绕到西坡背后,忽然将手握在嘴边笑着咳一声,“要我说,男人就不能太老实,说句难堪话,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何至于你们耽搁到今日?” 西坡惊了一惊,回首看他。 他立在背后,居高临下的,带着凛凛的笑意低声问道:“你老实么?” 西坡感到压迫,从凳上让起身来,“三爷取笑。” 池镜睇他一会,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轨的端倪,一时放心下来,又笑,“其实男人间私下说说这话也没什么打紧。”继而刻意向他背后那门口瞟一眼,含笑咕哝,“我就不是个老实人,不爱守那些规矩,我要是瞧中哪个姑娘,一定先想着把她弄到床上去。” 西坡辨其意思,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拳头刚在袖中攥住,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 一见他二人好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玉漏忙笑,“找了半日才找着把好壶。”说着走到桌前,向西坡嗔一眼,“回头那厨房里的壶和杯都要换新的,也不费几个钱。” 池镜把眼在他二人间睃一睃,敛了些戾气,“回头我送你们一套官窑的。” 玉漏轻笑道:“就是三爷大方要送,摆在这屋里也不配。多谢三爷。” 池镜点点头,看见她提了桌上的水壶要瀹茶,那水偏又搁冷了。她重要提到茶炉上去烧,池镜早是不耐烦,就说:“别忙,我这就走了。” 玉漏扭头向门口看一眼,“雨还下着呢。” “小了许多。”池镜说完便向西坡稍微点个头,拔腿向门外走。 他就要这么走了,没有玉漏料想的三人对峙撕破脸的情形,吵都没有吵一句。她不免感到灰心,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拧着那水壶不知该搁在哪里。 西坡看她一会,开口提醒她,“去给三爷送把伞吧。” 玉漏在门上扭头看他,笑了一笑,“算了。” 一说“算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似的,有种经过山崩地裂后的宁静。她这一刻是真打算放弃了,看着西坡立在那窗前,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十分不甘。因为是西坡站在那里,像是许多年的一个梦就杵在眼前,也许伸手能碰得到。这世上倘或只有一个男人会爱她,她相信西坡有这可能。 西坡却望着她一笑,那笑显得衰颓,“还是去吧。” 玉漏眼睛里不可置信的光晃了晃,一层灰心又蒙上一层灰心,整颗心都是雾濛濛的。她转了下脚尖,像要朝他走过去,不想忽地听见池镜在院内喊了声,“你就是这样当差的?连把伞也不替主子想着?” 他走了这会还没走出去,很奇怪,他总是能将她从一些将要难堪的时刻挽救出来。 玉漏只得拿了把伞去送他,一出院门,伞高高地擎在他头顶,却是心不在焉。 要是方才池镜不叫她,她走去要对西坡说什么?难道说她从此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想想就觉得后怕,西坡从没有说过留她的话,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你真打算嫁给那王西坡?”池镜先问。 玉漏怔了一瞬,方淡然地点头,自己也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池镜马上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直觉她这是回敬,显然她是听了那些难听话的缘故,觉得终于是没可能了,才打算拣个人另嫁。自然而然就拣了西坡,她带着和他赌气成分,但也未尝不是余情难了。 他险些脱口而出打算要娶她,想想又很不甘。他知道只要他肯说,玉漏必定能立刻抛下西坡重投他的怀抱。可同时也知道,诱惑她的不过是除他这个人以外,他的那些身外之物。 “你要给人做继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长大了不见得会念你的好。” 玉漏在他肩后瞟他一眼,见他嘲讽式的笑,就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儿的。” 池镜仍受了这话的刺激,忽然回头瞪她,又忽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前贴近了一步,拿下半截轻轻撞了她一下,“你和这么些男人拉扯不清,就是生个孩儿,能保得住是谁的?” 玉漏向后退了一步,把脸瞥到一边,“从今往后,我打算从一而终了。” 仗着雨巷无人,池镜一把将她揽过来,伞放得低了些,把彼此的脸罩在里头,“你打算对谁从一而终?” 两人的脸都给油纸扇映红了,玉漏发现他眼睛里也有点红,像是急出了些狠态。不过他急也急得有理智,到这会也不向她许诺,他只想“要”,自己又不肯“拿”一点出来,两个悭吝的人,谁都怕没回报。 “谁是我丈夫,我就对谁从一而终。”玉漏盯着他的眼,颇有股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坚毅。 池镜笑道:“你以为我怕?” “我也不怕。”玉漏还一味紧盯着他的眼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爹亲手写下和王家的订婚书,果然到时候,连他也不能反悔。” 池镜倒给她看得有些委顿,他倏地明白是和什么人在打赌,一个没钱没势没牵挂一无所有的赌徒,想赢归想赢,却也不怕输。他想着有点泄下气来,神色满是懊恼,眼睛控制着不看她,望到人家院墙上去。 玉漏还能容得他深思熟虑么?她没那么傻,他一思虑,少不得又要冷静下来了。她没给他机会,欲要转背回去,鞋尖刚一转,却一下给池镜拽住。 他攥紧了她的腕子,还是那懊恼的神色,“那老太太那头,你要如何交代?”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他伸出舌头抿了下唇,渐渐有些发急,“那王家太穷了,还不如凤家。”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说着,她脸上跟着释怀地笑起来,“现在倒好像一切归了原位,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又要走的样子,试着抽了两回手。抽一回池镜便攥紧几分,直到攥得她眉头锁起来,他才咬着牙道:“我说不娶你了么?” 玉漏怔一怔,“什么?” “我说过不娶你么?”话一出口,就有一泻千里的痛恨,他将她往身前狠拽一把,“我说过不娶你么?我说过不要你么?!你急着和人定什么亲!”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她的鼻子给雨起洇得发酸,怕他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又后悔,便冷静地向下一撇眼,梗起脖子道:“你说过的。说了好几回。我也等了你好几回。”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却没人走过这里,他最后又是恨,又是一种倒戈卸甲的无奈,“从前说的不算,这回算数。”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 池镜望着她,慢慢散淡地笑起来,“你聪明伶俐,持家有道,博古通今,连老太太都格外看中你,除了家世不大好,哪一点不是池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有这些话玉漏倒放心下来,他说什么都好,只是千万不要说是因为爱她,那才是最不可信的话。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他一下又把她拉到怀里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有,我怕你生个孩子出来,又不是我的。”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 逃玉奴 第54节 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玉漏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他近前来贴着她,笑里掺着寒意,“倘或叫我知道他有半点不老实,我一定送他进宫做个阉奴。” 第55章 永攀登(o九) 雨还没停,永泉去雇了顶轿子并池镜归家,玉漏仍携伞回来还王家。二人商议好嫁娶之事由池镜自去筹谋,这事上玉漏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回府后暂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切仍是照旧。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一面惴惴地踅进王家院内,见西坡在屋檐底下逗弄孩儿。他坐在长条凳上,背后的墙被这一日的雨氤氲成了冷清清的灰色。玉漏撑着伞立在跟前想,这个人真是命苦,真是命苦,在嘴边的鱼也吃不到。一个梨娘,一个她,好像都是从他生命中溜走的,他注定要一生孤苦。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西坡和孩儿笑,将他抱在条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向玉漏挥一挥,低下头和他说:“问问三姨娘在那雨地里站着做什么?嗯?”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伞收了立在墙下,她也在长条凳上坐下来,握了握东坡的手,“他雇了顶轿子回去了。”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玉漏忽觉得有根细针扎进心里似的,方才的高兴一下都散尽了,“说是说定了,但这事果然要办起来,也没那样简单。”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玉漏睐着眼看他,心里想问“那你呢”,又没问。这时候即便问出个喜欢的答案来也没意思,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为她好才从未争取过。但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可笑。 她低下头,握着东坡的手玩,“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西坡先点着头,后面才应了声,“嗯。” 好歹也是回应,不像那时候去唐家,她抱着个包袱皮跟在她爹后头,走过这门前,不是没有点赌气的成分。可他都不知道她那天就要到唐家去。 现在他知道了,照样没多余的话说。那雨下得阴绵绵的,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了。她不由得又恨起来了,恨到骨子里,一丝缠绵的疼。东坡这孩子不讨厌,总是咿咿呀呀自言自语,不缠人,低下去的眉眼和梨娘很像。玉漏望着他忽然笑出来,“他怎么自己就能玩半天?” 说到儿子,西坡的话倒多起来,“他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哭爱闹,大了倒不这样。给他个什么,他自己就能鼓捣个半日,不是饿了也不会来缠人。” “很好带嚜。” “亏得是好带,我爹娘身子也不大好了 ,不然哪里禁得起他闹?” 玉漏笑着沉默下去,沉默得发慌,只要她没话说,他一定更是不开口。她想到去唐家前的那个晚上,在支摘窗前朝这院里望了很久,一颗心高悬在苍森森的夜色里,像悬在深渊里,落不下,也爬不上去。她是贪慕虚荣,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他们连家都这样过来的,仿佛是理所当然,那时候连玉娇也还没有那些逆反的话说,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局外人来骂她两句。 稍坐片刻,那王家妈从厨房出来,看见玉漏坐在那里便笑着点了下头,并没说什么。两家人因为秋五太太的缘故,关系一向很僵。玉漏没好多留,起身要走,“伞我给你搁在那里了。” 西坡喊她,“你打着过去。” 她没理会,只把一手遮在额上,好像故意要淋些雨,做出这惨淡兮兮的样子他看,好叫他知道,她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变得如此利欲熏心,全是他放任的结果。其实没道理,他对她没有责任,但她就愿意这样想。 归到家中,秋五太太问这半日哪里去了。玉漏提着裙抖一抖,坐到八仙桌旁来,“到隔壁王家去了一趟。” 秋五太太在旁座摘菜,一听就生气,转头想也许她是和西坡商议诓池家的事去了,没好骂,只把手里的菜往桌上一丢,瞟她一眼,“你可别三心二意的,趁这来往间,和那王西坡——” 玉漏不耐烦地乜一眼,“我要是想和他怎么样,又挖空心思要搭上池家做什么?” 秋五太太笑了笑,现下想来,觉得玉漏擘画着要当池府三奶奶这事很像痴人说梦,那是何等人家?他们池家的人在家跺跺脚,南京城也得震三震,冷静下来就不大信。不过她在池家当差是千真万确的,这梦算是发得有根有据。 她劝道:“昨晚上我和你爹说你这个事,连你爹也说你这主意太大了些。我和你爹商议,你干脆就听那池三爷的,先和他混着,等回头他娶了亲,再叫他和你们老太太说,讨你去做二房奶奶。我的老天爷,池家的二房奶奶,那也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我的丫头,你这么伶俐个人,要晓得见好就收,别真跟他闹翻了,回头别说二房奶奶,就是丫头也怕做不成,人家说赶就赶你出来了呀。” 玉漏脸色一冷,“我难道就只配给人做二房三房四房的?” 秋五太太横她一眼,陡地拔高嗓门,“你急什么?我说这话了?我倒想你做正房,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玉漏原不想说,但被她娘这么一骂,倒激起她逞强好胜的心,瞥她一眼道:“池三爷已经应承我了。” “应承什么?” “婚事嚜。”玉漏心下越得意,越泄出些冷笑来,“方才我去王家,就是因为他在那里。我们都说好了,他回去想法子,一定使老太太答应这门亲事。” 秋五太太楞了一会,渐渐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会又后怕,“他别是哄你的话吧?” 其实玉漏也有担忧,但仍把脖子一梗,道:“那他还不敢,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敢骗我,了不得我不要什么名节体面,叫他也声名狼藉,我不得好死,他也别想好活!” 正屋那门帘子是挂起来的,下雨天阴,秋五太太又不舍得点灯,挂起那帘子好放些光进来。阴白的一点光映在玉漏眼睛里,使她神色看上去并没有话语里的激动,显得阴沉。 秋五太太瞅她两眼,像有点怕了她似的,忙宽她的心,“哎唷不会的不会的,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没道理哄人,难道是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应的?” 其实秋五太太自己从没敢把梦做得这样大,果然有个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来,又觉得不踏实。还是玉湘的日子使她能高兴得踏实,觉得她们这样的出身,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做一房小妾就算出头了。因此这事果然有了眉目,她又不敢多问了,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惦记起玉娇来。 她说:“真到你出阁的时候,二丫头在家就好了。” 这话像个预兆,次日玉漏回府,园中撞见兆林,后来想起其实那时就有端倪。从未与她讲过几句话的人,走过去一截,倏地倒回身瞅了她几眼,笑问:“你是叫玉漏?” 玉漏诧异不已,抱着包袱皮点头,“大爷好。大爷这是往衙门里去?” 兆林笑着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是南京本地人氏?” 忽然问得奇怪,玉漏只得照实点头,“家在城北东临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 兆林收起些笑脸,有点失望的样子,捎带嘴又问:“你家中有姊妹没有?” “姊妹三个。” “都叫什么?” “大姐叫玉湘,二姐叫玉娇。” 兆林把嘴一撇,漫不经意点着头,“你去吧。” 玉漏心下奇怪了一会,无端端问她家里的话做什么?这人比池镜还没正行,谁知道他又动了哪根筋,难道想把她的姊妹也买进来做他家的丫头?没道理的话,玉漏想想也忘了,照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伺候。 老太太一见她回来,忙不迭地便问:“你回家问你爹娘的事如何了?” 玉漏见小丫头端了碗燕窝上来,忙将包袱皮随手搁在一边,上来接了捧到炕桌上,“问过了,我爹娘那头也只是才打算起来,虽有意一户人家,还没说起呢。我就把老太太的恩德告诉他们,他们听后,赶忙就谢老太太,说既如此,就凭老太太做主了,老太太随便替他们拣个女婿,也是他们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老太太听后极为舒心,指她在榻那端坐下,笑道:“你爹到底是个秀才,眼光放得比人长远。那些人家,听见要将女儿配个奴才就不情愿,殊不知有的奴才还比有的做买卖的家底还要丰厚,过日子嚜,实实在在才好,要那些虚名头做什么?你放心,我可不是随意替你拣人,要拣咱们就拣个好的,岁数长得太多也不要,续娶的不要,蠢笨的也不要,自然了,缺胳膊少腿的也不要他。” 玉漏立时想到毓秀的丈夫,在老太太眼里,大概那样就是好的,人机灵,也不缺胳膊少腿,又是信得过的人。但玉漏嫌他生得丑,这倒是她运气好,从未和相貌丑陋的男人相好过,唐二人家虽然笑他是个花花太岁,相貌倒还不差。 恰好毓秀也是一样想,在那旁边几上焚香,回头瞅了老太太一眼。玉漏正好和她目光相撞,不由得尴尬。 有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正二爷说那间屋子他有些睡不惯。” 哪里又跑出个“正二爷?”玉漏还在想,老太太便把额心一夹,咕噜道:“那还有什么睡不惯的?难道不比他家里头的床铺好?” 毓秀点完香走来说:“大约是嫌那屋子太清静,年轻少爷哪里经得住那份清冷?还是叫他睡到三爷院里去吧,他就爱和三爷混。” 老太太想想点头,“随他去吧。” 毓秀便和玉漏说:“你去三爷院里告诉一声,叫他们把那边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正二爷睡两日。” 玉漏答应着走到池镜这边来,先往后头去给燕太太请了安,才到前边来和金宝她们传话。这时池镜还在史家读书未归,屋里只有青竹几个,那丁香一看玉漏进来,撇嘴走开了。 玉漏回头看她一眼,也不理论,只告诉青竹金宝两个,又打听那正二爷是谁。青竹笑道:“是老太太堂兄弟家的孙子,按理叫我们老太太姑婆。” 金宝接过嘴去,“比我们三爷小几个月,成日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院里来睡?还不是巴着三爷带他出去逛去。” 玉漏因笑道:“论玩还是兆大爷在行,怎么不巴着他去?” “那屋里有大奶奶压着嚜。”金宝没好气,出去将好几个丫头都叫进门来嘱咐,“正二爷睡到这里来,你们可别和他嘻嘻笑笑的,都避着些,回头吃了亏,看谁替你们做主。” 青竹在 榻上点头,“这是正经话,那是个好色浪荡的主,倘或三爷不在家,给他逮着了,谁替你们脱身?真闯出祸,老太太也不能狠怪他的不是,还不是来骂你们。” 小丫头们连声应着出去了,又见池镜进来,踅入外间便说热,三两下将氅衣脱下来丢在那椅上。回头看见玉漏在碧纱橱里头坐着,只道她这人和他半点信任没有,才回府来,就来盯着他是不是在为婚事打算。 他既说下,还会反悔么?这般想着,便懒淡淡地走到碧纱橱底下,把门斜倚着,睨着玉漏笑,“有客在?我说怎么外头就听见好不热闹。” 金宝暗里翻了个白眼,藉故叫着青竹出去。玉漏直等她们都不在了才说:“老太太使我来传话,说是有个正二爷要在你这里睡几日。” 池镜把脸色一变,十分烦嫌地踅进来,“什么正二爷歪二爷的,不过是个流氓地痞之流,仗着他老子是句容县县令,一向在那里称王称霸。” 想来他老子做县令也是依仗池家的势力,玉漏心里鄙夷,面上却劝他,“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嚜,何必这样嫌弃。老太太说过几日重阳,许多亲戚要来,许他在这里过了重阳再走。” 池镜厌得没话说,慢慢瞅着她,又笑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早上刚回。” “昨日你回去,是如何对那王西坡说的?又如何跟你爹娘说的?” 他也信她不过,督促着她退亲。自己觉得显得浮躁了些,故意不看她,很淡然地回过身在那案上倒茶。 那沥沥的茶水声又像昨日下的雨,提起西坡来,玉漏脸上便笑得淹淡了些,“就是照我们商议好的说的,我爹娘自然没话说,听见老太太要替我主张,他们哪里敢违抗?西坡——”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西坡能痛快答应的话,总不能说他们定亲原本就是做戏。而且将西坡说得太干脆了,好像从没爱过她,所以没所谓,这样未免使她自己难堪。 所以便杜撰了段故事,“我娘去和他说的,他自然生气,要我娘叫我去当面和他说。我去说了,吵了几句,后面没办法只好退了。”她还是嫌太干脆,轻声补了一句,“他哭了。” 像是凭空捏造出一个爱她的人,她说得心虚,自己笑了一笑。 但池镜没有半点怀疑,他想要不是他,她和西坡未必不能成为一对恩爱夫妻。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跟着就想,他们恩爱了,那他呢?那可不成,他对那王西坡简直一点怜悯也没有。 “哭就让他哭,向来这世上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连凤翔我都对不住了,难道还会可怜他?” 玉漏在他背上瞄一眼,这人真是没良心,接着就怕他失言,想问他婚事到底如何打算的。没好直问,又借兆林做了个话头,“你说怪不怪,我才进来时撞见大爷,他忽巴巴地问了我家里的事,问我家住哪里,可是本地人氏,家里有姊妹几个,连我姊妹叫什么名字他也问——是不是,我们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池镜心下也疑惑,转过头来却还是闲适的态度,“他管自己那些风流烂账还管不过来,还有空查对我?不是这事,这事我没对人说过,永泉也不敢说。” 那要瞒到什么时候?玉漏信他不过,脸色惆怅起来,低头抠着手里的绢子,“这时候是不好给人知道——” 池镜冷眼睇着她,心笑她那劲头又来了,干脆去唱戏,不过一两出必能唱成南京城名旦,也算是条万不得已的发达路。 玉漏听见他笑,抬起眼来,“你笑什么?” 他对过放低了声音,显得温柔,“我笑你傻。我已和姑妈说过了,也写信上京告诉了我父亲。只要我父亲答应,姑妈又肯帮着,没有不成的,老太太倒有点肯听他二人的话。” 这也不奇怪,二老爷在朝中势力大,池家虽是侯爵,到底没实权,还是倚仗的大老爷二老爷眼下的权势。姑太太又不一样,是老太太亲生的女儿,要是不疼她,何必把她由夫家接回娘家来,十几年来不清不楚地在娘家住着,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当然姑太太也不惹人厌,常年深居简出,不到人前点眼。 玉漏略微放心下来,“就怕二老爷不肯。” 池镜也拿不准,凝眉道:“我父亲一向不过问我的私事,从前听他说起话来,也不看中门楣。” 他在京时连皇帝家的亲事都敢推,可见是二老爷默许的结果。玉漏没见过这个人,更拿不准,只好点头道:“那等二老爷回信再看。就怕他骂你。” “他即便不答应,也不会骂我,至多是讲几句道理。”池镜没所谓地笑着,脸色显得阴郁。 逃玉奴 第55节 因为他不是二老爷亲生的,二老爷即便是养他在膝下,也像是顾及着大老爷,从不肯打骂他,怕亲生的爹娘心里不舒服。也耐心教导他,却透着股客气,那客气常令人觉得疏远。不过好在二老爷一视同仁,在情感上对家里谁都疏远,他每回信来,多半问老太太问得最多。 他说这些让玉漏放心下来,最后成不成不一定,总算他不是哄她。 她起身要走,池镜也跟着起身,“吃过晚饭到西草斋去好不好?” 一看他眼睛里噙着点霪气的微笑,玉漏面上微红,没说好或不好,“看我得不得空吧。” 池镜心笑她是因为和他说定了婚事,涨行市了,也扭捏起来。便故意推她贴着碧纱橱,近近地贴到她面前来,“你多少事情忙不完?老太太屋里就你一个丫头?” 玉漏慌里慌张地扭头朝头上那镂空的一块望出去,不见有人,推搡着他道:“今夜原该我当值的。” 池镜登时失了意思,装得没所谓地点了点头,让了她,和她一起走到外间。 可巧撞上那位正二爷过来,还在廊庑底下就扬声和池镜招呼,“镜三哥!” 池镜不耐烦应酬,略点了下头就要那边书房过去。这正二爷身段略微发福,个头不高,脸圆肤白,站在池镜身边更衬得他一身软肉动起来似浪打浪一般。向来男人家身上的肉结实,他却是一身的软肉,又分明没那样肥,可见他是常年少动的缘故。 赶上玉漏出去,正二爷瞟了她几眼,忙跟着池镜踅入书房内,“那丫头是新安插到镜三哥房里来的?看着面生。” 池镜坐到书案后头捧起本书看,“是老太太屋里的人。” 正二爷一听是老太太屋里的,没敢在言语上放肆,不过仍把眼眯到窗户上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吭吭笑了两声,而后扭回头来,“镜三哥,听说曲中有位姓陆的姐儿色容一绝,下晌咱们往她家逛逛去?摆台席面,请你那些朋友来吃酒!” 池镜略微放下书乜斜他一眼,“没承想南京城里你竟比我还熟,还知道什么姓陆的人家。” 正二爷没听出是讽他,反剪起胳膊好一番自吹自擂,“不是我夸大,我虽不住这南京城内,可这里消遣的去处我不比本地人知道得少。” “你既知道,不如自去乐,我没那闲工夫陪你。” 那正二爷又把手放了,眉眼低下来,有些跼蹐发讪。池镜一看便知是手头紧,心下一万分烦嫌,却因是老太太娘家亲戚,不好轻易开口骂,怕老太太听见多心,少不得唤了青竹进来,打发给他二两银子。 第56章 永攀登(o十) 自那正二爷走后,池镜在椅上独坐了一会,忽想起方才玉漏说的兆林那番话,心下疑惑,便特地往外书房去,叫了个素日跟他的小厮田旺到跟前来问:“你平日常与那跟大爷的赵春在一处吃酒?” 田旺赶忙笑道:“是常在一处混,不 过三爷放心,小的从不跟他说三爷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是怕人知道的?”池镜没所谓地笑,在那躺椅上慢慢摇起来,“你见机替我套套他的话,看看大爷近来都在做些什么,还有上月他到镇江府去都会了些什么人?” 那田旺近前两步来,放低了声气,“小的早就打听过了,大爷上月到镇江府是为织造局里收丝的事,见的是几位蚕丝大户,只同他们吃过几台酒,倒没在那头胡来。” 池镜不则一言,只顾想着什么。 那田旺思忖片刻又道:“听赵春说,和那几个蚕丝商吃酒的时候,有位应局子的姑娘大爷好像有几分意思,叫赵春背地里打听过那姑娘的底细。” 池镜踩住了躺椅,坐起身来,“噢?那姑娘叫什么?” “叫秦莺,家里就只她和她妈两个,还有个伺候的小丫头,听说家里穷得没法子,连份嫁妆也办不起,这才做了这营生。也是刚做起头,所以大爷才喜欢。” 池镜忖度须臾,再没多问,照旧回房。下晌吃过晚饭,仍有些狐疑,又到外书房叫了永泉来吩咐,“明日你到林家跑一趟,告诉萼儿姑娘,请她替我打听个人,叫秦莺,才在镇江府挂牌做生意的一位姑娘。” 永泉记住这话去了,池镜待要回房,走到园中,又想早上邀玉漏到西草斋相会,她口里虽没说准,可也没咬死不去,因此宁可信其有,便又折往西草斋去。 那屋里满是灰尘吊子,只身一人坐在里头,像是被人关在里头一样,听见点动静就异常兴奋,总觉得那长久的困苦有了解脱的希望。 然而那些动静都隔得远远的,迟迟没有走近,不免令人失望。 天色渐次暗下去,玉漏在黄昏里的吴王靠上坐了会,原想趁这清闲功夫赴池镜的约,谁知老太太偏又有事叫。进去一瞧,小丫头们不知几时散了,屋里还未掌灯,老太太坐在榻上朝她招手 ,嗓音放得低低的,“你来。” 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个矮小的黑影子窝在那里,蓦地显出一股森然的鬼气。 玉漏心头吓一跳,走到跟前去,的确是老太太,拿了本账给她看,“你去后头点点那些银子和账面上对不对得起。” 怎的忽然想起来点私库里的银子?玉漏正疑惑,老太太便说:“正二爷这回来,是替他父亲来还笔账,统共三百两银子,我叫毓秀收到后头放着,你去看看数目对不对。” 原来是不放心毓秀。老太太的私库一向是毓秀管着,前头起了疑,但又不好没来由的不叫她管了,今日趁毓秀晚饭后回家去了,特地叫玉漏对一对。 玉漏领会,也不多问,替这屋里掌了灯,又擎着盏灯往后头去。点了半日出来,仍将账本交还老太太,“数目和账上的都对得起,正二爷才还的那一笔也在账上了。” 老太太这才放心,舒了口气,屋里的烛火仿佛也跟着松懈下来,终于照得亮了些。玉漏把账本和箱柜的钥匙都收进斗厨内,老太太一面看着她行动,一面又说,“里头又本出项的账,你翻一翻,看看正二爷家还有几笔账没勾。账上叫江路,是他老子的名讳。“ 玉漏拿出那本出项的翻了翻,“按账上写的,江路拢共还该着五百两的本钱没清,利息还要另算。” 老太太攒眉咕哝,“都两年了,连利钱才还回来三百两,也不知几时才能收齐。” 她们江家的亲戚最难缠,一门的男人几乎都是没出息,好容易出了个侯门奶奶,后又得诰命,独掌池家那么些家财,不来缠她缠谁? 这些年他们络绎不绝地朝她讨差事,借银子,她又不能应承,因为在这家里没有靠得住的人,娘家再不济也不能舍弃,说出去,她们江家也是有人的。自然那是年轻时候的需要,如今老为一霸,没有再倚靠他们的需要,可应酬他们也应酬成了习惯,想来这就是推不掉的“亲戚情分”。 玉漏收起账走来道:“总是收得齐的。老太太是碍着亲戚间的情面不好催,他们难道就装糊涂不成?” 这一问,问出老太太连筐的抱怨来,“唷,你还不晓得他们,这年头欠债的倒比借债的厉害哩,你不问他他一味装傻不吭声,问起来,他背后还要说你小器!” 玉漏笑笑,“是这样,人可不是处处难为?穷的时候谁想得到你?一旦发达了,亲的热的都冒出来了。” 说到老太太心窝子里去了,她撇嘴说了句“可不是”,便沉默下去,陷入无数琐碎的往事中。人老了就爱追忆,在这样安静的傍晚,能清晰感到风一阵比一阵凉,同样能清楚感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玉漏在榻上坐着,替她做一块包头,忽然想到很少听她说起老太爷。就是提起的时候,也只是淡然的口气,仿佛他只是个为她缔造了荣华富贵的人,因为时隔太长,她已不对他感激了。他成了个符号,只是个符号。 不知怎的,玉漏想到她和池镜。将来结为夫妻,倘或他也死在她前头,她提起他时是不是也那样淡然的口吻?她觉得应当要感激他,即便他没有爱她,到底也提供给她梦寐以求的优渥体面的生活。思及此,盘算着成亲后上哪座庙里给他供个长生牌位,当他恩人似的供起来。 寂静中忽然闹起来,是你正二爷过来请安。老太太单是听见他的声气就嫌烦,人向枕上歪去。一时正二爷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人倒还没醉,规规矩矩作揖打拱,“孙儿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他算哪门子的“孙儿”?这样自称无非是要紧巴着老太太的缘故。老太太心知肚明,也不理论,指他在下首椅上坐,“搬去你三哥院里了?” “晌午就搬过去了。”他坐下来,姿态还算规矩,只是一双眼睛关不住地乱瞟乱瞄。 直到玉漏端茶过来,他仿佛是逮到了机会,忙立起身接,一脸春光明媚的笑,“多谢姐姐。” 玉漏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就烦嫌,也烦他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像乳猪的皮肉。她笑着点下头,忙掉身回榻上,接着捧起活计做。 正二爷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逗留,老太太看见,原本懒倦的精神忽地振奋了一下,瞅一眼玉漏,又瞅他,心下有些了然了。 “你到何处吃酒去了?” 正二爷忙调转眼,两手抚在膝上,“有几个南京城的朋友听说我在这里,在曲中做东摆席请了我去。” 老太太听见曲中那地方便皱眉,“你离了你父母就只管到那些地方去胡混,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讨房媳妇管管你。” 谁知正二爷错会了意思,以为这话是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暗里琢磨了一番,隔日早起便在那屋里打探玉漏的底细。 先问青竹,青竹不大理会,微笑着走开了,“我和玉漏姑娘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二爷去问金宝好了。” 金宝原也想藉故让开的,后来又没让,因想到每逢这正二爷来做客时,总爱与青竹搭讪,想必是对青竹打着什么歪念头,若让出去,保不住他还要去缠青竹。 因而就坐在吴王靠上和他说起来,“您问玉漏做什么?” 正二爷也忙坐下来,呵呵直笑,“没什么,就是看她眼生,从前没见过,是新买进来的丫头?” 金宝乜笑一回,“人家并不算什么丫头,没有卖身契的,原是跟着我们二奶奶到家来做客,因老太太看她聪慧伶俐,又读书识字,十分喜欢她,就把她留在跟前了。” “如此说,她是谁家的小姐啰?” “要这样讲,也使得,她爹在我们江宁县衙门当主簿。” 正二爷心下忖度,她爹虽只是个主簿,可南京城这两县不比别的地方,一样的职位,却比别的地方有赚头。她爹是主簿,他爹是县令,倒也般配。最要紧的是,既在老太太跟前当差,想必很清楚老太太到底有多少家财,往后打秋风也好有个准头。何况老太太喜欢她,又多一层厉害关系。 他自以为盘算得清楚了,没再多问,当下便走到老太太这边,兜兜绕绕说了这意思。 叵奈老太太一眼就看透他打的什么主意,把她跟前的人要了去,岂不同于把她的底细漏给这门 亲戚知道?从前借钱还有个顾忌,往后岂不要狮子大张口? 她还能给他们算计了去么?便推说:“玉漏不过是个丫头,你是县令家的公子,哪里登对?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屋里没旁人,正二爷也不怕失体面,一味拉扯着老太太撒娇耍浑,“老太太疼疼孙儿吧,我就看她好,一眼就瞧中了。只要老太太肯给,我爹娘那头自是没话说,老太太跟前的人,还会有错?” 老太太阖上眼任他摇晃两回后,仍不松口,“别的丫头就罢了,这个丫头不行,一则不是咱们家的人,我不能说给你就给你,我做不得这个主;二则人家老子娘已经给她定下亲了,你就是到人家家里头去讨,也晚了。” 正二爷一口气便长泄出来,臊眉耷眼地坐回椅上。老太太又怕伤了亲戚间的情分,因道:“你也别丧气,改日另有好的,我再给你,如何?” 正二爷马上又把念头转到别处去,稍一忖度,嘿嘿笑起来,“这个丫头不行,旁的可行?” “谁?你说我听听。” “就是镜三哥屋里那个青竹,我在那头住了几回,看她温柔懂事,事事周到,我家里的丫头加起来也不敌她一个,我是万分喜欢,却不好开口跟镜三哥讨。老太太若疼我,就替我向镜三哥说一说,这个丫头许我带回家去,我另买两个送来还他。” 老太太因想着几位少爷屋里的大丫头原都是安插做房里人的,原是随他们喜欢收用,但池镜从前常在北京,和那几个丫头倒都清白,送了人也不打紧,何况池镜那性子,也不会不舍得。便点头应下来了。 这事暂且按下没提,池镜归家来后,只听金宝说起正二爷打听玉漏的话,便攒起眉道:“他问这些话做什么?” 金宝一面替他换鞋,一面抬头瞪一眼,“你说做什么?他是什么性子?见着个标志些的眼就直愣愣,脚也挪不动了,何况还是个新鲜生面孔。他为人那样下道,老太太要真把玉漏给了他,你不急啊?” 池镜脸色冷了下来,后又堤防着睨她,半笑不笑的,“怪道你肯和他说那些,敢情是要替人使激将法?” “要激得了你就好了!”金宝替他穿好靴子,狠狠向上拽了那靴子两下,心下替玉漏不服气,懒得再理他,一径转背出去。 池镜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会,也没有别的表示。不过午饭后还是逛到西草斋去,猜玉漏也会去,难得这时候得空,老太太要歇中觉。 果然走着走着在前头路上看见玉漏,是从那边岔路上走出来,低着头,她一贯是这样,好像脖子上压着几两心事,今日也不像心事格外沉重的样子。不过宁可信其有,他赶上去问:“到哪里去?” 玉漏回头见是他,一下不知怎样作答,本来是到西草斋看碰不碰得到,忽然在这里碰上,又不好说了,怕有巴着赶着的嫌疑。这时候他们说定了亲事,愈是怕给他造成这印象,恐他会想女人就是这样,一旦说定婚事,恨不得把命也交给对方。 那她还不是那种人。她想着,把嘴一弯,淡淡微笑着,“随便逛逛。天越来越短,怕在屋里坐着打瞌睡,夜里就不好睡了。” 池镜因有事要问她,也没精神和她装腔作势,朝前面递了下下巴,“那到西草斋去,我有话要问你。” 因进来得多了,地砖上凌乱的脚印竟在屏风两边各拼出细细的一绺,像两条砌出的小路。玉漏顺着左边那一绺往里走,听见池镜在那边问:“老太太可对你说了些什么不曾?” 没头没尾的,玉漏发懵,“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就罢了。”听这意思就是没有,池镜放心下来。 不过老太太说不准,也许只是当下还没说,也或者是正二爷还没提起。其实正二爷他倒不怕,那是个没定性的,随便许他个什么就能敷衍过去。何况老太太也不是真疼他,她只不过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贯笼络娘家人,因为在池家孤立无援。 他原没急着领玉漏去见他姑妈,怕玉漏以为他比她还急,故意捱延着,横竖他父亲那头还没回信。这会却懒得再拖,觉得拖着也没意思,便走到案前对玉漏说:“姑妈想要见一见你。” “不是时常见着的么?”玉漏问完便领会了意思,从前不算,和姑太太就是见着也是主仆往来,没有多余的话。这回估摸着是要查验未来的侄媳妇,她竟然有些丑媳妇将要见公婆的紧张。 她怙惙片刻,低着头问:“她要问我什么?” 不知怎的,池镜见她这慌惧的神色就很高兴。他闲散地反剪起一条胳膊,笑道:“我也不知道。无非是闲问几句,你怕什么?” 玉漏立刻把心情平复下去,“我是怕她问起我从前在唐家凤家的事,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好。” “你只管照实说好了,满府里谁不知道?” 原本府里的人只知玉漏先是在凤家,还不晓得唐家那一桩,谁知络娴近来因为气不过,又到处宣扬她是给唐二送给他们凤家的,新添不少言语。玉漏想来便气,可络娴说的是事实,又不能和她理论。 她把身子侧到一边去,将来还要和络娴做妯娌呢,络娴那脑子恐怕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知道了必定更惊更气。她想到络娴使性子耍脾气的模样,心下又痛快起来,自扶着案沿笑,那脸上渐渐浮起十分生动明丽的红云。 逃玉奴 第56节 走神的工夫,忽觉腰上贴上来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往前一揽。她跌了一步,撞进池镜怀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太阳晒过的味道,慵懒迷人。一抬眼又碰上他那躁跃的目光,火苗子一般弹动着,他的手顺着她的侧腰溜到她背后,将她向前摁着,使她下半截紧紧贴在他身上。还用说么,他一定是动了歪心思,难怪说话就说话,偏要哄她到这里来说,园子里就说不得? 她忙推开他后退了些,“做什么?” 池镜跟上来一步,歪着脸似笑非笑的,像是预备着随时要亲她,“你说做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得出什么光彩的事?” 这人说话简直难听!越是这节骨眼上越要矜持,免得给他轻看了,毕竟他要娶她不是出于自愿,多半是给逼到了这份上。她抚着案沿让到侧边去,“不行。” 池镜脸色登时有些不耐烦,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怕我会反悔?你看我像是会失信的人?” 玉漏马上在心内答道:“你是。”可面上含羞带臊地飞他一眼,“既如此,那你还急什么呢?等新婚之夜不好么?” 池镜衔起下嘴唇笑睇她一会,泄了口气,就转过背去翻那架子上的书,抽出一本来,翻得簌簌响,像是拿书撒气。 玉漏知道他有些意兴阑珊了,恐怕得罪了他,又想着话和他搭讪,“我告诉你桩事,正二爷和老太太讨你屋里的青竹,老太太已经应承他了。” “青竹?”池镜掉过身来,有几分意外的神情,而后慢慢笑了,“怪不得,从前他来做客时就总和青竹搭话,不过青竹不大理他。” 玉漏看他一眼,不知道青竹和贺台瓜葛着的事他心里有没有数,“青竹会肯么?” 池镜缄默了一会,青竹和贺台的私情一直是他心头隐患,总怕哪日遭他二人暗算了去。趁这时机能打发掉青竹也好,便笑,“肯不肯也不由她,老太太定下的事谁敢违抗?” “那你舍得放她去?” “我有什么不舍得的?”池镜脱口而出,紧着就笑了,走近了说:“你吃醋?” 玉漏明知底细,有什么醋可吃? 不过想他这样问,必然是希望她吃醋,只好称他一回心。于是低着头,一个手指在案上慢慢乱画着,口气听着像是含酸,“听金宝说起,青竹跟你的时日是最长的,你们还算青梅竹马呢。” 池镜故意不分辨,反剪起手来,“要这样算,和我青梅竹马的也太多了。” 玉漏看他一眼,就住口不说了,他连从小就伺候他的丫头也舍得,足以见得多么没良心。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她的丫头。 这话就不了了之,果然没两日老太太就找池镜说了这事,池镜自然没话说。给青竹听见,当下便急得不行,因她是自幼由拐子卖进来的,在这府里并没有父母亲人,无人做主,只好来求池镜。 池镜卷着本书靠在床头,一条腿横在铺上,一条腿搭到地上来,放下书笑着瞅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家务事我竟是一点做不得主,何况是老太太定下的。” 青竹一见他这态度,心凉了半截。他的为人,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他们之间又不似别的爷和丫头,又没有私情。再则说虽是自小就分到这房里,可他不是常在南京,论起主仆之情来,也并没有多深厚。 但她仍是捉裙跪在地上央求,“虽然三爷不管这些事,可我到底是三爷的丫头,三爷去和老太太讨个情,老太太总肯听一句。” 池镜又把书翻了一篇,唰一声,冷冷的声音,不摸上去也能感到那纸张的凉意。青竹忽然有些恨起他来,屁股软坐在脚后跟上,盯着他书下的侧脸看。 一会池镜翻身坐起来,睇她一会,稍垂眼皮笑道:“我看这事你不如去求求二嫂,她近来不是管着府内人手调度的事情?她说话可能比我管用些。” 难道他知道了?青竹精神一振,忙抻起腰,“二奶奶怎会帮我?” 池镜一脸半笑不笑的表情,“兴许二哥听见心软,会帮着劝她两句。” 第57章 永攀登(十一) 青竹央求池镜不成,只得传话给贺台要和他商议。贺台近来身子又不好了,成日在家将息养病,倒养得一颗心焦郁不安。因为听老太太的意思,好像怕劳累着他,将他头上好几桩事都交由族中一位堂兄去办。 其实老太太信不过旁人,可兆林自有衙门的事忙,池镜又尚未成婚,想必等池镜成了亲,往后外头的差事都要交给他了。 中秋后大老爷兴起要在大池塘那里建一处凉亭,和老太太商议,老太太推说:“再等些时候,这时候你要盖屋子,这大宗的事谁来料理?你看贺儿还看顾得过来?等镜儿成了亲,交给他历练历练。” 这话传进贺台耳中,不免忧心忡忡,虽说是在家养病,却起座难安,非但身子没能养好,反有日渐憔之势。 这日小厮关坤传话将他请至外书房,一听是青竹有事找,他心下不大耐烦,因问那关坤,“她有什么事?” 关坤攒眉道:“姑娘没说,只说很要紧。小的听说好像是因为正二爷和老太太讨她,她不愿意。” “怎么不和她主子说去?” “二爷还不知道三爷的性子?别说是个和他清清爽爽的丫头,就是正二爷要讨的是五姑娘,他也未必理会。” 贺台苍白的面上露出点讥笑,低声沉吟着,“哼,五姑娘——” 那关坤脸色也跟着有点讥意,转头却道:“青竹姑娘叫爷还往外头她表叔家里去。” 说是表叔,其实便是当年拐带青竹的拐子,姓张,因自幼将她拐带出来,二三岁的丫头不好脱手,只好养了她几年,到七八岁上才卖进了池府。那几年青竹和他还算和气,又想着自己孤苦无依,迫于无奈,只得认他做个表叔,外头有事便差遣他去办。这张表叔在六里桥底下那巷子里置办了几间屋舍,向来青竹与贺台幽会都是借他的屋子使。 那都是络娴进门前的事了,自络娴嫁过来,她知道贺台是淡了意思,常避着她不见。她起初赌气,也不理他,后来发现他倒不是图新鲜,还真与络娴做了对和和美美的夫妻。她就又不好赌气了,三番五次去找他,吵过几回,他怕她闹出来给络娴知道,也还肯耐着性子敷衍。 不过既是敷衍,哪会看不出来?但没办法,只要他还肯敷衍,她心里就吊着点希望。希望这东西,有总比没有强,哪怕是自欺欺人。 她表叔说:“你在池家竟是白混了这些年,说得好听,是执事的大丫头,可将来到底没着落,连我想起来也替你急。” “难道我不急?”她把脸别到窗户上,窗外那颗看熟了的梧桐树变得碎碎幢幢的,像河上的水光,一点一点连成了浩瀚茫然的一片,望着望着,流下泪来。 看见贺台来了,她表叔忙笑着迎出去,在院中呵呵呵呵地堆出一片笑声,“二爷吃过午饭没有?我听见您要来,特地在馆子里提了些酒菜来,都摆在西厢房里!二爷快请,姑娘在屋里等着了。” 贺台没理他,咳嗽着往屋里走,她表叔在侧面哈着腰观他的面色,狠狠揪起眉,“唷,我瞧二爷的脸色不大好,是入秋凉着了?天一冷起来就不得了,您可千万要留神身子,我们都巴望着您呢。” 贺台瞟他一眼,腰间荷包里摸了个散碎银子给他,他连声谢过,没跟进屋来,自往正屋里去了。 青竹在窗户上看着,忙蘸了泪向外迎去,刚走到碧纱橱外头,却止住了步,把背抵在碧纱橱上,冲贺台嘲讽地笑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贺台原没想来,可独自在家忖度了半日,到底是来了。他一张口就觉得嗓子痒,还未讲话先就咳嗽。青竹又不由得把那嘲讽的神情敛了,忙踅进里间替他倒茶来。 他在榻上坐下,她立在一旁替他抚着背,“怎么又咳得这样厉害?” 他吃了茶好了些,仰面对她笑笑,“嗨,我这病你还不知道么,春夏秋冬,一换季就是这样子。” “还不是那些花粉香粉惹的,你应当格外避着些。”青竹见他不咳了,才转到那端坐下,“你出来二奶奶晓不晓得?” “她娘家二嫂生日,她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 青竹憋不住冷笑一声,“要不是她不在家,你还不肯来呢。” 贺台笑道:“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听见关坤一说你有事,我自然是要来的。” “是嚜,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不是夫妻,也还有份旧情在那里,何况连生人间还见面三分情呢。” 贺台不愿见她,多半是不愿意听她这些酸言讥语,不明白怎么惯来温柔和善,连管小丫头们也甚少说重话的一个人,偏和他说着说着就要讽刺起来。自然知道是因为她和他关系特别的缘故,所以他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她。 那时候没成亲,太寂寞,和自己屋里的丫头又怕人家笑话。他从来给人斯文太过的印象,即便那是他做爷的权力,但在他身上稍微有点霪秽的事,人家都要惊讶。不像兆林和池镜,他们再有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人家不会背地里议论。想来她也是寂寞的缘故,因为池镜常不在南京,久等他不回来。 两个寂寞的人根本不需要如何深刻了解,近近碰在一起就能轻易碰出火花,只要两个人都长得不难看。凑巧他们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细月姣姣。 可再美的容颜也有厌倦的时候,贺台不由得想到,那怎么看络娴就看不烦呢? “你可吃酒啊?”青竹问,见他摇头,她便搁下酒壶,去拿了两个枕头来垒在榻上,请他靠着坐,“那你吃两口饭。” 她继而坐回去,脸色哀沉下去,说起正事来,“正二爷想讨了我回句容县去,你听见了吧?我在府里连个替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求你和二奶 奶说说,请她替我在老太太跟前讨个情面。近来她办事得力,老太太兴许肯卖她个面子,原本他们江家那些人老太太也不大待见,不过是面上敷衍得厉害。” 贺台饭也没吃,在那端把一条腿支起来,“你和三弟说过没有?” 青竹冷哼一声,“他是不管的,才不会为我们这些没要紧的丫头驳老太太的意思,你看他心里能装着谁?我说了两句,他不理,也就罢了。”说到此节,轻轻蹙额,“不过他说叫我求求二奶奶,我想他是不是瞧出了什么?” 贺台听后也把额心紧蹙,“是你猜的,还是他问你了?” “是我自家猜的。”说着,她撇一下嘴微笑起来,“就是他果然知道了,你怕什么?难道他会为个丫头和他二哥争不成?你还不是怕他走漏给二奶奶知道。” 池镜即便知道,也不是多事的人,贺台倒不怕这个,不过是怕池镜对他起了什么防范之心。他们池家的人都怪,从不轻信人,在家坐着也怕有人害他似的,时时刻刻堤防着。 不过想想看,堤防得也有道理,他这回肯来这里赴约,不就是打着别的主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尽管青竹不是他的兵,终归也要有个用场。从前她是不肯,到底服侍了池镜一场,对池镜不利的事她不会做,他也从没叫她做过。 这次池镜不肯帮她,自然她是灰了心,他这里若是帮了她,加上她对他有情,往后再叫她对池镜做什么,她未必不能狠下心肠。 他打着这个主意,手指头在膝盖上点着,笑起来,“又说这话做什么?二奶奶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是怕给她知道,我是怕她闹起来烦,我这病还经得住她闹么?眼下遇上这事,我能放着不管?你是我的人,平白叫那江正讨去,你当就只你心里不情愿?他是什么东西,也配?” 在他那淹淡的脸上忽然迸出点戾气来,很有精神,难得一见的。男人家往往是发狠的时候最迷人,他这一面通常只有青竹才看得到。他对旁人总把自己伪装得太好,青竹觉得他不对她装,是彻底当她是自己人,这私密的地方,是络娴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她想着便笑了,“那你去和老太太说?” 和老太太说怎么行?老太太一向不大放他在眼里,全家都不大放他在眼里,因为他是个病鬼。贺台最后也没确切地拿出个办法来,只和她道:“你就别管了,只管把心搁在肚子里,我来办。” 末尾这三个字格外叫人安心,好像终日流离期盼,“咚”一下,忽然钉死了,尽管钉得人有点疼,也觉得踏实。 好容易这一次,自然是要亲热一番的,不然说不过去。贺台虽然有些勉强的意思,但真在她身上胡作非为起来,也觉得痛快。许多手段不能使在络娴身上,她是个娇娇小姐,他没有风度的一面不能给她看见。 他拥着青竹躺在床上,她枕在他的手臂上,手臂给压得有点麻痹了,像是没有了胳膊,继而觉得整个人心首异处,散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他自己,却拼不起完整的一个人的感觉。 他笑道:“我觉得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不过是灰心的说法,也不能和络娴说这些,因为她会惊怕。 青竹倒像很理解他,不惊不怕的,仍然很平静地睡在他胳膊上,同样笑了笑,“死就死吧,死也不那么可怕。 ” 她也想过死,在明白他不可能讨她过去的时候,那时候觉得死没那么可怕,没去死是因为对他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丝期望。 贺台扭头望着她,“我这样的病鬼,随时随地都要死,怕是不怕,就是不甘心。” 他想着,总要活过老太太那老妖婆吧,总要熬到出头那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再不能忽视他。管他们是恨眼还是嫉眼,反正要那些目光倾注到他身上来。 因他这强烈一念,老太太在屋里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咕哝了一句,“不晓得谁在骂我。”暗里把所有人想了一遍,就是没想到贺台身上去。 毓秀笑着走过来,“明日就是重阳,念叨老太太的人自然多。” 老太太笑着瘪嘴,“他们不过是念咱们家的酒席。说起重阳的席面,不知二奶奶那头都张罗好了没有?” 玉漏在旁笑道:“老太太就放心吧,二奶奶料理了那么些宴席,早就历练出来了。” “今年不一样,二府里上月出服,那里头侄孙们都要过来咱们府里一起过节。一晃眼,二老太太都死了三年了,二老太爷也没了七八年了。” 男人就是不如女人命长,女人中,又数她活得久,她觉得有种胜利之感。卖弄似的,故意抱怨一句,“再过两年,阎罗王的追命符只怕就轮到我了。” 玉漏走到跟前来,拿着新做好的那块包头在她额上比着,“咱们老太太啊,说长命百岁都不大合宜,我看老太太这硬朗的劲头,少说能活过一百二十岁这个关口。” 老太太笑着嗔她一眼,“那岂不是妖怪了?”满屋的丫头都笑起来,她心头畅快,又才吃过晚饭,想着出去走走消食,“就戴你新做的这块,咱们去瞧瞧燕太太去,我听见她昨日也病了。” 毓秀忙走到右边搀她,“忽地起了秋风,这几日猛一吹,好些孱弱的丫头也都病了。” 玉漏往外头吩咐了一顶肩舆进来,老太太又对她吩咐,“小丫头们也怪可怜的,不拘哪个房里的人,你明日请个大夫进来,都给她们瞧瞧,该抓药吃就抓药吃,不要亏着身子。” 想必是听见燕太太也病了,她心里高兴,所以大发慈悲。玉漏心头想着,一壁答应,搀在她左边,出门稍走了一截,四个婆子抬着肩舆过来,便乘了肩舆往燕太太那头去。 及至这边,老太太不叫丫头通传,悄么走进屋里,仿佛有意要怯听里头有没有在讲她的是非。卧房里倒安静,池镜正坐在床前侍奉燕太太吃药,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黄昏,使他那张常是苍冷的脸上有了些和暖的颜色。乍一见,玉漏像是头回认得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一旁的婆子瞥见她们一行进来,忙乍惊乍喜地福身请安,将燕太太也从铺上惊起来,赶着要下床。老太太止道:“你就别起来了。” 池镜朝前迎来行礼,老太太朝他笑笑,“这就是了,你母亲病了,你不要外头乱逛去,老老实实在家服侍她的病要紧。” 一时丫头们都进来,端椅子的端椅子,瀹茶的瀹茶。老太太在床前坐下,燕太太仍在床上端坐起来,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今日他特地向史老侍读告了假,连读书也没去。我说你读书才是要紧,我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着了些风。瞧,都这样大惊小怪的,连老太太也给惊动过来了。” “我才吃了晚饭,怕一会天黑了睡下停食,就想着来瞧瞧你。你不像你大嫂,她是常病,你难见病一回,不能不当回事。”说着四面看看,因问:“芦笙那丫头呢?” 燕太太笑道:“她身子单弱,我怕过了病气给她,赶她去寻她姐姐说话去了。” 逃玉奴 第57节 玉漏听后暗暗把立在帐边的池镜瞅了眼,怕过了病气给女儿,就不怕过给了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 显然老太太也想到这一层,望了望池镜,“嗯,我们镜儿是男人,身子健壮些,比不得丫头家,倒是不怕。” 燕太太一听才悔说错了话,心道,这还怪她?又不是她叫他来伺候汤药的,她有的是下人使唤,才懒得支使他呢。眼睛淡扫过池镜一眼,道:“镜儿是比他妹子强,单这份孝心,那丫头哪里想得到?” 池镜听得浑身不自在,想到后面的话头多半是他,然而说是在说他,心又不是放在他身上。他站在跟前也多余,一向这婆媳交锋,不过拿他做个由头。便让到旁边墙下那长条案前欹立着,把药碗递给丫头收下去,眼睛转到玉漏身上去,暗暗朝她一笑。 玉漏生怕给毓秀看见,忙向旁看,好在毓秀拉着这屋里的执事丫头到 外间细问燕太太的病去了。她稍微放下心,也向看他偷么瞟过去,有份额外的刺激。 身前说到池镜的婚事上头,燕太太口气遗憾,但那遗憾没有分量,“原还说那于家三姑娘好,谁知也是外头看着好,还亏老太太明智,请她们母女到家住了那些日子,不然哪里看得出来?” 老太太道:“我是情愿多挑多看,反正镜儿是男人家,不怕耽误。” 燕太太点点头,还是老话,“全凭老太太做主。”脸上因为带着病气,愈发显得淡漠了。 玉漏晓得他们母子不过是面上的母子,说几句亲热的话也是敷衍给外人看,心下也不见怪。不过瞟见池镜脸上的笑,忽然觉得更疏落了几分,她觉得好笑,原来他也不全是冷心冷肺。 但他们私下说话,他很少同她提及燕太太,想必他对她的态度是复杂的。连她这时也对燕太太态度复杂起来,将来做了她的儿媳妇,到底是该对她热络还是对她冷淡?她拿不准,想来最安全的是跟从池镜的态度。 因而又瞟眼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百无聊赖了,他的胳膊横着在翻供案上的一只香炉盖子,翻出轻微的嗑嗑的响声,越翻越起劲,那声音尽管越响越急迫,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小孩子在听大人说话的神气。 这时节老太太和燕太太已议论起谁家的小姐,不好叫池镜在跟前听,便打发他出去。他出去时睇了玉漏一眼,玉漏领会,藉故回了老太太也出去,走到外间和毓秀说:“我去和金宝说说话。” 她绕廊往外院去,刚踅出洞门,倏地被人给扯到墙根底下,是池镜,他在这里埋伏她,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也许方才在房间里的暗涌也令他觉得额外刺激。 好在洞门外这片小天井是错在廊下的,即便有人从那廊下走过,也留意不到。池镜将她堵在墙角,忽然抱住她,笑说:“女人抱在怀里,就跟抱团云彩似的。” 是说女人柔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玉漏琢磨不透,又听见他在头顶笑道:“所以我也喜欢跟女人说笑,女人就是骂人,也很温柔。” 原来如此,玉漏庆幸一开始面对他,就是以一副温柔的面目。不过他为什此刻说这些?这里到底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轻轻推开他,“一会给人瞧见了。” 池镜回头向外院那廊下瞅一眼,笑意里失了一片精神,有些失望的神色,转背走了。走几步又回头说:“晚上你若是不当值,就到姑妈屋里去。” 果然这夜不该玉漏当值,便特地换了身好衣裳,提着灯笼走到秋荷院来。这院里她来过好几回,都是替老太太传话递东西,每回来都觉得清静得出奇,想来他们修行的人不嫌寂寞。 今夜倒不寂寞,走到院中便听见屋里有说有笑的,窗户和门里都有黄黄的光透出来。进去看见池镜坐在里间,穿着件她从未见过的绾色圆领袍,把他衬成了另外个人似的。姑太太还是穿得素净,戴着妙常冠,灯影里的眉目显得分外恬静。 玉漏在罩屏外踟蹰,一时没敢进去。还是碧鸳扭头看见她,朝她招手,“进来呀,这丫头是怕我怎的?” 池镜便起身到罩屏外迎她,“进来吧,姑妈是最和气不过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玉漏怀着股羞臊低着头进去,立在榻前给碧鸳福身问安。碧鸳吩咐那服侍的丫头,“多点几盏灯上来,我好细看看。” 一时照得屋里通明,碧鸳藉着光认认真真地打量几回玉漏,和池镜笑道:“模样是我喜欢的模样,虽然标志,倒不招摇。难得你年轻男人,却不喜欢那些妖精似的人物。” 池镜让开身,叫玉漏在榻上坐着好和碧鸳说话,自己到碧鸳下首那马蹄方凳上坐,“我就说姑妈看人的眼光独到。” 碧鸳嗔他一眼,“你是夸我眼光好还是夸你自己眼光好?”说着扭头问玉漏,“十几了?” 玉漏半低着脸,“十九了。” “年纪上倒很般配——” 碧鸳捻着多宝串让玉漏吃茶,玉漏心里惴惴的,总怕她问起凤家唐家的事,谁知她竟不问,只问他们连家的事,“听说你父亲是在衙门当差?” “现任主簿。”玉漏讪着笑笑,“只是个不入流的文职。” 碧鸳思忖着笑道:“这倒不怕,既走上了仕途,高升是迟早的事。” 池镜端着茶碗在旁睇了玉漏一眼,有意帮腔,“她父亲也是个秀才,文章做得好,要不是没有门路,当年想必也能考出个举人来。” 碧鸳笑着横他一眼,“你没考过举人你哪里知道,谈何容易,你父亲当年读书不知道有多勤奋。” 第58章 永攀登(十二) 碧鸳又问了玉漏两个姐姐的事,晓得玉湘是胡家的小妾,便不问了,又改问别的。问来问去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玉漏差不多猜到她并非真心想问,倒像是在例行公务,那微笑和蔼的表情里并没有感情。 由秋荷院出来,已近二更天。玉漏打着灯笼,池镜走在身边,过一会,他把灯笼接了过去,悬在彼此的脚下。一点淡淡的黄光晕出去,也就照得一步那么远,亮的那一块像个秘密地方,玉漏不禁想到西草斋。 周遭有疏疏落落吟蛩之声,衬得夜色格外宁静,尤其是可以听见彼此衣袖磨蹭出的声音,沙沙的。 玉漏说:“姑太太不大喜欢我。” “她谁都不喜欢。”池镜笑道:“她连老太太也不大喜欢。又不是要她喜欢你,只要她不讨厌你,肯帮着咱们说话就成。” 怨不得碧鸳素日也不大去给老太太请安,玉漏先还以为是她不爱出门的缘故。 “按说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为什么又和老太太不大亲近呢?” “说是当年老太太给姑妈定下郑国公家里,姑妈不情愿,是老太太一味逼着她嫁。嫁过去后和姑父常日不合脾气,后来还遭了姑父打骂,所以姑妈心里埋怨老太太给她错配了人。” 玉漏轻轻叹息道:“这也不好怪老太太,侯门配国公府,那是门当户对,谁又知道姑老爷到底是什么性子呢?就是姑老爷不好,老太太到底也接了姑太太回来。” 池镜没再说话,玉漏想着他是不是以为她是个长舌妇,爱背后议论人?也咬住嘴不说了。他却又开口说了:“老太太就姑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心疼爱。听说当年姑妈出阁的时候排场摆得十分大,软红十丈,花天锦地,抬嫁妆的人就有一百来个,姑妈回来,那些嫁妆也都抬了回来。别瞧我姑妈穿戴素净,屋里连个多余的人也没有,实则很有家底,两位太太并在一处也不及她一个。你看那院中的东西厢房都锁的是她的嫁妆,不必充公入库,是她自己的。” 这个玉漏也听说了些,还听说姑太太疼五姑娘芦笙,她那些戴不上的头面首饰总爱拿出来给芦笙拣。她想着心内暗暗泛酸,到底是他们池家钱多。 池镜又道:“老太太早有意思,将来家里是哪房承袭爵位,姑太太就跟着哪一房过。” “那她是打算永不回郑家了?” “郑家也没想要她回去,不过是想她的钱,迟迟不写休书,就是拿休书来讹。两家就这么拖着,不过是看谁熬得过谁。” 玉漏一下就想到先前和他的事,也是一样,看谁熬得过谁,不过人家是为散,他们是为合。她不禁笑了一声。 池镜因问:“笑什么?” “没什么。”玉漏低头沉吟片刻,又笑,“我是想,我可没那么些嫁妆,将来你若要休我,也不会舍不得。” 他没说话,把灯笼往那头收过去,只照他自己脚下。 难道说他贪图钱财他不高兴了?玉漏马上懊悔起来,怎么拿钱的事玩笑?她为钱是真的,越是确有其事,越不能随便玩笑。她不免警惕起来,像在黑暗中提着神走路。 隔会忽然被他拽了一把,贴到他胸膛上去,感到他环在她腰上的胳膊使了些力,将她整个人向来提起来一些,她只得拿脚尖垫在地上,慌乱中他朝她亲下来。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个眉的轮廓,是揪在一起的。她闻到他苍冷的味道,混在他背后那大丛大丛的林木幽香里,使人不自觉地想向后倒下去,她只好把两条胳膊攀到他肩上,手指插到他脑后的头发里。 他衔着她的舌尖笑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手移到她臀上,往前摁了摁。玉漏感到那灼热的危险,立刻就挣扎了两下。 池镜也放开她,吁着粗气蔑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不行。”他也就算了,复把灯笼悬过来,照到她脚下,“我还从没这样伺候过人。”言外之意,净伺候她了。 玉漏有点受宠若惊,半黑中看见他的脸有点笑得有点愤愤然,显然是不甘心。她只好伸手要接灯笼,他又让开不给她,她越来越发现他身上孩子气的一面,不能想像他将来做了官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想到二老爷,又是担忧,“二老爷恐怕也是不会喜欢我的。” “要他喜欢做什么?”池镜恶劣地玩笑,“还没听说过要公公喜欢儿媳妇的。” “胡说!”玉漏忙呵了他一声。 二老爷不常在家倒不要紧,她知道侯门的饭碗未必好端,单看这几位太太奶奶就看得出来。不过不要紧,天下什么钱是好赚的?她早做好了一头扎进万丈深渊的准备,富人的苦到底要比穷人的苦好吃些。 她喃喃嘟囔道:“就怕燕太太不好伺候。” 偏给池镜听到了,硬了声气,显得冷酷无情,“理她做什么?” “那你今天还伺候燕太太汤药?” 他口气带着不屑,“那又算得了什么?” 玉漏没好再说,怕说多有挑拨人家母子的嫌疑,做媳妇最忌讳这个。也怕无意中说中了他的心,使两个人也在无意中增添一份亲密。 不知怎的,越是想到将要嫁给他,越怕和他亲密起来。从前对他“别无所求”不过是以退为进,现下如愿以偿,她真是完全对他别无所求了,心内感到大片大片空旷的满足,像这黑夜,除了黑,别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次日一早,池镜来打探碧鸳的意思,碧鸳道:“你打定主意要她我也没话可说,我不过是你姑妈,你的事情自然有你父母做主。你父亲回信若是答应的话,我就替你敲敲边鼓,横竖好不好是你自己拣的。” 她在外间那佛龛底下捻香焚拜,池镜站在后头看她,知道她果然和玉漏说的一样,并没有真心看中玉漏。 这也不好见怪,玉漏那样的家世经历,谁听了不皱眉头?到底碧鸳在婚姻上吃过亏,又修行多年,对门第家世要比别人淡泊许多。何况池镜知道,她也不见得真对他十分关怀。 碧鸳插上香回头,看见他忽地蹙了下眉,“你怎的又不穿昨日那件袍子了?” 池镜笑道:“今日重阳,要到大宴厅上坐席。” 碧鸳绵绵地一笑,“你和你父亲身量差不多,他的衣裳你穿着倒很合身。” 池镜悠哉地侧过身去,半低着笑脸,抱着胳膊把脚前后垫了垫,身子也是前后荡了荡,“所以父亲好些不穿的衣裳都给了我,也犯不着改它了。” 碧鸳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嗔他,“你父亲其实疼你,只是他一向不把那些话挂在嘴巴上。又当着大老爷在那里,更不好带出来。”她走到里间去,“听说你母亲病了?” 池镜跟着踅进来,欹在那屏门上,“着了些凉,没什么大碍。” “你替我问个好,我就不去瞧她了,免得她嫌闹。” 赶上今日重阳,池镜既来了,不好不问她一句,“那姑妈今日可到大宴厅上吃酒听戏去?” 碧鸳了无兴致地往里间走,“我就不去了,你们乐吧。” 原也是少她一个不少,今日还比往常多出好些人来。都是二府里的人口,好些玉漏也是头回见,说是先前都在为二老太太守服,不好热闹,节下都是在他们自家府上过。如今出了服,又都到这头来凑热闹。大宴厅上摆了十来桌,老太太高兴,许各主子跟前服侍的妈妈丫头们到里间另开了两桌坐下。 玉漏并丁柔坐在一处,凑去问这是谁那是谁,丁柔都一一说了。青竹坐在对过,玉漏见她神色有些惶惶的,猜她是为正二爷的事。朝外头望去,那正二爷正在男眷席上大饮大乐,时不时地搁下箸儿朝外面戏台子上拍手叫好。 那戏直唱了一日,隔天傍晚玉漏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正在吴王靠上坐着掏耳朵,忽然见个小厮浑身湿漉漉的连滚带爬地从前厅里冲进院来。 她和丁柔皆是奇怪,待要问那小厮,那小厮已等不得了,踉跄着跑进屋,直奔老太太跟前大嚷起来,“老太太不好了,正二爷、正二爷跌进河里、淹、淹死了!” 老太太才吃了晚饭,正有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听见这话神魂一抖,登时精神起来,“什么?!” “正二爷、”那小厮跑得快断了气,浑身湿哒哒地伏跪在地上,反手向后指着,半晌仍是句不成句,“正二爷——” 老太太从榻上慌着立起身,扣紧了额心,“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狠咽几下,方才细说:“正二爷因明日要回句容县去,今日下晌便带着小的们几个往曲中去,在河上包了一艘船,治席请他几个朋友吃酒。大家吃醉了,又跳又闹起来,不知怎的,把那船跳翻了,十来个人都跌进河里!后头大家好容易爬起来,一数人头,正二爷还没爬上来呢!大家又乱忙着捞他,等捞上船时,人、人已经没了气了——” 听得满屋的婆子丫头也是大惊,一时乱问起来,“那正二爷人呢?” “请大夫瞧过没有就说没了气了?”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此刻人在哪里?!” 那小厮道:“我们先把正二爷送到了岸上一家医馆里头,那大夫也说救不活了,小的这才先赶来回话,此刻人想必是往回抬了。” 老太太听见没得救,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镇定,屁股跌回榻上,也是一时乱了神,心想着人死在这里,要如何同他父母交代? 此刻那毓秀走到厅中吩咐那小厮,“你先下去接应他们送回来的人。”说着又驱赶屋里的人,“你们都下去,请何太医来再查检查检,吩咐着预备下棺椁什么的。” 一时就剩了玉漏丁柔毓秀三个在屋里,玉漏乱中有序,忙去取了颗老太太素日常吃的安神定气的药丸来,丁柔捧上热茶,毓秀在旁哀愁着脸劝,“老太太,老太太别过分伤心,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岂是您老人家能勉强得了的?想必这也是正二爷的命数,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逃玉奴 第58节 不劝老太太还没想起来哭,这一劝倒提醒了她,眼泪行叠行地往下流,一时半刻便铺满那张皱纹交错的脸,“我这可怜的孙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一面握起拳头捶那炕桌,“前日重阳家宴上你看他还活蹦乱跳的,还和大家划拳吃酒,一转眼,人就——” 玉漏听这些话实在耳熟,好像家家死了人都是这样哭的,并没什么新意。她们劝的人也劝得 毫无新意,转来转去都是那些话。 劝了半日,老太太眼泪渐渐止住,一壁蘸面一壁低着头嘟囔,“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如今死在咱们家里,我还不晓得该如何对他爹娘说。” 毓秀抹着泪道:“只好照实说,正二爷是在外头吃酒吃醉了跌进河里淹死的,也不是在咱们家出的岔子,人也不是死在咱们家里头。” 老太太两下里动了动眼珠,这话说得对,人又不是死在家里,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真是伤心得慌了神! 一时那些人送了正二爷的尸首回来,找了间空屋子停放,请那何太医好好查检了一番,的确是淹死的。又有正二爷那班朋友作证,确凿是他们吃醉了酒在船上闹得太厉害,以至闹翻了船,大家都跌进了河里,谁知偏就正二爷不识水性。 隔些时候江家父母寻了来,众人还是这话,各自又都拿出了些银子来赔,连老太太也许了一百两银子发送。江家父母无法,只得自认倒霉,拉着棺椁告辞池府自回了句容县。老太太想着回去必定要料理丧事,这边也打发了几个管事的人跟着回去吊唁。 为这场意外一连闹了好些时日,终于闹停了,时节也彻底转凉,风吹在身上发紧,太阳在炕桌上晒了半晌,摸上去也依旧是凉的。青竹拿绢子搽去那一块上细细的尘埃,继而还是托着腮想事,神思沉重的样子。 金宝走进来,见她在发呆,趁着四下无人,凑来榻上和她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不是我说造孽的话,正二爷死得倒好,你也不必跟着他往句容县去了。真要跟着他,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 青竹放下胳膊来笑笑,“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说出来到底不好,好像是我咒他死的。” “咒两句管用那天下岂不乱套了?我看他那个人一向爱惹是生非,在句容县仗着他老子的势,霸王一样欺人的货色,就是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你想那么些做什么,又不是你害的他。” 青竹心头冷不丁跳一下,正二爷这一死,跟他去的事自然作罢,也没人提起,她仍在池镜房里伺候,自是高兴。不过还是觉得蹊跷,哪就这样巧,正是赶着人要回句容县的时节偏就死了,思来想去,便想到贺台那日说下的那些话,以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 那狠厉如今沉在眼睛里,又看不出什么来了,脸还是那张病气淹淡的脸,人也还是那个无精打采的人。他坐在椅上,朝跟前书案上递了下眼,就有个小厮笑着迎上前来揭那包袱皮。 打开是明晃晃的五十两银子,那小厮忙跪下去谢,“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贺台咳嗽几声,叫他起来,“事情办得好,自然就有赏,也不必谢我。” 事情的确是办得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船上那么些人,个个吃得烂醉如泥,大家只顾乱哄哄瞎闹,谁知道船到底是给谁弄栽的?呼啦啦都跌进水里,谁又看得见正二爷是在水底下给人摁死的? 那小厮将银子揣进怀内,乜兮兮笑道:“这也是正二爷自找的,谁叫他爱借咱们家的势摆他自己的排场,仗着是老太太娘家人,出门去带他自己的小厮还嫌不够,偏要领着小的们紧跟着伺候他。” 贺台摇摇手,那小厮识趣退下,贺□□在外书房坐了半日,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房去。不想园中碰见池镜从史家回来,看见他照样打拱行礼,“二哥。” 上回青竹说他像是察觉了他们的事,贺台看着他照旧的神色又不像,故意要寻机试探他,便笑着邀他,“你才打史府回来?一个人吃午饭也没意思,不如到我们那里吃去。” 池镜稍显踟蹰,“只怕二嫂心里还恨着我呢。为凤大哥的事——” 贺台笑着宽慰,“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她只是当时生气,过去这些时日了,她也就忘了。你和她自小相熟,难道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走吧,常日不去,倒别为这事大家生疏起来。” 两人往那边过去,走出一截,贺台又问:“说起来你和那丫头如何了?还在一处厮混?” 池镜掩住婚事不提,歪着嘴笑道:“还能如何?还不就这么混着,男女之事,混着混着也就混完了。” “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混着混着,必定就要打算到将来,你以为混过一场就完了?她又没成家,连亲也没定,甘心跟你白混一场?我看将来等你娶了妻,将她讨到房里去,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免得她一赌气告诉老太太,你也要吃些教训。” 池镜未发一言,只是笑。 贺台睐他一眼,也是笑,“你这脾气也怪,屋里头放着那么些人不喜欢,偏要外头做这些鬼鬼祟祟的勾当。” 话说到此节,池镜仍是装傻,“屋里那些人从小看到大,倒没那份新鲜了。” 贺台见他不接岔,像是真不知道什么,有些放心下来。 哪晓得池镜却对他愈发警觉起来,这么个病恹恹的人,倒是往日小瞧了他,没想到他做事不动声色,心狠手辣。江正的死别人都当是意外,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底下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池镜是了然于胸的,自然不敢轻信。不过与他不相干,连老太太都不追究,他更犯不上多管多问。 他自有他的要紧事,等着盼着,没隔几日,便收到他父亲的回音。这回竟不是书信,是专程打发个管事的回南京来回话。 那来传话的老房管事说,二老爷身体抱恙,皇上许他归家养病,等养好了再回京复职。这一下惊得阖家都不得安宁,老太太当下便唤了大老爷并卢大总管到跟前来商议,“二老爷一向好端端的,怎么说要回南京来养病?未必是朝廷里有什么变故?你们快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大老爷并卢大总管皆是发蒙,一向朝中动向还要向二老爷探听,忽然二老爷要归家养病,一时还不晓得该向谁去打探内情。 那老房的见众人慌乱,忙拱手道:“老太太且莫慌张,二老爷嘱咐,朝廷虽有些变故,却与他不相干。这话小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等二老爷归家再同老太太老爷细说。不要紧的,请老太太千万放心。” 老太太并大老爷这才镇静下来,坐在椅上仍有些忐忑,后来还是商议着往官场上打听打听消息,唯恐生变,连一干家人也跟着惴惴不安。 独池镜不当回事,他父亲的脾气他还知道些,倘或果然有什么牵连家中的变故,也不会单遣个管事的来家回话,显然是没什么要紧,才不怕家中人口惊怪。 果然那老房前脚安抚了众人,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脚便将池镜请到外书房里,关起门来,还有闲心谈论他的婚事,“你的信老爷收到了,叫我给你捎句话。” 池镜忙向他作了揖,请他椅上坐,自陪坐下首,聆听他父亲教诲。 老房瞅他两眼,捋着胡子笑起来,“你怕什么,老爷一向不大管你的私事,这些年在老爷跟前,你也没有闹出什么混账事叫他生气,他自然也是跟你好商好量。” 池镜蓦地松懈下来,“房叔快别跟我卖关子了,我父亲到底怎么说?” “老爷说,既然是你自己看中的,他也不好强你的意思,只是你将来不要怨他没替你细细主张。其实老爷在京原替你相中了一位小姐,是冯老大人家的千金,本来就要写信回来和老太太商议的,谁知你的信先到了。老爷叫我问你,你可要好好思量,那可是冯老大人家的孙女,冯老大人在朝中势力也不小,你难道就不想找一位好泰山?” 池镜忖度片刻,一舒眉头微笑起来,“我有父亲做靠山,何必再寻什么泰山?父亲当年入仕为官,靠的既不是朝廷荫封,也不是岳家势力,全凭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向来虎父无犬子,我自然不甘靠攀着谁的关系为官,倘或如此,求着父亲向吏部替我讨个差事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费心读书?” 老房听了,放下茶碗来点头,“老爷要听的就是你这话,这些年教导你,也无非是要教导出你一身骨气。老爷常说,就怕你学你大哥二哥,成日靠着祖宗的功绩在官场上混日子,混到 头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于江山社稷也没什么好处。你既有这雄心,你的婚事他就可以依你,只是那位连家的小姐,要待他回来再细细打听打听,不许你急躁,免得惹老太太生气,一切等他归家来再说。” 池镜得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便安安稳稳落下来,立起身来又朝老房作揖。 老房也立起身来,“得了,我还要去回太太的话。”说着像门上走几步,又掉过头来,“我虽不常在南京,可对南京官场上也知道一些,从没听说过有位姓连的大人。此人官居几品?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原来池镜那信上写得模棱两可,只称玉漏是“连家小姐”,别的没敢细说。给他这一问,池镜衔着嘴皮子笑了下,“眼下连家官职虽不高,不过将来保不齐能高升。” 第59章 永攀登(十三) 二老爷回到南京那日,是池镜领着车马往码头上去接的。池邑正从船上下来,身量很高,眉骨与鼻梁骨也生得高,显得眼窝愈是深邃,眼皮上有很工整的褶痕,眼珠出奇的透亮,向四下游移着,仿佛河上的水,有惝恍之感。脸稍微显得瘦长,皮肤有点黑和粗糙,像个本是逍遥的神仙,却无端含冤被镇压了几百年,那清臞也显得沧桑了。 池镜一看见便迎上前作揖,喊了声“父亲”,又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他和池邑一向是这样,两个人都不多话,他在他面前说过最多的话是背书,他们京城的府邸里,多半时候都是静悄悄的,那静像寥无人烟的绿野深林,长久给一片绿森森的冰冷凝视着。 池镜长大后不免想到,也许是因为少了女人的缘故。 池邑瞥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婑惰的眉目微笑着,“你这一年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池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显得局促。卢大总管随即领着一班管事的上前,在栈道上乌泱泱跪成一片。 池邑忙弯腰搀他起来,“卢伯这两年还硬朗?” 卢大总管一面起身,一面眼泪婆娑地道:“小的蒙二老爷惦记,还走得动嚼得动。只是听说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阖家听见这话,都焦心得不行,这不,出门前,老太太已着人去请了何太医往家去,等着为老爷瞧病呢。” 焦心也多半是为朝廷的事焦心,唯恐他此遭归家是因为在朝廷有了什么变故。池邑心下明白,反剪起一条胳膊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一点风寒,龙恩浩荡,体恤我多年劳苦,特许我几个月将养,并没什么要紧。我叫老房回来传话时要留心,不要吓着老太太,没承想还是惊得阖家担忧。” 说话便领着众人往岸上走,“老太太近来可好?” 那船上递嬗搬抬着东西下来,又是乌泱泱十来个人,都是跟着回来的家奴。池镜在前头一并走着,颔首禀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康健,人家都说咱们家老太太是现世的老寿星,必能长命百岁。” 池邑脸上有些复杂的欣慰和忧虑,“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要紧事,十二月就是老太太六十五的大寿了,是个整生日,需得大办才好。” 怕老太太不答应,其实老太太爱热闹,不是整生日也办。不过一向除了官场上的事,他说话老太太总是时而听时而不听的,致使他常是惴惴不安。 池镜道:“大伯也是这样说。” 池邑便笑起来,仿佛有了同盟,也有了底气。走到车前,他扭头睇池镜,“你跟我乘一辆车,我有话问你。” 池镜先要搀他上去,他不愿意叫人搀,拂开了他的手。池镜再上去时,就见他父亲端坐在车内,脸上变得不大好看了。 他心怀忐忑坐下,果然马车才动起来,池邑就斜吊起眼梢,“你信上说得不实,什么连家小姐,那连家不过是在江宁县衙门任个主簿。” 他父亲的耳报神倒快,分明坐船回来,不知哪里听见的。池镜讪着笑,“父亲常说寒门出贵子,我没道明是我疏忽,想来父亲也不会看中家世门第,只论人品德行。” 池邑放下眼梢,目光淡淡的,“我听说这位连姑娘从前在唐凤两家都当过差,并不清白。” 池镜沉默地笑着,心下却不怕,他父亲很少议论女人,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事,在京这些年,连个侍妾也没有,简直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他连女人都不看重,难道还会看重儿子的女人是不是清白之身?何况又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果然池邑见他不说话,便把眼皮一夹,就放此事过去了,只闷着叹口气,“你想娶这样人家的小姐,将来于你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助利,反而还要带累你的名声,你就不怕将来给人背后笑话?” 池镜这才有话说:“等父亲见着她就知道了,她倒很能干,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很受老太太中用。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是读书明理之人,能在老太太面前周旋得开,可见聪明伶俐。将来她虽然在仕途上帮不上我什么,能齐家就算帮了我,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家无宁日,平添是非。夫妻之间,能做到男主外女主内不就够了?还要想人家在外头也帮上我什么大忙,是不是——有点贪心?” 池邑半晌不语,一听“家”这个字就感到几分恍惚,他是常年离群索居之人,对池镜说的这种同舟共济的夫妻生活只觉得陌生和渺茫。 正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对池镜的婚姻并不怎样苛刻。也不好苛刻,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灵上始终隔着一层,做父亲做得并不怎样实至名归,不好过分管他的私事。 后来便松口道:“你既然认准了这姑娘,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老太太那头你先不要去提起,等我去说。眼下江宁县的县丞要调任别处,衙门内正有个缺,我在路上打听过,那位连老爷私下怎样我不知道,在公务上倒还勤谨。那里我带回来些银子,你拿一千出来给那连家,叫他们打点打点,补了这个县丞的缺,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说嘴。” 池镜笑着就要跪下去磕头,池邑稍稍抬手止住,将背倚到车壁上去,“好了,在车上还胡闹什么?你要给我磕头,回家磕去。” 言讫两个人皆贴着车壁坐好,就没旁的话可说了,一度沉默下去。池邑想问他些家里的事,然而并没想到应当要问些什么人,老太太最该问,又已问过了。他脑子里搜来刮去的,最后只好又想到朝廷的事情上。那帘罅间的光在二人中间晃来晃去,显得有种疏离。 南京城池邑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在朝中皇上闲话常提起,“池大人原是南京人。”“池大人的家眷都在南京。”“南京的事应当问一问池大人。”他每每听着觉得异样,南京人是南京人,但不是在南京长大的,老太太活一日,恐怕也一日不许他在家长住,他不过是被秦淮河冲走的南京人。 归家见阖族男眷都迎在门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多半拜的是那内阁阁员及兵部侍郎的头衔,池邑并不计较,依然和众人寒暄。许多小辈长大起来都不大认得了,他一面问着名字,一面往老太太屋里去请安。 知道他们母子私下有话要说,众人只送过来便散了。老太太在里头卧房换衣裳,池邑独在椅上坐着等候,心下不由得紧张,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时候,在屏风后头等着老太太叫他吃饭。 那一丝紧张和尴尬好像把空气勒紧了,连玉漏也感到些不自在,自觉是因为他是池镜的父亲,所以她才不自在。 她从丁柔手上忙接了茶碗亲自奉上,行动颇为郑重。离近了看他,能清楚看见他鬓角连到下巴上那一片淡青的颜色,和池镜有点像,人也是一样,一声气不吭也有股森森的威势。他掩在一字须底下的嘴唇有些薄,鼻梁和眉骨挺拔,鼻尖陡峭,显得凌肃。 他也打量了她一眼,眼色有一丝异样, 想必在路上池镜都和他说了。玉漏一颗心惴惴的,怕他不喜欢,但又觉得果然如池镜说的,这个人喜不喜欢都是一样淡然。 未几老太太出来,玉漏忙走去搀扶。池邑也早早立起身迎着,只待老太太在榻上坐下,他方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给母亲请安,母亲这几年一切都好?” 老太太扭头睇玉漏一眼,玉漏又忙下去搀他,“二老爷快请坐。” 老太太直望着他在下首椅上坐下,“我倒还是那样子,毛病也是那个老毛病,不过阴天下雨的时候膝盖有些酸疼,别的都不要紧。” “母亲还常吃旧年的药方?”说话间,池邑忙从怀中掏出张药篇子来,“这是我离京时特地请宫中最老道的三位太医斟酌着拟的方子,若从前的方子吃了不管用,不如按这上头的抓来吃一吃。” 玉漏忙去接来,捧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虚瞅一眼道:“那边的太医想来是比这边的太医能为些,回头就按你这方子吃几副试试看。”说着脸上端得凝重起来,拂开了玉漏的手,“听老房说你身上也不大好,所以皇上才许你回南京来将息些日子,到底是哪里不好?我叫他们请了何太医来,一会你回房叫他好生看看。” 玉漏睐眼把老太太瞟着,难得见她老人家如此忧心如焚的神气,素日听她说起二老爷来,多半是以他的权势为傲,很少关心到二老爷身体如何,念叨也念叨两句,不过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想来她此刻也未见得是真关心他,恐是怕他身子不好了做不好官,或者是怕养病不过是借口,可能是朝廷里有什么差池。 池邑两手攥在膝上,连声数声冷冷清清地笑,“儿子不过着了些秋凉,没什么大碍。” “既无大碍,怎么皇上又想着叫你回南京来养病?你可不要瞒我这些事。” 池邑睃了眼各处立着的丫头们,玉漏领会,向四下里招手,引着屋里一干人等出去。大家皆不敢远走,都在廊下嘁嘁唧唧地说着话听差遣。 话头自然是围着二老爷在说,玉漏留心听,多半是谈论二老爷在朝廷如何受中用,如何得力的话。也有一两句说到他的私事,声音鬼鬼祟祟的,说他在京城这些年,一个女人也没有。有个上年纪的婆子低呵了她们一声。 玉漏也觉得奇怪,因问丁柔:“二老爷在京真的一个女人也没有?”总不会是为燕太太守身,那为什么不索性将燕太太带在身边? 逃玉奴 第59节 丁柔因年纪小,从前的许多事不清不楚,“说是这样说,谁清楚他在那头的事?不过我看像是真的,你看他先后娶两房太太,和她们都不怎么亲近。” 她说着把嘴咬在玉漏耳朵上,轻轻尖尖地一笑,“都说他好像有点怕女人似的,又没子嗣,也许根本不行。” 玉漏笑着轻搡她一下,“胡说!” 丁柔瘪着嘴笑,“要不然怎么会没子嗣?” “难道五姑娘不是?” 丁柔把嘴向旁一撇,“姑娘家不算嚜。” 玉漏笑着狠夹一下眼皮,“怎么不算?生儿子生女儿都要有那回事。” “你又懂了!” 两个人悄么那吴王靠上嬉笑着,玉漏心底里还是不信这些话,二老爷那萧肃的气度使她联想到池镜,也就联想到“虎父无犬子”这老话,不像是不行的样子。不过他怕女人的话她倒有点信,方才在屋里就察觉到他的紧张。也许男人一辈子凭他飞的如何远,如何高,也终归是活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何况是老太太那样一位母亲。 不一时池邑说完话出来,玉漏她们又涌进屋伺候。老太太窝在榻上,已没有了先时的凝重,整个人松懈地歪着,估摸朝廷里的事并没什么妨碍。 玉漏走去端茶给她,回禀道:“明日的家宴,二奶奶那头都预备好了,就摆在大宴厅上。就怕明日二府四府里的人都过来,厅上坐不下。” “二府四府那边都去告诉了么?” “早上老太太亲自打发毓秀领着几个老妈妈去的,怎么就忘了?只怕要留她们在那边吃晚饭,还没回来呢。” 老太太歪身起来吃茶,讥笑了一声,“其实他们也不犯着去请,听见二老爷回来了,不比谁跑得快?不过好歹该去说一声,到底都是一家人。” 玉漏噙笑点头,“这一下二老爷回来,家里更要热闹了。” 老太太抿嘴笑道:“你瞧着吧,不出三五日,满南京都要传遍,那些个平日见得到见不得的大人和他们的家眷,都要赶着到咱们家来讨茶吃。” “讨茶吃算什么呢?过些时日还要讨老太太的寿面吃呢。二老爷这次回来,赶上老太太的寿,以他的孝心,定是要命家人大操大办。” 老太太欣然笑着,念及“家人”二字,忽然记挂起什么来,眼睛里有一丝森然的光闪过,拽着玉漏的胳膊令她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你去那边屋里悄悄和燕太太说一声,二老爷一路上劳累,要叫他好生歇几日。她自家身上也才好,别做出样子来给小辈们瞧了笑话。” 玉漏走出来就想,听这话头,好像有些妨碍人家夫妻亲热的意思。虽是老夫老妻,可俗话讲小别胜新婚,许多年难得团聚一回,谁肯说这样扫兴的话?何况那是他未来公婆,她哪好为这种事得罪他们?脸皮上也有些抹不开。因此虽然答应,却只到那边外院里,不见池镜,便和金宝她们说话。 问及金宝:“你们三爷不在家?” 金宝将嘴朝后头一努,“哪敢出去?在后头和老爷太太说话嚜。” 原来池镜是往后边屋里给他父亲母亲磕头去了,芦笙自然也在,磕了头起来,并池镜在椅上规规矩矩坐着。屋子凭空成了个笼子似的,能感到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也都不开口,都局促着。 芦笙因为先前从未见过二老爷,跟她娘由京城回来时,她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对二老爷的印象仅仅是知道她有位权势滔天的父亲,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荣光。如今他回来了,也像看不见她,那冷冷清清的目光只看着她哥哥时才会有一丝柔和。 倒也还说了她一句,“芦笙也长这样大了。” 芦笙不由得把手扶在椅子两边扶头上,身子向上端了端,以便给她父亲打量。然而他又继而埋头吃他的茶去了,换了件檀色的家常圆领袍坐在榻上,那样尊贵,那样陌生。 燕太太紧着在榻那端拘束地微笑,这话真不知该如何回,就怕回得不好,牵扯出些前仇旧怨来。好在她睐目看他,没发现他生气。他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几乎从不生气,天大的事落在他头上也是不惊不怪,像个没情绪的死人。 不过他对池镜总是要慈爱一点,他们父子间还能说些学业上的话,和芦笙完全无话可说。燕太太想到就有点嫉恨,不过她知道这恨站不住脚,芦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是她与个下人生的。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不说穿,不知是保全她的体面还是他自己的体面?不管出于什么缘故,终归也该感谢他的缄默,令她和芦笙太太平平地在池家活了这些年。 又觉得好笑,一家四口坐在这里,像四座孤岛,谁也不挨着谁。但她好歹有个女儿,他什么也没有,这些年他在朝中如履薄冰,心想必也是孤立无援,那是他活该。她很放心他在京城没有女人,没有人比她了解,他不大近女色,他们夫妻从前偶然几回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他也不近男色,他不过是尊冰冷石像,没有情欲。 也或者,他根本只是池家一个没有灵魂的图腾,权力的图腾。他的责任只是替池家谋得一切风光荣耀。 她想着他的可怜之处,心里觉得畅快了些,终于掩住了他的冷淡带给她的痛苦,连带着说到池镜的时候也格外柔和起来,“他回来南京这一年倒很勤勉,老爷命他往史家去读书,他倒从没有一日耽误过。” 池邑在学业上是很放心池镜,何必她来说?他们母子并不融洽他知道,觉得 他们坐在这里当着他的面说话是在彼此为难,便先将池镜解脱了出去,“你早早的就领着家下人赶去码头上接我,想必乏累了,不必在这里坐着,回房去歇着吧,过后再说话。” 池镜起身告辞,他又嘱咐,“回来路上我告诉你的事,你尽早去办。” 池镜答应着出去,芦笙扭头看他,也恨不能跟着出去。坐在这里简直难捱,横竖她父亲的眼睛也看不见她,还无故牵制得她动弹不得。 终于池邑也赦免了她,“芦笙也去吧。” 那尾音沉下去,仿佛是一声一言难尽的叹息。所以剩二人独对时,燕太太更是心有余悸,总怕他问她。可是又想,当年她怀有身孕时他没问,生产后他也没问,时隔十几年,又怎会问?他对她漠不关心。 谁知他竟说:“芦笙也该议亲了。” 燕太太慌窘中眼色一惊,“不是说等着晟王选王妃么?” 池邑端起茶呷了口,“不等了,不过是那时候皇上问起,不得不作个样子给他看。真叫芦笙去做皇上家的儿媳妇,你难道不心虚?一旦他日东窗事发,那可是欺君之罪。” 燕太太把脸低下去,半日不则一言。他说得也在理,一个假的池家小姐,怎么做得了王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前是她忽略了,眼下纵然再不甘心,经他提醒,到底是怕。思忖下来,只好认了,“那老太太那头如何交代?” “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方才在那边我就同老太太商议,芦笙性子太闹,不如四丫头娴静端庄。就在南京替芦笙寻一门夫家,她留在你身边,你也免得寂寞。” 说得燕太太陡地将眼睛横过去,觉得“寂寞”二字是在嘲讽她霪荡。她心里在喊,换个人跟他过日子试试,换个人来试试!一个年轻女人,还没老就先枯萎了,谁受得了?谁受得了?! 但他到底没挑破,她也自然维持着和顺的面目,“这事自然是听凭老太太老爷做主,等过了今年我就替她相看人家。”因说了芦笙,不得不提一提池镜,“那镜儿的婚事呢?老爷有什么意思没有?” 池邑想着笑了笑,方才在老太太屋里见的那丫头想必就是池镜说的那连家姑娘,的确聪明伶俐,老太太一个眼色她就能猜中她的心思,一向只有跟老太太十年二十年的人才有这份功力。因道:“镜儿的婚事不必你管,我另有打算。” 燕太太也乐得不管,咽了一口茶,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身子逐渐发起僵。她从不盼着他回来,不回来还自在点,回来了,是尊石像立在旁边,总觉得异样,不得不留心看他一眼。 越看心里头越恨,一个松形鹤骨的男人总是容易让女人动情动念,偏他自己又无情无念,实在是对女人的一种磨人。夜里他还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想想更觉得折磨了。 第60章 永攀登(十四) 池镜回房后,玉漏还与金宝在廊下嘁嘁说话。又说了半晌后,金宝将绣绷子搁在裙上,拿胳膊肘顶了玉漏下,眼睛向窗户上一睇,鬼鬼祟祟地笑起来,“你不进去?” 屋里除了池镜没别人,二老爷这一回来,不免把陈年的旧闻翻腾出来,大家都忙着寻亲觅友地重新议论起他的事。事其实也还是那些事,可久了不翻,再翻也能有新鲜感。 太阳晒在那阖拢的窗户上,同时映着一片树影,笤帚似的在窗户上扫着。许多年后玉漏才知道池镜有个习惯,喜欢坐在窗户背后听她在廊下和丫头们说话。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虽然听不确切她们在讲什么,但能从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亲切。那时候她忽然感到,这么个风光的男人,其实只不过是墙缝中遗掉下来的一个孩子。 此时她还不知那窗户后面坐着人,只觉得那阳光晒在那些雕花上,有一种惬意的寂寞。她一霎脸红了,“我和你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捱时辰。” 金宝撇嘴表示不信,“捱什么时辰啊?” “原是老太太打发我来给燕太太传话的。” “那你还不传去?” “怎好传的?”玉漏偏过去咬着她耳朵说了几句,两个人唧唧笑了一阵。 而后金宝道:“老太太也真是的,人家夫妻这些年才团聚一回,偏要你来传这种话。” 刚好说到这里,听见池镜在屋里叫倒茶,玉漏还以为他进屋便午睡了,谁知又没睡。金宝推玉漏,玉漏嘴上抱怨说:“我哪晓得你们的茶是放在哪里的?”然而还是捉裙进屋,往那边暖阁内瀹了碗茶踅进小书房内。 碧纱橱落着帘子,池镜歪坐在窗下椅上睇她,眼睛里有一点亮晶晶的潮润的光泽,“我看你还要多久才进来。”好像是等她有一会了。 玉漏也急着要打听二老爷的意思,但碍着金宝的面,没好意思显出来。她嗔他一眼,“和金宝在头说话,不好兀突突进来。” 池镜没所谓地点头,她看他脸上松懈的神色,猜到二老爷应当是答应的,否则才刚在老太太屋里,也不会多留意她几眼。她坐到另一张椅上,把茶碗放在中间几上,“二老爷怎么说?” 他稍稍端坐起来,一下神色变得凝重,“看他的意思恐怕是不答应,他回来路上就打听过了,都说你父母皆是蝇营狗苟之辈。我父亲生平最瞧不上这样的人。” 玉漏一口气堵上来,向旁歪低着脸,话说得真是直白又难听,一点情面也不留。后来一想,人家倒说得不错,她那双爹娘可不就是那样的人,因此闷着没话说。 渐渐听见池镜在笑,她才会悟过来,扭头瞪他,“你分明骗我的,二老爷才不是这意思!”恐怕是他自己心里的意思,他其实是瞧不上她们连家。 池镜的确笑得有些嘲讽的意味,慢慢提着手在几上没精打采地敲着,“你爹的时运到了,我父亲有意要替他谋个江宁县丞的职位,叫我拿一千银子给他去疏通。” 玉漏当头被“一千银子”砸得晕头转向,不由得乍惊乍喜一阵。而后平复下来,又担忧,“单有银子怕是不管用吧?” “这个不怕,我父亲自会遣人和南直隶吏部通个气。” 一看他那笃定的神气,玉漏便知此事十有八九能成,心下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着头微笑。二老爷的用意她明白,抬了他爹的官职,她做女儿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将来说出去也稍微好听点,到底娶的也是官家小姐。再则,老太太当年就是县丞家的小姐出身,思及自身也不好紧抓着连家的家世不放,免得人背后说她自己是那样,还瞧不上一样的。 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半晌她想起来和池镜点头,“多谢你如此费心。” 说完两人都不由得怔了一下。太客气了,简直不像是在谈婚论嫁。 池镜那张笑脸慢慢淡了下去,随口道:“你客气。”,旋即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仿佛依然难安,便把脚尖一点一点地晃起来。肩头日影西斜,照进窗来,显得他那张脸格外苍冷。 玉漏知道说错了话,但什么是对的她如今也有点拿不准,自从谈婚论嫁以来,他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那变化直叫她胆战心惊。她把腿上的裙攥一攥,笑道:“应当要客气点,你为我们的事的确操了不少心。” “讲得不错。”池镜厌厌地笑着起身,走到案前去拿起本书翻了两篇,又回首睇她,目光冷下来,“你拣个空子回家一趟,把银子给你爹带去,话同他讲清楚,我父亲是看中他在官中勤勉,望他日后好自为之,做了官,可别出什么乱子。” 玉漏点头应了声“嗳”,觉得是两个谈买卖的人,终于感到心安理 得了些。 “我就不跟着去了,你们家那头的事你自己料理好。” 玉漏不禁把身子端正起来,朝椅前搦了搦,仍是点头,“这是自然。” 一度没话可说了,玉漏简直能想像,他们成亲后能说的话只怕会越来越少。这倒和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一开始歪的乱的胡说一气,没一句正行,慢慢地又只说正经事了,旁的多余话再没一句。 她倒觉得这样很好,不愿在婚姻里做那个标新立异的人。她前头业已做尽了一个女人不该做的事,离经叛道走了许多路,终于走到目的地,愿意从此“恪守本分”,有那么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如此思想,浑身都像是沐浴在阳光里,那金色冰凉的光罩着她,平静中有额外一丝凄清。 次日一早玉漏便向老太太告假归家,老太太还奇,“这不早不晚的,回去做什么?” 玉漏扯谎道:“我娘病了,昨下晌我大姐打发人来给我说,她不得空家去,叫我回去瞧瞧。” 老太太嘟囔了一声,“今日家宴,有的是好酒好菜好戏,你偏要去,真是没福。”还是许她去了,又赏了些吃的喝的,叫厨房里装了,使翠华吩咐车轿下人送她回去。 一千两银子分两个箱笼装,归家摆在屋里,几个下人要告辞回去,玉漏忙招呼秋五太太去抓些钱来赏他们。秋五太太虽不乐意,碍着话是当着那些人的面说的,不好不给,悻悻进卧房里拿出一吊钱来打发了人去。 接钱的下人随手把那一吊钱揣进怀内,随口道了谢。秋五太太见人如此不拿她的打赏当回事,心下更不高兴。回头见玉漏自坐在八仙桌上吃茶,好不生气,腾腾地走来戳她的额角,“你在池家当差愈发出息了!还学会赏人了!怎么不拿你自己赚的钱去赏?我养你一场,半个子的回头钱也没见着。” 玉漏搁下茶盅来笑,待要和她说什么,瞅见她爹回来,便招呼进来,乜着他二人道:“半个子回头钱有什么意思?那两口箱子里头各有五百两银子,拢共一千,抬回来给爹娘,算是报答爹娘养我一场。” 秋五太太瞪圆了眼睛不敢信,亲自跑去开了那两口箱子看,果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一锭二十两重。不待她惊咋起来,连秀才先想到,“难不成是你和那池三爷的婚事有准了?” 玉漏坐下来道:“虽还没定,已有七八分准了。二老爷从京城回来,三爷把我们的事对他说了,他老人家倒是都依了三爷。这银子就是他赏的,叫爹拿这些钱到衙门打点打点,你们衙内那位县丞大人眼下要调任别处,爹就好补上这个缺。底下的事爹自家去料理,上头吏部,二老爷遣人去漏个风,这事就能成了。” 连秀才听得鹘突不已,当下说不出话,直从凳上拔座起来,连圈绕着八仙桌打转,将一阵风卷来卷去。玉漏则成了个平静的风眼,自端起茶盅衔在唇边。 好容易连秀才平复下来,又在旁边凳上坐下,再没了素日那股温文闲雅的态度,半个身子向桌上俯着,“这二老爷是几时回来的?” “昨日刚到的南京。”玉漏斜乜着眼看他,自笑一声,“爹怎么会知道,自然是南直隶顶上那层当官的先收到风。可见爹娘不算白养我,二老爷那样的人物回来,头一件先办爹的事,也是爹的洪福到了。” 秋五太太忙笑着奔来,“这是托你的福!哎唷我的丫头嗳,你素日不声不响的,想不到能有这样大的出息!为娘心里常在想,你是个有主意的,比你两个姐姐——” 话音未落,连秀才横了她一眼道:“去把院门关上。” 这才想起来财不露白,忙跑出去关院门。连秀才便揪着玉漏细问:“二老爷到底怎么说?” 玉漏把茶盅握在手里,淡然笑道:“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嚜。他老人家是怕将来我和三爷成亲,娘家太寒酸给人笑话,少不得赏您个官做。不过他也有话说在前头,是看爹在衙门里勤谨,否则也不肯徇这个私,还要嘱咐爹,从今往后,愈发要勤谨克己,为官要正。这是正经话,爹还不知道他们池家的人,都是翻脸就不认人的,倘或您犯了人家的忌讳,别说你有个女儿在他们家做少奶奶,就是在他们家当菩萨也不顶用,连我恐怕也得跟着您遭罪。” 连秀才兀突突吃了女儿一番教训,心下略感不自在,不过常言说风水轮流转,从前千般打算,不就是为沾女儿的光? 逃玉奴 第60节 既已沾了这样大的光,自然不好说她什么,何况这些道理他还懂,不能不依,便点了点头,“二老爷说得极是,他的话我怎敢不听?”他把两个手相互紧攥在桌上,笑道:“这样大的恩德,该去拜谢拜谢他老人家的,只是不知他几时得空?” 玉漏一向晓得他贪名爱利,但他从来在家人面前也还有些愤世嫉俗的书生气。眼下倏见他这副心神不定的谄媚样子,令她蓦地想从心里打呕出来。 唯恐二老爷见着他也要作呕,平白给她丢了脸面,便笑一笑道:“二老爷不得空,今日是家宴,明日风一传出去,多的是人要应酬。爹还是不要去烦他的好。” 连秀才因想着来日方长,横竖将来要做亲家,还怕没机会打交道?也就罢了,去和秋五太太搭手将银子抬进卧房,就没再出来,不知在屋内如何狂喜。 一时只有秋五太太欢天喜地出来,楼下早不见了玉漏,她也没顾上,又忙着拾掇玉漏带回来的那些瓜果点心。那乱鼓似的脚步声,像是天上果然有馅饼砸下来,到处砸得响,简直欢喜得不知该由哪头拾起。 玉漏死沉沉地卧在铺上,已没了方才说话的那股得意劲头。好像一身精力都迸作了方才那股得意骄傲,完了也就完了,并没有多少欣喜的余韵。但听见楼下的脚步,也是会心地一笑。她娘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些银子,自然高兴也高兴得没章法,美梦做得太大,不免是要仓惶起来。她受他们的影响,也觉得耳边有剧烈的锣鼓敲过去,现下还嗡嗡地耳鸣着,像戏台子上唱定了重头戏,接下来只剩按部就班的无趣和寂寞。 未几秋五太太又登登登跑上楼来,急走去床沿上坐着,拉扯玉漏起来,“起来娘和你说说话!我问你,婚期可商议定了没有?池家什么日子打发人来提亲?唷、那三爷跟不跟着来?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生得什么模样。今年能不能定得下来?我看赶着年尾说定,开春就好办事的呀——” 那些问题劈头盖脸砸向玉漏,玉漏听得很不耐烦,甩开胳膊复睡下去,“这些都没定,眼下老太太还不知道呢,我回家来就是有意躲开,二老爷好和老太太说去。老太太应不应还不知道呢,您也先别急着高兴得没了谱子,外头到处去说,到时候事情不成,丢的是您自己的脸面。” 秋五太太顿了顿,想她说得在理,只得摁下胸中狂喜,在她腰上拍一下,“哎唷我还用你嘱咐?这些话我还不知道?我要是按捺不住,前头就说了。你娘也沉稳的哩!嗳,你起来,你起来!再和娘细细明白地说说道说道。” 玉漏给她掀腾得十二分的烦躁,猛地坐起来,两眼森森地瞪着她,没由来生了大气。她也不知缘何悲感,但的确感到一股悲哀笼过来,令她无所适从之后,只好怆然地笑了下。 秋五太太给她这一笑冲击得发蒙,很怕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楞了愣神,小心翼翼地问:“三丫头,你这些事不是在说笑吧?” 玉漏又一笑,“您也不敢信?要不您下去把那些银子翻出来砸砸自家的脑门看砸不砸得死人?” 秋五太太怄得搡她,“说话才叫一个难听!” 玉漏身子整个晃一晃,低下脸揪着腿上的被子发笑,“我也觉着像是在做梦,想醒又醒不过来。” 秋五太太才敢又放心笑起来,然而这去而复回的高兴再度冲得她糊涂了,要问的话突然没了头绪,只剩下茫茫的一片喜庆。她只好拍着玉漏的腿,连声数声地笑着,“哎唷,我们丫头真是了不得。” 听见支摘窗下头忽然也有个女人吊着嗓门在笑,玉漏魂儿一抖,马上把脑袋够到窗户上向下望,是王家正屋里走出来个婆子,面生得紧,不像是他们家的亲戚。 王家妈送着她出来,那婆子回首一面回首笑着,一面甩着条绢子招呼,“唷,犯不着送!不送了,进去吧!等我去问了就给你们回话 ,快进去吧,您老人家身子还没好呢!” 王家妈向东屋招呼了一声,但见西坡出来送了那婆子出院门。人家走远了,他独自在院门外头稍站了一会,片刻回身进来,脸上待客的笑意散得差不多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再没想起来朝这窗户上看一眼。 玉漏把肩膀沉下去,声音渺渺地低下去,“那婆子是谁?从不见他们家里头来过这位亲戚。” “那是前街上的孟婆子,专管拉媒保纤的。” 玉漏一颗心像给人推了一把,摇晃两下,“来给王西坡说媒的?” 秋五太太仍坐在床沿上,把腰松懈地搦动两下,说起这事仿佛是心头的石头终于给搬开了,轻松又愉悦,“可不是?自你中秋后回池家,王家妈身上就不大好了。王家近来又打算着重开间肉铺,父子俩眼下忙着这事,不得空,他们小子都是王家妈带着。带孩子也劳神费力,长此拖着她,她那病更不见好。老子娘迟早是要死的,往后铺子开起来更顾不了小的,就想着娶个填房进来帮着操持操持。” “可寻着合宜的人了?” “前街上有个寡妇,就是常在家门口浆洗衣裳那个姓何的年轻寡妇,你也见过的嚜,守寡也又三四年光景了,带着个女儿无依无靠的,不正好?” 玉漏皱了半晌眉才想起那何寡妇来,蜡黄的脸粗壮的腰,“不大般配吧,那何寡妇可比王西坡长了五六岁,长得也不好。” 秋五太太在后头剜她一眼,“哪里不配?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丈夫,我看再没比这配的了!你管他这些闲事做什么,你又不是他们老娘,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 玉漏默了会,陡一阵厌恶,回头赶她娘下去,说是早上起得太早,要歇歇。而后自己也从窗户上撤回来,侧着身子卧下去。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上回分别才两月工夫,连西坡也议起亲事来了,梨娘也才死了不到半年。不过穷人家就是这样,许多事不由自己,谁叫他老娘又病了呢,日子还得过下去,家中总需要添个人手。难道也像池家养这么些下人?谁有那份钱。她自己想来也好笑,渐渐笑得恍然。 这一夜那一枚笨重的月亮压得人玉漏透不过气,次日起来,心里仍觉得有种狠狠的沉重,不知和谁在生气。 赶在她爹出门前,便和他商议道:“爹,我想二老爷那头也要给您通气,那一千两银子您在衙门想必花费不了,不如省下些,咱们另去买处像样点的宅子。” 三口人在桌上吃早饭,终于,终于桌上摆了四碟子菜,有鱼有肉,米也是干干净净的米,没有砂子磕到牙。想必她娘烧这一桌菜也是记了她的一份大功,不全为连秀才。 玉漏陡地想哭,想掀了这桌子!但照旧是捧着碗,和爹娘有商有量地微笑。 连秀才轻微锁住眉头,事倒不是大事,如今有钱了,果然做了县丞,这房子也不符他的身份,只是疑惑,“你怎么忽然想起买宅子来?” 玉漏淡而又淡地笑道:“难道日后叫池家的人到这破巷子里来迎亲?连他们家的粗使下人瞧了都要笑话。再则说,爹过些时做了官,亲朋好友上门看着也不像。还有一层,”说着,把眼睇了睇她娘,心里蓦地有报复性的快意,“爹不是要讨姨娘?眼下讨进来这家里也没处住。寻一处大些的宅子,满破一百来两银子,就是多讨两位姨娘也不怕转不开。” 秋五太太听了这话,一把将箸儿拍在桌上。连秀才惊一下,横她一眼,她就没敢说什么,端着他的碗扭头往厨房里给他添饭去了。 玉漏心中朝着她的背影狂嚣了两句,她是活该,她是活该!只觉一阵痛惜在胸口里翻腾过去。她是活该——听见自己心里狂笑的回音,十分凄冷。 然而对她爹,却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恨愤过。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只是冷冰冰地鄙夷着,对他从未有过痛惜和痛恨,一切汹涌的感情都太费力气,放在他身上根本是浪费,所以和他说话从来是平心静气。 连秀才亦是平心静气地点头,“你虑得有理,我早就这样打算了,可从前家中拮据,要买大些的宅子也难。昨日你带回来那些银子必定有余下的,不够我再想法子凑些来,赶在你出阁前,咱们一定搬家。” 谁知道出阁到底是几时,玉漏感觉是在和人比着赛着,暗里留神听着王家的事,与那何寡妇说定没有?几时办事?她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免得像给他们落下了似的。 一定要在表面形式上大获全胜!至于心灵上有没有失落和悲哀,谁又理她? 第61章 永攀登(十五) 趁着玉漏回蛇皮巷的工夫,池镜这头便拐弯抹角地催他父亲和老太太说。不催着不行,他父亲在天大的事上都是雷厉风行,唯独面对老太太总是踟蹰不定。他猜他年幼时候一定是给老太太折腾怕了,老太太那反反覆覆的性子不免叫人提心吊胆。 果然老太太一听这事便暴跳如雷,都知道有这一遭,老太太可没那么好说话,待个丫头好是一回事,要聘这丫头做孙媳妇又是另一回事。 她一屁股跌在榻上,只觉脑门心突突跳着疼,便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撑住额头,横眼一看,那父子二人跪在底下,脸上尽管发急劝着,可只字不提“错了”,看来是打定了主意。 一干仆妇守在廊下,听见里头在摔碟子砸碗的,都是惊骇不已,纷纷贴着墙根听。还是丁柔耳朵好,先听见了几句,拉着毓秀神色慌张道:“好像是为玉漏的事。” 毓秀敛起眉来,“为玉漏?玉漏的事与二老爷三爷什么相干?” 倏闻里头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想都不要想!” 大家再听,有人震恐不已,“像是三爷要讨玉漏做咱们家三奶奶。” 众人一听这话都围拢过来,“你别是听错了?” 蓦地“砰”一响,里头又砸了个杯碟,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吼出来,“她不过是个丫头!还是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先后跟了几家人家,见我待她好了,竟敢生出这份痴心!” 众人听见,倒像是真的,一时间惊得鸦雀无闻,个个满脑门的疑惑,许多问题堆积起来,倒化成一句奇叹——真看不出,这玉漏姑娘不声不响的,却是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屋里说了半晌,后见二老爷和三爷出来,丫头们一时都没敢进去,唯恐给玉漏带累着也骂她们几句。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到底还是推了毓秀和丁柔进屋。 丁柔忙着拾掇地上蹦得到处都是的碎瓷片,毓秀则忙着端茶去劝,比素日加倍陪着小心,“老太太,老太太先吃杯热茶败败火,纵有天大的气,也要保重您自己的身子骨才是正经。” 老太太胸口还怄得个起伏不定,板着脸,脸上的皱纹都往下坠着,“真是反了,竟想娶个丫头做奶奶,还是个身子不清不白的丫头!”说着斜上眼睇毓秀,“你说说,那丫头在我跟前服侍这样久,竟没瞧出她有如此狼子野心!也不知是几时背着我勾引的少爷,迷得他五迷三道的,要讨她去姨奶奶也就罢了,我也不和他们理论,做正头夫妻?想都不要想!” 她细思细想去,竟追溯不到根源,疑心玉漏到她跟前来,根本就是他们二房早就设下的埋伏。这下倒好,跟前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一个是与大房里暗中勾结着,一个干脆不避忌了,居然妄想 做二房里的奶奶! 毓秀道:“老太太不依就罢了,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您不依,难道二老爷和镜三爷还敢和您争不成?” “可不是要和我争嚜!”老太太想着方才的情形道:“爷俩跪在这里,反拿了许多话劝我,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过分重门第未免引人说咱们势力,又说什么古人娶寡的也多。什么古人?!难道他也作古了?古人是古人,他是他!” 毓秀没敢再劝,老太太撒完气,茶吃了半碗,吩咐道:“去把大老爷请来,镜儿到底是他亲生的,那个当爹的由着胡闹,我看他这个亲爹管是不管。” 顺带着将桂太太也叫了来,桂太太既不是池镜名目上的母亲,也不是他亲娘,不好置喙什么,只陪坐在底下椅上听他们母子议论,时不时由指缝间迸出一两声咳嗽。 大老爷向榻上侧身坐着,一手扶在椅上,陪着笑脸道:“儿孙的事情,自是听母亲做主。” 老太太冷眼乜他,“就是眼下我做不了他的主了才请你这个亲爹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放任镜儿胡来?” 自从将池镜过继出去,大老爷心内早权当没了这个儿子,这些年也从不问池镜的事,谁知眼下又问到他头上来。他自是两头为难,想着老太太既要他帮腔,想必是池邑那头业已定了主意,否则也不犯着要他来说话。若向着老太太,岂不是得罪兄弟?他那兄弟如今在朝中如此了得,哪里得罪得起? 便把扶头上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蜷,犹犹豫豫笑道:“这孩子既早已给了二弟,我不过是他的大伯,婚姻大事,父母健在,哪里轮得到大伯大伯母说话呢?我还真是不好说什么,还是老太太和二弟商量着办吧。” 老太太一口气怄在喉间,没好说什么,当年将池镜过继给二房时,还是她亲自说下的话,往后要大房少理池镜的事,怕他和二房不亲。 她只得将眼移到桂太太身上去,那更是个事不关己的,只顾低着嗓子咳嗽。老太太听得烦嫌,心道:“咳咳咳,咳了这些年,怎的早不咳死!” 而后几番咽气,干脆挥袖赶他们出去,“问你们也没意思,你们心里何尝记挂着别人?走走走,省得我瞧着心烦!” 怄到下晌,这时节天黑得早了,刚摆上晚饭来屋里就有些黑惘惘的,桌上点上灯,照着那六盘八簋的精致饭菜,有两样是池邑吩咐送来的,小丫头啻啻磕磕的不知该说不该说的样子,“二老爷给户部的大人请家去吃晚饭去了,这是他们府上做的,二老爷叫送回来给老太太尝尝。” 先怄她一回,又想起来孝敬了?老太太只在屏门外瞅了一眼,就说:“谁还吃得下?你们去吃了吧。” 旋即转背又回那边暖阁坐着,才坐定不久,就听见说姑太太来请安来了。老太太狐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忽然走来,估摸也是为这事来说和,看来池镜是铁了心了,连他姑妈也拉拢了去。 她铁青着脸坐在榻上,直望着碧鸳走进来,把丫头们都驱散下去,款款近前来福身,面上淡淡笑着,“听说老太太今日为镜儿的婚事生了气?到底有什么气好生,老太太说给我听听。” 老太太听见她哄孩子似的口气,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倒像是从前她哄她的样子。 “你既都听说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气?你看看可像个样子,要讨个丫头做媳妇!” “母亲又动起火来了。”碧鸳轻笑一声,挨在榻那端坐下,忽然一声“母亲”,使半黑中生出一股祥宁亲昵的气息,“那丫头也不算是奴才,是因为母亲喜欢她才留她在跟前,虽领着一份钱当着一份差,可又没有签契。人家人还是连家的小姐,听说她父亲眼下就要升做县丞了,从此人家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了。一位能读书会写知书明理的千金小姐,甘愿在母亲跟前丫头似的服侍这些时日,可见她是真心敬重母亲。难道人家连家养活不起她?就是不做县丞,人家家里也不缺她一碗饭吃。” 老太太和她说起来倒心平气和了些,“她到咱们家来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原是凤家大爷的小妾,怕给正房奶奶欺负死了才跟着二奶奶躲到咱们这里来的。凤家家孝不要她,她情愿留下来服侍,我原当她是心高气盛,想留在咱们家做个管事的人,没承想她心高得如此,我现今才晓得她打着什么主意。” “甭管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入了您的眼。何况那没主意的姑娘您也未见得喜欢。母亲为镜儿想想看,他将来是要一心扑到仕途上去的,就跟二哥哥一样,家里自然要有一位能干的奶奶。二哥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讨到一个能干有主意的太太。” 碧鸳说着,眼睛里放出一丝轻蔑。 老太太横过眼,吭地咳嗽了一声,“说镜儿的事,又扯上你二哥做什么?你二哥的事你少管。” 碧鸳旋即乜来一眼,嘴皮子蠕动两下,没出声。而后慢慢重新笑起来,“母亲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就应了他们。我这辈子就那回求过母亲一次,您也没应,如今权当是应的我。” 等了等,不见老太太应声,她便起来走到她跟前,待要捉裙跪下。老太太一看这态势,忙挽住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碧鸳冷清清笑道:“母亲这一辈子没真心疼过谁,爱过谁,连我也没敢指望得到您老人家什么疼惜,大家这些年都是敷衍着就过下来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镜儿的婚事您也未必是真心替他操心,什么丫头不丫头,清白不清白的,您是真在乎这些?您不过是跟他们赌气,一定要人事事听您的话称您的心。可俗话说,不如意事常有□□,不如卖他们个人情,也卖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个情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脸上痛心起来,只觉满腹冤屈说不出,化为低低喃喃的一句,“你真是个没良心。”便沉默下去,想着许多事,几乎要哽咽,“竟说我不疼你?我还要怎样疼你才算?” 碧鸳拨转着多宝串,眼皮冷翻到一旁,少不得把往事翻腾出来,“既说疼我,做什么一定要把我嫁到那郑家去?我当初求了您多少话?跪了您多少回?您一点也没见心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您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一样的心肠硬。” 屋里愈发黯黯阴阴的,老太太可以放心地把脚轻轻跺一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哪里办错了?就是错了,也就是看走了眼。就是不嫁郑家,也有张家王家李家要嫁,横竖没有姑娘大了不出阁的!再说听见你在郑家不好了,我拼着这张脸不要,不也把你接回家来了?长留个出了阁的姑娘在家,你出去问问,谁家有这样的事?还说我不疼你!” 还记得那时她气势汹汹赶到郑家和人说:“我女儿不能给你们家生养子嗣,是她无能,你家要休她,我做娘的也没道理替她说话。不过我把话撂在这里,我们池家不是养不起姑娘,一辈子养她在家我认。你们要写休书只管写,谁怕?” 那还是她一生中作为女人作为母亲最光辉的时刻,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怀念。 碧鸳想来也无可挑剔,只得咽下气道:“镜儿这事,母亲就依了吧。” 老太太向上翻她两眼,仍咕哝,“你二哥家的事你少管。”继而又歪下脑袋,气道:“ 是镜儿请你来劝的还是你二哥请你来劝的?” 碧鸳陡地把胸口喘两下,冷笑一声,“我见得着二哥哥么?他回来这几日,家里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见过了,就只没去瞧我。” “那才好!”老太太嘟囔着嘴,又像怕惹她生气,声音始终放得低,“一辈子不见面才好。” 碧鸳想吼不能吼,脸上渐渐褪了血色,怀着股气掉身走了。 老太太一直盯着她那瘦条条的背影出去,唯恐她生了气闹。她这女儿是自小给她宠坏了,面上看着温柔听话,可一旦拗起性子来便是要死要活地闹。年轻的时候就常闹得她这为娘的不得安生,成日悬着一颗心,倒是这几年她吃斋念佛,岁数也大了,才见好许多。 却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到底二老爷回家来了,兄妹俩近近地在一处,谁知哪日又挑动起她哪根筋,少不得又要生要死地折腾起来。因而老太太左思右想,旁人的事和自己生的女儿比起来,都不算顶要紧的大事,便将池镜的婚事应下来,也算称一回碧鸳的心。 逃玉奴 第61节 然而虽然答应,到底气不平,总觉得是给人暗里算计了一遭,因此商议起婚事来,凡事都很勉强,只推给燕太太去办,“你是他的母亲,他要娶媳妇了,自然是你去操持。你看着办吧,第一趁着你老爷在家,尽快办了,免得他回京去,连儿子的一杯喜酒也吃不上;第二要好看,不要给外头论长论短;第三不要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就马虎,兆儿贺儿娶妻的时候是什么样,也不能短了镜儿的。” 燕太太好笑,讨这么个媳妇,人家岂有不议论的?平日没话还要编些闲话来说,何况那玉漏挂着一身的是非在那里! 不过又不是她的亲儿媳妇,连那儿子她都不大在意,何况是那媳妇,再则又是她老爷定下的,老太太也应了,她更没话说,也敷衍地张罗起来。面上的排场却不能敷衍,自然一切是比着大爷二爷的例子,一面先遣了两位媒人去说和,一面在这头合八字看日子,终于定在二月末迎亲,因为三月二老爷便要启程回京。 这一忙便忙进十二月,满府里个个连轴转着,有忙池镜婚事的,有忙老太太的生日的,也有忙预备过年的。事情蜂拥而至,一时间倒顾不上议论是非,各人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都暂且不得空凑在一处说。 玉漏自然也不必急着进府,这一年倒得在家清清静静地过个年。说清静也清静不下来,池家打发过来走过场的下人不断,这事渐渐传出去后,还有他们家两边的亲戚就应酬不完。 自然她娘那头的亲戚来得少些,一是山高路远,二是从前连秀才就不爱他们来家走动,嫌他们是乡下人,秋五太太见丈夫不喜欢,慢慢也多半不来往了,只打起全盘精神迎待他们连家的人。 她三婶出身比秋五太太强许多,原是买卖人家的姑娘,生意虽做得不大,到底娘家有几个钱,因此一向瞧不上秋五太太,嘴里虽是叫“二嫂”,也敷衍得厉害,但到底心不服。这回却是心服口服,谁能想到她养的女儿竟有当上侯门奶奶的一天! 这日一进门,撩下些贵重礼物便拉着秋五太太上东边厨房里说话:“到底三丫头是怎么给那池家瞧中的?” 秋五太太一壁揉面,一壁笑得见牙不见眼,“三丫头先时不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服侍?那三爷日日往老太太跟前去请安,就瞧上了,暗里和他爹一说,他爹也看我们三丫头好,这就成了嚜。” 三婶还如听天方夜谭一般,半晌转不过弯来,“三丫头竟有这本事——” 一时玉漏往厨房来提茶水款待正屋里那些亲戚,她那双眼便直望着玉漏笑,那闪动的微光里,有嫉有恨,更多的是鬼祟的好奇。 总之都知道这门亲事是玉漏自己谋定的,所以看她的眼光都是佩服中又带着鄙夷,觉得一个姑娘家亲自打算自己的婚事是不害臊。何况玉漏前头还跟过两个男人,因此不免将她今日的好事同霪秽奸邪联想在一处。 背地里都说玉漏在池家当差时就不老实,暗地里勾引三爷,否则怎么会瞧得上她?也有说玉漏自小不爱说话是因为城府深,还有说玉漏只怕已有孕在身,否则怎么日子定得那样急? 玉漏听见也装没听见,从不和她们理论,面上仍是周到迎待,反正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出于嫉妒的缘故。也怀恨地想,等回头一出阁,终生再不多看他们一眼! 她的眼睛仍多时放在支摘窗上,不由自己地盯着底下王家院里的动静。西坡与那何寡妇的事也说定了,日子比她的远,是在明年夏天。她心里暗松口气,总算不落人后,有种她先抛弃了西坡的胜利感。其实是自欺欺人,所以还是高兴不起来。 巷子里倏地走来几个人,领头的婆子玉漏认得,是燕太太院里的寥妈妈。昨夜里刚下过雨,巷子里愈发污浊,廖妈妈提着裙子,时不时留心低头看一眼有没有踩脏鞋袜。这些时常有池家的下人来,一进他们连家门皆多半是这难掩的嫌弃的神色。玉漏没下楼迎待,等着她娘将人引到楼上来。 果然隔会听见登登登一群脚步声,非但廖妈妈这一队上来了,连她家那几位婶娘伯娘堂姊妹也跟着上来,一群人乌泱泱挤在屋里,玉漏简直怀疑这屋子要塌下去。 廖妈妈看她的眼神很是微妙,总的来说是一种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冷眼,开口便说:“唷,姑娘家里真是难找,我坐着轿子在前头街上转半日才寻到这条巷子。” 秋五太太应酬池家的这些管事妈妈们也算有了点经验,忙请她在妆台前坐,一面端上茶果点心来,一班亲戚家的女人都帮着尽心迎待。 独廖妈妈领来的三位上年纪的男人立在跟前。廖妈妈指着他们道:“这是请来给姑娘裁衣裳做冠子的几位老师傅,从前大奶奶二奶奶她们的嫁衣花冠都是他们做的,姑娘快起身给他们量量。” 不及玉漏自己起身,她娘并她三婶先抢步过来将她连拉带扯地由床沿上拧起来,“快快,这时候量好了二月里才能做得出来!” 玉漏一面给他们量着尺寸,一面问廖妈妈:“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都好?” 廖妈妈呷着茶半笑不笑道:“都好,就是忙得不可开交,马上要给老太太做寿,又赶上年关,府里头但凡生着腿的,都没有个坐得住的时候。偏巧三爷和姑娘的事也凑到了这时候。” 秋五太太赶上去,弯下腰贴在她旁边说:“哎唷真是劳苦了你们这些老妈妈们了,这些时为了我们姑娘东一趟西一趟的来传话。回头等我们姑娘过去了,我还要去到府上去谢你们呢!” 廖妈妈碍着情面起来和她福身,“亲家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还不都是我们分内的事。”然而眼色却是淡淡的,只在秋五太太面上荡一荡,便荡开了。 秋五太太笑不赢,又觉得局促,到底是不大和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婆子打交道。稍体面些的亲戚们看见,忙上来帮着搭腔。 玉漏心下看不惯她们赶着巴结这些妈妈们的样子,心想这些人你去奉承她做什么?她张着胳膊背过身,没理会,料定池家这些人必然也在猜她到底是使了何种手段拿住了这桩好姻缘,肯定也不会往好了猜。 她这门亲事一定下来,算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光了,她们对她嫉的嫉,疑的疑,恐怕连老太太也算在内,没人会心甘情愿接纳她一个丫头忽然就要做池家的三奶奶。 这时候想到,也许只有池镜,尽管他也是迫于无奈,但在这些猜忌鄙薄的目光里,他的目光看她还算得上一种温情。她心下一算,倒有一个来月没见过他了。 第62章 经霜老(o一) 隔两日连秀才的官疏通下来,元夕后便拜马上任。连家三喜临门,又是为玉漏之事来贺的,又是为连秀才之事来贺的,又是为年节来贺的,连玉湘也从胡家赶回来帮忙。 来往宾客一多,连秀才便觉家中掉转不开,急着看了几处宅子,最后看 好了前街上一所三进三出的院子,着人看了黄历,择定年后搬家,连搬家的人手也都找好了,跑不出就是衙内那班差役。 那房子离得不远,这日大早秋五太太领着玉漏玉湘和她四婶三婶一道去看过,回来玉湘便和秋五太太商议说:“等我过几日回去,请相熟的人牙子寻摸几个下人,赶在搬迁前送到那新房子里头去,也好叫他们帮着将那房子扫洗扫洗。” 秋五太太忙搁下茶盅乜她一眼,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不过是些家务事,买下人是一笔钱,往后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每月还要放月钱给他们,一点不上算。” 连秀才不在家,她三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秋五太太打趣,“唷,二嫂如今发了大财了,二哥升了官,三丫头也要上人家做阔奶奶去了,你还舍不得多使几个钱?死了又带不进棺材里去。二哥不是说要寻一房小妾进门?回头人家生下个小子,你省吃俭用那些银子,都要落到他们母子手上,这就上算了? ” 她四婶嗑着瓜子搭腔,“这话不错,二嫂何苦来?不如趁这会多享享清福。” 玉湘端着两碟点心摆在桌上,也道:“眼下不是省检这个钱的时候,一来那房子大,不比这里,七八间屋子,娘一个人哪里拾掇得过来?二来爹升了官,也要有个做官的样子,客来客往连个通传迎待的下人都没有,叫人瞧着不像个样。三来,马上玉漏要出阁,许多琐碎的事还要人去办,娘拢共两条胳膊两条腿,哪里跑得赢?” 只有说到这些话时玉漏才觉得与她相干,抓了把瓜子到墙根下小方凳上坐着嗑,轻轻冷笑一声,“可别为省那几个钱丢了体面。前日池家那王妈妈过来,进门看见娘便问:‘你们太太在不在家?’我听了臊得慌,亏娘像是没大所谓似的,一双油乎乎的手直去拉人家说:‘我就是我就是!’,人家打量好几遍也不大信,手上又油,衣裙又脏,像谁家的太太?” 她三婶四婶听见都闷头笑起来,秋五太太觉得好没意思,偏拿这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说,紫胀了面皮。 要是往日或骂或打,早跳起来了。现下却不大敢,兴许是因为玉漏的亲事定下来,众人不得不另眼相待,就是连秀才近来和她说话也带着点恭顺的意思,唯恐得罪了她似的。再则也不知怎的,人家的姑娘定了亲,都是比从前还要温柔随和,偏玉漏反着来,定亲像是遭了什么难,常日板着面孔,稍有哪句不对付就是一场唇枪舌战。 秋五太太只得嗔她一眼,“身上那些油污还不是为你,家中日日有客来,我不得时时刻刻在厨房烧火烧饭款待?哪得空换干净衣裳?” 所以她三婶四婶也常过来帮衬,不来不知道,有些远房亲戚竟连她们也不认得,一算单是他们连家就要摆十六桌。 秋五太太想到一桌的鱼肉酒饭便心疼银子,抱怨道:“他爹在官场上打点就花了七八百两,又是那所房子,这一向又是应酬来客,又是送过年的礼,眼下大丫头又说要置办下人,家底都掏空了,我还不晓得到时候摆席的银子从哪里来!” 她四婶笑道:“二嫂急什么?他们池家的聘礼还没送来呢,等送来了,我只怕你没处花去。” 这一向池家来人也没说起过这事,走过场也还未走到那一步,玉漏没好问,有点怕池家因看不起她,连聘礼也是从简。转头又想,那也没话可说,毕竟她们连家也拿不出什么体面嫁妆,她爹娘是千匀万挪的才凑足了几十两银子去替她打了副像样的头面。 恰好此刻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未几便见永泉领着人抬着三口箱笼进了院门。屋里的人忙迎出去,永泉在院中拱手道:“二老爷叫三爷给亲家送些东西来。” 旁的没多说,吩咐了小厮一径抬进屋内,又将玉漏叫到一旁低语:“三爷在前街马车上等着呢,有话要和姑娘交代。” 池镜不肯往她们家来,也好,免得给她娘婶婶们拉着说话。她便上楼换了衣裳,藉故与永泉一道出去。 因年关在即,街上益发川流不息,路上湿润润的,早上才化过霜,风带着凛凛的寒气。那马车停得离巷口老远,玉漏猜,池镜一定是怕给她们家来往进出的亲戚看见,有意躲得远远的。他烦她们连家的人,正好她也烦他们池家的人,算是扯平了。 池镜穿着毛皮氅衣,戴着银鼠帽,正倚着闭目养神。阔别多日 ,玉漏忽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侧面坐下,把手悬在炭盆上烘着,想着他们好像就是去年冬天好在一起的。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慢慢想起倒有桩正经事说,“我们年后就搬家了。” 池镜撩开了眼斜着看她一会,把身子向前稍欠着,“搬去哪里?” “就在这街上。”玉漏往他肩后递下巴,“前头有所宅子,我爹已经和人定下了,原是位老秀才家的祖宅。” 这条街上少有大宅子,池家一下就猜到是前头独门独院的那一家,向街前开着大门,也还像个样。因笑:“回头迎亲的时候倒便宜了,免得这蛇皮巷里迎亲的花轿都抬不进去。” 按他们家的排场,一定是八人抬的大轿。玉漏蓦地联想到,婚前的男女是不该见面的,她忽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你今日怎的想着来?” “我尊我父亲的话来给家送些东西。”他也伸出手来烘,一会去握住她的手,“方才送进去的东西都收了么?” 玉漏任他握着,“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 “银子。”他说得极随意,“我父亲想着你们家到底贫寒些,只怕少银子给你置办嫁妆。他自己拿了一千银子叫我给你送来,我又添了五百两。” 打发他来送,恐怕老太太并不知情。玉漏有些惶然不安,“就怕老太太听见了生气。” 池镜放开她的手,倚回车壁上笑,“你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横竖不是官中出钱。那些银子是我父亲自己在京的进项,他常年不在家,除皇上赏赐的田地外,老太太体谅他在京的花费也不小,着他现银子不必入官。我那五百两,都是我素日使不上的月例积攒下来的。” 玉漏瞪圆了眼,“那岂不是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怕什么,你置办了嫁妆也是抬进我们家来,我又不折本。” 玉漏讪着想,恐怕多少是要折一点,她娘岂有不私取私拿的?但这话不好明说,想来他也料得到。她看见他脸上有些疲态,免不得要关心两句,否则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你近来也忙坏了吧?” 池镜听着街上轰闹的声音,倒觉得清静,他低着头拿钳子翻底下的炭盆,“也不要我忙什么,只是为裁做衣裳每日给人摆弄来摆弄去,烦得很。” 有一点火星飞上来,仿佛跃在眼中,使他眼睛里倏地明亮起来,“我那几间屋子现下在重新装潢,做新房,他们在乱着添换家具,床也命人重新打了一张,大概年后就能得。还是紫檀木雕花的,不过换个样式,我是喜欢紫檀木那颜色,不知你觉得怎样?不换的家具他们都要重漆过,我那间小书房后头的碧纱橱要往外挪几寸,好将卧房再让得宽敞些,往后是两个人睡在里头——” 玉漏听他说着,好像是在打造一只黄金笼子,在那笼子里铺上洇褥软垫,装上雕窗华帘,笼子仍是笼子,只是尽量使它既体面,又舒服,不过她没有将被囚困的自觉。 她自十六岁被连秀才送进了唐家,那时候以为离开家会日子就能好一点,可是到了唐家,府里人口那样多,唐二又喜新厌旧,他稍微冷落一点,其他下人的奚落就跟上来了。后来又到到了凤家,俪仙善妒不能容人,日子也并没有好过一点。她一直以为只要走到新的境况里去 ,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其实并没有,人生就是一个笼子套着另一个笼子,不论怎么逃,逃到哪里,都是给笼子罩着的。她是习惯了,觉得能住进个黄金做的笼子里也很好。 她问:“那你现下是睡在哪里?” 池镜朝她一笑,“眼下我搬到二哥那头暂住着,二嫂很生气,成日见着面也不睬我。” 非但络娴不睬他,阖家都像是对他带着点怨气,丫头们和他再说笑起来也是拈酸的口吻,都觉得他娶谁不好,偏定下个丫头,比她们强不到哪去。连翠华见着了也要讽他两句。 这些都罢了,唯独察觉贺台是一种凝重的忧心,大概是想到他要成家,怕他紧跟着就要“立业”。 他歪下脸看着玉漏的脸,“你像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玉漏笑道:“二奶奶为她大哥的事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时是想不到咱们会成亲,才会罢了。” “你既然想到这点,就不怕往后她做二嫂的为难你?” 玉漏脸上没变化,只是微笑,“没什么好怕的。” 池镜知道她沉得住气,一直恨她这一点,眼下看来这也不算个坏处。可他仍不喜欢她处变不惊的态度,便把脸转开,挑起窗上的料子向外望。这时候为过年,哪里都热闹,许多百戏杂耍都在街上卖艺,锣鼓敲得锵锵的,年节的热闹好像盖过了他们婚事的喜气,那婚事总觉得差着股劲,拼不过年关的气氛,他感到失望。 在街上看见熟悉的人影,他不免正坐起来,轻蔑地笑了声,“那不是王西坡?” 西坡手上拧着些纸包沿着街边走,在一户人家门前便站定下来。玉漏换到这边来坐,伸着脖子向外望,也看见了。 是那何寡妇家,何家也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底下临街有一间铺子,一直趁那铺子卖些油盐酱醋。她男人在时是她男人在做,生意还好,早年间玉漏也拧着油壶到他们家打油。那男人生得黝黑矮小,会做买卖,就是足了斤两后,勺里的小半勺油也懒得再倒回去,一股脑都给玉漏装进壶内。后来他死了,是他娘照管铺子里生意,老太太抠搜,常少人斤两,像玉漏她们这起老主顾也渐渐不去了。 如今西坡又是议亲又是找铺子重开张做肉铺,大约在两家双全的好事,娶何寡妇,一并租他们家的铺子,还可以顺带手照料楼上的何老太太。 未几那铺子开了扇门放西坡进去,池镜从那半开的门板后头瞅见个羞答答低着脸的妇人,西坡向她拱手,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她。池镜心下猜到,却偏要问玉漏,“那妇人是谁?他们家的亲戚?” 玉漏收回脖子来,“是他新定下的填房老婆,是个寡妇。” 池镜不由得朝那门后多瞅几眼,那妇人身段矮小,略有发福,满面油黄,单论相貌,与那王西坡简直是野鸡配凤凰。他笑起来,不免有幸灾乐祸的意态,“这瞧着可不大般配。” 玉漏一口气涌上来,倒拿秋五太太的话来堵他,“哪里不般配,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膝下都拖着孩儿,再没有比他们更配的了。” 池镜听她语气不大好,便俯下背来,两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睇着她笑,“那妇人生得比你难看多了。” 玉漏听见益发生气,抬眼瞪他,“你的意思是我很难看?” 他又忽然觉得她一下美得不行,活灵活现的神情,不再是那精致得假的微笑。可是想到她这份生动是为西坡,心下又很不痛快。 索性大家都不要痛快好了,他故意刺激她,“你不算难看,也算不上好看,姿色平平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玉漏一下觉得与那何寡妇不相上下了,亏得这些时一直给自己安慰,比她强多了,比她强多了!不过方才看见西坡一样对着她温柔有礼地笑,也一样待她体贴,拧来的东西只怕是给他们孤儿寡母过年的,正因为她们是孤儿寡母,他更对她照料。 她对西坡像是听一个故事没听到结尾,尽管隐隐猜得到,但没听到,总不能死心,有时往好猜,有时往坏了猜。 她眼角眉梢一时挂着萧瑟的霜气,瞟见池镜那张笑脸也逐渐冷了下去,冷静地道:“你放不下他。” 说完他立刻便后悔,这等同于承认了她和人家的情分。 玉漏马上驳道:“没有的事。”继而又微笑起来。 池镜也重新笑起来,没再说什么,一脸的厌倦。回去他还在想,干脆设法弄死那王西坡,在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一个故事最恨的便是扑朔迷离,真弄死了王西坡,他和玉漏的感情更要显得柳昏花螟了。 逃玉奴 第62节 只得将这忽起的念头作罢,横竖过些时候玉漏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人,他庆幸当初下了正确的决定。正万般无奈地倒在铺上,倏听他父亲打发人来叫他过去,便又换了衣裳过去那头。 外院几间屋子早腾空了,好些家具新上了漆晾在场院中。沿廊下踅入内院,燕太太不在家,只他父亲歪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就放下书懒倦地问:“东西都给连家送去了?” 池镜拱手回道:“儿子又另添了五百两。” 池邑只笑了笑,向榻围上后靠去,“那是你的银子,随你怎么使用。看你是很中意那位连姑娘,往后成亲过起日子来,想必也和气。”他也是自回家来这些日子,从未听见燕太太对儿子说过什么体己话,连他的婚事开始张罗起来,也没听见哪位上年纪的女人对他说过什么关照的话。只好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关照他几句,“眼下送这些钱过去,不过是为了两家面上都好看点,往后人家进门,可不要为今日这些东西就看轻了人家,否则也不要送了。男人家,不论是钱财还是情分,都要大气一点。” 池镜觉得鼻管子里有些酸痒,在椅上点头答应。池邑也就没话可说了,打发他回去,“回去养足精神,来日好做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他自己却颓丧地歪在榻上,想起头他回做新郎官的时候,仅仅只有半日的意气风发,一到黄昏礼成,刚入洞房,就听见外头又敲锣打鼓乱起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妹子碧鸳跌进池塘里了。 单为乱着救碧鸳就折腾了一夜,连新娘子也不得不换了衣裳去看顾小姑子。阖家守了碧鸳一夜,碧鸳醒来说:“是不留神踩滑了才跌进去的。” 别人肯信,唯独老太太不信,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吩咐池邑,“你留在这里看顾着你妹子,虽说你们新婚燕尔的夫妻,不好劳累了你,可你妹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放心不下不是?” 碧鸳人是醒了,却因受凉大病了几日,池邑没奈何,只得瞥下新婚的先二太太看顾了她几日。后来碧鸳的病虽见好,性情却大坏起来,比从前还要骄纵任性,隔三差五便要寻出是非哭骂打闹,每是如此,老太太便少不得叫池邑去哄劝。 先二太太新媳妇进门也不好过,老太太原是那脾气,又为哄着女儿高兴,益发不给先二太太好脸,常拈出错来叫她到跟前立规矩,致使那新房常日空着一半,不是新郎官不在家,就是新娘子不在家。熬过半年光景,夫妻俩聚少离多,愈发生疏,睡在一张床上也还十分拘谨,听见点动静就觉得是哪里又生了事端。 他们京城的宅子比南京这里的还大,一旦忽生什么事下人们便敲锣打鼓地嚷,那时候不是疑心家里进了贼就是三小姐发了梦魇,总是不太平。池邑这些年还怕听见锣儿响,那些声音轰轰的在耳边,一定要他不得安宁。 后来好容易碧鸳出了阁,他也习惯了那些乱子,反倒是踏实睡在床上的时候会心神不宁,总觉得那锣儿随时又要敲起来。 果然,那锣儿又响起来了—— 这厢池镜刚一出去,老太太打发了个小丫头进来传话,“老太太说,外头为给三爷装潢新房,成日闹得不成样子,只怕吵着二老爷不得清静。老太太刚命人将西南角的雁沙居收拾出来了,叫二老 爷搬到那头去住。” 池邑面无异色,待要答应,旋即燕太太笑着进来,“夜里倒不吵,他们装潢屋子也是在白天。” 那丫头扭头道:“老太太说,二老爷成日应酬多,自然昼夜都要清静。” 燕太太笑意沉了沉,没再违抗,横竖他们夫妻住不住在一处也不要紧,她也习惯了,便道:“那我一会就叫丫头们把老爷的东西拾掇拾掇送到雁沙居去。” 那小丫头又道:“老太太说难得二老爷今日得空在家,叫老爷晚饭到我们那头去吃,老太太特地叫厨房预备了老爷爱吃的菜。” 池邑起身作揖,“去回老太太,我晚饭时候就过去。” 待那小丫头出去后,燕太太便命人先收拾了池邑的细软送到那边去,一面坐下来问:“我方才听见你叫镜儿送了什么东西到连家去?”她分明听见他们是说银子,故意这样问,是看池邑瞒不瞒她。 池邑全没当回事,照实道:“不过送了使他送了些银子过去给连家置办新娘子的嫁妆,既已做了这门亲事,不好叫新娘子脸上太无光。” 燕太太不免打起算盘来,如今芦笙要做晟王妃的念头既已作罢,将来她出阁,只怕老太太也舍不得给她摆排场,因此只能指望起池邑来。可池邑又不是她亲爹,只怕他不答应,又不好明说,只是拘束地笑着,“老爷真是肯体谅。我看老爷这次回来,像是带了些现银子回来?老太太知不知道?” “早前镜儿写信给我说婚事,我想着趁这次回来就办了,因此带了些现钱回来,都是作他成亲之用,老太太知道不知道也不会要他的。”池邑说完看她一眼,猜到她的意思,举起书道:“等镜儿的婚事办完,看下剩多少你都收着,将来给芦笙添置嫁妆用。” 燕太太想不到来得如此容易,又观他面色,笑着给他添茶,“回头我叫芦笙来给老爷磕头。” 第63章 经霜老(o二) 按说池邑吃过茶朝那雁沙居去后,燕太太总算得以在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浑身骨头都似松了一松,在榻上转着膀子和芦笙那奶母徐妈妈道:“晚饭叫芦笙过来这屋里吃。” 自从池邑回来,芦笙就不到这屋里吃饭了,要么自己在西厢房吃,要么是去她姐姐金铃那头吃,嫌与她父亲坐在一处不自在。自然燕太太更不自在,也不叫她来。 徐妈妈回道:“姑太太今日叫她过那边吃饭,早不在屋里了。” 燕太太放下胳膊嘟囔,“她姑妈不是说这几日身上不大好?又一向是吃素,芦笙不是吃不惯嚜。” “说是叫厨房烧了好些精致素食。前几日老太太的寿,席上丫头吃腻着了,这两日还吃不下荤腥,正好。” 燕太太便不理论,随芦笙去。 芦笙为她父亲在家不自在了好些时候,听见下晌他父亲搬到别处去睡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的,有些怅然若失,一张脸映在阴沉的天光里,柔白得像摔碎的瓷片。 碧鸳见她将箸儿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笃着,笑道:“姑妈家的饭就这样难以下咽?你看你,吃得这样勉强,不像姑妈请你来吃饭,倒像请你来遭罪似的。” “不是的——”芦笙噘着嘴,只好跟她姑妈说一说,“才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丫头将老爷的东西搬到雁沙居去了。老太太吩咐的,说三哥的屋子在装潢,怕吵着老爷清静。” 碧鸳搁下箸儿,掩着嘴咳嗽了两声,目光小心地看她一眼,“怎么,二老爷为这事不高兴?” “那倒没听见老爷抱怨什么。” 碧鸳淡淡微笑着,给她搛菜,“那就是你母亲不高兴了。” “我母亲也没说什么。” “那你又不高兴什么呢?”碧鸳纵容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是闹腾惯了的,你父亲这一回来,成日看着你,你难道就不觉得拘束?如今他搬去别的屋里住,你能得松快了,该高兴才是啊。” 芦笙也说不好,情绪似卡在期待与不期待之间,又想和她父亲在一处,又怕和他在一处。她说:“我还以为老爷就跟大伯一样,是胖胖的身量,时时笑着,谁知不是那样。老爷比大伯长得好多了。” 碧鸳轻轻哼了声笑,“那是自然,你父亲的亲娘就长得比你大伯的亲娘要好看许多,从前老妈妈们都是这样说。” 不过她们都死得早,连碧鸳也没见过。池邑的亲娘是为生他难产似的,所以他还在襁褓中就给抱去了老太太膝下,不像大老爷,会说话会走路了老太太才进门。 老太太那时候年轻,进门后一心要自己生个儿子,所以待不是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是淡淡的,不过多关照奶母几句。等一阵还不见有孕,急起来,听了老道士的话,要借别人的儿子讨个彩头,池邑年纪小,所以肯时时抱他一抱,逗着他说:“你叫‘娘’来听,不要叫‘母亲’,叫声‘娘’。” 还真是有些效用,果然不日便怀了一个,都说是儿子,那一阵便把池邑当功臣,疼他疼得厉害,走到哪里牵到哪里。不过好景不长,那一胎到底小产了,老太太消沉了好些日子,池邑也不免受到牵连,她常把他搂在怀里捏他掐他,偶有时候想着小产的儿子,又掉着眼泪亲他。 她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因此将池邑调到别的屋里睡,使人家夫妻分离,少不得就要补偿他一点温情,于是晚饭都是按池邑的脾胃来张罗。 老太太自己不大吃,也不要丫头在旁布菜,一面亲自给池邑搛菜,一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一碗烂炖鸽子肉,不知这几年在京还常吃不常吃了?” 她将尾音吊得高了些,歪着双格外慈祥的笑眼,像是和小孩子说话的神气。池邑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觉得是回到了小时候给她搂在怀里的情形,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爱拧他一下,那疼痛使他感到一个女人缠绵的怨恨。 他知道她反覆无常,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然而他也习惯了她古怪的脾气,反而慢慢觉得那两分的好在那八分的坏里,多么难能可贵。 他心下那一点紧张同在朝堂上的紧张又不大一样,朝中的明刀暗箭总带着凛凛的寒气,非常清楚不论是朋党或是对手,都是因利而聚。而她不一样,她好或坏全凭心情,偶然温柔起来也像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不带目的。 他忙回敬着给她搛菜,“吃是常吃,只是不如母亲在时烧得可口。” 老太太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我吃不下了,我老了难克化,晚饭稍微吃多点夜里就睡不安稳。”又道:“我们回南京时我专门把厨房里的老盛妈留在那里,就是叫她给你烧饭吃,我晓得你吃惯了她烧的菜。那道烂炖鸽子肉也是我教给她的,怎么又不可口了?” 池邑搁下碗,将两手撑在膝上,“她姜片搁得多,吃着有些辛辣气。” 老太太稍微攒眉,“从前说过她多少回,她就是难改。”说着招呼着池邑往那边暖阁吃茶,“我那原是炖羊肉的法子,教给她的时候就说,鸽子肉不如羊肉膻,姜片要少搁点,她像是没记性。如今年纪大了,只怕愈发不中用。” 池邑笑着接话,“所以儿子也就不说她了。” 老太太走到榻前,回头笑睇他一眼,“你就是带人宽容,这一点比你大哥强。小时候人家都说将来做了官,你大哥恐怕要比你有出息,我不信,他们晓得什么啊?你那是宅心仁厚,大事上有决断,不像你大哥,小事上苛刻,大事上反倒没主意。果不其然,叫我说准了吧,还是你有大出息。” 她叫他在榻那端坐,打发丫头出去瀹茶,幽幽地向他叹了口气,“所以也难怪你妹子最亲你。那时候你们父亲那样,成日不管事,也不管儿女,只管他自家高兴就完了,我也忙着府里的琐事,还亏得你,成日将你妹子带在跟前。要说起来,她那脾气有一半还是你给宠坏 的,所以你也只好担待着,凡事顺着她些,不要和她计较。” 池邑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滞了一下,“听说三妹病了?” 老太太脸上无可奈何地怄起来,“前头几日就开始说头疼。” 池邑没说要去瞧碧鸳的话,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老太太既不喜欢他们兄妹走得近,也不喜欢他们离得远,她心中理想的距离,是他们人和人隔得远,但在心灵上做哥哥的能永远偏护着妹子。 所以他知道,碧鸳在家一日,他就永远有家难归。 “你别理她,随她折腾去。”老太太咕哝了一句。 话虽如此,到底做娘的放不下,依然把池邑从燕太太那边支开,这些年来都是这样,好在池邑习惯了身边没女人。 一时丫头端上茶来,她从茶盖的缝隙里窥他,见他垂着眼皮呷茶,侧脸的轮廓有种不近情欲的淡然,她倒也不觉愧疚。 往后就是她死了,碧鸳大概也不会像少女的时候那样闹,因为他早在精神上被她们反反覆覆的无理取闹给阉割掉了,也许他是怕了女人,也许是厌烦,总之是对女人丧失了兴致,何况到这岁数,常对着朝堂上的刀光剑戟,更没可能再去迷恋儿女私情。她们尽可以放心了。 但碧鸳心下仍有点惴惴的,还试探地和芦笙说着:“自你父亲回来,我看你母亲像是高兴了许多,前一向还病,这一向就好了。” “我娘成日说累呢,为三哥的婚事忙得脚不闲。” 她们吃过晚饭在榻上吃茶,芦笙习惯盘着腿坐在榻上,整个身子俯贴下去,在茶碗边缘小口小口地啄,玩似的吃茶。碧鸳很厌烦她这样子,觉得全没个侯门千金的端庄,但想着她是她二哥生的,便对她有一种矛盾的恨意和包容。 “难得你父亲回来一趟,你母亲还不忙里偷闲地和他多说说话?” “老爷可不爱说话。”芦笙想着有些失落的样子,“从前看他的家书,总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爹,谁知竟是副冷冰冰的样子。”慢慢想着更觉灰心,“他们还说我长得和老爷不大像,老爷长得很好看哩,倒说三哥像他一点。” 碧鸳笑起来,“你三哥是要和他像一点,不过他是男人,你是姑娘家,不好比的。” 芦笙很对自己失望,要是同她父亲像一点,一定要比现在更美貌,“我娘不叫我等着选王妃了,说是老爷说的。” 碧鸳诧异一下,“为什么?” “老爷说我性子太闹腾,不如四姐姐稳重。老爷看我什么都不好。” 这倒是实话,碧鸳只得握她的手宽慰两句,“不选王妃也没什么,咱们的小姐,还怕嫁不到好人家?你看你三哥多有志气,他就不愿做皇上家的女婿。” 芦笙撇着嘴,“有志气还要娶个丫头?一想到往后我要管个丫头叫嫂子我就不服,大家都不服呢!” 这就不干碧鸳的事了,不过听说她二哥倒像很看重玉漏这个儿媳妇,私下里还送了银钱过去给人家添办嫁妆。她少不得跟随,隔日把一副翡翠头面悄悄使人送去给池镜,叫他送到连家去。 如此东挪西凑的,玉漏的嫁妆日益丰硕起来,四季的衣裳鞋袜,并一些布匹首饰也凑足了十六箱摆在新宅子里,等着次日跟着迎亲的人一道抬进池家。 她娘尤其喜欢碧鸳送来的那副头面,请人看过,嵌的都是上好的翡翠,趁夜里便来和玉漏要,“你明日去了池家,隔几日你爹讨的新姨娘也要进来,娘少不得要给人家个见面礼,偏又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话音未落,玉漏便冷笑道:“您想要什么?” 她穿着一身大红寝衣坐在铺上,新屋子里早已张灯结彩起来,一对红烛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有股冰冷的喜气。 秋五太太一见她就是不好说话的样子,可既开了口,没有往下咽的道理,便坐到床沿上来拉她的手,“你们姑太太送的那副头面里又一对耳坠子,我看不过两颗翡翠珠子,也不值什么——” “不值什么你还要?”玉漏把腿放直了倒在枕上,背对着她,“人家送来的银子给我办嫁妆,你们私下昧了多少我都没和你们理论,这会又和我讨东西?你别想!趁着这时候我索性和你们说清楚,这一向你们从我身上刮去的好处,也算对得起你们养我一场的情分了,日后我到了池家,你们少隔三差五寻到府里去。一来我也没有多的好处打发你们,二来我原没指望你们给我脸上增光,只求你们少丢我的体面就阿弥陀佛了。” 秋五太太猛地一番气涌,忙扳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好啊!听你这话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就预备着连爹娘也不认了?这还没沾上你什么福呢,你就先翻脸了!” 玉漏望着她哼哼笑两声,“您只管闹起来,家里住着那些个亲戚,这半夜三更都等着听您嚷嚷呢。” 一下哽得秋五太太不敢闹了,她又翻过身去,露给她一个冷冷的肩头,“我没说不认你们,只是我深知你们是什么德行,少不得要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将来你们藉着池家的势力惹出什么麻烦来,可不要去找我替你们搽屁股。你当那三奶奶是那样好当的?等我明日进去了,不知还有多少烦事等着我呢,我可没那个闲空理你们多生多惹的麻烦。我知道你听了我这话不高兴,要嚷你就嚷,只要你不怕亲戚们笑话。” 秋五太太心下一凉,又怕真给人听见,又想着她明日出门子,又想着近来都是托赖着她才发了财,升了官,置办的新房子,只好咽下气自回房去了。 玉漏听着她阖上了门,不知何故,想到明日出阁,更觉从此孤立无援,前方黯淡。便将眼狠一闭,强着自己睡过去。 次日不到五更天便爬起来,乱着洗澡装黛换衣裳。屋里乌泱泱挤着亲戚家的女眷们,争先恐后地夸着奉承着,听见外头也是宾客不绝,一样争相奉承着连秀才,连秀才永远作出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笑着和人点头,“托福,托福。” 有人问:“新姑爷几时过来?” 连秀才一听“姑爷”二字便觉通体舒畅,池家的公子成了他的姑爷,周围十亭谁家有这本事?少不得器宇轩昂地拈起袖,将一条胳膊剪去身后,昂首挺胸道:“算好了时辰,卯时三刻过来迎。” 满院挂着红灯笼,他脸上的喜气倒比玉漏抹的胭脂还足,恨不能太阳赶紧高升,照尽他这一日的风光。 近卯时三刻,老远就听见街上吹锣打鼓的动静,家丁来报:“来了 !”连秀才赶到门上一看,忙四下里吩咐,“快、快点爆竹!” 辟里啪啦四下里一炸,总算他那位女婿粉墨登场了,穿着大红圆领补服,戴着乌纱帽,玉树临风地骑在马上,领着一大队人马朝连家门前走来。连秀才并秋五太太心内皆暗暗松了口气,这女婿果然生得人才出众!前些时还唯恐是外界的传言,隐隐担忧那么好个人,怎么会瞧上他们三丫头?可别是身上带什么残疾? 逃玉奴 第63节 老远这么一瞧,心下益发放心和得意,忙又踅回厅上等着新女婿来行大礼。 一时池镜给人簇拥着进到厅上,玉漏也给一班女眷送到厅上来,伴着无数欢天喜地的嬉笑,二人双双跪拜父母。 池镜膝盖虽朝蒲团上跪下去,眼却不大看连家父母,十分勉强地喊了两声“岳父”“岳母”,只把手上牵新娘子那红绸紧紧攥着,恨不能立刻攥她逃离这鄙陋俗窝。亏得这头的礼轻,奉过茶水二人便出来,复由百人大队簇拥着回池府,只等黄昏时行礼。 池 府这头自然阵仗更大,亲朋好友来了上百人,又兼池邑在家,南京官场上凡入流的官来了大半,大宴厅并小宴厅共摆上百桌,美味佳肴堆山填海,笙乐锣鼓沸反盈天,满府里下人跑个不停。陪着玉漏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也是前一日池家送去的,不过面上装样子,不算她的陪房,所以一将玉漏送入房中,便忙不迭地赶去外头支应。 跟和玉漏过来的一个丫头,叫王珍娘,年十七,算起来是秋五太太乡下娘家的远房亲戚,因爹娘不在了,便给秋五太太二两银子买了来,伴着玉漏过来,一为充面子,二为将来玉漏这里有什么事,她好私下和秋五太太通气。 玉漏想也想得到,还能通什么气,不就想晓得她在池家占着了什么大便宜,他们好马不停蹄地赶来沾光,因此不大喜欢这珍娘。 偏赶上这珍娘既要逢迎,又没眼力见,端了盅茶来跟前道:“三姨,先吃杯茶,忙了一上午,累乏了吧?” 玉漏一把将盖头揭开,瞥她一眼,“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我三姨!” 珍娘嘿嘿堆着笑脸,“按辈分是得管你叫三姨嚜。” 听见金宝在外头笑了声,须臾打帘子进来,问那珍娘,“你几岁?” 珍娘道:“今年十七了。” 金宝便笑:“她不过长你两三岁你就叫她三姨,岂不是把她叫老了?往后别按你们那乡下辈分叫了,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叫三奶奶。” 珍娘何尝不知这规矩?不过是想叫声“三姨”,好从此在池家显出她与玉漏的关系匪浅来。她一面答应着,一面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里转悠,看见长条案上的花瓶便去摸摸,看见多宝阁上的诸多顽器啧啧称奇,一会又躬着背在那榻前细摸榻上的雕花与垫子。 丁香背欹在床架子的雕花罩屏上,厌烦地瞥她一眼道:“你那指甲可别刮坏了,那是为布置新房新做的,要铺足半月。” 珍娘忙呵呵地走来,把双手凑给她看,“不会的,我来前才剪了指甲。”说着,又摸丁香背后的床,“这是什么木头做的?好不光滑,从没见过,还有股香气。” 丁香一连烦嫌地走开了。玉漏看见她的脸色,少不得抬头瞅一眼珍娘,“你的话怎么这样多?” 珍娘讪着一笑,调目又看见圆案上重重叠叠摆着的精致点心,便跑去一屁股坐在凳上,拿起来便吃,啃掉了一地的渣。 倏见那猩猩毡的门帘子又挑起来,是青竹提着个提篮盒进来,看见珍娘在圆案上吃东西,没好说什么,便走去挪炕桌上的点心,“外头厅上在摆午饭了,三奶奶也来吃一点。” 她叫玉漏三奶奶叫得倒比别人叫得自然,是因为三奶奶是谁到底和她不相干,是谁她都没所谓,不像府里别人,她只是惊讶一番后,很快就接受了玉漏成为“三奶奶”的事实,一切便照着规矩来。 反倒玉漏有点无所适从,总觉得这些熟人看她的目光都在各自发窘。她走到榻上去吃饭,青竹对她笑笑便让开了。那珍娘又跑过来,看了看几只盘子碗碟,咽着口水嘿嘿笑道:“三姨哪吃得了这些?我陪着三姨吃一点,一个人吃也没趣。” 说话还扭头招呼别人,“你们也来吃些啊,不然这一日谁扛得住?” 金宝青竹皆是默笑着摇头,唯丁香噗嗤笑出声,掩着嘴打帘子出去了。 那声音清脆得似根冷针,钉进玉漏骨头里去。她从前就晓得这屋里的丫头属丁香最看她不起,现下更好了,还多了个珍娘来丢她的脸,珍娘若只是个陪嫁的丫头也罢了,偏谁都知道,是她娘家亲戚。 此刻恨不能撕了珍娘的嘴,叫她好吃!叫她好吃! 她冷冷地丢下碗,“你都吃了吧,我也不饿。”言讫又回床上坐着,人渐渐似冻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外头猝地又是一连串爆竹响,震得人神魂打抖,是午时开席的预报。 这些喧嚣里,她想不到池镜,他不必她来操心,素日就许多人跟着伺候,这日做新郎官,自然有越多的人照料着他。她只一心思虑着自己的处境,想到明日走出这间屋子将看到更多的冷眼,心下就有股委屈所化的恚怨,因此还未到阵前,已如临大敌。 池镜的奶母顾妈妈也在外间坐着,在和丁香说笑,仗着是奶母,连池镜也要敬她几分,说起话来更没顾忌,“可怜我们三爷,放着皇上的女婿不做,再不济,还有那么些有权有势的大人家的小姐不要,偏要个——哼,我看他是鬼迷了心窍。” 那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够飘到卧房里来。纵然玉漏一张脸抹得跟五月里的蜜桃一般,此刻也像白搁在那里好几日,颜色还是那颜色,不过不再鲜艳了。 她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就没人记得她是打鸡窝里飞出来的么?不会的,别人都替她牢牢记着呢。 这一刻她想到老太太,她就是给他们记了一辈子! 第64章 经霜老(o三) 黄昏行过礼,池镜就不必再出去应酬客人,不过外头依旧热闹不断,像是为了他们,又像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管闹他们的,天也只管黑了一半下来,丫头们打水进来给池镜洗漱,他坐在床沿上掬水洗脸,瞟着一旁的玉漏,她盖着盖头,像是布盖着的一只鲜亮的红瓶。 玉漏听见他在笑,“揭了吧,还装模作样盖着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听语调有些轻飘飘的醉意,她没理他。他要伸手来接,给金宝打了下胳膊,将面巾塞在他手里,“急什么?等我们走了你再揭,新娘子又不是揭给我们看的。” 众人听见都嘁嘁低笑起来,珍娘也在旁边站着笑,眼睛躲闪着羞答答地看在池镜身上,笑声却比旁人都大,引得池镜也看了她一眼。她看见池镜在看,忙在前头两个小丫头手里找找还有什么可服侍的。却毫无章法,好些物件她也不认得。 丁香取了柄软毛小刷蘸了牙粉给池镜漱口,斜她一眼道:“你别站在这里碍事。” 当着池镜珍娘也没好说什么,只让到一边,还是偷眼瞟着池镜,待屋里忙完了才给青竹招呼着出去。 侧面长条案上点着两只偌大的红烛,帘笼帐子都换了红色,映得满屋里都是昏昏红红的光影。池镜打量着遍身繁芜的新娘子,挑开那盖头,看见玉漏的脸,也不知道是帐子映的还是搽的胭脂,比往常看起来有气色,嘴唇也抹得红亮,像挤破了的樱桃肉。然而她人还是那个人,冲他微笑着,眼睛里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欢喜。 本来嚜,都是旧相识。他娶了她,如愿是如愿了,可忽然就像幼年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赌输了,饭咽进肚子里,虽然满足,又不免觉得有点屈辱。 所以也还赌气,不忙着有下一步举动,一脸淡然地旋到榻上去倒茶吃。整个人向里头围板上靠着,一条腿平搁在榻上,一条腿支起来,茶盅衔在嘴里,不急不躁的,很闲适的神气。 玉漏起初还不觉什么,后来见他肩后窗户上再不见一点天光,外头的嚣嚷也渐渐沉下去,熏笼里的火星子辟啪蹦起来,心下才渐渐感到无所适从。难道就这样在跟他熬一晚上?她可是熬不住了,身上穿得太繁琐,压得骨头都是沉甸甸的。 她坐不住,也起来在圆案上倒茶吃,衣裙窸窸窣窣摩挲起来,蓦地有点尴尬,“你吃醉了么?”像没话找话说。 池镜睇她一眼,很快垂下眼皮,是怕多看她几眼就耐不住,“没有,我那酒壶里多半掺的是水,大哥还替我挡酒。”他闲淡地笑了声,“今日唐二也来了,还问我讨的是哪个连家的小姐。” 这时候提这个有什么意思?难道到此刻他娶她还觉得是屈就?玉漏搁下茶壶,衔着盅转过背去,慢慢往床上走,“噢,大概都想不到吧。南京城姓连的人家也多。” 池镜暗悔说错了话,不得不往前坐,腿放到地上来,想起身又没起身的样子,老远朝她望过去,笑了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这屋子比从前好不好?” 玉漏这才得空斜着眼将卧房扫一圈,把茶盅握在手里,也笑,“你这间卧房我先前从没进来过,先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眼下这样子你喜不 喜欢?” 床头有妆台,床尾贴墙摆着一架海大的多宝阁,直连着长条案,那排窗户外面就是那方天井,藉着溶溶月光可以看见那棵白玉兰的影,这时节一朵朵全开了,白得有种凛凛的冷气,树底下有石桌石凳,旁边便是通向燕太太房里的海棠洞门。玉漏从前从外头走过,也朝这窗户里瞟过,那时候家具不是这样摆。 她抬手摸架子床的雕花罩屏,润凉的触感,透着香气,从前也不是没摸过这些好料子,但当下想到这些是自己的了,就有种短促的幸福。她不由得狠狠点下头。 这就算和好了,不该说的话抹了过去。池镜笑着走过来,看见她耳下的坠子还因为她方才那一阵点头在摆荡,竟然是他当初送的那对“柿柿如意”。 他自床沿上坐下,手托着一只耳坠看,“怎么戴这个?人家说新娘子新娘子,从头到尾的行头都要是新的 。” “我人也不是新的人嚜——”玉漏低着声呢喃,恍然有些失意。 池镜听见也装没听见,不过心下忽然理解有的男人为什么偏爱劝伎女从良,想着这个人是为他洗尽铅华,这个人是为他新生的,就觉得愉悦。他还托着那耳坠子没放,顺着摸到她耳垂上去。 玉漏偏着脑袋让了一让,忽然有几分羞涩,“这是红玛瑙的,又是现成的,不是正好?” “可这是别人戴过的。” 玉漏想起来他说过,这副珥珰是从一对年轻夫妇手上买来的,人家穷了没办法,连嫁妆也卖。不过她还记得他讲的,那小官人说不能私自做主,要问过太太的意思,偏太太不在家,他才在他们家里憋坐了许久。 这倒是个好兆头,希望他将来也这么敬重她才好。 “这有什么,好东西还怕人使过么?那些古董不也是好多人都使过?”她想着闷头笑起来,一刹那笑得烛光也温柔。 池镜心神一荡,便凑下去亲在她面颊,“你今天可不好再讲不行了。” 玉漏先诧异地抬起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不觉烧得滚烫,嘴里咕哝了一句,多半是逞强。 池镜索性捏住她的下巴,不准她再埋头下去,一面亲着她,一面摸到她脑袋上,将钗环一根一根地都拔下来丢在地上。叮铃光当的,玉漏听得心惊,生怕哪个摔坏了,心砰砰跳个不停,眉头也扣在一处。他先很温柔,她给他亲得忘情,阖上了眼,他就有些急促起来,慢慢像在狼吞虎咽吃她似的。 一会他忽然停住了,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目光显出种软弱微醺。 衣裳是怎样解掉的她也迷糊,反正觉得他像有无数只手,一时摸在她这里,一时捏在她那里。池镜把手伸进她衣襟里,衔着下嘴唇凑在她耳边说:“穿得这样繁琐。”焦躁的埋怨。 渐渐痛恨她那些衣带简直多得解不完,便把她揿在铺上,使蛮力一气扯开,将她两条臂膀从层层叠叠的红绸缎中解脱出来。玉漏两条手臂摆脱了厚重,忽然觉得无依似的,只好攀到他肩上去。他有了摆弄她的权力,所以她不好说这不行那不行,何况他还有一身力气。她胸前的肉给他握在手中,觉得仿佛是心脏给他握住了,有一种生命因为脆弱不得不依恋着谁的感觉,希望他的手不会拿开。 后来他把她摆弄得跪起来,两手扣在罩屏那镂空雕花的缝隙里,膝下乱堆着衣料,倒不觉得硌人,不过她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姿态,像牲畜一样,因而微微扣着眉头。俨然池镜喜欢,他闯得突然,没给她一点缓和的余地,一下将她撞得贴在罩屏上,痛得哼了一声。 他也没有道歉,反而得意,“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让你觉得痛。” 玉漏扭头看他的笑脸上有丝伤感,觉得这件事就是很极端,既让人痛,又让人愉悦,一时令人兴奋,过后又令人消沉。她给他逼出些泪来,迷濛着眼睛,一只扭着头,想把他看清。 他俯下来,掐住她的下巴亲她,一面不停歇地冲撞着。玉漏听见那声音,像是耳光抽在脸上,恨倒不恨,就是觉得十分羞耻,便报复地咬在他唇上。他总算顿了顿,狠笑着晃两下她的下巴,“咬我?”招来他更放纵的报复。 这晚上像是打仗,他弄得她遍体狼,藉,她也弄他一身伤,早上看见他背上胳膊上好些细细的血痂,阳光照在上头,有种破裂的美感。 玉漏是在他怀里醒过来的,十分不习惯,望着那红绡帐还觉得恍惚,不知是几时,天都如此大亮了。 她忙推他一下,“要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他们请安吧?太阳都出来了!” 池镜“唔”了声,将胳膊一揽,仍旧将她困在怀里,那手在她皮肤上恋恋地游移。他另一条胳膊盖在眼睛上,又睡了会才不慌不忙地道,“忙什么,我们是新婚的夫妻,他们能体谅。” 他们能体谅他,不见得会体会她,本来她如今就是个众矢之的,哪还敢落下把柄给他们议论?玉漏只得先拥着被子坐起来,又推他,他纹丝不动,她又只好带上些撒娇的口吻,“三哥、三哥,快起来!老太太他们想必等着呢。” 池镜吭吭笑起来,撤下胳膊,眼睛从她脸上瞟到下,“你不痛了么?” 玉漏心下一窘,脸上绯红,不能接他的话,知道一接这类话少不得又要闹起来。大白天的,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池镜无趣地爬起来套里衣,走出去开门,丫头们早在廊下端水候着了。青竹领着进去,看见玉漏穿着寝衣慌里慌张在地上拾衣裳,也作没瞧见,只招呼着一班人把东西搁下磕头,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跟着叫“三奶奶。” 忽然见这么些人跪在底下,一下将玉漏惊得跌坐在床上,怔了须臾,忙要找红包。 “起来吧。”池镜懒洋洋地走进来,朝丫头们看一眼,睇了眼榻上,“自己去拿。” 那炕桌上摆着案盘,里头垒着红纸包的铜钱,五百是一包。丫头只看一眼,皆没急着去取,仍旧端起水盆近前来服侍。 独珍娘走去先拿了钱,回头一看,已没了用得上她的地方。她也实在不晓得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样的规矩,虽然秋五太太嘱咐过几句,但又和秋五太太说的全不一样。 玉漏洗罢脸,抬头看见她无所事事地立在一旁,心下忽有了主意,又将丁香瞅一眼,笑道:“珍娘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什么都要现学,只好劳烦丁香姐带着她几日。” 丁香把眉一皱,瞅一眼珍娘,“奶奶娘家的亲戚,我可不好带。” 玉漏笑道:“不怕的,她跟着我来,又不是来做小姐太太的,就是来当差的,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就像带小丫头们一样。” 珍娘昨日便看出丁香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大情愿,呵呵笑道:“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差事,还用教啊?三姨把我看得也太笨了些。” 池镜面盆架前埋头洗脸,一听这称呼,冷不丁笑出声。珍娘一听见他笑,忙不迭由小丫头手上夺了条绢子送过去,在旁低着赧笑的脸,“三姨父也笑我笨呀?” 池镜接了帕子淡淡打量她一眼,有几分姿色,怪不得不知天高地厚。他清清冷冷地笑一声,“我看你倒不笨,心里比她们都机灵。” 金宝听出他言下之意,在那头掩着嘴笑。而后瞅见玉漏脸上有丝难堪,便过去 拉珍娘,“昨日才说过,不要叫‘三姨’,要叫三奶奶,这你都记不住,还说不用教?” 玉漏亦轻笑一声,“就是这话,你在这屋里不懂规矩就罢了,要是出去还是不晓得规矩,人家非但要笑话你,还有老妈妈要罚你呢。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丁香去吧。” 恶人就交给恶人磨去好了,随便珍娘和丁香将来是哪个受委屈,玉漏都乐得站干岸。 这厢穿戴齐整,两个人往老太太那头去,池镜在路上还笑,“你娘怎么给你陪送了这么个丫头?” 她娘的心思玉漏还能猜不到?一来是为盯她的钱,二来一个女儿还怕挽不住池镜,还想双管齐下。但不好对池镜说,只说:“没旁的人了,又怕我孤零零的过来他们面上不好看。” “多此一举。”池镜轻描淡写评判道。 逃玉奴 第64节 玉漏睐他一眼,看见他下颌坚敛的弧线,忽然想到这样齐头并进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道像是头一回。从今往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池家三奶奶了,太阳从他下巴底下照来她面上来,使她也终于有些欢喜的意味。 人一得意不免就要栽筋斗,鞋底踩着颗石子,脚一崴,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给池镜扶住,“怎么不看路?” 给几个过路的婆子看见,纷纷掩着嘴笑,“唷,我们三爷也会疼人了。” 玉漏羞窘得不行,忙让开了些。池镜还是如常,走出去一截,眼睛不住望她裙上瞟,“是不是腿还酸?” 玉漏没好说,只剜了他一眼,想起昨晚那凌乱的情形,一把火直烧到心里去。原来女人也是坚强得很,那样折腾竟然也没死。倒的确腿酸,愈是要证明没这回事,便朝前快走几步。池镜两步一跨就赶上来了,在她旁边反剪着手微笑着,穿着湖色的袍子,很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流。 你赶我我赶你的走到老太太屋里,这头里吃过早饭好一会了,老太太正在榻上吃茶,没当着面说什么“来得晚了”一类的话,只对池镜吩咐,“这一月你都不必去上学了,我叫大奶奶打点些礼,二府和四府上几位叔伯你们都得亲自去和他们磕头。” 说话不看玉漏,玉漏想着她一定觉得这门婚事是遭了他们的暗算,所以尤其生她的气。她没敢吭声,只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站在下头,很有新媳妇的样。 一时老太太没话说了,便道:“先去雁沙居给你父亲磕头去吧。”二人正要告退,不想她又道:“镜儿先去,你媳妇留下,我还有话和她说。” 这也是应当,女人家有私话要嘱咐,玉漏只得仍旧站在那里。 谁知池镜走了半晌老太太也不说话,只在榻上吃茶。慢条条吃完茶,又向毓秀道:“早饭刻意吃得少些,就是等着吃那碗药,煎好没有?” 毓秀道:“正在那头煎着呢。” 果然由那边暖阁里飘来一阵药香,一向老太太都吃着一位安神的丸药,不知为什么又煎上了汤药。玉漏偷么窥她一眼,脸色还好,不像生病的样子。待要问,就听见毓秀说:“依我说药吃多了也没甚好处,老太太是近来过于劳心劳神的缘故,不如多歇几日,缓得过来也就不必吃药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缓得过来倒好了,你看自打去年这家里生出多少是非?往后只怕更多!” 毓秀瞅一眼玉漏,笑道:“吴道士说是因为咱们【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家来了颗孽星,大约是给它冲了,也不知是应在谁身上。” 这还用说么?玉漏想这些话多半是说给她听的,便没吭声,连脚也没敢挪动,只听她二人在上头议论那颗孽星。又站了半日,日影渐渐往外收,那头药也煎好了,丁柔捧了过来,服侍老太太吃下。 漱完口后老太太像是才看见玉漏在底下站着,“唷”了一声,笑起来,“瞧,我的眼睛竟然坏得这样,三奶奶在底下站了着半日竟没瞧见。三奶奶快来椅上坐。” 她喊“三奶奶”,既生疏又客气。玉漏忙福身答应,腿一动便觉得僵,脸上也早笑得僵了,迎上前去坐下。 老太太睇着她直笑,“现在看你总觉得异样,打扮起来,不像是从前在我跟前的时候了。” 玉漏忙表忠心,“不论打扮得什么样,还是老太太跟前的那丫头。这几月为我们的事叫老太太劳累了,很过意不去。” 老太太只是点头,脸上慢慢冷淡下来,“嗨,做老的一辈子都是为儿孙们操劳。横竖像我们这样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也闲着没事,吃嚜吃不好,睡嚜也睡不着,有你工夫不拿来操心儿孙还做什么?不像你们年轻,吃得香睡得好的。” 玉漏跟着起来福身告罪,“今日来得暗了,还请老太太宽恕。” 心下明白不是因为来迟了的事,总归是要捏她个错,谁家新媳妇进门都是如此,何况是她们这关系。 “今日不大要紧,往后改了就是。从前你在我屋里见大奶奶二奶奶都是几时来请安的,你往后该比她们早来才是。你们新婚夫妻,最容易惹人笑话,偏要做个正经样子给他们看看。” 丫头们都掩嘴嘁嘁发笑,笑得玉漏发臊,起来答应,“是。” 老太太又嘱咐了些话,捱到午饭时候才放她走。玉漏走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吴王靠上,她也看见了她,没说什么,自低下头做她的活计。 玉漏原想过去跟她说两句的,此刻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从前和这些人好容易积攒的那点情分,如今因为她的身份变化,人家看她的眼光也跟着变化,便都作废了。她这才只见了老太太,底下还有太太奶奶们,自然她们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好在她心里做好了预备,也不怕他们什么。怀着股气走到雁沙居给池邑请安,池邑倒很和睦,该说的话已对池镜说过了,对着儿媳妇也没话可说,只赶他们去燕太太那头吃午饭。 路上玉漏问:“老爷是几时搬到这边来的?” 池镜道:“年前,那时候我们那屋子在装潢,老太太怕吵着他。” “如今早装潢好了,怎么不见他搬回去?” 池镜轻飘飘笑着,“父亲一个人住惯了,况且他下月就要回京,搬来搬去也嫌麻烦。” 玉漏总觉他那笑里含着些隐情,因想到池邑刚回来的时候老太太打发她去传话,心下益发奇怪,哪有这样长日分离的夫妻?就是在家也还分两头住。不过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再怪的事也不大怪了。 走进燕太太屋里,这里正要摆午饭,几个媳妇担着食盒进来往那边暖阁里摆,玉漏和池镜并燕太太芦笙暂在这边暖阁里坐着。 燕太太对着玉漏说话倒比对池镜说话自在些,她一句话不问他,只问玉漏,“还惯吧?”脸上半笑不笑,因为拿不准早上他们去见老太太时老太太是个什么态度。 先前他们的婚事闹出来时看得出老太太不喜欢,不过谁说得清,玉漏毕竟从前是伺候她的人,那时候对玉漏又很器重,保不齐今日一见,又恢复如初。她还没得着信,不得不慎重些。 玉漏在下首椅上点头,“都惯的。” “想你也是惯的,从前你就住在这府里,哪里都熟门熟路,家人们你也都认得。”燕太太说着,想起来睇芦笙一眼,“去给你三哥三嫂行礼。” 芦笙坐在榻那端,只立起身来喊了声“三哥”,就见她坐回去了。 池镜歪在椅上道:“不喊你三嫂么?” 芦笙便动了两下嘴皮子,含含混混地咕哝了过去。玉漏没听清,也不理论,倒是十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嗳!”惹得芦笙瞪了她一眼。 第65章 经霜老(o四) 午饭就在这屋里吃,燕太太按礼赏了玉漏个红包,沉是沉,却不过一吊钱,由徐妈妈拿个案盘郑重地托在手里。 燕太太自己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给红包不过是个意思,要真计较起数目来,也太俗气了。” 昨日池邑便吩咐人将池镜成婚下剩的银子抬到 这边来,虽是答应给芦笙将来添办嫁妆,也嘱咐了一句,拿出一二百两来给新儿媳妇做红包。不过燕太太没舍得,她出身和老太太相当,况且娘家并没有亲戚能帮衬她,这些年又不当家,体己钱不多,一分一厘都为芦笙打算着,所以不得不抠搜些,连这钱也昧了下来。 玉漏岂敢和她算这点?连与银钱相关的话也不好多说一句,只跪下来磕头,“谢过太太。” 池镜没跪,仍坐在椅上,神情淡漠,连看也没看那红包一眼。 片刻那边暖阁内摆好饭,刚吃过没几口,就听见老太太打发人来请燕太太,燕太太忙丢下碗过去,只剩芦笙并池镜玉漏在桌上。 芦笙一离了她母亲的约束,嘴里便溜出话来,“姑妈给你的那副翡翠头面怎的不见你戴?” 也没个称呼,还当玉漏是小丫头。玉漏听见也没装没听见,仍吃她的饭,连池镜也不理会她。 芦笙睇他二人一眼,目光落在玉漏面上,垮下脸搁住碗,“我问你话呢。” 玉漏方抬眼看她,笑起来,“姑娘是在跟我说话?也没个称呼,我还当是和谁说呢。噢,那头面我一时戴不上,和今日穿的衣裳不配。” 池镜也冷着声气道:“谁教你的,和人说话连个称呼也没有?” 芦笙见他面色严肃,也怕,只得勉强叫了声“三嫂”,又说:“你不戴给我戴好了。从前姑妈就说那副头面将来是要给我的,谁知又给了你。” “不是我不愿给四妹妹,只是那是姑妈送的,我怎好将她的心意给别人?姑妈知道了岂不生气?” 芦笙轻乜一眼,“你当姑妈是乐意给你?要不是瞧你可伶,怕你嫁妆单薄丢了我们池家的脸面才给你充个数。你得了老爷那么些银子还不足,还把着姑妈一副头面不撒手。按理你进了门,该将那副头面还给姑妈去。” 玉漏笑道:“那我回头物归原主,四妹妹要,就找姑妈要去,我私自给你算怎么回事?也不好向姑妈交代。” 芦笙还待要说,倏听“登”一声,池镜冷冷搁下碗来,板着面孔,她只好不说了。 待午饭散了出来,池镜走在廊下说:“既是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不必还,姑妈也不要你还。” 玉漏回头看他一眼,谁真要还去?那不过是搪塞芦笙的说辞,她可没那么大方。 给芦笙这样一说,池镜倒想起来玉漏统共没几件首饰,除那套翡翠的,就只连家新打的一副金的,太俗气了,素日也不大戴得出来。 因而回到房里,便走去床前拉了口箱笼出来,开了叫玉漏自取银子去打几件日常戴的首饰。玉漏凑来一看,那箱笼约莫四五百的银子,都是整锭的,晃得她眼花缭乱,不免嘀咕,“你还有这些钱?前头不是送了五百给我置嫁妆么?” 池镜瞟眼见她一只手掩在袖子里暗暗点银子的模样,觉得好笑,一面懒懒地走到榻上去坐,将多宝阁底下的一个放匣指给她,“我素日开销不大,月钱使不完,不过每月化点零碎预备着赏人用。散钱都在那匣子里,你若打赏下人也在里头自取。” 玉漏原想盘问他还有什么私财,又念这才是新婚就问起他的钱,仿佛不大好,便咽住了没问。仍旧将那箱子锁上推回床底下去,向榻前走来把钥匙还给他,“你平日都有些什么开销?” 从前帮着老太太看账就知道,向来少爷们正经用钱的地方都自有官中开销,每月的月钱不过是在外头零用或赏人,就怕他和兆林一样,零用起来也吓人。 池镜将眼歪上来,笑道:“这才成亲第二天,你就管起我花钱来了?” 玉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管你,不过是问问。我才不好管你,你放心,往后这屋里送了月钱来,你的还是你的,我绝不多问你一句。”说着倒了盅茶递给他,“你吃茶。” 心内却道:“不管又何必费尽心机嫁给你?自然是大钱也要,小钱也抓。” 池镜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笑,一手接过茶来,“怎么好不叫你管呢?否则还娶妻做什么?往后账房里送了月钱来,也不必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一并收着,我要使银子再问你拿。” 玉漏仍站在炕桌前,手绞着裙带子,声音放很低,蚊子似的,“这是多余的话,那箱子的钥匙在你手上,你要取就取,还犯得着问我么。” 池镜便将钥匙丢在炕桌上,“钥匙你拿去,我也轻省了。” 玉漏犹犹豫豫的,到底将钥匙抓在手里,口是心非地哄着,“你放心,钥匙虽在我手上,可我绝不是多事的人,我又不是大奶奶。往后你用钱只管说一声,要多少我就取多少给你。” 池镜没搭她这话,只将她一把拽到怀里来,在她耳边笑道:“这点钱算什么,我们池家的田地房产那才是大项。” 他说话的气吹进她耳朵里,弄得人心痒难耐。那些田地房产她自然也心里有数,从前在老太太屋里就大约摸着了点底细,不过那些都是握在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的心思,自然没有公平可讲,将来落在谁头上也难说,何况还有她那间私库呢,怪道一家人都不约而同地讨老太太好。 她新进门的三奶奶,也不甘落后,心里发狠非要重新拿住那老妖婆不可! 只是据上晌的情形看来,老太太为成亲的事已不信她了,这时候又只好去信毓秀。那还了得,毓秀和兆林有私,如今是毓秀在暗她在明,只怕哪一日就吃了她的亏,眼下还当拿出个法子来笼络回老太太的心才是正经。 她咬着嘴唇暗暗盘算,池镜在旁睐目看着,一只手在她背上的一片阳光里摸来摸去,心里直好笑,却明知故问:“你在想什么呢,竟想得这样出神。” 玉漏回过神,忽对上他的笑眼,觉得心里发毛,便让开了些,“你要不要歇个中觉?昨晚上就没睡多少时辰,下晌还要去给桂太太请安呢。” 池镜将另一条胳膊撑到炕桌上去,抵住额角歪着脸看她,一手伸来抬她的下巴颏,“你这样小瞧我?就是一个时辰不睡我也有精力对付你。” 玉漏脸上一红,忙打掉他的手,换到另一头去坐。刚坐定,就听见青竹进来叫,“永泉在院外头站着呢,说有事回三爷。” 池镜便整衣出去,一时进来说:“下晌大伯母那头你自己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玉漏见他吩咐换衣裳,忙近前来,“那怎么行,给长辈们见礼,哪有新娘子自己去的道理?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等不到明日?” 池镜一面由金宝青竹伺候着更衣,一面无所谓地笑着,“我虽是新郎官,可是和他们日日都见着的,他们要受的是你的拜,我去不去都不要紧,我外头真是有事。” “什么事?” 池镜将眉峰一挑,逗趣起来,“了不得,才成亲第二天就管起我的行踪来了。”又和青竹金宝两个笑,“三奶奶真是厉害,保不齐日后比大嫂还像个夜叉。” 金宝狠拽两下他的衣襟,拉着玉漏回榻上,“别理他,他要瞒人的事,你就是撬开他的嘴他也不会说。管他什么事,随他去好了,下晌桂太太那头,我陪你去。” 池镜便在金宝几个白眼中踅出门去,一路骑马往曲中林萼儿家里来。那林萼儿的娘与兄弟将他迎进门后便磕头道喜,池镜打发了他二人些钱,又踅上楼。 那萼儿在镜前梳妆,在镜中瞅见他,回眸笑嗔他一眼,“原不该搅扰你新婚大喜的,可你托我打听的事有了些眉目,不敢耽搁,只好请你来了。新奶奶不会怪罪吧?” 池镜一屁股坐在窗下那椅上,手摊在几上闲捻着,“我家那位三奶奶可不是小器的人,别说我是成亲次日出门,就是洞房花烛夜我不在,她也不见得会生气。” 萼儿揿着脑后的发髻过来,“那是自然,像她那样的出身门第,好容易攀上了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敢随意生气?” 池镜听见这话便不由得笑冷 了些,“说正事吧。” 萼儿悄么撇下嘴,呷了口茶方说起来,“也是巧,我先有个姊妹到镇江府去做生意,托她才打听到,镇江府风月场中是新出了位叫秦莺的姑娘,年纪不大 ,才十七,相貌据说生得很好,还会作诗作画,因此一出来做生意就不得了,应酬的不是那些舞文弄墨的相公就是官场上的大人,是比我们这些人强些。” 池镜笑着斜她一眼,“也不能这样讲,你不过是不读书的缘故,要是也精通诗文,恐怕也能混成位名妓,兴许还能名垂青史。” 萼儿噗嗤一声笑起来,渐渐又转了脸色,长叹一声,“算了吧,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还名垂青史呢,连你大哥的心也拢不住。” 逃玉奴 第65节 “他不到你这里来了?” “来是来,不过是念着往日的情分来一趟,来了也不过吃两杯酒丢下点银子就走。” 池镜笑问:“你要那五百两,他可给了?” 萼儿倒欣慰地笑起来,“你大哥那人虽然花心滥情,在银钱上却大方,我跟他一说,他也没支吾,上年秋天的时候果然拿了五百两银子来给我。如今我也不好伸手再问他要了,随他每回来丢下多少是多少吧,横竖我不拿他的包银,也做起别人的生意来了。” 说完便另有深意地睐着池镜,“你们还真不愧是兄弟,他也和我问那秦莺姑娘,你也和我问。我猜——你是因他问你才问的吧?” 池镜只笑不语。萼儿也没追问,婉媚一笑,“再告诉你,那秦莺姑娘就要到南京来做生意了,还问我那姊妹在南京有没有相熟的人,先替她在曲中找处房子,到时候她来了也好落脚。我那姊妹来信托了我,我这里正替她找房子呢。” 池镜听后二话没说,掏出十两银子来,“随你房子替她找在哪里,租子我替她付了,只有桩事,回头她到了南京城,还望你替我引荐引荐。我大哥知不知道这事?” 萼儿拿了银子过来,笑道:“我还没对他说,咱们是什么交情?自然要先问过你的意思。” 池镜两个手指敲在几上,“等那姑娘在曲中落下脚,你只管和他说。” 事情商议完,底下正好送上晚饭来,池镜推却不过,因想着玉漏必定要留在桂太太屋里吃晚饭,还不知几时回房,他也偏不急着回去,索性就在这里吃过。 赶上那头也摆了晚饭,桂太太特地叫了翠华络娴二人来陪,吩咐人烫了壶桃花酒,自己因病不吃酒,只叫三位奶奶吃,“你们从此就是妯娌了,从前也都认得,也没什么可拘束的,大家只管说话,我听着你们说说笑笑的,心里也喜欢。” 这桌上的菜色倒比燕太太屋里摆得多了好些,看得出是自出了钱吩咐厨房另添的。玉漏还未落座,先福身谢了谢。 桂太太一笑便咳嗽,赶不赢地和她说:“到底是老太太跟前出来的人,比别人都要懂礼数。我就不喜欢听他们说你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小门小户又怎么样?别看我是大家出身,我倒没有那样三六九等的心。在我看来,只要人品贵重,都是一样。” 听这一番话,络娴不禁瞟她一眼。什么“都是一样”,就连她这样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家她看瞧不起呢,说得倒好听。也不知为什么偏待玉漏客气,她心下不服,益发看玉漏不惯,偏要故意点火,“可不是嚜,从前我娘和我大哥都夸玉漏识大体懂礼数。” 说得玉漏并桂太太脸上皆有些发窘,桂太太瞥一眼络娴道:“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老黄历了,常挂在嘴上叫下人笑话不说,镜儿也要不高兴。往后别再提了。” 络娴垂下笑意,答应了个“是”。 玉漏倒不明白桂太太为什么忽然待她这般好。那些客套话她自然不信,因此提着心神,愈发防范着。 翠华坐在对过暗笑不迭,拉了梅花凳请玉漏,“三奶奶快坐,还站着做什么?”又向络娴道:“说起旧话来,二奶奶和三奶奶从前就要好,如今又做了妯娌,愈发要好了。你们两个可别将我撇开,有什么乐的玩的可得想着我些。” 桂太太便道:“这才是,既有缘进了一家门,吃着一家饭,妯娌也像亲姊妹,都要和睦才好。三奶奶虽是那房的媳妇,可在我心里都是自家的儿女,我拿她和你们一样看待。三奶奶也别净拿我当大伯母,你想想看,镜儿当初若不过继过去,也是我膝下的儿子。” 一时晚饭用罢,翠华络娴皆要告退,玉漏也跟着告辞,谁知桂太太偏将她叫住,“你回去也没事,镜儿又不在家,这会睡觉也还早些,不如留下来和我说说话。” 玉漏心下诧异,只得又坐回去,看着丫头们掌灯上来,烛光与窗外的一点余晖交汇着,分不清是哪里在亮了,皆是昏昏的一片。 屋里忽地悄寂下来,桂太太一连串的咳嗽声显得分外惊心,玉漏眼尖,恍惚看见她手握的绢子上有点血渍,又看见她忙将那绢子折了折,攥在手心里,向她招手,“你上来榻上坐,娘儿两个好近近地说话。” 玉漏忙装没看见,捉裙坐上来,隔着炕桌上的银釭偷眼瞄她,才发现她脸上许多的皱纹,也是过五十的人了。从前留意不到,因为她是太太玉漏是丫头,隔得远,何况她日日涂脂抹粉,老太太说起这事还撇嘴,“一把年纪的人了。” 底下下人背地里都说是因为大老爷好色,那桂太太自然就跟着好打扮。玉漏看来倒不是因为这个,她恒久地坚持着在脸上揉出一片血色,无非是怕人看出她身子病得厉害,眼下看来那抹血色也很假。想起从前她到老太太屋里去请安的情形,总是强抑住咳嗽,忍不住也尽量咳得低声,在别人面前还不至于此,还不是跟老太太斗气?这婆媳两个分明是比着赛着的看谁命长。 玉漏想了想,恰当地表示关怀,“大伯母近来觉得身子怎么样?为我们成婚的事,阖家都受了不少累,我们心里真是很过不去。” 桂太太已换了条绢子掩在脸畔,笑着,“我还是一样,好也不好,死也死不了的。倒是老太太累着了,听说也在吃药了?” “一向就吃着一丸安神的药。” “那个我知道,就是素日吃着安神养颜的,也没什么效用。我是听见聂太医说老太太近来有些没精神,也吃上汤药了。我没敢问,老太太那脾气你知道,问得紧了,反说人咒她病。” 这府上就一位聂太医与一位何太医走得最勤,据说聂太医擅给女人斟酌用药,不像何太医,一律按病开方,因此太太奶奶们病了都是请聂太医,爷们儿病了是瞧的何太医。桂太太常年看着聂太医,想必是从聂太医嘴里听说的。 也不是什么秘事,玉漏就按她早上在那屋里看见的说:“是在吃药,精神嚜我看是比先前略差些。”说着十分惭愧地低下脸,“我想都是为我们的事情操劳的,本来老太太心里就有些不情愿,也是给我们气的。” “倒不全为你们。”桂太太笑着摇摇手,拚命又是一阵咳嗽,等平息下来时,说话也走了调,“老人家嚜,自然而然的事。像老太太这年纪,从前身子骨又一直很好的人,最怕冷不丁病一场,就是好起来,也难比从前。我听说老太太叫你每日早早地去她跟前立规矩?你日后可得多留心看她好不好,得空也来告诉我,好叫我安心些。我不好嘱咐大奶奶二奶奶两个,一来嚜老太太也不肯和她们说实话,二来嚜她两个不如你细心,也留心不到。” 原来是要她做耳报神,怪不得待她如此客气呢。玉漏既谦逊又哀愁地短叹了声,“如今老太太也怨我,怎会和我说实话?想必也是一样,多问一句她老人家就要生气,倒是可以问问毓秀姐。” 桂太太摇着脑袋笑,“和毓秀也不见得肯说,她老人家心思重。你不一样,从前你在老太太跟前时我就留意到你,你聪明,细心,别人看不见你都看得见。老太太嚜,既然不喜欢人问,还就得靠你那么一双眼睛自己去留心。” 玉漏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难为大伯母这份孝心,往后我日日留心就是了。” “嗳,这就对了,倘或知道她老人家有个不好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常劝着些,就怕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一望窗外擦黑,桂太太便笑了,“这会天黑了,想必镜儿也归家来了,你们刚成家的小夫妻,也不好长绊 着你,你去吧,往后常过来吃饭。” 言讫叫了金宝进来,吩咐她仔细点灯,引着玉漏出门去。玉漏走在路上才得空细想,桂太太怎么忽地留心起老太太的病来了?难道是怕老人家不好? 那才是扯淡!老太太长日活着于桂太太有什么好处?难道她这大儿媳妇在她手底下讨了这些年的生活还不够?这些年半点主也做不得,五十出头的人了,人家说起来还背地里笑她这把年纪还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老太太就是她头上压着的大山。 既不是怕她不好,那多半就是盼着她不好了?人就怕有盼头,一盼就不由得朝那地方使力。 玉漏不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扭头一望,桂太太院里正关院门,“吱呀”一声,像是风拂动了古刹的门,少不得有鬼进出。 金宝因问:“你站着看什么呢?” “看鬼。”玉漏道。 金宝提着灯笼照她的脸,看见她唇上清幽的一抹冷笑,心内冷不丁打个哆嗦,忙催她,“快走吧,三爷想必早回来了。” 玉漏偏着身子撞她一下,“没瞧出来你胆子这样小,讲个玩笑你也怕。” “谁叫你大晚上的说什么鬼啊怪啊的?”金宝嘁嘁和她笑起来,因为冷,便将她胳膊挽住,“你做了三奶奶,我还当你从此就不愿和我说笑了呢。” “为什么不愿意?” “三奶奶嚜,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看得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呀?” “这是哪来的话,难道你见我摆架子了?”玉漏笑她一回,也挽住她,两个人并头耷脑地挤着朝前去了。 第66章 经霜老(o五) 归到房中,屋里早掌了灯,丫头们忙端水伺候洗漱,两个人坐在床沿上,玉漏能闻到池镜身上影影绰绰有些胭脂水粉的香气。 原来他在外头有人的?金宝先前总说他从不在外头胡混,可见是她傻,这种话也信?成亲第二天就往外跑,永泉又是鬼鬼祟祟地传话,问他他也含含糊糊地玩笑过去,总不能是会朋友的局。 玉漏塌着背,掬水浇在脚面上,一面斜瞟他一眼,犹豫间到底还是问了句:“你是几时回来的?” “有一会了。”池镜洗漱好睡到床上去,一手枕在脑后,卷着本书在看,隔会稍微将书挪开瞄她背影一眼。 一时玉漏也洗毕,打发丫头下去,又打发青竹去睡,把两腿收到床上来,又问一句:“你吃过晚饭了么?” “早在外头吃过了。” 玉漏无话再问,牵开被子往里钻,里头早用汤婆子焐过,十分暖和舒适,她不禁轻轻哼了声。从没有过这样的日子,真怕是个美梦,还亏得池镜身上的脂粉香,使这梦有些残缺,残缺反而叫人觉得踏实。 按规矩是各自一床被子,没一会池镜的手便伸到她的被窝里来,先握住她的手,又顺着胳膊慢慢爬上去。玉漏心内翻了个白眼,这个人不会累的?才在外头风流回来,竟还有精力。 也许和那女人没做什么,大概是因为成亲的事人家吃醋怄气,使小性子请他,不然也不会急在今日偏要出去。她想着那女人该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来,因为从未听池镜描述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从前也没有参照。 不觉间他贴近了,她脸颊上像火燎过一样灼人,心仿佛给他捏得猛地一跳,便向里头翻了个身,“别闹了。” 池镜顿了顿,手还抚在她肚皮上,觉得那肌肤软得使人留恋。他撑起来一点,睇着她的侧脸。她的寝衣也是新做的,软绸料子,被他摸着自己也觉得丝滑,心绪也不由得滑到别处。当初池家送去的四季衣裳各有六套,有一件黑比甲她格外喜欢,又典雅又沉静,不知天几时暖和起来好穿的呀! 这才真叫同床异梦呢。玉漏将他的手拿开,一手枕到脸下去,阖上了眼,“别折腾了,睡吧。” 池镜便将她翻过来,盯着她看,有点生气的神色,“不折腾叫什么‘新婚’?” 玉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明日老太太叫我早去请安,说越是新婚的年轻夫妻,越是要做出个庄重样子给人看。” 池镜扫兴地坐起身来,谁知她又添一句,“我觉得老太太说得对。” 他气得笑了,“老太太说什么都对?你如今已不是她的丫头了。” “如今是她的孙媳妇,更得听话了。”玉漏复翻过身去,反手拍他一下,“睡吧,我卯时初刻就得起来呢。”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老太太都是卯时初醒来,我要赶着去服侍她洗漱。你们往日辰时初刻去请安,她老人家早已在屋里坐了半日了。” 池镜讥了一句,“你这孙媳妇还真是做得勤谨,大嫂二嫂也不见有你勤快。” “这你就不懂了,一来老太太本来就对咱们的婚事有芥蒂,我还不勤谨点?二来我新媳妇进门,怎么好跟大奶奶二奶奶比?三来嚜,你也该保养保养精神,省得无精打采的惹人议论。” “我保养精神?”池镜好笑道:“我正是精神的年纪,犯不着保养精神。” 玉漏忽然想笑,原来他这样自在从容的人也怕人说这个?看来的确是男人都绕不过的坎,“精气神嚜,别管什么年纪,都有耗尽的时候。你只管没日没夜地闹,又不是神仙。” 池镜缄默片刻,忽然鼻腔里哼着笑了身,将她翻正了,整个人带着些压迫的气息撑在她上头,紧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玉漏忙表清白,“没有的话,我问你什么?” 池镜微张着嘴,把腮错了错,“那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 “你这人,净是多心!”玉漏笑着嗔他一眼,“我嫁给你,还有什么不足惜的?咱们夫妻又一向是和和气气的,又有什么可阴阳怪气的?” 池镜不由得冷笑,“咱们这不过才做了两日夫妻,你怎么就知道往后都是和和气气的?” “和气一日算一日嚜,真有不和气的时候,总是我哪里做得不足的缘故。你放心,什么《女诫》《女论语》我自幼熟读,铭记于心,总不至于太惹你生气。” 池镜觉得有点灰心,但只要想到她如今是他的人,逃不掉的,有的是工夫和她磨,那灰心里又有始终存着丝希望的味道。 这就更叫人牙根痒痒了,他恨不能咬她的皮肉吃,便一口咬在她耳朵上,“既然懂为妻之道,就该听丈夫的话。” 谁知绕了个圈子反倒把自己给套了进去,玉漏有些欲哭无泪的惆怅。耳朵给他衔住了,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她缩着肩推他一下,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睇他,“可我明日还得早起呢。” 池镜盯着她看一会,目光含着一丝顽劣的狠意,眉峰一抬,“我管你的,你爱多早晚起多早晚起,与我不相干。”说着毫不留情地掣开她的衣带。 玉漏起初还挣扎几回,后来发现越挣扎他使力,他似乎在这时候很喜欢“恃强凌弱”,也没有愧疚感。她只好放弃了抵抗,横竖都抵抗不过,何况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溺。 他到底手下留情了,近三更天便放她睡觉。不过次日起来玉漏还是四肢酸疼,心头又怨他外头那个女人,怎么不把他这身力气盘剥干净了再放他回家? 外头还是黑魆魆一片,偶尔听见几声鸡鸣。她咕咕浓浓自己洗漱完,坐到妆台上去,打着哈欠回头隔着帐子瞅池镜一眼。他倒有一点好,睡觉不打呼噜,只是呼吸略沉而已。 过老太太这边来,老太太诧异了一下,还以为昨日嘱咐她的话她会当耳旁风,向来新媳妇仗着“新”,都有些不大谨慎,知道没人太敢刁难她。想不到玉漏倒字字句句都记得她的话,脸上也不 带一丝怨气,笑盈盈地接过丁柔手上的面巾捧到床前来,“老太太昨晚上睡得好?” 老太太警惕地睇她一眼,点点头,“起夜是没起夜,就是觉着睡着了脑袋还像是在想事情,醒了也是昏昏沉沉的。” 玉漏半点不避忌,笑道:“难道还是为吴道士那些话?什么孽星不孽星的,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果然担忧,就请道士来做场法事。” 老太太又抬头睇她一眼,须臾点头,“也好,不然总是不放心。” 伺候完洗漱,又伺候更衣,亏得玉漏先前就服侍得好,老太太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鞋袜记得半点不差,丝毫的错也搛不出来。老太太垂眼瞅着她蹲在地上给她套鞋子,心里的气好像平了些,连两位太太刚进门时也不曾这样服侍过她。 玉漏套上鞋又拂那鞋面,抬头笑道:“我在家那些日子给老太太做了双鞋,厚底的,正好春天穿,明日给您拿过来您试试。” 老太太神色勉强,“你在家还得空做这个?你新娘子自家用的东西还多得做不完呢。” “我用的东西有裁缝师傅们做,何况我也不用多少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多,一面和亲戚们说话,一面就做出来了。” 老太太双脚落地,脚踏板上闷闷地“咚”一声,玉漏便起身搀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老太太终于问起,也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气,“听说你们搬新房子了?” “全是托老太太的福,不然也买不起。” “你爹新上任,在衙门里还顺当?” 逃玉奴 第66节 “没听见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玉漏笑道:“也都是托老太太的福。” 老太太慢慢点着头,仿佛也没有认真在听,坐到了榻上去。那边暖阁里在煨药了,听见鎏金铫子里的水刚烧得半开,一半煨药,一半瀹茶。那声音在黑天里吱吱地响着,伴着鸡鸣声,还是那样沉寂,这是年纪大的人的天地。 玉漏去那边亲自瀹茶,丁柔瞥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这巴结的样子,轻声道:“这些事也犯不着你亲自做,大奶奶二奶奶也不做的。” 这也怪,从前都是丫头的时候,她得老太太喜欢,丁柔还肯巴结她几句,如今做了三奶奶,按说愈发要奉承才是,丁柔却不肯了。大概是因为从前大家都是一个分位上的人,如今陡然拉开了好远的距离,也就犯不上了。 玉漏听出她语气不善,轻声笑道:“她们原是千金小姐,我是做惯了的。” 丁柔讥笑道:“你费力做了这家里的三奶奶,难道不是为享福,还是为服侍人?” “做媳妇的侍奉长辈,难道不应该?” 堵得丁柔没话可说,自蹲在炉边将一包药抖进黑罐子里。 玉漏捧着茶回那边榻上来,老太太呷了一口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她的丫头了。便向旁边小丫头吩咐,“你三奶奶的茶呢?净在这里傻站着!” 那小丫头忙赶去那边瀹茶,玉漏旋到下首椅上坐,一看天色,有丝鱼肚白了,就去拿安神药丸给老太太吃。想起桂太太交代她的那些话,格外留着心窥老太太的面色,是有些病气,显然那“孽星”的话也不全是捏造的。 那边已有药香飘过来,玉漏因问:“老太太吃这药吃得怎么样?” 提起来老太太便摇头,“好不好坏不坏的,手脚还是一样发软,头还是昏昏的。我们这岁数,吃药也不过是应个景。” 一时那药煎到浓时,玉漏刻意嗅了嗅,那味道并不怎样发苦发涩,十分温和,心下疑惑,什么治病的药这样柔?倒像是日常的补药了。她存下这个疑问,暂且没吱声。 倒是老太太问她,“镜儿还没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他还睡着,暂且不用去史家了嚜。走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回,不知道这时候起没起来。” 老太太旋即皱起眉,“就是不用读书也该早起,下晌你们要到二府去拜叔伯,早上他还不赶着去见他父亲?他父亲没几时就要回京去了。” 玉漏发讪,只得说:“这会想必是起来了。” 老太太横她一眼,有些怪她不约束丈夫的意思。玉漏晓得是无事生非,桂太太稍微管一下大老爷她照样不高兴,反正她就是见不得人家太平。所以她也无需辩解,只要她挑出什么毛病,她便照着认错,如今要紧的是先把她哄好。 “今日午饭你们在哪里吃?”老太太又问。 玉漏道:“去姑妈那头吃,昨日没赶上去给她磕头,今日一定要去的。” 老太太想到碧鸳的清寂孤单,不免心疼。平常家人都不喜欢到碧鸳那头去,只一个芦笙爱去,不过是为诓哄她的东西。她不大喜欢碧鸳吃斋念佛,总觉得是给排挤在尘世外头似的。不过她也不能多关心,免得像偏心。再则是碧鸳自己愿意,何况她把个成了亲的女儿接回家长年住着,谁心里没点抱怨?只怕他们还担心往后碧鸳是不是也要分一份家财,嘴上不敢说而已。 她反着道:“你姑妈那头的饭菜寡淡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玉漏偏道:“这两日荤腥吃得多了,在家那一阵为招待亲戚,也是见天的鱼肉,反而腻着了,倒想姑妈那些清淡素菜吃。” 老太太嘴角不由得一弯,斜上来睇她一眼,“你姑妈待你还好。” 这不是疑问,玉漏忙跟着赞同,“姑妈念佛的人,心善心宽,没计较我出身微寒,处处替我想着。我进门前,姑妈还怕我嫁妆不好看,私下里叫人往我家里捎了一副翡翠头面过去。我还想着今日要还给姑妈去呢。”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这也是姑妈心善仁慈,怕人家听见了我笑话我,所以不张扬。倒是芦笙不知怎么听见了,昨日还说呢。” “说什么?” 玉漏笑了笑,“没什么,估摸是姑妈往日只疼她,瞧见如今也疼了我,小姑娘心里吃醋。” 老太太闷了须臾,哼了声,“那丫头,成日争吃争穿的,不像个大家闺秀,都是给她母亲养坏了,金铃就不像她那样。得了她姑妈多少东西,还嫌不足,难道要把她姑妈的库掏空才罢?给燕太太放纵的这样子,明日我非说说她们娘俩不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东西她们也去哄。” 玉漏亦在心头冷哼了一声,该!谁叫芦笙眼睛里没高低,真当她穷些个就不配做她嫂子了?这话连池镜也不曾说过,她算哪门子货? 她道:“听说芦笙不选王妃了,明年就该议亲了吧?这时候,是该收敛些性子,将来给人家一相看,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 这倒提醒了老太太,当下把院里最严苛的全妈妈叫来跟前,说明日和燕太太商议后,就派她去好好教导教导芦笙规矩,免得明年议亲时闹笑话。这全妈妈是池家老人了,原是二老爷的奶母,想必二老爷那寡淡沉默的性情也有她一分功劳。这下芦笙可有好果子吃了,玉漏想着便觉痛快,一面听着老太太苛刻的嘱咐,一面在旁边将两手扣在腹前,眼睛事不关己地飘到藻井上去。 赶上池镜进来便瞧见她那副样子,仿佛皇上身旁立司礼监大太监,专管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也亏得皇上听得进去。他暗暗好笑,待全妈妈下去后,近前作揖问安。 老太太正预备掂他过错子,没想到他倒按时按点来了,只得道:“领你媳妇去给你老爷请安,再回房去吃早饭吧。” 这厢出来,池镜的笑浮到面上来,引得玉漏疑心,“你笑什么?” 池镜吭地敛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忽然叫我想 起一个人。有时候我想,你生为女人倒是委屈了。”说完又攒起眉头,“不过要是生为男人,又苦了你了。” 玉漏哪里能猜到他将她比作太监,只觉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懒得理他。不过她令他想到一个人,谁?是他外头那个女人,还是旧日相好?果然这天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既然没有,她也不苛刻,心下觉得淡然,怕只怕外头那个女人很费钱,亏得昨日将银箱子的钥匙诓到了手上。 此刻曦微轻照,由那些花影叶罅里照在她面上,一点一点悦动着,像她眼睛里的光。池镜在旁看着,觉得那些光点仿佛在他心里悦动,使他常年阴湿的心有了斑斑点点的温暖,他想到要和这个人厮守终身,感到欣慰,倘或她能爱他些就更好了。 他去握她的手,玉漏觉得忽然,不自在地挣开了,“人家看见了要笑——” 她有诸多理由躲开他,反正此刻是池家三奶奶了,不犯着再讨好他。池镜思及此,扫兴地将手收回袖中。 到雁沙居磕头,赶上个小厮进来回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来拜见,池邑自然也不留他们吃早饭,只说:“我这里倒不必天天来磕头,是个礼数就成。” 要走时又叫池镜,“你也随我去见见二位大人,将来你科考出来,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池镜只得跟着去,玉漏又在屋里坐了会,看见太阳从窗上丝丝缕缕地斜照进来,想起了西草斋。好像凡是二老爷的地方,总透着幽静孤僻,想必京城的宅子也是一样。 这屋里的丫头是燕太太那头调度过来的,玉漏怕人说她因为公公事不多便不大关怀,少不得问那丫头一句:“老爷搬到这里来还惯么?每日都做什么呢?” 丫头待理不理地道:“老爷住在哪里都是一样,每日不过出门访人,或是在家应酬些大人。我们老爷忙得很,难得回来一趟,谁不赶着巴结他?” 言下之意好像玉漏此刻问他也不过是巴结,她便不问了,往碧鸳那头去。这两处地方简直远得刻意,玉漏额上生生走出了些微薄的汗,到底将进三月了。 一道秋荷院,碧鸳迎面便问:“是从你老爷那头过来的?” 玉漏想着婚事她帮了大忙,不觉亲近,笑盈盈答应了声,搀住她踅进罩屏,“姑妈榻上坐,我给姑妈磕头。” 碧鸳受了她的礼,打发丫头去瀹茶,“镜儿怎的没和你一道来?” “老爷叫着他外头会客去了,听说是户部的两位大人。” 碧鸳捻着多宝串叫她榻上来坐,“你老爷见天会客?” “听丫头说是,成日不是有人请出去,就是有人到家来拜。下月要回京去,只怕外头听见了,应酬愈发多。” 碧鸳面上浮起些惆怅,脸半垂下去,叹道:“下月就走了——行李都打点了没有?” 玉漏窥着她的侧脸,心下疑惑,怎么这兄妹俩又像要好又像不要好的样子?她句句照实说:“老爷说不急,走前两三日再收拾,他也不要另买什么东西,太太问要不要卖些南京的特产捎回去,他也不要。” 碧鸳又是一叹,有丝幽怨的意味,“他那个人离家惯了,没什么思乡情绪。这也难怪,我们都算是在京城长大的,也说不清哪头才是家乡。” 玉漏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了一下,转而提起那副头面,“该拿来还给姑妈的。” “说是送你的,又要你还什么?”她摇了摇手,不仅不在意,仿佛连这类话也懒得说,转头还是问二老爷的话,“他成日应酬,吃酒不吃?” 玉漏哪里晓得,她又不在跟前,只得摇头笑道:“这个倒不大清楚,不过这两日见他都精神着,不像烂醉过的样子。” 碧鸳微微仰起面孔来笑,眼睛望到对过的观音画上,有几点崇拜的光彩,“人家也不敢灌他,都知道他不大爱吃酒,稍微劝两句,他不吃也就罢了。官场上都晓得他的脾气,说一不二的,脸一板下来,谁都怕。他对你板过脸色不曾?” 玉漏摇摇头,“没有。老爷也没和我讲过几句话,总是公公儿媳妇,不好说那样多。不过我今日给他磕头时,他说犯不着日日去磕头,有个敬意就行。” “那他待你还是和气。”碧鸳少不得也待她格外和气起来,趁那丫头端上茶来,便吩咐,“叫厨房多烧几样菜,三爷三奶奶都在这里吃。” 第67章 经霜老(o六) 午饭时碧鸳特地打发丫头去请池镜过这边来吃,丫头去时正赶上外头客散,池邑外头还有应酬,池镜先送他回房换衣裳,丫头先独自回来。 碧鸳便问那丫头:“两位大人都走了?” “才刚走,不过二老爷外头又有人请,这会正赶着回房换衣裳呢。” 碧鸳向玉漏笑了笑,“你看你老爷,就是这样忙,都快走了也不得在家清静几日。”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那丫头:“你去时老爷在跟前?” “在跟前。” “那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丫头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跟三爷说:‘既请你,你就早过去,别叫你姑妈久等。’” 碧鸳听后把脸半垂下来,温情沉默地笑了会。玉漏在旁看着,越看越觉得异样,又不问什么,只格外留心起来。不一时池镜过来吃午饭,果不其然碧鸳又问了他好些池邑的话,事无钜细,忽地想起什么来就要问。 吃毕晚饭出来,玉漏因问池镜:“姑妈既然记挂着老爷的事,怎么从不见她到老爷跟前去呢?” 池镜轻飘飘地道:“老太太不许。” “为什么老太太不许?” 这些年池镜心里早有了猜测,不过不好明说,一来别人的事他一向不大关心,二来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平添是非,难道说出来还要问谁个罪名不成? 因此只哼了一声,“老太太的心思谁知道?姑妈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大概是怕两位老爷和姑妈走得近了,哄着姑妈诓骗她老人家什么吧。” 这倒是老太太的性子,何况听池镜的语气也不大留意这些事,玉漏虽还有些疑心,也没好再多问,和他双双回房换过衣裳,下晌又往二府那头去。 这一连许多日,便忙着往各家答谢亲友,给长辈们磕头。好容易应酬完那些亲戚,转眼便是三月中旬,又该打发池邑回京。 自是燕太太负责替池邑打点行李,不过她这几日给芦笙闹得头疼,不大有精神,便交予玉漏去办。玉漏把行李都清点给了老房管事的装完车,便来回燕太太—— “老爷的衣裳,书籍,常吃的茶,还有送给几位大人的玩意都办好了,给京城几位旧交家的礼也都一并装上车了,明日一早起来也不必费事,就可走的。” 燕太太刮着茶碗盖子睇她一眼,“老爷开的那些单子是使的哪里的钱?给京城旧交家的礼又是哪里出的?” “都是在官中支取的银两,有两样古玩字画,是老爷单给的银子叫池镜外头买办的。” “给了多少?” “三百两。” 燕太太嗑地撂下茶碗盖子,心下后悔不迭,当初这差事就不该交给他们小两口去办的,原以为池邑一向怕麻烦的人,不会多余添办东西,谁知又添了,这不是给他们小两口白赚了一笔?因想到明年要给芦笙议亲,赚钱的心便紧迫起来,谁会嫌钱多? 面上笑道:“镜儿成了亲,是该学着办点事,只是他从不懂这些,恐怕给外头那些人坑骗。” 玉漏心笑,他对古玩字画只怕你比懂些!口里道:“太太只管放心,这些玩意他还在行。何况老爷说,办得好办不好也随他办去,果真吃了亏,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和做生意的人都周旋不过来,往后在官场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岂不是更没出息?” 既是池邑说的,燕太太也没好说什么 ,又问那些给京城旧交的礼。这一项是玉漏亲自办的,回起来更是处处周到,“不过是按咱们往日同几家世交的例来办,额外又添置了些南京的土特产,捎上京去图个新鲜,给老太太过了目,她老人家没说什么。” 老太太都挑不出错,燕太太自然更不好挑了,何况这些年老太太不叫她管事,眼下有了媳妇,媳妇能办些事,也算她在老太太那头露点脸。不过到底有些不服,儿子不是她生的,难道儿媳妇还能和她一条心? 玉漏可理她呢!从前见她在府里就没作为,又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人,如今便是成了她的婆婆,她也不放她在眼里,不过应个景得敬她一敬。 就连有时候敬得过了,池镜还要问她:“那又不是你正经的婆母,你这么孝顺做什么?” 玉漏想想却好笑,他一面不叫她狠敬着燕太太,自己每逢说起燕太太来,又是那样又不屑又怅惘的意态。她猜他是对燕太太是有些复杂的感情,所以尽管满嘴狠话,语调却狠不起来。倒只对芦笙是纯粹的不屑,说也懒得说到她。 偏近来芦笙常在屋里哭,给全妈妈管得紧了,受了不少委屈,连他们前头也常听得见她的哭声。玉漏才这里坐了一会的功夫,芦笙又哭着进来,和燕太太抱怨,“全妈妈非要押着我学针黹,咱们这样的人家,还用做小姐的亲自做活计么?!” 逃玉奴 第67节 一看玉漏也在,稍微咽住了哭声。玉漏心内暗笑,不好妨碍她们娘俩说话,便告辞出去,进屋里还在笑。 池镜在榻上倒着看书,错眼看见她在笑,便翻身坐起来,“什么事好笑?” 玉漏反手朝肩后指一指,“你听,你妹子又哭上了。” 池镜顿觉无趣,复倒回去,“她的眼泪哭不完,理她做什么?女人的眼泪哭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玉漏也咂舌笑道:“她和四姑娘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四姑娘就比她娴静得多。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里养出来的姑娘,竟如此天差地别。你这个妹妹,就像我娘乡下亲戚家的好些丫头,还不如她们呢,她们好歹会针线耕种,劈柴烧饭,你这妹子会什么?” 一气说完,又暗悔起来,到底是他的妹妹,只怕说他面上过不去,便又笑,“不过芦笙的性子倒简单,好不好都挂在脸上。” “你直说她蠢好了。”池镜悠闲地翻著书,一时又坐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别有意思地碾来碾去。 看得玉漏不自在,把襟口理了理,又摸了摸脸,“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池镜笑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说话都如此小心?好像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好就得罪了我。” 玉漏忙砌出温柔的笑脸坐到他跟前来,搦转着腰睇他,“这有什么不好的?许多夫妻就是因为口不择言才日渐疏远起来,恶语毕竟寒人的心呀。” 池镜心道:“你此刻就够人寒心的。”却只是笑了笑,胳膊环到她腰上来,“过几日你回家省亲的礼大嫂替你预备齐了么?” 待二老爷一去,紧跟着便是归家省亲的日子。不过听他“你呀你的”,好像他不预备跟她去的样子。 她道:“老太太早吩咐大奶奶了,想必是预备好了吧,临前一日再去大奶奶那头取。” 池镜果然说:“我那日外头有事,你先去,忙完了我再过去。” 谁知道他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也许觉得她们家根本不值得他跑一趟。她也没有失望,不去也好,省得看见她爹娘那副巴结样子。成为池家三奶奶的时日越长,她越是羞于将她寒微的出身展露在池家的人面前,也怕听人议论起她从前的事,恨不能将从前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一分为二。 二人正在卧房里说话,忽听青竹进来说姑太太来了。这倒奇怪了,碧鸳难得出门,就是出门也多是往老太太屋里去。玉漏没敢懈怠,和池镜一并迎出去。 碧鸳三两句打发了池镜,独和玉漏走到那边里间坐,笑道:“听说你二十五那日要回家省亲?” “还有七八天,也早着呢。”玉漏没忙着坐下,从丫头手里亲自接了茶捧到炕桌上。 “也不算早了,新娘子回门也是大事,要早打算,那些亲戚朋友们都等着瞧新娘子的变化。我想着你要光鲜亮丽的回去才好,我那里有出阁时做的好些衣裳,昨日翻检,竟有好几套是从没穿过的,料子好,样子嚜如今也还时兴,过两日你到我那里去一趟,拣两身回家时穿,再配两件首饰。” 玉漏奇怪这人在钱财上虽大方,待她也算很和善,却不至于好到如此体贴,难得出趟门,就是专来为她打算的? 谁知碧鸳说完那些,便将话锋一转,拿出对精致护膝来,“我听见是你替你老爷收拾行李,正好,我这里做了对护膝,你一并替他收进箱笼里。他常年在皇上跟前跪来跪去的,受了地上的湿气,一缝下雨那膝盖就要疼。” 原来是为这个,玉漏心里好笑,为送出一对护膝,平白搭进来两身好衣裳,这折本的买卖,阖家恐怕就只她会做。她不由得多嘴说了句,“老爷一会要过这边来吃晚饭,姑妈何不亲自交给他去?” 说到此节,赶上池镜出来了,忽地吭吭咳了两声,走到罩屏外向碧鸳拱手,“姑妈慢坐,我去和大哥说点事。” 这倒是适逢难遇的事,玉漏看着他,连碧鸳也笑,“你一向和你大哥不对付,怎么又和他说起事来了?” 池镜笑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嚜,骨肉血亲剪不断,要想别的,也没有。” 碧鸳听出点意思来,待他出去后,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和玉漏说起先前的话:“算了。你就悄悄给他塞进他装衣裳的箱笼里好了。” 知道池邑怪她,是因为她这任性执拗的脾气,致使他多年有家不能归,也使他和老太太这些年母子不像母子,仇人不像仇人,同样,叫他娶了两任妻子也不能夫妻美满。但她没办法,就是见不得他和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她自私地要他只能一辈子是她的二哥,不能成为别人的什么人。 弄得玉漏云里雾里的,觉得跟她说话像猜谜,即便她自己是这么个擅长猜谜的人,也不免给她绕糊涂了。 二人又在榻上说了会话,不知道碧鸳今日扯闲篇的话怎的忽然多起来,一会说他们这屋里气闷,叫开了窗户,眼睛的便频频向窗外瞟去。玉漏也跟着瞟,直到在看见二老爷自东廊下往里头去,才恍然领悟。 她窥了碧鸳几回,忙跑出屋去,老远地朝池邑福身,“老爷过来了。” “嗯。”池邑在那廊下立定,点了点头。一错眼看见碧鸳老远地坐在那窗户里头,才想起来他们兄妹已有许多年未见了。虽然这次回来同在一片屋檐下,可为叫老太太放心,他连问也没问碧鸳一句。 此刻老远看见,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对她既是怪罪,又是痛惜。说到底她不单是他的妹子,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呢。因为老太爷做父亲做得极不称职,何况对女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句话说,许多父亲的责任,倒是他做二哥的担了起来。那时候老太太也忙于家务,尽管锦衣玉食地给碧鸳,却没空给她一份细致的关心。是他教导着碧鸳读书认字,向奶母问她的饮食起居,她稍有个头疼脑热,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 七八岁上碧鸳就显示出一份霸道,常抱怨,“二哥守我也守得不认真,为什么在这里坐着,还要举着本书看?难道是看我看得不耐烦了?” 她要他心无旁骛地守着她,他也没奈何,只好放下书,就这么在她床前一坐一整日。 碧鸳月信来得比别的姑娘早,头一回吓得半死,老太太不得空,只交代奶母和她细说。偏那奶母遮遮掩掩很忌讳,也说不明白。碧鸳只当是得了什么大病要死了,缩在床上哭了大半日。 夜里还是池邑来和她细说,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一面自己臊得脸通红,一面翻著书说给她听:“‘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所以叫‘月经’。这并不是什么病症,凡妇人 长到可生育的年纪,月月都有那么几日,等你往后来行惯了,就不怕了。这是好事,是我们小鸳娘从此长成个大姑娘了。” 碧鸳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地闪动着,仍是怀疑,“可妈妈说,这是秽物,不吉利,怎么又是好事呢?” “妈妈净是胡说,她没读过书,只听信那些乡野村话,没有道理。你信二哥的还是信妈妈的?” “既然不是污秽之物,也没有不吉利,二哥可敢像往常那样,抱着哄我睡?” 池邑只得大大方方躺到床上去,将她搂进怀里来,还和往常一样,胡编乱造些鬼怪故事给她听。待她睡着了垂眼一看,还是红扑扑的圆润的腮,半大的丫头,觉得她永远长不大。 谁能想到人长大就跟山林草木一样,全不可控,她长得出乎他与老太太的意料。如今她已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也不像从前穿戴得明艳动人,一身素净地坐在那窗户里,不说话也像藏着一段悲情。 这时候池邑又觉得不能怪她,要归咎也是他的错。因为他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男人有错,何况她是他养大的,对她也有另一份责任在,他就是冤枉也不能喊冤,受了这些年的委屈,也不能叫嚷委屈。 他向玉漏招招手,叫了她过来,“你同你姑妈说一声,等我这次回去,就设法迫郑家写休书。往后她只管安心在家住着,不必多思多想,也不必怕他们什么。” 他说完便走了,留下玉漏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跑回房里去。不待她说,碧鸳就问:“你老爷和你说什么呢?” 玉漏一面窥她的脸色,一面道:“老爷说,他这次回去,定叫那郑国公家里寄了休书来,叫姑妈日后就在家安心颐养天年。” 碧鸳听后垂下脸去,渐渐微笑起来,又滚出行热泪,点头答应了一声,“嗳!”他到底做不到不管她,即便人是躲避着不和她说话。 玉漏见她哭,忙把眼调到别处去,心下大为振动,一句没敢多问,也没敢和金宝她们说。只待碧鸳去后,池镜回来,拉着池镜到卧房里嘁嘁议论,“下晌姑妈坐在这里哭了。” 一看她脸上有一丝如同发现什么惊天大案的惊骇兴奋的神采,池镜也不能扫她的兴,便问:“噢?为什么?” 玉漏眼睛汲汲闪烁着,要说又怕说的,“老爷说,回京后要逼着郑家写休书。” 池镜扣起额心,“这可不是什么易事,郑老太爷在朝中是有实权的,连皇上也忌他三分。他们家这些年非但不肯写休书,还在皇上跟前参了我们池家好几回,说我们池家把着他们家的媳妇不放,致使郑老太爷与老太太膝下无人侍奉,三令五申要姑妈回去,都是父亲在朝中周旋了下来。” “这家人也不讲理,既不放手,索性当初就不该撒手让姑妈回家,后来又急什么?” “那时候郑老爷赌气,想着姑妈已出阁的女人,回娘家不免受人白眼,在娘家吃了苦头,自然就肯乖乖回去,不承想姑妈在家一住就是这些年。” 玉漏因想,那二老爷回去岂不是又要和他们家打擂台了?到底是他疼妹子,这阖府上下,倒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有些人情味,怪道姑太太那副样子呢。 转头又问池镜:“你去找兆大爷说什么?” 池镜笑道,“我去找他做什么?不过借口躲出去,好让姑妈和你说话。我在屋里,你们女人间说话只怕不大便宜。”说着走去龙门架前脱氅衣,抱怨着,“这天热起来了,园中走一趟就出了些汗。” 玉漏不禁扭头拿眼斜着打量他,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和人说,心里真是能藏事。这样的人城府深,可得堤防,万一将来夫妻不合,他暗地里坑害她怎么好?她是信不过人,眼下身单力薄地到了这里来,谁都不和她一条心,难免有四面楚歌的危机之感。 倒只有金宝还可信得过,不过金宝年纪也不小了,将来也是要出阁的。她想着,心里倏地冒出个念头来,因不急在眼前,便摁住没说。 可巧后头打发人来叫吃饭,明日二老爷回京,阖家是该聚在一起吃顿饭的。玉漏并池镜往后头来,听见传饭,还未摆上来,大家在那边里间稍坐。 当着池邑的面,燕太太又问了一遍玉漏收拾行李的事,像是故意做给池邑看的,好叫他知道她也记挂着他的事。池邑听后也说了句客套话,“明日我一走,这家里就全劳你操心了,老太太那头还烦你多去尽孝,有事就写信上京告诉我。” 燕太太答应着,眼睛瞟到下首芦笙身上,见她一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大为不忍,便想趁机叫池邑去向老太太讨个情,她自己是不敢去。 于是趁那头饭摆好,大家往那边过去,坐下来便故意说了芦笙两句,“瞧这丫头无精打采的样子,你父亲明日走,你怎么苦着个脸?” 池邑少不得望到芦笙脸上,“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罢,一问芦笙便将刚端起的碗又搁住,一下扑在饭桌上呜呜咽咽大哭起来。哭得玉漏脸上发讪,池镜脸色发冷,池邑还是那淡淡的神色。 独燕太太拿胳膊肘碰碰她,“你有什么委屈趁你父亲还在家,还不赶快对他说,忙着哭什么?哭就能了事了?” 芦笙抬起脸来控诉,“老太太叫全妈妈来教我规矩,全妈妈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成日在我身上挑毛病,叫我吃也不能好吃,睡也不能好睡,连走路她也说步子迈得大了,拿了条绳子栓在我脚上,这几日弄得我起座难安!求爹去和老太太说说,不要我学那些规矩了吧,就没见四姐姐学!” 池邑一听那个“爹”字便倒了胃口,想起从前那个男人来。那原是他们京城府邸里一个小管事的,相貌平平,也没个眉眼高低,自以为和燕太太有了什么瓜葛便是捏住了池邑什么丑事,趁燕太太生产那日,竟敢拿此事来讹,对池邑扬言,若不给他一千银子,便宣扬出去。自然次日出门办事,就从山上跌下来摔死了。 可见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芦笙这品性脾气,倒和那个人如出一辙。池邑懒得理会,只说:“四丫头用不着学,自小就懂规矩,你学学也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苦单享福的人,你也不例外。” 芦笙呜哇哇张嘴就是一通分辨,聒噪得连燕太太也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池邑全没了胃口,搁下碗走了,临前还和燕太太说:“你这女儿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燕太太一看他脸色发冷,忙应不迭,转头叱责芦笙几句。隔日送了池邑出门,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挑衣裳,便将此事特地说给了碧鸳听。 第68章 经霜老(o七)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芦笙又不会看人眼色,还在那里哇哇乱哭。哭得老爷心里发烦,丢下碗就走了。好好的吃顿团圆饭,又吃成这个样子,下次老爷回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玉漏一壁叹息着一壁暗窥碧鸳的神色,果然碧鸳听着就不大高兴,听到后头那句更把蛾眉轻蹙,恨了眼道:“芦笙也太不懂事了!好容易她父亲回趟家,她净拿那些没要紧的话烦他,连人走时还不给人个清静!” “她给全妈妈约束得紧了,不习惯。”玉漏不以为意地轻声笑着。 “她父亲说得不错,她也该人狠狠管一管了。家里的女孩子不多,算上二府四府那两边,统共六七个姑娘 ,没一个像她那样的。也怨不得二府四府的人背地里说她没教养,也怨不得老太太见了她就生气。” 话音未绝,就听见丫头在廊下招呼,“五姑娘来了。” 随即听见芦笙喊着“姑妈”进来,这里才在抱怨她,谁知说曹操曹操到,碧鸳 自然厌烦,只淡淡应了声问:“你今日不学规矩了?” 芦笙踅进罩屏里来,看见玉漏在榻那端坐着,竟不理她,一屁股挨着碧鸳坐,“全妈妈家中有事,今日告假出去了。” 一面说,一面便将碧鸳的胳膊吊住,又要撒娇。碧鸳心烦得紧,原本素日待她好些,不过是为叫她背池邑的家书给她听,如今既有玉漏这样知高低有分寸的侄媳妇在这里,往后也用不上芦笙了。心里便冷淡下来,抽出膀子道:“端了凳子底下坐,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子坐没坐相,只管把人缠着。” 芦笙将下嘴皮子翻一下,自去搬了马蹄凳到跟前。碧鸳又问:“你三嫂在这里,你也不见个礼问候一声?你这样子,难怪你父亲生气!” 几句说得芦笙面上挂不住,勉强叫了玉漏声“三嫂”,低下头去,又不说走。原来芦笙送了她父亲出门,回房听说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拣衣裳,她心里也盼着来拣两件她姑妈的好衣裳穿,便跟着过来。 捱延一阵,总算听见碧鸳叫丫头将那几身没穿过的衣裳抱到这屋里来,摆在榻上,果然都是簇新的。碧鸳叫玉漏来拣,玉漏先矜持两句,也不好过分推辞,否则显得太假,既不要,又来做什么呢? 拣了一身绾色长衫配着烟灰罗裙,碧鸳又让丫头去卧房里拿了个小锦匣来,取出只玛瑙细镯,“这镯子配这衣裳正好。” “这东西贵重,我怎好再受姑妈的?” 碧鸳强道:“这衣裳就要配这镯子才出色,我如今也不爱这些东西了,给了你也不算糟蹋了它。” “那我这件鹅黄的该配个什么?”芦笙插话进来,提着拣好的一件鹅黄衫子比在身上问碧鸳。 碧鸳心下越看她越烦,懒得理她,“我先时给了你那些首饰,你随便拣一样配着就是了。” 芦笙分辨这口气大约是没首饰给她,大为失落,又不好强要,只心恨着玉漏,怪她分了碧鸳的宠爱,又抢了她的份子,往后更是再不肯给玉漏一个好脸,背地里又将玉漏往日的旧事翻腾出来和她屋里那几个丫头谈笑议论。 不日玉漏便听见背后有人对着她指指搠搠,自然先前也有,不过那时候刚成亲,忙得听不见。现下成亲近一月光景了,稍有空闲下来,耳朵不必竖着也有闲话往里钻。无非是说她在唐家凤家的旧事,唐家毕竟门户隔着门户,许多事情不大清楚,凤家不犯着去刻意打听,自有个络娴在那里替她宣扬。更兼满月回门,笑话她娘家的话也生出好些。 玉漏偶然听见,不作理论,本来是事实,还要急着去分辨,更显得她小家子气。索性就让他们说,不信还能当一辈子的新闻说去!尽管这样想,也难免不高兴。 偏这日大早那珍娘还要来问她:“他们说三姨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和那凤家大爷很相好,为这事将凤大奶奶也得罪了,怎么后来又不好了呢?” 三姨长三姨短的,叫得玉漏愈发来气,乜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珍娘挽她在榻上坐,倒了盅茶来,“屋里只有咱们娘俩,三姨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听他们说得难听,就想着问问清楚,往后倘或再听见那些话,也好替三姨分辨分辨。” “没什么好分辨的,原先是在凤家,后来凤太太过世,凤大爷为守孝,就将我打发回家去了。这有什么值得他们鬼鬼祟祟议论的,难道他守孝,我还要守着他永世不嫁人不成,我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 珍娘见她生气,那张嘴偏还管不住要说,“你不知道他们讲得多难听,说三姨又不是清白身子,在什么唐家凤家不过是没名分的下人,偏到这里来一下做了三奶奶,不知哪世修得这福气。又说姨父先时和凤家大爷是朋友,常到那府里去,没准那时候三姨就背着凤家大爷和姨父勾勾搭搭,不然姨父怎么好端端的偏就瞧中了个丫头?” 逃玉奴 第68节 她听人家讲,自己也有些信,瞟着眼看玉漏,怎么看怎么有些不服。 本来闲话最怕传,装着听不见也就是了,偏她还要在这里鹦鹉学舌。玉漏听得大为光火,恨她是个没脑子,一拍炕桌道:“你怕我听得不清,还要来传给我听怎的?” 珍娘吓了一跳,自己也委屈,“三姨在上头可以装作听不到,可我在下头成日受他们的气,他们还只管当着我的面说。就说那个丁香,成日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没见识就罢了,就怕忽然涨了些见识,从此就过不了先前的苦日子,一门心思要攀高。这话到底是说我呢还是说三姨呢?” 原来是为她自己受了委屈,要玉漏替她出头。玉漏心眼一动,才不着她这个道,丁香就是再看她不惯,也晓得个上下,不敢当面来顶撞。大家得过且过就罢了,她又不重用她什么,何必去问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倒是这珍娘,人又贪又笨,非但不能帮她什么,反倒处处给她添乱现眼,还真是她娘选得出来的人! 因此打下主意,向她幽幽一笑,“那你去叫丁香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珍娘只当是要为她报仇,高兴不已,忙不赢地就去房里传话丁香。丁香也当是玉漏要替珍娘打抱不平,赌气过来,梗着脖子便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漏打发了珍娘出去,扭头便和气地微笑起来,“近来珍娘给你添了不少乱子吧?她那人一向是没见识,兀突突跟着我到了这里来,许多东西没见过没听过的,是不是闹了不少笑话?亏得你和她磨了这一月,我方才问她,对府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的,这倒不怪你教得不好,只怪她自己太笨。” 丁香脸色微变,预备了一筐要和她理论的话忽然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只得勉强一笑,改口道:“许多事我说了她好几回她就是不长记性,譬如我说三爷早饭从不吃干饭,厨房里也都是做稀饭,偏昨日早上打发她到厨房里去要一样椿芽炒鸡蛋,她去了看见那稀饭,非说爷们儿家早上吃稀饭不顶事,硬叫厨房里重烧了干饭,可不是三爷没吃?我们三爷又不是她们乡下田地里的男人,又没那些使蛮力的地方,早上吃那么些做什么?” 玉漏听后叹道:“她就是那样子,往后她再不听你的,你只管打她骂她,你年轻姑娘不好打骂,就交给顾妈妈去教训。告诉顾妈妈听,也不必看我的面子,当差当不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全按规矩来。先拿我做个例子,也好叫那些靠着关系进来的人瞧瞧,进到这府里来,谁都是一样。” 丁香得了这话放心下来,回去变本加厉,对珍娘益发苛刻不题。 一时小丫头子们提了早饭来,玉漏便往卧房里去叫池镜。以为他从老太太那头请安回来要睡回笼觉,谁知没睡,倒在床上卷着本书在看。那帐子一荡一晃的,露出他闲散的半张脸,像是没听见她在外头和丫头训话。 亏得他没听见!玉漏蓦然心虚,方才和丁香说那几句倒还和软,同珍娘讲的那些可不大好听,难为她一贯维持着婚前那温柔和气的样子,今日给珍娘一怄,险些把本性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悄步过去,欹在床头罩屏上,刻意放轻了声线喊他,“该吃早饭了。” 池镜移开书看她一眼,起身整衣,笑着走出去,一面冷不丁冒出句,“你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这话在理——” 敢情他在里头都听见了,玉漏有些慌张,怕在他心里从此成了个悍妇,吃饭的时候还拿眼偷么窥他,“珍娘那丫头实在气人,这都一个月光景了,连个规矩还学不会。” 池镜只是笑笑,“她是你带来的丫头,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 玉漏辩这意思是说方才她发脾气他并没放在心上,有些放心下来,笑着给他搛菜,“丁香说你早饭只吃稀饭,我想起来还真是,这一月都是这样子。” “你自己吃。”池镜把碗挪开了。 她也觉得客气得刻意,不过夫妻间客气点又不是坏事,要不怎么常赞人家两口子“相敬如宾”?慢慢说到回连家省亲的事上,池镜仍是说明日有事要先去办,过后再赶过去,“你替我请岳父岳母见谅。” 这话真是多余,玉漏捧着碗笑,“你就是不去他们也不敢怪罪,你若是有要紧事脱不开身,就干脆别往那头赶了,先回家来,没什么的。我在那头歇一夜,次日就回。” 秋五太太昨日特地打发了个下人来问明日几时到家。听那下人说,好些亲戚都去他们新宅子里等着了,还不是因为上回接亲的时候匆忙,没来得及巴结新郎官,好容易熬到这大好时机,岂能轻易放过?她都能想到池镜坐在屋里给他们家那班亲戚围着的情形,像一群苍蝇绕着颗蛋打转,生死要找个缝隙扎进去!她想到便觉得尴尬丢人,此刻倒真是希望他不去。 池镜却搁下碗来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哪有新娘子一个人回门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新郎官死了呢。”说着把虾拣起一只来,三两下剥了丢在她碗里,“干脆叫厨房里剥了壳再烧,省得上桌还要剥。” 青竹在旁笑道:“剥了壳就剩了虾仁了,虾仁就不是这个烧法了。” 玉漏道:“不用剥,我带壳也能吃。” 池镜偏又拣起一只来剥,笑她,“螃蟹带壳你也能吃么?” 玉漏知道他这笑里的意思,八成是笑她从前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心下恨了恨,待他再要将虾仁丢在她碗里时,她抱着碗转开了腰。池镜便和青竹笑,“瞧你们三奶奶,也有点脾气哩!” 青竹在榻上端着绣绷看他们一眼,也笑,“是人多少都有点脾气,没脾气岂不成了石像了?” 如此一说,玉漏倒不好意思起来,又把碗抱回来,吃着他剥的虾,吃也吃得怨恨。这一晌便不理他了,吃过早饭便往燕太太屋里去禀明日回家省亲之事。 燕太太是亲家母,情愿不情愿也少不得要嘱咐玉漏两句,“明日你回去,也不必忙着回来,好生在家歇两日,代我向你爹妈问个好。” 从前桂太太不愿到凤家走动,她还说人嫌贫爱富,轮到她身上来,比桂太太还嫌得厉害。不过也嫌得理直气壮,想那凤家虽落魄了些,到底是名门之家,他连家算什么?觉得代个好就算天大的恩荣了。 又问:“回去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么?” “下晌就去大奶奶那头拿。” 燕太太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叫她带去的,不提便罢了,偏还要说:“官中既然都预备好了,我这里也不必费事了,我这里纵然拿出什么来,也是重来叠去的东西,没多大意思。” 玉漏原没指望得她什么,反还谢了她一回。 出来到翠华那边去,翠华早将东西都打点来摆在那圆案上,不过是四匹缎子并八盒厨房里做的点心。翠华望着那堆东西笑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个意思,谁家还缺这点?还劳烦三奶奶来亲自跑一趟。你就是不来,一会我也自会叫下人给装好车,备好轿子,三奶奶明日轻轻便便地就走了。” 玉漏看过往日旧例,翠华与络娴当初回门省亲时官中都是出的六匹内造缎子,十六盒点心,猪羊各一只。账房里的人就是再小瞧人,也不敢不按例,平白少了那些东西,估摸是翠华暗里扣下了。 玉漏偏当着面走到案前去,回首一笑,“怕下人点不清楚,我跑一趟,好亲自点一点。”于是做模做样地点起来,点完诧异道:“亏得我跑了一趟,不点不知道,一点竟少了好些东西,连账房里的人也不会看例了。” 翠华心道:“你倒把例记得清楚!” 半笑不笑地走来案前看了看,“是少了什么?” “少了些缎子点心,还有宰杀好的鲜猪鲜羊。” 翠华“唷”了声,笑道:“这些东西真亏得三奶奶算得清楚,要是我们,哪里记得?那些点心猪羊肉抬回娘家去也是送人,自己家里还多得吃不过来。倒也是,大奶奶家里又不常吃这些。”说话挽着玉漏到榻上坐,“不算大事,短了什么一会我再叫人给你补齐,三奶奶先坐着吃杯茶。” 一面吩咐瑞雪招呼人来将东西拿去装车,一面吩咐叫端茶上来,一面又和玉漏笑道:“还亏得这些东西是在我手上打点,要是交给二奶奶,短了什么她可懒得给你补,你还敢和她理论不成?你从前和她是主子奴才,如今同做了主子,还是吃她的亏,我听见她在外头说那些闲话,你也不去问她一句?” 玉漏僵着笑一笑,“说什么?我倒是没大听见?” “连我也听见了你还没听见?”翠华嗔她一眼,嘟囔道:“还不是说你在他们凤家做奴才时的事,讲你从前如何巴结奉承她和她们太太,伺候他大哥伺候得如何周到,又如何给她大嫂欺负死了。真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去说她做什么?你如今是我们池家的三奶奶了,她做妯娌的就不晓得给你留点脸面?” 玉漏低着脸只管笑,不发一言。 翠华歪着眼看她,“你就不生气?要是我就啐她头上去!听说你先前还给她打了一巴掌,亏得忍得下这气。” “这倒不要紧,那时候我是丫头她是主子,主子打丫头,也是常事。”玉漏不想听她在这里挑唆,笑了一回便起身告辞,“我屋里还有点事,我先去了。” 翠华也不知她听进去那些话没有,对着她的背影乜了乜。一时瑞雪进来回东西都装好了,便问:“明日是吩咐车还是吩咐的轿送她?” 瑞雪笑道:“按例是轿,可明日王大人家摆寿宴,老太太她们都去,怕大轿不够,就改安排的车马。” 翠华撇嘴一笑,“要那么些人抬她,她也配?” 玉漏听见是给安排的车马,心知翠华是故意小瞧她,这种小事上计较起来也没意思,因此不理论。倒是夜里池镜说:“要坐轿,也不怕调度不出来,即便明日真调度不出来,我叫人去外头雇一顶轿子送你回去。” “费那事做什么,马车还比轿子稳当些呢。”那床头立着屏风,玉漏自在屏风后头清洗。 池镜听见撩起来的水声,淅沥沥的,又心痒起来,倒在铺上笑,“你忙着洗什么?” 玉漏一听这话便紧张,警惕道:“别再闹了,明日还要早早地去给老太太磕头。” 这一月就难得有个好觉睡,长此以往,谁受得住?暗里便琢磨,过一年还是这样,就该给他讨房小妾在院里,省得只劳累她一个!她俄延着不肯出来,生等外头俏寂下来,估摸着他是睡着了,才战战兢兢踅出屏风,小心翼翼爬进帐内。 正爬过他身上,谁知池镜陡然睁开眼,一把将她揿在怀里,“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玉漏挣扎不过,只好撒着娇咕哝,“饶过我吧,都肿了——” 池镜难得心软一回,松开怀抱放她往里头爬过去,“要不是看你可怜——” 玉漏忙点头,“我可怜得很,你是千古难得的大善人,可得行行好。” 池镜憋不住笑了,翻身将她搂住,随她鱼似的强两下,最后困极了,只得服软在他怀里安睡。次日还是他喊她起来,两个 人换了衣裳去给老太太磕头,出门分道扬镳。 池镜自往曲中林萼儿家去,进屋听见楼上有女人说笑的声音,因问她老娘,“是谁在上头?” 她老娘道:“就是镇江府过来的那位秦莺姑娘,这不是我们姑娘给她在前头替她寻了所房子,她和她娘昨日刚搬了进去,今日特地来谢,请我们明日去吃暖房酒。” 说话便要扬声朝楼上通报,给池镜拦住了,“让她们说话吧,我在底下坐一会。” 她老娘便去端了茶果点心来,叫了她兄弟来坐陪。池镜和她兄弟自然无话可说,只听着楼上说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传下来。 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道:“真是该谢你,本来素不相识 ,却替我们忙前忙后地找了那所房子,要不是也不会才到了南京就有了落脚之地。” 萼儿笑道:“这不值什么,就不为你,月儿姐的托我的事还是要办的。明日我过去时,把租赁的房契给你捎过去。” “一年的租子是多少?明日我预备好了还你。” 原是池镜出的钱,萼儿将让不让的,自然是不赚白不赚,“哎唷急什么,不过十两银子,等你哪日有了哪日再给我是一样的。其实你那房子,还是我一户老客人给找着的,他府上是做官的人,不然那房子后临河前临街的,你当那样容易就碰上了?” “如此说来,还要劳驾姐姐替我谢谢这位大官人了。” “也巧,我今日请了他来,一会你下去当面谢过也是一样的。”便向楼下问了声,“三爷可到了?” 她兄弟忙道:“三爷已在楼下坐了会了!” 一时听见脚步声乱着循楼槛下来,萼儿先露了头,眼睛向后一斜,给池镜递了记眼色,池镜便走到木梯底下来迎。但见一身段既苗条又婀娜的姑娘珊珊走下楼来,两人迎面一看,皆是错愕。 第69章 经霜老(o八) 玉娇没想到回南京才不过几日,就能碰见张熟面孔,不过她如今是叫秦莺了。是在镇江跌入风尘后改的名字,随了买她那鸨母的姓。 她们对外都称是亲生母女,一来良家人的生意好做点,二来她也怕旁人问起她的过去,这样人家也不能问她从前,倒省了许多事。 “原没想回南京的,可秦淮曲中,名声在外,多少文人墨客常来常往的,生意到底好做些。”玉娇请池镜到她那新房子里坐下来,看了几遍池镜,攒眉一笑,“那时候坐三爷的车去码头,还没来得及谢过三爷,也没问三爷的名讳。” “池镜,在家行三,所以都叫我三爷。”池镜低头一笑,旁的没多说。 玉娇起来稍微福了个身,半蹲不蹲,似笑非笑的神情,“多谢三爷,还有这房子的事。”还有些从前那傲慢样子,不过少了许多那时的炽热和天真,倒越来越像玉漏了。 这房子背面临河前面临巷,也是一楼一底一院。正屋开着几扇隔扇门,一眼直望见潺潺的河面及对岸人家,也都是妓家。他们坐在六折屏风后头,未几便听见屏风后头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是秦家妈领着丫头从院里奉茶果进来。 那秦家妈身段矮胖,穿一件桃粉比甲,里头配着大红的衫和裙,打扮得妖艳得紧。脸上眉开眼笑的,一张口仿佛吞了有十斤脂粉在肚里,“哎唷真是多谢三爷替我们找的这所好房子,巷子出去就是大街上,要买什么便宜得很!瞧,这门外就是河,就是入夜也热闹,看着画舫船只来来往往的。我们做生意的人,房子倒蛮要紧的唷,人家来了一坐,楼上楼下都是好景致,谁还舍得走?往后三爷只管勤来坐坐。” 玉娇笑着攒眉嗔她一眼,“妈你不要话多了好吧?三爷人家是萼儿姑娘的老客人——” “嗳、嗳。”秦家妈答应了两声,面上讪道:“我又没旁的意思,就是拿三爷当个朋友,请他常来坐坐,又不是要做他的生意。往后咱们娘俩孤儿寡母的在南京,倘或遇到什么麻烦事,还可以仰仗仰仗三爷嚜。” 这秦家妈阅人无数,眼力倒好,一眼便看出池镜非同寻常,因此十二分的巴结。 玉娇有些看不惯,又不很生气,只推她,“您不要多话了,快去厨房里预备酒菜,说要谢人,就拿杯清茶来谢呀?” 那秦家妈一拍大腿,忙笑呵呵领着丫头出去灶间张罗酒菜去了。玉娇复坐下来,池镜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大概因为她和玉漏生得有几分像,所以兆林的事一直压在心头没说,只和她闲话,“向来说做鸨母的穷凶极恶,我看你这妈妈倒仿佛有点怕你的意思。” 说起来玉娇还有两份得意,“当初她十两银子买的我,不过一月光景,我就连本带利给她赚了回来。再一月,遇见镇江府官场上的一位大人,给了她银子要赎我去做房小妾,我没答应,情愿留在她身边,她自然感激涕零。虽说做了老鸨 ,她娘心倒还不坏,说往后我要是遇见了什么好男人要嫁,她也不拦着,随我去。如此一来,我们就真像娘女儿似的相处下来了。” “既如此,你也算来去自如,怎么还做着这营生?” 玉娇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无从说,便笑叹了一句,“不做这营生又去做什么?难道给那些老爷官人做妾?有什么分别?还不如我这里自在呢,今日我想应酬就应酬,不想应酬就赶他出去,妈也不逼我,反正一月总能赚些钱供我们娘俩吃喝开销。” 池镜一手把着热乎乎的茶碗,笑着低了下头,“那怎么不去嫁人呢?” 玉娇脸上的笑慢慢跌落,遗留着的那一丝,也显得勉强,“嫁给什么人呀?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再不做那黄粱梦了。” 池镜呷了口茶,须臾终于说到:“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同个年轻裁缝一齐坐船走的,他人呢?” 晨光大片大片斜照进隔扇门来,落了块在玉娇的裙上,那温热的触摸使她感到陌生,其实也不过是才和小夏裁缝分别大半年的光景,却觉得像隔了大半生。因为这一年变故太多,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了,还会认得他么?回想起他来时,只觉得也是不认识的个人。 她双手在桌上捂着茶碗,低下头笑笑,“就是他将我卖给妈的。” 逃玉奴 第69节 那时候到高淳县去投奔他表舅,赶上表舅生意做得不好,铺子刚关张,家道着实艰难。舅甥两个合计着要重新做个买卖,小夏学的是裁缝手艺,便预备开个裁缝铺。 遇上那表舅心高,一定要开间带卖布匹缎子的裁缝铺,话说得也有理,“单靠你替人裁做衣裳,能赚几个钱?你想想看,人家出料子,你替人家做件衫子再快也得七八日工夫,七八日耽搁下来,满破不过挣几十个辛苦钱,何况你又不是什么有名的老师傅。不如铺子里带些好料子卖,那才是真正赚钱的地方!” 小夏听后觉得很是,转头和玉娇商议,“我先时在南京学手艺的那间铺子也带卖绸缎,倒还真是卖料子赚钱些,裁做衣裳不过是挣几个劳苦钱。” 玉娇想了想,却觉不妥,“话虽如此,可进料子铺货,即便不要那些好绸好缎,只卖些粗布料子,要铺得柜上好看,也少不得要二三十两的本钱。再添上铺子的租金,就不下三十五两了,咱们哪来那么些钱?你身上拢共不足五两银子,在这高淳县咱们又没个亲戚朋友,就是借也没处借去。” 难得小夏满面愁容,坐在铺上唉声叹气。玉娇眼睛转转,挨着他坐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轻递下巴,“既是你舅舅的主意,他又是本地人氏,你就叫他去借本钱去,什么时候凑足了银钱什么时候再开铺子。一面你跑跑那些人家,替人裁做衣裳赚钱,真要等着开那铺子,咱们迟早得喝风。” 谁知表舅一听要他去筹措本钱,便一脸苦相,手向两边摊开,“我虽有些朋友,也都是和我一样,他们不来问我借就罢了,我还指望去借他们的? ”偏这人素日又有个赌钱的毛病,脑子一动,起了个歪主意,“不如你和我去赌场坐坐,兴许几局下来,本钱就到手了!” 小夏起先不肯,后来经不住他表舅三催四迫的,也跟着去了两回,赢得二三两银子回来,不免神短气浮。 玉娇劝他,“赌钱终归不是正道,赌桌上岂有常胜将军?趁这会还没输,快别去了。你那舅舅真是,好的不教你,净教你这些旁门左道。” 小夏非但不听,还替他表舅分辨,“舅舅也是为了咱们好,想早日把铺子开起来。咱们赚足了钱,将来也好回南京去见你爹娘。” 玉娇嗤了声,“我看你这个舅舅也是个没正行的,你那舅妈也瞧不上我跟你私跑出来,成日给我脸色看。你还是趁早去跑人家,手上有几户客人了,咱们自去赁间屋子住,离了他家我还安生点。” 小夏不以为意,把这话当了耳旁风,仍和他表舅镇日赌钱,向来久赌无赢家,终把带来的几两银子输了个精光。转头又来求玉娇,“咱们走的时候,你妹子不是给了你一只金镯子?你先借了我去押几两银子来,这回一定连本带利都翻回来!” 玉娇不依,“不行!那是玉漏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怎能拿去典当?我还想着将来咱们过上安稳日子了,还给她去呢。” 小夏只得变了个说法,“你叫我去跑人家揽生意,我总要穿得像样点,免得人家说一个裁缝连自己身上都穿得不体面。我一定不去赌,只拿去押了银子办两块料子做衣裳,给你也做一身,这都开春了,你还穿着那厚袄子怎么成?” 到底难经他三哄四骗,把拿金镯子拿去押了八两银子,谁知不过半月光景,又打了水漂。赌钱的人,从来上场容易下场难,经过这一段,小夏早已赌红了眼,还想得到做生意的事么?终日和他表舅合计哪里筹措赌本。一来二去,便将主意打到了玉娇身上。 起先小夏还不肯,架不住他表舅说:“你当她是个宝啊?一个姑娘家,没名没分跟着个男人私奔,这样的品行,也只你看得起。将来发达了,你娶她还不得叫人议论你是个活王八?何况到那时候,她也早和你舅妈一样,成个黄脸婆了,你还娶她做什么?不如趁此刻她还年轻,长得又标志,还能卖个几两银子脱手算了,否则将来还要吃得你精穷!” 这席话似个钩子,将前尘往事勾翻出来,小夏不免想到,玉娇在和他前就早不是个清白身子了,又是高门大院里过惯了的人,如若他久不发达,她耐不住这长苦,又逢人引诱,到时候自己岂不落得鸡飞蛋打? “于是就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我妈。”玉娇一气说完,便淡淡一笑,眼睛里再看不出当初的凄怆。 池镜听了半晌人家的故事,心下倒感到丝凄凉,关于兆林的话益发不好出口,仍问别的:“那你此番回南京来,有没有回家去过?” “回去做什么?”玉娇面色一转,目光泄着轻微的鄙夷。 “你们连家买了新房子搬家了,还添了些下人,你回去自然是做姑娘小姐,总比在此做生意强些。” “搬家了?”也不怪,以她爹的算计,迟早是有出头之日。不过她仍然是鄙夷,“什么小姐姑娘,我们连家从不养吃白饭的人,没有那逍遥日给我过,家里要靠得住,当初我也不必跑了。回去也无非是给爹娘再卖一回,和我此刻的日子也是一样。还是那句话,我如今倒还过得自在些。” 池镜笑了笑,“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营生,总有年老色衰之日,将来又如何?”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才不想那样长远。”玉娇因想到他与玉漏相识,不得不嘱咐,“三爷要是碰见我妹子,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事。” 池镜随口笑道:“怎么?怕她奚落你?” 按玉漏的脾气,这倒是真的,姊妹俩从小便相讥相讽,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失一种温情。她也是经过了许多变故才知道玉漏从前说的许多话是为她好,只是过于功利了些。不过他们连家的姑娘,不功利不算计就不是连家人了。 不过她也知道,奚落嘲讽之后,玉漏心里肯定是不好过。又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虽不愁吃穿,到底不光彩,何必又叫玉漏跟着揪心?不如不知道的好,大家早是桥归桥路归路,彼此过彼此的日子,就当她是死了。 她想起玉漏来,不免提起眉梢一笑,“三爷仿佛很了解我妹子?” 池镜默了须臾,在椅上歪了歪身子,半副肩膀斜欹在椅背上,清朗地笑了声,“虽谈不上知心知意,也算有些了解,毕竟是我新娶的妻房嘛。” 玉娇陡地一惊,“玉漏是你新娶的妻房?我妹子玉漏?” “你统共就那一个叫‘玉漏’的妹子,不是她还是谁?” 玉娇以为他和玉漏相识,无非是因为什么场面上的关系,此刻回想起来,那天在马车内他们的气氛就不对。一个锦衣华冠的公子,怎么无端端给她咬了一口还不生气?看来是因为玉漏的情面。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你说你姓池,是哪个池家?” “南京城有几个池家?”池镜稍稍端坐,“就是你晓得的那个池家。” 适逢秦家妈并丫头端着酒菜进来,听见这话,在门口滑了一脚,“哎唷”一声,忙不迭奔到屏风后头来,“哎唷唷!我就说,三爷这通身的气派,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原来是长阳侯池家的公子!” 旋即笑得没了眼缝,搁下酒饭,一面走到旁边推搡玉娇的肩,“我说姑娘,咱们往后在南京城就算有了靠山了!从此还怕什么?凭他哪路神佛,咱们想做他生意就做他生意,不想做他生意,只管把脸一抹,赶他出去!” 玉娇障袂笑起来,一面斜眼嗔她,“妈这是奚落我呢?我就是这脾气,虽得罪了些人,可也没少您银子花,您怕什么?” 秦家妈讪着笑笑,而后双手扣在腹前,脑袋朝两边歪一歪,“你的脾气我知道,往常我也不说这话。可这时候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手上还没客人,你那脾气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些呀?先收拢来几户客人是正经嚜。等有了常客有了安稳进项了,随你怎么打人骂人,妈不说你一句。” 池镜听着慢慢敛起笑意,睇玉娇一眼,“你若还做这营生,我倒有户好客人可以荐给你。只要拢住了他,旁的生意你尽可不做,自有逍遥日子过。” 那秦家妈忙要问,却给玉娇暗暗踢了一下,又没问,自去那隔间摆饭去了。 玉娇睇他两眼,笑意沉静下来,“怪不得听萼儿说,这房子是三爷费心给我们找的,我当时还想,萼儿的客人真是有心,连她不要紧的朋友的忙也肯帮。原来三爷不是对她有心,是有事想要托我。” 池镜笑起来,“你们姊妹三个都是如此聪明么?不知是随了谁,我看你娘也不像是个聪慧的人。” 多半是随了她爹,玉娇想着也笑起来,要随了她娘,那还了得! 不过常有些地方还是脱不开她娘的干系,譬如一见钱财就禁不住放光的眼睛。她和玉湘还算好的,尤其是玉漏,那对又圆又大的杏眼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常在精明算计中又显出种质朴柔软的神气,很有迷惑性。 所以秋五太太这些年尽管抠门算计,但因为乡下人自来的直肠子,倒不狠令亲戚们讨厌。更兼如今是池家的泰水了,妯娌还肯常夸她几句,把她夸的飘飘然了,就好怂恿哄骗她—— “看那肥猪!看那肥羊!我的老天爷,按街上的行市,怎么也得投十几两银子。真是可惜了了,如今这天气,又经不住搁。我看要么割些送人,要么赶紧大排筵席吃了为上。” 池家抬来的猪羊就摆在前院厨房外头,众人都围着看,早在心里把这猪羊分剐了几遍,谁分那一块肉都盘算好了,只待秋五太太大方一回。 不承想秋五太太自有打算,“鲜肉是搁不住,不过不怕,我下晌就叫人架了柴火熏成腊肉,挂到厨房里,这一年的肉就都有了。” 连秀才好容易如今发达起来,自然要把面子做足,过几日又是清明,亲戚都们来了,岂能亏待?便在旁瞥她一眼,反剪起条胳膊来,“叫厨房里各 割下一半来治席,大家都不许走,吃过午饭才许家去。王福,再去街上买几坛子金华酒来。” 那新进来的管家王福忙从人堆里挤到身边说:“老爷,咱们家厨房里人手有些不够,只怕今日午饭要开得晚点。” 连秀才点头道:“无妨,晚点就晚点,一定要把席面做好,这么些亲戚都要款待好了,叫你太太也到厨房里帮忙。再有,去将前头猪肉铺里的王西坡请来,他会剔肉,动作也快,完了事请他留下来吃席。” 悄声吩咐毕,复邀着众人回二院厅上去,回头又嘱咐:“池家送撒丫头来的那些小厮,一定不许他们走,留他们一并吃了晚饭再放他们去。” 一时皆进二门,男眷们自留在厅上谈笑,秋五太太引着女眷们进三门正屋里坐。玉漏自然也跟着到正屋里,一并命人将那些好绸缎都抱进屋去,三姑六婆便争相去扯着看。 玉漏走到一旁,悄声叫了王福老婆来,“那些带来的点心,都拿去摆了碟子端上来。” 但见秋五太太忙弃了那头,奔到这头来拉她,“摆什么摆!有多少吃多少啊?那些点心给我放起来,留着过两日清明摆碟子供奉祖宗。” 玉漏回头瞥那几副案椅,“那就叫亲戚们干坐着?今日午饭必定开的晚些,叫大家只吃茶不吃点心,谁挺得住?再说点心原就是吃的,您放起来还能化成金子不成?” 秋五太太只得罢了,叫取一半出来摆了八碟,四碟给前头厅上端去。一时大家坐下来,秋五太太自往厨房里去帮忙,她四婶因问玉漏:“怎的不见姑爷?他没一道来?” 玉漏扯谎道:“大老爷有事要他去办,不得空来。”也没说池镜可能会来,只盼着这些人早散。 她三婶听后嘴向上一怒,“新婚回门也不见新郎官,只怕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众人都是这意思,又都不敢附和,有人道:“人家有事忙。他们家的事想必都是要紧大事,不像咱们这等人家,忙来忙去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众人点着头,便来盘问玉漏,有问她素日在家做什么的,也有问一日吃什么的,饮食起居都要打探。玉漏实在发烦,就将珍娘丢在那里随她们盘问,借口去厨房里帮衬她娘,便走开了。 谁知到厨房里来,竟见个熟悉的背影在那里分猪割肉,走到旁边一瞧,果然是西坡。他没看见她,心无旁骛地挥着柄剔骨尖刀,额上溜溜地滑了滴汗在眼睛里。 玉漏忙摸了条帕子递去,西坡一面说谢,一面接来搽了眼睛,递还帕子使才瞧见是她。便把脑袋埋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从前看见我分猪,说怕死了。” 是有那么一回,玉漏想起来,那时候他刚跟他爹学手艺,玉漏乍一见他系着围布满手油污那样子很不惯,瞧惯了他爽爽的样子。“怕死了”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有些嫌弃。 不过眼下倒像是看惯了,反觉他握着那刀平添了几分刚硬的煞气。趁秋五太太一时没在厨房里,她和他搭话,“是谁请你来的?” 西坡将刀搁回架子上,解下围布笑了一笑,“连老爷打发你们管家去请我,说是有杀好的猪羊不会分。” 玉漏笑道:“请你你就来啊?” “既然去请,怎好不来?” 连秀才一向待他爱答不理,秋五太太又时常出言刻薄,他却不计前嫌,一请即到,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今日回门? 他分割完了肉,转身和厨娘交代了几句,再转过来对着玉漏时,就显得有点局促,便勉强笑了笑,“都弄好了,我就先回去了。”说话便错身走出去。 玉漏立定须臾,忽然生气,追到厨房外头来,“忙着走什么?你家新开那铺子难道没人看守?” 第70章 经霜老(o九) 曲中这地方,早上就像是别处的晚上,静得出奇,大家都过的是纸醉灯谜的日子。玉娇在这宁静中一追溯,觉得遇见小夏之前,其实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小夏的出现不过是命运愚弄了她一回,令她终于认清所有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命中,一早就给爹娘下了咒,与钱财难脱干系。 因此池镜的话她细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那池兆林实在是风月场中难得一遇的冤桶,何况和他在镇江府还有过一面之缘,要引诱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搁下茶碗,瞥池镜一眼,“要他金银散尽,在你在我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想问三爷一句,他是你大哥,你何故要想发设法破他的财?” 池镜歪着脑袋一笑,也不隐瞒,“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等人家,若不精穷,怎么会不折手段?只要他不折手段弄起钱来,官场上自会有人不放过他。” 听得玉娇胆颤,倒看不出他狠毒至此,“你不怕牵连家中?” 池镜蔑笑道:“我那个大哥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谋反乱政,他也不够资格。不过是贪墨点银子,何至于牵涉家人?” “可你大哥即便遭了难,不是还有你二哥?” “那是个病秧子,早晚也是要死的。”池镜轻蔑地哼了声,也怕吓着她,又平和地笑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是如此,为了争一份家财,都是明争暗斗。你在高门大院里住过,想必也很清楚,不过是表面和气。我不过是要我和玉漏将来的日子高枕无忧,你妹子你也知道她,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这样的日子。” 说得好听,不见得他这打算单是为玉漏,还不是各自为利。不过玉娇倏觉得他和玉漏倒真是相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笑笑,“我也有桩事要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说来听听。” 玉娇渐渐把笑敛了,目中放出一抹怨毒,口气极轻,“我要小夏死。” 池镜蓦地惊了一下,方才听她讲起旧事虽然怅然,也还算心平气和,以为她已经把那裁缝淡忘了。 她斜他一眼,笑着走到隔扇门边,把那门扉倚着,望门前那迢迢的流水,“我总不能白给人诓骗欺负吧?” 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但那没所谓,反正她对人家也没有真心。可小夏不同啊,他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想着曾是真心实意爱过他,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他们连家人吃了亏,哪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池镜在椅上看她的背影,有点敬佩起她来,便翛然一笑,“小事一桩,等着听我的信。” 于是这般,出来便低声知会永泉,“回去后悄悄叫书启相公拟封书信给高淳县的牛大人,叫他寻着个叫夏罗春的男人,原是南京人氏,做过裁缝,今年是二十二的年纪。不论用什么法子,要他活不到二十三。” 永泉也没好问谁是夏罗春,横竖是个倒霉鬼,只点头应下,“明的还是暗的?” 池镜正要登舆,少不得收下腿来睇他一眼,“你愈发会办事了。” 永泉忙笑着点头,“晓得晓得,不管明的暗的,横竖名目要正。” 池镜横他一眼,语调忽变得懒洋洋的,不甘愿的样子,“往我那老丈人家去吧。” 叵奈还没钻进车内,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池老三!池老三!” 逃玉奴 第70节 眺目一望,才是个冤家路窄,偏是那绿王八唐二!池镜只得跳下车候着。那唐二奔上前来,穿一件鹅黄妆花锦直裰,头戴湛蓝帕头帽,一张小长脸,生着对桃花眼,一笑便是通身风流。 他手里握着柄折扇,却不打开,只拍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着拿肩膀往池镜肩膀上一撞,“老远我就瞧着像你,难得,大清早的你竟在这地方。你这才成亲一月吧,就耐不住了?” 池镜不爱理他,却碍于情面不得不敷衍,反剪起胳膊来道:“你还不是大 清早的就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唐二说着,邪邪地一笑,“你老兄可是从不流连风尘的人。怎的,是在家同新娘子拌嘴,故意躲到这地方来了?女人嚜,不能惯着,新进门就敢给丈夫甩脸子,将来还不反了她了!你听兄弟句劝,往后还可让着些,这时候偏不能忍让!不趁这会将她拿住了,日后她定要蹬鼻子上脸。” 池镜吭吭笑两声,回敬他一个拱手,“多谢你的御妻之术,不过房下还好,不是那任性骄纵的女人。” 唐二只得干笑两声,又往手心里打着那扇子,旋即笑得别有深意,“我上回问你你还没说呢,尊夫人到底是那户连家的小姐?我晓得兵部有个连大人,嘶,不过他们家没小姐,只有五位公子。” 池镜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是明知故问,这有什么不好打听的?便坦然一笑,“和你还是旧相识,江宁县丞连家的三姑娘,连玉漏。” “旧相识”是委婉的说法,两个人心照不宣,唐二不好拂他的面子,尴尬地点着头笑,“那是旧相识,的确是旧相识——”笑着笑着,又撞了下他的臂膀,“嗳,你老兄要是得空,下晌到前头李姐儿家来,我摆酒请你,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池镜笑道:“看我抽不抽得出空子吧,今日有事缠身。” 唐二不免郑重起来,“你可一定得来,我说的事情和尊夫人相关。要紧,要紧!” 池镜提着眼梢扫量他一回,敷衍着应下。想他能说什么和玉漏相关的事?难道是要笑他拾他的剩儿?不见得,要笑早笑了,何况他没这个胆量。便怀着这疑惑登舆往连家去。 太阳高照了,连家前院里简直忙得如火如荼,前院的正屋是间大饭厅,前门后门开着,几个丫头来回奔走往里头传茶递水,三个小厮也是跑得腿不闲。饭厅右面分出来一间内室,原是用来款待女客的,只用一则屏风挡住了门。玉漏在厨房里要了壶茶,领着西坡到这里来坐,人进人出都只在屏风外头,瞧不见他们。 说起王家新开张的铺子,就是何寡妇她家的门脸。西坡道:“我爹现在铺子里帮我看着,我娘在家养病,她身子骨也不大行了。” 这个“也”字,不免使人联想到梨娘,只怕他也想到了,笑意里藏着一缕哀伤。他娘上那时玉漏在家时就听说病了,因问:“家里没人照料她老人家?” 西坡咽了口茶,坐在圆案对过半低着脸,“何嫂子现替我照料着。” 他声音很低沉,好像是怕给她听见似的。玉漏还是听得清楚,他每字每句,都是针掉在岑寂的夜里,她想不听见也难。何嫂子就是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已先尽起孝来了,看来性情倒还敦厚。 不过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近了,玉漏握着半盅茶,假作松懈地问:“我听说你们的喜期是在夏天?几月啊?” “六月。”西坡向上抻了抻腰板,慢慢又变得坦然起来,“我娘的主意,她老人家怕自己熬不到秋天,所以想着先办了。何嫂子的女儿在家常受她祖母打骂,她也急着要带姑娘搬出来。” 玉漏取笑道:“往后那丫头也是要叫你爹啰?看看,你一下就要儿女双全起来了。”然而笑得发僵,心里也在暗暗替他抱屈。 西坡好像自己不觉得委屈,“虽不是我亲生的,往后做了一家人 ,我自然也是拿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那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不到八岁的年纪的就会洗衣烧饭。” 玉漏将嘴朝旁边暗暗一撇,咕哝着,“这有什么,这些我六岁时就会。” 西坡没听见,只听见外头乱麻似的脚步走来走去,以及秋五太太在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肉少切点!”“明日不过了?”“你们这没脑的下人,敢情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不晓得心疼!”他忽然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想要趁乱打劫的贼坐在这里,便欲起身告辞。 玉漏一见他起身心就跟着提起来,忙说:“你急什么,横竖铺子里有你爹看着,难道我爹净是请你来白帮忙?”说起她爹她又是那不屑的神色。 西坡替连秀才分辨,“连老爷嘱咐吃了午饭再去,是我放心不下铺子里。” “有什么放心不下?叫你吃饭你就留下来吃饭!好容易我爹请你,你岂能白帮他的忙?”玉漏很替他不服,一定要强留他下来。 西坡只好复坐下去,沉默中有无数芜杂的声音沸腾起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厨房里的剁肉声,二门内的谈笑声,喷嚏声,吐痰声,以及连秀才受人吹捧时谦逊而高亢的笑声。玉漏听着这一切,觉得并不是回娘家来了,是到了另一个陌生乌遭的世界。大概因为新房子的缘故,从前他们蛇皮巷的房子里从没有一次进来这么些客人。 还只有和西坡坐在这屋里,才有了些熟悉和归属之感。她愈发认为其实她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使她遗落在外了。所以他对西坡的生活格外有兴趣,那是她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她一直问一直问,连西坡给何寡妇下的什么定礼也问得清清楚楚。 终于轮到西坡问她:“你这一月在池家还好?” 恰逢池镜进来时,便听见她在屏风后头冷冷清清的声线,“还不就是那样子,他们家人口多规矩大,自然有些不自在。况且那样的人家,妯娌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人们也都见过大世面,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么?好在我早想到了这些,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还以为她是在和亲戚说话,谁知竟又听见西坡安慰的声音,“凡事有利有弊,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不过你自小就聪明,想必也没什么难得到你。池三爷如何?待你好不好?” “我嫁给他,又不是图他待我好。好不好也没所谓,做夫妻只要客客气气就行,也能捱过一辈子去。”玉漏自己也有点没信心,笑得怅然。眼睛略垂一垂,又望到他面上去,“难道夫妻之间,一定要什么情投合意?” 西坡也朝她望着,她感到他那不慌不乱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夙愿未了的余光,不知是不是她多想。 倏听见外头有人咋呼一声,“哎唷!姑爷!”是王福的声音,登登登跑到屏风外头来了,“姑爷几时到的?怎么没个人招呼!” 今日客来客往的,门上只得一个小厮,简直忙不过来,池镜进来时赶巧那小厮进来传话,因此无人招呼,他便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漏踅出里间一瞧,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赶过来了?没人跟着?” 他在这饭厅上站了多久?大概也是刚进来,要进来多时,下人不会看不见。玉漏一面猜想,一面又劝自己,没什么好慌的,她和西坡不过是闲谈,又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难道旧日邻里间连句话也不能叙?何况人家是来帮忙的,客气也总要客气款待的吧。 旋即西坡也跟出来,和池镜拱手作揖。池镜一看两个人面上都很坦荡,倒显得自己肚子里窜起来的那股火很没道理似的。便抑住火气平心静气道:“事情办完自然就赶来了,永泉在门房里。” 那管家王福一听跟来的人在门房里,忙叫了个小厮去陪,又摆出条胳膊十分殷切地请池镜,“姑爷姑娘快往里请,老爷他们都在二厅上呢。” 池镜先一步往后头走了,玉漏只得跟从。一面回头看西坡,他还在屏风前站着,身影在她目中慢慢摇晃,给背后院内东奔西忙的人影衬托得多余和寥落。她倏地想哭,人已穿堂到了廊下,却不管不顾地扬起声嘱咐:“你可要吃了午饭再走!”能占点便宜尽管占一点,不然太不上算了,白来帮他们家的忙,太不上算了! 西坡只是老远朝她笑笑,将手抬起来朝她摆了摆,那意思是叫她“去吧”。 玉漏麻木地 朝前走着,掉过头来时,碰见了池镜幽愤的目光,他轻轻冷笑了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 玉漏马上装作若无其事,“胡说什么呢!”不过是留客而已。 心下却觉得是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与其是两个男人,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目的和感情,谁叫这两者之间完全是分裂的?她这么些年,一直向着目的奔走,走到了又想起给自己摒弃掉东西,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贪心? 大概是他们连家的本性。他们夫妻进到二厅上来,满屋的目光马上争相落在池镜身上,如若眼是钢刀,这班人早把池镜宰割瓜分了。玉漏太了解那些夸赞慇勤背后的贪婪,忽然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恨不能提把斧子大劈大砍,将这些攒动的人头都砍下来!然后在血光中朝着池镜放声大笑!她想像那情形,觉得痛快。 后头正屋里的女眷们纷纷也赶到厅里来,因为夫妻俩要给岳父岳母磕头,都等着看这一幕,好像池镜的膝盖一软,就表示他们都有了使唤他的权力。 她四婶站在下首,兴冲冲向隔扇门外招呼个丫头,“快去厨房里叫二嫂来,小两口要给爹娘磕头了!” 众人皆嘁嘁地兴奋起来,“二哥这个老丈人算是做得风光了,要我看,比他做县丞还要风光点嗳。” “这话不错,那县丞到底没意思,一月俸禄不过就那点银子,头上还压着个县太爷,衙门里也不全是他说了算。” “虽不是他说了算,可好处也不少哩。” “好处再多,也不及池家的老泰山来得实在。往后只要做女婿的一拉扯,随随便便就要飞黄腾达的呀。” 玉漏有一字没一字地听在耳朵里,脸上一片木然。 连老爷一看池镜脸上也有些冷淡,立时抬手止道:“不必叫太太了,不过是个礼数。”他旁边椅子空着,也有一碗茶摆在那里,全代了秋五太太的位置。 池镜垂目瞥了眼面前的蒲团,微笑着朝连秀才打拱,“请岳父大人见谅,小婿今日在外不慎把膝盖摔伤了,就作揖代礼吧。” 满屋里的目光陡一变,又失望又更兴奋了。摆明是不给岳父面子,不过是他,又不觉得意外。连秀才脸色尴尬,很快转得自然,笑着点头,“好好好,不过是个礼而已,不要紧的。” 独玉漏跪下去磕了头,起来连秀才便说:“你快搀姑爷回房去歇歇,一会开席再叫你们。找点药膏子给他搽一搽要紧。” 她那间闺房在三院西厢,不过出阁前住了两天,焐都没来得及焐热,屋里也没来得及保留下她的气息。还像出阁前那样,窗纱上贴在“囍”字窗花,床上挂在大红帐子,铺的也是大红被褥,仿佛是人家做喜丧用的棺材,有束阳光倾斜在里头,照得那红是一种凉丝丝的气氛。 玉漏此刻觉得,她筹谋这样久的婚姻也不过是一桩喜丧,进行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去翻找药膏,找不到,这屋里的斗厨柜子都是空的。 池镜坐到床沿上去,一手摸着那大红牡丹花暗纹的被面道:“不必找了,我膝盖没伤。”他也很坦荡,“我不过是不想给你爹磕那个头。他也配?” 玉漏睇着他讥笑的脸,只得摇头,“不配。”她怕和他坐在一处,便走到榻上坐,也怕他问起她和西坡的事。其实她和西坡有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又或根本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没资格问他去办什么事。 沉默一段,池镜忍不住还是问了:“那王西坡到你家来做什么?难不成你爹娘又忽然看得起他,将他请为座上宾了?” 玉漏苦着脸一笑,“请他来分猪羊肉,不是带回来的回门礼嚜。” “你爹娘倒真是物尽其用。” 玉漏笑出了声,心下却替西坡感到哀哀的,后来又是替池镜感到些悲哀。他只怕也知道,厅上那些人都等着“用”他呢。连她不也是一样? 慢慢又觉得这愧疚来得很没道理,何必替他悲感?他要什么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世上叫花子去怜悯豪绅的。 听见他走过来,她抬额看见他脸上有些气汹汹的神色,有点惊惶,想要避让。果然他到跟前便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不能转脸,“那你为什么留他吃饭?” 玉漏早预备了说辞,“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人家来帮忙,留人吃饭不是礼?噢,难道帮完忙就赶人走啊?” 池镜冷笑起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留人吃饭?” 装傻充愣是她一贯擅长的伎俩,只要人家不挑破,她也不必去分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刚好他也不惯挑破,她认为他只有这点最好,许多事最怕说穿。 池镜有打她一巴掌的冲动,所以把手放开了紧攥在袖中,掉过身又往床上走去,语调冷冷淡淡的,“我要这种人的命,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 玉漏心陡地一跳,目光警惕地凝在他背上。 谁知他走到床前,回身又是那倦淡的笑脸,坐下说:“不过我犯不着要他的命,我听说他夏天就要迎那寡妇进门。你瞧,连个寡妇的命也比你好。” 她的命不好,只能嫁给他,所谓“百年好合”,其实不过是“百年蹉跎 ”。 玉漏不承认,玩笑地问:“好没道理,我的命怎么着也比她强吧,我不是嫁给了你么?” 他忽然也笑,笑得肩膀抖动得厉害,“我命不好,娶了你。”也像是无奈的一个玩笑。 他仰面倒下去,慢慢发起些无关紧要的牢骚,“我自小命就不好,苦得很,” 玉漏听个起头就险些笑出来,总觉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实在滑稽。不过听下去,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我自生出来,就给抱到了大伯母屋里,她是正房太太,不论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儿,都理应是她教养。三四岁的时候我懂事点,才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娘,我亲娘是在他们后头那院里的西厢房住着。那日我寻到后头去,扒着门框看见她在屋里做活计,很文静温柔的样子。可是那么个文静温柔的女人,不过听见我喊了声‘娘’,就忙站起来叫丫头把我抱了出去。她是怕大伯母,我知道,怕得这样,连亲儿子也不敢应一声。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玉漏记得他亲娘,虽然不常打交道,但园子里撞见过几回,从前节下家宴上也常见。她总是不多话,不过遇着了就和玉漏笑着点点头,她和旁人一样也叫她“三奶奶”,长辈不似长辈,亲人不似亲人,守规矩简直是严防死守,生怕惹祸的样子。玉漏也知道,是怕犯老太太和桂太太的忌讳,她们都是没有生过儿子的人。 不过他为什么忽然要对她说这些?好像是对她打开了他一间私密的屋子,里头摆着他幼年时的许多小玩意,残破的,断截的,落满了灰,横竖乱堆在犄角旮旯里,屋子里结着蜘蛛网,许多年没有人扫洗过,连他自己也很少光顾,怕惊起灰尘迷了眼睛。 她自然也是不敢走进去的,其实知道一个人的私密事是很有压迫感的,尤其当那些私密事越琐碎,越不要紧的时候。因为越是不具体的,越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情绪。疑心他是哭了,最尾那话明显有些哽咽,像小孩子在赌气。但她不敢走过去看,也没敢问他,唯恐他的期望会缠到她身上来。 她也怕啊,怕爱上他。他是男人他不会了解的,一个女人守不住心,就什么都守不住。这和爱西坡并不矛盾,她可以放心地爱西坡,是因为知道西坡从没有属于她。 第71章 经霜老(o十) 池镜仰面倒着,眼睛里有点眼泪流完了似的干涩,但其实根本没有哭过。外头还是那样闹哄哄的声音,亲戚们谈笑,下人们乱着吆喝,玉漏也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地坐在榻上。往事只在他自己心头翻过,并没能在别人心里激起半点浪花。 他有无能为力之感,渐渐也觉得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很没意思,便笑了笑,“我晓得你不爱听这些废话。我素日也不爱说,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 玉漏神魂一抖,生怕哪句话说得冷漠,显得她对他过于无情。只得温柔笑起来,“听你说小时候的事也蛮有趣的,我原还以为像你们这样出身的公子,要什么没有?想不到也有这些不如意。” 语毕倒有一缕情真意切的叹息叹在心里。 池镜听出是敷衍,有些心灰意冷,抬起手捻着那帐子,“你真是会安慰人。” 玉漏两手摆在裙上相互抠着指甲,也想要走去床上陪他坐坐,不知为什么觉得他此刻就是需要她坐到他身边去。但她一想到那情形,就有些发臊发窘,到底不习惯卸下防备的两个人贴近在一起。 沉默一会,池镜忽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她觉得是被赦免了,忙由榻上起身,逃似的开门出去,才发觉坐得浑身骨头都有些僵。 走到厨房里来瞧,因为客多,茶早一碗一碗地沏在那里,不是泡得太浓就是有些放凉了,她们家那些亲戚倒不是讲究的人。她原也要随便端一碗去,又不知怎的,心里倏然冒出个念头,“要待他好点。” 她又没什么可为他做的,只好重新沏了一碗热滚滚的茶端回房去,也算是给他的一种安慰。将茶搁在炕桌上,走到床边来叫他,才发现他蜷着睡着了。玉漏没好再叫,立在床前看了他一会。他睡着了也是轻轻皱着眉,大概是因为梦里也不觉得安稳。 逃玉奴 第71节 她这时才敢挨着床沿坐下来,心陷进个柔软的境地。待要弯腰给他脱靴子,倏闻有人敲门,她直起腰出去一看,原是秋五太太。 秋五太太忙里抽闲,系着围布,一脸在灶上熏出来的油光,呵呵地扯围布搽着手笑问:“听见姑爷来了?” 她这时才听见?俨然厅上根本没人去告诉她一声,连秀才忙着人前风光,也难想到她,她在厨房里自忙自的。玉漏简直不知该怎么她才好,真是连拍马屁也落在人后头。 玉漏把门轻轻带上来,拉着她向廊前走了几步,“他睡着了。 ” 秋五太太忙不迭地堆着笑脸,“那不喊他,叫他睡!等开席的时候再叫他起来。” 她转背要走,玉漏看见她臃肿的腰上栓着那细细的围布带子,穿的仍是从前的旧衣,五内登时鬼火直冒。真是恨她不争气,都是给人尊称一声“太太”的人了,竟还是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她不由得跟了两步上去拉她,“厨房里忙不过来,当初怎的就不多叫玉湘买两个人?” 秋五太太先一怔,立时笑着嗔她,“多买两个人不是又多费几两银子?家里统共就我和你爹吃饭,要几个厨娘做什么?又不是见天来这么些客。” “那您叫三婶四婶她们帮忙呀。还有珍娘,叫她去搭把手!买她来做什么的?” 秋五太太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珍娘可以使唤!便去寻了一并叫到厨房里去,也要趁机盘问盘问她玉漏在池家的事。 两个并头搭脑地立在灶台前,烟熏火燎中神色皆显得有些鬼祟,尤其是秋五太太,唯恐人听了去,一张口便前后看看,防范着进出的下人,“你三姨在池家一月有多少银子的使用?” 这个珍娘倒是清楚,“我们府里的规矩,这一辈的爷奶奶们各有三十两的月例,三姨加上姨父就有六十两,都是用来外头零用和打赏下人们的钱。”说着,把嘴噘起来,有些抱怨,“三姨从没赏过我。” 秋五太太惊掉了下巴,六十两在她就是个天大的数字,因此倒很赞成玉漏省检,敷衍着笑道:“往后你跟她日子还长呢,办事得力了还怕她不赏你?府里的事她管不管啊?”是打听玉漏还有没有旁的进项。 “现下还没事给她管,新媳妇嚜。我们老太太太太好像也不大喜欢她。”珍娘如今也学府里的丫头,称池家为“我们家”,方才和亲戚们说起时,口气很有些骄傲。 “不喜欢也想得通,人家那样的人家,肯答应这门亲事就算宽宏大量了。”秋五太太叹了口气,旋即仍提起无限希望,“她新媳妇进门,他们池家的亲戚又多,这一月四处行礼磕头,红包钱总收了不少吧?” 珍娘瘪起嘴,一面摘菜,一面把摘下来的菜叶往盆里狠掷下去,“是收了好些,不过我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她又不叫我管她的钱!按说我陪她过去的人,跟前应当是我伺候着,可三姨这人,简直不知道她,偏支使我做些屋外的事,她跟前还是用的姨父先前的三个丫头,一个丁香,一个青竹,一个金宝,尤其是那个金宝,倒比我这娘家带去的受重用!” 秋五太太只得宽慰,“你新去不懂他们家的规矩,等你学好规矩了,她自然就肯重用你了,难道外人会比娘家人可靠?” 说着又警觉起来,玉漏这人还真是难说,有时候防起亲爹亲娘来也跟防外人差不多,不然也不会让珍娘跟着过去。 她暗暗拿胳膊肘顶珍娘一下,“你也机灵点嚜,也常往里姨父跟前走动走动,将来有福气,我跟你三姨说,叫她去求求太太,封你做姨奶奶。你叫我‘姨婆’,咱们是一家人,我能叫你三姨亏待你?” 不提还罢,一提珍娘更生了一肚子气,“您快别说了,三姨平时连卧房也不叫我进去!姨父嚜虽然和气,可也像瞧不见我似的,拿递东西也不使唤我。” “他们新婚的夫妻是这样。等夜里我和你三姨说道说道。” 正说着,那管家王福走了进来,一看她们还在说话,语气便有些不耐烦,“太太,老爷那边问酒饭都好了没有?” 秋五太太竟有点怕王福,王福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的世面比她广,倒还要他来教她些高门宅院的规矩,提点她如何做“太太”。何况连秀才器重他,凡事如今都交给他去办,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的,她倒像个外人。 她忙呵呵答应,“快了快了!我看再半个时辰就能开席。” 午间开席,连秀才嫌女眷聒噪,又恐那些三姑六婆嘴巴太碎问得池镜不耐烦,便吩咐女眷们在二厅上用饭,男客都在前头厅内。 赶着午晌又来了些连秀才素日的朋友,都是些读书相公,厅上摆了三桌。连秀才怕亲戚们没见过世面说话得罪了池镜,便将相公们邀来同桌。这些相公不是衙门内的文职,便是在官宦人家门下混饭吃,说话办事都十分周到,还未坐下,先奉请池镜与连秀才一盅酒。 当中有人恭维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连翁并三姑爷依我看就是前世的缘分,否则也做不成一家人。连翁膝下无子,常言道女婿如半子,这非但是三姑娘与三姑爷的喜事,也是连翁大喜啊。” 众人无不赞颂附和,唯池镜脸上虽笑,却态度冷淡,“各位叔伯老爷都站着做什么?坐下吃饭要紧。” 众人遂都坐下,又打听池府中事,先问过二老爷,自知高攀不起,又是远水难解近渴,也不过分纠缠,稍稍问贺几句,便转而奉承起大老爷,“大老爷任了这些年的织造监察,可见是很得皇上器重。公务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是,上回我在冯家宴席上碰见大老爷,仿佛听见他老人家咳嗽了几声,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池镜只笑着点头,那有眼色的便止住不说了,忙奉请酒菜。却是连家那班亲戚不会看脸色,只当池镜已成了他们家的女婿,便随意说笑起来,更有那脸皮厚的,索性央求着向池镜讨差事做。 玉漏同女眷们在二厅上坐着,也听见了几句,臊得脸通红,还不知池镜坐在前头脸色如何难看呢。 她替他们尴尬发讪,一双眼睛不住往前头瞅。两厅相隔一方场院,倒是门对门,不过还是望 不全,看不见池镜是坐在哪里,只听见他同他们敷衍谈笑,那声线听起来也十分冷淡。 倒是望见西坡在前院里,由厨房里并秋五太太说着话出来,手里拧着两盒点心,由那廊下往大门处走,看样子是不打算留下来吃饭。玉漏一猜便知一定是秋五太太不肯客,只给了两盒点心做谢礼。 真是做得出!玉漏一生气,便拍下箸儿,饭也不吃了,不顾亲戚挽留,仍回屋里去。 隔会秋五太太寻到屋里来问:“这才开席,你怎的就回房来了?你三婶她们在厅上问呢,快出去坐着。” 玉漏坐在床上懒得瞅她,只把绣鞋盯着,“我吃饱了,你们吃你们的好了。” “吃饱了也该陪着坐会,难得家人团聚一回。” 说话秋五太太便走来拉她,不想她将胳膊一抽,侧转身去,“吃饱了还傻坐在那里做什么?我累了,要歇歇。” 秋五太太的火气也窜上来,“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的?从早上进这门就没好脸,敢情你如今高飞了,就忘了是哪里飞出去的不成?我就知道嚜,你这人最是没良心,从嫁到池家到现在,想得起娘家什么?就是今日回来,也不过是按人家的规矩捎带了点东西回来,你是我生的我不知道?你自己能想得到?会舍得?” 玉漏睇她须臾,冷笑起来,“要没我爹能做官?你又能住得上这大宅子,使唤得起下人?我就知道给你们多少你们也不记情,正好,从此什么也别问我要!哼,不知谁没良心 ,叫人家来帮忙,连饭也不舍得留人吃,随随便便拿两盒点心就把人打发了,我想拿点心也是柜里放了许久的吧?” 秋五太太知道是说西坡,便走到跟前来,不得不压低了声,“姑爷在外头坐着,谁敢留他吃饭?要是给姑爷听见些言语,你们两口子岂不吵架?我是为你着想呀!” “既怕这个,就别请人来帮忙啊,你们不就是一惯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么,少拿我做挡箭牌。” 说得秋五太太糊涂了,看不出她到底是在为哪一桩生气,不由得冷眼嬉笑,“也不是我不留他,你没瞧见,人家何寡妇打发了她那丫头来叫他回家去吃饭呢。我就是留他也未必留得住。” 玉漏一双眼睛蓦然幽愤地望到她脸上去,恰是此刻,忽然池镜开门进来了,同样冷着张脸。 秋五太太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笑迎过去,“姑爷就吃饱了?” 池镜勉强笑道:“我下晌还有事要走,先回来歇歇。” 秋五太太忙拽住他的胳膊,“不要走嚜,什么事改日再办去,你爹等了好一月,就等着今日好和你说话,不要忙着走嚜——” 玉漏一听那个“爹”字就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怄得直跺脚,“他有事你让他办去,只管绊着他做什么?!” 秋五太太见她脸皮紫胀,池镜脸上也不好看,只得罢了,扭身出去叫丫头端茶进来。 池镜去阖上门,回头懒懒散散地坐到那榻上,静了会,忽然冒出话,像是句解释,“我下晌是真有事。办完事我就回来。” 玉漏微微侧身坐在床沿上看他,知道他是给她点面子,怕她误会他厌恶连家。真厌恶也没什么,连她也厌恶,她是没办法,骨肉血亲剪不断,他却可以随时随刻走,没道理不自在地伴着她在这里。 她十分体谅,“我知道。你办了事也不必回来这里,一径回府里去好了,明日我一早我也回去。” 池镜未置可否,没奈何地笑着,“你娘方才的口气,你爹好像有事要和我商议。” “他没事。”玉漏斩钉截铁道:“就是有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别理他。” 池镜点点头,见她在那里气鼓鼓地坐着,自己就想,不论她和西坡再怎么有旧,也不能和她坐在这里说这些话,到底是他胜利了。但想到前头那堆人,就和在他们眼中一样,他受的那些吹捧称颂不过是因为池家的荣耀,他是胜之不武。 “那王西坡没留下来吃饭。”他忽然说,语气疲倦。 玉漏业已知道了,是何寡妇叫他回去吃饭,其实何寡妇不来叫西坡也要给她娘赶走,但来叫了,就总觉得他是为何寡妇才回去的。她心里怨怨的,“我瞧见了。” 谁知池镜听了这话又陡地窜起火来,瞧见了,她坐在二厅上,尽管这宅子不大,也是重门重院地隔着,她竟然也瞧见了!可见那一双眼睛专管留意着人家! “啪”地一声,他将炕桌上的热茶扫在了地上,立起身来,手背淋淋漓漓地滴着热茶汤,遭了烫也不觉痛,只是气红了张脸,又无话可说。叫他能说什么呢?不论说什么她都是无动于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专是顾左右而言他,哀柔的目光望向高山远水的过去,那过去里没有他。 他并不知道她是因为对未来从没有信心,所以常常只看过去。 玉漏踟蹰少顷,从床前走过来,摸了绢子托起他的手搽,“烫着了吧?”眼睛抬起来看他,目光悠悠地晃了一下,“我叫人寻点清凉膏子来你搽。” 池镜将手收回去,冷笑一声,“我犯不着你来虚情假意的关心。” 言讫便开门出去,不顾人挽留,一径到门房里叫了永泉出了宅门。马车行到前头,挑帘子看见那何寡妇家的门脸已做了间肉铺,西坡端着饭碗在门槛后头大口大口地扒饭。 他特地叫永泉把车停下来,笑问永泉:“你看那王西坡,和你们三奶奶般配不般配?” 一看就登对,不过永泉自然不敢这样说,只呵呵傻笑,“他哪有那福气。” 池镜挑着门帘子,阴沉的笑脸嵌在车内,两眼直向前望那铺子。午晌都过了也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割肉,每逢见人家有往铺子里过来的势态,西坡便忙搁下碗迎待,不论人家买不买,也都是极耐性地笑着。 “倒是个会做买卖的人。” 永泉便顺着这话说:“是,正吃饭呢也不见他嫌烦,做买卖就得如此。” 西坡数钱也不当着人主顾的面数,只等人家拧着肉走后,他才拾起案板上的铜钱数,是怕主顾多心他不信任,做生意就是这样,一旦牵扯点人情,银钱就不大好计较了。池镜看着他数钱,忽地心生一计,他不能杀了这王西坡,却可以杀掉他和玉漏之间的情分,那晃眼的银锭子不正是一把现成的杀情刀?玉娇和小夏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他想着笑起来,永泉听见这笑声,只觉背脊发寒,忙掉过头看他。他噙着丝余笑,也收回眼看永泉,“随你在哪里找几个地痞流氓来,务必搅得他这买卖做不成。” 永泉想劝他一句,何必和这些市井草民为难?人家一家几口全靠着这点小买卖吃饭。又没敢劝,横竖这又是个倒霉鬼。 池镜看着他哀叹的目光,心也不由得软了下,踹了他一脚,“我又不是要他的命!”旋即不知怎的,眼睛里泛起点泪花,“只要你三奶奶肯,他往后一样还可以重新开张做生意。” 听得永泉糊涂,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答应照办,一面又架起车来,一径往曲中那李姐儿家中去。 自然省亲之日早早便从岳家出来,不成个体统,亲戚们多少有些言语,说新姑爷不给面子,多半也是不大重玉漏的缘故,哪里晓得是玉漏放任的结果。 玉漏听见他们议论也不分辨,知道她不受丈夫看重才好,以后有事求到她她还可以推说“做不得主”,只管把那不近人情的名声给池镜背着。所以她爹生气她也不理,也不去劝。 秋五太太倒来屋里劝她,“你爹此刻和大伯在屋里说话,等你大伯走了,你去跟你爹解说解说姑爷到底外头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你爹生气呢,觉得姑爷当着亲戚们的面叫他下不来台。” 玉漏手上翻着那条给池镜搽手的绢子冷哼一声,“又是谁叫你们爬到高台 上去的?我是我,你是你们,我做了池家少奶奶是我的事,你们急着去充什么风光?我不知道他外头什么事,问了他也不讲,叫我拿什么去给爹解说?” 秋五太太反覆听她这些话,心早寒下来,只得罢了,已不指望能在她身上再榨到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还可以指望珍娘,珍娘那丫头倒比她有人情味,便鬼鬼祟祟地阖上门来,悄声问:“不是娘说扫兴的话,我看姑爷像是待你不大喜欢?” 谁知道呢?玉漏笑道:“看得出来就好,以后也不要仗着我受了什么婆家的宠就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我在人家根本不受待见。” “你不受待见,那是因为你在他们家势单力薄。所以娘才把珍娘从乡下接来,让她跟着你到池家去,就是怕单只你一个笼络不住姑爷的心。你想想看,她是咱们自家人,往后她要是讨姑爷喜欢了,于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是你的丫头呀!你回头跟姑爷说说,把她收在屋里,你也算有个帮手。” 玉漏听见“势单力薄”四个字就想笑,便笑着问:“这是爹出的主意吧?”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你爹会管你们夫妻间的琐事?是娘的主意。” 玉漏自然不信,她口里哪说得出“势单力薄”这样的词?还不是照着她爹的话说。因为早有预料,也不觉生气,面上仍笑道:“看她自己的本事好了,我又不拦她的路。” 心里却盘算着即便池镜要讨小,也绝不能是珍娘这样眼高手低没分寸的人,他们是做梦! 秋五太太虽然想叫她说和,可虑到他们是新婚,若池镜无意,妻室也不好去劝,等日子长了再说和也使得,因此也住口不说了。 恰逢此刻玉湘归家,听见正屋里大伯也在,便没好进去,只进了这西屋里来。看见玉漏与秋五太太皆在,便问:“亲戚们都走了?” 玉漏让到凳上去坐,叫她在榻上坐,“刚散,只大伯还在那屋里和爹说话。” 玉湘坐下来,将素日常跟她回来的那丫头打发出去,单留下个面生的女人在屋里。那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寻常,却是一副丰乳纤腰,立在榻边,也不说话,局促地低着头。玉漏眼瞟到她身上去,上下一看就猜着是给她爹讨来做姨太太的,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秋五太太因问:“你笑什么?” 玉漏吭吭笑个不停,“我笑啊,娘才刚还说要我劝我们三爷封珍娘做姨奶奶,哪里想到自家得先封位姨太太了。不过您倒比我轻省,爹是不用劝的。” 秋五太太听出意思来,立刻把一双尖刀似的眼扎到那女人身上去,起先还当是新跟玉湘的丫头呢! 玉湘亦将那女人拉到秋五太太跟前去,“她叫梅红,是我那小子的奶母的娘家亲戚。上回我回去说起要给爹讨姨太太的事,那奶母听见了,便向我荐了她。前日进城来的,在我那里住了两日,我看她人也厚道,手脚也勤快,身段嚜也是能生儿子的身段,就趁今日得空带过来了,这样的好日子,又缝这样的喜事,爹一定高兴。” 第72章 经霜老(十一) 大伯走后,娘仨并梅红到正屋里来。连秀才神色疲倦,阖着眼皮仰面欹在那椅上,像是没听见她们进来,待理不理的。四个人立在跟前,莫名有些局促,玉漏厌烦死了这种感觉,挑战强权似的,偏自旋到下首椅上坐下。 玉湘还在给她娘递眼色,摧她开口说,秋五太太自然不情愿,本着能拖一刻算一刻的方策,抵死不开口。 逃玉奴 第72节 须臾连秀才睁开端正了身,斜眼看见玉漏坐在下首,心头还有气,便冷着嗓子道:“姑爷有事先走,你就不跟着回去?” 真问起来,玉漏也少不得替池镜遮掩一二,她没所谓池镜待她娘家的态度,但还是不希望他们因此说他不好。 “大老爷叫他去访一位王大人有事,早上去人家没在家,约定他下午再去的。要是家里的事,倒又不急了。” “那他下晌回不回来吃晚饭?” “人家府上肯定是要留他吃晚饭嚜。” 连秀才脸色还是难看,却想着到底是大老爷的事情要紧,有了道理宽慰自己,也不好再气了,语气平和下来,“既是有正经事,也不好耽搁他,你也不要派人去催他。” 说话间眼睛瞟到那梅红,目光倏地迸出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他极力抑着一份兴奋,仍表现得淡淡的,明知故问:“这丫头是新进来的?” 玉湘见他看到梅红身上,索性将梅红扯到前头来,“哪是丫头呢,是爹叫我找的人,爹看好不好?” 梅红给拽着往跟前一站,胸上的肉略微在颤动,像水上骤起的波澜,不免在人心上也激起层浪花。连秀才却装没瞧见,随手端起茶来,眼睛澹然地望到茶碗里,“好不好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为子嗣,就留下吧。”说着抬眼看朝旁边椅上的秋五太太看,“你看着安顿她。” 秋五太太忙将屁股挪出椅面一些,向桌上微微欠身,“那叫她睡东厢那间屋子你看好不好?” “又有什么不好?” 秋五太太踟蹰一下,还像有话要问。连秀才脸上已有些不耐烦,又怕久坐在这里和梅红相对,有好色的嫌疑,便藉故说下晌要去人家赴席,一径离了府门而去。 待他走后,秋五太太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松懈下来。在连秀才讨小的事情上,她倒比连秀才还紧张,唯恐哪句话有含酸的嫌疑,惹得人家说她不贤良。如今是官家太太了,贤德是头一层脸面。 她此刻一松懈,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反正在女儿面前不怕,在这新姨太太面前,也要刻意做出些威势,免得将来不好约束。便乜了梅红一眼,叫来王福媳妇吩咐,“把东厢房收拾收拾,给姨太太住。” 玉漏见她摆架子也摆不像,心下好笑,偏近前去拉住梅红的手喊了声“梅姨”。又笑道:“梅姨既到了我们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可千万不要拘束。我领梅姨先逛逛这房子,娘在这里和大姐商议商议,看看该给梅姨添置些什么东西。” 言讫就在秋五太太的怒目中拉着梅红出去了,果然走出去没几时,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屋里又嚷又骂起来。 及至晚间连秀才仍没家来,只打发个小厮回来传话要在人家府上留宿。玉漏知道他是刻意避出去,不想叫人觉得他急着要和姨太太圆房。 他不归家,这一日自然不得清静,天黑歇下还像听见秋五太太在骂。不过骂了一日,精神早有些不足,只听见嘁嘁哝哝的声音,像无头苍蝇在耳边乱撞。玉漏睡在床上听着,无声地笑起来,把脸埋到玉湘的臂膀旁。 她们姊妹都睡在西屋,反正池镜到下晌也没有回到连家来,想他一定是归家去了。 谁知也没回去,永泉晚饭时候特地回来问她:“三爷问明日一早要不要来接奶奶一道家去?” 玉漏听这意思他今夜也是没打算归家的,那要歇在哪里?多半是歇在他外头那个女人家中。她也不问,只和永泉道:“不用来接了,明日府里自有车轿来接的。你跟着三爷在外留宿,可要多留心,别叫他多吃酒。” 永泉得了话便赶回曲中李姐儿家回池镜。池镜略点点头,仍回里间来。 唐二正歪在榻上,那妖妖俏俏的李姐儿正坐在旁边给他揉额角。对过那间小饭厅上正摆酒菜,六热四冷,一贯铺张。李姐儿一看池镜面色有些冷清,因调笑道:“三爷是饿了吧?我这里的厨娘年纪大了,手脚也慢,叫三爷久等,真是我们该死了。” “你别客气,池老三不是那起不容人的人。”唐二笑呵呵坐起来,“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兄弟在这里吃几块点心充饥,你只管忙你的去。” 那李姐儿便去吩咐丫头端点心,换新茶,自往厨房里催促。 唐二见她走了,笑脸便显出几分鬼祟,“这李姐儿 是我新做起的,你看怎么样?” 池镜微笑点头,“也算绝色。” 唐二便得意起来,“我唐老二嚜,旁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绝。女人嚜,只要相貌好就是顶好,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女人,相貌不见得是一等一的标志,可聪明伶俐又是旁人不能比的。就说尊夫人吧——” 话音至此,忽地打住,怕池镜听了不高兴,便窥他脸色。 池镜脸上却无异样,若是换凤翔西坡来他跟前说这话,他不见得有如此肚量。可唐二这百无一用的纨绔,浑身上下拣出一百个毛病也难挑出个好来,和他吃醋实在犯不上。 他笑道:“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是那拈酸吃醋小肚鸡肠的人。” 唐二忙嘿嘿笑两声,悄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点你火,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咱们兄弟这些年,我总不能眼瞧着你给人骗了。你家那位三奶奶,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一面说,一面在池镜狐疑的目光中笃定而神秘地狠点了两下头,“我不哄你,也不是想离间你们夫妻。你想想看,我要是还对她有什么想头,当初也不会放她往凤家去。” 池镜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摇撼两下,“你只管说,我不会多心。” 唐二见他不像会吃醋的样子,才放心说起来:“玉漏那人,我原本也觉得她是个温顺的姑娘,所以她才进府那两月,我待她也是真心的好。外人都只说我花心滥情,哪里知道底下的事,我虽花心,待妻妾也算一视同仁,从不偏谁向谁,为什么后来单不理睬她?那是她自己作的!也是我一个小妾星儿说漏了嘴,说那时候玉漏就偷么给她钱,特地叫她绊住我不往她房里去。这还罢了,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不是在家设宴请你?自她席上见过你以后,便私下给人塞钱,叫人专去辱骂作践她,你说说,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后来星儿告诉我,她是故意要做出个受气样子给我那二奶奶看。我那二奶奶心软,因看不惯她在家常日受气,才劝着我将她送给了凤翔。我那时还有些舍不得呢。” 他说完自己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我后来知道这些,便向家下人口里打听,听他们说,自那回席上遇见你,她便私下问你的事,问来问去,就问到了凤家和你的干系。我说呢,怎么她一心想到凤家去,原来是想藉着你家二奶奶的关系,再往你们家高爬!所以你成亲那时候,我一听娶的是连家小姐 ,我就隐隐猜着了是她。不是我背地里说人是非,这女人心计太深,又贪慕虚荣,你去问问去,他们连家的人皆是如此!她嫁给你,只怕就是为了图谋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你可别被她那股楚楚可怜劲头轻易哄骗了去。” 说到此节,自以为是向池镜揭露了惊天谜底,见池镜脸色铁青,心下一阵自得,“若不是兄弟,我也不敢来和你说这些话。你可别误当我心内藏奸 ,我是一心为你。你选了选去,竟选了这样个女人为妻,我实在替你不平。” 池镜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着朝他拱手,“多谢你提醒。” 心下却十分难堪,有的话自己心头明白是一回事,说给耳朵听见又是另一回事,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 于是李家出来便吩咐永泉,“回头你找几个人,好好替我料理料理这唐二。” 永泉简直不知这一日到底是触了他几回霉头,净遇见些倒霉鬼!一面答应着问:“咱们此刻是回连家还是回府里去?” 池镜犹豫片刻,见此刻天色已晚,连家想必已歇下了,到底是回了府中。 进门也没人问他为何独自先回来,反而金宝急急拉着他道:“你不回来也要打发人去叫你,老太太竟大病了!你快去瞧瞧吧,阖家人口现都在老太太屋里呢!” 池镜见她神色慌乱,只怕不是什么小病,衣裳也不及换,忙赶到那边屋里。果然见里里外外点得灯火通明,阖家人口都挤在卧房里站着,碧鸳在那里阖着眼翕动着嘴念经,翠华并络娴附耳说着什么,桂太太给丫头搀着,一脸焦躁地朝床上看,燕太太无所适从,站在人堆后头,大老爷在床前踱来踱去,不时哀感悲叹。独兆林不在,大约一时没找着他。 那聂太医在床前坐着诊脉,池镜见老太太睡在帐中阖着眼没声气,便悄然走到他二哥旁边问:“老太太得的什么病?” 贺台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拉着他往碧纱橱外,“老太太近来精神就有些不好,一直吃着药,虽未见好,也没见有什么大碍。谁知才刚晚间听见丁柔乱喊起来,说老太太忽然昏厥过去了,这时候还在看诊,也不知是为什么。” 正说着,忽闻得里头人声如潮,都在笑叹“醒了!”兄弟二人进去一瞧,果真是老太太转醒过来。那聂太医只得暂停了手让开,大老爷见老太太要撑着坐起来,忙上前去搀扶放枕头,“母亲可觉得怎么样?” 老太太靠着床头把众人慢慢睃一眼,方攒眉道:“觉得脑袋发昏,身上没力,手软脚软的,眼也有些花。”说着一笑,“怕是熬到头了。” 大老爷忙道:“母亲快别这样说!”一面让开请太医,“烦太医给好生看看。” 那聂太医复上前坐下诊脉,一番望闻问切,也没瞧出什么大病,便说:“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虚体弱也是有的,何况旧疾未愈,近日又劳心费神,恐怕就有些支撑不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开个方子,请老太太静养一月,切勿再操劳。” 老太太把手抱在腹前叹气,“人老了就得认命,哪有真是长命百岁的?迟早的事。” 桂太太并燕太太忙上前宽慰,“您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小病一场,是人哪有不病的?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都强呢。” 老太太无奈笑笑,“是人没有不病的,也没有不死的。” 众人皆乱语劝着,大老爷在案旁守着开方,得了药方忙交予管事,“管家,按这方子,先紧着咱们家库里现有的药配,配不齐再往外头去买。” 一时留下燕太太侍奉,大家散出来,大老爷又暗暗吩咐池镜,“去把你大哥找回来。岂有此理 ,连老祖母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也不在家!” 当夜便在林萼儿家寻回兆林,听说给他父亲狠打了一顿。次日大早,玉漏一回来就听见说给打得皮开肉绽,少说得有七八日不能下床。 玉漏也是早起小厮往连家通报老太太病了赶着 回来的,进门问起细则,才晓得昨夜的事。因问金宝:“老太太床前现是谁伺候着呢?” 金宝一面帮着她换衣裳,一面道:“大老爷要往衙门里去,桂太太嚜你晓得呀,自家还病恹恹的。二爷身上也不好,老太太不叫二奶奶去伺候,叫她还伺候着二爷的病。偏大爷又给打伤了,大奶奶也要伺候他。晨起听见说是叫燕太太和三爷并姑太太三个轮流去伺候,咱们三爷昨晚上都没睡,前半夜找兆大爷,后半夜又伺候老太太,这不,这会还在那边屋里呢。” “老太太怎么会好端端忽然昏过去?” 金宝摇头,“不知道,太医说是年纪大了,又劳累着了。老太太自己抱怨着说是她大限将至了,”说着笑笑,“老人家嚜,都是这样说。依我看也没什么大碍。” 玉漏立在穿衣镜前把衣裙理理,吩咐着掉转身,“把咱们屋里那治棒疮的药膏子给大奶奶屋里送去,早饭就不吃了,我先去瞧老太太。” 一出卧房撞见珍娘杵在跟前,便怔了一怔,“你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 珍娘心想着跟着丁香也学了一个月了,该懂的规矩也都懂了,总要吩咐她差事做,何况来前秋五太太还嘱咐过。便主动请缨道:“我跟着 三姨过去吧,三姨要传话递东西,跟前也好有个人。” 玉漏却笑笑,不疾不徐地走到窗户底下坐,“那边屋里有的是人使唤,你跟着去做什么?反而添乱。” 珍娘忙道:“如今府里的规矩我都学会了!哪里会添乱呢?就是老太太那头用不上,三姨好歹也给我派个差事,总叫我在这屋里闲着做什么呢?” “你还怕闲呀?多少人还要偷懒呢。”玉漏微笑着,一面使金宝去叫了丁香来吩咐,“珍娘这丫头跟了你一月,你比旁人知道她些,就看看她哪点好,给她安排件相宜的差事。” 那丁香自从上回听了她的话,也暗暗咂摸出点意思,珍娘虽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可不见得就受她喜欢,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替珍娘出头。因此更肆无忌惮,将珍娘的袖管子扯着往外拉,“走吧,我正有差事派给你。” 珍娘转来转去,还是逃不过在丁香手底下当差,心里恨也恨死了。玉漏偏不理她,独自一人走到老太太这边,在外头问了毓秀丁柔一番,方打帘子进到卧房里去。 只见池镜一人坐在床前伺候汤药,玉漏忙去接手,坐在床沿上告罪,“我来迟了,老太太可觉得好些?” 一面细细窥老太太的面色,的确是有些病气,但也不见得十分严重。不过她老人家自己不这样想,只当是大限将至,愁眉苦脸道:“好不好就是这样,都是快死的人了,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劳得你好容易回趟娘家也不清静,大清早就赶了回来。镜儿也是,黑灯瞎火的也跑回来。” 玉漏暗暗一瞥池镜,也不知他昨夜是由哪里赶回来的,既然老太太当他是从连家回来的,两个也不分辨。 玉漏笑道:“听见老太太病了,我们岂敢在外头耽搁?” 这话不免叫老太太想到兆林,眉头便紧蹙,却不怪他什么,反问:“听说兆儿昨夜给他老子打了?打得重不重?” 池镜坐在梅花凳上微笑,“实在是大伯生气,所以打了他几下。也不妨碍,只是皮外伤,老太太尽管放心,大哥身强体健,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未必真关心,但很愿意做足工夫,“大老爷下手也太重了些,我又不是死了,一时找不见他有什么要紧?真到我死的时候,难道他还只顾在外面玩?自然是要赶回来奔丧的。” 玉漏笑道:“我已叫人送了些棒疮药给大奶奶,搽几日就能好了。老太太保重自己要紧,这时候还操心儿孙们做什么?” “我这把老骨头,保重不保重的也就这么回事了。”老太太长叹一声,又说头疼,便由玉漏搀扶着,一面倒下去,一面望着池镜,“你成亲也一月了,该去读书了,好好的去给史老侍读磕头,他是你的老师,你成了家的人,应当给他磕头。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这里有你母亲和你媳妇就成。” 池镜晓得她对他读书的事倒很上心,不敢违抗,只把玉漏叫到外面暖阁里,一面反剪起手来,口气像是吩咐,“你在这里伺候半日,下晌姑妈来换你。” 玉漏答应着,眼睛瞟到他身上,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不得不嘱咐,“你今日到史家不过是去磕头,又不是去上学,也不必按时按点去,先回房去歇会吧。” 池镜心一动,睨她一眼,旋即又想起昨日之事,不免还是恨恨的,只板着脸点头。 见他还是待理不理的样子,玉漏便把下嘴皮子咬一咬。难道要一直和他不冷不淡地下去?到底终日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想着此节,便一横心,面对面转正了身,掣了掣他的襟口,“瞧,一夜没睡,眼圈都熬青了,快回去睡会,这里有我呢,你放心。” 池镜垂眼看她的手,沉默须臾,又看到她脸上来,眼色还是冷,“你是不是在家还没吃早饭?趁老太太这会睡着,你叫这屋里的丫头提早饭来吃。” 玉漏无视了他神情上的冷淡,笑道:“一顿不吃也饿不死,我在这屋里随便吃几块点心好了。大家都劳累了一夜,谁还好意思麻烦人?” 两个人只管立在那里嘁嘁地说话,毓秀端茶进来看见,便笑,“这两口子,一个一夜没睡,一个天不亮就往家赶,还不疲累,站在这里说什么话?三爷还不快回去歇歇。” 池镜尴尬笑两声,便走了。毓秀便和玉漏到榻上坐着,细说起老太太昨晚突然昏厥之事。 毓秀道:“偏我那会也没在跟前,昨晚上是丁柔领着两个小丫头值夜。说是预备睡下,才脱了衣裳在妆案上解卸下钗环,丁柔正把东西往首饰匣子里收,也没去搀扶,老太太自己站起来,也不知没站稳还是怎的,身子摇晃两下就栽了下去。” 玉漏心里想,坐久了起身发昏也是常有的事,未见得就是什么大病,不过昏到太医来了才醒也是少见,因此又问太医怎么说。 “聂太医就说是旧疾未愈,过分劳心所致,也没诊出有什么大病。只是老太太今早上还说头晕眼花精神不济的,精神不济嚜前头就有,头晕眼花估摸是昨日遗下的毛病,先吃几日药再看看。” 玉漏点头称是,“上年纪的人总是有点不好的地方,也不必过分忧心,兴许休养几日就大好了。” 说话间,见他们房里有个小丫头挽着提篮盒进来,玉漏因问:“你来做什么?” 那小丫头道:“叫给奶奶送早饭来。” 玉漏瞥一眼毓秀,嗔怪道:“费这个事做什么?这里又饿不死我,快放下回去吧。”想一想又问:“谁叫送的?” 丫头却道:“金宝姐姐吩咐送来的。” 玉漏咬着嘴点头,想问池镜睡下没有,到底没好问,只说:“三爷要是往史家去了,来回我一声。” 池镜并没睡,却在换衣裳预备往史家去,心道八成此去史家人家是要留午饭的,便吩咐金宝,“午饭也使人给你奶奶送去,老太太病中,那屋里想必也不摆饭。” 金宝替他系好了一应腰饰,直起腰嗔她,“那也不至于饿着奶奶。” 逃玉奴 第73节 池镜鄙薄地笑了一笑,“你还不知道她么,不肯麻烦人,一定是将就着那几样病人吃的稀粥小菜吃,清汤寡水的又什么意思?” 金宝立在他身后望着镜中直笑,“那我午晌亲自给她送去,还要跟她说:‘咱们三爷真是杞人忧天,自己家里还怕奶奶吃不饱饭,非叫送饭。’” 池镜马上在镜中笑着瞪她一眼,“你几时也多话起来了?” 金宝回乜他一眼,“我还多话?那你拣个话少的去吩咐好了。” 第73章 经霜老(十二) 送了两日午饭过去,给老太太看见,少不得玩笑似的唠叨,“我这里难道还会少三奶奶饭吃啊?” 因此玉漏不叫金宝送了,就在那边屋里吃。 跟着吃了几日稀饭小菜,这日当着桂太太的在屋里,老太太竟也体谅起来,特地吩咐丁柔,“叫厨房单给三奶奶预备些午饭,成日跟着我这把病骨头吃这些,没得把人吃瘦了。” 说着定定地倚在床上看玉漏几眼,向桂太太点头道:“你瞧她可不是瘦了些?为我的病劳累她不少,偏我这身子不争气,也亏她有这孝心。” 桂太太虽每日也来,却不过早晚来问一次,自己久病缠身,不能在床前侍奉,因此觉得老太太这话是在点她。便干笑起来,“看着老太太病,我做媳妇的不能在床前尽孝,单叫孙媳妇在这里,我这心里,也真是恨自己无能——” 老太太咳嗽着摇撼两回手,“你也不好,哪有叫个病人服侍另一个病人的道理?何况我这一病,许多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你虽有大奶奶二奶奶两个帮着,可她们一来年轻,二来屋里也有病人要伺候。你也够为难的了。” 这一向老太太将管家的事都交给了桂太太,桂太太底下又有翠华络娴二人,下人们背地里议 论,都说这回大房受尽重用,只怕将来那些产业多半是落在大房手上。桂太太也有这疑心,不由得暗暗高兴,越发郑重应对。更兼听见老太太这几日非但未见好,还常日哼这里疼那里酸,益发有精神不足之势,恐怕真如她自家说的,是大限将至了。 眼瞧玉漏从丫头手上接了药走来,桂太太又忙接了过去,坐到床沿上服侍吃药,“老太太今日觉得可好些?” 不问还可,一问老太太便一阵咳嗽,咳得险些断气的样子,玉漏忙挨着坐在背后给她顺着背,她自己也捶着胸口长吁短叹,“还不是老样子,倒比昨日更觉气短了些。我就说是白费事,成日吃这些好汤好药的,净是虚费好东西,随我死了算了,横竖我的棺材现成在那里,睡进去大家轻省。” 桂太太忙劝,“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别说媳妇孙媳妇们听见不好过,就是大老爷这几日还哭了几回。您就不为自己活,也要为儿孙们想想,您要是撂开手,撇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老太太一面埋头吃汤匙送来的药,一面抬着眼皮睇她一眼,脑门上层层叠叠的横纹挤得有股力量,“我就是没有这病,终是要死的,不过得了这病死得早些个。近日看你倒不错,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也没听见出什么岔子,往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我也放心。” 桂太太猛地心情激荡,嘴角抖动几下,难掩笑意,“我不中用,不过是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还望老太太早日好起来,多指点指点媳妇。” 药吃尽大半碗,婆媳俩又说了几句,桂太太见她精神实在不足,又听见外头又丫头来叫,说是那边到了该回事的时辰了,便向老太太告退。 玉漏送着她出去,两人并头向外走,桂太太悄声问:“你看老太太的精神到底如何?老人家的话嚜也不可全信,总是往坏了想,还得你们身旁伺候的人留心。” 这一向玉漏也格外留心着,据她看来,要说老太太不好,可总觉得她那松弛的眼皮底下,时常有一股凛凛的精神迸出,要说她好,又总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老太太既然一味做出副灯尽油枯的样子,她也不能不陪着做足戏,“我看她老人家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太医说,上年纪的人都难说,不像年纪轻的人,一样病症就是一样病症,对症下药吃好了也就好了。这上年的人呐,五内衰竭,气虚体弱,也许并没什么险的症状,但是捱着捱着,大可能就捱到头了——” 桂太太眼波微动,点了点头,这厢走到外厅来,便推玉漏,“你进去吧,不必送了。” 玉漏福过身复回去,走到卧房门帘子底下回首去看,见桂太太又叫着毓秀往外头说话去了,难道是不信她说的话? “你站在那里瞧什么?” 以为老太太睡着了,却没睡,侧卧在床上,一堆眼睛炯炯地朝帘下望过来。玉漏忙丢下帘子过去,稍忖须臾,微笑道:“桂太太叫了毓秀姐到廊下细问您的病,还是放心不下您的缘故,回回来,回回都要问。” 老太太只在鼻管子底下轻轻吹了口气,倏问:“你这两日听见她咳嗽没有?” 谁?桂太太?玉漏自床沿上坐下,在她那狐疑有神的目光下掖了掖被子,慢慢摇头,“好像没听见,像是比往日见好些。” 老太太翻正了身,在枕上笑笑,幽幽的目光透过帐顶,不知望到了何处去,“从前听人家说,家里头有一个病,就有一个好,这是后病的那个把先病的那个的病气吸走了。瞧,果然不是?我病了,她就好了。” 玉漏暗咂这话的意思,果然八成她是装病。她也不问,却将话锋一转,“要是吃聂太医的药吃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瞧瞧?我看聂太医用药过于谨慎了些,不温不火的。” 老太太倒不肯,向里翻了个身,“换来换去的,麻烦!到这年纪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还折腾什么?要死就死,活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舍不得。你回去歇歇吧,我睡会,镜儿也该回家来了,你们小两口去吃午饭。” 哪有病瞧不好又不愿换大夫瞧的?玉漏一面走,一面忖度这事,总不见得老太太是真不想活了吧,人都说越老的人越怕死哩。 只怕里头有什么别的缘故,那聂太医常年给桂太太瞧病,老太太今日问的桂太太的话,也像别有深意,难道这三人中间暗里有什么瓜葛?存下这个疑虑,便想着叫池镜去打探打探,她从未生过病的人,倒和那聂太医说不上几句话。 这厢回房,凑巧池镜也是前脚刚进门,正在卧房里由金宝伺候着换衣裳。玉漏有意支开金宝,便上前去接手解他的衣带,和金宝道:“你去吃午饭吧,我来。” 金宝笑道:“哪有主子还没吃,丫头先去吃饭的道理?” 玉漏抬起眼看池镜的脸,笑道:“你看他这一脸的汗,一时三刻能吃得下饭么?我也不饿,你们先去吃了再给我们摆饭。” 金宝一看池镜眼中有些受宠若惊的颜色,便不推辞,笑笑出去了,一面廊下邀着小丫头们一道去吃饭。 池镜听着那些说笑的声音,低头瞅玉漏,反说出怪罪的话:“谁说我吃不下?我都要饿死了你却先打发丫头们去吃饭。” 玉漏一看他就晓得是玩笑,也不分辨,转到身后去将他的氅衣脱下来,“谁给你穿的这衣裳?天都这样热了,你骑在马上给太阳晒着,难怪焐出这 身汗。” “早起青竹给套上的,怕风大。” “青竹也过于细致了些,这点子风,还能吹病你一个大男人么?倒别给焐得中了暑热。”一面走去龙门架前挂衣裳,又拿了件黑莨纱袍子来,继而解他身上的袍子,“你不知道,许多小孩子大人怕他冷着,只管给他加衣裳,其实病都是热出来的。” 池镜难得听她扯这些闲篇,一面疑惑,一面温情脉脉地笑起来,“怎么忽然说起孩子?难不成你想当娘了?” 玉漏面上一红,把袍子搭在他横着的胳膊上,赌气走到榻上去坐,“说着说着又没正行起来,我不过是说句闲话嚜。” 池镜便自己解袍子,一壁近前走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扯这些闲篇是因为前头得罪了他,自从连家回来两个人都是不咸不淡的,此刻有意来和他缓和。他笑笑,把坚实的腹部腆到她面前,“三奶奶闲话爱说,闲事懒得做,换衣裳给人换一半就丢下不管了?” 玉漏斜他一眼,“你连自己换衣裳也不会?非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是个公子哥。” “嗳!给你说对了,我打出生就是个公子哥,衣食住行都由人伺候,你把我的人支使出去了,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 玉漏见他脸上那丝耍无赖的神气,便笑了,坐正身解他的腰带,“我有件事想托你。”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扯这些闲篇,底下就跟着目的。池镜两眼朝上一望,笑问:“什么事?” 正待要说,忽然有个小丫头进来,立在碧纱橱帘下回话:“永泉才刚进来说唐家二爷给人打伤了,二府里四爷打发小厮来,请三爷下晌一道去唐家看看。” 池镜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去后,他转过头将玉漏疑惑的脸看看,“怎么,有些替唐二担心?” “我担心他什么?”玉漏笑嗔一眼,“我就是疑惑谁敢打他?” 池镜满面轻描淡写的神色,“谁知道,他那个人时常吃得个烂醉,又总爱往曲中一带去逛,大概是和什么人争锋吃醋闹起来了吧。都是吃醉酒的人,谁还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玉漏再没说什么,仍旧将换下来的袍子挂到龙门架上去。 池镜在榻上坐下来吃茶,看着她的背影调侃,“要是挨打的是那王西坡,你恐怕不见得能如此从容。” 玉漏心下暗骂他一句,笑着掉过身,“好好的人家打他做什么?说 这些无中生有的话有什么意思?” 池镜无话可辩,只管恹恹笑着吃茶,转而问:“你方才说有事托我,到底什么事?” 给那丫头一打岔,玉漏又不知如何说了。一行观着他的面色,一行坐到榻上来,“我总觉得——老太太这回病得有些蹊跷。” 池镜眉眼一挑,不免端直了身,“如何蹊跷?” “说不好,我日日早上过去伺候,是常听她老人家抱怨这不爽快那不爽快,絮絮叨叨说自己要归西了——我怎么觉着,她这些话都是有意说给人听的?” 池镜已有所料,默了片刻,又靠回榻围上去,“老人家嚜,生怕晚辈不孝顺,就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口里。你看她呢?” “我看——我也不知道看得准不准,反正我觉得她精神还足,不过当着人就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当着什么人?” “当着所有人都是那样子。” 池镜斜眼望着她笑,所有人都没瞧出来,单她瞧出来了,果然她眼力不错。自然他的眼力更不错,挑中了她,他心里想着,不免一阵窃喜自得。 “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玉漏见他目光透着股奸猾,心下有点不自在起来,搦了搦腰,向炕桌上微微欠身,“我今日问她,要是常吃聂太医的药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看看,她老人家又不肯。这难道不奇怪?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换个太医,就是将南京的大夫都请来也请得起,为什么不愿意?总不是她老人家不想活了吧?” 池镜将两手提在炕桌上敲着,“你想叫我问问那聂太医?” 玉漏点头,“老太太不肯换他,兴许是有什么隐情。”说着低头微笑起来,“就是没什么蹊跷,问问他老太太到底如何也好,就怕老太太有什么病症瞒着家里,问了他,咱们也好留心伺候。” 因此吃过午饭,池镜借口去探唐二的伤,出门先往那聂太医府上走了一趟。自从迁都北京,南京的太医署留下的人多半是给他们这些官爵人家瞧病,这些人家也按年按节赏银子送礼,不过一向都是打发下人走动,从没有亲自登门的。 听见池镜忽然造访,聂太医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八成是为问他们家老太太的病。便将池镜请到厅上,好一番周旋寒暄,只等池镜主动说起。 池镜兜来转去,却先说起桂太太,“我家大伯母的身子一向是聂太医在调理,好不好自然一看就看得出来。倒是老太太少病,聂太医瞧得也少,不免手生,到底诊得准不准,实在不好说。” 聂太医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只得拱手道:“三爷要是怕我诊得不准,太医署还有何太医李太医刘太医三位太医,不如请他们去诊一诊。” 池镜笑着将腿架起来,“要是谁能将我们老太太治好了,我父亲听后一高兴,保不齐就和皇上讨情调谁往京城那头的太医署当差。这样好的机会,聂太医难道要让人?” 聂太医忖度片刻,渐渐收敛起笑来,“可老太太患的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也在贵府里说的话并无半句虚言。” “那就怪了,那我们老太太怎么吃了聂太医这些时的药,非但不见好,反倒更觉身上不痛快了些?”池镜说着,脸色忽然转得凌厉,“可别是您聂太医的方子开错了。您知道,我父亲是个最孝顺的人,要是给他知道吃了您的药老太太没见好,反而病得更重了些,少不得要拿您问罪。” 那聂太医吓得连连打拱,“我敢打保票,我的方子并没开错,不信可叫何太医来看看。三爷,我给人瞧了这些年的病,难道连个脉还断不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还是那话,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上了年纪的人五脏衰竭,怎能同年轻人比?年纪大了爱忧思忧虑,思想繁重,自然疾病难愈,老太太又常说些丧气话,这病好不起来也是常事。何况此前老太太本就有些神经不足,我也曾想过干脆下剂猛药,可后来想,还是令伯母说得对,年纪大了的人到底经不住,倒别因为我下药太重,反伤了老太太的元气——” 听他说到此节,池镜眼色一沉,笑起来,“这话是我们桂太太说的?” “是啊。”聂太医忙点着头,倏地也有些领悟过来,不禁脸色惨淡。 他们做太医的人,最怕搅进这些高门大院的家务之中,待要分辨,不想池镜抬手将他止住,“这话您也别再对别人说起了。我们老太太知道不知道?” 聂太医转转眼睛,而后摇头,“老太太从未问过开方用药之事。”他忖度着,横竖已在池镜跟前说漏了嘴,旁的也不好再瞒他,何况还有他父亲的关系,“何况桂太太还和小的交代过,若是旁人要换药,也是这样说。” 他们做太医的,对着上年纪的病人,治好了自然好,就怕用药太险,给人治死了,反而脱不了干系。桂太太正是拿住了这点,才劝着他一直开些不痛不痒的药,所以老太太的病常日不见好。可怪就怪在,老太太久病不愈,自己却不问,也不叫换太医。 回家来和玉漏一说,玉漏倒是想明白了,坐在榻上慢慢笑起来,“我看老太太自己也知道那方子不大好,她不说,也不叫换太医,兴许也是疑心这方子开得蹊跷。” 老太太可不就是疑心病重!池镜笑着摇头,“我们这老太太,真是——难不成她是怀疑大伯母故意耽搁她的病?” 谁不是这样怀疑?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怀疑,偏要装得一派天真。玉漏暗暗好笑,因问:“你今日问聂太医这些话,聂太医不会转头就告诉桂太太吧?” “他不敢,他还指望父亲将来替他说个情,好调去北京太医署。我还告诉他,往后倘或大伯母再和他说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玉漏缄默片刻,犹犹豫豫地问:“你说,老太太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是做给桂太太看的?” 问是问,心里其实已经笃定,估摸着是老太太要装病试探试探桂太太的狼子野心,兴许不单是桂太太,连别人她也要趁机试试看。想到此节,便想劝他两句。 谁知池镜倒先说:“这些时家里的事你都不要问,既然交给了大房,就随他们去料理,你只管在床前侍奉好老太太。” 玉漏点点头,“我还正想劝你呢。” 两个人默契地相笑起来,正是无言时刻,忽见珍娘横冲直撞进来,一股屁便坐在那椅上抹眼泪。池镜一看她那一脸苦相便不耐烦,唯恐她哭着哭着就撒起娇喊“姨父”,便忙让到外头小书房去看书。 玉漏这些时多半是在老太太屋里,也没空理会这房里的事,还不晓得珍娘往池镜跟前已哭过好几回了呢!因问她:“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珍娘横袖揩泪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丁香!三姨可要为我做主!我求了姨父几回,他只管嘴上答应着替我另安排一份差事,谁知转头就忘!” “你现当的什么差?” 珍娘待要开口,又见丁香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劈口就是一声冷笑,“连个茶炉子也烧不好,还想当别的差?按你说的嚜,做丫头的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小事,你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呢?” 那珍娘噌地立起身来,“那么些茶叶,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我不过是拿错了茶,你骂我一回还不够,还要叫顾妈妈扣我的月钱,又不是什么大过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至于这样狠?你不过是到处拿我的错子!” “谁能容你出错?你只当是你家里呢,都包含着你。我告诉你 逃玉奴 第74节 ,这是池家,池家有池家的规矩,出了错,就得罚。” 玉漏听几句听明白了,原来丁香给珍娘派了个专管烧水瀹茶的差事,珍娘认不得那些茶,搞混过了几回,因此受了罚。想必求池镜几回,池镜只是敷衍。那才是求错了人,他心里能记得这些小事? 玉漏笑笑,把裙子提着,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原来是为这点小事,丁香说得也不错,犯了规矩就得罚,谁也不能乱了规矩。今日饶了你,明日都粗心大意净出岔子,罚不罚她们呢?” 珍娘早看出来玉漏不大喜欢她,专将她派到丁香手底下受气,本来还想一面苦熬,一面多往池镜 眼皮底下转转,讨得他的喜欢。不承想近来玉漏总不在家,她趁机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竟当没看见,要茶要东西,都情愿伸长了脖子叫金宝她们! 要指望得他热眼相待,也多半指望不上了,玉漏更难指望! 因此一气之下便赌气道:“我连个茶叶也分不清,索性也不在你们家当差了,我这就回去!” 玉漏立时趁势道:“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也好,回去伺候我娘吧,家里的人手也不够。明日我就去告诉大奶奶,请她吩咐人送你回去。” 言讫便打帘子出来,免得珍娘后悔之下又求着不走,趁势再到老太太跟前去表表“孝心”。虽然只定她服侍早上,可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只怕老太太也是这样想。 第74章 经霜老(十三) 往老太太那边去,途经满园黄昏,日头一落,风虽微凉,也有三三两两的仆妇在外头闲逛。玉漏迎面看见毓秀,也不知怎的,忙闪身在那芭蕉树底下避着,让了她过去。 那路是往桂太太房里去,未几走到,进院还见 些管事婆子进出回话。毓秀一径进正屋里间,看见桂太太脸上的荣光比往日不知强了多少,仿佛换了个人,忙了一日,竟还有些精神抖擞地坐在榻上,和跟前那媳妇笑着抱怨,“真是不如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忙一月下来也不觉怎样乏累,现今不过忙了半月,就觉得支撑不住。” 她年轻的时候也当过一阵家,不过是老太太怕人家说她讨了媳妇还独揽大权,所以叫她管了一阵。后来自然是百般挑错,渐渐又不叫她管了,再后来她又添了病,更使她终日“赋闲”。 回忆青春,真有光阴虚度,年华空负之感,想来男人家壮志难酬,也无非是这样。 跟前那媳妇还未说什么,毓秀便搭着腔进去,“太太何不叫大奶奶二奶奶多分担些,免得自己累垮了身子,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 桂太太忙叫她坐,笑道:“她们两个到底年轻,何况屋里都有病人。”一面吩咐了茶,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毓秀因见屋里没了人,神色不免露出丝担忧,“兆大爷的伤还没好?”自兆林挨了打,她去瞧过一回,一来是忙,二来也不敢多去,怕人看出什么端倪。 桂太太端着茶正要呷,从翻起的茶碗盖子里斜睇她一眼,宽慰道:“原是早该好的,只是他那个人常日在外野惯了,那日伤还没好全,偏要出去,回来又将腰上的伤口扯裂了,这两日又流出血,又是养着。大奶奶说他他哪里肯听?一会你倒替我说说他去。” 毓秀那笑脸上浮起丝哀怨,“大奶奶管他他都不听,怎么肯听我一个丫头的话?” “咦!他倒肯听你的劝呢。”桂太太朝她笑笑,放下茶碗来,“老太太怎么样?” 毓秀抿着嘴摇头,“还是说不好。” 接而是一段沉默,桂太太两眼忧虑着往到对面墙上去,“这病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拖着不好,还是拖着不死?她就是为等着老太太死,自己才久病不死。不然不甘心,一定要熬到出头,哪怕就一天呢,也是胜利。何况她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了,愈发认定从前的病是给老太太压迫出来的,只要熬过了老太太,没准她从此也能长命百岁。如此思想,便有大病初愈似的松快。 毓秀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攒眉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是靠那些药拖着,既是药嚜,总是有些效用。” 越到此刻,越叫人有种等不得的急迫。桂太太脸上渐渐冷透,带着点狠意扭头看着她。到底是“久病成良医”的人,对药理比常人稍懂,“你说得不错,我看过聂太医开的方,用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依我看,人参黄芪都是大补,老太太不一定受得住,如今是你亲管着给老太太煎药,索性把人参黄芪这两味弃掉不用。” 弃了这两味,下剩那些不过是辅药,煎出来也不过是无用的汤水。 毓秀本有些犹豫,架不住桂太太一笑,“等日后老太太归了西,你就到我跟前来服侍,还是府里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你那男人,我就支他去管田庄上的事,他不在跟前,你也自在些。” 毓秀听后也会心一笑,立起身来,“太太的话我记下了,趁这会天还没黑,我先去瞧瞧兆大爷。” 不想此去,兆林不在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翠华也是自忙得不得空理他。据说是新恋上了个粉头,正是兴兴头头的时候,硬扛着身上的伤也要往人院中去。毓秀白走一趟,只得留下来和翠华说话。 说也说得心不在焉,看见那场院中黄昏铺了一地,也是进进出出回话的婆子,却像没人,还是觉得那块地方空。 老太太这院倒清静下来,没人再往这头来回事,病的消息也没往外传,一时也无亲友来探望。只三个小丫头坐在廊庑底下说话,因背身在吴王靠上,没看见玉漏打那前厅上进来,仍自顾自悄悄唧唧地在议论。 这个叹道:“常说不常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可不是应在咱们老太太身上?我看这回像是有些难好了。” 那个愁道:“咱们老太太也算高寿了。只是不知她老人家一归西,这满院的人又如何处?是调去别处当差呢,还是打发了去?” 另一个笑道:“你怕什么,你爹妈兄嫂都在这府里当差,还怕留不下你?何况素日桂太太来请安,你端茶送水好不慇勤,她不是看不见,保不齐还要调你到她房里去当差呢。不像我,那年为老太太生她的气,打发我去她房里传话,说了几句难听的,她恐怕心里头还记这个仇。” 这个又安慰,“也不见得就要裁夺人,等老太太的事一出来,哪里不用人?还要到二府四府去借人手呢!” “那也是一时的——” 玉漏悄悄听下来,可见老太太样子装得像,连这院里的人都当她要死了,心想她也得做得可信些才好。 一面进屋去,只丁柔一个在暖阁榻上坐着。玉漏向卧房里递着下巴问:“是谁在里头服侍?” “姑太太刚回去,现是燕太太。” 玉漏打帘子进去,里头已掌上灯,燕太太坐在床前正和老太太说话,见她进来,回首问:“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我一时也不睡,就过来瞧瞧。”玉漏近前来笑道:“我年轻不怕熬,太太早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按说要守到二更,燕太太心里正抱怨呢,凭什么管家的好事落去桂太太头上,却叫她夜夜在这里苦熬!同样是儿媳妇,也太不公道了些! 她正巴不得早走,面上功夫也少不得要做,“你们小夫妻,又成婚没多久,还是你回去歇着,我在这里服侍。服侍老太太是我的本分,做媳妇的这时候用不上,还等什么时候?” 老太太欹在枕上不耐烦地瞅她一眼,“还是你回去,你媳妇说得对,她到底年轻,精神头比你足。” 也不知两人在先前在说什么,不过见老太太这神色,显然是不爱和她多说话。玉漏便催请着燕太太回去,送至廊下,复折身进来,又添了两盏灯,插在床头床尾高高伫立的银釭上。一面看老太太的面色,“我看老太太比 早上脸色要好些。” 老太太鼻管子底下长吹了一缕气,“犯不着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晓得我是难撑过今年了,挺不挺得到秋天还是两说。” 玉漏听她那气明明吹得很足,心下好笑,嘴里却细若蚊蚋地嗔怪,“老太太总说这样的丧气话,哪里好得快,病人最忌讳说这些,快不要说了。” 老太太认真看她两眼,倒看不出她这份忧愁是真是假。不过就是做戏,如今也只她做得像些。不像桂太太,一听她要死,自家的病就见好了。也不像燕太太,专管催她打算芦笙的婚事,当初池镜议亲,可不见她这样急! 不由得就冷哼了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忌讳?人家还忌讳我死不了呢。你知道你太太才刚和我说什么?绕来绕去半日我才听出来,原来是打我那间库的主意,想叫我拿出点什么来贴给芦笙将来做嫁妆!她倒会想哩!” 说着带气睡下去,玉漏忙弯腰替她掖好被子,想燕太太的确是蠢得一目了然,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面上就动怒,正因为知道她不成气候。 她只好笑道:“做亲娘的嚜——” 老太太仰在枕上也是无奈一笑,坏在面上的人倒不怕,就怕暗里使坏的。这些日子看下来,果然是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就连络娴还要时时抽空到这头来,说是来尽孝,其实也是来试她的口风,拐弯抹角地探听她对将来谁承袭侯爵有没有打算。 就只玉漏和池镜两口子还好,一个虽在跟前服侍,却不多话。一个按部就班在外头读书,每日到跟前来说笑几句,像是成心哄着她舒心。这才像是认真伺候病人的。 不过也不能不防,便试探,“你说得也对,如今看着我要死了,为自家多打算打算也是道理。只是你和镜儿两个,还是年轻,一点也不朝后看?” 玉漏笑道:“要我们看什么?将来老太太果然西去,我们夫妻还不是靠着老爷?老爷常说,自己有出息才是正经,老太太也是知道的,他早替三爷打算好了,将来不靠朝廷荫封,科考入仕,否则要他这样日日辛苦读书做什么?” 如此一来,他们不争不抢也合情合理。老太太略微卸下防备,两眼在屋里睃一圈,“毓秀那丫头呢?” 玉漏一面去查检窗户,一面轻描淡写道:“不该她当值吧。我来的时候在园子里瞧见了她 ,像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估摸着太太叫她去问您的病。” 毓秀私底下和大房瓜葛着,老太太可没敢忘,经她提醒,索性次日起来,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捎带手将毓秀也紧盯着。玉漏自然也分外留意着毓秀的举动,倒并是为老太太,是盼着这时候能抓住桂太太和她什么岔子,也算一箭双雕。 本来毓秀也是个警觉之人,可一颗心留意老太太还不够,也就不曾留心玉漏。更兼心里存着桂太太交代的话,一连两日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鹘突乱动,总拿不定主意,就怕猛地弃掉老太太两味药,三五日间元气大失丢了性命,就成了人命官司。 因此先弃了一味人参,老太太吃了两日,像没吃出什么不对来,也没问,便慢慢又弃了一味黄芪。谁知竟叫玉漏这日日端药服侍的人闻出味有些不对来,就私下试探那煎药的小丫头子,“老太太的药是一日煎一副,你可别偷懒不换。” 那小丫头忙福身道:“奶奶放心,每日早起的药都是新换的,只午晌和下晌那两顿是紧着早上的再添水煎。” 那怎么这几日的药味道有些轻?要么是用药量少了,要么是煎的时辰不够,要么是换了药。玉漏便又道:“也要掐着时辰煎药,熬的时候短了,就怕药效不到。” 那小丫头又福身,“这个奶奶也放心,毓秀姐姐每日都盯着呢。” 玉漏暗里忖度,这日午间便偷么将老太太没吃完的药倒在壶中拿了回来,交给池镜,“你悄悄拿去给那聂太医瞧瞧,是换了药还是少了药,我闻着这几日药的味道有些轻。我问了煎药的丫头,煎药的时辰是一样,每日晨起也是新药,药罐子也是那只药罐子,添的水都是一样,按说每日早上药的味道就应该是一样,可这几日却不大相同。” 池镜惊诧于她的细心,从床上坐起来,“你连这个都留意得到?”接了拿壶倒在盅里看了一会,笑着摇头,“我闻着都是一样。” 玉漏旋裙立到床头罩屏前,“你自然是看不出来,我是见天端药的人,再看不出,要这对眼睛做什么?” 池镜觉得这话有骂他眼瞎的嫌疑,抬头瞪她一会,又笑着点头,“你厉害好了吧?什么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去?” 说着一面笑叹,一面立起身,将脑袋凑来她耳边,“所以你不知道的事,不见得是你没看出来,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玉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斜飞一眼,往榻前走去,“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有不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你这话说得才怪呢。” 他笃信他心里喜欢她,她一定知道,是在装傻。人家心明眼亮还在同他装傻,他还急头白脸地去说什么?因此赌气咕哝道:“我们两个到底不知是谁怪。” 玉漏看见他嘴皮子在动,料定是在骂她,八成是看出她心眼多,为这个在骂。便在那榻上把脖子一歪,笑道:“其实我也没看出这药到底对不对,只是那天我看见毓秀往桂太太房里去,我怕她们私底下商议什么事,想着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前头桂太太就在这药上下了功夫。” 池镜吭吭笑出声,“你不犯着对我辩解这些,多几个心眼总比那起蠢货强得多,难道我还会嫌你聪明?” 那可不见得,人都说女人太聪明了也不好,男人都喜欢笨一点的。玉漏心想着,嘴巴微微噘起来瞟他一眼,“你可别这么说我,我没你想得那样机灵。” 池镜闲适地走过来,见她像是不高兴,心里反倒有点高兴起来,难得她肯给他脸色看。他盯着她半片腮,太阳在那一边照着,可以看清她轮廓上有些细细的绒毛,他照着她的脸亲下去。 “做什么?”玉漏惊了下,抬着手背拂脸,眼皮倏抬倏垂地看他两眼,脸上仿佛憋着点笑。 池镜一手撑住炕桌角,向她弯着腰,“你今晚上早些回房好不好?” 玉漏给他看得脸上发热,略别开了眼,“要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凑到她耳边笑说:“老太太睡得早。” 那气吹得从耳朵里痒到心里去,玉漏便推了推他,“别闹了,趁下晌没事,你快去问问聂太医。” 池镜觉得扫兴,慢洋洋抻直了腰,又站了会才出去。 往聂太医家一问,那聂太医一看药就说不对,尝了一口后道:“里头少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是这方子的主药。” 回来告诉玉漏,玉漏想定须臾,歪着脸笑,“偷么丢了这两味大补的药,打量老太太的身子就好不起来了?她们哪里知道,老太太压根就没病。” 池镜笑着摇头,“我这大伯母真是胆小,作恶也难成气候,怪道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叫她当家。即要害人,就得下得去手,这样不痛不痒的,不知几时才能要人的命。” 天已日暮,晚饭吃的羊肉锅子,池镜歪在那榻上,后脑勺枕住窗台,面孔仰在斜阳里,上头的汗珠子闪着金色的光。玉漏原要往老太太屋里去的,可看见他面上的汗,又想起他午间说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去,慢慢在榻那头坐定下来。 她觉得是因为月信将至的缘故,否则脑子里怎么也想起那档子事?嘴里还在替桂太太辩解,“她是因为不晓得老太太没病。” 池镜歪着瞟她一眼,又将脸歪回去,由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放在炕桌上,两个手指头朝她推去,“我这里有包砒霜,” 话音未完,玉漏便震恐起来,眼睛向他瞪圆了,一脸不可置信。难道他 要药死老太太!像他干得出来的事。她连问也没敢问,惊得说不出话。 “你想什么呢?”池镜瞅着她的脸笑,慢慢坐正了身,“我是说,你日日在那院里走动,寻个空子塞到毓秀屋里去。” 玉漏仍睁圆了眼不则一言,他又向炕桌欠了欠身,“你放心,这药吃不进老太太嘴里,那跟前不是有你看着?何况老太太自己也留着心眼呢。” 也是,横竖老太太已起了疑心,何况她闻都闻出不对来,老太太那吃药的人恐怕也察觉了不对,摁着没提,八成是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只要回头从毓秀屋里搜出这药来,就是没下也当她们有心要毒害她。 玉漏想着还是犹豫,“那桂太太和毓秀岂不要吃官司了?万一到时候官府来查对,把你查出来——” “我?”池镜凛凛地牵动嘴角,“是我们。” 她听了这话心便一跳,觉得危险。 他旋即又说:“你放心,不会有官府来查,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是好面子的人,不会闹到外头去。大伯母本来有弄鬼的事,也不敢去向官府喊冤。” “那老太太会怎么处置她们?” 逃玉奴 第75节 池镜默了须臾,靠回榻围上呵呵一笑,“大伯母嚜,好歹是儿媳妇,不会过分为难她。不过毓秀就难说了——从前老太爷屋里有位老姨太太,不知怎么就吊死了。”说着,手在下巴上抹了抹,“不管怎么样,没了毓秀,往后老太太能稍微信得过些的人,就只你了。” 玉漏听得胆战心惊,以为是和自己家中一样,争来斗去,还是那一家子,没想过会死人。 她一面斜着眼瞟他,待他一看过来,又立时调过眼去,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池镜睐着眼看她一会,把胳膊横到炕桌上,去拉她的手。她强了两下强不掉,手给他握到炕桌上来。 他用力地攥住,目光凌厉而温柔,“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想息事宁人是不可能的,不如先下手为强。好在咱们做了夫妻,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必怕。” 她的手被他温柔摩挲着,想起在唐家时的情形。大家大族之中,总是有人要吃亏的,其乐融融不过是粉饰太平,做给外人看而已。既然千方百计闯进这府里来,又装什么活菩萨?难道那些千金万银都甘愿落进别人荷包里? 如此一想,便衔住嘴皮子,横下心点了点头。 池镜就瞅着她笑,“何况老太太也不一定就要毓秀的命,好歹在她跟前二十来年了,兴许就是赶她出去。你别净往坏处想。” 可老太太不见得是那样心慈手软的人,她手心里发了汗,他也摸到了,掏出条绢子来给她搽着。 赶上金宝端清热的茶进来,看见这情形,调侃道:“奶奶的手上有金砂?瞧你搽得这样仔细。” 池镜又恢复了那一贯懒倦的笑,“我给你奶奶讲鬼故事,瞧她吓得,一手的汗。” “吃羊肉吃的吧,羊肉吃了就是火气大,快吃点茶清清热。” 玉漏马上也没事人一般笑起来,不及金宝喊烫,先端起茶呷了一口,果然烫得直吐舌头,拿手不住扇着。池镜望着直好笑,不知她是什么做的,像是个繁重的魂装在个轻盈的壳子里。 他想到唐二说她的那些话,很有点嗤之以鼻,难道只许男人狼子野心,就不许女人唯利是图?他倒觉得她是可爱的,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很坏。 待金宝出去,他将那些沉重的话题揭过,不再提,望着那碗茶嗤笑,“给人火气吃上来,单吃碗茶管什么用?” 玉漏心里还盘算那包砒霜的事,冷不防听见这话,还有些没反应,“你不如洗个澡好了。” “洗澡也不顶用。” 她一看他的眼睛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一看天色已晚,老太太恐怕已歇下了,再要去也嫌晚。只好把嘴一撇,一声没吭。 他望了望她放在炕桌上的胳膊,微透的袖管子里藏着截雪白的皮肉,五内本来发热,就觉得那是块冰,便把手溜进她那袖管子里去,摸着又软又凉,很是称心。 第75章 经霜老(十四) 清月咫尺,灯光掩映,玉漏将帐子挂起来,想要丫头打水来洗,又不知今夜该谁值夜,只怕已在那头睡下了,便踟蹰着没好喊,也怕人家笑他们天没黑便干起这事来。 池镜睡在枕上看见她略微鼓着片红的腮,知道她不好意思,复将她一把扯回怀中,“她们一定把水搁在外头了。” 玉漏将下巴戳在他心口,这样由下至上看他,可以清楚看见他下巴上一圈刚冒出头的胡子。他胡子长得快,每日晨起都要剃一遍,不叫丫头动手,也不叫她代劳。她想起从前他还玩笑说以后要她给他剃,真成亲了,他又没说过这话。 “你怎么从不叫人给你刮胡子?”她忽然问。 池镜朝下瞥她一眼,笑着摇头。 以为他是不想拿这点小事烦她,她倒是很愿意在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上舍下人情,“我可以给你刮的。” 池镜笑了笑,仍是摇头,“你难道不认为让人拿刀子比在脖子上是件很险的事?这个人有心或无意间,兴许小命就丢了。” 他信不过她。玉漏轻轻嗤笑,“原来你也怕死。” “谁不怕死?你难道你不怕?” “怕。”她不知想到哪年哪月去,声音不觉有丝凄然,“有时候虽觉着活着也没什么好处,但要死还是不敢的。” 所以都是不敢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的人。他想到“生死相许”这个词,感到悲哀,还常笑老太太疑心病重,他自己何尝不是一辈子没有相信过人,就连对他们“相爱”这份希望,也一直存着怀疑。 说到这些话便有些沉重,玉漏藉故撑着要起来,“我出去看看水是不是搁在外头。” 即要起来穿衣裳,池镜劈手将衣裳抢来向帐外抛得远远的,笑道:“急什么?”一条胳膊圈住她的腰,翻了个身,将她揿在底下,望住她的眼,“一会穿一会解的岂不费事?” 玉漏马上有些骨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皮肤腻腻的,不由自主地缠着他的皮肉。嘴里却说:“明日我还要起早到老太太屋里去呢,今晚就没去。”声音轻轻的,不像是拒绝。 他一面亲她一面道:“这时不过二更天。”说着手钻进被里拨开她的膝盖,探到一片濡湿的地方,“你看你也是一样,偏爱装正经。” 说得玉漏很不好意思,把脸偏到枕头里去,稍刻又给他扳回来。他似乎很喜欢在这时候盯着她看,尤其喜欢看她慢慢皱起眉,听她似痛非痛地哼一声,自己笑着,像是很享受凌虐人的一种快乐。 玉漏觉得是受了他的蛊惑,也喜欢听他粗重的吐息声,仿佛他在用力宰割她,虽然有些痛。 次日起来还是有些酸软,走路尽量走得正常,不过还是看见青竹她们的眼光异样,掩着偷笑的样子,大概是笑他们天没黑就急起来了。玉漏臊得慌,怕面对她们,一直背着身坐在妆案前捱延。 直到池镜走到背后来,一手撑在案上朝镜中看,“怎么这半日还没好?摆早饭了。” “就好了。”玉漏回头一瞧,万幸丫头们都出去了,她忙偏着脸戴珥珰。 池镜接了那只珍珠耳坠过去,弯着腰帮她戴,眼睛紧盯着她那耳洞,眉头不觉皱起来,端得十分认真。玉漏看着他这样子有点想笑,又想起他昨日傍晚轻描淡写地说那些死人的话,简直判若两人。 其实她还不是一样,虽然胆怯,吃过早饭到老太太那院里,趁着毓秀不在的功夫,也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落后几日,又真怕毓秀在药里下毒,每次端药都要认真看几遍,又嗅一嗅,自己先拿抿一点点尝一下。 这日早上老太太见她那样子,心料她一定也看出什么不对来,便藉故将丫头都撵出去,因问:“你背着我尝那药做什么?” 玉漏端着药掉转身向床前行来,眼珠子故意朝四下里转转,一副忙着编谎的样子,“没什么,我尝尝看还烫不烫。” “你这丫头,撒谎都撒得不像。”老太太靠坐在床上,两手收在被子上,歪着嘴巴苍凉地一笑,“是不是那药不对?我前几日就吃出来了,没说是等着看看她们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果然她心 里都知道,玉漏陪着笑一笑,“我闻到不对,也没敢和老太太说,一来只怕是我自己多心,二来是怕老太太知道,心里不好受。兴许是煎药的小丫头弄错了药。” “那丫头我和你姑太太早前就审过了,不是她,是毓秀。”老太太目光尖利地闪一闪,仿佛刀尖在晃了过去,“她们不想我好活。” 玉漏走去碧纱橱外看看,暖阁里也没人,便放下帘子走回来,一面装傻,“老太太说的她们是谁?” “还能有谁?”老太太向上撑一撑,冷哼道:“以为我就是老糊涂了,不晓得她们背地里耍的把戏?我虽老,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前头我那病总不见好,我就疑心是用药不对,可不是如此?如今竟连好药也不给我吃了,我再一时三刻死不了,岂不是愈发等不及,少不得要下毒送我归西!” 玉漏忙安慰道:“这是老太太多心。兴许人也是好意,见常吃那药不见好,就——”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低低叱了声,“她是太医?她那好意我真是受用不起!盼着我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气的是毓秀,虽说是丫头,可也算养她一场,又替她主张婚事,这屋里的大事小情,哪样不是交给她?仗着我的势,她比金铃芦笙两个还体面点,还不足,还黑了心肠和大房的人合谋来害我!” 玉漏见她垂下来的腮帮子弹动着,便一声不敢吭,低下头去。 此刻晨曦照进窗,老太太望着那炕桌上灿灿的光,渐渐喘定了气。她给人背地里咒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害她的人也不是今日才生出来,打年轻时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有什么值得大动肝火?气坏了自家,倒不上算。 便发狠冷笑一声,“你去将这屋里的人都叫来,我要叫她们都看看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好处。” 玉漏听她口气不好,只怕要大动干戈,便一步不敢耽误,忙出去在廊下寻到丁柔告诉,“老太太有话要问,快去将这院里的人都叫来。” 丁柔观她神色严肃,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快别问了,一会你就知道了,快去把人都叫来,当不当值的都得到!” 一时里里外外几十个仆妇都搁下手中差事往正屋里来,进到暖阁一看,只见老太太早换了衣裳精精神神地坐在榻上,哪还有素日的病气,倒是怒目冷睁,面皮紫胀,端得威严肃穆。 众人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都是低着脑袋你瞟我我瞟你。独毓秀一看这阵仗,心有所料,唬得手颤,只把手攥在袖中,强撑着向榻前行几步,“老太太把大家都叫来,敢是有什么吩咐?” 她疑心声音是在发颤,不得不硬牵动嘴角笑了两下。 老太太冷眼钉在她脸上,笑道:“这屋里都是听你的吩咐,连我也凭你吩咐呢,你还来问我?”说着,望着众人一笑,“见我还不死,忽然又来了精神,想必你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了?” 众人忙都跪下去,朝下一瞧,乌泱泱跪了满屋,却都雅雀不闻,空气皆是恐惧的呼吸,仿佛宫里上朝的情形。 为缓和这窒息的一刻,玉漏特地在旁捧了放凉的茶来,轻柔地劝了句,“老太太且先吃杯茶,有话慢慢再说。” 老太太看见跪了一地的人,偏要让她们的心多悬一会,便接了茶来呷一口,笑道:“对,慢慢说,横竖我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大家有的是时辰熬,急什么呢?” 毓秀登时想到她头先不过是装病,是她忽略了,着了她的道,谁知她是从几时就装起的?恐怕早就疑心她了,所以才起头就连她也瞒着。思来想去,只觉脑袋沉重,愈发低垂下去,一副骨头全靠两手撑在地上。 岑寂中不知又溜去几刻,老太太总算皇恩大赦,又开口,“我晓得你们的心,想着我素日待你们太严,都巴望着我早死,我死了,往后跟了别的主子,对你们好宽松些?” 众人原就在瑟瑟发抖,老太太的目光挨个睃过去,仿佛拧着把捶着挨个捶过去,背皆往下沉,恨不能将身子贴到地上去。 最后望到毓秀身上,忽点名道姓,“毓秀,是不是啊?” 毓秀浑身一颤,知道是完了,把头抬起来望她一眼,又忙避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桂太太好?比我待你还好?” 毓秀忙磕了个头,“我是老太太的人,自小就服侍老太太,按说还是老太太养大的。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想。” “我看你也不用一万个胆子,你只比旁人多长一个胆子就够了。也别说什么恩重如山的话,我待你纵有天恩,你也是恩将仇报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懒得废话,只问你,在我的药上动手脚,是谁叫你干的?” 毓秀一时熬住口没说,只怕是诈她的话。 老太太又叫素日煎药那小丫头,“兰花,你说,是谁动了我的药?” 那兰花忙往跟前爬过来,“这些日都是毓秀姐姐在那边屋里盯着我煎药,自那日姑太太交代过我,我就刻意留心了一阵,屋里虽有人进出,可都没人来碰药罐子。只,只毓秀姐常支使我往外头去,我不在炉前守着的时候,就不知谁去碰过了。” 好嚜,玉漏望着那兰花的头顶想,原来老太太早就叫这丫头留心着了,只怕发现不对的日子比她还早呢,到底是老辣的人,这下看毓秀拿什么话分辨。 毓秀满脑子正想着分辨的话,谁知看见全妈妈带着两个婆子进来,向地上瞟她一眼,一径上前将一枚小纸包递给老太太,“按老太太的话将那屋搜过了,别的没什么,就是搜出了这个,不敢不上呈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接去拆开看,是一包白色粉末,待要凑到鼻子底下细嗅,那全妈妈忙止道:“唷,您老可别闻,这是砒霜。” 一听这话,老太太气得手抖,将纸包撒出去,丢在毓秀膝前,“好啊,把我的药偷工减料了还怕我死不了,干脆拿毒药来害我!” 毓秀一双眼将那些粉末茫然看一遍,又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水,颤着嘴巴啻啻磕磕讲不出话,只顾摇手,“我,我没有,我不敢的老太太,我不敢的啊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爬到跟前,抱住老太太双腿大哭,“我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给您下药啊老太太!” 老太太随她摇晃两下,慢慢弯下腰抬手揩她脸上的泪,“我知道你不敢,你告诉我是谁叫你干的?若说了,我饶你,若不说,你试试。” 毓秀呆怔怔地任眼泪流了一会,因想她恐怕心里早就有了数,才设下这么个圈套叫她和桂太太往里钻,瞒是瞒不住了,只得泣道:“那人参和黄芪是我丢掉没用的,原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桂太太、桂太太说,怕老太太年纪大了虚不受补——” “呸!”老太太朝她狠啐一口,“我受不受补用她来说?你就听她的?她是太医啊还是你祖宗,她的话竟比我的话还灵些!她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你公公婆婆家里哪个不是靠着我发达,枉我白养你这些年!去、将她婆婆叫来!” 就有婆子着急忙慌跑出府往那卢家去,一路上不免惊带起言语,不过一时半刻,阖家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在屋里打“内鬼”的事。 各人欲往那屋里去打听,又怕触着老太太霉头,都不敢去,只派丫头去哨探,各自在各自房中坐立难安。 这其中又属桂太太与翠华两个最是焦心,翠华原不知什么换汤换药的事,怕的是毓秀将素日与兆林有私的事供出来,岂不是带累他们夫妻? 不想兆林在榻上却不见发急,反劝她,“你放心,问不到这事,她不打自招做什么?就是供出来也不怕,我不过是托她偷拿老太太几件古董一点银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性命。” 翠华踱得脚不停,那裙角在榻前翻来飞去,手里绞着条绢子,猛地把脚一跺,“即便不把你的事说出来,你当供出太太就牵连 不到咱们?咱们大房的人,谁都躲不过!往后你看老太太还信你呢!” 兆林抓着把杏仁往嘴里抛一颗,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笑,“老太太本来谁也信不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何况我又不是太太亲生,就算老太太怪罪太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朝廷里,难道还讲‘连坐’?真要是连坐,连老太太还是一家人呢。” 翠华听他说得有理,略微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我说你这个老娘也真是的,大半辈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偏这会熬不住?老太太就是这时没病,将来又还有多少年熬头?迟早的事,她急什么!” “她急什么——兆林笑道:“哼,你看看她那身子骨,跟老太太还不能比呢。这几日都说她好了,我看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不信你等着瞧。”说着,他从榻上立起身,又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时候还到哪里去?”翠华万分不满,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往外头去! 逃玉奴 第76节 他还是那副自在的样子,“天真要塌下来,你也扛不住不让它塌,何况太太又不是你我的天,何必在这里干着急?我外头还有事。” 本来嚜,老太太谁都不信,所以即便桂太太给问罪,他们也没多大亏可吃。家终归是家,天大的事老太太也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给外头人听见,还不是笑话。他倒也放心,只叫翠华留心在家里听着,仍往外头去。 翠华拦他不住,只好一遍遍地打发瑞雪去那头打听。不多几时,就听见桂太太被叫去了,一并给叫去的,自然还有大老爷。 夫妇两个才刚进门,玉漏便招呼了众人出去,只毓秀兰花大老爷桂太太四个在屋里当面对峙。玉漏在廊下侧耳倾听,也没听见什么,心下惴惴的,唯恐砒霜的事露了底,因此将那日偷放砒霜的情形细细回想一遍,好在并没露什么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先见大老爷垂头丧气地出来,显然受了桂太太牵连,给老太太狠骂了一顿。 旋即听见老太太叫人,众人又都小心翼翼踅入房中,只见桂太太并毓秀还跪在榻前,两个人皆哭得眼睛红红的,桂太太更是面容淹淡,全无血色,又像一朝病发,拚命地咳嗽。 老太太恨恨地睨她一眼,冷笑道:“你这会又装起病秧子来了,倒像受了天大的冤枉,我这把老骨头在险些死你手里,我还没喊冤呢!” 桂太太忙抑住咳嗽,气虚声弱地分辨一句,“媳妇真是冤枉,媳妇哪来那个胆子,敢害婆婆性命?不过是一时自作聪明,担心那药太猛,反冲了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气得声颤,连笃了几下脚。玉漏见状,忙上前去抚她的背。她便向玉漏胳膊里一歪,咳嗽两声,颤颤巍巍指着桂太太道:“砒霜的事你不承认,耽搁我用药的事明摆在这里,你还不承认,你是打量我不好将你移送官府。好好好,我拿你无法,摊上你这么个媳妇,是我前世造孽,我自认倒霉!你给我滚!” 桂太太还待要央求的样子,老太太倒像比她还没奈何些,狠跺几下脚,“滚!” 几个上年纪的妈妈便斗胆劝桂太太,“太太先回房去吧,先回去——” 玉漏一面弯腰扶着老太太,一面斜睇桂太太那则病恹恹的背影,疑惑难道此事就如此重拿轻放了? 正是此刻,老太太倏地平复下来,端直了腰,眼睛冷钉在毓秀头顶,须臾叫那卢妈妈。卢妈妈忙由人堆里站出来答应,“老太太您吩咐。” 老太太道:“既是你的媳妇,就还交由你回家教导,按府里的规矩,打她四十板子,你就领回去吧,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再听见她的声气。” “声气”两个字咬得极轻,但似个千斤坠砸在卢妈妈心上,她是跟她最长的人,自然领会这话的份量。好在她话里并没有怪罪卢家的意思,只是单怪毓秀,所以一句情没敢讨,任由两个婆子来拖毓秀出去角门打。心想着,反正媳妇死了还可以再讨。 毓秀死抱住老太太的腿不撒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太太、老太太看在我伺候您二十来年的情分上,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待别人,那卢妈妈亲自弯腰下去狠掰她的手,指挥着两个婆子,“快拖她出去!免得闹得老太太耳根子不清静。” 四十板子打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好,这也算重罚了,只是桂太太那头难道就不追究?玉漏还疑惑,忽又见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老爷才刚一回去,就将桂太太陪房来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原是咱们家的人,也都过来这院里了,不知安插到何处去?” 老太太道:“将他们都交给二奶奶安插吧,看哪里用得上就派去哪里。” 敢情把桂太太屋里的下人都裁撤了去,那样个病恹恹的人,跟前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叫她日子如何好过?玉漏不由得睨下眼瞟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是衙门里的公案,不能按律执法,就自有那慢磋慢磨的法子,亏得才刚还做出副拿桂太太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承想这才是发轫之始,今日裁撤干净桂太太干屋里的下人,次日玉漏就听说,连太医也不叫请了,只按先前的旧方配了药送去。 玉漏因问:“没了下人,谁给她煎药呢?” 金宝道:“自己煎嚜,可怜桂太太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活计?听见送午饭的人说,为煎药,手上烫了好大个泡。” 玉漏把眼睛朝下转一转,“她在婆家遭罪,老太太就不怕她娘家人上门来问?” “舅老爷在杭州,山高皇帝远的,谁来问?纵有些亲戚往来,谁还真能管咱们家的事?何况桂太太理亏在先,娘家人避还避不及。” 娘家人哪管得了婆家的事,何况桂太太年纪这样大,爹妈早死了,兄弟姊妹谁还来替她讨情?她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有谁还理她? “大奶奶和二奶奶呢?没去伺候她?” 金宝咕哝道:“连大老爷还为怕老太太生气不去理她呢,儿媳妇还敢去?” 第76章 经霜老(十五) 桂太太如今这情形,连儿媳妇都不敢去服侍,玉漏当然也是不敢去,只听下人们常议论她因为无人服侍,不得不拿出体己钱来请后院里几位姨太太的丫头们帮着她煎药跑腿。 老太太听说后,对着大老爷把嘴一撇,漫不经心抱怨,“唷,她的钱还多呢。说起来也都是钱惹的祸,要不是为这份家财,她也不敢逆道乱常来害婆婆。这也是你们多心,我早晚都是要死的,难道能把那些产业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都是你们的!” “你们”二字显然是将大老爷也绕进了那大逆不道的一类里,谁叫他与桂太太是夫妻?他有点坐立不安,忙起来打拱,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老太太也只是淡淡地把嘴角向下一挂,“谁晓得你们的心,都是外头孝敬。” 大老爷此番回去后,便将姨太太们都警告了一回,要她们管束好屋里的下人,不许去理桂太太的事,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太太听说后才放宽心,养了几日精神,重又打理起家务来。 这日络娴来回,说是自桂太太屋里裁撤出来的那些人安插到了别处,里头有两个老妈妈,仗着从前在那屋里说一不二,狠养得些脾气,如今离了那屋里,也不大听差遣。 老太太听了生气,怪她没有主子的威势,茶碗盖子嗑地落在茶碗上,“你去传我的话,革这两个婆子一月的银米。” 络娴原有此心,不过因为其中个妈妈原是大老爷故去的奶母的儿媳妇,从前又是在桂太太屋里当差,所以一向对这妈妈有点惧怕,没敢私自做主。 待她去后,玉漏便在跟 前替她分辨了两句,“也不怪二奶奶降不住,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该敬重,二来又是大老爷奶母家的人,三来二奶奶从前往那屋里进出请安,看她们的脸色看惯了,倒有点怕她们,不敢重罚。” 老太太点头道:“是这缘故。不过二奶奶脾气虽有,性子却直,也有些压不住人,这些老婆子们谁会怕她?何况咱们家许多老妈妈们,在这府里混了几十年,都混成人精了,养得十分怠惰,一般年轻的主子,还支使不动她们。我呢,也真是上了年纪了,比从前不足,也有难看管的地方。” 玉漏见她经历这场风波,的确是比前头欠缺了两分精神气,兴许是装病装得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把周身精力都调度在防范人上头,旁的地方不免力不从心。 这不正是个及锋而试的时候?玉漏便在旁提议,“老太太说得是,那些老妈妈们怠惰也是有的,何况年纪大了,手不应心也是常事。我看不如趁这时候,将那些年纪大了的,腿脚不便宜的老妈妈们都打发家去。一则她们忙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二则留在咱们家里也是无用。” 老太太无奈笑笑,“你这主意虽在理,可那些人谁肯轻易出去?在这府里,既省了家里的口粮,每月又能领些银米,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也不难,咱们恩威并施,也不叫她们白出去,每人赏她几两银子,再有呢,许她们另荐人进来,少了她们的缺,咱们本来也要添补人手。何况我心里还惦记着,自从毓秀家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少个年轻得力的人,也该补上来一个。” 老太太想着由别处调来的不放心,又觉她眼光毒辣,从前又是在这屋里服侍,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了解,便问她:“你瞅着我这院里谁能当这份差?” 玉漏思忖片刻,笑道:“老太太要问我,我倒觉得丁柔不错,也是服侍老太太许多年了,对老太太的习惯,性情都清楚,胜在为人敦厚实诚些。” 老太太啧了声,“就是没几多才干。” 没大才干才好呢,玉漏因想,这样往后凡有什么机密大事,不好差遣家人的,就只能要她来办,三五件办下来,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了。便跟着叹道:“若论起能为,丁柔是不大如毓秀姐。” 提到毓秀,老太太又觉得跟前丫头太能为了也不好,还是忠实敦厚要紧!自己就笑了笑,“要那么些才干做什么,又不是去当官,手脚机灵就行了。就依你,把丁柔提成一等丫头吧,补毓秀的缺。” 丁柔在外间听见,高兴得要不得,心里忙谢玉漏不迭。 老太太又道:“终归还是有个缺,你方才说裁去些上年纪混日子的老婆子,另补些年轻的进来,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看二奶奶也办不好,那些人还不缠死她。” 玉漏答应下来,一面回去要拣个得力的老妈妈帮手,无奈自己没有陪房的人,便叫了池镜的奶母顾妈妈来吩咐,“妈妈依我的话,去和那些年过五十五的老妈妈们说,不白叫她们出去,每人赏她们三两银子,缺的人手,许她们荐自家亲戚进来补。” 那顾妈妈在这院里混了许多年,因为池镜从前不在南京,常年不受重用,不过管管这院里的丫头,正可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当下一听,总算有份权力落在头上,心里自然高兴,少不得也对玉漏另眼相看,直在榻前赞叹,“到底是我们奶奶有本事,能得老太太器重,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沾光。”说着把那边池镜嗔一眼,“往后再不用指望我们这不理事的爷了!” 池镜歪在那头举着本书看,也不理她,只是干笑两声。 玉漏听这风向真是转得快,前头还很嫌弃她出身不好,为池镜直抱屈呢。不过人都是这样,见风使舵,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端起茶呷了口,脸色端得几分肃穆,“妈妈去和那些管事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定下规矩,从前谁荐来的人,往后出了岔子,不但当事的人该罚,就连荐他的人也要受罚。往后荐人,都要领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看看,留不留下,得看他的人品才干。免得不管什么人都往府里拉,你拉几个我拉几个,好好个家里拉帮结派,徇私徇情,如何好管?” 顾妈妈连连答应,“是这话,否则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了,咱们净是花银子养些没用的人!” 这里人出去,池镜便丢下书笑道:“瞧,还是你能干,往后这屋里的人都要仰仗你露脸了。” 玉漏疑心他这话不是真心夸赞,也玩笑道:“什么仰仗我,连我还是托你的福,还要指望你认真读书,将来像老爷那般为官做宰,替我请封个诰命,那才算露脸呢。” 池镜望着她那一脸薄薄的汗打趣,“想得倒很美。” 说话听见那头在摆午饭,玉漏却燥热得不想吃,只摧池镜去吃。池镜也不过才从史家回来,给太阳晒了一路,也热得吃不下,便吩咐青竹,“饭且摆在那里,先来一碗冰酥山消消暑热。” 未几端了碗牛乳酥山来,上头浇着捣成浆的杨梅汁,两个人对着在炕桌上拿汤匙挖着吃。吃得池镜心静下来,会心一笑,“从此你掌着府里人口进出,只怕就要得罪二嫂了。” 原来是络娴和她手下的高妈妈管着访班查值,遇见那些偷懒耍滑厉害的,要赶出去,就去回老太太,如今却要来回她,她倒像成了络娴的上峰,做嫂子的自然会心里不痛快,何况还有素日的过节。 玉漏也虑到这点,却没所谓,“只要管着一宗事,就免不得要得罪一些人。” 池镜又一笑,“二嫂一闹,恐怕连二哥也要对我存些嫌隙。” 玉漏认真端详他一眼,他虽这样说,脸上却一副是不上心的神情。从前以为他与贺台倒还算亲热,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场面功夫。 她问: “这些时光顾着伺候老太太的病,倒没留意二爷的身子好些了没有?你可去那头瞧过他?” “前几日去过一回,还是那样,不见好也不见坏的,他那个病本来就好不了,有点风吹草动就咳嗽,这时节百花尽开,愈发连门也不便出。” 玉漏见他还是那淡淡的神色,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对谁能有几分情谊?刚认得的时候,以为他很记凤翔的情,还不是照样对他背信弃义。感念着凤太太,后来凤太太一死,也从没再听他提起过她。 有一回因为什么她说到凤太太,他也只是淡淡掠过。人死如灯灭这话,他倒奉行得很好。 她想起上回在娘家他对她发的牢骚,便试探道:“听说桂太太的病愈发重了,老太太又不给请太医,又没人理她,我看她是难熬过今年了。不知她死了,大老爷是就算了呢,还是续弦另娶?或是轻省点,将那院里的哪位姨太太扶正?” 是暗示他如果有意,她可以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吹吹风,将他亲娘扶正成大太太。也未为不可,毕竟大老爷这把年纪,要敲锣打鼓地外头择人续弦,未免不大好听。 他却全没意思的样子,反劝她,“这种事你最好少去管,大伯和老太太还没想到那么长远呢,何况大伯是长辈,你去操这种心,没上没下的。” 玉漏平白吃他两句教训,心里蓦地不高兴,暗骂对他是好心没好报,吃午饭的时候就一直沉默着不和他说话。他给她搛菜,她也端着碗让过身去。 饭后池镜看出不对来,便故意来缠她一起歇中觉。外头莺啼蝉鸣嗡嗡地闹得人昏倦,太阳猛烈地晒在地上,绣鞋踏上去也会觉得烫脚,下人们都不 肯这时候出去逛,只管在各屋里打瞌睡。这时候便分外宁静,静得没有尽头,白昼像熬不完的样子。 玉漏也有些困意,却在榻上硬挺着,“我不睡,一会儿兴许老太太有事要叫。”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池镜从床上起来拉她,她屁股像粘在榻上扭动两下,他不由分说把胳膊伸去她腿弯下将她抱起来,“我又不做什么,一起躺着睡个午觉还不肯?” 玉漏推说“热”,却也将将就就地给他放在床上。如今铺了竹席,皮肤骤然碰到还有点凉意。 “你怕热就睡外头,不放帐子,有风吹进来就凉快了。” 一向都是他睡外头,因为男人起夜方便。玉漏偏往里头翻去,咕哝道:“我睡外头?那不是没上没下的?” 池镜没奈何笑了,“我方才是说别人会说你没上没下,又不是我要这样说。” 玉漏没吱声,蜷着身子面向壁隅。她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平复下来,不由得反思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今时今日,仅仅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怄起气来?她抠着那帐子,那湖绿的帐子是整片的,从床顶上罩下来,陡然觉得是陷入网中,不由得警觉。所以气虽不气了,却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竟看不出她有如此小性,池镜只得翻来将她搂住,凑在她后脑勺小声说:“忠言逆耳,不过你不喜欢听,大不了我往后不说了。” 她想着那门帘子没放,怕丫头在小书房里看见,忙转来推搡他。 几下后,他也像是生了气,也翻过身去不理她。沉默一阵,后来竟都睡着了。 还是下晌丫头进来叫两个人才起身,起来又再想不起睡前怄气的事。池镜还是那样,来替她戴耳坠子,坐在一旁梅花凳上,双膝分得很开,像将人围困起来。戴好珥珰他又不经意地抱怨,“你眉毛长得齐全,我想学着给你画眉也是多此一举。” 玉漏转头向镜中一照,的确从没有画眉的习惯,亏得没这习惯!此刻已经是过度亲昵了。 “我和玉娇的眉毛都生得齐全,素日都是只用刀子剃一剃,从来不画的。” 提及玉娇,池镜有丝心虚,起身走到榻上去,“你们姊妹俩是有点像。” “人家都说我和她眉眼最像,她是鹅蛋脸,我的脸尖了点,鼻子也不如她的高,比不上她标志。” 她是瓜子脸,不过胜在腮上有两片丰腴的肉,看着并不刻薄。她的长相很能骗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么锋利。 “自那回她走后,也没有听你讲她有书信回来过。你不惦记她?” “惦记她?”玉漏怅然地对镜笑起来,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薄情之人,玉娇走后,很少想到她。可一旦想到,不免唏嘘,也怕她过得不好。 逃玉奴 第77节 她在妆台前摇头,“她既然一心要跑出去,哪里还想得起家里?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可一旦打定主意,比谁都强,父母的话姊妹的话一律不听,就是吃了亏也不后悔,她从小就是那样。我别的都不觉得怎样,就只这点钦佩她。” 吃了亏也不后悔,这点池镜已领教过了,他正仰着面孔在榻上笑,就听见丫头进来说永泉在外头有话回。一算大约是高淳县那头来了信,他便起身整衣,预备出门。 玉漏在镜中瞥他,待问不问的,到底没理他,由得他去。 果然出去永泉说高淳县的县令特地打发人来回话,又送来件血衣,说是小夏裁缝的。池镜便骑马往曲中秦家去,将那血衣转交给玉娇。 玉娇看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裳先是吓一跳,而后听见是小夏的,反而平复下来,慢慢自椅上坐下,伸手摸着那件衣裳,“是怎么死的?” “他在高淳县欠了不少赌债,给债主失手打死的。” 把欠债的打死了,谁来还钱?知道不过这是个由头。 “谢谢你。”她说。 谢完便咽住了口,慢慢摸着那衣裳,还闻得到一股腥气,忽然熏得她要呕出来。然而没有呕吐,反而落下一滴泪,隔好一会才问:“尸首呢?” 池镜本来是睐目看她,忽地像给她那眼泪晃着了,忙扭回脸来,怕她难堪,“给他表舅收敛了,大概是托人带信回南京乡下,叫他父母去接。” 玉娇就只那滴泪,搽干就没再有泪流下了,抱着那衣裳收到楼上去。 一时扶着楼槛下来,和池镜说:“你大哥近日常到我这里来,萼儿姑娘那头是绝迹不去了,我还怕萼儿姑娘生气,前日在我这里摆局,我特地叫你大哥将她也请来,她来了,倒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你大哥有点难堪。” 池镜想到兆林就好笑,“他还有钱?” “他在织造局当差,还怕手上没钱?你说得不错,他那个人的确是花钱大手大脚,无论我要什么,多少银子,他都肯买来。”玉娇走下来,隔扇门角下那高高的四方几上指去,“前头我说想要个古董花瓶摆在这里,他就果然弄了来,花了六十两银子。” 瓶内插着一枝热烈的红山茶,想起自己房里也有一枝,是玉漏插在那里的。他望着那画一笑,“几十百把两的花,老是不痛不痒的,没意思。” 玉娇拂裙坐下,鼻翼底下似乎还嗅得到小夏的血腥气,便轻轻攒眉,“不如叫他去赌?沾上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身。” 池镜眼睛寒珵珵地一亮,点着下巴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旋即起身告辞,怕碰见兆林过来。 玉娇并没起身送,靠在那椅上把扇慢慢打着,眼睛望到对面隔扇门外的河道上。恰好有只乌篷船摇过,船上的两个男人朝她笑了一笑,她也朝他们一笑。 给秦家妈瞧见,忙叫小丫头把那些隔扇门都阖上了,“兆大爷可不喜欢你开这门。” 秦家妈拿着活计拂裙坐下来,做着一双鞋,是内造的缎子,都是兆林送来的。 有了兆林那冤桶,旁的生意都在犯不着做去了,只一门心思应酬他。但他那个人也是霸道,大方是大方,就是严苛得很,连这隔扇门也不许她开,说河上人来人往的。 她觉得好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秦家妈道:“怎么池三爷的心就这样狠,如此坑害他大哥,也是做得出来。” 玉娇还想着小夏,只觉周身的血都是凉的,“他们那样的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 秦家妈又道:“三爷的奶奶真是你亲妹子?” “这有什么好哄您的?”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妹子都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你当初做什么犯傻,跟个小裁缝私奔。” 玉娇看她一眼,抖着肩笑,“您以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桩易事啊?您只看到如今人风光的时候,没瞧见从前我妹子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人,亏得心眼多,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我这点倒不如她,否则也不会给人骗。” 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秦家妈扭头透过屏风向外看,“想是兆大爷来了。”忙放下鞋面去开门。 果然是兆林,进院便对跟来的四个小厮道:“你们去回柳大爷赵老爷,就说我已先回家了,请他们自乐吧。”说着摸了二两银子递给秦家妈,“烦劳妈妈张罗桌好酒菜,我和莺儿吃。” 那秦家妈听他口气是从哪里赴席过来,便乐呵呵接了银子道:“兆大爷若有朋友,不如请到家来,我们家里治席面也便宜。”一面向屋里喊:“姑娘,兆大爷来了。” 里头也没答应,兆林踅到屏风后头一瞧,见玉娇窝在大宽禅椅上打瞌睡,脑袋就枕着那坚硬的扶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蹑脚走近,弯腰窥了会,作势要扯她的睫毛, “再装睡,我可把你拔成个秃毛鹦哥啰。” “讨厌!”玉娇嘻嘻叫嚷着起来,在椅上坐正了,仰面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睡?” 兆林挤着她坐下,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睫毛跳个不停,傻子才看不出来。”顺手在她脑后揉了几下,“可硌着脑袋没有?下回再要装,躺到楼上去,这椅子扶手硬死了。” 玉娇叫丫头上茶,一面拿手在鼻翼底下扇着,一面让到另一边椅上去坐,“咦,你吃了酒来的?” 兆林拉她两回都给她挣开了,只得罢休,欹在椅背上讪笑,“有几个朋友请客,不去又不好,吃了几盅,就借口解手从人家后门溜了。” 玉娇将扇扶在那边腮盼,这边腮偏过来,笑着瞟他,“做什么要溜?我这里嚜,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还是会朋友的局要紧呀。” 笑得兆林心猿意马,去捉她放在桌上的手,偏又给她一下躲开了,在扇底下咯咯笑,“你敢是吃醉了?” 兆林看见她浮动在扇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确是大有醉意,但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对新鲜的女人很容易喜欢,但也很难长情。 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 第77章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不过半月光景,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更是奢靡,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时值傍晚,灶上厨娘将饭烧好,丫头刚摆在那小厅里,秦家妈来叫,玉娇捉裙跨过门槛,一看那桌菜,依旧瘪着嘴转身出去,“没胃口。” 那桌上摆着一瓯烩牛筋,一瓯水晶鸭,一大碗炖火腿三样主菜,又有清炒马兰头,拌野蒜等新鲜时蔬,满满当当八大碗碟,并秦家妈三个人吃,已尽奢侈。偏不知她又是哪里不合胃口,兆林只得追到厅上来,“你是哪里不爽快?” 玉娇还坐回那大宽禅椅上,把嘴一歪,慢条条打着扇,“这样热的天,吃那些肉,腻也要腻死去了。” 秦家妈恐她作得太过,陪着劝两句,“那你不吃肉,多吃点素好了,也有那么些素菜呢。” “噢,你们吃肉,只叫我吃素啊?我该是成日替你们卖命讨你们高兴,连顿好饭也不给吃?” 兆林笑着坐下来搂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厨娘现做来。” 玉娇横他一眼,眼睛往上看着,想了会说:“想吃个蟹黄拌豆腐,还有素鱼圆。” “嗨,我当有多嘴刁,这有什么,叫厨娘做。” “这会做,不知几时才吃得上。” 秦家妈便道:“街上那泰丰楼里有这两样,给你买来?” 兆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便摸出碎银来打发丫头去买,玉娇望着那丫头出去,又道:“我家里就只这一个丫头跑前跑后的,哪里忙得赢,素日还要劳累我妈帮着,你看她,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是厅上又是灶上的忙,何以忍心?你替我再买两个人来好了。” 兆林看秦家妈一眼,立刻点头应下,“我替你再买个丫头,再买个厨娘,另外还买个看门的男人,你们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妇人家,我不放心。这曲中地方又不比别处,街巷上常有些醉鬼,前些时连唐二也给几个醉鬼打了。” “唐二?”玉娇自然知道唐二是谁,却明知故问,“是你的朋友?” “嗨,不过是世交之谊,不理他。”兆林摇摇手。 玉娇看他一眼,便推他,“你先和我妈吃饭去,免得一会那些菜放凉了,我等那两样来了我再吃。” “你也到桌上坐着去好了。” “我此刻又不吃,去坐着做什么?”无非是要她伺候酒菜,玉娇偏不,嗔他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你要人伺候,回家去,你们府上多的是丫头服侍你。” 偏兆林给人服侍惯了,不喜欢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喜欢翠华,也是因为她有点脾气,不过又脾气太大,动辄便提着嗓子骂人。玉娇不爱骂,动起脾气来只是不理人,嘴巴像给缝起来,凭你如何逗引,一句不应,脸色淡淡地坐在那里,随你去随你来,她都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好的时候又十分好,一双眼睛火热赤忱地扇动着,好像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兆林揽着她晃一晃,“不要你伺候酒菜,你只到桌上陪坐,”又凑来她耳边低语,“不然我和你妈有什么话好说?” 玉娇咯咯笑起来,只好依他。饭吃到一半,那两样菜方买回来,她吃两口便搁住不吃了,搽着嘴道:“没吃的时候想,吃到嘴里也没意思,怪腻的。想吃个鲜荔枝。” 连秦家妈脸上也有些讪,生怕兆林生气,便劝,“你好歹再吃点,别白费了大爷的心。这时候卖果子的人都收摊了,上哪买去?” 玉娇丢下绢子向兆林笑,“他费什么心?他不过掏点银钱,跑腿的又不是他,是不是啊?” 兆林也不生气,因笑道:“好好好,掏银子还不算,还要人家掏心掏肺。”说话使丫头叫了他那小厮赵春进来吩咐,“你到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卖鲜荔枝的,多多买些来。”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才买了那鲜荔枝来,两个人在楼上开着窗户纳凉,玉娇那样子并不像真想吃,立在窗前吃一颗便往底下河里丢一颗,砸到摇过的船上,“咚咚”两声,人家骂,她立时蹲到窗户底下。 那赵春瞥见,心里骂她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妖精,专会折腾人!一面立在对过榻前,低声低气地和兆林说着什么。 玉娇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只见那赵春下去后,兆林的脸色就有些惨淡。她便从窗前走过来,低头看他,“敢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兆林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两手撑在膝上,俯着背埋着头不知再想什么。她就没再问了,旋裙到另一边坐下。 不知几时兆林回神过来,一看炕桌上灯也点了,玉娇在对过安安静静地坐着剥荔枝,剥满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果肉在那里,光阴仿佛凝结在那昏黄的烛火里。 见他抻起腰向后靠,她便拣了一颗喂他,“出什么事情了?” 兆林将一条小臂抬起来搭在额上,叹道:“没什么,家里有个丫头病了。” “丫头?”玉娇轻笑一声,“你几时也管起个丫头的死活来了?” “不是寻常的丫头。” “不是寻常的丫头,那就是和你有些情分的丫头了?那你还不回去瞧瞧?”玉娇撑在炕桌上,又送了颗荔枝到他嘴边。 他偏过脸来睇着她,觉得她就是这点好,真到要紧的时候,就收起那些小性子,变得十分体贴。他衔了荔枝摇头,“她已被赶回家去了,他们家里并不晓得我两个的事,我不好去瞧得。” “病得重不重啊?” “挨了打,身上都打烂了,你说重不重?” “为什么打她?” “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丫头,得罪了老太太,将就给打一顿,赶出去了。回家去,家里人也不给她好生治。 ”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嘴角噙着点苦笑,犹有两分心疼的样子。 玉娇便笑道:“你和她很要好?” “好也不算十分好,好歹几年的情分,她帮了我不少忙的。”他很坦诚地说:“她倒是很喜欢我,常在我们老太太跟前替我周旋,要不是她,我不晓得要挨我们老太太多少打骂。是我对不住她。” 玉娇默了片刻,扭头一看天色,忽然起身拉他,“那我们去她家瞧瞧她好了。” 兆林仍坐着,“他家里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给他家里晓得,就等同于我们老太太也晓得。我们老太太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形容,因此咽住没说了。有时候想起来,正是因为长期在老太太的统治之下,使他看许多女人都是可爱的。 她还是拉他,“我们就在她家外头看看,你信不信,她会知道你去瞧过她的,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兆林望着她好笑,“不进去她怎会晓得?” “将死之人魂会出窍的,再说你们要好一场,总有些心有灵犀。” 兆林在心里笑她傻,转头又想,这世上的人都聪明,像她这样傻的倒难得一见了。竟然也给她拉起来,还真乘了车往卢家去。 车停得远远的,在黑暗中可见卢家宅门前的两盏黄灯笼,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两只无力的眼睛,徐徐的风像谁的微弱的呼吸,吹得人心里怃然。玉娇挑着帘缝眺望那宅门,家和万事兴的样子,看不出里头有个人恐怕要死。 却听到身畔有几下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猜他是哭了。 后头没几日,卢妈妈便进府去回老太太,毓秀死了。玉漏在跟前听见,心狠狠一跳,落后就像是给给一把掐住了似的,陡然静止下来。说是身上的伤拖拖拉拉治不好,烂了一大片,浑身又高热不退,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就病死了。 逃玉奴 第78节 老太太听后将死因一律往自己身上了揽,在炕桌上撑着前额直摇头掉泪,“都是我的不是了,我想她年轻,不过是挨顿打,不会挺不住。谁晓得她——我那日也是恼急了,想她服侍我几十年,竟和着外人来坑我。也是要做个样子给别的下人看。” 那卢妈妈忙往跟前递帕子,自己也不住蘸泪,“老太太是一家之主,出了那样的事,自然是要处置的,否则别人学了,岂不乱套?还是怨我,没有管教好儿媳妇。再说也不是打的,那都是皮外伤,我看是还是因为她久发高热的缘故。” 两个老妇各自归因,为彼此开解,劝一阵,渐渐都不哭了,老太太直起腰来,抽噎几下道:“你儿子近日也不必进来当差了,在家料理好后事要紧,等回头过了热孝,我再替你儿子寻摸个好的。” 那卢妈妈也蘸干泪笑起来,“我代他先谢过老太太,等料理停当了丧事,使他来磕头。” 谢完再坐会,看见玉漏一直在旁伺候,一时半会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只能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这几日三奶奶在打发府里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们?年纪大了不中用的人,是不该久留在家里,只是我那张亲家,今年也才五十的年纪,腿脚也还麻利,怎么听说也要赶她?” 老太太的眼泪也干了,一听她是来讨情的,几十年的主仆了,何况毓秀这事上,人也做得很对得起她这当主子的,因此没好回绝,只推到玉漏身上,“三奶奶,是什么缘故你和卢妈妈细说说,我这几日也没问你这事办得如何。” 玉漏究竟没听出来,卢妈妈到底是进来哭毓秀的,还是来替她亲家讨情,或者两者在她心里都是一样要紧。 横竖此事容不得人讨情,原本那些人就不肯出去,要有个先例,更得赖着了。 好在暗瞟老太太,见她老人家只顾埋着头吃茶。她便把话说得软和些,却寸步不让,“张妈妈虽年纪未过五十五,却常日生病,我问了问,只上月就病了两回。耽搁差事是小,就怕差事反耽搁了她养病,不如趁早回家去养病要紧。卢妈妈是她的亲家,总不会忍心看着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好生休养,她老妈妈嚜自然一味说小病不要紧,您不劝她将息些,反也随她去劳累?赚钱的事跟自家的身体比起来,到底是小事,钱几时才赚得完?” 卢妈妈斜眼窥老太太,见她没表示,也只好笑着点头,“奶奶说得是,还是自家的身子骨要紧。” 直至她肯依了,老太太方搁下茶碗道:“你一会出去,大奶奶那里自有五十两银子支给你带去,那是官中赏的钱。我这里也给你拿三十两,你一并带回去,也算毓秀服侍我一场。” 说话便叫玉漏和丁柔一道进去私库里取银子,玉漏拿出现银账本并丁柔踅到后头来,自己提笔添减数目,只叫丁柔去取那十两一锭的银子。叵奈半晌没听见丁柔应声,转背一瞧,见她正对着那排放银子的架子抖着肩哭。 玉漏知道她大概是为毓秀在哭,也没有喊她,阖起账本在箱笼前静静等候着。静下来就不免去想,毓秀的死和自己有几分干系?若不是那包砒霜,也许她与桂太太都不至于有如田地。 可是拿主意的到底是老太太,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若没有那包砒霜,也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事情向来顾此失彼,她虽有些自责,却并不后悔。 丁柔还在那里哭,怕老太太久侯,玉漏不得不上前去催促,“拿了银子走吧。” 丁柔回神过来,忙取了三锭银子用小案盘托着往外走,玉漏却拉她,“把眼泪搽干净了再出去。” 她递了条帕子给她,看着她搽,轻轻笑了,“兴许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毓秀哭一场,到底是相处几年的情分。” 丁柔自嘲地笑笑,“几年情分算得什么呢,老太太还和她处了二十来年呢。 ” 不过老太太是主子,毓秀是丫头,再深的情分也越不这层关系。玉漏低头笑了一笑,领着她出去了。银子交给卢妈妈,卢妈妈谢过几回便告辞出去,老太太预备歇中觉,玉漏又服侍她歇下才自回房里来。 进屋听见金宝她们在那边暖阁里议论毓秀,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情绪。丁香道:“听说自那日挨了板子抬回去,卢家上下就没有好生给她治,随她要死不活的病了那几日。” “嘘!”青竹对她比了比唇,“别胡说,哪有伤了不治的,卢家又不是用不起好药。” 她嘘这一声,玉漏倒不好进去了,只在罩屏外听着。 那丁香又道:“本来嚜,卢家阖家都是仰仗老太太发达的,她要害老太太,谁还敢认真给她治?” 都知道这道理,所以说她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谁敢多问? 她们忽然那噤声不说了,玉漏这才方便进去,在外厅朝小书房那头看一眼,因问:“三爷呢?” 说他睡午觉,玉漏怕吵醒他,就没进去,踅进这边罩屏里来预备和她们说话。可因为毓秀的事,一个两个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玉漏也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坐在这里像个隐姓埋名的凶徒。因此也坐不住,还回卧房里去。 一看池镜倒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毓秀的消息。也没准,他就是听见了也照样安然,比她还没良心。玉漏讥笑着自床沿上坐下来,觉得和他在这里倒还自在点,不必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有本书撒在枕畔,她实在无聊,欲伸手去拿来读。冷不防一下给他捉住了,他人没睁眼,却笑起来,“偷我什么?” “谁偷你什么?”玉漏把腕子挣脱。 “几时回来的?” “才刚进来。”玉漏见他睁开眼,便扭过腰睇他,“才刚卢妈妈进来回老太太,说毓秀死了,不知道是因伤死的还是因病死的。” 池镜眼里并没有半点动容,只把双手垫到脑后去,“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和卢妈妈在那里哭了一场,赏了她三十两,又叫大奶奶在账房支五十两给她,还说等孝期过了,再给她儿子配个媳妇。” 池镜“唔”了 一声,又把眼阖上了,拉她的手臂,“你也睡会。” 玉漏给他拉得歪了歪身子,撑着床沿,就是不肯倒下去。池镜索性坐起来搂着她倒下去,“你强得过我么?” 两个咯咯笑着,这工夫,听见金宝凑在碧纱橱外头说:“二奶奶来了。” 两个人皆是奇怪,自他们成亲,络娴从不到这屋里来走动。玉漏忙整好衣裳出去,见络娴坐在那边暖阁里,丫头已上了茶。她踅入罩屏,望着络娴笑了笑,“二奶奶难得来一趟。” 络娴拿眼在她身上略略一瞟,呷了口茶才勉强牵动嘴角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桩小事来和三奶奶讨个情,不然也不敢登你这个门。”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什么事二奶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什么讨情不讨情的话,二奶奶言重了。” “那还不敢,你如今又不是丫头了。” 络娴时不时就爱旧事重提,仿佛就为刻意提醒玉漏的根本。玉漏最烦她这样,脸上的笑敛了些,“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不过是要你句话,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院里管杯碟物件的李妈妈,今年五十七了,家里一好几口人都靠她每月那一钱银子吃饭,要是放她出去,阖家就没了指望了。求三奶奶行行好,许她留下来,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当差,是在我自己院里,她做得好做不好,也不给旁人添乱子。” 这些时为裁去这些上年纪的下人,来讨情的不少,玉漏一律回绝,招了不少恨。但想着就是没这事,这些人也一样瞧不上她,不必要留这个情面。 “话不是这样说,李妈妈虽是在你们院里当差,可照管的东西都是家里的东西,难道你们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是费官中的钱去买?她岁数大了,眼睛不济,记性也不好,从前我在那里的时候就常听见不是找不着这个就是找不着那个的。何况既然定下了这个例,凡事就要按例来,她家里等着吃饭,别人家里就不等着吃饭了?我知道她家有三个儿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真要吃不起饭,怎么不见他们发急,专把个老娘留在这里操心劳力的,他们也真是忍心。” 络娴又道:“好,既然是你定下的例,你自己也说,出去的老人可以荐人进来,她也愿意出去,只是昨日她荐她儿子进来府里当差,你怎么也不肯收?” “是我不收的。”旋即见池镜懒洋洋地搭着话进来,“二嫂,她那儿子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跟着到铺子里去收账,净想什么美差呢?咱们家不是朝廷的赈灾救济的地方,凡家道艰难的都指望着来赚咱们家的钱,那我不如到街上办个粥厂算了。” 他走到墙下椅上坐,翘起腿来,反而笑络娴,“不是我说你二嫂,你就是心太软,经不住人软磨硬泡。把你院里这起混饭吃的人换了,于你和二哥也有好处,难道你情愿你们房里什么事情都弄得马马虎虎?” 络娴带着气歪着脸看他,“看不出来你从前什么都不管的人,倒句句是理。你是说道理呢,还是护着你们奶奶呢?” 池镜笑道:“说道理也没说错,护着她也没有错,难道二哥就不护着你?” 从前没有玉漏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不留情面地驳过她的话?络娴想来愈发生气,狠狠地把眼皮一夹,起身道:“好个三爷三奶奶,真是夫妻同心,堵得人没话说。你们都是会治家的人,我们不会,可就住口吧,免得给你们添乱子!” 言讫旋裙而去,玉漏赶着送到廊庑底下,片刻走回来,“那李妈妈不是有三个儿子嚜,你看哪个好,好歹派件差事给他,也算全了二奶奶这面子。” 池镜哼了声,“我看哪个都是废物,要是顶用,怎么三十来岁还只管坐在家里吃老母亲的闲饭?” 裁夺人事这事,里头是玉漏管,外头自然就落在了池镜头上。池镜比她还严,不过人都晓得他说一不二,再说二遍,他脾气上来,索性一分情面不留,因此少有来向他讨情的。 玉漏望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笑脸,倒受了启发,又定下个例,打发这些上年纪的人,原定给三两银子,便叫顾妈妈传下话去,若三日内肯去的,照旧到账房里支三两,若赖着不肯去的,分文没有。 第78章 两茫然(o一) 自从顾妈妈放下话去,络娴这院的李妈妈也不肯多留了,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三两银子的赏钱也拿不到,因此下晌就来和络娴磕头要回家去。 络娴午晌才在玉漏那里讨情不成,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又见连李妈妈也怕了玉漏,便坐在椅上骂起那李妈妈来,“你怕她什么?不过是为三两银子,她那头不给,我给!你就不去,我看她还叫人来绑你出去不成?” 那李妈妈又磕头道:“且别说我们这等没脸的奴才,就连卢妈妈的亲家母三奶奶也没留情,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还是放我去吧,改明日自有好的来服侍奶奶。” 李妈妈也看出来,络娴并不是为舍不得她,单为与那头斗气,平白倒把她夹在中间,斗得赢还好,斗不赢,将来非但也要去,恐怕连她荐来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几个儿子虽不争气,三个儿媳妇倒还过得去呢。今日走了她一个,明日换她几个媳妇进来,不论留下哪个,或是运气好,看她们能为,都留下来也未可知。思及此,凭络娴如何说,她也是万不肯留了。 有了卢妈妈与络娴这两个作例,旁人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不出三日,一干老弱病残也都尽早打点了东西,辞了各自的主子争相出去。 玉漏了结这桩事,又趁着给新进来的人立规矩的功夫,趁机一改经年宿弊,新定下好些规矩条例来。弄得底下人无不战战兢兢,一面抱怨三奶奶严苛,一面不免又翻腾起她那些旧事来骂。 横竖玉漏也习惯了,稍有哪里得罪了这些人,背地里总是要骂她几句,连翠华也有人骂呢,何况是她。不过她的话柄比人多,骂她自然就要难听些。她仿佛也听得麻木了,再说她从前如何不检点的话,她那颗心也不能起半点涟漪,只是说到她娘家的话,却不免还是会起波澜。 这日谁说她娘在家因为姨太太多吃了两块肉就骂人,给他爹打得鼻青脸肿,三日下不来床。都笑她娘上不得高台盘,做了官太太的人还舍不得给人吃两块肉。也有人说她不是为两块肉,那两块肉不过是借口,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容人,还要和姨太太争风吃醋。 这是哪里来的话?她们连家的事,连她还知道呢,先给旁人传得沸沸扬扬! 正怄在榻上,偏遇上池镜才从史家回来,进门便问:“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若要回去,趁我那马车还没解,就坐了车回去。” 想必连他也听见了,玉漏马上瞪他一眼,“好端端的我回家去瞧什么?” 池镜蓦地给她眼睛一射,楞了须臾,明知道她是不高兴,还笑着说:“回家瞧瞧你娘去,他们说的话你没听见?” 果然玉漏的眼睛里迸出丝尖利的光,狠狠地扎在他脸上。他却忽然有点不可理喻的兴奋,以为他们大概是要吵架了,人家说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他们竟然从未吵过。 可玉漏 马上也悔悟到方才是她口气不大好,便敛回那目光,泄下了气。他很有些失望,反而没好再说什么,也不叫丫头进来换衣裳,顶着一额汗坐在那椅上,有些自讨苦吃的讪然。 隔会玉漏低着脸向那墙下瞟他一眼,可这时候也实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便仍在榻上干坐着。 坐到谁都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开始苦寻话头打破这气氛,分明有千百句可说的话从彼此心里闪过去,又奇异地谁都没有开口。 好在青竹发现池镜回来了,这天气按例要打水给他搽脸,便叫小丫头端了盆水进去,她也跟进去绞帕子。玉漏却也立起身说:“我来吧,你们自去吃午饭。” 青竹见两人脸上皆是悻悻的,才刚又没听见吵架。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他们两个,从不吵架的人,却常为一丁点不对就闹僵。然而那一丁点不对的地方,旁人都瞧不出哪里不对来,自然也不好劝,她也只好叫着那小丫头出去。 池镜已先自走去绞了面巾,反递给玉漏,“你也搽把脸,消消火气。”语气带着嘲讽,指望还能挑动她的神经。 谁知她倒先抱歉起来,“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气。” 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气。只好勉强笑一笑,“我知道。” “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她走去面盆架前挂帕子,“想来是别人乱传的,我娘家的事,没道理我还不晓得,他们倒先知道了,他们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平日从不见这府里有人和我们家里有什么走动,还不是他们胡编乱传的。” 那丁香外头听见,打帘子进来道:“倒不是他们胡编,我听这话是打大奶奶那头的项妈妈说起来。她前日告假回家去,到裁缝铺里给她孙子扯料子做衣裳,碰见了珍娘也去扯布,是珍娘和她说的。” 玉漏听了益发火大,珍娘没事和人说这些做什么?在自己家里闹闹笑话就罢了,还怕外人听不见? 丁香看她一眼,抿了抿嘴,“午饭摆好了。” 怄得她全无胃口,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丁香见喊她不懂,懒得再喊,撇撇嘴就自去了。 池镜也没去吃,想着她娘果然是挨了打,便坐下来问她:“要回去瞧瞧么?倘或回去,我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玉漏想她娘就来气,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做得庄重点给人看,还为几口吃的就和人闹。便赌气道:“不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点担心,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听他们传得打得有些重,她爹是从不动手的人,就怕素日不动手的人一动起来手上就没个轻重,何况她娘也委实怄人。 她自想着,抬眼一看,池镜又进来了,就疑惑,“你就吃完了?” 池镜笑道:“你都吃不下,我去吃饭,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去打发田旺往你家里跑一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玉漏低着头,半晌叹道:“我那个娘,也是太不争气了点。” 说完看他的表情,虽没有嘲讽,也是认同的微笑。好在他没说什么,多劝一句或是为她娘开脱一句,都会使她难为情。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对她娘家忽略的态度。 下晌田旺去连家转来回话,隔着帘子道:“去了赶上亲家老爷不在家,听那管事的王福说,太太是跌跤跌了点皮外伤出来,不大妨碍,差不多已好了,这不,咱们家派人请她,她都能往府里来呢。” 玉漏一听这话便把门帘子挑起来,“你把她接来了?” 田旺摇手道:“不是小的,小的去的时候就没见亲家太太在家,那王福说是咱们府里派车接她来了,难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请的?” 可没这话,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进池家的门的才好呢!偏又不知是谁多事去请她的?也不知人到没到,又没听见谁来告诉她一句。思想片刻,便叫金宝去老太太屋里哨探哨探,是不是她娘给请到那头去了。 逃玉奴 第79节 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袅袅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第79章 两茫然(o二) 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境,过了好一阵,池镜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着脸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又不是庙会灯节,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说这屋里忙得很,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 逃玉奴 第80节 果然老太太明知她是为报复络娴,也欣然答应下来,“这话在理,二奶奶还不像大奶奶,大奶奶当初一进门,自己就打发了好些使不上的人,二奶奶面子薄,经不住丫头们央求,平白留了好些闲人在院里。我呢,又想着贺儿身上不好,多几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因此也没裁他们的,一二年下来,竟养出许多怠惰犯懒的人。就趁这回裁换人,你就掂度着打发掉几个蠢笨怠惰的,二奶奶若不依,叫她来问我。” 话里似乎有要给玉漏做靠山的意思,这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玉漏沮丧的心情立刻有些回旋过来,忙起来福身,“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奶奶商议。” 老太太慢慢刮着茶碗口,“你去和她商议,她少不得和你使性子闹。” “我原是为这家里,二奶奶非不体谅,我也没法子。要是只顾着情面,咱们家这么些人口,顾得过来么?老太太想想我这话在不在理?” 老太太笑起来,目露赞许,“亏得你不怕得罪人。我看不如这样,免得和二奶奶扯不清,这事你就交代给老妈妈们办,你回娘家躲二奶奶几日。” 玉漏正有回家去一趟的打算,因此答应下来,回房便和顾妈妈说明,叫顾妈妈次日一早去传话,脸上端得十分冷硬,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叫二奶奶自己拣选五个蠢惰的丫头打发了去,她要留谁赶谁,我们就不插手了。若她要和我来说什么道理,你告诉她,我不得空,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娘家去,要讨情只管找老太太讨去。” 顾妈妈还从未听见过她如此强硬的口气,不免怔了怔,“二奶奶要是一定不依呢?” “不依?那好,从此五个丫头的份例,就从她自家的月钱里出,只要她肯出钱,别说五个,就是五十个也随她养着,我和老太太从此半句话也不说。” 那顾妈妈答应了出去后,这卧房里进来小丫头掌灯,一盏一盏的幽黄的蜡烛亮起来,玉漏仿佛在其中看见络娴怒火中烧的样子,心下只觉痛快,关于从前她如何怜悯她的事,一律都忘了。还是老太太有道理,怕得罪人,干脆就不要想当家。 一时池镜卷着本书由小书房踅进来,“你明日要回娘家?” 玉漏在榻上坐着洗脚,点了点头,“我方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也许我家去几日。”他和络娴有些自幼的情分,怕他为难,又道:“我去了,二奶奶只怕就要来和你吵了,依她的脾气,恐怕要吵得你多日不得清静。” “吵就随她吵几句好了。”池镜倏地烦躁,倒不怕络娴来闹,就是觉得她这时候回娘家去,像是别有目的。因在面前慢慢踱步,“你这时候想着回家去做什么?要是想你娘,怎么今日又避着不见?” 玉漏就怕她娘贪婪无度,今日来了这一回,得了络娴一些小恩小惠,就有二回,不得不回去说她几句。可斜眼看见点灯的丫头,又不好说她娘不好,只弯下腰撩着水洗脚,“就是因为今日避着她没见,只怕她多心得很。” 这时候怕她多心?只怕是借口。同样当着丫头,也没好说什么,他仍旧踅出去,把书丢在案上,在椅上独坐了一会。 一时见丫头们端水出来,他复回卧房,见玉漏洗漱完了,正在床上摊着个包袱皮收拾衣裳。他索性一股屁坐到床沿上去,将她叠好的衣裳抖开两件,“回去就回去,你预备回去就永不回来了?收拾这么些衣裳——” 玉漏见他些微焦躁,还奇道:“大夏天的,出汗又多,可不得多换几身?” 池镜不得不联想到西坡续弦就是这月的事,以为她是预备在家等着吃西坡的喜酒,因此歪着嘴笑了笑,又没话好说。 玉漏见他同坐在床沿上,脸向那边偏着,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由得停顿下来,原想他日日往史家去读书,不如下学后到连家吃了午饭再归家来,也是日日能见的。可转念之间,又怕他常日和他们连家人相对,平白招他多少烦嫌。因而没说,又叠起衣裳来。 隔日两个人正好一道出门,池镜因往史家去,顺道套了车送玉漏过去,见玉漏连个丫头也不带,晓得她是怕这家里的人多瞅见她娘家的丑态,因此也没劝,横竖连 家也有下人伺候,便只叫常跟他的几个小厮一并担了些鸡鸭过去。 玉漏坐在马车里还听见那些鸡鸭在扑腾叫唤,一路寂寂的街巷上,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那里,摆脱不掉的粗鄙。她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回去?” “嗯?”池镜顷刻才晓得她是问那两笼鸡鸭,就笑了笑,“昨晚上你回房才说要回娘家,大嫂想必已歇下了,不好叫她预备东西,早上咱们又走得这样早。所以我叫人看看有什么就带什么,总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 那布料带两匹回来也好了,偏是这些东西,仿佛他们连家再发达也摆脱不了吃喝拉撒。当然她们连家的确是这样,她也没话好说,只好闷下声。 池镜想起玉娇说过的关于秋五太太的话,不外乎那句常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笑了笑,伸出胳膊来揽她的肩,脑袋也歪靠过来,“能吃能喝的东西不好?送得金贵了,你娘又不舍得用,最后都落给了谁?” 玉漏因而看他一眼,低声嘟囔,“我才懒得理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心上却柔软了些,有些恋恋的意味,不知是对谁。 比及天还未大亮,池镜将车马停在连家门前,先跳下车搀她,一面了望街前头。根本看不见西坡那铺子,所以心里益发不安,摸了摸鼻子道:“我送你进去?” “你这会要进去,我娘还不紧绊着你说话?倒耽搁你读书。”说完,玉漏又觉得不大好,不论他喜不喜欢,哪有到了家门口还不许进去的道理?因而又道:“真要拜见,下学后到这里来吃午饭好了,我叫厨房多预备些好菜,等你。” 池镜听了这话不免高兴,“那我就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也是顺道的事。” 玉漏一面答应,一面让开,朝他挥挥手,招呼着担东西的小厮进门。可巧那大门留着缝,看门的小厮不知哪里去了,玉漏一径引着人将东西搁在前院。 赶上秋五太太刚打发了连秀才往衙门去,正往里头走,蓦地听见前院有响动,便又折身从前厅钻出来。一看是玉漏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倚在那门框上笑道:“我当是谁呢,大清早的,原来是飞上高枝的人又肯飞回我们这地界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为昨日没有款待她的事,玉漏也懒得同她分辨,回头打发几个小厮,“你们还去史家候着三爷。” 那几个小厮也不指望连家的赏,忙慌走了,剩两笼活鸡活鸭摆在地上。玉漏掉过身来,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来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来数笼子里的鸡鸭,一数十二只,心里喜欢,面上仍将嘴撇着,“有什么不得了?这还是亲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亲非故的,还送了那么些料子给我裁衣裳。” “你当她送你几块散碎料子就是好心么?难怪人笑你上不得高台盘,随便施舍你点东西,你就当人活菩萨似的供起来,还不晓得人家背后怎样笑话你。”玉漏一面说,一面捉裙踅进前厅,一径往里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后头,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论,“笑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惯把人往好处想!我看你们二奶奶就是个极和善极大方的人!” 那是她没听见络娴如何到处同人形容她粗鄙贪婪的嘴脸,不过昨日一个下午,玉漏就听见满府里传遍了她的笑话,都说她为了省点灯油钱,平白将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又有人说不是,还是给连老爷打的,只是强撑脸面不肯承认。还有笑她进一趟府里,管它野猫野狗嚼剩的骨头,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不会觉得痛痒,她这几十年,早习惯了没尊严,一力维持的“体面”也全不对地方。 第80章 两茫然(o三) 玉漏冷笑着坐在椅上,紧着叫人上茶,吃了半盅,火气不由得消了点下去,又忍不住去看秋五太太脸上的伤。那张脸没有脂粉遮掩,伤痕明显,有一道斜长的划痕很是触目。 倒不信她爹会动手打人,便待理不理地问:“你这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秋五太太憋了好些时候,总算有个可亲的人抱怨,那嘴便似开了闸,一泻千里,又拍桌子又骂人:“那杀千刀的小浪货,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非但不孝敬我,仗着你爹喜欢她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竟敢和我动起手来!反了天了!” “不是爹打的?” “你爹几时打过人?还不是因为厨房里炖的那锅肉,第二天她说闻着味是坏掉了,不肯吃,我就和她吵起来,从前咱们在蛇皮巷的时候,常是炖一锅肉吃上几日,不也没吃死人?我就看不惯她不晓得省检,又打她几下就罢了,她竟敢还手!都是你爹惯的她!” 原来还真是为几块肉,玉漏简直气她不像样,“从前是从前,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又搬到这大房子里来,人家也叫你‘太太’了,你好不好做出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呀!” 秋五太太以为说了原委玉漏会帮着骂梅红几句,不想反说她不是,心里更恨了些,乜兮兮笑道:“我生是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太太’样,因为做不成嚜,所以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看我不起,走到她家去,连杯热茶也不请我吃就赶我出来。” 玉漏和她分辨什么,咽了口气,咕咕哝哝道:“既容不得人,当初就不该做出那副很有肚量的样子,爹说要讨小的时候,就该一力反对。当初又不说,等人进来,又做出这样子给人笑话。一向是这样,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不舍得不舍得穿,一味省检,他要你如此替他省检呀?自己常弄得灰头土脸老婆子似的,他可曾谢你一谢啊?” 秋五太太没听清,只听见说什么讨小不讨小的事,也自有一番唠叨,“当初是想着不要绝了你们连家的香火,我才大大方方许她进来,谁知竟是这么个骚里骚气的行院货,成日背着我不知和你爹说了我多少不是。还亏得你爹不是那烂心烂肺的汉子,没有偏着她,不然你娘早给人害死了!” 玉漏听得又可气又可笑,“不偏着她,难道偏着你?”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朝秋五太太脸上瞅,“你们打闹,爹怎么说的?” “你爹在旁劝,又劝不住。那骚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样大——” 果然连秀才当时就在跟前,玉漏想都想得到他是如何冷坐一旁,作壁上观。只怕还是他自己碍着情面不好打秋五太太,便放任梅红去打。偏她这蠢货行子的老娘想不到这一层,还一味袒护着汉子。 她知道多说无益,笑得直摇头,“那梅姨娘今日哪里去了?” “给你爹送回娘家住两天。”秋五太太还沾沾自喜,“怕了我了,晓得躲出去了。” 暗里一掐算,人家是该日子回门去的,只她肯想人家是躲回娘家去。她倒很是擅长自我安慰,靠这一套,敷衍自己如此甘之如饴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她的一份本领。 玉漏全没奈何地坐在那里笑,觉得浑身都笑得疲软,便说要回房去歇歇,“午饭多预备几个菜,三爷下学要过这里来吃。”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呵了声,“你可再不要把那些剩菜剩饭摆上来!” 秋五太太回嗔一眼,“还用你嘱咐?你娘不至于如此没眼色!”言讫便乐乐呵呵往厨房张罗去了。 玉漏回到房中,阖上门来,依然能听见秋五太太在前院高吊着的嗓门。他们这房子虽是三进院,里外却靠得太拢,三块场院也不怎样大,几面屋檐搭着屋檐,一合拢,便将场院挤逼得像块天井。玉漏抠着窗上的雕花向外望,看见场院中模糊的一块金色的阳光,也给几面屋檐挤得可怜。 “把那鱼杀了!蒸着吃,姑爷午饭来家吃。嗳、嗳!再把那火腿割一块下来煨!”秋五太太只在厨房里调度,声音在那两间厅上荡进荡出,显得极其亢 奋,“嗳!先去告诉老爷一声姑爷来了,快去!” 下人不必问“姑爷”是哪位姑爷,阖家只有玉漏是明媒正娶,按理名正言顺的姑爷也只有一位。他们同样跟着亢奋,因为知道池镜的身份,何况他大方,进出都习惯赏人。 她忽然迫切地想同这些人拉开一段天长地远的距离,不是有“爱屋及乌”这话?就怕池家也会“厌屋及乌”。她得摆脱他们,像玉娇当初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一样,纵然临走前还有点对秋五太太放心不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玉娇也知道他们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是拖累。谁还禁得住这常年累月的盘剥? 因此预备着翻脸,所以午饭的时候,就对秋五太太怀着一分格外的依恋与柔情。秋五太太竟有些不习惯,她这女儿对着她一向很少温言软语,以为是池镜在的缘故,因此又多感激他一些。谢天谢地,不知哪世修来福,摊上这么位姑爷! 她忙着给池镜搛菜,隔着八仙桌,把胳膊长长地卷着殷切切的目光伸过来。池镜面上虽笑,心里却抗拒得很,她是用她自己的箸儿。给他搛在碗里,她又把箸儿缩回去,放在嘴里嗦了一遍,仿佛今日烧得好菜,一滴油腥也舍不得虚掷在空气中。 池镜益发胃口全倒,搁下箸儿道:“怎么岳父大人不在家?” 秋五太太忙道:“他不晓得你来,否则早家来了。这会八成是在她大伯家吃饭,我已打发人去告诉了。” 玉漏也很想待她体贴,但很难做得到,总是说着说着口气就不耐烦,“急着告诉爹做什么?他吃过饭就要家去的,爹忙慌赶回来,人都走了。” 不想池镜却道:“回去也是睡午觉,我在这里多坐会。” 玉漏心下诧异,他从前一刻不肯在他们家里多坐的,上次回门省亲连午饭席面还没散就迫不及待走了。 秋五太太笑得眼缝全无,就怕连秀才赶回家来不见女婿又有气生,因此愈发哄着池镜,“那你回房去睡会,那屋子我昨日才叫人扫洗过,赶巧了,今日你们就家来了。” 便吩咐王福媳妇去铺上新被褥,又叫丫头瀹上等的茶端去屋内。玉漏还想催他回府,怕她爹一时回来拉着他说些烦嫌的话。于是阖上门来,立在门后把着那门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池镜反而踏踏实实坐到榻上,望着那新铺的床,想到从前在那床上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想将她拉入他的一片苦闷的生活里,却从未想过要踏足她的生活半步。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改观,觉得不在她的日子里转一转,怎能真正和她贴近? 尽管听见外头秋五太太咋咋呼呼的嗓门还是觉得厌烦,他仍很有耐心地将屋子睃一眼,笑道:“比上回那披红挂绿的样子清爽多了。” 如此一说,玉漏反而不好开口催他走了,不然像是赶客,“上次是回门嚜,那样子喜庆点。”她向床上递一眼,“我服侍你睡中觉?” 池镜转过脸来,用隐晦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看,“你要如何服侍我睡觉?” 该死不死的,给他误会了!玉漏倏地不自在起来,兴许因为这屋子连她也很陌生。她把唇角稍微一撇,半转开脸,“我是说睡中觉。” “是睡中觉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她在他那目光里脸红起来,索性不搭话了,只端起茶来吃。 这种气氛之下,偏连秀才赶回家来,听见他在窗户外头急切地问:“姑爷呢?” “嘘!”秋五太太朝窗户上指一指,“才吃过午饭,此刻在歇中觉呢。” 连秀才声音便忍耐着低下去,“噢噢,那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说。” 难得有岳父如此体贴女婿的,玉漏更愈发不自在,脸皮也更红了些,骨头也有点僵。觉得接下来无论再和池镜说什么,都有巴结奉承的嫌疑。所以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和他坐在榻上,磕得那茶碗冷清清地响了两声。 池镜也听见连秀才回来,不得不放低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 “那你到床上去睡。” “谁来服侍我?”他打着哈欠走去,反身坐在床上,把两只脚伸出来,望着她笑。 在家脱鞋穿鞋都由人服侍,玉漏自诩体贴贤良,只好走过去。待要弯腰,却一下给她揽着揿倒在铺上,“服侍人也不全是这个服侍法,难道我讨个奶奶,是为叫她做这些事?” 玉漏睁圆杏眼,“那是为什么?” “净和我装傻。”他笑着将手伸进她的斜襟。 玉漏稍微噘起嘴道:“不要闹了。” 他没理她,将她两个手揿在头顶,贴下来亲她。玉漏原来还在偷偷笑,眼睛一瞥,却瞥见窗户上嵌着个猫腰哈背的人影,一看就是她娘。 她猛地一阵厌倦,扭着脑袋摆脱他的亲吻,“不要闹了呀。” 池镜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还是亲她。她忽然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一下掀开他,坐起身来。 床架子“吱嘎吱嘎”几声,伴着秋五太太嘁嘁的嬉笑,说着话走开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个儿子,就是他们池家的头一份!” 连秀才没应她的话,但玉漏可以想像,一定是一副赞同的微笑。生下个儿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别想! 池镜见她一脸愤懑,以为她真生气,也忽觉无趣,坐起来讪然一阵,才微笑起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如此不情愿。” 他声音沉沙卷石一般,玉漏不禁扭头看他,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可这一刻她没想去辩解什么。误会也好,免得叫他以为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感情上的回报。她这样掉价的人,不论还有什么,也不会值钱。 其实他要她爱他做什么呢?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偏要这百无一用的东西。 她立起身来,向前头走,没敢看他,“三哥,你回家去吧。”自觉这话显得冷漠,又添上微笑,“这里的床不好睡,连我也睡不惯。” 池镜在后面看她那伶俜单弱的骨头,忽然又不觉怨恨了,笑着站起来,“好,我去和岳父说几句话就走。” 逃玉奴 第81节 玉漏一下转过来,显得有两分紧张,“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他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废话也不好不听听看,为上回我提早离席,想必他生气,这会再走,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执意要走入她的世界看看,然而真和连秀才相坐下来,才发现和所料的一样,她的世界既粗鄙又市侩并且无聊。连秀才说来说去,无非拐弯抹角奉承他,他奉承人也不直接,还要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池家门下多得是这样的读书相公,他连市侩也市侩得毫无新意。 池镜听得打瞌睡,好在秋五太太进进出出好几回,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偶然笑盈盈地搭话,“是嚜,我看那县太爷的才干还不如他哩!”声音总是像说书人的醒木,掷地有声,点明连秀才不能言明的话。 每逢此刻,连秀才便要板住脸乜她一眼,“我在和姑爷说话。”意思叫她不要插嘴,但总给她插嘴的机会。 池镜坐到后来坐不住,只好起身作揖,“岳父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回头待我写信上京去和父亲说一说,若是查明罗大人果有此事,自然是该革职的革职。至于叫谁补这个缺,我只好尽我所能替岳父大人说几句,可到底还是吏部的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那秋五太太又忙赶紧来笑,“姑爷都说话了,哪 还有不成的道理?” 连秀才瞪她一眼,便起身送到廊庑底下,“贤婿不要多心,若是为我,那些话大可不必对老爷说,我并没有私心,不过是看不惯官场宿弊,所以才和你多说了两句。”说话向西屋乐呵呵地扬声,“三丫头,姑爷要家去了,你出来送一送。” 玉漏仿佛是给人擅入了她脏乱不堪的闺房,脸皮没处搁,抬不起头来,狼狈极了,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免生出点怨意。她低着脸将他送至前门,立在那扇大门边,小声道:“你明日下学后还是回府里去吃午饭好了,我们家的饭恐怕不合你的脾胃。” 纵然他们家处处污秽,但因为有个可心的人长在这里,使池镜不得不驻足下来。大概从前西坡也是这样听着或看着她这不堪的生活,她也许未必没有过排斥,但因为躲不开,所以也只好慢慢朝他打开了门,这才有了后来相知相爱的时机。池镜想到此节,忽然原谅了她一时冷一时热的态度,没人可以比他懂得她的抗拒,那不过是因为怯懦。 他立在门前低声笑了笑,偷偷抚了下她握在门上的手,“多吃几顿就习惯了。你记不记得同你说过,从前北京南京两头跑,路上什么野店都去吃过。” 可是不行的,他们家怎么好和野店比?那不过是银钱两讫的生意,真牵扯上人情,哪里那么好脱身?连她也是痛定思痛,才下了决心。 她推他登舆,脸上没有情绪。可他知道她是怕给人看见她的难堪与慌乱,好在他已做好了常给她“拒之门外 ”的打算,这一刻也很体谅,丢下话说:“我明日还来,不信你要拿扫帚赶我。” 未几池镜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内,想着方才那句话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自己也摸着鼻梁好笑。 那帘子给风吹起来,迎面看见西坡的铺子没开门,便笑问永泉,“他的买卖果然给你搅黄了?” 永泉不知该不该担下这个虚名,权衡之下,到底是实言相告,“我原本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来他店里寻衅挑事,谁知前头来了两日,第三日再来,他就关了门了,说是赶着成亲。” 池镜也感意外,“他不是原定这月才成亲?” “听说他那老娘病重了,怕等不起,他老爹催着他先成亲要紧,免得老娘一死,给热孝耽搁住。也未大办,前日在家治了两席酒,请了几房要紧的亲戚。” “亲事都办完了,怎么还不见他开门?” 永泉扭头打起帘子来,“他这买卖大概是做不成了,也不必三爷费心,他们家早精穷了,他娘病得那样重,依我说干脆就不治了,可他也算个大孝子,仍想着治,所以这间铺子要抵出去,拿钱治病。” 池镜先是一笑,真是应了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后来也逐渐笑得力不从心了,只对永泉吩咐,“罢了,往后你也别难为他了,随他去。” 下晌归到家来,果然碰见络娴,也不知在这屋里等了多久,一见他进门便由罩屏里踅出来质问:“小叔,你那三奶奶真是好大的威风呀,前头裁去了那些老妈妈还不算完,又打起我院里人的主意了?不知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那奶奶,就如此容不下他们?” 池镜懒洋洋走去椅上坐,一味和她装傻,“二嫂这又是怎么了?她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还有工夫来得罪二嫂?” 络娴跟着走上前来踢一下他的靴子,“你少跟我装傻充楞的,她要裁我院里的丫头,不信你就没听说。知道我不依,就往娘家跑,难道不是为躲开我?” 那青竹笑着搭腔进来,“二奶奶这话就是误会了,这事原是老太太的主意,我们奶奶不过是听老太太示下。二奶奶果然不依,只和老太太说去,我们奶奶犯得着躲什么?” 络娴就奇怪,玉漏不过才嫁给池镜这一阵,连青竹这个素日从不多管闲事的人也向着她说起话来,心下更是不服 ,回头乜笑一声,“从前我们说小叔什么不是,从不见青竹姐姐驳一句,到底还是三奶奶会做人。” 哪想到青竹并不是为维护玉漏,单就是为贺台也不由得对着她没好脸。 池镜暗暗好笑,撑着椅子扶手向上抻了抻身子,“二嫂,这事真是老太太的意思,玉漏不过是照办,就是知道你要生她的气,她夹在当中为难,所以趁机回了娘家。可巧昨日不是二嫂请了她母亲来么?她昨日因不得空款待母亲,今日特地回去陪陪。” 络娴又扭回来冷笑,“只怕就是为昨日我请她母亲到家来做客,她不高兴了,才想着裁我院里的丫头。” 池镜两手一摊,“你好心请她母亲来家做客,她为什么要不高兴呢?难道——二嫂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络娴给咽得没话可说,眼皮朝他一翻,连哼带乜地踅出门去。池镜长望着她出去,眼色不禁转冷了些,又向那暖阁里头将青竹瞟了一眼,心里暗暗打起个主意不提。 却说玉漏这头,自送池镜登舆,进来就看见连秀才同秋五太太坐在上座谈笑风声,难得一见夫妻并头,因为来日恐怕又要高升了,这样的喜事,值得这一刻的融洽。 玉漏一身闯进隔扇门内,冷笑一声,“你们盘剥我也盘剥得够了,往后我再听见这样见缝插针讨差事的话,别怪我叫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今日同你们讲明白,回去我也要告诉府里,往后连家的事是连家的事,与我不相干,不必看我的面子替连家的人办什么差事,就是三爷才刚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县令的事爹不要想。” 夫妇二人一惊,连秀才自然是冷下脸不说话,只任由秋五太太跳将起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谁在你身上盘剥了什么?你自嫁出阁那日起,想想看,我们可曾朝你伸手要过一回钱?连借银子的话也没讲过一句!你来带的那些礼又不是我们叫你带的,原是你们府上的规矩。你若不想带,大可不带,谁又怪你不曾?” “你说的这话倒对得很,只有我自己愿意给就给,没有你们开口的份。你们哪里会伸手讨银子呢?你们的胃口那才叫大,只会讨官做,做了官,银子自然就有了嚜,是打得这个主意不是?我本不想说出难听的来,今日偏要说一说,免得你们不晓得自家的斤两。爹,你如今做个县丞也不过是将就,你自己有几分才干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劝你们还是知足的好,否则改明日,连县丞也做不成!” 素日同做娘的吵几句便罢了,今日竟敢骂起做爹的来,秋五太太火一顶上来,一下跳到跟前打了她一巴掌道:“你有没有一点孝道?枉你爹亲自教你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平日娘儿们几个吵几句就罢了,如今敢连你爹也骂!” 连秀才不则一言,也不朝她们看,只抬步进了卧房。玉漏一面盯着他进去,一面扯着嗓子道:“回去我就对三爷讲,凭他今日应承了什么,都不作数!往后他也不必和这家里来往,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连我也不顾这些人情,犯不着他来顾!” 言讫调过眼来狠瞪秋五太太一回,便也折身进了西屋,将门摔来阖上。 秋五太太原地怔了片刻,又忙不迭跑到廊下向着门骂:“你有本事此刻就走,你既不认这门亲,又回来做什么?” 不想玉漏将门拉开,对着她 冷笑一声,“我要是没记错,这宅子原是池家送来的钱买的,我是池家的三奶奶,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赶我的话,轮不到你们来说。你们要是知趣点,这房子还能住得,那县丞也还做得,倘或惹恼了我,你们常说的,我是天字一号的没良心,可不管什么亲爹亲妈,一律不落好!横竖我今日有的,也不是你们给的,是我自己拚死拚活挣来的,我怕什么?! ” 语毕又“啪”地一声摔上了门,那门一时没有扣上,又在门框上打两下。从那扇来扇去的门缝中,可以看见玉漏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到床上去,木然的脸上也流下泪来。 第81章 两茫然(o四) 按秋五太太的脾气,吃了玉漏的骂,少不得是怒气填胸不肯给她好脸色。谁知次日一早起来,却是笑脸相迎,比从前还添几分慇勤,更一改往日抠抠搜搜的做派,早饭预备得十分丰盛,专拣些玉漏爱吃的烧来。 玉漏一看那些精致鱼肉,就猜是连秀才的主意。她娘是个直肠子,喜欢就笑,不喜欢便骂,自己生的女儿,凭她如何高飞,不怕得罪,觉得总是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人,再没良心也不能真撇下她不管,因此从没有这样做小伏低的时候。 何况还陪上一堆通情达理的话,“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我晚上合计了一夜,虽然难听,倒还在理。你的心我知道,是怕咱们家里这些拖拖沓沓的事带累你。你爹呢,也怕你在池家不好做,他也想明白了,县令的事暂且算了,他还做他的县丞,你不要生气。” 玉漏坐下来冷笑,“他是怕我说到做到,果然连县丞也不叫他当了吧?他倒还知道我,我可不是说话吓唬你们。” 秋五太太在旁立着,偷乜她一眼后,慢条条坐下。果然连秀才说得对,他们这三个女儿,心肠最硬的便是这三丫头,真得罪狠了她,她是什么都做得出,不如哄着她为好。 因而一味的讨好,不住给她搛菜,“不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了,你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玉漏何曾受过她这等体贴?知道他们不过为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一改往日态度,反而觉得心寒,只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她搛菜。 正尴尬地僵持着,忽然王福进来回:“隔壁开猪肉铺的那王西坡来了,说有事找老爷。” 秋五太太立刻板下脸嘀咕,“他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难得主动登门,只怕是事,何况玉漏还在这里,不能让他进来。便冷口道:“你去跟他说老爷不在家,衙门里去了,有事改日再来。” 偏玉漏道:“请他进来。”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不好请,姑爷下学后不是要过来?给他撞见了不好。” 玉漏哼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怕得罪了你那位好姑爷,人家一气之下休了我,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昨夜因得连秀才千叮咛万嘱咐,三丫头是个猫,要顺着皮毛抚,秋五太太也好顺着她,转头吩咐王福,“那就请进来吧。”然而心下还是不服,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当人家是听见你在家来瞧你的呢?我看八成是有事来求,不然为什么找你爹?人家早成了亲了,还想得起你?” 玉漏听了这话一惊,“成亲了?他不是这月的喜期?” “他老娘不好了,所以将日子往前提了提。”秋五太太见她脸色变了变,心里一笑,觉得是报了昨日之仇,“反正都定下了,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要紧?再说也不像样,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呢,就成日家在他们王家进出,为服侍他老娘的病。要我说呢,王西坡就只这点好,对女人有担当,也体贴,你看他待他先前那个媳妇就很好,如今这一个,也不差,虽办的匆忙,又是续弦,可该有的礼一样没落下,给人家打了只四两重的银镯子做聘。” 玉漏沉默地端着碗,赶上西坡给请进来,看见她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几时回来的。 这小饭厅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他立在门槛外头打拱,佝着背,看来真是有事相求的样子。不过他不惯求人,何况是求到连家来,本来就很难为情,又因为玉漏坐在里头,益发难以启齿。 秋五太太把箸儿在碗口上敲弹两下,斜他一眼,“我们老爷不在家,这个时辰嚜自然是往衙门里头去了,你有什么事下晌再来说。” 那还请他进来做什么?大概是玉漏请他。西坡窥玉漏一眼,见她没看在他,如常地搛菜吃饭,但仍有点目光由那盯着碗碟的眼皮底下溜到他身上来。 他知道她是关切,更不能开口了,很怕说出的话亵渎了她,于是打拱道:“那我下晌再来,叨扰了。” “你有什么事?”玉漏忽然搁下碗叫住。 他回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事。” 她有点生气,瞟她娘一眼,“有什么事就说嚜。” 秋五太太更不高兴,也搁下碗来,藐视的态度,“是啊,你就说嚜,能帮的我们就帮,帮不了也没法。你别看我们家如今搬进了这房子,老爷也做了官,可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赚嚜也赚不到几个钱,又平白添了许多开销,自家吃喝都还勉强,想借给外头也没银子借。前日他三叔来借二两我们还拿不出,也是外头借来给他的。” 玉漏横她一眼,“你怎么就晓得人家是来借钱的?” 秋五太太哼了一声,没说话。 可巧西坡还真是来借钱的,也是没办法,他娘日日吃着药不能断,那副药又贵,已赊欠了生药铺五两银子,后头还要吃,算来算去,眼下铺子抵出去也还差着十两。自家的亲友都借遍了,人家都觉不上算,人老了迟早要死,何必费钱去治?治也治不好,何况谁家轻易拿得出十两银子来? 思来想去,此时唯有连家宽裕。不过方圆几里谁不知连家的银子难借?又兼从前许多是非,他也是千思万虑才厚着脸皮来。当下听见秋五太太那番话,又打了退堂鼓,况且当着玉漏在这里。 玉漏见他脸色十分难堪,心里有股气沉下去,原来还真叫她娘说中了,果然是来借钱的。 一时沉默住了,两个人都觉得窘慌。 及至西坡要走,她又将他叫住,“你要借多少?” 西坡只觉血液都冻住了,死气沉沉的脸上讪然地一笑,声音很低,“十两。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总觉得他们之间扯上钱就是件别扭的事。她起身走出来,“你略等等,我去拿钱。” 因回娘家没用道,她只带了些散碎银子,也不知足不足十两,正坐在床上数,秋五太太追了进来,阖上了门道:“你真要借给他?我劝你别借,他借钱去是给他老娘买药吃,他娘那病还治得好啊?迟早是要死的,你这银子借出去也是打水漂。” 玉漏只管低头拣碎银子,“他那样年轻,又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怕他还不起啊?” “他那铺子也要抵出去,怎么赚钱?一年半载他是还不上的!” 玉漏抬起头来,想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好了”,但又没有这份魄力,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和他在钱上算不清,更怕有一就有二,欠债不用还的人慢慢就养成了某些习性。 和别人算不清账就罢了,却不该是和他,因为她的人生里,这是独一份没有利益算计的关系。她把钱握在手里,头一次觉得那钱会咬人,咬在心里,一阵沉痛。 隔会她握着钱走回正屋,见西坡垂着头很局促地站在那里,想必也是觉得不该和她借钱,可谓“英雄末路”,真是无地自容。 她把钱递给他,“应当足十两。” 秋五太太劈手抢去,不是她的钱她也当她的钱一样郑重看待,拿了把戥子出来现称,一称却是十两二钱,险些吃了亏!那二钱此刻又化不出来,便要西坡写个十两二钱的借据 。 西坡坐下来写,玉漏在旁边椅上坐下,眼不知往那里看,就放到他笔下,忽然问:“你不是给你媳妇打了个四两重的银镯子么?怎么不拿去典换了?” “那是聘礼——” 言下之意,不好动的,怕伤了夫妻情分。可就好来伤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失望地微笑起来。 她的目光他觉得像小刀子比在他笔下,唯恐他写错了似的,他也知道她一向很精明,尤其在钱财上,所以格外怕写错,稍微写错一笔,就怕她以为他是故意想赖账。 因为窘慌,果然写错了,他抬头看她,发现她攒着眉。他从未在她面前觉得如此难堪过,忙换了张纸,匆匆写完,携银子落荒而逃。 秋五太太还提着那借据在看,因不认得字,便叫玉漏再看一遍,“你认真看看他写得对不对,可别少了什么。” “少什么?”玉漏抬眼愤恨地瞪她,“难道人家有意要赖你什么?这么些年的邻居,人家几时来朝你借过钱?” 秋五太太谨记着连秀才的教训,因此不能和她硬顶,嘟嘟囔囔道:“我是好心,借钱的事情难说,一时半刻又还不起,借据还不得看清楚?” 这事理应慎重,因此午间池镜过来,秋五太太便拿借据给池镜看。池镜也不知是谁的借据,坐在那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朝西厢望去,“她在屋里做什么?” “她睡觉,早上起得早了。我去叫她。” 逃玉奴 第82节 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秋五太太在旁抱怨,“可不是嚜,自我们搬到这宅子里来,你爹做了官,都当我们是发达了,今日这个来借明日那个来讨的,有些抹不开情面,只好借给他们。这王西坡我本来不想借,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是邻居,当我们冤桶啊?不过三丫头心肠好,一定要借他,所以我替她留心留心这借据。你看写得对不对?”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难得见他有话问她,秋五太太高兴得很,忙从头到尾细将西坡早上来的事详说了一遍。池镜听下来,真是感激苍天,总算这曾是冰清玉洁的一对苦命鸳鸯也卷入铜臭味里来了! 不待午饭摆上来,他就去推开西厢的门。见玉漏睡在床上,他暗笑不迭,到床前立着看她。她像是梦里也不高兴,眉头紧锁,神情厌倦。 他在床沿上轻轻坐下来,比及珍娘来敲门叫吃饭,玉漏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忽然感到这世上只有他和她同命相连,只有他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都不会想着要在她身上盘剥什么好处,他不缺钱。 这令她感到一种安全。她在后头恹恹而无声地笑了笑,懒倦地坐起身,“你是几时来的?” 池镜回头玩笑,“怎么,真要拿扫帚赶我出去?” 玉漏敷衍地笑了下,听见她爹的声气,便想起要紧的事,掀开被子往前坐,“昨日我爹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帮。” “我都应承他了。” “应承他又不是不能反悔。”玉漏低头笑道:“你今日应承他,明日就还有事求你,将来他要做皇帝,你也帮着他造反么?” “你都不想帮,我也乐得少管这些事,就怕他不高兴。” “谁理他高不高兴。他那个人,你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知足,反而助涨了他的贪心。” 池镜品这话很有意思,便将那借据摸出来递给她,别有意思地向她挑一下眉峰,“你娘叫我帮你收着 ,我看这钱也不很多,借据也没什么岔子,你自己收着吧。只是不知他几时还,这上头没写明日子。” 玉漏有些发窘,倒不是因为和西坡来往心虚,而是和西坡有了银钱上的来往,偏又给池镜知道了,像另有一种不堪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她匆匆把那借据折起来揣进怀里,“我没叫他写,他也不晓得几时能还得起,还得看他老娘的病。” “难道他老娘一世不好,这钱就一世不还了?”池镜起身笑起来,有意无意地说:“有句话 说救急不救穷,他急一时,借他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回就有二回,他熟能生巧了,往后三番五次来借,你还借不借?” 玉漏也怕这个,想到那局面总是难看的,好像和西坡若有似无的从前,却要在账单上一笔勾倒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没看他,走到妆案前理头发整衣衫。 池镜在后头异样地笑着,“沾上钱可就不好说了。” 玉漏假装没听见。 这厢过饭厅里来吃饭,连秀才并无异样,昨日的事情也没提起,显然是有些怕了玉漏,吃完饭也没好拉着池镜久说。玉漏估摸着茶吃完了,由西厢房里踅出来咳嗽一声,他便识趣地立起声请池镜,“看这天像要下雨,贤婿还是先回府去,只怕一会耽搁在路上。” 玉漏照常送池镜到门前来,看那天果然是要下雨的样子,又吩咐珍娘去取了伞来,因问道:“二奶奶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昨日找我兴师问罪,闹了几句,不过老太太吩咐下的,她也不敢违抗,听说今日就先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了。”池镜趁势催她回家,“她骂已骂过我了,又在打发人,想必是不会和你闹了,你几时回去?” 过两日偏是她大伯做寿,索性再耽搁两日,“等给我大伯贺完寿我就回去,我大伯娘从前待我还算不错,我既在家,不好不去。” 池镜把脚向上悠闲地垫一下,笑道:“你再晚回去,错过了好戏,可别怨我。” “什么好戏?” 他只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回家去就知道了,也算为夫给你报了仇。” 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上回砒霜的事玉漏还心有余悸,他这个人使起坏来,比谁都歹毒。 如此惴惴地在这边过了两天,回府那日早上,就听金宝说池镜给老太太出了个主意,说因为裁那院的丫头恐怕得罪了二哥二嫂,要做个人情,把青竹送给贺台做姨奶奶。 玉漏脸色不由得一变,原来他知道青竹和贺台暗通款曲?或者只是想戏耍一回络娴,乱打乱撞到了青竹身上? “可不得了,二奶奶昨日到这屋里来和三爷闹,还提了剪子要杀三爷。” “啊?伤着没有?” “二奶奶到底是弱女子,三爷连她还挡不住?”金宝把嘴一撇,不以为意,“他还像没事人,还嬉皮笑脸跟二奶奶说:‘二嫂生气裁了你院里的丫头,我送你一个,你还不情愿?我这一个丫头可抵你五个丫头能干。’气得二奶奶在这屋里哭了好一阵。” 是他能干得出的事,玉漏想着一笑,“那青竹呢?” 金宝忙拉着她踅入卧房,嘁嘁喳喳的,怕青竹听见,“青竹起初是高兴,因为二奶奶昨日大闹,今日也不高兴了。我看也未必是因为二奶奶,终究还是因为二爷有些不情愿的缘故,才刚我还看见她躲在屋里哭。” 玉漏想起来,这两人虽然暗通,却不是情投意合,相较之下,贺台和络娴才算恩爱。青竹在贺台又不是什么新鲜人物,犯不着为她伤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有些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 “那这事就算了?” “算了倒也有一头能太平了!”金宝两眼一翻,“偏我们这爷在老太太跟前讲得头头是道,说二爷身子常日不好,正好封个姨奶奶冲一冲,兴许就能好了。又说二爷二奶奶成婚两年多还没有子嗣,虽说他们年轻不急,可二爷的身子,就怕撑不过,还是先打算子嗣要紧。老太太一听是这道理,这两日正忙着劝说二爷呢。” 玉漏坐在榻上吃茶,看着她拾掇包袱皮里的东西,笑道:“你们三爷也真是缺德。” 恰逢池镜归家,在小书房听见这话,打帘子进来,“好嚜,背地里说我。”直望着玉漏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想着下学后去接你,谁知听你娘说你一大早就雇马车走了。” “我想着横竖没事,就先回来了。” 正说话,见有个小丫头急急跑进来道:“二奶奶闹着要上吊呢,老太太传话来,叫奶奶过去瞧 瞧。”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懒得理,还是乐得叫玉漏去瞧笑话,偏叫她去劝。玉漏只得丢下午饭不吃,往络娴这边来。进到卧房,果见梁上悬着条白绫,络娴踩着凳子拽着那白绫将脑袋往里钻,亏得几个丫头死死抱着。 玉漏忙又叫几个丫头进来,赶着拉下络娴,扯了那白绫,收了那凳子。络娴坐在床上直哭,也顾不上和玉漏算账,玉漏一时也怕唐突,没说话,只吩咐着丫头将一应利器都收捡起来。 这工夫,翠华也赶到了,擦过玉漏直奔床前去,“唷,二奶奶,多大点事呀你就想不开。二爷呢?” 蓝田那丫头道:“二爷在老太太屋里,没回来呢。” “这时候他不回来劝劝?” 哪里晓得贺台是给老太太故意绊住不叫他回来,他听说屋里的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一急便在那椅上咳嗽不止,两三个丫头忙着在他跟前端痰盂递水的。 老太太正好说:“你回去瞧见了更要急,病又不好了。你放心,我叫大奶奶三奶奶过去劝了,女人家的话倒比你的话管用,你只管在我这里坐着。” 如此这般,贺台也不敢走,他一向比兆林池镜还要怕她。 老太太端起茶吹吹,又叹着气把茶盖子落下,道:“她还不是给你惯坏的,自她进门,什么事你不依着她护着她?按说夫妻间恩爱和睦自然没什么不好,可你也太过了些。她原是个娇娇小姐,在家做姑娘时就给她母亲哥嫂纵着,倒咱们家来,你看看,论庄重嚜不如你大嫂,论才干嚜不及你弟妹,就得个娇气,比她们两个都厉害。如今有这事,我看她也不贤德,好吃醋使小性,不如趁机扳扳她的性子。” 贺台漱了口,摆摆手使周围丫头下去,歪在椅上向榻上欠身道:“她虽有些小性,也不算过分,从前从没这样闹过。” “是么?”老太太一壁呷茶,一壁从那茶碗上提着一边眉眼睇他,“那是因为不出事你看不出来。就说前些时叫她裁去院里多余的丫头,你看她,又怨又骂的,从前也算办过几件事的人,我还当她很识大体呢。” 这时丁柔在旁搭腔,“那时候有三奶奶帮衬着嚜,常劝着她。” 贺台势单力薄,知道无论再怎样替络娴说好话也是无用功,老太太原本连他也常看不到。自从池镜娶了玉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又孝敬又能为,出尽了风头,她更是没眼能看见他了。 他前所未有的急切,越是急,那病就越重,越重又越急,整个互为因果,循环不休。这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剑走偏锋,因此终于应承下来,“老太太的意思,我依就是了,等我回去就和络娴商议封姨奶奶的事。” 老太太脸上浮起胜利性的微笑,“嗳,这就对啰。这是为你好,你兄弟哪句说得不对?既为你冲喜,又为你子嗣打算,我看很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们房里这些事,你看你大哥,我可曾管过他们夫妻间的事?” 第82章 两茫然(o五) 那边厢,翠华仍在竭力劝着络娴,当然她的劝不免带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意思。从前因为兆林常在外眠花卧柳,而络娴这头夫妻恩爱,和翠华说起话来时,少不得拿此事奚落翠华。 可算络娴也有今日!翠华一面笑,一面弯下腰去给络娴蘸泪,“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娶个姨奶奶,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你的子嗣。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将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有个儿子在膝下,也不怕呀。” 络娴抢过绢子抬头瞪她,眼睛睁得越圆,那泪珠儿越是成串地掉。 翠华直起腰来,手向两边一摊,“得,是我多嘴。”慢慢踱到圆案旁坐下,斜睇玉漏一眼,“三奶奶,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也劝劝,这主意又是你们出的,惹得二奶奶伤心成这样,老太太叫咱们来劝,只我苦口婆心在这里说了一堆,你反倒一声不吭。” 依玉漏看来,络娴才不见得是真要寻死,不过是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是何许人也,岂会受她的胁迫?越是要胁迫她,她越是心肠硬,不然也不会不放贺台回来。络娴还能强得过老太太去么? 她是懒得劝,却也只得在旁坐下,叫了这屋里的蓝田佩瑶等几个执事大丫头来吩咐,“你们往后都勤留心着点,这屋里什么剪子匕首一律收起来,二奶奶跟前一时半刻不能离人。否则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担待不起。” 几个丫头不敢不应,连声答是。 那声音将络娴激起来,恨她们此刻都听她的话,“你出的这阴损主意,还要跑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玉漏平静地朝她看去,“怎么是我出的主意呢?我前头又不在家,谁不知道我回娘家去了。” “你躲回娘家去,专挑唆小叔去和老太太说这话,你此刻想往外摘,真当我傻呢?“络娴一壁说,一壁走到案前来,“你也欺人太甚了,如今你们两口管着府里的人口进出,摆布满府的下人还不够,还想连我们也摆布,你们还真是登对呀,一对黑心公婆!” 翠华噗嗤笑出来,调目看玉漏。玉漏非但神色如常,还有些语重心长,“好好好,就当是我们夫妻一齐的主意,可三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是他二哥,难道他做兄弟的,为亲哥哥亲嫂嫂打算打算,还打算错了?” “你们有这等闲心,怎么不为你们自己打算打算?” “我们,我们才成婚多久啊?” 翠华正掩着嘴笑,不想络娴又说到她,“那怎么不见给大哥大嫂子打算?” 玉漏一撇嘴道:“大爷,大爷还用谁替他打算啊?” 络娴一眼将二人恨过去,“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的缘故。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说几句你从前的话,难道是污蔑你?你摸着良心想想看,你在我家的时候给我大嫂欺负得要死,是谁帮着你护着你?没有我,只怕你早就病死了呢!还会有今天?就是请你娘来做客,也是我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还记恨起我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玉漏歪着嘴微笑,“为你们的子嗣打算,也是我们一番好意,怎么是恩将仇报呢?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老太太也赞成这事,难道老太太也是要害她的孙子孙媳妇?” 翠华冷眼一看,玉漏这张嘴倒厉害,把老太太搬出来,谁敢说不是为他们好?络娴嘴又笨,性子又急,怎能说得过她?不过不论她们谁吃亏,她都乐得看,也不劝,只立起身让开,去弄供桌上的花。 恰好此刻贺台回来,玉漏懒得争辩了,起身和翠华一并告辞出去。络娴方才为争气,已忍住了没哭,这会一见贺台,又淅沥沥掉下泪,回身走到床上去坐。 贺台自然也坐过去哄,“你不要闹了,方才老太太听见,还说你这小性子不好,有些生气。” “我管她生不生气呢!”尽管如此说,也还是竭力放低了声,怕给人听见,“她只怕我死不了吧,连个丫头也不打发来问问,只叫大奶奶三奶奶来劝几句,叫她们来劝,岂不是叫她们来站干岸瞧笑话的?我才不死给她们看!” “咱们家那三奶奶,益发了不得,自从毓秀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跟前竟都是她说了算了,亏得老太太也肯听她话。从前真是小瞧了她,先还看她不过是个丫头,就是和小叔有些首尾,将来顶多是讨她做房姨奶奶,谁知两个人竟稀里糊涂成了亲,两口子齐心协力,如今竟把手伸到咱们屋里来了。你也是,也不去教训小叔几句,你到底是他二哥,还怕他么?!” 因此事出来,贺台也不情愿,络娴倒未很生他的气,闹这些事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看的,谁知老太太心硬如石,不但不吃她这套,还是一力劝贺台。 此刻不免又恨贺台软弱,一味死说道理,能说得过老太太么?便气得搡他一下,“你干脆就依了好了!横竖是你占便宜的事,你乐得高兴呢!” 原是赌气的 话,谁知见贺台身子向旁一晃,人慢慢偏回来,却没再来搂她,也没话哄她了,脸上只是一片淹淡无神。 她不由得提起眉眼,不可置信,“你真应了?” 等了一会他也没开口,就知他是应下了。老太太做事,一向誓不罢休,耐着性子劝了他这一阵,是给他们夫妻面子,再不依,势必要端出长辈的架子强逼。 一股恨意袭上心头,络娴便眼泪婆娑地对着他又捶又打,通身敲了个遍,两个人的无能,一并都算到他头上去,“你果然应了!前头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我罢了,其实心里不知怎样高兴呢,我竟然肯信你,我竟然信你是真的不愿意!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贺台给她打一阵,倏地握住她的腕子,凄凄地笑起来,“别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这一程,咱们好好的不好么?” 络娴一听这话,心下五味杂陈,眼泪愈发难收拾。 哭到后来没力气,便将脑袋折去他肩上靠着,只管望着对面窗户出神。这时是盛夏,那轰轰烈烈的太阳与轰轰烈烈的蝉鸣,一齐并作一个撕心裂肺的世界,然而这世界里,又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恨只管恨,怨只管怨,都闷在心里,口头难言。他又活不了多久,他们夫妻注定过不了一世,这些人还是不肯绕过他们,还要来刁难! 两个人怎好再互相残杀?络娴隔日便想明白了,不过是封个姨奶奶,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他心里只有她,就是封三个四个也没所谓。只有一点,不要池镜他们的人,不然像是给他们算计了似的。 于是便同贺台放下话,“封谁都好,了不得封佩瑶,就是不要那个青竹。他们送个人来,会安什么好心?没准是在咱们跟前放个耳报神。再说我也看不惯那青竹,前些时还为他们三奶奶排场了我几句,日后到了咱们屋里,也不见得会和咱们一条心。” 贺台一言不发,不知怎么答好,络娴还不知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他也并不是非青竹不可,只是既然应了此事,又不要青竹,在青竹跟前如何说得过去?何况他还有事要求她去办。 络娴见他不吭声,倏地吊高嗓子,“你还没死呢,一句不吭,就由得他们撮弄啊?!” 逃玉奴 第83节 话音甫落,自己心下又后悔,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便走去蹲在他膝前,脸偎在他腿上。 贺台自然懂得,垂下手来摸她的发髻,一路又从发髻恋恋地摸到她面上去,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泪水。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青竹耳中,便私下将贺台请到她张表叔家中理论。经过这一场这边推那边让,纵然于她是件大喜之事,也很难高兴得起来了。她坐在榻上,笑颜干瘪,半晌未得一句,任由那嗡嗡的蝉嚣莺嚷从耳畔滑过来又滑过去。 后来贺台捂在帕子里咳嗽了两声,她方渐渐回神,“我看你的病怎么越来越坏了?” 贺台笑笑,“可不是越来越坏嚜,如今是数着日子在过。” 想起来他先前在这间屋子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那时候伤心之余,还觉得亲切,因为他只肯对她说这些。他把他的丧气和灰心都留给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亲密。 她也笑了笑,“所以后头的日子,只想拿来陪二奶奶?” “你听见了什么?” 她还是笑,越笑越感到悲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你答应了老太太封个姨娘,不过在人选上有些犹豫。从前我以为是我们没际遇,现下明白了,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我。” 贺台既未承认,也没否认,沉默一阵,笑道:“那三弟呢?你怨他么?” 青竹敛了笑意,“我怨他什么?我跟他原就清清白白的主仆,怨得着他什么?” “他不是叫你白等了许多年?”贺台把脸一歪,又笑着垂下去,“若不是等他等不到,你又怎么会跟我?”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青竹也迷惘起来,想到池镜那日坐在书案后头,手里卷着本书,眼也不看她,却忽然和她说:“我预备和老太太说,把你送去二哥院里,封你做姨娘,想必你也乐意。” 她当时过于震惊,反而一时没能高兴起来,有些惘惘的,“可是二爷二奶奶未见得会乐意。” “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池镜放下书来,欹到椅背上笑着,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溜一遍,就歪着落到书上去了。 池镜一向是这样看人,佻达的目光有意无意中在人身上逗留一下,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越往前追溯,那目光越是深刻。不确切是哪一年,他回到南京来,一进院看见她,便说:“你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本来乱跳的心猛地迸出一阵狂喜。 然而他一径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廊下,又对金宝说:“唷,连你也长成个小美人了。” 他不知道他那漫不经意,是卷进人心里的无端风波。或许他也知道,但他从不在意后果。 她惘然至今,在等待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贺台提醒。她想他提醒她的目的也无非是为自己开脱,就又笑起来,“你不情愿就说不情愿,何必又赖给我?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封我做姨奶奶。” 贺台笑道:“我没说我不情愿,只是替你有些不值。你等了三弟许多年,到头来,他只想把你支开。你怎么不想想看,他要送个人给我,屋里那么些丫头,怎么偏拣你来?” 把青竹问住了,谁知道池镜是什么道理?偏回到府里来,房中无人,听见玉漏也在卧房里这样问—— “现下老太太松了口,说只要二爷愿意封姨奶奶,满府的丫头,随他自己去拣。你一定要送青竹去这事,我看未必能成功。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一定拣青竹送去?” 其实猜着了个大概,想必池镜也知道了青竹和贺台原本有私的事,所以试探。 池镜老远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这样明察秋毫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原委?连金宝也知道。” 玉漏咽了口,抬头瞅他一眼,带着小心的神色,“噢,你原来是吃醋。” “这话可笑,我有什么醋可吃?” “难道不是因为青竹和二爷——青竹原是自幼跟着你的人嚜,你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他款款从床上走过来,满大无所谓的神气,“不高兴也有,却不是为吃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有些不放心,你想她既是二哥的人,常在我身边服侍,要是哪日受二哥挑唆几句,起了歹毒之心要害我,那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打发了她为好。上回江正要讨了她去,我原本就想趁那时就打打发她走,谁知那短命鬼竟掉进河里淹死了。” 玉漏一时醒悟,怪不得那时候青竹急得那样,如何求他他都不帮忙,原来不是他事不关己,是存心要赶青竹走。 这人疑心起来连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不顾,这还不算,竟还疑心他二哥要害他性命?玉漏如此一想,不由得往旁挪开了些,一通咕哝,“你真是多心,兄弟阋墙的事常有,可少见要害人性命的。你看二爷病歪歪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的身子,还得空来害你啊?” 池镜见她有些防备,索性就同她说开,“你真当他面上和善,心里就善?我明白告诉你听,江正落水之事就是他一力作成的。” 玉漏扭过脸来,大惊失色,“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什么真凭实据?” “这种事要什么真凭实据?可也不是我胡猜,横竖我有法子知道。”他一把揽过她来,颇为淡漠地一笑,“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青竹成日在咱们屋里进出,饮食起居都经着她的手,等同咱们的小命握在人手中,怎能安心?所以这回你一定要劝着老太太一点。我想他们有旧情,二哥也抹不开这情面,还是会拣她。” 青竹静静听来,心寒得彻骨,原来他们兄弟推来让去,全与“情”字无关,都是各有目的,其 实那一个根本不爱她,这一个也根本不信她。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趁着午晌院内无人,只当没回来过,又离府往表叔家回去。 一路走来,给那暴烈的太阳晒出满头汗,汗水浸入皮肤里,感到轻微的干裂和刺痛。她在湫窄的一片场院中定住身,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那拐子张表叔从正屋走出来,迎面见她,便问:“你不是回府里头去了嚜,怎的又回来了?” 青竹目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跟前来,忽然问:“你是从哪里把我拐来的?” 从前也问过这话,这张表叔一向记得也说不记得,今日又忙着出门吃酒,便挥了挥袖,仍是旧话敷衍,“多少年头的事了,我哪还能记得。我要出门,你走时记得将那大门落好锁。” 青竹又在场院中站了会,随后钻进西屋乱翻一阵,上晌贺台给的那罐子东西分明是给她胡乱塞在了这屋里。原来是滚到圆角柜底下去了,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去够,皮肉给柜子杠得生疼,也不觉得。终于给她扒出来,举着那小白瓷瓶对着窗户望。 贺台是说里头是什么断肠草的蜜,这一小罐子吃下去,肠穿肚烂。他要她给池镜吃,所以一面细数池镜的恶,一面许她好,“他叫你空等了那些年,我何忍再叫你空等?你放心,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封你做姨娘,二奶奶那头我自会说服她。你放心,我不是三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 她本来不依,随便将罐子丢在这里,不承想三回九转,回去听见了池镜那番言语。他的确没心没肺,服侍他一场,又不是今日才认得他。可想不到他非但不曾对她有意,连信也不曾信过她。亏她服侍了他这些年!亏她空等了他这些年! 她向着太阳吊诡地笑一笑,把罐子揣入怀中。这样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还怕什么? 连贺台也只是利用她,以为他和她同样是寂寞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可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回到府里来。次日便趁络娴在园中闲逛的工夫,故意走去碰见她。 络娴自然一见青竹就没好脸,以为她不过是想藉着两房斗气的时机攀高,因此她福身行礼,她也微微侧转身去,不受她的礼,只瞥她一眼道:“你这大礼我受不起,我又不是你的主子。” 青竹起身道:“今日不是,往后就是了。” “呸、”络娴向地上轻啐一口,“就是要封姨奶奶,也不是封你,别打量你和你们主子能称心。满府里那么些年轻美貌的丫头,我偏要拣别人。” 不想青竹却笑说:“可是昨早上二爷已经和说下了,除了我,没别人。” 络娴脸色一变,不得不转过来诧异而认真地看着她,“二爷说的?”她有些不信,上下瞄她,不屑地笑了。 “不信你去问二爷,问问他,昨天早上是不是出府往我表叔那房子里去来?那地方他常去,从前二奶奶还没进门时,隔三岔五我们就在那里私会,熟门熟路。自从二奶奶进门,他给盯得紧了,不大能去了,好在我们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也是常常见着的。所以奶奶说的那些话才没道理,他不讨我,还讨谁去?” 撂下这席话,青竹也不理她如何生气,一径回到房里来,果然午间就听丁香绘声绘色地说二奶奶和二爷吵得厉害。 她坐在廊下,气定神闲地做她的针线。丁香一气说完那头如何吵,又急急坐下来拉扯她的胳膊,怕给池镜和玉漏听见,声音放得低低的,“真的?你真和二爷一直要好?” 青竹倒很淡然地一笑,“真的。” 丁香怔了须臾,还当是为要封她做姨奶奶,二奶奶胡乱猜忌的呢。她一承认,反叫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方尴尬地笑一笑,“那这回也算如了你的意了。” 青竹没说什么,只将嘴角木然地往上一抬,笑不似笑。 隔会金宝由屋里走出来,打发丁香去取新鲜葡萄来吃,趁丁香去后,也在吴王靠上坐下,窥了窥青竹的脸色,“明明在你是件喜事,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青竹道:“高兴得过了头,就看不出高兴来了。” “你别哄我。”金宝道:“你是怕过去了和二奶奶不好相处?也不知哪个天煞的,这时候传这些闲话做什么?本来二奶奶就不高兴是咱们这头送去的人,知道你和二爷原本有旧,往后——” “是我告诉她的。”青竹一句将她的话锋剪断,在金宝惊诧的目光中,想着哪还有什么往后? 再没有了,既和池镜没有从前,也与贺台没有往后,她的一生以及一生的尊严都卡死在这里,退退不得,进进不了,谁都不是真要她。 有小丫头端着两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从廊下转过来,是等池镜玉漏午觉起来好吃的。青竹望到那白珵珵的瓷碗上去,眼里的泪光或是寒光一闪,便搁下绣绷去接手过来,端进小书房里去。 她把那罐毒蜜摸出来,往一只碗里倒,倒一点,顿一下,倒一点,顿一下,在白烈烈的天光中,那蝉声又乱哄哄地翻涌起来,并作了一段段没有意义的,干瘪的,却又撕心裂肺的往事。 第83章 两茫然(o六) 比及池镜玉漏午睡起来,青竹端了百合莲子汤进屋,软鞋底子分明没有声音,可她仍然听见“咚咚咚”地响着,吵得人心神不宁。 池镜洗漱完,要去端莲子汤,她先一步端了碗给他,眼睛流烁着光,令池镜留意她一眼。他那微笑有些心照不宣,像是认为她眼底的流光是因为就要给贺台做妾而高兴。他太自以为是了,她想。 池镜吃完,把碗丢开,嘀咕了一句,“今日这汤太甜了。” 那头玉漏洗漱好了,在榻上坐下来尝了一口,“我吃着倒很好,清甜不腻,你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大约是太热了,吃什么都发腻。” 玉漏心头还怪他是贵人事多。池镜也没好责怪人,走过去坐着和她说话,眼里再没有别人。 青竹自招呼着小丫头们端水出去,走到廊庑底下,太阳迎头晒来,使人头昏脑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听见嚷起来,丫头们涌到卧房里一看,原来是池镜呕吐不止,玉漏慌了神,一面吩咐请太医,一面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叵奈还不等太医来,池镜便昏死过去。 一时履舄繁芜,人声大乱,阖家都挤到这屋里来,端水的,搽洗的丫头进出不绝,顾妈妈在外间哭天抢地,碧纱橱上人头攒动,挤也挤不进去,局面显得分外慌乱。 金宝在满屋寻里寻一遍,拉着丁香私问:“青竹呢?” 丁香哪还顾得上别人,一心都悬在里头,都怕池镜死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命运不定,只含混说:“约莫在外头张罗。” 外头跑来了许多下人,因里头站不下,没身份的都不好进来,卧房里自然都是主子,其中唯有兆林桂太太不在。兆林几时肯在家?桂太太这时候自身都难保,自然也顾不上,何况也没人去请她。 大家齐头并目地盯着何太医诊脉,那何太医诊看许久,才断出个结果,“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阖家大惊,玉漏揪紧了眉头跟在他旁边问:“要不要紧呢?” 何太医沉重地叹气,“现下还不好说,眼下看来,这毒下得并不很重,毒气还未侵入袭肺腑,只看醒不醒得过来,若是能醒,好生休养,把余毒排出体外就渐渐能好了,若是不能醒,只怕危矣。” 玉漏当即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眼泪也像冻住了,始终没有哭。倒是听见碧纱橱外一班丫头啜泣不已,当属顾妈妈哭得最大声。 贺台听见这话,不由得面色凝重,奇怪怎么说毒下得并不重?暗暗一想,恐怕是青竹手下留情了,到底恨她妇人之仁。因阖家皆面色沉重,倒显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坐在那椅上,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仍旧谁都忽视了他,只络娴立在他左右。 这时候芦笙走到老太太跟前,歪着脑袋想:“这就怪了,园子里又没栽种什么断肠草。” 老太太走去榻上,一屁股坐下,回头便是递给她极度厌烦的一眼,“就是种了他还能去掐来吃么?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摆明了是有人投毒!” 芦笙忙给燕太太拉到一旁去,一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生怕疑心到自己头上。唯大老爷不怕,谁不知池镜是他的骨肉?因此在老太太怀疑的目光下,可以坦然拉了玉漏来问:“这一日镜儿都吃了些什么?” 玉漏正是六神无主,不得不竭力聚精会神去想,“早饭是在家吃的,史家回来,也是在家吃的午饭,饭后都是好好的。噢,午觉起来还吃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可是我也吃了,我就好好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是单冲着池镜来的,便将屋里的人冷峻地睃一遍,睃到翠华身上,“兆儿呢?” 兆林昨日就没归家,自然翠华不敢这样回,只低头道:“他一大早就往衙门去了,还没回来。” 这张榻倒矮,老太太可尽情地将脚跺两下,“哼,往衙门去了,他官做得没他老子大,比他老子还忙!” 翠华想到上老太太发昏的时候兆林就不在,这回又不在,不免害怕,战战兢兢道:“已派人找去了,想必一会就回。” 即便是家人中有人有歹心,也不好当着外人在这里闹出来。老太太先没说什么,只请何太医开药方,又叫了一干丫头婆子来吩咐要如何细致照料,婆子丫头无敢不应。 末了又走去床前看池镜,见他双目紧闭,面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发了白,旋即想到他们兄弟几个,只他还有指望将来或许能和他老子一样,成为池家的中流砥柱,不免着实有些痛心,慢慢挨着床沿坐下,也潸潸掉了泪,“我这可怜的孙儿噢——” 众人又忙掉过头来劝她,越劝越她哭得越厉害。燕太太道:“要不要写信告诉老爷?” 碧鸳不由得轻叱一声,“告诉他管什么用?还累得他挂心。先不要告诉他,等镜儿好了再说不迟。” “就怕——”燕太太吐出两个字就咽住了。 逃玉奴 第84节 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 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第84章 两茫然(o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逃玉奴 第85节 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玉漏听出是意指这回投毒之事,自他醒来,她只和他说是中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那碗百合莲子汤。但池镜却没急着去问,一来精神不好,一日多半是睡着的,二则醒来就是心无旁骛地和玉漏说话,好像经年离别的夫妻一般,根本无暇去问别的事。 不过玉漏看他那样子,像早是心里有数,她也没忙着去查问,何况他一醒,来探望的人又多起来,她还要忙着迎待。 只昨日晚间私下问过金宝一句,“这些时怎么少见青竹进屋?” “来探病的亲戚朋友多,她怕小丫头子们不仔细,每日只在耳房里盯着张罗茶水果品。” 金宝说完,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自从池镜昏睡过去后,青竹就不大进屋来伺候了,她也不得不将这反常联系在池镜中毒身上。后来又想起,那日那两碗百合莲子汤正是她抢着从小丫头手里端过去的。 哪有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又做得也如此显眼的?果然是她做的,投完毒又不是没机会往外跑,偏她又不跑,只是避着不进屋来伺候,真是奇怪。 金宝把灯向炕桌旁挪去,一面欠身过来,“你记不记得,那日是青竹端的那两碗百合莲子汤进去?吃了三爷就不好了。” 这哪里敢忘,玉漏自池镜醒来,抽空一想也想到了青竹身上,不过仍有些不信,“我不明白,她素日在这屋里,从不和我们吵我们闹的。这回和二爷的事,原也是成全了她,怎么倒像是得罪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金宝摇了摇头,叹着气,“三爷怎么说?” “他一句没提这事,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 金宝缄默片刻,向她笑了笑,“要是日后追究起来,你好不好替青竹说几句好话?你听太医说的,那毒下得并不重,可见她也不是狠了心要三爷的命。看在她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能饶她性命就饶过她性命吧。” 玉漏忖度须臾,也微笑,“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恐怕连三爷说了也不算,你当老太太能饶过谁?” “老太太也知道了?” 玉漏摇头,“就算此刻不知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时候没有敲锣打鼓来问,是顾及着进出的亲戚朋友多而已。等三爷都好了,亲戚们渐渐不来 了,你看她老人家问是不问。” 金宝心里替青竹发急,怎么不知道跑呢!可又不能去劝她,反而把自己牵扯进去。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吁着。 后来听见池镜在卧房里咳嗽,玉漏依然回房去服侍,此事便没再提过。 这厢吃毕午饭,又是四府的人来,先往老太太那头请安去了。池镜回到卧房里,也不睡下,反叫人给他换衣裳。玉漏在旁看着他给金宝她们摆弄来摆弄去,暗暗好笑。 也是这两日才看出来,他爱脸面竟爱得这样子,从前只觉他好干净,穿戴讲究。昏睡不醒时就罢了,自前日醒来,凡有外人来看他,一定要支撑起来穿戴齐整了才见。 “你不来帮忙,背着在那里笑什么?” 玉漏原在长案前抠弄着那香炉偷笑,听见他说,忙转过来,“不是都穿戴好了么?” 池镜穿了身苍色圆领袍,仍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干净,“你取我那玉色帕头帽来。”醒来这两日,虽洗过澡,可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洗透似的,还是疑心哪里脏着,“我昏迷这些日子,你们也不给我搽洗搽洗?” 玉漏道:“每日都搽的,这样热的天,不搽岂不捂馊了?” 他一时没话可说,转头又怨,“一定没认真搽,我总觉身上腻腻的。” 自他前日醒来,倏地很爱挑刺抱怨人,一会说喂药喂得不好,药汤成日浸在他嘴角,给他嘴角撩了个疮。一会又嫌没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焐了些痱子。又不怪丫头,专怪在玉漏头上。玉漏不好和大难不死的人一般见识,说什么也凭他说,自己也随口跟着反思两句。 金宝倒替她分辨,“还要怎样才认真?奶奶一日给你搽洗两遍,正午大热时一遍,等太阳落山,不大发汗了,又给你搽一遍,你还待怎的?” 池镜嘴一歪,笑道:“她是一张嘴吩咐你们做,不过费点唾沫星子,又不是费她的力气。” 金宝待要张口,玉漏不好意思,忙上前来拉她,“哎呀你和他分辨什么,这有什么可争的。” “这人你不和他理论他还当是你没理呢,”金宝虽给她拉扯着,仍梗着脖子和池镜道:“你这话就是没良心,给你搽洗,喂你汤药,一律都是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一月,你醒来反说人不周到——” 一壁说一壁给玉漏推出去了,玉漏再回过身来,脸上发红,瞥他一眼,“你别听她说,我一个人就两只手,哪得来这许多?都是她们的功劳。” 池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是么?” 玉漏给他看得发臊,走去推他睡在床上,“哎呀这时候计较这些做什么?谁服侍不是服侍,横竖又没有亏待着你。” 池镜靠在床上,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我是想,还是你服侍我好些,到底咱们是夫妻,岂不论夫妻情分的话,我身上什么你没见过?你服侍我便宜些。” “你这话——难道她们从前就没服侍过你洗澡?” 玉漏一面嘀咕着驳他,一面想到起初的时候,那傍晚给他搽洗,洗到那地方,随变怎么撮弄,都是怂头耷脑的,简直不像他往日。她那时觉得他恐怕真是要死了,当即俯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每日搽洗,都留意着那里,想着要是那地方活了,人就多半能活了。 此刻想来,真是又蠢又臊,忙不赢地抽出腕子跑了,再和他多说一句,只怕脸上滴出血来。 幸而逃到外头,赶上四府的人过来了,玉漏又忙迎待两位奶奶,打发两位堂兄弟进卧房里和池镜说话。希望他们多绊他一会,免得一时没人,他又要拉着她问些使人难堪的话。 那小芙奶奶说:“亏得是醒过来了,昨日我们家里听见,上上下下都高兴得要不得,我们老太爷还吩咐我们赶紧到祠堂里烧香敬祖宗。真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日一定和二伯一样。太医怎么说?” 玉漏这一刻倒是陪着些真心的笑意,“几位太医都说不要紧了,好好修养一阵,把余毒排出来就好全了。” 那小圆奶奶嘁嘁哝哝地问:“说是下头服侍的人不仔细,错放了有毒的蜂蜜。到底查对清楚没有?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有毒的花蜜?可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对外都说是下人不仔细,横竖这些人也不是真关心,多半对此事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玉漏也和老太太一个风向,道:“谁敢这么大胆?要命了不要?还是粗心大意 。不过你虑得有理,这样马虎的下人谁敢用?一定是要查对出来的,只是此时三爷的身子要紧,还没顾得上。” “也要赶紧查对出来,否则总是不安心。” 玉漏只是点头答应。下晌人一走,老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多半也是过问此事。 因想着青竹到底是和池镜主仆一场,过去前便先和他商议,“下毒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池镜笑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有数,你也有数,你也知道我有数。” 玉漏微微扣眉,“你看你说的话,弯弯绕绕的。” “不是你先来和我弯绕?” “我弯绕嚜是因为那到底是你的丫头,又不是我的,我总要试试看你的意思嚜。要是你想饶过她,老太太那头,我就先敷衍过去。要是——” 池镜慢慢敛起笑脸,“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一时叫了青竹进来,夫妻俩一个欹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双双将她睇住。青竹反而平静,心上悬了的石头早就在池镜醒来的那一刻落定了,这两日不过是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一片坦然地捉裙跪下来,挺直了腰,和平时一样娴静。 玉漏只坐在一旁不言语,没想到池镜开口却笑,只是笑意阴鸷,“你怎么不跑呢?按说我病这一月,你有的是机会跑出去,往后官府拿不拿得住你,还是两说。” “跑到哪里去?”青竹笑了一下,“三爷不是不知道,我是从小给拐子拐出来的。”那挂起的帐子的圆弧挡着池镜大半张脸,她只看见他的一片下颌,苍冷的发青,“三爷一定是忘了。” 的确池镜也是经她此刻说起才记起来,笑道:“二哥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嘛。” 青竹却道:“我自己做的蠢事,何必牵连别人?” 池镜不得不撩开被子放下腿,面向外头塌着背坐,睨着她好笑,“你要做这蠢事,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是不是二哥许诺你,只要你投下毒,我死了,他就不封别人,只封你做姨奶奶?”他有点不可一世的得意,向上瞟一眼,“可惜阎罗王不收我,我终究命大。” 他就是想到老天爷身上,也没能想到,青竹到底不是天生歹毒的人,事到临头,她对他手下留了情。自然她也对贺台下不了狠心,她想,也把贺台的命交给天意吧,反正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和二爷不相干,是我自己的主意。” 池镜认准了是贺台主使,除了贺台,她没道理。他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是实话实说,我兴许还能替你在老太太那里讨个情。” 青竹却望着他微笑起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什么人都不相干。” 他把她的脑袋狠狠向旁边一撂开,冷笑一声,“你的主意——那好,你说说你什么道理要杀了我。” 她的鬓发给他摔散下来几缕,潦草地遮住伴着笑脸,“我——” 她停顿了片刻,把目光垂到地上,那油亮亮的地砖反映着她自己的脸,那笑像是嵌死在她脸上的,她总是一日一日这么文静地笑着。 池镜回身走回床上坐着,一副很有耐心等她编慌的神气。 “我喜欢你啊。”一起头,她便侃侃说起来:“我从进这府里来,就是你的丫头,人家都说,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将来大了,等你娶了奶奶,我自然就是要给封姨奶奶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奔着他们说的这条路在走,一心一意伺候你,等着你。你每次回来,和我说笑,和我逗趣,但不过半年光景,就又走了。我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你来来去去,你看我却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后来你回来就不走了,讨了新奶奶——” 她说着,把眼望到玉漏身上去。天色越来越暗,热烘烘的空气从窗户外涌进来,身上腻腻地发着汗,一种不分明的感 觉。玉漏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激烈的愤懑,只在她眼睛里看见一望无际的苍凉。 她却说:“有了新奶奶,你就更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恨你。” 池镜由始至终只是漠然地笑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他显然是不信,“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把二哥供出来了?” 青竹还是原话,“不与别人相干。” 池镜见她铁了心,便扭头对玉漏道:“你就去对老太太照实说,是这丫头有意要我的命。” 玉漏还在望着青竹出神,乍一听,楞了下,“老太太要问她是为什么呢?” 池镜半点不觉难为情,也没有半分心软,倒认为她这谎话简直可笑,就向青竹嘲笑着,“就按她这话回。” 玉漏看看他,又看看青竹,两个人都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她慢慢点头,“好。” 夜里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二话没说,连夜叫人拿了青竹过去拷问。难得这样的大事,拼得她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斗志昂扬地叫了几个老妈妈来对着青竹百般折磨。青竹还是那些话,是因为她恨池镜,恨他从不拿她当回事,恨他白叫她等了这些年,所以要杀他。 老太太不肯信,没得扯淡,要她对池镜有意思底下丫头早看出来了,何况是他房里人,许他收用她,谁还拦着他们不成?又没见他收用过她,可见这些爱恨情仇的谎扯得没道理。 可转头一想,不如就随了她的话。要是她真供出个主谋的人来,是底下的人就罢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送官也送官。就怕是自家的骨肉血亲,反倒不好处置,是杀他还是送他去见官?纵然这家里从不和睦,真要拧出谁来杀,是白叫外人看笑话。还是老话,胳膊折在袖子里。 因此也不理论了,横竖投毒之事已有了主,对这满府的主子奴才都算有了交代。便吩咐全妈妈叫个外头管事的男人将青竹押去送官。 次日此事比传得人尽皆知,大家自然都是不信。一来青竹和池镜就同其他丫头和池镜没什么两样,二来她渐渐长大后,甚至比旁的丫头还要庄重点,连说笑也不爱和他说笑了。何至于因爱生恨? 只玉漏看出来了,她爱他,是真的。 第85章 两茫然(o八) 自青竹被官府押去后,贺台接连心神不宁了几日,不过据代去过堂的家下人回来说,青竹在公堂上也说无人主使。他放心之余,可怜她是个多情之人,又恨她是个多情之人,要不然池镜也不会不死。 逃玉奴 第86节 同时也另有担忧,不知池镜到底信了青竹的话没有?他那个兄弟,看着事事不关心,却颇有城府,倘或他笃定青竹背后另有主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此刻约莫是在暗中访查,这一向不好再有别的动作,免得给他拿住了把柄。 想到此节,吭吭咳嗽起来,觉得嗓子眼里兴起,摊开帕子看,赫然一口血渍。适逢丫头送药进来,络娴在外间接了端入小书房内,埋头嗅了两下,态度有些淡淡的,“这是何太医新换的药方,你先吃几日看看怎么样。” 越是病重的人越怕人家知道,他忙将帕子揣进怀内,故意讨她高兴似的,不等放凉就马上吃了大半碗给她看。 络娴朝案上丢下条绢子,走去椅上坐下,心里仍是余恨难消。自从知道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两个人闹了许久,她不和他讲话,直到池镜的事出来,才开始有几句话说,多半也是议论池镜到底能不能好,下毒的人是谁一类。 如今查对出是青竹,她心头总算舒了口长气,这下就是想封青竹做姨奶奶也不能了,看他们还怎样再续前缘! 她暗暗窥他,见他脸无异色,只是一片如常的病气,方放心讥他,“听见青竹定了个杀人的罪名,你心头不好过了吧?” 贺台靠在椅上满脸没奈何地笑起来,“我还要说多少次你才信,我和她是在你进门之前的事,自你进门后就断了。前些时候私下里见她,也是为了说封姨娘的事。” “你少来哄我。”络娴把脸一偏,懒得再听他这些狡辩之词。 贺台见她态度松动,自然紧抓着时机,踅出书案来哄她,“自从你进门,我便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不是没看到,几时见我同丫头们拉扯过?别为了从前的事坏了我们的夫妻情分,那才是不值当,你看我还有几日好活?” 一说这话络娴就不由自主心软了,扭头睐他一眼,低下头去不讲话。半晌嘟囔道:“可封姨奶奶的事到底躲不过去,今早上我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她还问了,问咱们看谁好。你看谁好啊?” 贺台自然不敢说谁的名字,免得一说,她又疑心是同人家早有私情,便道:“你看谁好就是谁吧。” 络娴看谁也不好,自己院里的觉得别扭,外面的丫头又不放心。这里还在踟蹰捱延之际,不想老太太那头已将玉漏叫去吩咐,“我看二奶奶还是不想封姨奶奶,所以一味拖延,问她这个说这个相貌不好,那个说那个不机灵,谁都瞧不上,满府里的女人只她最好。噢,她好,她好怎么进门二三年还不见她生育?” 玉漏没好接这话,这家里没有子嗣的女人也多,恐怕哪一句不对人就当是在挖苦她。只干笑道:“那老太太看怎么办呢?” “我看外头另买个人来,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就替他们拣个年轻性情好的。” 外头买的只怕络娴更有话说了,又是不干净,又怕不清白。玉漏心窍一转,恰见丫头端消暑的冰燕窝进来,她便去接手走到榻前,“外头买的恐怕二奶奶也要嫌身上不干净,依我的意思,不如在亲戚里头拣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家都放心。” 穷亲戚不是没有,可同族自然是不行,同宗的也不大像话。数来数去,只有各房娘家的亲戚最合宜,这里头又数老太太他们江家的最多。 老太太睇她一眼,明白了这意思,是趁机提携提携他们江家那些亲戚,何况他们江家的人进来,自然是听她的话。这丫头倒会做人情。 她却客气推让了一番,“桂太太娘家亲戚多半不在南京,燕太太娘家的女孩子又少,你看看你们家里有没有合宜的?” 玉漏笑道:“我虽有几个堂表姊妹,不是出阁了,就是都定了亲了。我倒想起个人来,不知老太太心里怎么样。从前节下的时候,有位舅老太爷的孙女,跟着她母亲一齐来过咱们家,我记得是叫媛姐的,她的人品相貌就不错。” 老太太眯着眼回忆片刻才想起来,那位舅老太爷原是她句容县乡下的一位表兄,老两口早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得两块薄田,剩下她那外甥和外甥媳妇,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指着那两块薄田,或是每逢节下,外甥媳妇便领着那女儿媛姐上门打个秋风。 他们江家这样的亲戚也多,难为玉漏比她都记得。她心里益发受用一回,笑着点头,“是是是,是有这么个媛姐,我记得那丫头长得也标志。” “年纪也适合,我算着今年是十七了,就是不知道家里给定下人家没有,若是没有,何不对她母亲说一说?” 老太太点头道:“正好眼下就是中秋,她母亲应当要带着她一道上来,到时候问问看。” 如今料理中秋家宴之事全部落到了翠华头上,络娴那边老太太是不肯再交她差事办了,玉漏这头管着满府人口增减的大项不算,还要照料池镜,因此一时没叫她张罗。她还乐得这一时的清闲,反正在这些事情上老太太早知她能干,也不急争这一回两回。何况翠华胃口大,揽一宗事便拔一层皮,拔得越多,老太太越是心里有数,不如就纵了她去。 一行盘算,一行回到房中,见池镜正在场院中由两个丫头搀着踱步。一个是丁香,一个是才 刚提上来的执事大丫头翡儿。 她在廊下看着他们,这翡儿当差果然当得不错,原就是他们院里的二等丫头,玉漏素日就看她好,便叫她顶了青竹之缺,底下另补了个丫头进来。翡儿因是她提拔的,便一心向着她,如今三个大丫头里只丁香不服她。倒也不怕了,横竖自有金宝和翡儿两个暗暗弹压着。 三人走着走着旋过来,翡儿迎面走到廊下来回,“三爷说今天好了许多了,就是胳膊还有些提不起劲。” 池镜老远冲着玉漏一笑,傍晚的太阳下看见他的眼睛,黑而亮,一病反倒并出些别样的精神,“瞧你这丫头,嘴真快。”他玩笑,“以后我有什么私隐之事,只怕也瞒不过你了,身边净是你的耳报神。” 玉漏握着纨扇款款走到场院中来,“她们都是你的丫头,怎么成了我的耳报神呢?我进门时,就只一个珍娘跟来,她也早回家去了。” 池镜撇开丫头,歪着脸别有深意地睇她,“你会收买人心嘛,我的丫头也都成你的丫头了。” 金宝在旁道:“什么你的我的,夫妻间还分得这样清。”口气淡淡的,丢下这话便向廊下走开了。 玉漏觉得近来她和他们态度冷淡了些,一样服侍,也一样说话,只是笑容少了些,像有两分疏远。 回到卧房里玉漏便悄悄对池镜说:“恐怕是因为青竹的事。” “青竹的事又不与她相干。” “是不与她相干,可她见我们没一个人替青竹说话,也寒了她的心。她们都是一起服侍你长大的人,金宝又是个有情有义的。” 池镜挑眉道:“你的意思,我是个无情无义的?那怎么不见你替青竹说句话,你在老太太跟前,说话恐怕比我管用些。” 玉漏心想,又不是她的丫头。她在老太太跟前虽有几分脸面,不过正因如此,才要将几分情面用到刀刃上去。谁知道将来还会生什么事?老太太那个人,讨情讨得多了,也是要生厌的。 她咽了住口,自己也是个天性凉薄的人,怎么好去讨伐他的无情?便丢开此话不说了,转口道:“老太太才刚叫我去,叫我外头买个人来送给二爷他们。我想想不妥,老太太后来就和我商议,把她那远房外甥孙女媛姐给二爷做姨奶奶。” “媛姐?”池镜坐在床沿上攒眉,“有这么个人么?” 他那双眼睛哪里看得到这类人物?玉漏少不得坐下来和他细说,“往年节下和她母亲来过两回,那时我还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给她们安置过住处。那媛姐别看她是乡下丫头,不爱开口说话,人我看着倒还伶俐。” 池镜慢慢笑着点头,“只怕这话不是老太太和你商议,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吧?” 玉漏一看他这了然于胸的笑容,便照实说了,“我想着你不是不放心二爷嚜?不如安插个人到他跟前去,倘或以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好防着些。” “所以你又哄得老太太高兴了,又卖了那媛姐一个人情。”池镜捏住她的下巴颏晃一晃,“心眼真多。” 玉漏恨他说话越来越直,觉得彼此看得太穿了也不好,好像在他面前透明了,有点不安全。她撇开脸道:“我哪有什么心眼?不过是为你不放心的缘故。要依我看,二爷才不像你想的那样的,你只管一味把人想得坏透了,到底是谁心眼多?” 知道她是习惯了要披一层保护色,哪怕到今日也还是这样。反正他最脆弱的时刻已经给她看到了,他自己是无所谓了,笑道:“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长这些心眼全是为我。” 玉漏笑着走开了。他忙问:“你哪里去?” “叫她们打水来洗漱啊,天都要黑了。” 一更的梆子早响过去好久,只是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一更过半才见黑下来。从前秋五太太是最喜欢夏夜的,因为夜短,可以省下好些灯油,但白天又抱怨,因为她胖,怕热。玉漏人瘦倒还好,她和池镜身上常日都是凉凉的,他贴上来也不觉得怎样热。 开着外窗,蛙虫喁喁的声音像在耳畔说话似的,反而清静。将睡未睡的时候,池镜忽然笑了声,“告诉你件好事,你听了一定喜欢。” 玉漏拿眼问他,他偏神秘地顿住。她等了一会,知道他是故意的,便向里头翻身,“你不说我就睡了。” 他又将她扳回来,“老房才刚傍晚到南京来了,父亲打发他来回件大事。天晚了,他还没去回,来告诉了我一声就先回家去歇了。” “到底什么事?” “父亲春天回京去,将四妹妹的画像带了去呈给皇上,皇上看了说和晟王还算登对。” 玉漏忙坐起来,“这么说,金铃和晟王的婚事有准了?” “准了,老房这次回来,就是来传父亲的话,叫府里给四妹妹筹备嫁妆,约莫年底就下旨意,跑不离明年送四妹妹进京。”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玉漏捶床两下,满面欢喜。 笑足一阵后,渐渐又想,金铃是大房的人,这份荣耀虽是池家满门的荣耀,可关上门来算,还是大房占头一份。就为这个,老太太也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待些,兆林不费吹灰,又争了个先手,将来保不齐看金铃的面上,侯爷就定给了他,家财也多分些给他。想着不免忧心起来,笑意阑珊地睡回枕上。 池镜看她两眼,因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这样好的事,哪里会不高兴呢?”玉漏也看他两眼,犹豫拣翻过身向着他,“我是在想,大爷可要得意了。” 不想池镜却仍是无所谓地笑着,她以为他没领会,又道:“我是说,四妹妹将来做了王妃,连老太太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爷就要得意了。” 池镜把手搭在被子上翛然地拍着,“得意才会忘形。” “什么意思?” 他没说明,转头说起晟王,“我在京时同晟王打过几回交道,别看他年轻,却很有城府,几位王爷中,属他行事谨慎,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可相残,王妃的娘家亲戚又算得了什么?越是和他有相关的,他越要做出个样子给皇上看。” 玉漏联着他前头那句话分析他这层意思,好像是说将来大房的人倘或犯了什么王法,晟王不是会偏私袒护之人。可兆林能犯什么事? 她窥他一会,忙翻过身去,再也不想多问,免得多余惹一身骚。 偏池镜还伸手来扒她两下,“你怎的不往下问了?” “我困了。”她忙阖上眼,“快睡吧,明日老太太知道这事,肯定高兴,兴许要叫大家去商议呢。” 背后便沉默下去,以为他也睡了,不想翻身又对上他的笑眼,流烁着点精光,“我想小解。” 这倒奇了,他素日起夜很少的。 “大约今日多吃了两块甜瓜的缘故。” 玉漏只得撑起身,“那我给你点灯。” 他们床后头搁着夜壶,专管他起夜用的。玉漏坐在床上听见帐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又听他唤,“你来帮个忙。” 小解有什么可帮的?玉漏朝帐上剜他一眼,“做什么?” “帮我解裤带,我手上没力,这带子扎得死紧。” 玉漏只得起来,绕到床后头去,一时给他解开了,一眼不敢多看,忙把目光调开就要走。却给他一把拉住,“再帮个忙。” “什么?” “给我扶一下。”他歪下脑袋凑在她耳边笑,把一缕热气吹进她耳朵里。 玉漏瞪圆了眼睛,自是不肯。他便又歪回去,一边手用腕子勉强摁住裤子,一边手提起来甩一甩,“我几个手指头都没力。” “这点力气也没有?”她不信。 他没所谓地低头看自己一下,“那算了,我憋着吧,谁叫我是个病人呢。俗话说,久病床前无贤妻,俗话又说,夫妻本是同 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见有些道理,不过是帮个人小忙人家就不乐意。也罢,明早起来,叫翡儿来扶,丫头总还支使得动,我看那丫头也听话。” 好容易她卖下个人情,从里到外收服了个翡儿,那翡儿还不像金宝,金宝有她自己的主意,将来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只有叫这翡儿去做。没得因为他,又使她和翡儿离心。因此心下恨恨的,推搡他一下,“好了好了,我帮你好了,哪来的那么些俗话,你快别糟蹋俗话了。” 她往那黑漆漆的一团瞥一眼,忙转开了眼睛,手伸过去,摸到心便猛地咯登咯登乱跳,忙在心头自己说,怕什么,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叵奈他又一直没动静,只她手上渐渐越来越沉甸甸的,一截烧热了的铁棍子掂在她掌心,唬得她丢手便要跑。 却给他一把拽住了,“你跑什么?这可是你自己作的孽。” 玉漏挣两下挣不开,“你不是手上没力么?” 他凑来笑了笑,“现下又有了。”说着一把抱起她来,一面走一面咂舌道:“这毒有几分意思,不该使力的时候就没力,该使力的时候又来了力气。” 次日起来,玉漏腰腿酸痛,正预备和他算账,谁知他在枕上又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还是苍白,眼睛瞟到她脸上,反怪她,“都是你惹的,害我又要多将养几天。” 玉漏恨得压根痒痒,恨不能拿枕头捂死他。偏听见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只得起身洗漱,忙往那头过去。 果然是为老房早上来回的事,老太太高兴不已,特地叫玉漏和老鲁相公来商议,看官中挪出多少银子来给金铃筹备嫁妆。按二老爷捎回的话,等定下日子,皇上自有赏赐,这里就比着当年姑太太出阁的例来办。自然老太太也要从私库里拿出些来添置,大老爷那头也另有体己拿出来。 如此热热闹闹打算起来,络娴只当就将他们封姨奶奶的事忘了,不想中秋前日,就听见说老太太有意要讨她的外甥孙女,一个叫媛姐的给他们。 络娴当下从榻上拔座起来,问那佩瑶,“你从何处听来的?” 佩瑶道:“才刚我往大奶奶那头取东西,听见她们底下的丫头说的。怪不得那媛姐从前来,都是随便收拾出间屋子给她娘俩住,这回她娘是住在老太太院里,那媛姐给三奶奶请去她们院里住着了,只怕就是为私下好和她说这事。” 络娴立时恨玉漏恨得头发昏,“一定是她的主意!” 玉漏也不怕给络娴知道是她的主意,横竖早已反目,眼下要紧的,是将媛姐哄好,将来即便抬她过去,也算是有个眼线放在那边。 因此特地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这媛姐住着,一味好吃好喝款待着,倒弄得这媛姐受宠若惊,不好意思起来。 玉漏便将和老太太商议的话说给她听,劝道:“你不必不好意思,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今天老太太还和你娘说,留你在我们家,虽是做小,可自家亲戚,绝不会亏待了你,比外头给那些人正头夫妻还要强上许多。” 媛姐羞答答地低下头,“不知我娘怎么说。” “你娘也很欢喜,今早说完还和老太太磕头呢。你放心,老太太许下了,中秋后她走,给她包二百两银子带回去,往后非但是你,就连你兄弟的婚事也有钱操办了。” 逃玉奴 第87节 媛姐因家里穷,也很乐得到池家来,见她娘又没异议,自己自然也没话可说。只是一样,一向见贺台身子骨不大好,讨个姨奶奶进门,无非是为生育。就怕连她也不得子嗣,将来这家人又要摒弃了她。 思想片刻,不免有些担忧,“听说二爷身子骨不大好,就怕我不会服侍。” “这也不怕,二爷一向是那样子,你看着丫头们服侍两日就看会了。”玉漏说完,见她还是略有愁态,揣度出意思,便扶她慢慢坐在榻上,“这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你想想,你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将来即便无功,只要无过,谁还敢怪你什么?” 媛姐轻轻笑着看她一眼,“还听说二爷二奶奶十分恩爱,只怕二奶奶——” “正是因为恩爱,更不会难为你了。”玉漏窥她一眼,又添一句,“就有什么,还有老太太替你做主呢。” 然而媛姐到池家来过几回,也知道老太太不大可靠,否则从前也不会看也看不到她们,不过几两银子就打发了她们去。 玉漏见她还不放心,又说:“我虽然不济,你往后有难处,也可以来对我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说到底这主意还是我和老太太提起的,把你要到家里来,难道就撇下不管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的时候媛姐就看出她能为,如今做了三奶奶,更了不得,听见好些下人说她厉害。有了她这话,媛姐心安不少,“既是三奶奶的好意,我自当心领,往后在这府里还要仰仗三奶奶。” 说着起身和玉漏连行了两个礼。玉漏见果然没看错她,便也十分大方,回房去和池镜商议,预备拿出十两银子来,替媛姐置办些好衣裳。 第86章 两茫然(o九) 次日早上,池镜歪在榻上,见玉漏果然开箱子拿银子替媛姐开销,他也心思一动,走来道:“既要做人情,索性再大方点,多拿些钱出来,一并替媛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免得抬过去时不好看,二嫂要奚落她。再则老太太见你想得如此周到,更要谢你,不管怎么说都是她娘家的亲戚,也是顾全她老人家的脸面。” 十两银子已不少了,玉漏本来有些犹豫,池镜又在旁边盯着她笑,“怎么,你舍不得?” “谁舍不得?”不想给他看得过于悭吝,一横心又拿了十两出来,一手掂着一个,“这个给她做衣裳,这个给她打两副首饰。”又禁不住小声抱怨,“这算什么事啊,二爷纳妾,老太太嫁外甥孙女,倒要我出钱。”一连啧了好几声。 池镜好笑,“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你只管把这媛姐收买好了,往后对我有大用处。” 她只当他是说要媛姐替他盯着贺台,哪里想得到他心冷意冷,筹谋的是桩更歹毒的事。也不理论,照旧要将箱笼阖上锁好。 池镜撩开衣摆蹲下来,伸手拦了下,“你大方点,也赏我点银子好不好?” “你要银子做什么?”想必是节间,要拿钱外头请他那些朋友的酒,便劝,“你身上还没好全呢,老太太不许你出门。何况今日你也不好出去,家里那么些男客等着你应酬。” “我不出门,不过是外头有处地方要送礼,偏前头忘了,这会才想起来。” “送什么礼?送礼自有大奶奶那头打点啊。” 他摸着鼻梁讪笑,仿佛有些话不便明说。 玉漏登时猜到,八成是节下要给他外头那女人送钱开销,这事情自然翠华那头是不管的。她只得嘟囔着问:“要多少?” 他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不多,二十两。” 这还不多?那女人比她还会花钱呢!她这节下不过是赏满院丫头婆子们不过费了五两银子,她要做什么使用,能用去二十两! 她恨在心头,少不得剜他一眼,“送什么礼啊要花这些钱?你又不像二爷有个虚职挂在身上,原是个闲人,就是史家那头也自有 官中打点。你不过外头送些不三不四的人,也要这样多?”说到“不三不四”四字时,口气咬得略重了些。 池镜分辨她有些不高兴,反而高兴,笑着坐到床沿上,“你看你,几时也学起大嫂来了。” “那你是不是要学你大哥呢?”玉漏似笑非笑地仰起脸来睇他。 池镜看她一会,吭哧笑一声,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凑下来亲了一下,懒淡地攒着眉咂两下舌,“嗯,仿佛是尝到股酸意。” 谁要和他吃醋?玉漏心内很有些不自在,立时敛了不高兴的神色,痛快拿了两锭银子给他,“你拿去好了,横竖这些钱也有你的份,我才不是大奶奶,谁管你花到哪处去。” 他望着她利落地锁箱子,偏下脸来,“真不管?我在外头吃喝嫖赌你也不问一句?” “谁要问你?”她一并将另外十两银子也递给他,“横竖你要叫人外头办东西,就一并叫他们打两副好头面来给媛姐,不拘什么样式。” 池镜拿了银子往外书房来交给永泉,交代十两银子给媛姐打头面,另二十两叫外头置办些东西,给萼儿与玉娇两处送节礼。一面问:“大爷近来常到秦家院去么?” 永泉便笑,“这玉娇姑娘,比萼儿姑娘还厉害,大爷这一向,十日倒有六七日在她院里。想必近来没什么可玩的了,玉娇姑娘又请左右邻妓将她们的几位阔气老爷拢来,在她那房子里开设赌局,陪着大爷取乐。” “噢?”池镜睡在那摇椅上慢慢摇着,“大爷手气如何?” “起初还好,近来像是常输。”永泉进来前来,“不过大爷没所谓,他自有来钱的地方。” 池镜想着勾起唇角来,“织造局上月才和突厥商人做了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他想必在其中也得了不少好处。这回四妹妹又选中了晟王妃,他愈发要肆无忌惮起来了。” 外头乱哄哄的,问永泉才知道,是一些远房的堂表兄弟们伙同着几个管事的在隔壁一间小花厅内赌钱吃酒。这些人到他们家里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不论主子奴才的油水都想揩一遍。自然里头有些钱的,奴才也想揩他们的油水,因此不分上下,都能玩得到一处去。 池镜出去走过那厅上,也给他们拉着叫他下注,他心里发烦,身上又还没大好,只丢下二两银子依旧回后头来了。进屋不见玉漏,因问丫头,才知道她拿了十两银子往翠华院里叫请裁缝。 翠华这里自起床就为下晌家宴之事忙得脚不停,调遣婆子,增减菜单,今年请的外头的戏,又拿着戏单子在看。 听见玉漏又叫请裁缝,便从单子上斜冒着一对半笑不笑的眼睛,“今日是中秋,我打点筵席还打点不赢,又来了许多亲戚,三奶奶偏又为这事情来烦我。你多少衣裳穿不完,还急着做什么?等改日再请吧。” 玉漏坐下道:“急倒是不急,不过先来告诉大奶奶一声,节后再请一样的。也不是为我,是我想着替媛姐裁几身四季衣裳,所以不费官中的钱,我自己拿钱出来,也不费家里的人,外头请人做。” 翠华一听是为媛姐做,又见她拿了银子出来,乐得赚她一点,便叫瑞雪收下银子去请人,“等明日中秋过了再去请,正好有几个丫头也要添做冬衣。”一面吩咐茶果,回过头来向玉漏笑着咂舌,“三奶奶真是替老太太想得周到,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连老太太还没想到为媛姐置办这些个。” “老太太是忙得没想到,你看今年这中秋,赶上四妹妹的事有准了,来了这么些亲戚来道喜,她忙着应酬那些老太太太太们还应酬不完。媛姐如今是在我院里住着,我还能当看不见?” 翠华轻乜着笑,“回头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少不得又要夸你了。” 玉漏听出讽刺之意,也不分辨,只管微笑着。 恰好此刻有个婆子提着几盒点心,拧着两匹缎子进来。翠华还隔得远远的一看就看出不是什么好料子,准是哪家穷亲戚节下打点的,和那婆子好笑起来,“这点东西还拿来我过目?你们照着单子入库就是了。” 那婆子走进碧纱橱来,看了眼玉漏,笑回,“晓得奶奶今日忙,原不该拿来给奶奶过目的,可这是连亲家府上送来的。来的人说,亲家太太特地交代了,一定要给奶奶亲自过目。” 玉漏脸上难堪,她娘实在小家子气,就送这点子东西还唯恐人不记得她的人情似的,一定要拿到人前现眼。 那翠华暗瞅她一眼,偏当着她的面叫那婆子把两匹缎子抱进来,拿手捻着一角,笑道:“这样的缎子咱们家还真是少见。” 是差得少见,玉漏听出来,只得道:“留着赏底下人裁衣裳吧。” 翠华收回手一笑,“赏下人,就怕三奶奶多心。” “有什么可多心的?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翠华便向婆子吩咐,“三奶奶既这么说了,那就抱去入库,等年下拿出来给丫头们做衣裳。那些点心也赏给丫头们吃吧,老太太从不吃外头的东西。” 玉漏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不过又怨不上她娘,难道大节下不许她送礼来?这府里的人更要议论她娘家连个礼数也不懂了。也怪不上翠华。稍坐片刻再坐不下去了,便告辞走了。 只待玉漏一走,翠华便一面打发瑞雪将给媛姐裁衣裳的事散布给络娴那头听,一面回到卧房里叫兆林起床。 今日因是中秋,合家团聚,不许他出去,所以兆林就赖着不起。早上人进人出的吵闹得他本不耐烦,又见她叫,益发没好气,“叫我起来做什么?不是有你操持?我起来也不过是闲坐着等下晌的酒吃。” 翠华索性走去揭了被子,“我操持里头,外头你就不去忙去?相公们都来了,还有几位大人来访,老爷才刚打发人来喊你倒外头去陪,已经来人摧过你两回了。” 一听是大老爷叫,兆林未敢捱延,忙起来洗漱更衣。翠华斜着眼在榻上看他,也不知哪世的冤家,夫妻一场,倒常日见不到他人!从前有个林萼儿,现今听说烦了,又缠上来个秦莺,裹着他一天到晚不归家。 纵然她再大度也不免生怨,料他未必会这样老实,今日外头兰街灯市好不热闹,他岂有不偷着出去的道理?因而冷笑着嘱咐,“你今日可老实点,席上是一定要在的,倘或老太太看不见你,你看她问不问。” “晓得了晓得了。”兆林换好衣裳,从镜前向榻上行来,“我还能往哪里去?先给我盅热茶吃,吃过好往大老爷那头去。” 翠华又是冷哼,“又是萼儿又是莺儿的,你还怕没去处?” 兆林歪在榻上好笑,“你又知道莺儿?” “哼,你想瞒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住!”翠华早使人打听清楚了,说是镇江府新搬来的,比先前那个林萼儿还会花钱。不过他这一向倒不朝家里伸手要钱了,反悄么往家抬银子。 她半喜半忧,免不得要嘱咐他两句,“我劝你醒着神,你在衙门里那些事,给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不打你。” 兆林却不大所谓,呷着茶道:“打我做什么?你当他老人家在衙门里就干净?自古来有几个做官的手上是干净的?连朝廷还睁只眼闭只眼呢,你也犯不着来管我,横竖你只管把银子收好了就成。” 翠华啐了一口,转头也笑,“能赚钱是好事,只是你不要傻,外头那些女人你以为真是为你?还不是为你那几个钱。” 又来了,兆林一脸懒得听的神气。翠华便叹,“我说多你两句嚜,你又要说我吃醋。” 兆林忙笑着摇手,一副讨饶的样子,表示不想和她因此事纷争。吃过茶到外头应酬了一会相公们,趁大老爷没注意,仍拣个空子溜出来往秦家院去。 甫进院门,就听见屋里玉娇在抱怨,“今日中秋,阖 家团圆的日子,他怎好撇下家人往咱们这里来呢?妈不要想了。” 那秦家妈接嘴道:“也是,他们那等人家,这时候自然是忙。可咱们娘俩也实在冷清,不防预备几个酒菜,请隔壁张家妈和她两个女儿来吃。” 玉娇懒懒地笑着,“人家倒有客,您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在吃酒?她们姐俩的客虽不算大富大贵,可都是有人情味的,这节下,还要抽个半日空子出来陪他们这里乐。不像咱们那位大爷,这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还想得起我么?” 说着款款走出正屋,在小院中撞见兆林,把脚步陡然一顿,先是一笑,而后又翻着眼皮别开连,“你不在你们府里头好吃好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兆林反剪着双手笑,“我不来,还不知你背地里要如何埋怨我呢。” 实则玉娇猜到了他要来,才刚就听见他马车的声音,是故意埋怨给他听的。她却把嘴一噘,不理他,仍旧钻进灶间。未几端着碟月团饼踅回正屋,见秦家妈手朝楼上一指,便端着上楼。 兆林立在窗前看河上许多游船画舫,才子佳人,好不热闹,回头对她说:“不如我们也到船上去?” 玉娇自在榻上坐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去,没意思。” 兆林又道:“那我领你到庙里去拜拜?” 她还是那懒懒的样子,“一去来回,少不得要耽搁到傍晚了,你难道不回去吃家宴?仔细你们老太太瞅你不在家,又要生气打你一顿。”说着便凄凄地叹了口气,“你又何苦来呢?来坐几个时辰,又要家去。” 那神情不像是抱怨他,倒像是在自怨自艾。兆林有时候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问她她往往笑一下就过去了,又故意要露个苗头给他看。也许就是这份神秘,使他到那股新鲜劲迟迟过不去,喜欢她的时刻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长久。 他走过来挨着坐下,揽住她的腰,脑袋也低下来看她,“我不是怕节下你觉得孤单嚜。” 玉娇往炕桌上歪过去,仰着面睇他,“一会你走了,我看着门前花好月圆,只会更觉孤单。不如不来的好。” “一会我回去席上坐一会,等入夜我再溜出来陪你。” 玉娇抬手拨弄了他睫毛一下,他觉得痒,笑着仰开脸,她刚要收回手,又给他揿住了腕子,凑下来缠绵地亲她一阵。 一时两张嘴分开,玉娇又掐他的脸,“你难道今夜不和你们大奶奶团聚?今日不比往常,撇下她不大能说得过去吧?她若问,你怎么说呢?” 兆林笑道:“她早习惯了我不常在家,若问我我也是照实说。” “照实说?你就不怕她生气?” “夫妻间,扯谎来扯谎去的倒没意思,她不问就罢了,只要问,我都不瞒她。至于她生不生气——难道我骗她她就不生气了?” 他倒老实,不过老实得怄人。和她也是这样,说起他家里的奶奶,也说他们夫妻间蛮和气,说起从前和萼儿的事,也是知无不言,常赞萼儿很好。玉娇有时问:“既然很好,怎么你又不到她家去了呢?” 他也是老实说:“不喜欢了。” 玉娇想起来就好笑,天下男人都薄情,像他一样薄情得坦然的却少见。她扭头拿了个月团饼塞进他嘴里,“你倒情愿你对我扯谎,往后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问你你也不要告诉我。” 他胡乱咬了那饼一口,拿下来道:“这又怪了,既不要知道,又何必问?” “女人嚜,问是禁不住要问,可那真实的答案不见得喜欢听。” 兆林笑了一声,觉得女人生来复杂,年纪越大越复杂,像他们老太太,那肠子简直弯得没道理。但玉娇还好,他知道她常对他说谎,却不怕他知道似的,说谎说得很敷衍。 譬如他在她箱笼里翻到过一件带血的男人穿的衣裳,问她是谁的,她笑着说是个负心汉的,又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倘或你负心,我也杀了你。”一下又把刀子丢开,“我和你说笑的,你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得了谁?” 总之半句真半句假,反弄得他晕头转向,仿佛更着迷了些。他知道她喜欢耍钱,挥霍起来毫不手软,然而对那些女人一贯爱的衣裳首饰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好像花钱完全是出于一种报复态度。其实他不爱赌,赌钱的人都是因为想赢更多的钱,他是犯不着,他原本就有。但那是她喜欢的花钱的方式,他也乐得满足她。 逃玉奴 第88节 “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慇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账。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第87章 两茫然(o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可不嚜,平白为她打了一架,还不知感激,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她也给我打得不轻,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你要当心点。” 一旁老姑太太说:“年轻人就是马虎,我们少奶奶也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不认同,指着玉漏同她道:“她倒仔细哩,行事又沉稳,自从她进门,叫她做什么都做得很有条理,不慌不躁的,又压得住下人,如今家里头许多事我都叫她帮着了。”特地表示这些年并不是她要独霸大权,实在是从前没有能干的人。 老姑太太另眼打量玉漏,笑着点头,“嗯,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又嘱咐玉漏,“你那脸上可留神,别留下疤了。镜儿来了没有?” “在旁边和男客们吃酒呢。” 大宴厅上隔着几道屏风,那一头是坐的男客们。老太太朝那围屏上瞄一眼,道:“你也入席去吧,少吃酒,那伤口要发痒。” 玉漏又走去和燕太太行了礼,方才入席。那丁柔便凑到老太太耳朵旁嘁嘁哝哝说了几句,老太太脸色一变,直望到那席上络娴身上去,嘴巴上没好说什么,只当着大家的面叫了媛姐到跟前来,“在三奶奶院里住这几天,还住得惯吧?” 媛姐赶忙福身,“三奶奶十分周到,没有哪里不惯。” 老太太点点头,眼上上下下地照着她,带着微笑,“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嚜,谁给你的?” “也是三奶奶给的。” 老太太笑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我是忙昏了头,顾不上,还是三奶奶肯替我想着。” 众人暗咂这话,真是给足了三奶奶脸面,从前她老人家也爱当着人夸人,可翻来覆去地夸却少见,可见如今的确是器重三奶奶了。络娴又比旁人想得深些,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因此更恨了,眼睛刀子似的瞄着玉漏。 玉漏反给她斟酒,斟过又给翠华并席上亲戚家的奶奶她们都斟了一遍。那小圆奶奶端着酒直看她的脸,“什么簪子挑得这样?”仿佛觉得是另有隐情,想必也听见些言语。 “一支软细的莲蓬簪子。”玉漏微笑道。 “我就不喜欢软簪子,插进头发里不留神就要戳疼皮肉,又小家子气,都是拿来剔指甲。”有位奶奶道。 玉漏尴尬一下,笑道:“所以我也把它折了,往后不戴了。” 翠华衔着酒盅瞟着络娴直笑。 锵锵地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上了人,大家的眼睛都放到上头去,然而眼梢的余光还是将桌上管着。后来又有奶奶问:“媛姐几时过门啊?定下日子没有?” 络娴有些慌张,到底是给她们都知道了,往后只怕要等着瞧她的笑话,因为从前她把夫妻恩爱的戏唱得太足,那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酸。她挺着腰杆笑,“再过几日,我还在叫丫头们收拾新房。” “二奶奶真是贤德。” “贤德不敢当,还不是为了子嗣考虑。” “二爷怎么说?” “他嚜就是随便,也不过问这事,全靠我张罗。”众人都笑了,知道她的强撑。她只得拉翠华做挡箭牌,“他不像大爷。” 翠华是惯了的,满大无所谓的神色,“谁好跟大爷比?”说完不由得把眼放到围屏上去,好在上头还有兆林的身影。 这时候才开席,兆林哪里好溜?硬撑到二更天,戏酒过半,大老爷并几位亲戚老爷和相公们到外头另开席去了,避开女眷们,好叫些唱的来陪。弄得这里的男客也心痒痒的,好些也都间歇溜到外头去并席,连贺台病中不便久坐,也告辞回房了。 兆林便也趁机溜出去,只剩池镜陪几个堂表兄弟坐了一阵后,给老太太叫去说:“你身上还没好全,先回房去吧,叫你奶奶你回去,她脸上还有伤。” 两个人辞了众亲戚出来,没赶上丫头来接,只一人挑着只灯笼慢慢往回走。一路竹烟波月,管弦悠扬,倒弄得二人不好开口讲话似的,虽有两分尴尬,反而都会心地微笑着。 走着走着看见金铃,像是刚从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又要回大宴厅去。玉漏因问:“四妹妹怎么连个丫头也没跟着?也不点灯笼,摔着了怎好?” 金铃笑着望一眼天上,“这样大的月亮,摔不着的。三哥三嫂回去?” “你三哥身上还没好全,老太太打发我们先回去。 厅上还有好些人呢,四妹妹好福气,今日这么些亲戚,都是来给你道喜的,你快去吧。” 金铃腼腆地半低着脸福身,依旧往厅上去了。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仿佛在这家里隐了形。玉漏一面看她弱条条的背影一面嘀咕,“这样子将来嫁上京去,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 池镜笑道:“谁欺负她?” “晟王府的那些姬妾啊,你看她,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又不爱说话,不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专给人捏的么?” 池镜吭吭笑起来,“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四妹妹虽然沉静,却不傻,否则从前怎么在大伯母跟前如此勤谨?她自幼就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否则早叫芦笙欺负死了。” 玉漏思来也是,从前总见她在桂太太身边跟进跟出的,桂太太不论媳妇儿子谁都不偏护,倒时常偏护着她。 “不过她也难得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池镜又道:“她哪里是回房换什么衣裳,不过是借口去给大伯母送些酒菜去。今日中秋,也只她还想得到大伯母。” “真的?她敢?” “自然不敢让老太太知道,所以才没带丫头。” 玉漏不由得回头去望,金铃已走远了。她又调回头撇嘴,“越是这样的人,只怕越要受人欺负。你想想,将来嫁了晟王,又是府中姬妾,又是宫里的娘娘们,她周旋起来才难呢。” “这就不该你操心了,京城自有父亲在。你以为皇上单凭一副画像就看中了四妹妹做儿媳妇?那是看中了父亲,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父亲在朝廷里,谁敢狠欺了她?连晟王也要敬她三分。” 池镜说着便朝她别有意思地凑过来,“何况天上哪有白掉的好事?你个小丫头做了我们池家的三奶奶,难道光想着锦衣玉食?瞧,今日不是也挨了打么?” 玉漏心道: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不免心虚,“我也没吃你们家的闲饭呐,自从嫁给你,我不是服侍得你周周到到的?也没叫你吃亏。” 池镜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在你身上吃两分亏也不要紧。” 玉漏有时候疑心他这张嘴是什么做的,说好话的时候格外动听,说恶语的时候又格外刻薄,两个极端,句句轻描淡写,又句句戳人心肺。 她不由得脸红,又给他搂过去贴着走,“小心崴脚,这路上石子多。” 不过是借口,可抬头看他那张脸,又端得一本正经。她脸上更红了。她想起来这还是嫁到池家来的头一个中秋,情形竟比她预料中要好。当然家人间还是一样面和心不和,和他也还像隔着层什么,但她自己知道,连自己也防备心如此强,难道不许他也疑心重? 不过他这人想事情想得比她还坏,譬如中毒的事,他笃信是贺台支使的,连她也疑神疑鬼起来,所以媛姐一过那头去,隔三岔五地便和她打听贺台的动作。 一问媛姐便潸然掉泪,“自我过去了这四五日,二爷夜里从未到我房里歇过,不过在我屋里吃了两顿晚饭,说过几句话,等天一黑,丫头们都歇下了,还是照旧回正屋里去。” 这些话不好告诉老太太,怕她老人家看她无用,只好对玉漏说一说。玉漏也颇为体贴地伸到炕桌上去握她的手,“是二奶奶管着不许他去你屋里?” “他们夫妻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也不得知道。二爷不理我就罢了,二奶奶那头也要和我为难,说是说派了个丫头伺候我,实则是为暗里给我使绊子。这样热的天,我叫她将床上的厚被子换了夏被来,她也不动,说没有多余的夏被了。那被子盖着又热,不盖又凉,昨日没盖,今日就有些咳嗽。” 逃玉奴 第89节 说话果然咳嗽了两声,玉漏没什么说的,自然叫翡儿去屋里抱一床夏被来,又劝,“你再等几日,兴许是二爷觉得这两天身上不大好。” 媛姐趁丫头出去,把泪蘸了,担忧起来,“就怕他一直不好,我身上又没动静,将来果然他没了,我又没有儿女,没为池家立下什么功,是个无用之人,岂不是任二奶奶随意打发?” “你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好事,总比看不到以后强。不过也先别慌张,且忍耐着看看二爷能不能好,倘或他好了,兴许就想到你了。” 媛姐却没这份信心,想到这几日他们夫妻还是一样恩爱,就怕纵使将来贺台好了,她也是个多余的人。 一时翡儿抱了崭新的薄被来,玉漏叫媛姐带去,“若是二奶奶问,你也犯不着瞒她,就说是我这里给的,看她敢如何。往后缺什么也只管来对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那媛姐连连谢过回去,玉漏依旧踅进卧房里来,见池镜卷着本书歪在床上,少不得过去和他说了媛姐的窘困之处,一面担忧,“我就怕她支撑不住,左是不理不睬,右是奚落刁难,要是她撑不住,说要回娘家去,我不是白费心了?” 池镜将书握在肚皮上,望着她一笑,“她不会回去的,再怎么着,在池家也有吃喝,回去又再嫁给谁去?何况她娘还收了老太太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够买多少丫头了?” 玉漏思来也是,又俯下身去小声道:“我是怕她寻短见,你没见她才刚哭得多伤心。” “她要有寻短见的胆量又好了。”所以又不叫她管得太多,“你贴补点东西倒没什么,只是不要为她强出什么头。” “这话什么意思?” 池镜一面笑,一面搂她下来,“意思是面上功夫要做足,可他们屋里琐碎的事,你也不大好强去和二嫂争什么。” 玉漏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这我能不知道么?我管得再宽,也不便管到她们屋里去。”又觉得他是在酝酿着什么事,“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他又一把拽她下去,拿书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大人的事少打听。” 当下池镜身上已好全了,老太太命他复往史家读书。隔日下学归家,特地拐去了聂太医府上一趟,自己不进去,离得远远的将马车停下来,只打发永泉进府去。 未几永泉出来,交了个小瓷罐子给他,他打开来细嗅,便笑了笑,“这是多少种花的花粉?” “聂太医说是提了百花花粉,特地祛了香味。” 百花之中,总有一种是贺台近不得身的,正因如此,他们房中少插鲜花,一日扫洗几遍,连络娴同丫头们素日用起脂粉来也很仔细。池镜微笑着揣起来,照旧家去,也不和玉漏提一个字,只静候时机。 不出所料,媛姐虽有玉漏接济,面上还能敷衍,私下却益发受络娴苛待。络娴面上不曾亏待她,不免要在些饭食上动手脚,专叫厨房里弄些蝉蛹竹虫一类常人不惯入口的东西给她吃。 这日送来饭菜,有一只带盖大海碗,媛姐只当是煨的火腿或炖鸽子一类,谁知打开却见一条蛇盘踞在碗里,吓得她忙抛了盖子,从登上跌下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蛇、蛇!” 伺候她那丫头小茜,不慌不忙地拾那满地的碎瓷片子,笑说:“蛇又不是吃不得,蛇还是大补呢。奶奶见姨奶奶太瘦,特地吩咐厨房给姨奶奶将补将补,好预备着生育啊。” 媛姐好容易爬起来,吓得腿打颤,看也不看那桌上,忙退到里间榻上坐着,“我最怕蛇了。” 小茜还笑,“是么?那倒不知道。那饭还吃么?你要不吃,可就得明日才有的吃了,这会厨房想必熄灶了,那些老妈妈们,我可不敢去难她们重新再做。”说着走进来拉她,“还是去吃了吧,不吃那道菜,可以吃别的嚜。” 偏媛姐怕蛇怕得要死,平日连听见这个字也要起鸡皮疙瘩,看更是不敢看一眼。这小茜来强拉她,唬得她哭起来,一面把手指抠进榻围那镂空雕花里不肯放,“不吃了、我不吃了,你快收了吧,我明日吃早饭。” 小茜便松开手,笑道:“这可是奶奶自己说的,回头可别怨不给你饭吃。 ” 这不过是络娴使的招数,媛姐会不知道?可她是自己不吃,也不能多说什么。等到入夜,实在饿得睡不着,便起来拿碟子里的点心吃,可巧壶里又没水,又不好烦小茜深更半夜去提水,只得就着唾沫往下干咽。一面咽,一面哭,有苦也不知向谁去说。 老太太那头虽是亲戚,却不见得是真关心她。贺台更别提,络娴素日和她为难,他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多半是在正屋里睡,偶然过来,也是怕老太太问。只和玉漏能说得上一些,可说多了,又怕人家嫌烦,毕竟玉漏手上也有一摊子事。 次日起来,还是那样,早饭也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媛姐硬逼着自己吃了几口,三思之下,想着走到要和络娴做小伏低,兴许络娴见她无意和她争什么,就心慈手软了呢? 于是熬了两夜,替络娴缝了顶兔卧暖帽,特地捧到正屋里来给络娴,“我活计虽不大好,也勉强做了顶帽子给奶奶。眼见秋去冬来,奶奶戴着暖和。奶奶试试看,若是不好,还能改。” 络娴瞥一眼那毛茸茸的皮毛,又低下脸去剔她的指甲,“这块皮子是三奶奶给你的吧?给你的就是你的,你又给做帽子是什么意思呢?是打量三奶奶有的东西我没有?” 媛姐忙道:“奶奶多心了,我就是看这皮子好,我用倒糟蹋了,就想着给奶奶做帽子。” “三奶奶给你的东西你又给我,不怕三奶奶生气?” “三奶奶不会的。” 就是这一句又拱了络娴的火,抬起脸来冷笑,“三奶奶自然不会啰,人家什么器量——你和她还真是是一路货,做下人的时候都懂得低眉顺眼讨好人,将来用不上人了就过河拆桥。你眼下讨好我,将来生下个一男半女,还不知怎么得意忘形。我吃一次亏就罢了,难道还要吃二次?何况你也犯不着做这样子,我又没缺你吃没缺你穿的,纵有个没想到的地方,三奶奶也替你想到了,你衣食无忧,何必再做出这副可怜样?难道是为二爷不常到你屋里去?” 媛姐忙摇头,“二爷来不来是二爷自己的意思。” “这就是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又没拦着不许他去。”络娴说着,不免露出点得意的微笑,“你真以为顺顺当当地就能替池家生下个孩儿啊?也要看二爷喜不喜欢。” 贺台不喜欢她,媛姐自然也知道,进来这些日子倒看明白了,不再奢求贺台喜欢,只求个安身要紧。可眼下碰了这钉子,又明白一样,和络娴无论如何也难融洽。 第88章 两茫然(十一) 这厢媛姐讨好络娴不成,心灰意冷,仍旧回房去。络娴见丫头端药进来,便丢下剔指甲的银簪子,接过手端进卧房内,见贺台捂着绢子歪在榻上拚命咳嗽,忙去替他抚背。 待贺台不咳嗽了,她直起腰身,微微别过去,“你方才听我和你那姨奶奶说的话,是不是在想,我这人也过于不近情理了?” 贺台笑起来,“我并没这么想。”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难不成还能剜出你的心来看么?”络娴噘着嘴嘟囔。 其实不论他怎么说都会有些不高兴,自从知道他和青竹的事后,总是这也疑心那也疑心,连他不常歇在媛姐屋里,也疑心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心里惦记着也说不准。说是说因为媛姐是玉漏找来的人,所以才和她为难,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一半还是因为吃醋。不过做妻室的,头一件要紧是贤良,不敢露出来,面上功夫也要做一做。 因此说:“干脆你也常到往她屋里去歇好了,我不拦你。”还是那样别着身子,未尝没有赌气。 贺台拉着她的手使她面对面坐下来,“我对她全没那个意思,这你还不清楚么?” 何况媛姐是池镜那头送来的人,他也不放心,谁知他那兄弟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越是要死的人越是活得胆战心惊,他看一眼炕桌上的药,不等放凉就端起来一饮而尽,只有这股热流顺着喉头一路滚下去,顺道烫着心肺,才有种好歹还能活着的安慰。 “你慢点,一会又要咳起来了。”络娴接过碗去方,回头过来仍有些忧虑,“你常不去,人家都说我醋性大不许你去。” “谁说的?”他握着她的手,摸到这手给药碗的余温烫着了,替她搓着。 “都这么说,当我不知道么?”她鼓囊着腮帮子,眼睛往下恨着。 贺台宽慰,“他们总是有话说。” 忽见老太太院里有个小丫头进来,说是老太太请络娴过去。少不得也是为媛姐的事情,这一向打发尽了家里的亲戚,她老人家总算得空来拈她的错了。络娴挂着脸过去,及至由前头厅上踅进那内院中,方本能地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就算老太太那双眼轻易就能将她看穿,也必须要敷衍,这是对她敬重的表现。 老太太一样高坐在暖阁宝榻上,手里翻看着几片写得密密麻麻的单子,是商议下来给金铃拟定的嫁妆。她看得认真,听见络娴进来眼也不抬,“自从媛姐抬过去,我怎么听说贺儿不常到她屋里去?” 她没叫坐,络娴未敢坐,规规矩矩站定在跟前,两手叫扣在身前,“他这几日气喘得厉害了些,不大有精神。” “怎么还不大精神?药常吃着么?” “吃是吃着,不过新换的药方也没什么起色。” “唉,他那身子——”老太太顿了须臾,“总等着他好,也不是事。” “所以才刚来前我还在劝他呢,叫他常到那屋里去坐坐。” “你劝他?”老太太搁下那几篇单子,半笑不笑地向她望来,“你不绊着他就阿弥陀佛了。” 极随意的口气,说完便是很长一段沉默,这沉默中自有一股压迫折磨着人。 一会之后,方搁下单子,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你年轻,还想不到那样长远,我不能不替你想。贺儿赶紧有个子嗣,也有你的好处,你只晓得见天和他说说笑笑的,可曾虑到过他那身子到底撑得到几时?将来他有个好歹,你连个孩子也没有,又倚靠谁去?我活一日,你还能靠我一日,连我也死了呢?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简单,凡事光顾眼前,看不到以后。” 她在茶碗和茶碗盖子的缝隙里溜她一眼,又叹道:“你当我乐得做这些事情啊?男人家妻妾太多,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益发要说咱们家的男人只知骄奢淫逸。你看兆儿,我就时常教训他不许他在外头鬼混,镜儿我也没说过要给他讨小的话。大老爷嚜是没办法,桂太太没有子嗣,你们还不是一样,都是没法子!我们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心头嚜是不大好过,女人嚜,人之常情,可要以大局为重,否则人家也要说你不是。” 说得络娴不敢抬头,再不情愿还要谢她,“老太太的苦心我晓得的,等我这里回去,再好好劝劝他。” 老太太点了点头,一会又问:“媛姐怎么样?可给你添什么麻烦不曾?” 络娴忙道:“媛姐懂事得很,从不生什么是非。” “那就是了,别看她是乡下来的,却是个识大体的孩子,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她给你们。人家本来可以外头聘做正头夫妻,为你们,我拉下这张老脸和她娘好说歹说,足足讲了两日人家才肯答应。你们夫妻不可辜负了人家,大家和和睦睦的,才是好。” 如此这般,络娴纵然再不情愿,回来也趁此刻吃午饭的时辰,劝贺台到东屋去和媛姐吃,“你总不去,老太太还当是我阻挠着,方才你没听见是如何教训我的。” 贺台不敢拂老太太的意思,落后果然一连几夜混在东屋。 可人虽在屋里,却和媛姐无话可说,不是看书就是吃药,连床笫之欢也不过例行公事,了结后便翻身睡去,没有半点温存,仿佛连看也懒得多看她一眼。自然媛姐也看得出来他对她毫无情分,何谈情分,简直陌生,他根本不愿意多了解她。 这夜间,媛姐端了药去服侍,不留神撒了两滴在被面上,贺台便睇她一眼,虽没说什么,可那目光冷冷的,分明是表示着叱责的话。媛姐不免慌张,忙拿帕子搽,越搽那几滴污渍越向旁扩散,逐渐散成黑黑的一团,使人感到压抑和紧张。 “帕子搽得干净么?”贺台道。 她又丢下帕子,整个将抱起被 子来,“我去换床新的。” 贺台又道:“算了,大夜里的翻箱倒柜,又折腾出动静。” 说着攒眉睡下去,有些烦嫌的神色。他对着她常有这神情,也许根本嫌弃她是个乡下丫头,或者也有自厌的成分,欢欢喜喜地给个病秧子做小妾,不是为荣华富贵是为什么?媛姐也能感到他的厌嫌,所以在他面前格外小心。 她只好放下被子,轻手轻脚地牵来盖在他身上,紧着轻轻睡下去,生怕弄出一点响动,他又要回头瞥她一眼。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听得见更消月残,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人惊醒似的。她并没能感到松懈,一副身子如在阵前,倒不如她先前一个人睡的时候自在。 其实她也没有喜欢他,或许本来可以的,却因为太拘束,白天在络娴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夜里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已没有精神再去做那些小儿女的梦。 她盯着给月亮照得发灰的帐子,反而恐怖,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能不是他死,就是她自己死的时刻了。可他这病又像很能捱,拖得人不像个人,也要天长地久拖着他自己,一并也僵硬地绑着她,一起朝永无止境中坠下去。 想必大家都了没了耐性,络娴忍得了一时忍不了常日,又将贺台招回去,“大半个月了,她那肚子还没动静,难道一直没动静,你就一直陪着她?” 贺台也满是无奈,“我早说算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得高兴?” 络娴瞥一眼,赌气道:“我倒没看出你有哪里不高兴。”说完也知道是冤枉了他,可是没办法,心里就是有股酸意窜来窜去,谁叫他肯让着她,只好和他撒性子。 她也怕这样怪异的局面要持续到天长地久,坐在榻上,想着想着,竟低头啜泣起来。 贺台忙坐过来安慰,“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不过去了,本来我在那屋里也不自在。老太太若问,你就推给我。” 推给他又有什么用?难道老太太就能不怪罪?老太太连他也不放在眼里。他这一向病得久,许多外头的事都不交给他了,都交给兆林和池镜。也可能是受了她的牵连,看得出来,老太太近来越来越厌她。连高妈妈也陪着失了宠,虽还是每日访班查值,可底下的人越来越不怕她,这一宗差事也慢慢过渡到了玉漏手上,说是玉漏新定下许多规矩,赏罚裁夺她那头行使起来更便宜。 “连你也强不过老太太。”过一阵她苦笑一下,把手塞进他手里,蓦地有种绝望。 她把脑袋偎在他肩上,又像从前的时候,只是两个不被看见的人相依。 其实三个人都不好过,但络娴理所当然以为媛姐是卡边占便宜的那个,所以益发把气撒在她头上。 这夜贺台不在东屋歇,好容易媛姐解脱出来,原想睡个安稳觉,不像洗漱完走到床上坐下,刚揭开被子,猛地弹跳起来,望着铺上盘的一条蛇,当场就吓得昏过去。 等后半夜醒来,小茜还笑她,“那是条风干的蛇,是做药用的,也不知哪个好耍的小丫头从库里得了来,竟丢在了这屋里。再说奶奶胆子也太小了些,死得透透的还怕啊?” 说着端了碗安神的药来给她,不大耐烦,“喏,大半夜的,又劳得我们生炉子煎药,快吃了吧,大家好睡。” 媛姐敷衍着把药吃了,趁她去睡,一刻也不敢在床上躺着,赶忙起来搬去了榻上睡。睡也睡不安稳,一做梦便是一窝蛇往身上缠上来,勒在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势必要缓慢地绞死她。 如此煎熬下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无人可诉,只好走到玉漏院里去和玉漏说一说。 谁知午间过来,不见玉漏,金宝道:“三奶奶娘家有长辈病重,她回去探病去了,要在娘家住个几天才得回来。” 媛姐正悻悻地告辞,却见池镜由小书房里蹒步过来问:“找你三嫂有事?” 他踅入罩屏,向金宝递个眼色,“风重了,你去打发人给你奶奶送两件厚衣裳去,她早上走时没带。” 回过头又请媛姐坐,“是缺了什么?你和我说一样的。你三嫂早上走时还跟我说,要是媛姑娘过来,一定问问她缺什么不曾,她面皮薄,又不好和大奶奶开口,只好我们多问问她。你听她这话,要是你有事不好开口,她回来就要和我吵了。” 媛姐坐在榻上恹恹地掩着嘴笑,“三奶奶不会的,她脾气好。” 逃玉奴 第90节 池镜坐在椅上把衣摆弹了弹,“她那个人就是性情好,心肠软。” 当然是他杜撰,不过他说起谎话来,一向叫人难辨真假。或许是他心里就是看玉漏好,他的眼睛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人家都说她门第不好,我看要门第有什么用?我又不指望她家里能帮衬我什么,夫妻相处,心和意和是头一件。” 说得媛姐十分哀然,她也是家境不好,所以向前无路,后顾无门,就是侥幸能有个孩子,也只能在络娴贺台夫妻手底下无尽地煎熬下去。想到“无尽”,愈有种缠绵的悲哀。 池镜瞅她一眼,又笑,“是有心事来和你三嫂说?”见她不语,他便将双手扣在腹前,十分体贴地叹着气,“你们女人家,总有说不完的心事。依我们男人看,说来说去不过是白费口舌,诉苦管什么用?凡事要寻出个解决之道才是正经。” 媛姐好容易苦笑着搭句腔,“要有法子,又用不着诉苦了。” “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池镜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二奶奶又刁难你了?” 媛姐低下头去缓缓摇了两回。池镜一眼幽幽地盯在她头顶,半晌又是那笑,“不如我替你拿个主意?” “什么?”媛姐吃了一惊,一向都是玉漏在替她出谋划策,想不到连池镜也肯管她的事,旋即一喜,“什么主意?” 池镜却把两个手指悬在旁边桌上闲敲着,不急着说。 反逼得媛姐急不可耐起来,“三爷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是不好说,是怕你听了不但要吓一跳,还要怪我,嚷出去就是我白费心了。” “三爷好心替我出主意,我怎会反怪三爷呢?我虽是乡下丫头,却不是那不识趣的人。三爷说给我听听,我保管不告诉一个人。” “连你三嫂也不许告诉,她那个人,大惊小怪的,还不如你沉稳哩!” 夸得媛姐不好意思,“我看三奶奶倒比我沉稳许多,人又好。” 池镜兜着圈子道:“你知道你三嫂一味心疼你,常自责当初自己错拿了主意,害得你日子难过。她虽处处想帮衬着,也不怕二奶奶什么,但终究碍着二爷,也不好多管。她还常对我说,将来二爷没了,只剩二奶奶和你,就是二奶奶再要和你为难,也不怕,她们妯娌间好说话啊,何况老太太肯听她的劝。到时候劝着老太太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罢,或是你不愿意出去,我们也能管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反正看如今这个势头,将来老太太迟早要把家交给她当的,她做得了你的主。” 媛姐听下来,以为极是道理,倒还真是碍着二爷。不但他们觉得妨碍,连她睡在他旁边,也是碍手碍脚胆战心惊不得舒展。说到头也是他的缘故,络娴才对她深怀敌意。 “笃笃笃”地,池镜那两个指头又敲起来,越敲越催得人心头紧迫,那是拉长的战鼓,引着她不由得一路往长远想下去。 将来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反而可以过河拆桥,留不留下她,全凭络娴两口子一句话,贺台自然是不会向着她了。倘或贺台不在了,只剩络娴一张嘴,倒好办,她再怎么有理,也不敌玉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话。何况没了贺台,连络娴也不过是个绝了户的寡妇。 她只管沉默地低着头想下去,那刺剌的白色的太阳与池镜目光悄然地在她身上照着,不觉间微挑着人的精神。 后来她抬起 头,不是没发现池镜那吊诡的笑意里泛着寒意,可还是忍不住问:“三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池镜便无声地将嘴角更咧开了一些。 一瓶花粉能要人的命?媛姐不相信。 可这不相信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不信,所以逃开了一种罪恶感。她将那花粉和胭脂调和起来一点,一日比一日调得浓,终日涂在脸上嘴唇上。 也不知里头到底是那一种花粉起了效用,总之这日午间,贺台吃完饭便觉有些胸闷气短。他是有经验的,忙在屋里一睃,并没有看见插得有什么花,不过摆着一堆死木头,沉沉地晃在他眼前。 媛姐见他捂着嗓子,仿佛有些窒息的样子,忙走来抚他坐在榻上,“二爷怎么了?”听见咚咚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反正两个人都是惶恐。 贺台一把拽住她的手,慌乱中挤出一句,“快、快去煎药来。” “噢、噢!”媛姐忙跑出去,到廊下有须臾慌神,太阳倏地刺了她一下,这时刻容不得她发怔,她忙一面吩咐小茜,“快去请二奶奶!”一面跑到耳房里煎药,捎带手将下剩的花粉都抖进废水桶里。 一时惊嚷开,满院的丫头都奔忙起来,那乱哄哄的脚步声哭嚷声里,并没有络娴。络娴是到翠华那头去了,就是插着翅膀片刻间也飞不回来。但贺台仍竖着耳朵听,仿佛成亲那日听见盖头底下的笑声,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呼吸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丫头们只管手忙脚乱地替他抚着背后心口,他瞪着双眼望着门口,在一点一点的窒息中慢慢感到绝望,那眼珠子瞪到突出来,也终没能看见络娴跑进来。 “二奶奶赶过去时,二爷刚咽气。”金宝道。 池镜午睡里被吵醒,还在不紧不慢的穿衣裳,望着镜中自己冷静的脸,却在想,也许临终一刻,贺台是猜到了命丧谁手。 可那又怎么样?在这家里,还有谁能替他讨还公道不成?不会有的,连他中毒之事大家也不过是认了倒霉。自己要的公道只能自己讨,这是在老太太权威之下的生存法则。 察觉到金宝给他系衣带的手在颤抖,他低头看她一眼,笑了下,“不急,慢慢来。” 金宝也看他一眼,却马上害怕看他似的把眼避开,“老太太他们往那头过去了。” “不急。”他又笑,“人都死了,急有什么用?” 外头都乱了,园子里到处是各自奔忙的下人。他们池家就是这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能应景,该忙时蜂拥蝶乱,该闲时燕横莺卧,比戏台上的人还会做。 池镜锵然地往那头走,途中想法子要酝酿起眼泪,也不知打哪里来,他是少哭的人。不免想到年幼落水,兄弟们都在岸上干看着他在水里扑腾,那时以为死定了,想不到命大。想着想着眼睛竟也有些湿润了,他仰起头,才立冬的太阳照到脸上来,也仍有两分可怜的暖意。 及至那边屋里,他拨开乱哄哄的人群,未近床前,只看见贺台睡在床上,便扑通在碧纱橱底下跪下,哀恸地低呼了一声,“二哥——!” 自然也虑到大哭大喊不是他本身的性格。 老太太不由得回过脸来,也是老泪纵横,由丫头搀到榻上去,不住仰面跺脚,“我的贺儿呐——!”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众人纷纷哭得更凶了,大老爷坐在椅上,不住哭着捶着桌子,大家不知是不是在比谁的声气高,哭得此起彼伏。唯独络娴早哭得没了力气,连魂魄也像没了,只管奄奄无神地坐在床沿上。 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得空一眼关照着兆林,“兆儿呢?” 似乎是个追魂令,唬得翠华一把跪下来,“已派人找去了。” “他兄弟没了,他还有空在外逍遥!”老太太气短恨长,眼泪抖落些下来。 自然是兆林倒霉,又赶上他不在家。常跟他的小厮跑到秦家院来传话给赵春,赵春进去禀报使,他正赌钱赌在兴头上,听后失了半晌神,等回过神来时,不由得低声咕哝一句,“要死也不拣个好时候。” 玉娇因见他脸上不好看,忙几句打发赌局散了,待人走后,走去椅上问:“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们家老二发急症死了。”他低着头,回去恐怕难逃一顿打,一面想着应对的话,一面端起茶猛呷了半碗。 “死了?怎的就死了?” “他那个病本来就很险。”兆林歪声丧气地道,把脸仰在椅背上,“我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似乎是为这事发愁,愁出一行泪来,挂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第89章 两茫然(十二) 地上散着几颗骰子,玉娇一颗一颗拾起来 ,一看隔扇门外日影西昃,满河金砂,有乌篷船摇过去,桨划起哗哗的水声,她看得盹住了神。 兆林在背后狠抽了两下鼻子,仿佛才下定决心立起身,“我先回去了,估摸着这几日要忙起来了,你不要等我。” 她听得好笑,谁等他?这个人有时候也有点傻气,就是不晓得她在做局骗他,也该明白风月场中的女人靠不住。 她回过头来作势要送他,“我知道。”看见他脸上的泪渍,又补一句,“你要节哀。” 他把一件大氅搭在胳膊上,笑着道:“也没什么可哀的。” 他们兄弟间一向感情不好,这一点从池镜身上也能看出来,玉娇不禁想到她和玉湘玉漏之间,反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你嘴上这样讲,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些不好过。”她捏着帕子替他揩了揩泪。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笑着歪着脸,又落了一行泪,“你又知道了。” “你这个人,凡事都写在脸上,看不出的人才是傻子。” “那你看得出我喜欢你么?”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喜欢是直接的,炽热的,也许并不能长久,却从不遮掩。 玉娇笑着瘪下嘴,“你喜欢女人倒多得很。” 他也没否认,“可我都对得住她们。” 是指钱财方面,玉娇会心地微笑,送他至门外。待他去后,她回过身来吩咐丫头,“去给我雇辆马车,我要出门。” 按着池镜说下的地址,寻到连家来,又不进门,只叫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对过,挑着帘子看连家那宅门。那门头远不算恢弘,却比从前蛇皮巷那房子好了许多,也是这街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她爹娘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总算在女儿身上得以实现了。 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觉得他们好总比不好要好,但又不见得很替他们高兴,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她看着听着,有些恍然。从前连秀才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莫名有些焦躁的样子,那焦躁却从不表现到脸上来,但她知道他是焦躁厌烦,似乎对着秋五太太很难坐得住。如今好了,换了大房子,想必他头一件高兴的事是可以不必和她困于同一间逼仄的屋子里。 听池镜说他讨了位姨太太,玉娇也没有意外,他是关在秋五太太这个笼子里的鸟,只要有机会,一定是要逃窜的。其实按理说,看惯了这样的男女,不该对男欢女爱还存着什么幻想,像玉漏那样子。 可她像是反着长,越是看惯了不好的,偏是想往好的地方看。经过小夏的打击,以为死了心,可兆林不来的时候里,偶尔也能想到兆林。 那门前驶来辆马车,看见秋五太太和玉漏从车上下来。这一向都是听池镜说起玉漏,想不到变化这样大,髻上斜插着绿油油的翡翠簪,穿着黑色比甲,襟上绣着蓝色的缠枝纹,露着湖绿的长袄敞袖,下头露着截宝蓝的裙,既素净又庄重又华美,看着陌生。秋五太太还是从前那样,人靠衣装那句话在她身上不应验,纵然穿戴比从前体面许多,也遮不住行动间如常的浮夸和粗鄙,也是陌生。 秋五太太斜着腰把身上扑了扑,臃肿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挤进半掩的门里去,急着进屋吃茶。去探他们姑太太的病,在人家家中吃的午饭,咸得很,这半晌茶水不断。 急急地吃了一盅,搁下来就向玉漏抱怨,“你们姑妈那德性,抠门得要死,故意多放盐,白饭多吃点,菜自然就要吃得少点。你看桌上拢共三盘菜,五六个人吃,我都不好意思多搛点!” 是忘了她自己从前的时候,玉漏乜她一眼,懒得听她絮叨。待要回房,见王福领着池家的一个小厮跑进来。 那小厮跪下就说:“奶奶,二爷午间发急症过去了,三爷特打发小的来接您回去。” 玉漏怔了半晌,觉得突然,还有些不敢信,“怎么就过去了?” “咱们二爷那病您也知道,就怕急发,偏今日午间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药还没煎好呢,人就——老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好张罗着料理停灵之事。” 玉漏忙收拾细软跟着回去,路上还觉恍惚,进府见下人们不是哭就是叹的,才敢相信。 先回房去换衣裳,金宝早将素服预备好了,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催着,“现下阖家都在老太太那头商议治丧的事,您快换了衣裳过去,才刚老太太还打发人来问了一遍,只怕去晚了老太太生气。” “我也是没想到,我这才回去几天呀就出了这事!听说是发了急症?怎么好端端的会发急症呢?” 金宝抻直了腰睇她一眼,神色欲言又止,“急症急症,不就是发得急才叫急症么?二爷本来就得的是这病,素日千防万防,谁知还是没躲得过去。” 玉漏理了理衣裳,匆匆往那头去,“你和顾妈妈先去库里领些白来挂,这会该是在发放了。” 过去那边,阖家都在,桂太太还是一样没出来,儿子死了,也不许她到人前来和大家商议,可见老太太心里多恨她。络娴没来,想必是哭倒下了。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都有大哭过的痕迹,只兆林脸上淡淡的。 老太太不等玉漏坐下便道:“正好你也回来了,等灵堂搭设出来,调度调停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的客多,都要招呼好,不要怠慢了哪个。” 车轿迎送与人情客礼的事交给了翠华,燕太太只管陪着老太太应酬女眷,外头写联子发讣告都交给池镜,兆林陪着大老爷只管应酬来往男客。这厢商议定了便各自忙开,池镜自往外书房内写讣告发帖子,玉漏则到芦花馆内召集众管事婆子媳妇分派事由。 及至三更才回房来歇,听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乱哄哄的,请的道士和尚连夜住进府来了,偶有锣儿铃铛发出锵锵叮叮的声音,在试家伙。玉漏坐在榻上,好容易得闲吃口茶,也不觉疲倦,听着那些低低密密的声音,仿佛夏天低空下的一群蜻蜓盘旋在头上,仍感到惘然。 稍刻池镜也回来了,不知写了多少贴,进门时一只手还举着攥来松去的活动筋骨。他一头仰在榻上,望着屋顶出神一会,方问:“你姑妈好些了么?” “我姑妈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要好早就好了,我看能未必熬到明年春天。” “我原想着明日也过去瞧瞧的,没想到二哥的事情又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玉漏还是觉得奇怪,“都说二爷是发了急症,到底是什么诱发的?我素日看他十分留心,一到春天百花开的时节,他连门也少出,就出门也常拿块绢子捂着口鼻。怎么偏是这时候,好些花都开谢了,又给他碰上了——” 池镜仰着面孔笑了笑,眼圈还红着,笑意却和平常一样散淡,“他那个病哪里说得准?什么粉啊尘啊的,撞上了就是看命。” 说着心里有点得意,他自己命大,在断肠草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贺台是天生命短,不然也不会得那个病。如此一想,就为自己开脱过去了,心里一点负担也不再有。 烛火跳在他脸上,还是那样松懈的神色,玉漏看得吃惊。尽管知道他们兄弟不合,可人死了也没有半点伤心的倒真是少见。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见他还不是这样,虽然是在老太太跟前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这时好像关上门来,连装也懒得装了。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睐眼睇着她笑。 玉漏咽了一下,低头咕哝,“他到底是你二哥,怎么他死了,你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人谁不死?” 逃玉奴 第91节 “话是这样说——” 池镜忽然笑了声,一手握住炕桌角,望着她往上坐直了些,“我那天还和媛姑娘在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玉漏听出嘲讽之意,乜了他一眼,“不敢当,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像你。” “我又怎么了?” 他连人之常情也没有,玉漏想,却没说,为这个争执起来又不值当。 不过总忍不住想,他连对自己的手足兄弟都是这样,夫妻之间更不可靠了,将来她死他前头,他会不会也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人谁不死”?然后转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池镜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可是金宝和你说什么了?” “她有什么和我说的?” 他笑了笑,“没什么。” 金宝不是个多话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自有杆秤。媛姐那头更不犯着担忧,她比谁都怕给人知道。其实玉漏就算知道了也不怕,他们夫妻一体,她比谁都晓得厉害关系?只是怕她觉得他歹毒,她原本就是个心思重的人,倒别因此事疏远起来了。 他说累了,躺到床上有很难睡着,便翻身拥住玉漏,“我今天真是想你。” 玉漏背向他怀里,十分惊诧,想到兴许是因为贺台的死,他到底有些别样的情绪。她喜欢他这种人情味,便抓着他的手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池镜抱得她更紧了些,脸埋在她肩后,觉得安全,反而生出孩子气似的埋怨,“回来也待我淡淡的。” 这一日的确没多大工夫和他说话,她笑起来,“二爷刚死,难道咱们当着人就热辣辣的?也太不像样了。” 池镜也好笑,“你方才还怨我。” 越听越有些撒娇的意味,不过这点异样在今日都可体谅,谁叫他死了亲哥哥呢。她翻过身来,将胳膊搭在他腰间,也像搂抱着他的姿态。 次日天不亮玉漏就赶着起来,仍在芦花馆内向各管事的仆妇分派差事,鱼肚发白的时候分派完,又到灵前烧纸。贺台没有子嗣,是族内两个亲戚家的子侄代为在灵前尽孝,陆续见自家人都来烧纸来了,烧完又各自去忙,唯独不见络娴。 走入园中,因问翠华,翠华道:“你是没瞧见,二奶奶昨日对着二爷的尸首哭昏过去了,今日哪还有精神起来?这会正睡在床上瞧太医呢。也是他们夫妻,我看将来我死了,大爷只怕一滴眼泪也没有。” 玉漏道:“哪有平白无故咒自己死的?” “不咒难道就不用死了?”翠华长叹一口气,“你看二爷,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平日大家总见他病恹恹的,知道是难好,可谁也想不到事发得如此突然。” 玉漏给她说得有点莫名心虚,因为近来和络娴他们闹得僵,很怕人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就是说贺台是给他们怄死的她也担不起。 因此也和大家说一样的话,“这个病谁能料得到呢?太医还时时说不准。” “倒也是。”翠华睇她一眼,有意无意地微笑着,“你去瞧瞧二奶奶吧,也劝她两句,如今谁也劝不住她,只是哭,从昨日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可别把眼睛哭坏了。” “我更劝不住了。” 翠华睐着她又是一笑,眼睛里闪过鬼鬼祟祟的光彩,望得玉漏更心虚了。知道她是有意叫她去,这时候还要挑唆,不放过络娴,也不放过她。 但于情于理玉漏也应当去看看,不 然一会亲戚们来,听见她没去劝过,一定要说是因为前头出主意纳媛姐的时,所以亏心。贺台没死时不会这样说,都是说络娴好吃醋,如今络娴成了该受怜悯和同情的人,自然这不是又绕到她身上来。 这厢过去,院中分明没见有人,也似乎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气,好像是丫头们各自偷偷在哭,映着着将明未明的天色,有丝可怖的气氛。外间只有佩瑶在,看见她也是冷冷的,“三奶奶来了。” “来了。”玉漏陪着小心点头,讪讪的,刚踅到卧房碧纱橱外,倏地见一只碗飞出来砸在她脚下,溅了一裙的药汤。 旋即络娴拼着股力气将声音骂出来,“你滚,不要你来假惺惺,你给我滚出去!” 门帘子挂着,见她靠在床上,一身素缟衬得那张小脸血色全无,和从前总是明艳的模样天差地别了。床上挂的帐子也换了素白的,轻轻在两边一膨一膨地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玉漏一见这情形有些吓住,没敢进去,又不敢走,走了正显得亏心。就在屏门底下老远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二奶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老太太他们都挂心着你呢。” 络娴恨不得跳起来打她,又没力气,只搡着蓝田道:“你去、去赶她出去,我不要见到她!” 不等蓝田走到跟前来,玉漏便道:“二奶奶别动气,我这就走。” 络娴吊着的那口气垂下来,人更没了精神,身子慢慢往下滑,直滑进被子里去缩起来。那些声音又来了,比夜里还强盛,敲锣打鼓的,越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排场越是摆得大,里三层外三层的道士和尚绕着令堂唱诵经文,此起彼伏的哭声,唯恐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悲痛。不过都是做样子,她知道。 陪着哭的人越多,反而越孤独,他们哭过这一向就过去了,日子照常过,可她将要独自一日一日地向那无涯的日子捱下去。所以他们劝她的话她一字也听不进去,痛不到自己身上,都是无所谓。 隔日凤家两位奶奶来了,也宽慰了她一番,从前觉得她们话多讨厌,此刻又觉得她们亲切起来,看俪仙也不像从前那样讨厌。 俪仙道:“写信知会你大哥了,他在江阴也赶不上。” 络娴有些呆呆的,隔会才想起来问:“大哥新近有书信来么?” “上月来了一封,问家里的事。那时听说姑娘房里新封了个姨奶奶,我想着想必事情多,就没告诉姑娘。”俪仙转坐到椅上去,为贺台讨小的事,她先前心里不免对络娴幸灾乐祸,眼下贺台死了,一点不好带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两句风凉话,“我前头听说新封的姨奶奶是玉漏荐的,心里替姑娘委屈了好一阵。从前姑娘为她,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看——我早说她不是什么好人,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上她的当!” 风二奶奶赶忙拽她一下子,转过话头,“姑娘这两天好了点没有?” 络娴恹恹一笑,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药,“二哥来没来?” “来了,在外头灵前。” “他这一向在忙什么?” 风二奶奶笑叹道,“他还有什么可忙的?成日家只在外头玩。上月大哥写信来,说有个同窗在扬州衙门里当差,想替他在那里讨份差事,他嫌官职不入流,不肯去。我劝他要不做个生意,他嫌丢了读书人家的体面,也不肯去,就守着家里那些田产过日子。” 凤二爷那人,游手好闲惯了的,身上又没个功名,入流的官职谋不上,不入流的他又看不上,连凤翔也拿他没奈何。和池家原本就不大走动了,知道他们池家看不起,也不求。贺台在的时候就没能替他谋得什么合宜的差事做,后来因为池镜,益发不肯来往了,不过场面上派下人来敷衍。 这回是没办法,妹夫过世,不得不亲自来。坐在那厅上也浑身不自在,和他们池家这头的亲朋也没多少话说,只和几个认得的官宦子弟说了一会。看见池镜进来,也不说了,就要辞去。 池镜倒特地走到廊下来款留了一下,“马上要开席了,不吃过午饭再走?” 凤二爷冷哼一声,“你们家的饭,吃不起!” 池镜也没计较,笑道:“还和我过不去?从前的事早过去了。” 受欺负的不是他,他当然能说过去就过去,先有玉漏的事,后又是凤太太过世,哪件事上吃亏的不是他们凤家?前些时又听见说他们两口子没安好心,撺掇着给贺台封姨奶奶,无端怄了络娴一场,凤二岂有不恼的? 因道:“少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要不是看在妹夫的份上,我一样打你。” 池镜原想问两句凤翔,谁知他一点面子不给,言讫便走。他只得望着他那背影笑了笑,仍转身进去招呼旁人。 里里外外许多客人,亏得玉漏有条不紊调度着下人,方不至于慢怠了谁。好些人是连轴转,夜间当完值,不过歇个把时辰,又要起来忙活。如此熬了几日,不免有些抱怨,玉漏怕这些人恨极了她,尤其是想到络娴看她的那双眼睛。便又和老太太商量着,向二府四府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帮衬。 这夜里忙完事由,依旧往灵前烧纸,出来在角门上听见几个守灵的婆子在里头议论,“昨日三奶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几样小菜,二奶奶一口没吃,全叫丢出去了。” “二奶奶这样恨她?” “是她撺掇着娶媛姑娘嚜,二爷自己也不情愿,难说不是因为怄这个把病怄起来了。” “这病发得也怪。” “今年出的怪事也不少,前头三爷被人投毒也怪。” “三爷才好了,谁知二爷就——” 天上有一圈月阴,风吹得两扇绿漆大门扇了扇,里头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玉漏莫名灵光一现,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打了个寒颤。池镜才好了,贺台这里又出了事,她不由得去想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旁人不知道,可她是清楚的,池镜从来不信投毒是青竹的主意,认定背后是贺台主使—— 还要往底下想,她也害怕起来 ,不敢去想了。一路走回院中,看见小书房窗户上渗出来一圈昏昏的烛光,这冬天黯冷空气逼得她无处可去,只能仍然投身进去。看见池镜坐在书案上,总觉得异样。 池镜在案上写回帖,额头低在烛光中,显得那眉骨突高出来一些,格外冷硬。她在案前凝视他一会,直到他察觉,“你站在外头做什么?” 玉漏马上微笑,“怕扰着你写字。” 池镜匆匆两笔写完了一张,就丢下笔不管了,“算了,明日再写,都是些不得前来的人写的,也犯不着急着回他们。你是从哪头回来的?”他歪了两下脖子,从案后踅出来,要揽着她的背进卧房。 “灵前。才去烧了回纸。”她先一步朝卧房里走了,一面随意地问:“你回来前去烧过纸了么?” 池镜在后面跟着进去,“烧过了。”自榻上坐下,和她笑了笑,“碰见大哥,又溜到往外头去了。” 好像有意和她暗示兆林比他更无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大爷就是那样,我想他熬不过一个月,果不其然嚜,这才半个月他就在家熬不住了。虽然来了那么些客,又不听戏又没人吹拉弹唱的,自然觉得没意思。”她走去倒茶,端了一盅给他,两弯越眉稍微挑动一下,“你这点比你大哥强得多,场面上总是过得去,老太太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子。” 第90章 两茫然(十三) 两个人皆穿素服,那白颜色把人脸上的神情衬得直接。池镜知道她意有所指,她向来聪明,心思细,只要有一丝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摸到真相。 他没大遮掩,接过茶低着眉目微笑 ,“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 这话是肯定了她对他的了解,那么可见她对他的揣测也是对的了? 总之他没辩解,也许问下去,他也会“从实招来”。 玉漏反而沉默下来,拂裙坐在那端榻上,低头嘬了口茶,没敢再说下去。有的真相根本没有知道的必要,即便人真是他害死的,她还能去告发他不成?何况知道得太多,反而无意中成了“帮凶”。 杳杳的有点声音,是灵堂那边走动的下人与和尚道士,在黑暗中有种神秘吊诡的氛围。反正她为了钱财势力到了这个家来,就注定置身于魑魅魍魉中逃不掉了,何苦多问些话来徒增烦恼? 她偷偷打量他一眼,见他还是那闲逸的态度,死个把人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不免还是有丝胆寒,从前也想到了这样的侯门望族少不得有见不得光的事,但死人的事还从没想过。 对着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她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茶有点凉了吧?那茶壶没套棉布套子,也不知几时沏在那里的。” 因见她主动转了话头,池镜便松散了神情,“翡儿睡前沏的。我让他们打了洗漱的水搁在那里,就打发她们先睡了,这一阵大家都熬坏了。” 好像很体恤下情,不过玉漏知道了,他这些时总打发丫头们先去睡,就是为了防备她来盘问他,怕给外人听见。 她俄延着没去洗漱,忽然有点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一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说白天发生的事,“老姑太太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了句:'亏得我一时没回扬州去。'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 老姑太太是嫁到了扬州,上回中秋为贺金铃之喜到南京来的,过后又到二府里去住了这些时。可巧贺台的事情出来,她还没回去,方便来治丧。不过这话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好像为这“赶巧”有些庆幸。 “老姑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一向是这样,从不在意她这个嫂子,何况是嫁出去了的人。” “怪不得,上回中秋的时候就见老太太对她说话有些小心。” “她夫家有钱,又不指望这里补贴,更不必看嫂子脸色。” 想必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也是跋扈惯了的,难得老太太到如今也还有统治不到的人。 说起亲戚,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有些困倦了似的,仰在枕上,眼皮半睁不睁的,却还陪她在榻上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肯陪着说下去。烛火熏了他一脸昏昏的光,使玉漏又感到种安详。她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多心,凭他再怎么恶毒,又不会莫名来害她。 “听说大爷在外头又恋上个新人物,叫秦莺。“她笑起来,因为是说别人的是非,那笑声显出种鬼祟的俏皮,“所以也就头七那几日认真,这一向又偷么往外跑。还好没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看见。” “你听谁说的?”池镜一条小臂掩在眼睛上,只看见一张嘴巴弯着笑,似乎是听见她的笑声,觉得可以放心了。 “大奶奶。大奶奶也不怕人笑她,习惯了,她这份肚量比二奶奶大。” 说到络娴,池镜不得不放下胳膊来叮嘱一句,“你往后可要多照管媛姑娘。” 怎么忽然说到媛姐?他待媛姐是有些关心,先前玉漏还以为他是乐得给那头添堵才格外关照媛姐的。此刻想来,恐怕还有别的缘故。都说贺台出事那天,是在东屋里和媛姐吃午饭—— 她又不敢往下想了,只点头,“我晓得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管她的,毕竟是我出主意把她接到家来的。” “等过两年二哥的孝期满了,你问问她,若是愿意改嫁出去,你就和老太太说一说。” “老太太不情愿吧?” 池镜笑道:“不会不情愿的,如今又不指望她替二哥传宗接代了,留着她也是无用。不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逃玉奴 第92节 “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她一面吩咐蓝田道:“你回去告诉她,只管放心,贺儿虽没了,老子娘们都还在,不会不管她。” 话是这样说,一切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只放下话去,贺台那份月例银子照发,算是对络娴这新寡的特殊照顾。 蓝田去后,老太太又吩咐丁柔,“你去厨房传话,叫这几日给二奶奶添几样她素日爱吃的。” 扭头来,又和玉漏说:“二奶奶这样,哪得空照管底下的事?我这两日仿佛听见她院里的人又吵又打,简直不成个体统。” 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 她想着心也不免寒起来,好在老太太这主意正和了她自己的主意,池镜叮嘱过的,要多关照着媛姐。 次日那边院里去,先进正屋瞧络娴,可巧碰见俪仙也在,是凤翔回信嘱咐她,叫她得空多来瞧瞧络娴。玉漏便没进去搅扰她们姑嫂说话,只在外头坐着,叫蓝田进去禀报。 络娴听见,自是厌烦见她,恨着眼对蓝田道:“你请她自去忙她的去,我这里不必她来充好心。” 却给俪仙拦住,“为什么不见?倒好像怕了她一般。三妹妹不要傻,如今你是一个人了,越是躲着,越是给这些人看你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还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一时玉漏进来,俪仙打量着她嗤笑两声,“唷,一年不见,大变了样了嚜,这要是冷不防在外头碰见,我还不敢认。” 玉漏一看见她就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并且听俪仙这言语,恐怕底下就没好话。可见她们姑嫂而今是同仇敌忾了,有了共同恨的人,也能亲密起来。 她出于自卫,不由得端出一副架子,不等人请,自端庄地坐到榻上,向俪仙稍微点下头,“原来是凤大奶奶,怪不得我在外头听声音耳熟。”旋即又望着络娴,“三奶奶好些没有?老太太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特地把老太太端出来,显得她像个“钦差大臣”,量她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敢劳你大驾”一类挖苦的话。 果然络娴放老实了些,在床上别过头去,“劳烦你去回老太太,我已好了许多了。” 俪仙见不惯玉漏狗仗人势的态度,又嫌络娴软,便在侧面椅上坐下搭腔:“到底是你们老太太叫你来看,还是你自己想着来落井下石?” 玉漏笑道:“凤大奶奶说话还是这样直。” “没办法,我这人性子就是直,一向学不会你们那一套。何况对着你,更不必讲客气了,老熟人了嚜,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见过?就是当初你哈巴狗一样伺候人的样子我都还忘不了,有时候在外头听见人家说池家三奶奶的话,我还觉得恍惚,什么三奶奶不三奶奶的,不就是穷酸丫头嚜,还是我们使用过丢下不要了的人。” 这话实在难听,人家纵有这些话,都是背后议论,玉漏听不见也就罢了。只俪仙这人,还是什么都敢说,不怕得罪人,想当初她连池镜也懒得招待,这也算她的本事。 玉漏怄得没话说,又不好和她理论,越理论她越要把从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得更细枝末节的事传出去,又招人笑话。只不理她,转头和络娴笑道:“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奶奶赶紧好起来呢。” 因见她吃了瘪,络娴高兴起来,眼里忽然笑出一抹精神,“那你回头告诉老太太,等我好了去给她老人家磕头。” 玉漏趁势要告辞,谁知俪仙又扬起调门说:“忙着走什么?大家好些时不见,就不肯叙叙旧?都说人走茶凉,你这碗茶凉得也太快了些,见着我,也不问问我们大爷?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玉漏更不能接她这话茬,只回头笑道:“你们姑嫂间有的是私房话说,我杵在这里,反倒耽误了你们,我就不叨扰了。” 说着走出去,到外厅又气不过,复掉回卧房,站在那门帘子底下笑,“瞧我,差点给忘了,老太太还使我过来传句话,体谅二奶奶精神头不足,往后这院里的事就交媛姐代管了,二奶奶且安心将养身子。” 不待络娴变脸色,就丢下帘子走了,到廊庑底下,故意扯开嗓子问:“媛二奶奶在不在家呢?” 络娴一听“媛二奶奶”这称呼,险些怄死了,当着俪仙便哭出来。俪仙心里冷笑,讨小这事,局外人无不是心胸宽广,轮到自家头上 ,又是两样,当初还伙同玉漏来气她,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人,仍走回床前安慰,“不是我说姑娘,光哭管什么用?你听她才刚那话,可见往后你这里就要给那媛姐做主了,你还不赶紧好起来,不蒸馒头争口气,难道二爷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你大哥就是担心你这个,叫我常过来劝劝你。打起精神来,啊,不论二爷在不在,这家私都应当有你的一份。” 络娴心头不免要强,一股脑端起旁边的药,三四口便吃尽了。 这里强,外头也强,媛姐忙请玉漏进屋里坐,玉漏偏不进去坐,就坐在她门前那吴王靠上,难得说话不是素日那轻言细语的动静,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叩到正屋窗户上去,“管事的高妈妈呢?叫她去,将这院里不论丫头婆子都给我召集到院中来,老太太有话吩咐。” 丫头听见是老太太有话吩咐,不敢逞强,忙去告诉高妈妈,不一时便将十七八个仆妇都召集来院中站着。 玉漏立起身来,面向廊外,睃这些人一眼,道:“老太太有话,二奶奶身上不好,管束不及你们,以后这院里大小事宜就听媛二奶奶的吩咐。”又向媛姐道:“你先在旁瞧着我,往后就会管了。” 一面说,一面问起那些人,“前日听见这院里有人打架,动手的人都有谁,自己站出来,还可轻罚,自己不站出来,等我问出来的,可就是重罚了。横竖你们也是恨我,我也不必要留什么情面,说得出就做得到。” 窸窸窣窣站出来四个丫头,玉漏望着她们笑了笑,“好,还算老实。我也不问你们为什么打架,反正都有缘故,谁说起来都有理。可你们只想着自己的道理,就忘了府里的规矩不成?二奶奶的身子不好,只怕就是给你们怄的,若不处置,岂不乱套了?你们四个喜欢打,就让你们打个痛快,来,对着站,每人打对面十个嘴巴,打痛快了,打得彼此心里都没了气才好。” 听见那耳刮子“啪啪”地扇起来,络娴恨得揪被子,“她这是耍威风给我看呢!” 俪仙在旁抱着胳膊道:“可不是?倒没瞧出来她这样厉害。你还不勤好起来,也去巴结巴结你们老太太。” “巴结老太太有什么用,从前也不是没巴结过。本来就瞧不上咱们家——” 还是老话,凤家到底是落魄了,凤太太又死了,更没了支撑,如今单靠凤翔一人做个县令,其实说起来比她们连家做县丞的也风光不到哪里去,并且人家的县丞是在南京做,凤翔的县令是在江阴,地方上也有优劣。 好在凤家是有根基的,银钱田地还有些。络娴闷着头想,不如支持她二哥也捐个官做,到底多一分力量,老太太不得不另眼相待些。 不过这话不好对俪仙讲,便说:“你回去也叫二嫂来看看我,她好些时没来了。” 俪仙嗤道:“人家现在管着家,哪里得空。” 络娴没说什么,又睡下去,耳边还是玉漏训斥人的声音。 玉漏在这里耍了威风,回去也不见得几多高兴,因为终究是没报复到俪仙身上。转来转去,碰见的人里,还就是拿俪仙没办法,真是她的克星! 赶上池镜家来,见她闷着气坐在那暖阁里,便偷问翡儿,“你奶奶这是怎么了?” 翡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去二奶奶那里一趟回来,就有些生气,问她她只说没什么。” 那些难听的话玉漏自然不肯对别人说,倒是池镜进来问她,还可 以对他说说,反正前尘往事,彼此是知根知底的。 池镜听后好笑着坐下,“凤大奶奶还是那脾气,说起话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她是万事不求人,就不怕得罪人。” 池镜笑着点头,“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也少见了。”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拿她没办法,又不是一个家里住着,还没机会给她气受。要兴师动众地整治她,又还不至于,不过是些口角,到底是没有利益上的损失,要拿什么胁迫她,人家又还无事相求,就有个妹子在这里,人家也不过是面上敷衍才来看的,死活根本不是真的关心。 玉漏看不惯他那闲散的态度,报复性地添补一句,“当着丫头在那里,她还说我和凤大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果然池镜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玉漏总算觉得痛快了些。拿俪仙是没办法,不过要受她的气,两个人一起受! 两口子一张榻上讪了一会,一时摆了午饭吃过,池镜自回房去换衣裳,有户姓林的世交府上娶亲,老太太派他去贺喜。 玉漏跟进卧房里来,把媛姐接管那院的事告诉他,“老太太还给她涨了二钱银子的月钱,这还是头一回给府里做姨娘的涨钱。虽然她没有子嗣,也算能在这家里安了身了。将来她倘或想出去,我再和老太太另说。” 因说到这事,不好叫金宝在跟前了,池镜藉故赶了她出去。玉漏只得接过手来替他换衣裳,“你的话我也告诉她了,将来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她又不想出去,我就设法将她从那屋里讨来,跟着我们过。” 池镜低着眼瞅她,她也低着眼瞅他的腰带,仿佛是迫不得已才说起此事,不过是为给他一个交代。她聪明也聪明在这点,看穿不说穿,给彼此留有余地。但他猜到她也许是怕,所以才不问。 他握住她的手,“我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对凤翔。因为你。” 无端端推她做了个罪魁,她是彻底摘不开干系了。不过这话也还算动听,她低着头笑,“听你这话,好像你做什么不好的事,都是为我?我可担待不起。” 他听出来了,原来怕来怕去,是怕摘不清她自己,真是自私透顶。虽然可恨,但他却笑了。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会爱她,不过是因为一份相似和理解。他想,她一定也是理解他的,不然不会轻易体谅他的坏。 第91章 两茫然(十四) 那院自交给媛姐管着,起初自然是不顺,一干杂事不算什么,难就难在丫头婆子们不服。好在媛姐肯学,遇到底下有人挑事,便来问玉漏的意思。 “她们大概也是听了二奶奶的话,何况我又是没根基的人,所以不服我的管束也是有的。我为难在自己又没个心腹的人,所以没人从中调和。又不好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反叫老太太看我不中用。” 就要过年了,玉漏忙里抽闲和她坐下来,笑道:“我看你是难在脸皮薄,怕得罪了她们可是?” 媛姐讪然低下头去,“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我哪里好打好骂?” “我告诉你听,只要管事,终会得罪人,你束手束脚的不敢管,她们也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以为你软弱。你也不必和她们动武,只算着每月的银米扣她们的。这事情官中乐得做,也是掐住了她们的七寸,谁累死累活的不是为了那点月钱?你扣她们两回,她们就老实了。若好的,趁着要到年关,你自家肯吃点亏,拿出点钱赏她们。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你当这些人果然是效忠主子啊?那是怕听了你的话,以后二奶奶好了,又和她们算账。” 媛姐缄默须臾,暗瞟她一眼道:“我也怕我这时候管紧了她们,她们记了仇,将来二奶奶好了,接过担子去,她们又回过头欺我。” 玉漏斜望着侧墙供案上的花瓶笑了笑,“只要你处处料理得比二奶奶好,纵是她好了,也不会再叫她管了。这回老太太是有意要叫她学乖点。” 老太太是对络娴灰了心了,如今贺台没了,不犯着给她面子,少不得这一二年间都要“闲置”着她,谁叫她常日赌气使小性子? 那媛姐领会了意思,回去果然放出手脚来料理那院的事,学玉漏恩威并重,渐渐下人们也肯听话起来。络娴见这情形,益发感到危机,不得不认真调养身子,按时按晌地逼着自己吃饭吃药,到年下,已有了两分精神。 这年恰好大年初一那日,皇上聘金铃做晟王妃的旨意下到南京,由南京礼部送来五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并赐了良田五顷,绸缎五千匹,并一处府宅玉各色瓷器玉器。一时趁拜年之机登门贺喜之人纷至沓来,阖府应酬不迭。 池镜节下也不上学了,只管陪着大老爷并兆林周旋迎待那些上门贺喜的男客,每日在外院厅上摆席设宴。里头女眷自然是燕太太玉漏翠华三个每日陪着老太太周旋,在小宴厅内搭戏开席。只听得这府里日日喧腾,夜夜笙歌,热闹非凡,不在话下。 倒是金铃不大见客了,除本家要紧亲戚来了到厅上见一见外,旁人一概不理。自然定下亲的姑娘怕臊不见人,也有这个习俗。 她母亲桂太太也不在跟前酬客,逢人问起,老太太总是一脸痛惜地叹气,“她身上不好,哪还应酬得起?今年冬天又更重了些,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出来撑一撑了。” “老太太是大福之人,就是大太太不在,还有这几个能干的媳妇。” 来人里有好些还是头回见玉漏的,但多半都听见过关于她的言语,不免把眼梢朝她身上多溜几眼,那目光里总有轻蔑和嫉妒掺杂着,转过头去和相熟的人议论。还不是说她娘家如何,从前又如何,玉漏只装听不见,老太太也装听不见。 其实老太太带她到人前显眼,她也知道的,一是因为她能干,二是有意要叫她听听这些言语,怕她这一年风头太过便不知斤两。 老太太从来是这样,一面捧着,一面压着。 “就是这位三奶奶——” 逃玉奴 第93节 一背过身去就听见那嘁嘁哝哝的声音,苍蝇似的在耳边,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也掩不住。玉漏庆幸这时候连家没人来凑热闹,自从上回把话说绝后,他们倒识趣了许多。不过到底这样的大喜事,他们如何舍不得不沾边?玉漏还只在家忙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外头和人显摆。也不单是她娘家,这时候凡和池家沾亲带故的也都肯在外显摆几句,这些最外头的人结成张网,消息来来回回传递。 桂太太没在跟前,人家便只向老太太与燕太太道喜,几日受下来,燕太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因想着金铃的事情既已定了,就该议起芦笙的事。正巧连日那么些官眷太太登门,不少家里有年轻未婚配的公子,老太太事多不记得,可她不能不记着,冷眼在这些人里挑拣,拣来拣去,看中了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卞大人家的小孙子。 这日一大早起来,天还未亮,就叫来玉漏,推她去和老太太提,“老太太为金铃的事忙,大概是忘了芦笙的事。可咱们不能忘,我是她的亲娘,你是她的亲嫂子,总不能将她抛在脑后。我想着趁此间常来常往的,你去和老太太说一说,请她老人家试试卞家太太的意思。” 玉漏没敢一口答应,略显尴尬地笑着点头,“这几日客来得太多,我看老太太不大得空,等过了这几日,我再和老太太开口。” 燕太太疑心她是推脱,便把脸色放了下来,“我就是想着后日卞家太太要来听戏,就好问她一句。好容易烦你件事,你只顾往后推。” “我这记性,竟忘了后日的事。”玉漏忙笑。 “那你今天就拣个时候和老太太说。” 玉漏只得点头,回房却是一脸烦难的神色。赶上池镜刚睡醒 ,靠在床头,还在抱怨昨夜里吃多了酒头疼。她走去挂帐子,两边烛台照着她有些为难的神色,池镜便懒倦地问:“大早上的你在这里愁什么?” “还早呢,都快摆早饭了。你今日不是要去赴席?我叫她们端水来你洗漱,你赶紧起来。” “先别忙。”他伸出手拉她坐下,拿被子一并裹住她,摸她的手冰凉,便捧着哈了几口气,“你这么早起来上哪里去了?连个汤婆子也不焐。” “太太叫我到后头去了一趟。”玉漏叹了口气,扭头道:“太太想和卞家结亲家,他们家的小公子不是还没定亲嚜,前日在席上人家在说,给太太听见了,就起了这念头,想使我去和老太太说。我又有些不好说,从前老太太就不大爱管芦笙的事。” 池镜走下床,将旁边熏笼摘了,炭盆架子挪到跟前来,依旧盘腿在铺上坐下,拿着钳子添了几块炭,翻得里头辟啪响。 玉漏攒眉道:“咦,轻点翻,弄我一脸灰。” 他拿钳子在比着吓她一下,就搁下了,“按说咱们家的小姐,配谁家配不起?可卞家不比别家,听说他们家挑媳妇,不看家世门第,头一件看姑娘的品行,还要能书会画的,芦笙那丫头人家瞧不上。” “就是这话,你想想,要有意思,人家男方家里还不趁这时候到咱们家来,也探探口风?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人家一句没打听,想必就是没这个意思。让我去跟老太太说,岂不叫老太太在人家面前难为情么?老太太才不会碰这个钉子,她老人家一向是要人捧着她。我去说,岂不是我在老太太跟前碰钉子?我又不好说人家断看不上芦笙的话,又不好回绝。” 池镜揽着她的腰。一面笑,一面在她肩上嗅着,一路嗅到她脸上去,捏着她的腮,“你就只管提一句,老太太若问,你只推说是太太的主意,有什么话,叫她们婆媳两个去扯好了。” 玉漏偏开了脸,回嗔一眼,“也只好如此,反正我是一点这意思也没有,芦笙嫁谁不嫁谁,与我不相干,她嫁得再好我也不沾她的光。”说着放下声调咕哝了一句,“我看她也没那个本事——” 说着起身,叫丫头进来服侍他洗漱。两个人皆坐在床上,她照例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接了帕子搽手,吩咐金宝,“今日恐怕要下雪,你给他穿件毛皮氅衣。” 池镜听着觉得十分熨帖,先前从未听见过她管他穿衣裳的事,可见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不由得微笑着看她。 玉漏扭过头来就碰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心陡地一跳,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搽脸,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接了帕子揩脸,“你几时回家去拜年?” “今日还是客多,总要过两日才得去了。” “那过两日我抽空和你一道去。” “你哪里抽得出空,还有那么些亲友等着还席呢。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套了车去是一样的,不过歇一夜就回。” 池镜穿好衣裳就下起雪来,使他蓦地舍不得这屋里暖融融的空气,又眷恋地走回床上坐了会。天色昏昏的发白,烧断的炭辟啪一声塌下去,玉漏正对着镜子套一件灰鼠比甲,没听见他讲话,以为他还是头疼,便走到面前替他揉额角,“你席上少吃点酒啊。” 池镜闭着眼笑,仿佛做了许多年的一个温情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他忽然握住她的腰向后倒下去,“不想出门了,外头冷得很。” 玉漏推着他爬起来,“那怎么成?那么些人请呢。大老爷推给你和大爷,连大爷都老老实实地去应酬,你还不如他?” “他原本就喜欢那些吃酒听戏的事,我没兴致。” “你就是再没兴致也得去。”玉漏心想,连她也成日在席上转不停,他还想躲懒?没门! 他仍拉着她的手不放,一个躺着一个立着,对峙了一会。渐有人声的时候,玉漏又摧他,“你还不走?” 池镜只得唉声叹气起来,出去小书房里取了个细长的木匣子来递给她,“这是昨日人家送的一支紫毫,我的笔多得很,使都使不过来,这支你顺道带回去给岳父,就当是女婿孝敬他的。” 玉漏嗔笑着接来,“拿人家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倒会打算。” “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没这个意思。” 池镜走后没几时,玉漏估摸着老太太也该起来了,便赶到那头去请安,趁机提了句芦笙和卞家的事。 老太太正吃茶呢,闻言搁下茶碗,“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太太的主意?” 玉漏见她脸上不情愿,自然是推回到燕太太头上,“上有老太太,下有太太,这种事哪轮得到我去打算呢。” 老太太面色方缓和了些,“燕太太也太会想了,她自己养的女儿是个什么德行她还不清楚?人家卞家看儿媳妇看的是人品才学,她那女儿哪一点能给人家瞧上?倘或单论家世,那自然好说,可人卞家不看这个,上年我就听见他们家老太太这样说。你去告诉她,我是没脸开这个口,她觉得芦笙好,她自己说去。” 玉漏自然也不敢拿这话去回燕太太,只编著话搪塞她,“老太太上年和卞家老太太说话时,好像听那口气是他们家已瞧中了一户人家,所以就不好再说了。” 燕太太还嘀咕,“我怎么从没听见过这话?” “面上还没说开呢,只是卞家有那个意思。” 燕太太也就没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心里又打起别家的主意。 碰巧芦笙进来听消息,在外间听见这么说,便大剌剌地只管走进来道:“既然他们家还没和人家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说一说?兴许我们这里一说,卞家就不要那户人家了呢?” 连燕太太也不由得脸上两分不好看,向来议论姑娘的婚事,姑娘别说不好问,就是听见了也要装作没听见。故而连忙赶她,“你进来做什么?越大越没个规矩了。” 芦笙不依,仍摧玉漏,“三嫂你再去和老太太说说。” 玉漏为难着笑道:“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芦笙偏道:“老太太也没说不行啊,卞家也只是有个意思,都是没影子的事,怎么就不好说了?我看三嫂就是懒得管我的事,倒为人家忙得勤快。” 意指近来帮着老太太为金铃筹备嫁妆的事,玉漏忙看燕太太脸色,果然她也是这样想。玉漏懒得周旋,索性站起身,藉故还要张罗宴席的事躲了出去。 芦笙只得依旧去缠燕太太,“您看三嫂,别人家的事忙里忙外,自家人的事,多说两句她就不耐烦。我看老太太跟前她未必是认真去说的,总是为了敷衍娘随口提一句就罢了。” 燕太太听了这话,也回过神来,觉得是玉漏不对芦笙的事上心的缘故,又想他们夫妻几时将她放在心上过?眼睛自然只往高出看,先前只忙着奉承老太太,如今好了,又添了个金铃。 她心里不免有气,因对芦笙说:“他们不耐烦管,我也懒得去看他们的脸色。回头请你姑妈去说,你姑妈在老太太跟前难道还比不上她?” 玉漏听见要去请姑太太说和,更乐得丢开手去迎待客人。忙至元夕次日,方得空预备着回连家一趟,却没听见燕太太有什么问候的话要她代,想是因为卞家的事将她母女二人彻底得罪了。 夜间翻着架子上的炭盆和池镜嘀咕,“明日我回去,连老太太还叫问个好,太太却没话说。”她自己摇了摇头,一声不大所谓的轻叹,“看来这回连太太也记恨上我们了。” 一个一个地竖 起敌人来,也习惯了。 池镜更是没所谓,反而有种暗喜,一个个的敌人竖起来,将他们包围着,斩断了和旁人一切的联系,迫使他们夫妻不得不紧密地挨着,挨着挨着,血肉好像长在了一起,在这冬日的寒气里,割也舍不得割开。头一回,他对她独自回娘家去没有担心,不怕她再碰见西坡。 他走去自身后将玉漏抱住,嫌她瘦,一条胳膊便将她环紧了,【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你多吃点,明年咱们好生个孩儿。” 玉漏听着觉得陌生,虽然生孩子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正因为顺理成章,所以从没去筹谋过。她想着好笑,“忙什么?当爹的还在读书,将来要是生下个儿子,陪着你一起读书?” “你打量我后年一定考不上?” “呸、这话不许说。”她提着火钳掉过身来,像拿剑似的比着他,“你快啐了。” 和别人一样,她也信他将来是一定会做大官的,越是当官的越是城府深心思重。其实他读书并不大刻苦,但天生是读书的材料。不免想起贺台来,那可怜的人,做什么都认真,又做什么都失败,可见老天爷就是不公道。 池镜一霎觉得她提着火钳的样子有些凶神恶煞,反正在关于财势的事上,她比谁都郑重。他笑了笑,拨开她的手,“别瞎闹,果然伤着了我,将来谁替你卖命?” 她也笑了,“难道我成日这么累,不是在替你卖命?” 所有的事都不必要解释,早在一朝一夕间,彼此心里都很有数。 次日照例带着些东西回去,又将池镜给的那支紫毫送给连秀才。连秀才本来望眼欲穿,却没看见池镜,心里还有些不痛快他没跟着来。当下一看见那笔,登时又宽了心,“想必他是为你们家四小姐的事忙,来不来也不要紧,总算他还惦记着我这个做岳父的。” 玉漏一面打发了小厮婆子们先回府去,一面坐下来陪着吃茶,“他哪里走得开,先是宴请一干来道喜的亲友,眼下又是各家亲友还席,大老爷还走动不赢,他哪里敢不去?就连我也在家待客忙了十几日,好容易才得空来回来这一趟。” 秋五太太看见丫头把她带来的一盒点心摆了两个碟子捧进来,忙亲自去接了,一碟放在上头桌上,一碟给玉漏端去下首,笑盈盈地道:“别说你们府上,就是问我们的人也多,都问是不是真的。这些人也是没见识,这事还能有假?你们府上的小姐,别说做王妃,就是做了皇后也没什么稀奇。” 陡听见连秀才呵斥下来,“这话也是好胡说的!” 秋五太太忙敛了笑回去坐着。连秀才因见池镜没来,在家里坐着也没意思,正好外头有两台酒,仍换了衣裳出门应酬。 如今终于秋五太太也肯在连秀才不在家的时候点起炭盆来,或许也是连秀才刚出去的缘故,来不及灭。那门虽未阖上,去新掩着厚厚的门帘子,半点风不曾放进来,关着一屋子半暖的空气。玉漏忙了这一月,此刻骨头倏地松了松,又觉得娘家到底还是有些好处。起码对着娘家人不必装样子,谁不知道谁?何况自从金铃的事出来,她爹娘待她的态度益发陪着些小心,不敢违逆她的话。 “你们四小姐的事既已定下了,就该替五小姐相看人家了吧?”秋五太太瞅她一眼,有些试探的意思。 玉漏一看她这鬼鬼祟祟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哪户人家托她来说什么。便翻了个白眼,“你不要去兜揽这些事,芦笙的事情我一句话说不上,你要是收了人家的礼又帮不上,要你还的时候你可别找我,我一个钱不赔在这上头。” 秋五太太垮下脸来嘀咕,“做妹妹的亲事,当嫂子的说不上一句?” “别问了,我们太太正为这事恨我呢。” 秋五太太见她脸色不好,没敢问下去,又笑起来,“我也没收人家的礼,只是府衙里有位大人问你爹,我想着白问一句的事,又不是要你一定去说。” 玉漏哼笑了一声,“府衙里的人我们太太才看不上。” “那倒是,京里头二老爷认得的大官多,自然是往那头瞧。” 说起来也怪,芦笙的亲事二老爷倒是一句没问,全丢给燕太太自己做主。想必嫁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没大可能,多半还是在南京拣一户人家。 反正玉漏是不管的,她端起茶事不关己地呷一口,正好看见帘子一动,梅红走了进来。那纤细的腰往前挺着,胸前的肉又丰腴了些,脸上白里透红的,望着玉漏便笑,“我在屋里睡觉,听见姑娘回来了,忙就爬起来瞧瞧姑娘。” 玉漏也起身来迎,“您这个时辰睡觉?想必昨夜熬得晚了。” 没想到秋五太太倒比她迎得还快些,几步便冲到梅红身畔,一改往日态度,十分小心地将她搀着,向玉漏挤眉弄眼地一笑,“你梅姨有了,怀孕的人身子懒,睡得多些。” 把玉漏惊在一旁,回头去看,只见秋五太太一径将人搀到椅上坐下才丢开手,又几步走去门前挑开帘子向外嚷,“珍娘,把早上现熬的酸梅汤热了端来!” 那慇勤态度,仿佛梅红怀的不是连秀才的孩子,倒似她的种一般。 第92章 两茫然(十五) 梅红还不显怀,那一搦细腰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腹上微微隆起一块,不细看也看不出,倒是胸上的肉又增了二两似的,走起路来益发当啷当啷地晃着,和秋五太太腰上的肉一样,一浪是一浪的。 秋五太太为她这一胎煞费苦心,比她自己怀孕时还仔细,终于舍得好吃好喝给梅红吃,又将珍娘拨去梅红屋里伺候,自己跟前反而没了人。按她自己的话说,横竖她什么粗活累活都是做惯了的,如今外头又有粗使的人,就是跟前没丫头也不打紧。 “你不要人服侍,那爹呢?”玉漏问。 “我服侍他啊。”秋五太太大手一挥,全不在话下,“你爹是个省事的人,不过是要茶要水,我又不是不能端。从前那样苦都过来了,如今还怕啊?” 看来她娘注定是做不成“太太”样了,炕桌上的映着她脸上的油浊,那油浊底下,透着一片昏庸的笑容,烛光照在她的牙上,同样是一片油黄的反光。玉漏望着她,思绪一刹那飞得老远,玉湘将来老了会不会就是她这样子?玉湘是最像她娘的,眼光虽比她长些,到底也长不出二里地去。玉娇也许倒不会,尽管玉娇在她看来也是傻气,但正因为那傻气,使她另有种特别的生动。 她想到自己身上来,却有些没信心,老了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候,而年轻女人终归是要老的。将来她或许是老太太那样?也难说,府里的老妈妈们背地里都说她性子和老太太有些像,一样待人刻薄。 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梅姨这一向身子还好?” “好在她人虽然瘦,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常做农活,底子还好。不过近来这一月吐得厉害。” 秋五太太坐在这屋里左右不定,还是嫌玉漏床前点的那两只蜡烛是浪费,本能地想起身去吹。却又怕得罪了她,死死将自己定身在榻上,屁股又动来动去的安定不住。 “吐得厉害那怎么办呢?” “只好吐了又吃,前日我自己煨了条鱼,她吃着倒说好,也没吐,这两日我就给她煨鱼吃。” 逃玉奴 第94节 “你亲自做?”玉漏看她一眼,没见哪个正头太太给姨太太烧饭吃的,她娘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服侍汉子还不算,还要服侍汉子的小妾,“你教给厨房里的人,让厨娘做不就得了?” 秋五太太居然还有些骄傲的神色,“她还就吃得惯我做的哩。” 见她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意,玉漏简直不知该替她笑还是哭。她终于从她爹的老妈子,成了一对“夫妻”的老妈子,将来梅红果然生下个儿子,不得了,想必她还要做他们“一家三口”的老妈子。 不过玉漏没打算多劝她,反正劝来劝去都是无用功,她娘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就是做了鬼也会一心保佑他升官发财。 倏地听见王福在外头嚷了声,“老爷回来了!” 这时候她爹才回来?一更天了吧,天都大黑了。他们廊下从不点灯,从窗户上可以看见连秀才打着盏灯笼走在 对过廊下,一径走到东屋门口,珍娘从里头替他开了门。这里也忙开了门,玉漏跟着站在秋五太太身后说了声,“爹回来了。”看见珍娘兴兴的目光一闪而过。 秋五太太问他:“你在那屋里歇?” 连秀才在对过点头,“你只管和三丫头说话吧。” 秋五太太望着他进门,才将这门阖上了,仍旧和玉漏退回榻上坐。玉漏还扭着头在窗户上看,隔着两扇窗,那屋和这屋是一样的格局,内外两间,隔着罩屏。对面窗户也是外间的窗户,上头嵌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是珍娘在替连秀才端茶,微微别着身,有些矫揉做作的姿态。 这蹩脚的姿势玉漏是看熟了的,从前珍娘跟着她在府里的时候,逮着个空子,也是这样往池镜跟前端茶递水。 “珍娘到梅姨屋里多少日子了?” “上月初才诊出有喜来我就打发她去了,大夫说头三个月最要紧。” 玉漏扭回头道:“头三个月最要紧,那爹还见天睡在她屋里?” “有男人陪着嚜总要安心点,怀了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玉漏想着笑了笑,“那爹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就情愿?” 秋五太太欠身过来打她一下,嗔笑道:“这样说你爹!” 男人嚜,都是这样。连秀才肯勤在那屋里,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怕人家那屋里三个人心里都是心照不宣,就只她这愚钝的老娘还蒙在鼓里。 “别看珍娘是个乡下丫头,主意还大呢。从前跟着我在府里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秋五太太还当她真是说从前的事,有点心虚,“其实珍娘这丫头不错,野是野了点,也还算听话的,到底是自家的亲戚。”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难道还要和她秋后算账?没意思,她忙转过话头 ,“王西坡他老娘死了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去?”说西坡说得太突然,玉漏仿佛给人拧了一下,精神一下抖擞起来。但面上越是要淡淡的,表示不在意。 其实不提他也很少想得到他,尤其是这半年,家里太忙了,出了那么些事。既然想到了,自然也会想到上回见他,还是为他借钱的事,记得是十两二钱银子,仿佛抵消掉了她对他的大半怀念。 “是十月里的事,我就说他老娘那个病治不了,偏要抓药请大夫拖着,该死还不是要死,反拖得家穷业穷的。”秋五太太打算别人的钱也是一样的。忽然她将话锋又一转,“他那十两二钱银子还你没有?” 玉漏皱了下眉,“你老记着那钱做什么?又不是借的你的。” 自己却也没能忘。原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轮到她和西坡身上,总觉得别扭。 秋五太太瘪了瘪嘴,又道:“你往后不要再借给他钱,他家里简直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他老娘才死,何寡妇带去的那闺女跟着就病了,他们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病。你要是再借钱给他,简直没完没了!” 玉漏诧异,“那丫头也病了?” “说是瘦,早年嫌是个丫头,受了何寡妇那婆婆不少打骂,身子骨一直就弱,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要病,是个小姐身子。请大夫来看,说是要吃药调养。他们王家这两年净和大夫打交道了,家里只怕都要给药汤浸透了。现今吃饭都是问题,还有钱买那些补药给她调养啊?上月来找你爹借二两银子,你爹没借他,说了他一通赶他出去了。” “说他什么?” “你爹也是好心,和他说:‘那又不是你亲生的,你给她口闲饭吃也算对得住她们娘俩了,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责任?她有命就活,没有那命,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听了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哩!你爹哪句说得不对?” 玉漏半晌无言,心里发闷,替西坡不值,好好一个人,净给些病人拖垮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起来,府里来接的车马刚到,连秀才上衙去了,玉漏刚和秋五太太用罢早饭,正预备要回去,就听见王福说西坡来访,在前院等着。 秋五太太看了看玉漏的脸色,没好轻易赶他出去,先凑来和玉漏嘀咕,“肯定是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晓得你回来了,来问你借钱的。” “借钱就借钱,让他进来好了。” 话虽如此,可玉漏却有些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真怕给她娘说中了,岂不是拿她当个冤桶?果然西坡进来,看见她也没有惊讶,只把头微垂着,很像个下人。他身上穿着件蟹壳青的衣裳,胳膊肘那里用块湛蓝的布打了个补丁,果然是精穷了。 这样穷的人,找来不为借钱还为什么?总不会光为来看她一眼,从前她回来,他也没有特地来看过。难道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值那几个钱? 她不禁防备起来,端起茶,背挺得直直的,也不看他,揭了茶碗盖子沿着茶碗吹茶,那样子像是在摇头,“你有事?” 问得格外简短,原还想问家里可好,没敢问,怕说到他家里,他趁势诉苦,再趁势开口借钱。 西坡略显尴尬,“上回问你借的那些银子——” 果然是奔着钱来的,玉漏搁下茶碗,笑着截断他的话,“实在还不上,就再缓些日子,反正又不算你利息。虽然我此刻手里也紧,可紧不在这十两二钱上,你此刻还不还的也帮不上我什么。” 秋五太太听这口气,也不知真假,不过母女间的默契,伸过头来问:“你近日缺钱?什么用道?” 玉漏扭脸为难地笑笑,“还不是为我们四姑娘出阁的事,我们这些做兄嫂的,也少不得要拿出钱来添办几样东西给她。我又不比大奶奶二奶奶,人家娘家什么根基,我又是什么根基?我自己又没什么体己,我们三爷更是,他比谁不会花钱?素日也没个积攒,真到要用钱的时候了,又拿不出来,眼下正为还少一二百两银子烦呢。” “可见谁家没点烦难事?你们那样的人家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可不是?外头只管看着我们多风光,谁晓得里头的事,都有个钱紧的时候。” 她们像看不到他,西坡听着她们母女谈话,从未觉得“钱”这个字像今天这样刺耳。她们只管说下去,使他越来越感到没了立足之地。 “唷,瞧我们只管说话,忘了你。”玉漏端正身子又望到他身上来,笑得没有温度,“你到底有什么事?” 西坡只觉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像从前,和她说的每句废话似乎都有别样的意义。他知道,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那虚无的意义了。反而抬起头来,迎面向她微笑,“没事,”慢慢摇了两回头,“没事。” 有头没尾地,他走了,失魂落魄地归到家中来。 那何寡妇闻声出来问他,“你可跟他们三奶奶说清楚了?” 原来去这一趟,是想和玉漏说,本来欠她的十两二钱银子已经凑足了三两,想先还上这三两,下剩的再容他半年。 这三两银子原也是从别处借来的,欠谁的都不想欠她,因为知道她多么看重钱。 他立在场院中笑着摇头,“没说,银子也暂且没给。我想,还是把这房子卖了,凑齐了一起还给她,连带欠的别人的,也都还了,下剩的给燕姐抓药看病。” 那何寡妇忙走上前来拉他的袖子,“不是都商量好了么,这房子不能卖,卖了咱们住哪里去?要卖,就把我卖了!还不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 西坡只是微笑,“说什么胡话,谁愿意病?房子卖了,把外头的账清了,别处赁两间屋子住着,后面如何过,我再另想法子。” 他这人常是不言不语的,但也说一不二,何寡妇见劝不动他,仍旧带着眼泪回屋去照看女儿。他独在院中站了会,天阴阴地盖在头上,让人有点窒息。不知街上谁家办喜事,听见锵锵的锣声,蓦地像一出戏的断场,有一条若有所失的尾巴。 他仰头望着天,不免也望到隔壁楼上的那间闺房。那小小的一面支摘窗内,探出个脑袋来, 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的姑娘,嘻嘻地笑着扭头向屋里说了声,“要下雨了!” 那雀跃的笑声使他悲哀,从前就是这样看着玉漏长大的,也是这样看着她走得离他越来越远。他从没和她说过道别的话,因为有时候道别的话也有一层挽留的意思,他情愿对她说谎,也不要她流连在她根本不需要的感情里。他的生活只不过是做给她和自己看的一个骗局。 是下雨了,落在他睫畔,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总之他眼里湿润了一片。 玉漏在马车里也哭了,哭着哭着又觉得莫名,便抹了去。反正往后西坡应当是不会再来问她借钱了,他再要多借些,只怕她那份不带钱腥气的回忆就要越来越少了。好歹如今还剩下一些,她要永远封存在她心里。 归到家中,池镜见她眼圈红红的,少不得问:“你哭了?” 她知道瞒不过他,就只提起力气来笑一笑。 “为什么哭了?” “和我娘又吵了几句。” 反正她们母女总是吵,池镜也没有疑心,打发了丫头出去,搂着她问:“你娘又管你要什么了?瞧把你怄得这样。”他退到榻上去,拉她在腿上坐着,“倘或是要银子,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点钱怄来怄去的?不值当。” 玉漏忽然悲从中来,望着他的脸,却是满目荒凉,笑了一笑,“有钱真好。”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尽的遗憾。 好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听得楞了神,好似有把无名刀子插进他心里去了。 她从他腿上起来,走到床上去,“我累了,想睡会。” 池镜还想问她什么,终于没问,在榻上静静看着她将自己整个捂在被子里,向墙里翻过身去蜷起来,似乎有意要隔绝一切声音。他偏偏竖起耳朵听,窗外有下人频繁地走过,软鞋底子走在地转上的轻盈,衣裙的摩挲的声,丫头们喁喁低语的笑声,那一树玉兰花开了,白茫茫一片,初春里的阴天,有种冬日去后复返的错觉。 次日池镜到外书房,叫了昨日去连家接人的田旺来问:“你昨日上连家去接你奶奶,可听见奶奶和亲家太太吵架来着?” 田旺想了想摇头,“没听见吵架啊,小的去时奶奶和亲家太太在吃早饭,小的在外头门房坐了半日,他们家宅子小,要是吵了,小的不会听不见。” 既不是为吵架,又为什么?还瞒着不肯说。池镜思忖片刻,又走到跟前来,“可有什么人往他们家去?” “有是有,是去借钱的。听他们家下人说,是连家从前的邻居。” 永泉在旁听见,一下心神提起来,八成是西坡。倒别为了这话,又惹得他们这位爷生气,本来前头都要饶了西坡的。因想着何必跟个穷苦之人为难,便出声笑道:“那就是为有人上门借钱,家里人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要打发田旺走,谁知池镜却问:“借钱的人是不是叫王西坡?” 田旺又顿下来,“好像听见是这人。” “借到了么?” 田旺摇头,“像是没借给他,打空手走的。” 池镜听后放心下来,反剪着手若有所思地笑着。她到底是她,一扯上银子,前情旧爱都能算得清楚。想必这是了断了,所以才大悲一场。 也好,从此以后终于能够高枕无忧,日子又照旧如常。 谁知未出半月,这日外头归家,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往他们府邸旁那巷子里进去。池镜坐在马上,眯着眼朝巷子里瞅,见是西坡,走到他们西角门前便停下了。他慌着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甩给永泉,“你把马牵到前头去,我从角门上进。” 旋即跑进巷里,及至角门前,有个看门的小厮忙迎过来,“三爷回来了。”说着招呼西坡,“这是我们三爷,你不是正问么?”又向池镜道:“三爷,这人说是三奶奶旧日的邻居——” 池镜抬手止住,反剪着一只手望着西坡有礼地微笑,“王西坡。” 西坡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拱,“池三爷。” “你是找我还是找三奶奶?” 西坡道:“找三爷也是一样。” 池镜并不引他进府,反而朝巷里引了几步,避开了角门上的小厮,歪着眼打量他,“你有什么事?” 看样子西坡的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如从前了,身上青灰的直裰洗得发了白,自然往他家来,是换了件最体面的衣裳。想他难道是前几日在连家没和玉漏借到钱,又追到这里来借? 知道玉漏最怕旧日的亲戚朋友缠上来向她讨要好处,池镜也烦,但反而预备借给他,心想只要他开口,多少钱都肯借,他欠得越多,玉漏就厌他越多。 西坡开了口,却不是借钱,反是递给他钱,“这是上回三姑娘回家时我问她借的,一共是十两二钱银子,三姑娘不要利息,我就按原数还来,请三爷收了交给三姑娘。” 池镜脸上戏谑的笑容僵了片刻,向旁一偏头,笑出声来,又转来盯着他看,“听说你如今家里艰难,十两二钱银子,说还就还?” “前几日我将家里那房子卖了。” “卖了多少钱?” “不多,我们那是老房子,不值几个钱,还债还是勉强还得起。”西坡递银子递得手僵,见池镜久不接过去,只好暂且收回手,也平视着他。 “卖了房子,往后你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池镜盘算不如赏他个住处,只要他受了,就在他和玉漏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自然,玉漏也是要瞧不起他的。 这主意好,他友善地朝他微笑,“不如我替你找个地方,我家有个管事的有所宅子空着,我去和他说说,兴许一文钱不要——” 话音未绝,西坡就先拱手道谢,“多谢三爷的美意,可惜我无福消受,我已另赁了两间屋子,前日已搬过去了。”言讫,便将银子又递去,见池镜还是不接,他便弯腰放在那墙根底下,拱手道:“告辞。” 池镜睨着那地上那几块散碎银子,觉得给人打了一下却无还手之力似的,心里徒劳难堪。要是玉漏看到这银子,只怕也是难堪,又要忘不了这个人了。 逃玉奴 第95节 他在那里站了会,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朝角门上喊了声,几个小厮钻出来,他拿脚朝墙根底下一指,“赏你们的。” 几个小厮争相跑来拾钱,他睨着他们歪着嘴笑了笑,往门里进去。回到房里来,也并没有和玉漏说起此事,假装西坡从未来过,假装玉漏和他的情债,早在钱债上一笔勾销。但他心里仍然感到悲哀。 他坐在榻上,撑着额角看玉漏侧身在床沿上看两本账册,“是什么账?” 玉漏扭脸来朝他笑了笑,“是老太太的,人家还了她一笔钱,她让我对一对,把旧账勾了。” 他没话说了,只等她勾完,走来问他:“你发什么呆?” 他笑着摇两下头,放下手拉她到膝前,望着她久不说话,忽然想问她:要是我不是这身份,你还会瞧中我么? 料想她一定会十分理智地回答:你要不是这身份,我们根本不会遇见。 所以也没有问的必要,那样显得他真是傻,但就是傻,也没傻过西坡,到底还是输给他。他放开她的手,又向榻围上瘫去,自己出神地笑了会。 第93章 结同心(o一) 好在西坡后面再没来过池府,玉漏三月里因她姑妈去世回连家去了一趟,听说王家卖了房子搬了家,至于搬去了哪里无从得知,也未多做打听。她有种哀切的安定,好像悬心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这伯劳飞燕的结局,没有觉得意外。 那日回来,反而能和池镜轻松地说起:“王西坡家的房子卖了。” 池镜正在看两幅古人书画真迹,外头收来给金铃添做嫁妆的,因为晟王好书画。听见如此说,心里微微弹动,少不得从那画卷后头歪出只眼睛,假装漠然,“是么?为什么卖房子?” “不知道。”玉漏坐在床上 拾掇带回来的细软,一面看着金宝将衣裳分放进衣柜里,一面道:“大概是等着用钱吧,听说他那继女病了。他们家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 他听见她语调里含着轻微的叹息,心里便不痛快起来,“要是你当初嫁给了他,没准病的就是你了。我看他命硬,克身边的人。” 说得金宝在衣柜前回头瞥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玉漏看见她看,忙轻呵了一句,“你不要胡说噢!” 池镜险些忘了金宝在屋里,经他提醒,没好说了,只问:“那你就没打听打听他们家搬去了哪里?” 玉漏听他声音有些淡淡的,便走过来,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画卷,果然见他脸上挂着点冷笑。她也笑,“我要打听出来了,你还要给人补份乔迁之礼么?” 他乜一眼,“我和他能有几分交情?送他礼他也受用不起。我是想着他不是还欠着你的钱么?” 玉漏缄默了,怅然笑了笑,“算了,他想起来要还就还吧。” 他将她拽到腿上来,笑道:“这样大方?” 玉漏没搭话,瘪着嘴对着他笑,作势要起来,池镜握住她的腰不许。金宝看见,忙出去了。屋里没了人,他便放肆地亲她,轻轻咬着她嘴唇问:“你回去这些天,想没想过我?” “想你做什么?忙着哭我姑妈还忙不赢呢。”她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的胸膛。 池镜咬她咬得更狠了些,“嘴硬得很!” 不过片刻,玉漏就感到座下有什么比着她,窗户上的阳光照在她迷蒙的双眼上,登时脸通红,“你怎么不分白天黑夜的?” 池镜不但不知羞耻,反往上窜动一下,“我管得住他?只有你能管得住。” 玉漏想跑跑不掉,给他乱揉搓着,忽然听见外头丫头们说话,听声音像是后边院里来了人,便忙理好衣裳出去,果然是燕太太打发人来请。 过到后边屋里,还是为芦笙和卞家的事。玉漏这回也不怕得罪燕太太,初春的寒气里,她坐在椅上,把身子板了板,道:“上回老太太说得明明白白的,我哪还敢去说?太太不如自己去说,兴许比我说管用。” 燕太太本来去求了碧鸳,谁知碧鸳也不大情愿管,只好又回头和她说。见她今时今日这态度,比先前还强硬,不觉生气,“我说就我说,晓得我不是亲的,你们就懒得应酬我。也是,这府里谁看得上我们母女?连儿子媳妇也是这样,何况别人。罢罢罢,我不敢劳动你们,往后也不必到我这屋里来请安,免得敷衍起来,你们也累!” 玉漏担心这不敬不孝的罪名牵扯到池镜身上,忙站起来道:“媳妇有一两句话说错了,是媳妇的不是,倒与三爷不相干。三爷他倒是孝顺着太太的,太太可别冤屈了他。” 燕太太哼了声,“要不是得了他的意思,你也敢?算了算了,我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往后芦笙的事也不要你们管了,你们说管也是面上说的话,几时真心问过她一句?阿弥陀佛,不要做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想看。” 说着起来,丢下玉漏,自往老太太那头去说,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不到晚夕就传开了,说是老太太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先细数了芦笙身上无数的不是,又趁势训斥了燕太太常日管教无方,只晓得窝在屋里享清福,家务不问一句就罢了,放任得女儿也不像话。 家务自然是她老人家不叫她问的,但到头来,罪名还是推给她。燕太太怄得回来哭了一场,听说连晚饭也没吃。 玉漏等在屋里等到近二更,听说还是没吃饭,因想着做子女的到底该去安慰一句,便吩咐丫头去提了夜宵来,推池镜去送,“从前她病了,你还在床前服侍她,你们母子间虽没多深的情分,面上好歹还过得去。没得因为我几句话得罪了她,连你们之间也坏起来,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池镜歪在榻上不动,翻著书笑了笑,“这么暗了,吃了不怕停住食?年纪越大越是肠胃不好。” 不过是借口,玉漏叹了口气,打发金宝去送。坐下来和他道:“你是真不预备管她们母女了?” 池镜丢下手睇她一眼,“轮得到我管么?父亲还在呢。” “老爷不是常年不在跟前嚜,还不是要依靠你这个做儿子的。” “往后我管她吃管她喝,叫她颐养天年,就算尽了我的本分了。何况她今日不也说了嚜,不要我们去替她操心,不如听她的话。” 他越说越有些不耐烦,本来还为午晌燕太太打发丫头过来扫了他的兴生气,这会更懒得理她们,只管起身拉着玉漏往铺上去,“你说这些没要紧的人说得不烦?这一晌了还在说。” 玉漏无非是因为从前看见过他在燕太太旁边失落的目光,以为他心里轻易放不下。谁知这人薄情比她想的还甚,说丢开就毫无留恋地丢开了。 将来对她又如何?毕竟岁月太漫长了,稍不留神就起了变故。 她仰倒在铺上,刚往远处想了个起头,他的手就卷进她衣裳里去,狠攥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这时候还走神?” 她把凄惶的目光凝回他面上来,摆头道:“没想什么。” 池镜就以为她还在想西坡搬家之事,心里狠了狠,也不给她准备的时机,三两下剥开了就往里闯。 玉漏吃了些痛,眼睛里有泪逼出来,“你急什么?” 他不理她,将她搂起来,坐在怀里,一掼到底,有意折磨她似的,动作倏缓倏急,喜欢看她不由自己地缠上来。越是她失神的时候,想她这一刻不能撒谎,便问:“你和王西坡有过么?” 玉漏颠得脑袋左右摇摆,阖着眼,眉头却皱得更紧了点。他其实也是为折磨她找借口,“你敢骗我。”他咬她的脖子,恨不得把它咬断了喝里头的血,然而又没敢太使力,真怕咬破了皮。 玉漏低声道:“我骗你做什么?” 他倒也信是真的,因为真有过,想必她和西坡又不是这样雾里看花的情状了。不过没有过又另有一层可恨,他狠狠地颠动起来。 她惊嚷了两声,自己听见也脸红,觉得骨头要颠散架了,不知要跌到何处去,只好牢牢抓住他的肩。 后来安歇下来,怨他,“反正你总是要找个发疯的由头。” 池镜一脸懒倦地笑着,没作声,还是她了解他,给她身上弄得红痕斑驳的,她也不生气。这是她的好处,要是换个娇滴滴的小姐,还不知怎样说他不敬她呢。 他将她搂到怀里来,“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怪我。” 玉漏偷么乜了他一眼,老老实实伏在他怀里睡了。 次日起来,听见燕太太没吃她送去的宵夜,叫人倒了。她也没所谓,横竖是尽了她的孝道,对芦笙的事,仍旧一句不问一句不说。 燕太太见卞家不成,又降一等,瞧中了府台韦大人家的公子,这回没和玉漏商议,一径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听说是韦家,和他们家的门第比起来,芦笙算是低嫁,不怕人家回绝了面上不好看,因此默许了燕太太去试那韦家太太的意思。 谁知韦家早闻得池家五小姐风评不大好,想这样的人家,小姐不贤良,将来娶她做媳妇,她岂不要仗着娘家的势力欺压丈夫?因舍不得儿子吃亏,也借口推拒了。 两回下来,弄得燕太太十分难堪,恰是这时,又逢她嫁到宜兴去的姐姐举家投奔到南京来了。她姐姐嫁的原是户姓汪的生意人家,早年间买卖做得大,后来行情不好,逐年落魄,到如今抵押了下剩不多的田地,指望到南京来投池家的门路,重新寻个买卖做。 燕太太当着老太太的面,没好说什么,只先看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少不得要给燕太太两分薄面,何况也不能落人话柄,便吩咐玉漏派人将那花萼居收拾出来,许汪姨妈他们一家暂且先住着,等他们寻着房子了再搬出 去不迟。 汪姨父并汪姨妈便领着个儿子且先在池府住下来,私下又托燕太太找房子,又托燕太太寻做生意的门路。 燕太太有些不耐烦道:“我们家里都是做官的,哪里懂做买卖的事?外头租赁我们铺子的人倒有些买卖做得大的,等我托相熟的管事去问问他们。” 汪姨妈在榻那端不住笑着点头,“那敢情好,只要你们府上肯开口,他们少不得要看你们池家的面,兴许也让你姐夫入个伙。” “姐姐可别只管这样想,人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又不缺本钱,未必肯让姐夫入伙。我也只是先叫人替你们问问,成不成的还不好说。” 汪姨妈笑容稍僵一下,又是点头。 一时芦笙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有意要给她姨妈看看她那一身金贵首饰,甜腻腻地在跟前福身喊“姨妈”。 汪姨妈忙笑盈盈地答应,一眼不转地望着她坐到燕太太身边去,还看不够似的,够着身子去看,笑道:“昨日在你们老太太屋里还没细看,今日细看起来,芦笙这丫头倒长得有两分像二老爷。” 好像和二老爷长得像是本不应当的事情,燕太太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汪姨妈瞥见,心道不好,原是想夸芦笙容貌出挑,没曾想碰着忌讳了,便忙笑着打了下嘴,“瞧我这话说得,女儿自然是长得像爹。”说着转过话锋,“芦笙我记得是比我们志远小两岁。” 燕太太方缓和了神色,扭头笑看了芦笙两眼,“是嚜,姐姐那年在京城见着她的时候,她才刚满月,一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第94章 结同心(o二) 那年间汪姨妈与汪姨父上京跑买卖,也在池家京城的府邸里住过一段,还吃过芦笙的满月酒。那时候燕太太因为疑心二老爷知道芦笙不是他亲生的,怕他容不下,无奈之下,只好同汪姨妈私下里说了这事,并商议着要是二老爷实在不能容,就托汪姨妈将芦笙抱回宜兴去抚养。 谁能想到这丫头到底福大命大,二老爷到底清不清楚不知道,横竖一句没说一句没问。大概也是男人家,怕问透彻了自家脸上也无光。一晃,这丫头倒安安稳稳地当了池家的五小姐许多年。 “如今该说婆家了吧?”汪姨妈笑问。 燕太太稍微点头,赶芦笙出去,“你外头逛逛去,我和你姨妈说话。” 芦笙只好不情愿地出去了。汪姨妈一路望着她的背影,又斜着眼梢把燕太太管一眼,顿了会才道:“老太太怎么说?” “说起来我就生气,如今四姑娘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还有空管我们?我去请她的示下,她就只一味推给我,说什么我的女儿,她不好管太多,叫我们做父母的自己主张。哼,我看她就是懒得管,现在一架算盘都打在四姑娘身上,人家是皇上钦点的王妃嚜,也应当。可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了些,真是只她做得出来!” “真是一句不问?” “问嚜也问两句,怕人说她过于势力偏心。问了也不管的,上回我看中卞家,请她去说,她反说了我一通不是,说人家拣媳妇不看门第,单看品行,趁势骂我说都是素日太放纵女儿,惯坏了她。我们芦笙哪里坏了,纵然娇惯些,也比人家的姑娘强了不知多少!” 燕太太平日从没有这许多话说,多半是沉默地关在这屋里,得闲和妈妈们讲两句,也不敢过分抱怨,生怕不防间哪句就走露到老太太耳朵里。 这是娘家人的好处,虽然知道他们好占便宜,可关上门来坐在一处,到底也觉得亲密安全。她一手摸着旁边的榻围,幽凉崎岖的触感,开口就收不住,这些年来的委屈辛酸像长了腿,一股脑从她嘴里跑出来。 说到后来帕子哭湿两张,心里头总算腾空了一块似的,觉得能喘口气了。可是知道这是短暂的,后面还会有无数的委屈阗满这一块。 汪姨妈陪着一声又一声的叹息,等到个空子,“那芦笙的婚事二老爷也不管?他在朝廷做着那样大的官,要替芦笙寻摸户好人家,还不容易?” 燕太太抽泣几下,叠着手帕拭泪,嗤了声,“他?我早当他是死了,这些年写信回家,你看他那信上几时细问过我们娘俩?”她猛抽动鼻子,欠身到炕桌上,有些疑神疑鬼,“我觉得他是知道。” “他亲口说的?” “倒没有说过这些话。”燕太太扣着额心,两眼向下斜去,“不过他前年冬天回来就说,不要芦笙去选王妃,听那意思,好像是怕将来闹出来,有欺君的嫌疑。不然哪轮得到四姑娘,我们芦笙也就是没她性子静,其他那点不比她强?” 汪姨妈点头,“昨日两个人在老太太屋里站着,我悄悄一比,咱们芦笙的相貌是比四姑娘好些。四姑娘也是真静,不过我看,年轻女孩子家太静了也不好,死气沉沉的,一点朝气没有。你看我们志远,从前我见他常关在屋里读书,我还要劝他多出去走走,没得把自家弄成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他本来就比同龄的男人稳重。” 志远?燕太太努力回想他的样子,昨日站在他父母背后,瘦高的身量,白的脸,相貌不错,只是一对怯怯的眼睛时不时向旁瞟一下屋里的人,除了老太太问他两句,便一声不吭。和稳重毫不沾边,是不够男人家的豪迈大方。 她姐姐怎么老是说起他?当然做娘的都喜欢把子女挂在嘴边,但她总觉得是别有深意。 她没接这话,搽干眼泪,转了谈锋,“你们预备把房子找在哪里?” 汪姨妈伸着腰一笑,“南京城我们又不熟,还是要仰仗你。” 燕太太抿了抿嘴,神色显得冷淡了些,“那你们预备找个多大的宅子?” “我们卖了田地上来,手里的钱也不多,还要留下大半做生意,少不得还要问你借两个钱。” 就知道他们没那么简单,她也做好了借钱给他们的准备,但嘴上仍说:“我有什么钱?我就那几十两月钱。” 逃玉奴 第96节 一般人都是这样说,汪姨妈也不理论,只管打算道:“房子嚜自然就不好和宜兴那里比了,就寻个寻常三进的宅院,够我们上上下下这七八个人住得开就是了,等将来生意做起来,我们再另换。” 燕太太只好向外头吩咐个人去叫了池镜过来,“你日日出门去,替你姨妈他们打听着房子的事。” 池镜才刚归家,还没坐定就来听吩咐,有些不耐烦,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回房来吃过午饭,就向底下小厮吩派了留心房子的事。 玉漏倚着床罩屏坐,向下望去,“成日家在外跑的那些管事多得很,找他们去打听好了,做什么又要找你?” “这你还不明白?交给我,找到了房子,自然是我和人家房主调和。到时候差多少银子,就是我这里拿出来补贴,难道我还好去和她要?” 池镜躺在铺上,眼睛从帐顶游到她脸上去,那窗户开着,西照的太阳把玉兰花的影子扑在她面颊上,一片晴一片阴。他不由得坐起来,贴得近近地看她。 这也太会算了,玉漏心想,又不是他们的亲姨妈,还要管他们这些事。因而有些不满,嘴巴微微噘起来,只顾着发呆,没留心他一双眼睛贴得这样近了。 池镜见她想着什么出神,益发微微歪下笑脸,“想什么呢?” 玉漏吁了口气,笑着摇头,“他们到底带了多少钱上来,够不够买房子?又还要做生意,要叫咱们贴补多少,我心里好有个数。” “我看满破就带了二三百两银子。” 二三百两,又要做生意又要置办房产,如今住在府里,自有官中管吃管喝,别项的开销却没着落。昨日送了他们往花萼居去,回来燕太太还对她说:“你往后多照看着点。”听意思少不得还要她这里出点钱替他们开销些日常使用。那点琐碎银钱还是小事,更有难的,昨日汪姨妈拉着她问池镜现今在何处上学。 她扭过脸来,发着愁,“昨日汪姨妈问你师从何处,我听她那意思,好像是想叫她那儿子跟着你一道去史家读书。” 池镜鄙薄地笑着,“他们倒会想,史老侍读从前是给皇子们讲读的,解官还乡,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才肯教我读书,人家又不是办私塾的。” “就是这话,所以我当下就和汪姨妈说了,恐怕不行,史老侍读年岁大了,不轻易收学生。她又托我问问咱们世交中有谁家府上办着家学,外头又不是没有书院,怎么专来难咱们?” “外头书院的先生不过都是些秀才相公,咱们这等人家办家学,先生再不好,也是举人之身。我知道纪家办着家学,回头我问问。” 他说完就完了,不是很上心的样子,目光仍是凝在她脸上,“你是嫌他们麻烦还是嫌他们费钱。” 玉漏咽了下喉咙,一对上他的眼睛就不自在,不喜欢他看穿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她把眼睛转开,咕哝着,“钱嚜倒也费不了几个钱,我就是看他们事情多得很,太太又只管交给我。” “那我还真得上心替他们找房子,早点搬出去,你也省心。” 玉漏抬着眼皮瞅他一下,笑了。 过几日,倒真去问了纪家,因有世交之谊,池镜和他们纪大爷十分相熟。那纪大爷一听是小事,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小事,还烦你摆台酒?你打发个小的来说一声就罢了。等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一声,自然也没话说。只是我们家学里那头,需得备份束脩之礼去拜见先生。” “这是自然。”池镜点头举起酒盅。 那纪大爷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我还正想问你件事呢,我听说和你们有姻亲的那凤府里头,有位凤二爷?” 池镜搁下酒盅,“那是凤翔的兄弟,凤翔你从前席上见过的,如今派到江阴县做县令去了。他兄弟凤二也是和我自幼一处耍乐的,你怎么问起他来?” 纪大爷攒眉笑笑,“那就怪了,他妹子嫁到了你们家,他又和你自幼相熟 ,怎么放着你们家的门路不走,反而托人和我说起这事来。” 凤二早和他们结了梁子,又知道老太太他们一向有些瞧不起他们家,自然不会来找。池镜因而笑了笑,“到底他什么事?” “我听那中间人的意思,好像那凤二上月在上元县和朋友吃酒,出来与个路人生了口角,两个人伙同几个小厮把人打了,那人去告了官。凤二和他那朋友不知哪里听见上元县的县令和我父亲是旧友,就想找我通个门路。” 池镜拧着酒壶好笑,“他打算出多少钱?” “倒不是钱的事,只是我们老爷你是知道的,一向不许我揽这些事,所以我就回绝了那中间人。” “你们府上也不缺他那点钱,是没必要给自己惹这些为难事,何况那凤二平日里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也该吃些教训。和他大哥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池镜虽面上不以为意,却待散席后,特地吩咐永泉去打听凤二这官司。隔日永泉来告诉始末,原是凤二和一个叫陆奇的生意人那日在上元县吃酒,吃得醉醺醺地出来,撞翻了一个货郎的担子,两边便生了口角。偏凤二那个人莽撞好斗,又兼吃了些酒,就与那陆奇把那货郎狠狠打了一顿,打得货郎卧床不起,人家家人就告去了衙门里。 “那现今是个什么情景?” “听说托纪大爷没成,凤二爷和那陆奇就各自出了一笔钱,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平了这官司。” 池镜慢慢踱着步,“如此说来,这官司已经了结了?” “没听见还有什么后话。只是听说凤二爷花了一大笔钱,把去年家里收上来的田租都搭进去了,如今手头有些紧。昨日凤二奶奶到咱们家来,说是来探望咱们二奶奶,恐怕也是来和二奶奶借钱的。” 池镜再没别话,打发了永泉,仍转到里头房里来。看见玉漏在炕桌上对什么帐,因问才知,是核算府里上月的开销。老太太如今全心全意替金铃办嫁妆,不得精神,只好将府里诸事暂且交给玉漏。 “二嫂近来有什么大的用项没有?” 这话问得奇怪,玉漏不得不把核好的帐又仔细翻了翻,“没有,二奶奶有要用钱的地方?”想必用项还不小,不然她不会没有体己拿出来。 池镜将凤二在外惹祸的事说给她听,说到最尾,把一条腿踩到榻上来,神色有些幸灾乐祸,“凤太太不在了,凤翔又常年不在南京,没人管他,益发没了正行。” 玉漏怀疑他还记恨那年凤二打他的事,他这个人面上瞧着豁达,什么事都不放心上,其实很记仇。她偷偷笑一笑,给他瞥见了,便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玉漏忙摇头,又看那帐,“二奶奶还是那些开销,药倒是越吃越少了,想必是要好了,我近来也不得闲去瞧她。就是凤家来借钱,她也不会问官中要钱,她晓得老太太会挖苦,大概是自己拿了些体己钱出来,从前二爷也留下些古董银子。” 这里还没说完,就听见汪姨妈遣了个丫头来请。玉漏只好撇下这头到花萼居去。 原来是为志远读书的事谢玉漏,前几日和纪家说好了,让志远到他们家学里去读书,要单出一份束脩之礼。燕太太听见,只吩咐玉漏去办,说是说回头给她办礼的钱,但后来也是石沉大海。那汪姨妈见她妹子只顾把事情推给做媳妇的去办,做媳妇的又办得妥帖,不由得对玉漏另眼相看起来,想着许多事找她倒比找燕太太管用些,因此以谢为名,请玉漏过去,留她吃晚饭。 玉漏推辞不过,只好在八仙桌旁坐下来,“姨父不在家?志远兄弟怎么也不在?” “你姨父为生意的事应酬人去了,你兄弟今日才去纪家,想必人家留他吃了饭才放他回来。这回还亏得你,纪家那先生听说学问很大,你兄弟得他教导,自己勤奋点,将来想必也能考个功名出来,不必和你姨父似的,只晓得钻头觅缝地做买卖。” 玉漏想到志远,那还是两说,看他为人又木讷又蠢钝,半点机灵劲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是独子,管得太紧的缘故。 不过只能顺着人家的话说:“我看志远兄弟又勤奋又听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汪姨妈笑逐颜开地替她斟酒,“他要是果然有出息,将来叫他亲自给你这个嫂子磕头,亏得她嫂子替他操心。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咱们是一家人,不帮自家人,难道还去帮外人?要不是看你拿他当亲兄弟一样,我也不好烦你。” 俨然底下还有话要说,玉漏只微笑着等她说下去。 “你看你兄弟,正是该议亲的年纪,从前在宜兴也有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家打听,可我们那时候想着要到南京来安家,就没应。如今既到了南京来,就该打算起来了。我和你姨父的意思呢,是要亲上加亲才好。”汪姨妈给她碗里搛菜,“一个是你兄弟,一个是你妹子,你的眼睛最是公道,你看呢?” 先前就看出些苗头来了,汪家是在打芦笙的主意,可玉漏一向不问,燕太太哪会答应?汪姨妈来和她说这事,可见先已试出了燕太太的意思。 这事情更不该她来管,她只低头笑笑,“太太和姨妈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哪轮得到我说好不好?姨妈快别给我出难题了,你们姊妹间还用个外人拉线?” 那汪姨妈搁下箸儿叹气,“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试过你太太的意思,她虽没什么,可我是她姐姐,还会看不出来?我知道她眼光高,想把芦笙嫁到做大官的人家,原也配得,可不是我说话不中听,芦笙那性子——” 说到此节,看玉漏一眼,“我倒不是你说妹子不好,那也是我的外甥女。可她那性子真是太骄横了些,人又不比你,不会看眼色来事,将来嫁到外头, 公公婆婆妯娌她能跟谁和睦得起来?人家虽忌惮着你们家的势力,不敢对她如何,可女人家,有的是暗气受。” 这几句倒说得很在理,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也少不得要遭些罪,多半还是她自找的,娘家势力再大也没有道理去管。 汪姨妈继而又道:“我们呢虽然不是为官人家,可从前生意也做得大,不信你问你太太去,也是大富之家,这几年虽有些不好,可你姨父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迟早还能再做起来。你兄弟将来也是要考功名做官的,何况我是芦笙的亲姨妈,她嫁过来,凭她什么性子,难道我们还会跟她计较不成?倒免得她将来许多罪受。你太太就是看不见这一层,光想着要将姑娘嫁个一样的高门显贵,面子上是好看了,姑娘的死活就不管了?” 玉漏只是笑着,不好搭话。 汪姨妈见费了半日舌她也不说帮忙,索性直说了,“自然这事不该你说,我是想着,下回我说的时候,你也在旁帮着劝劝你们太太。” “姨妈说的这番话原也有理,只是我不便张这个口。您也知道,我们三爷原是大房里过继来的,太太不是他的亲娘,所以我们也不大好过问太太的事。”玉漏怕她歪缠,另推道:“不过姨妈何不去和我们老太太说说?要是说通了老太太,太太那头自然也没什么不答应的了。” 那汪姨妈眼睛一转,此言有理,擒贼先擒王,便又谢了玉漏两句。玉漏吃过晚饭出来,又顺便往旁边秋荷院去给碧鸳请安。 碧鸳还是一样吃斋礼佛,不大出门,也不大问外头的事,因这几日听见隔壁吵闹,问丫头才知道,是燕太太娘家来人。 她坐在榻上冷清清地和玉漏笑道:“上回于家母女住在旁边倒还清静,这回住着这汪家一干人,像是住进来一群苍蝇,吵得人不得安宁。你倒不嫌烦,还来应酬这些人。她怎么想起来请你吃饭?” 玉漏知道她不待见燕太太,自然连燕太太娘家人也不喜欢,只向下弯了弯嘴角,“三爷替她儿子找了个读书的地方,为这个谢我。” “这些人,专会麻烦人。” 玉漏因晓得燕太太为芦笙的亲事来求过她,便把汪姨妈的意思和她说了,“汪姨妈想讨芦笙做儿媳妇呢,想去求老太太。” 碧鸳端着茶碗笑道:“老太太最不爱管芦笙的事,去求她她也是推给燕太太。这也奇怪了,她们是亲姊妹,她怎么不当面和燕太太商议?” “试过了太太的意思,太太不情愿。” “她自然是不情愿了,想着她的女儿就是不能做王妃,也要嫁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从前只怪这府里瞧不起她家世不好,你瞧,连她自己也瞧不上她娘家人。她都瞧不上,老太太更不必说了。” 果然汪姨妈说到老太太面前去,老太太虽不喜欢芦笙,也是不大情愿,只怕拉低了池家的门户,因此还是推给燕太太。 绕来绕去,还是要燕太太自己定夺。燕太太一万个不肯,她姐姐只管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讨了芦笙去,往后又都在南京城住着,岂有不照应他们汪家的? 她见汪姨妈如此兜兜转转歪缠,索性也不和她打哑谜了,捅破窗户纸道:“姐姐,虽然我们姊妹常年不在一处,可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姐姐的心思,我会不知道?你们现今来投奔我,我没短你们吃喝,又有求必应,你们还想怎么着?我就这么个女儿你们还要霸占了去?想着霸占了她,就能摆布我,往后我就随你们差遣?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我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嫁到这样的人家——” 汪姨妈一听这话,也兜了一肚子的气,没好当面和她吵,只回到房里来和汪姨父抱怨,“她真是好意思说,‘这样的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她那丫头,原也不是什么正经小姐。还说我想霸占她的女儿,哼,当初在京城,害怕事情败露出来那野种不得好死,不是还求着我抱回宜兴去养?求我的时候淌眼抹泪的,如今事情过去了,姑娘长大了,也再不是那时候抱着我的腿哭的时候了!那丫头要我看,还配不上我们志远呢,一个下人的种,充了这些年的千金小姐,还瞧不上我们做生意的人——” 可巧碧鸳跟前那丫头常养着一只猫,这一晌不见那猫,便寻到了这头来。赶上汪家的几个下人都去吃晚饭去了,那丫头直勾勾走进院来,就在廊下听见了这话。 第95章 结同心(o三) 常年有一股檀香萦绕在这屋子里,夕阳照进来,显出茫茫的寂静和空旷,神龛里的玉身菩萨永远是半眯着眼睛,冷冰冰地睨着人,唇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碧鸳用同样的一双眼睛睨着那丫头,手上的多宝串捻停了,“你可不许胡说。” 那丫头捉裙跪下去,“我一个字没瞎编,都是我亲耳听见的,汪家姨妈还说:‘还真当她那丫头是侯门千金了?龙生龙凤生凤,一样的人家,一样教导着长大,人家四姑娘才是正儿八经端庄娴静的大小姐,再看那丫头,难保不是她那下三滥的爹的的缘故,怎么教也不过是个野丫头。’我听见也吓了一跳,不敢瞒您,马上就回来告诉您。” 碧鸳一时缄默着,渐渐面皮紫胀起来,两手扯着那多宝串,一下扯断线,五颜六色的宝珠稀拉拉滚了一地。 回想起来,难怪她二哥这些年不大关心芦笙,人都说他是权倾朝野之人,不免心冷面冷。她还疑惑,他一向是这家里最有人情味的。恐怕就是这个缘故,想必他心里清楚,不说不问是给燕太太留活路。亏得她二哥心肠好,她们竟拿他当傻子!她自然替他气不过,当下便领着这丫头走到老太太屋里。 这屋里刚掌上灯,七八只蜡烛照在各处,炕桌上也有一只,老太太在卧房榻上歪着休憩,半张脸苍黄,状若恬静,但空气中总有股临阵以待的机警。 她撩开眼皮看见碧鸳冷着脸进来,看着她把屋里的丫头都赶了出去,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免端坐起来,“我正要找你呢,二老爷来信了,说郑家答应写休书,下月就把休书送来。你二哥就是有法子,瞧,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能落得定。金铃虽是大老爷的女儿,可说到底,皇上还是看你二哥的面子。” 碧鸳无心去高兴,想到池邑一个人远居京城,在朝野中如履薄冰,把整个池家的荣耀风险都担在他一人肩上。她不能不替他也担起一份责任,常年修的那颗佛心,今日变得又冷又狠。 她叫了那丫头上前来,“你把头先对我说的话,再一字不差地和老太太说一遍。” 老太太先是一脸疑惑,听着那丫头开口,越到后来,神色越往下沉,整张松弛的面皮坠下去,只剩下两只阴煞煞的眼珠子定着不动。 那丫头说完,碧鸳使她先回去 ,嘱咐她不许和一个人提起。回过头来,把银釭挪到边上,冷笑道:“燕太太在自从嫁到咱们家这些年,看着不言不语的,老太太还常说她人虽然笨是笨点,却胜在老实。如今您看她还老实么?” 老太太喘着短促急躁的粗气,显然也气得不轻,“你二哥知不知道这事?” “我看他是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关心。老太太还记不记得?那年燕太太生产不久,府里有个小管事的就在外头摔死了,当时跟他一起到外头办事的,就是常跟二哥的老房。我看也许就是那个人。” 晓得老太太惯来好面子,这样的丑事,只怕她大事化小。碧鸳是铁了心要替她二哥出口恶气,绝不肯轻拿轻放,便沉下声来道:“如今咱们池家,全靠二哥的势力撑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家里这些人非但不能体谅他,反倒背地里给他难堪。别人就罢了,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她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哪里对得住二哥和老太太?竟诓着咱们家替她养个野种养了这些年。” 老太太自诩聪明一世,到头来却给个看着蠢笨的人诓骗了这些年,自然也气不过,凝着恨恨的目光道:“那你拿个主意,不给外人知道,先打发了那野种出去,等回头我再和那媳妇算账。” 芦笙那张嘴,只怕给她知道点什么,少不得嚷得外人知道,所以要先打发了她,免得她留在家里替她母亲喊冤。 “我看,汪家不是想讨芦笙么?就让他们讨去,外头看来虽是低嫁,可亲上加亲 ,人家也不会多疑什么。” 老太太一番权衡之后,当下决定将芦笙许给志远,先打发她出去,再治燕太太。 次日便请了汪姨妈来说,“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搞外头那些虚礼,我们什么也不要你们的,你只管先把房子安置好,就打发花轿来抬了去。” 那汪姨妈虽是高兴得要不得,也有些奇怪,说这样的事,却不见燕太太在跟前。又听她这意思,仿佛是什么三媒六聘之礼一概不要,一切从简,简直不像是嫁小姐,反而像打发个没要紧的丫头。不过不要钱的好事,自然乐得占便宜,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燕太太那头不过打发丁柔去说了一声,听得她满头雾水,别的先不理论,头一件,前头老太太分明还和她一样,嫌汪家门第不好没答应,怎么这会又忽然变了主意?她一时没敢走去问,只下晌叫来玉漏打听。 连玉漏也不知道,扣着额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早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也没听她说起一句。” “才刚老太太打发丁柔来和我说的。” 逃玉奴 第97节 真是奇怪,怎么连燕太太也是后来才知道?玉漏正疑惑,就见金宝到后头来说老太太叫。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却不叫燕太太到跟前去,难道做母亲的,连到跟前商议的资格也没有? 走到这边来,老太太问她从哪里过来的,玉漏故意说起燕太太,“才刚老太太打发人过去的时候,我正在太太屋里和太太说话呢,所以来迟了一步。” 老太太从榻上起身,朝窗户前那鹦鹉架子走去,玉漏忙在旁搀扶。春意正浓,卢妈妈的儿子孝敬了一只会听话衔东西的鹦鹉,老太太拿着食逗它,“是太太问你芦笙和汪家的亲事吧?” “是。听太太说,老太太将芦笙许给了汪家,问我知不知道。” “早上你走后,我把汪姨妈叫来商议的。” 玉漏窥她一眼,“老太太又答应了?” “我先前不答应,是看汪家的门第太低,没得玷污了咱们家。可后来想想,汪姨妈是亲戚,连亲戚都嫌,不是咱们读书人家的品德,所以就答应了。叫你来,是想将给芦笙置办嫁妆的事情交给你。” 玉漏心里直犯嘀咕,这事难道不该做娘的亲自操心?可见是有别的意思。 果然老太太笑了笑,“我看也不要繁琐,汪家此刻有些艰难,我就没要他们什么礼。咱们这头若弄得大张旗鼓的,反而说咱们叫他们做婆家的难堪,就清清爽爽的办吧,只是要抓紧。” 按说芦笙的年纪又不大,何至于发急?玉漏因问:“不知老太太和汪姨妈商议的什么日子?” “日子虽还未议定,不过也不远了,等汪家找好了房子就张罗起来。” 玉漏辨其意思,好像一刻不肯多留芦笙在家。她暗里忖度了半晌,拿话试探,“老太太说得是,以咱们两家的门第,怕太隆重了汪家面子上不好看,东西少了呢,也不是咱们这等人户的做派。不如这样,我前日查检库房,见有许多搁着没用处的东西,干脆都清理出来,用好看的匣子箱笼装了,到时候随芦笙一起抬过去。” 老太太正犯愁,又不想太丢脸面,又不愿拿钱出来贴个野种,倒是玉漏这个法子好,解了她两难之处。 便睐着眼望着她直笑,“我看你这法子好,正好把库房清一清,许多使不上的东西乱堆在那里也是占位置。” 这厢回去,玉漏又立刻给燕太太叫了去,俨然是翘首以盼了许久,不等她坐下就忙着问她:“可是说芦笙的婚事?” 见玉漏点头,燕太太益发疑惑,“怎么老太太不叫我去商议?” 难为她还没看出来,老太太不和她商议 ,显然就是不容她半句不肯的话,连求情的机会也不给她。也不知她这两日如何得罪了老太太,弄得这局面一时一变的。 玉漏只推说不知道,“兴许是老太太得闲下来,又想着替五妹妹的事操心了。” 操心?要是真操心,也就不会将芦笙许给汪家了。燕太太越想越有些不对,便欲去和老太太说理。玉漏想劝她不要去,犹豫之下又没劝,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碰冷钉子。 于是自己回房来和池镜说,池镜一面当闲话听,一面勾老太太单开给他去办的金铃的嫁妆单子,满满当当写了三篇东西,如今才勾去了十几样。 他口里嘀咕着,“这两样打发人去杭州办去了,大约夏天能得。这四样——” 玉漏劈手抽了单子,旋裙坐在那头,“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嗯?”池镜耳朵里只捕捉到“芦笙”“汪家”几个字眼,因而笑道:“听见了,不就是汪姨妈想求芦笙,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肯嚜。”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黄历了?老太太今日又肯了!”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底是老太太,没两天就河东河西地折腾。池镜也不惊讶,笑着摇头,“咱们家的事真是比朝廷里的事还要瞬息万变。那你说说,老太太为什么又肯了?” “我要知道就好了。”玉漏眼睛怀疑地向下斜着,而后凑来,放低了声音,“不过这事是老太太自己做主的,一点没和太太商量。可见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不许太太驳这话。我想,是不是太太这两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太?她自己像是还不知道呢,才刚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换衣裳去问老太太。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碰一鼻子灰回来。” 池镜见她面上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知道她是燕太太推着她平白替汪姨妈他们花费了些银子的事生气。他拖过单子来笑,“你吃了太太的哑巴亏,现下好了,自有老太太给你出气。” 玉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是吧?” “是不是也不是你惹的,你有什么好过不去?” 为他的理解和他独特的宽容,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也歪着脑袋跟他看那单子,嫌看不清,便走到他身旁来坐着。 池镜些微惊讶地瞅她一眼,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自然而然地像两颗宝石呈在他眼下,他旋即笑了,将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肩。 单子上有一套吃饭的金器,都是成双成对的。玉漏想到将要给芦笙办的那份嫁妆,何止相形见绌,简直云泥之别。老太太明摆着是故意的,这时候燕太太要是还有点眼力,还是不要和她老人家讲理的好。 偏生燕太太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心只想着替芦笙讨公道。走到老太太屋里来,话未出口,先掉足了一筐眼泪。哭到后来,眼角的余光一瞄上去,看见老太太坐在榻上,嘴上始终噙着丝冰冷的微笑,诡异地沉默着,似乎就等她朝死里哭下去。 她莫名地心慌,不敢哭了 ,呜咽声渐渐转为了啜泣声,一时没敢开口,只握着帕子一点一点地蘸泪。 “哭够了?”老太太总算开了口,却没打发丫头们下去,并不打算照顾她的脸面,“哭够了就说正经事。想必你是为芦笙的事来的?” 燕太太顺势点头,但想是哭久了的缘故,已有些气短了,“我听见老太太已将芦笙定给了汪家,我想别是我听岔了,前头老太太还不——” 老太太一口剪短她的话,“前头我是顾虑着两家的门第太不登对,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什么配不配的,没这话,那是你的亲姐姐,岂能小瞧了他们?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不受点气?还只有嫁到他们汪家去稳妥,人家总不会和自己亲外甥女为难。” 燕太太勉强笑起来,声音尽量压着,有些颤颤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轻易为难咱们家的姑娘?” 老太太将笑眼冷冰冰地凝视过来,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咱家的姑娘——” 燕太太蓦地心一凉,慌张起来。难道她知道了?不然为什么偏咬住了这句话?可是这些年将瞒府里的人都瞒得死死的,谁会告诉她? 也许是她多心,不能自乱了阵脚。她忙定住神,“我的意思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芦笙不论嫁到谁家去,人家再看她不好,也要看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骨头一歪,靠到旁边枕上去,“我有什么面子?我不过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罢了。” 这自嘲的意思,好像真是意指些什么。或者是她姐姐为讨芦笙不择手段,透了什么话出来?这也有可能。燕太太没敢再说,在老太太幽幽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老太太只管望着她沉默地逃窜,心下倒有点受用似的,觉得自己仍然宝刀未老,真动起怒来,不必费唇舌,就吓得人如惊弓之鸟。她歪在榻上无声无息地微笑,太阳照在一块大红的裙上,有种突兀的秾艳。 回去后燕太太总是心不安,怀疑老太太是知道了,故意说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不就是悬在头上的刀?先不着急杀她,要看她在刀下自慌自乱,像箭头瞄准了猎物,不急着射,先看猎物四处逃窜一阵,满足自己凌虐的趣味。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慌了神,先探清楚底细要紧。隔日请了汪姨妈来,打发了下人,关上门,掉进身来只管疑神疑鬼地睇着人。 那汪姨妈坐在椅上,身子向着她慢慢转动,给她看得不自在,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为你们老太太把芦笙定给志远的事情你不高兴,你有话只管找你们老太太说去,又不是我逼她的,况且我们什么身份,哪里逼得动她老人家?” 燕太太未敢坐回榻上,怕隔得太远了说话大声,走来她旁边椅上坐下,鬼鬼祟祟地压着嗓门,“老太太是不是知道了?” 汪姨妈先还不明白,后来看她脸上有天下大乱的危机,方晓得在问什么。自己也不由得抻了抻骨头,“老太太怎么晓得?你怎么忽然问这话?” “不是你告诉的?” “我告诉的?”汪姨妈反而不可置信,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告诉她这些做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她一面思忖,想明白了为什么怀疑到她身上,“噢,你以为我向你讨芦笙那丫头你不答应,我就到老太太跟前去告你的秘?我就是再糊涂,也没糊涂到那份上!” “你低声点!”燕太太低声呵她一下,渐渐也觉得不会是她,到底她们是姊妹。可会是谁?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汪姨妈只管扯她一下,“你肯定你们老太太是知道了?” 燕太太沉默一阵,慢慢摇头,“我也说不清,横竖这事奇怪,老太太先还不情愿,如今又莫名其妙改了口,我想不明白。”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替她女儿抱屈,汪姨妈垮下脸来,拽了拽襟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和你们老太太难道讲的不是道理?你只想着要芦笙嫁户和你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看不到芦笙到底配——”说到此节,咽了下口,改口道:“你是她亲娘 ,自然看她什么都好,可别人眼中不是这样,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你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怎样议论芦笙的。” 燕太太别着身子坐,不看她的脸。可她的话却是一句一句砸进耳朵里来,满府的下人自然没好话,她又不聋,这些年怎会听不见?可做娘的心总是偏颇。 不过眼下没办法了,经过这一遭,她也不敢再去和老太太拗,只好吃了这亏,认下了这桩亲事。 没过几日,这亲事便传得上上下下人尽皆知,芦笙听见拣来拣去,竟给她定下了汪家,哪里捺得住脾气,这日早饭还没吃,就来和燕太太闹。 燕太太看她哭得厉害,满心无奈,只得打发人下去,拉着她劝,“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我去争了一回,老太太不依,我也没办法。汪家虽比不上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你姨父是很会做生意的人,我听见他近日已寻着了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做,将来想必还能发财,你好歹吃穿不必犯愁。何况你婆婆是你的姨妈,也少了许多婆媳间的嫌隙,他们家又没有兄弟妯娌,只志远一个,这也是个难得的好处。” 芦笙听她也反了口,一时顾不上哭了,拽着她的袖口几番拉扯,“娘也糊涂了?前头是怎么说的?怎么如今连您也说这样的话?老太太先前还推说不管我的事,如今要管又管成这样,您不去和她理论,反来劝我!” 燕太太呆了一会,一面抬手给她抹眼泪,一面长叹,“娘在这家里说得上什么话?你大了,也懂事点,不要叫我为难。” 芦笙甩开她的手,陡地拔座起来,“娘就是这样软弱,老太太说句话您都不敢驳,说不管我就不管我了,算什么?您不去和老太太说,我就去求姑妈,叫她和老太太说去!” “嗳、你别去!”燕太太自己碰够了钉子,不忍叫她去碰。可哪里拦得住?追到廊庑底下时,芦笙早跑得没了影。 那芦笙直奔秋荷院来,甫进远门便哭起来,一壁抬手揩着眼睛,一壁走进屋里。谁知还未开口,就见碧鸳由罩屏内踅出来,严厉地呵了声,“大早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哭什么?我这里是清净之所,岂容你哭哭啼啼地撒泼?”说着叫了丫头来吩咐,“赶她出去!” 芦笙泪还未干,惊圆了一对眼睛,稀里糊涂给那丫头拽出院门,这才想起来问拉住那丫头问:“小晴姐姐,姑妈这是怎么了?” 那丫头拂开她的手,身子冷冷地向旁转过去,“姑太太早起诵经诵得不顺,脾气自然不好,五姑娘有事改日再来说吧。” 芦笙楞在原地,回过神来时,那院门已阖上了。她只得往回走,在园中听见燕噎莺啼,那声音不知打哪里来的,仿佛就在身边,又像隔得很远,让人觉得渺茫无措。 分明前几日还在欢欢喜喜地憧憬未来,就算做不成王妃,也势必要做位风光体面的少奶奶,绝不能输给金铃太多。这才过了几日啊,忽然风云突变,简直叫人不能反应。她出神地走着,陡地踩着裙角跌了一跤,十分木然地坐在地上,手摸着那些崎岖不平的鹅卵石,像摸到了一地幻想的碎片,苦痛而茫然。 第96章 结同心(o四) 芦笙这回求碧鸳无果,次日又去,谁知碧鸳跟前那丫头竟把着院门不放她进去,“五姑娘,姑太太今日起要闭关清修,往后一月都不见客,连老太太那头她都不去请安了。” 芦笙还只管要往里闯,“我有要紧事要对姑妈说!” 那丫头忙将门又阖拢了些,不耐烦起来,“您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姑太太一向不理会外头的事,在你是天大的要紧事,在姑太太这里,就是些闲事。您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吱呀一声,那院门阖拢来,芦笙总算领会了意思,果然如她娘说的,碧鸳这是懒得理她的事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去,顶着日益热烈的太阳,脸上晒出些汗,皮肤有小刺扎着似的疼。 燕太太赶来劝她,她没给好脸,一味恨她娘不中用,这么些年了,在这府里说什么都不算。从前是有个桂太太压着她,后来桂太太隐匿了身形,她也照样立不起来。 这时候谁还能帮她?二老爷山高皇帝远,就是在近前也不会管她,她早看出来了,也许是嫌她不是个儿子。 后来左思右想,想到玉漏,这时候兴许只玉漏能劝得动老太太。但从前和她闹得太僵,谁知道她肯不肯?不过再没有别人了。于是次日吃过午饭,便在首饰匣子里拣了个素日嫌 老气的翡翠镯子,走到前头房里来。 玉漏在小书房的窗户上看见她从廊下走来,就猜着了她过来的意思,忙将几本账册阖起来往卧房里跑,丢下话给丁香,“五姑娘找我就说我到大奶奶那头——” 不想话音未断,芦笙已走进来,在罩屏底下喊她,“三嫂。” 玉漏忙掉回身来笑迎她,“是五妹妹来了,五妹妹吃过午饭了么?” “吃过了。三哥哥还没回家来?” “噢,你三哥今日在史家吃午饭,要晚些。”玉漏请着她往那边暖阁里坐,打发丁香上茶,只管和她扯闲篇,“五妹妹怎么不睡午觉?天越来越长了,这会不睡,下晌反而没精神。五妹妹那屋里热不热?我们这屋里,还不到夏天就觉得闷。” 芦笙不理她说什么,只管把那只翡翠镯子拿出来给她,“三嫂 ,这个镯子送给你戴。” 现如今连她也送起礼来了,可见真是来求人的。玉漏推脱着,“你自己留着戴吧,我也没有衣裳配它,别糟蹋了。” “我年轻,这个镯子我戴倒不好看,我看和三嫂配些,虽然样子老气点,可水头很好的,不信三嫂看。” 她把镯子对着窗户举起来,这人就是送礼还学不会说话,难道是说她老?汪姨妈主意打得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不错,芦笙这样的姑娘,真嫁到那些显赫的家里,公婆妯娌,兄弟姊妹,哪个会不给她些暗气受? 玉漏讪笑着点头,“五妹妹的好意我心领着就是了。”也没说要收下。 芦笙本不会绕弯子,把嘴轻轻一撇,镯子塞在她手上,“三嫂,你替我去求求老太太吧,我不想嫁给志远表哥,不想到汪家去,求老太太另给我定一门亲吧,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家里,老太太就愿意听你的,你好歹帮我说几句话。” “我?”玉漏勉强笑着,“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老太太怎么会听我的呢?昨日我和老太太还说起这事呢,我不过多问了两句,老太太就骂了我说:‘要你管她的事?你虽是她嫂子,可家里她这么些长辈还在呢,轮得到你问?你只管照着话办事就是了,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你听听,我还敢去劝么?” 芦笙默住了没说话,脑子里还想着说辞。可巧此刻池镜回来,玉漏忙抽身出去,“你在史家用过午饭了?” 池镜一面走到外间椅上坐着,一面瞥见芦笙坐在罩屏里头,也没问,和玉漏笑说:“不然会回来这样晚么?你吃过午饭没有?” “你昨日说今天史家请吃饭,我就没等你,先吃过了。你坐会,我去给你倒冷萃的茶来。”只管把芦笙丢给池镜,躲出去了。 芦笙听见池镜的声音,眼泪不由自己地掉下来,迎面走出去喊他:“三哥,你要替我做主啊!” 池镜好笑道:“做什么主?没头没脑说这些话。” 她走到身边来拉扯他的衣袖,“老太太把我定给了汪家,他们家是做买卖的,我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那你想嫁户什么样的人家?” 逃玉奴 第98节 “怎么着也得是六品以上之上的官爵之家呀。” 池镜半笑不笑地立起身,抽开了手,“那好,你自己去对老太太说。”言讫便向卧房里行去。芦笙忙要追过来,他回头凌厉地瞥她一眼,她没敢再追,立在原地呆呆了掉了会眼泪。 玉漏在耳房里坐了半晌,及至丁香进来说芦笙哭着走了,她方端了两碗茶回房。池镜换了家常衣裳歪在榻上翛然地翻书,她看了看他神色无异,走去问:“芦笙没缠你?” “她晓得缠我也是无用,我不像你,可没那耐心敷衍她。” “你以为我想敷衍她啊?老太太这回像是故意的,连嫁妆的事也很敷衍。” 池镜搁下书来想了想,大约是有什么隐情,不过终归不与他相干,他也懒得往深了去想,一两句话就丢开了,“横竖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 “汪家的房子找好了么?” 池镜方想起来这档子事,田旺看了处房子,正要告诉汪家去,叫他们自己去瞧瞧。便起身欲往花萼居那头去。 玉漏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道走,老太太问我二奶奶的身子,我也好些时没过去看过了。” 园中百花正艳,不免想到贺台,从前他总是避着这些花走。那回到底是怎么发起急症来的也没查出个究竟,太医只是大约是哪里惹了些粉尘,这些东西千防万防也难防住。 玉漏睐着眼看了看他,见他眼睛放得老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凤二奶奶给下人引着,也是往络娴那边去。听说这一向总来,池镜上回说的,凤二在外头闯祸,花了不少钱。 “大概是来借钱的。”玉漏道,拉着他在夹竹桃花丛中避了避。 池镜因问:“躲她做什么?” 万一凤二奶奶和络娴借不到钱,看见她,朝她张口怎么好?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她和风二奶奶虽没多少交情,也还算和气,逼急了的人,也不怕尴尬。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说,怕池镜觉得她过分小器,只咕哝道:“免得碰见了彼此都要没话找话说。” 池镜会看不出来?闷着头在旁边笑。 玉漏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故意逗她,“近来在外头给金铃置办东西,我看见一块羊脂玉的镇纸很好,想买下来。” 玉漏犹豫着,“多少钱?” 要是价钱太贵,走官中的账,老太太少不得要唠叨,自家出钱,又舍不得。 “三百两银子。” 光是听着就肉痛,她抬起头来,“你小书房里好几块镇纸,哪块不要二三十两银子?又买个三百两的来做什么?都能办两所宅子了。” 池镜叹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平白讨个奶奶来,倒把我越管越穷了。” 玉漏偏过脸去没说话,隔会他扯她的袖子,“不是我要,是想着将来入京送给宫里的总管的,为金铃办婚事,麻烦他们不少,皇上晟王那头的赏归那头的赏,咱们女方家里,也要有些礼数。” 玉漏有点松口,“一块镇纸要那么些钱?你别被人骗了。” “这些东西还骗不了我。” 他等了一阵还不见她答应,慢慢吭哧吭哧笑出声,转来捏她的脸,“我的奶奶,你不过先垫了这钱,回头官中还要补还你的,这种事不会要你割肉!” 玉漏这才道:“我不是因为钱,是怕你哄我。” 看见风二奶奶已走得没影了,她先往前走去。 池镜两步追上来,“我哄你做什么?难道哄你三百两银子花?我又不是大哥,你几时见我有过如此大的开销?” 那可难说,兴许是外头那女人要。她只顾往前走,“丑话说在前头,银子给了你,要没见东西,我可是不依的。” “你果然不依,又能怎么样?”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能怎么样,只好吃了这哑巴亏,算来算去还不是一家的账,分不清的。不过想到他在外头养个女人还要花她的钱,觉得不上算,一气之下,要和她比着花钱似的,“你在外头替金铃打金器,也给我打顶金缠枝的冠子来。” “你要冠子做什么?从没见你戴过。” “你管呢。”玉漏嘀咕了句,没给他听见。 两个人一并到了花萼居去,可巧汪姨父在家,池镜和他在外间说房子的事,汪姨妈则拉着玉漏到里间七曲八拐地打听芦笙的嫁妆,也不知她哪里听说的,老太太将这事叫给了玉漏去办。 玉漏一味装傻,推说她也不过是照老太太开的单子去办,老太太眼下还没开下单子来呢。汪姨妈又打听燕太太又多少体己拿出来,玉漏更推说不知道了。 心里却替燕太太算了算,想她撑破了天也不过能拿出几百两银子。 那头燕太太是想着先看官中能出多 少,因而待汪家搬出去,这头开始紧锣密鼓张罗起嫁妆的事后,也来探玉漏的口风。 玉漏简直几面为难,老太太那头只叫少办,又不好明对燕太太说,因此只告诉她各样品类数目,并没说都是些库房里使不上的陈货。 饶是如此,燕太太看着那单子,也还嫌不够,但又没个先例好比,老太太她们那一辈不清楚,碧鸳的嫁妆自然是不好比的,金铃的更不能拿来比,因此口气也有些不定,“就这么些?” 玉漏道:“布料一百匹,一套黄花梨雕花家具,还不算现要裁的衣裳,要打的头面。”却没告诉她,布料都是些丫头们穿的料子,那套黄花梨家具也不过是各房里从前使旧了的,老太太叫重新打磨上漆。 燕太太望着单子半晌没作声,后来只好递还给她,“先照单子上的办吧。” 谁知没两日,听见底下妈妈说看见在清库房,将好些旧家具重新上了漆,抬到了园中去晒。燕太太和芦笙特地走到园中那块空地上去看,果然见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刷了一样颜色的漆,倒拼成一套了。 芦笙当即便问:“难道这些就是陪送给我的?” 连芦笙也看出端倪来,燕太太还有个猜不到的?当下气汹汹回房,叫了玉漏来质问:“你上回说那套黄花梨的家具,是在哪家打的?” 这几日清点库房闹得动静不小,玉漏听她这样问,料她是猜着了,就笑道:“老太太说库房里搁着好些家具没用,倒白费了,叫重新刷上漆,也不必外头重打,费时费力的。太太放心,那些家具我一件一件都细细查看过,都是好的,木头也都是难得的好木头,又是老物件,比外头现买的强。” 燕太太怄得冷笑,“好?好你怎么不搬去使去?” 玉漏只道:“老太太都定给五妹妹了,我怎么好再去争?” 又是老太太的意思,燕太太心下益发怀疑是事情败露了,不然老太太也不至于如此难她母女。她只得饮恨坐在榻上,给芦笙哭闹得心神不宁。现如今自然不敢去找老太太说理,就怕撞到枪头上,因而认下来,少不得自己多贴点银子去办。 夜里她吩咐丫头搬出几口箱笼出来,在卧房点了好几盏灯,慢慢点算自己的私财,多半还是上回二老爷留下的。她不比桂太太,从未理过事,娘家又没多大势力,外头纵有求人办事的也求不到她头上来,这十几年根本没有多少进项。 说来是个侯门太太,然而富也没富在她身上,不过名声上风光点。自来又是丈夫不亲,妯娌不和,婆媳间更不必说。从前老太太就一万个瞧不上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这样急急地胡乱打发芦笙出门,只怕是知道了,将来好和她算账。 她是躲不过去的,只是她死了,将来芦笙在婆家受气,还能倚靠谁?只能是倚靠一份丰厚的嫁妆,有钱傍身,到底要硬气点。因此一横心,将一切箱笼都封上,拟了张单子,次日打发徐妈去汪家新房子里递信,叫她姐姐夜里到西角门上去接。 那徐妈疑惑道:“怎么不交给三奶奶?姑娘的嫁妆是她在张罗,给她叫她添在单子,到时候一齐抬过去,岂不便宜些?” 玉漏她不放心,虽然没大听见玉漏背地里吞钱,可哪有摸过钱的手是干净的?也许官中的钱玉漏是不敢,难保不会揩她的,本来眼下这形势,都知道她们母女比从前更好欺负了。 相较之下,自己的亲姐姐还是要靠得住点,反正要叫她打收条回来。 于是这夜里,买通了角门上值夜的几个小厮,来替她把东西搬到门上去,汪家已打发管事的来接了。几个人打着灯笼,趁府里都歇下了,便往门上搬抬。 谁知在路上猛地听见个婆子在远处呵了一声,“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众人打着灯笼一照,只见老太太院里的全妈妈领着几个小厮媳妇走来,对着几口箱子踢了踢 ,“里头装的什么?” 那领头的小厮忙上前回,“是几箱桂太太的从前的衣裳,大老爷说桂太太这一向病重,把这些衣裳抬出去烧了,祛祛病气。 ” 全妈妈道:“唬你娘的鬼,什么衣裳会有这样沉?只怕是你们偷盗!来,给我开了箱子查一查。” 身后两个小厮上来,砸开了锁翻起盖,只见几箱银子在月亮底下晃着光。全妈妈仿佛早有所料,冷笑一声,“果然你们就是贼,老太太前日和老陈查银库,就发现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想是家里出了贼,命我夜里偷么查访。真是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这就叫我拿了个正着。” 那小厮忙跪下来,“妈妈明察,这可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不过是替燕太太搬东西,不知道库里少了银子的事!这可与我们不相干呐!” “既说与你们不相干,那你们抬着东西,跟我到老太太房里说清楚。” 说着掉转身去,朝身旁媳妇使了个眼色,叫去请燕太太一并到老太太屋里去。 这里先过去,谁知老太太三更半夜竟还没睡,穿戴得齐齐整整地坐在榻上,问了小厮们的话。 刚问清楚,燕太太便换了衣裳赶了来。一看这屋里灯火通明,站了好些丫头婆子,连玉漏和翠华也分站在榻的两边,仿佛左右护法。她想起她年轻的时候,刚进池家的门,也和桂太太这样站在老太太身边,十几年过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有增无减,一张脸成了老枯树皮,但就是不死。 不待她分辨,那看门的小厮又当着面回了一遍,“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小的们也并不知情,是燕太太许了小的们几个钱,叫抬到角门上,说自有汪家的人来接应,小的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老太太可要明察!” 老太太将眼挪到燕太太身上去,“人家当面指认你,你总不会说没有此事。” 燕太太这一刻忽然心沉到了底,只好照实说,“这原是我这十几年的体己,做母亲的,无非是多为子女打算点,所以就全贴给芦笙抬到汪家去。” “这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什么不白天光明正大地送去,偏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送?”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见她给芦笙预备的那些东西,想她摆明是一样不许芦笙多带,哪里肯便宜她们母女半点?要晓得她有这么些体己拿出来,还不藉故扣下? 老太太见她不言语,斜着眼向玉漏一笑,“你看,人家不放心你,怕交在你手上,要吃你的亏。” 玉漏还在发蒙,不知怎的深更半夜给传到这屋里来,听了小厮和全妈妈们细说半日,才晓得家里有人往外运银子给捉了个正着。 因为她近来清点库房,银库那边也查起来,她也没当回事,谁知昨日听见老太太说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她还奇怪,她这些时算账,账上倒都是清楚的,怎么会少钱?只能是给人偷盗了,谁这么大胆子? 屋子不透进来一丝风,有些闷,又是小厮又是丫头,汗味香味混成了一种温吞复杂的气息。这就家事,从不像衙门里审官司审得那样手起刀落干干脆脆,一向是把鱼闷在锅里慢慢煮,不觉间鱼肉煨烂了。玉漏看见燕太太鼻翼上的细汗,就知道了,今晚她是这锅里的鱼。 老太太道:“你不说话,好,那我问你,库里丢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和你这几箱银子的数目,倒对得上,怎么这样巧?” 燕太太立时明白过来,忙道:“库里丢银子的事我并不知道,这些钱是我这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和官中的钱并不相干。” “你积攒下来的?你一月不过几十两银子的月钱,这些年你那样宠着芦笙,随她要吃什么玩什么,你都拿出钱来替她去办,本来花费就不小,你娘家上门打秋风的人又不断,你还能攒下这些钱?” “这里头另有九 百两银子是老爷回京时留下的。” “二老爷回来时拢共就带了那么些钱回来,替镜儿办婚事,我知道他贴了不少,还有九百两留给你?我这做母亲的竟不知道。”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呷了口茶,又道:“二老爷几时对你如此体贴起来了?” 玉漏听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正想她话里的意思,眼睛一瞥,看见周围下人脸色皆益发疑惑起来。这才懂了,故意说这话,就是提醒大家,二老爷一向和燕太太母女不亲近,没道理有这九百两银子,不孝敬给老娘,倒贴补给她们母女。 如此一来 ,燕太太愈发说不清。但也没证据说她就是贼。 所以老太太搁下茶碗来道:“等我写信去问问二老爷,要是银子是他留给你的,自然没可说的,要是不是,库里丢的银子还没着落,少不得要查到你头上。” 言讫便叫散了,几箱银子暂且先扣下来,燕太太单是私下里往外传送东西就不对,叫回房反省三日。 玉漏又觉得闹这一场,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之嫌疑,不像老太太的做派,却想不明白。于是大半夜回来,忙把池镜摇醒了和他细说了此事。 第97章 结同心(o五) 池镜迷迷瞪瞪地听玉漏讲完,又要睡下去。玉漏忙拉住他,“你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他打了个哈欠,有些清醒过来,下床倒了两盅水,递给玉漏一盅,自端着一盅立在床前挑烛火,“不就是说库里少了一千多银子,刚巧今晚上撞见太太往汪家运银子,两边数目对得上嚜。” “哪有这样巧?”玉漏脱了鞋坐在乱堆的被子上,眼睛跟着他转,“昨日说库房里少了银子我就觉得蹊跷,今晚上就把太太拿住了——可拿住了,又没往下追究,只说先写信问老爷太太那笔钱到底是不是他给的。” 池镜搁下银签子,扭头对她一笑,“你信这话?你等着看看老太太到底会不会写。” 玉漏往前爬过来一些,“既不会去问,又拖什么?” 池镜坐下来思忖了片刻 ,笑着摇头,“不知太太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竟要绕这么个圈子整治她。” “我也没听说啊。” 逃玉奴 第99节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回是将老太太得罪得不轻。老太太一向在外头爱面子,素日就算再不喜欢芦笙,也断不会将池家的小姐许给汪家那样的门户。除非——” “除非什么?” 池镜也是才刚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肯信,声音虚虚地沉下去,“除非——芦笙不是我们池家的小姐。” 他扣起眉心,心里更厌恶了芦笙一层。 玉漏窥着他走神的脸,也不得不朝这头想,虽然荒唐,但老太太近来待燕太太母女的态度倒说得通了,连二老爷对芦笙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有了缘故。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二老爷又常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倒也不是没这可能。可奸夫是谁呢?府里的男人也多,从前竟一点端倪没看出来。不过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就是说闹鬼也有人信。倘若是真的,今夜老太太轻拿轻放,恐怕就是缓兵之计。但也只是猜测,谁敢去问这种事? 两个沉默半日,池镜把腿抬到床上来,又事不挂心地笑了,“横竖不与咱们相干,你就别去瞎打听了。” 玉漏也钻进被子里,“我又不傻,这种事我敢去打听么?就是知道也装不知道。” 他倒下去,想着嘱咐一句,“你也别为她们母女去讨情。” “我知道,我先前就什么话也没说。今晚上站在那屋里,也是一句腔没开。”她好笑起来,“倒是大奶奶吓得不轻,捉贼嚜,她怕,她就是咱们家头一个惯偷。” 池镜也笑,“老太太叫她去跟前听,也是个杀鸡儆猴的意思,其实老太太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家里多少人暗里不服她,人老了就是这点可怜,什么都可以计较,唯有这层窗户纸不能去捅破,真捅破了,连假的都没有了。” 玉漏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老太太心里也早将她看了个透彻,她的一切心机手段都是她年轻时玩剩下的,要不然也没资格做了池家的“土皇帝”。但她仍然希望将来自己也有那一天,全由自己说了算,本来命运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捏在他人手上,没有什么不进则退的余地。 当然她可能会比老太太强一点,她还有个丈夫,虽然说不准他将来是不是和老太爷大老爷一样姬妾成群,可希望他不会早死,就是貌合神离也要同她撑到死,不然老了以后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有点可怖。 她有点恋恋地朝他依偎过去,蜡烛是先前点过的,烧得只剩截桩子,随时可以熄灭,所以没去吹。能看清他高挺的鼻梁,像是个支柱。 他想必发觉了她在看,闭着眼睛笑了,把一条胳膊抬到枕上,塞在她脑袋底下,“你去了这一趟还不困?” “去这一趟,倒精神起来了。”她一向不爱枕他的胳膊,硌脑袋,这一刻却枕得安稳。 觉得是婚姻把她逼到了这一步,不爱他也依恋起他来。人家说两棵不相干的树挨在一起,天长日久也要缠在一处的,夫妻情分有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爱这东西,一定是有区域性的。她沉默着微笑。 他的手指在她臂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仍是闭着眼在笑,“精神得很,那得做点什么消磨消磨精神才好。” 他一反常态很温柔,迷信说温柔点大概能生个女儿,“女儿好,总算有个女人会没条件地依恋着我,她所有的高兴不高兴,爱或不爱,在我面前都是发自真心的。” 她听来有点心酸。 夜里那样明火执仗,天一亮,自然此事就传遍了。起初大家都还对燕太太偷盗之事存疑,毕竟银库的钥匙她是哪里弄来的?银库里日夜有人看管,也不便宜。倒是没两天有个小厮因为玩忽职守给打发走了,众人猜测,兴许就是他和燕太太里应外合。 原是不肯定的,越说越笃定起来,大家还是不喜欢风平浪静的生活。都说八成就是燕太太干的,二老爷有什么好东西,一向是先孝敬老太太,不会背着老太太给她那么些钱。何况她娘家本不富裕,是想钱想惯了的人。 燕太太本来还在等老太太最终判定,听见这些闲话,恍然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再判定什么,拿不出凭证来,就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她怄得半死,闭门反省其间在屋里哭了好几回,后来许她出门了她也不愿出去,怕人家用看贼的目光看她。每日只在房中打算芦笙的事,这事如今算是她的避难之所。 这日连媛姐也来问起:“到底是不是燕太太偷的?” 玉漏没好说什么,只管笑着摇头,“不晓得,这事还没查对出来呢。” “都说是她偷的,连二奶奶也这样觉得。兴许就是为给五姑娘多凑点嫁妆。” 理由何其充分,所以上上下下都早判定了燕太太是个贼,愈发看她不起了。玉漏明知大概是另有隐情,因此从不议论,岔开话道:“二奶奶近来怎么样?” “好了许多了,只是近日天热起来,又有点失了精神。也是给她娘家来闹的,他们凤二奶奶时不时就过来借钱,说是凤二爷不争气,把这一年的田租都花光了,还剩大半年呢,他又没有别的进项,凤大爷那点俸禄,连他自己江阴还不够花。他们凤大奶奶又逼着要钱花,一点不肯体谅。” 俪仙是那样,素来和他们二房不合,短谁也不能短了她的。逼得这样紧,怪道凤二奶奶一趟一趟来。 “二奶奶还有钱借么?” 媛姐叹了声,“现银子只怕没多少了,不过她当初嫁到池家来时,带了笔丰厚的嫁妆,听见近来在典当东西。” 想必络娴如今自顾不暇,也没空和媛姐强争什么,两个寡妇,不分正副了,在 老太太心里都是一样的,况且媛姐把那院管得很好,近来也没听见生事,所以络娴一时也没有机会去争。玉漏想着,不知怎的,替络娴怅惘了一番,连她也要在不觉间隐姓埋名起来了。 “又听见凤大奶奶吵着要分家,按说他们早该分家的,不过好像凤大爷怕分了家后他兄弟更没人管束,就拖着没分,凤大奶奶嫌把他们带累了,凤二爷老在外头惹祸。” 凤翔是那性子,凤二一日没个正经事做,一日也放心不下。 “凤大爷要高升了么?”玉漏问。 媛姐脸上控制着,但仍然有一丝暗昧的表情浮出来。也知道了玉漏从前和凤翔的事,不过亲戚间问一问,未必是挂念旧情。 “没听说。凤二奶奶说他们凤大爷那高风亮节的性格,很难高升。” 这倒是,不过不关玉漏的事,她说回正事上,“五妹妹马上出阁了,按理咱们各房都该送她件东西。”但老太太的意思,这礼贵重了她老人家反而会不高兴,因此她有个主意,“我想送她一床被子,你的针线好,咱们两个一起做一床给她带去。你再回去和二奶奶说一声,随便她预备个什么,是个姑嫂间的礼数就成。” 络娴自然不会送芦笙什么贵重东西,一是素来不喜欢那个人,二是此刻她手头也有些吃紧,现银子差不多给娘家借空了,不借又不行,丈夫不在了,一个寡妇,将来有什么事,越是要靠娘家。可凤翔那性子在官场上吃不开,恐怕几年间高升无望。倒不如扶植她二哥,也许他那样的人一旦走上仕途,路子反而宽些。 那份嫁妆大概能抵近千数银子,给他在地方上谋个七品小官做做也无不可。这日便藉故说出去逛逛,回了老太太,坐着轿子回到凤家来和她二哥商议。 不想刚进门,就给凤二奶奶拉入房中,驱散了各自的丫头,关上门,显然是有要紧话说。凤二奶奶满面焦急不安,不等坐下便道:“你不来,我还想着到你们府上去找你呢。” “出了什么事了?” 一问凤二奶奶就掉下眼泪,一股屁坐在榻上,又是恨又是急,“我早劝他不要在外头和那些人胡混,他一定不听劝,偏喜欢搅着他们吃酒赌钱!如今闹出大事来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络娴没听出个所以然,也急起来,“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早上的就让上元县衙门传去了!” “衙门传他做什么?” “还是为上回打那货郎的事。” 络娴听得糊涂,“那官司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凤二奶奶急得跺了两下脚,“当时是了结了,谁能想到昨日那货郎死了!” “他死他的,与二哥什么相干?” “哎呀,自你二哥他们上回打了他,他就一直卧床不起,当初我们都当他是装病讹钱的,谁知像是真打重了,一直吃药看大夫,总也好不了,昨日就咽了气了!仵作去验尸,说是上回打出了内伤,什么腑内有淤血,脏器受损,身衰气竭而死。他们家里又去告,连那做生意的陆奇也给传了去。我正一面使人往衙门里打听,一面预备着往你们府上去呢!” 这回可是非同小可,闹的是人命官司,连络娴也慌了神,坐在榻上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到。 恰是此刻,听见廊下一路嚷着过来,门砰地被推开,俪仙叉着腰站在门下泼口大骂,“二弟做的好事!带累得家里不得安宁,统共那些钱都填他先前惹的麻烦还不算,这回好了,弄出人命来,我看还拿什么给他打点!也不必等你大哥回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我做主,此刻就分家,分清楚了,随你们卖房卖地我也不管!” 凤二奶奶眼泪还未干,又忙着赔笑脸,“大嫂先不要说这样的话,衙门哪头还没信来呢,也许就是叫他去问问。” 不想话音甫落,去打听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回禀,“不好了二奶奶,二爷让衙门给扣下了!那陆奇大官人也给扣下来了,说是他们杀了人!” 俪仙一听这话,陡地跳得三尺高,“看看,这下惹上人命官司,岂是那么容易脱身的?!我不管你们,横竖就按太太临终时的分派,趁早分出我们的来,你们那一份,随你们如何去使用。快把房契地契拿出来,把我们的给了我,免得将来扯不清!” 吵得凤二奶奶没法子了,也是心灰意冷,赌气将锁在匣子里的田契地契都拿出来,照凤太太早前分好的,一并拿给她。 络娴在旁看着,也是干着急,“这时候急着分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分了去,大哥会放着不管?一家子骨肉,先写信知会大哥一声,他好歹做着官,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 凤太太还有些首饰留下,那是当初就分归各处了的,倒也不难算账。俪仙一面细数着那些单子,一面抬头睇络娴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好,一家子骨肉,自然能帮就要帮一把,怎么姑娘又不想想法子?虽说你是姑娘家,嫁出去了,可你那夫家的权势,比你大哥强了多少倍?何况远水难救近火,说嚜我自然是要写信和他说的,只是等他收到信,也不知是几时了,不如姑娘回府上求求你们老太太,没有平不了的官司。” 凤二奶奶原也是这意思,忙把几件首饰拿来给络娴,“姑娘,你先回去求求你们老太太,我知道少不得要使银子,这些你先使着,不够我再卖地凑。” 络娴接过首饰包道,“你也不要急着卖地,我那里还有些东西,要是不够,我典来凑一凑。二嫂你先打听着衙门里的情形,我这里回去和我们老太太商议。” 这厢回去,也赶不及回房换衣裳,先直奔老太太屋里。凑巧老太太正外在里间榻上听玉漏回着后日送芦笙出门之事,半眯着眼,有些瞌睡一般静静的,仿佛玉漏那平缓的声调是在唱一支摇篮曲。是不是认真在听且两说,反正这气氛不容许人突兀地打断。 丁柔只得劝络娴在外间椅上先坐会,络娴心急如焚,偏偏玉漏的声音是那样温吞轻柔,哄小孩子的口气,像一把钝刀,令她恨不得走进去掐断她的脖子。 “汪家请了三十二人的队伍,加上他们自己家里的下人,也有四十来个。花轿是一顶翠顶羽纱大轿。咱们这里送去的人有四五十,走在街上也是好看的。陪送过去的两个妈妈和两个丫头明日早上先过去认屋子,下晌回来,后日一早再陪着花轿一道过去。戏酒大奶奶都张罗好了,送姑娘出了门咱们在这头就开席,预备了赏人的散钱有四筐,一筐给姑娘带着去一路上赏人,整的红封是一百个,来的亲戚想必是够了——” 说是不花钱不花钱,也少不得要花一些,面上总要过得去。说的和听的都沉默下来,各自和从前办喜事的阵仗比一比,还是算花得少的。其实玉漏和池镜成亲的时候花费最大,因为她娘家没钱过来,不过多是二老爷贴的钱,老太太也没话说。 “一办这种事就劳民伤财。”老太太睁开眼,稍微坐正了些,“回过燕太太了么?” “早上就和她说过了。”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是听着。” 老太太这时又怪,“她倒轻省,真是万事不管了。” “太太近日连门也少出。” 老太太没问为什么,想必心里也很清楚,家下人流言纷【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纷,都说她是贼,还有脸出门么?还真叫池镜猜中了,说是写信上京问二老爷银子的事,但一直没见结果,一定是没问。可见老太太是刻意放这些闲话乱飞,这样就可以不必证据定下人的罪。 可定了罪,那罚呢?此事多半还没完,玉漏这会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她那脸上一重山叠一重山似的皱纹,都是光阴堆叠起的幽暗的智慧。 半晌没听见里头 说话,丁柔便走进来回:“老太太,二奶奶来了,在外头坐了有一会了。” 老太太又将身子坐直,神色仍是懒懒散散的,“她不是回娘家去看她兄嫂去了嚜。请二奶奶进来。” 一时络娴进来,老太太道:“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不在那头吃过晚饭再回来?横竖家里也没什么事。” 络娴笑着没说话,怕说出来给玉漏看笑话,虽然纸迟早包不住火,可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受她的奚落。 玉漏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是有事要说,便先辞出去了,走到廊庑底下,猛的听得一句:“老太太!”带着哭腔。 老太太看见络娴蓦地跪下,也吃了一惊,忙叫丁柔把人搀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络娴坐在下首椅上,前前后后将凤二打人致死的事细说了一遍,一面急得直哭,“老太太 ,您发发慈悲,可千万要救救我二哥!自从我母亲过世,从前好些做官的人都大来往了,嫂子实在急得没办法,否则也不好来惊动老太太。” 老太太皱起眉来,“我还当是什么事,急得你这样。你家那头只怕打听得不实,待我先叫镜儿去外头问问看,你先回去,也告诉你娘家先不要急。”一面吩咐丁柔,“去把镜儿叫来。” 池镜刚睡了午觉起来,碰见玉漏回房,正和玉漏逗闲,拿根孔雀毛直搔她的脸。玉漏正在想事,心不在焉地给他拂开,“醒了就快起来,窝在床上没个正经公子的样子,像个懒汉。” 池镜好笑,“你如今连我也敢教训起来了?先管我的钱,又管我言行举止,再给你管下去,我倒成你儿子了。” 玉漏扭头一笑,“既是我儿子,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他将她一把拽下来,压到她身上去,“这种便宜你也敢占?!” 玉漏忙挣脱起来,看见金宝端茶进来,忙往她身后躲,“你死皮赖脸要认我做娘,我怎好推让呢?” 他下床来拉她,她推着金宝左挡右挡的,弄得金宝发烦,端着茶让到一边,“你们母子俩扯皮,可不要拉扯上我,茶都给你们推洒了。我的奶奶,你要真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可有苦头吃啰,还指望他孝敬你呀?他不背地里算计得你倾家荡产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得两个人皆有些尴尬,池镜悻悻地望着她一笑,“你这张嘴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金宝翻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玉漏望着他主仆俩好笑,这满屋的丫头,只金宝降得住他。她半玩笑似的朝池镜推她,“她说话难听,你也不见怪,这有什么呢?我看你们到底是多少年的情分,往后要是封姨奶奶,别人我可不依,先要拣金宝。” 不待池镜开口,金宝先臊得脸通红,怄着道:“谁要给他做姨奶奶!你们夫妻玩笑,拉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活该给你们说笑取乐的!”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 倒弄得玉漏有些讪讪的,睇一眼池镜。池镜反而一笑,“瞧,叫你乱说玩笑,得罪人了吧?” 玉漏轻轻撇下嘴,“我倒也不全是玩笑,谁知她竟这样生气,叫我以后也不敢说这话了。” “她家里有个表兄,早就心有所属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见过?”心里觉得惋惜,她看金宝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等着时日再长些去对老太太说,到底刚成亲没两年的男人,不好封姨奶奶。 池镜走过来拥住她道:“你以为谁都能给你算计尽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念头,只你和我两个磨,别想拉人做挡箭牌。” 玉漏有些发窘,斜他一眼,“我可是全为你打算。” 池镜只是笑,反正她什么往他头上推,他也习惯了。他旋到榻上吃茶,穿着深蓝的寝衣,太阳流淌在上头,像一片沉寂深沉的海。 隔了一会,她走过来,像是认错,“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逃玉奴 第100节 第98章 结同心(o六) 未几老太太那头来人叫,池镜忙换了衣裳过去。这里已先打发了络娴回房,老太太将凤二的事告诉他听,并使他先到外头打听清楚原委。 “你二嫂方才在这里哭了一场,到底是姻亲,从前又是世交,不好放着不管。只是那上元县县令好像和咱们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啧——你先去打听。” 老太太说着起身,向窗前走,池镜走来搀扶,“上元县那县令不是南京人,是从外省调任过来的,我记得有一回大老爷生日,他来过咱们家,席上说话得罪了大老爷,大老爷不高兴,朝他摆脸色,从此就没再来了。” “这也不怕,府衙的人咱们都认得。”老太太逗那鹦鹉,口里啧了两声,扭头向丁柔说:“你去取些别的食来,这种干虫它不爱吃。” 末了打发人走后,她将眉头轻轻夹起来,“这凤二爷也委实没出息,自从他们太太过世,大爷往江阴去了,跟前没人管着,你看竟惹出这等祸事。听你二嫂说,凤二奶奶预备着卖地打点,想必心里急得要死——” 她把嘴噘起来直逗那鹦鹉,手里捏着点食在它眼跟前晃,那鹦鹉些犹豫。日影西垂了,远远听见有鸡鸣狗吠,货郎没精打采在巷子里吆喝的声音,一日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一切筋疲力尽的喘息回旋在心不在焉的太阳底下。池镜忽然出手,在小食盒捏起条干虫喂鹦鹉,它想必饿极了,稍稍踟蹰便啄了去。 他笑道:“卖东西急起来就不好,要给人家压价的。依我看,不如趁这个空档,咱们把她的地收了来,反正她卖谁都是卖。” 凤家有两倾田地位置好,在镇江府,年年丰收,租子收得最多,有一顷是分给了他们二房。就是大房不卖,也能趁着这时候把二房手上那一顷买过来。 老太太睐他一眼,笑了笑,“那敢情好,落到那些人手里,反而把那片好地糟蹋了。只是你找人去收,不要自己出面,也不要打着咱们家的名号,一来不好压价,二来是亲戚,外头那些人的嘴,不说咱们是好心,反说咱们家趁火打劫。” “您只管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老太太拍着手往榻上走,“近来我看你办事倒比你大哥二哥两个都强。你大哥嚜,做事情不认真,一味贪闲躲懒,你二哥更是个死脑筋,还只你,又精明又勤快,跟你媳妇一个样。” 这时候看见几个媳妇担大提篮盒进来摆晚饭,池镜搀她过去那边暖阁里,她绕着桌子看菜色,指着两碟菜回头对池镜道:“这两样你提过去和你媳妇吃,近来为芦笙出阁的事,她辛苦,等忙过后日,就轻省了。” 到了后日,天不亮玉漏就起来转个不停,又是并翠华张罗酒席,迎待亲友,到时辰又回来送芦笙出门。芦笙哭得厉害,不过出阁的姑娘哭得再凶也不怕,是应当哭的。玉漏见劝不住,一看时辰到了,便拿盖头盖在她头上,并燕太太一齐领着她到老太太屋里。 该磕头的磕头,该受礼的受礼,忙过一场 ,到时辰出门,玉漏又将芦笙送至府门外。回去大宴厅上一看,亲友们都入席安坐了,翠华和小芙奶奶她们正催着媳妇婆子上传菜。外边场院里坐的皆是男客,里头厅上坐着各家女眷。 众多女人一看燕太太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少不得议论—— “侯门千金,嫁给做生意的人家,也难怪不高兴。” “他们老太太倒不是十分看重门第的人,他们三奶奶娘家也不过是个县丞。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是燕太太的亲姐姐家,她还嫌不成?” “听说他们府上有笔银子失窃,好像是燕太太私拿的,给查对出来了,她是为这事不高兴,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 这些府上的下人多半认得,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少不得传到了外头,不过人家倒说老太太好,“到底是上年纪的人有心胸,估摸着他们老太太也是没想到会在她手里查到那笔银子,查到就不问了,免得真问出来,做太太的,脸面上难看。” 那人讥笑,“既做了贼,还怕脸上不好看?” “赶着弄些钱来给女儿添嫁妆,还顾得上啊?” 议论得合情合理,燕太太原想藉故回房的,又不敢,走了人家更要说她是做贼心虚,只得硬撑了一日。到晚间宾客散尽后回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好像不断有人在说话。也许是天热了,她吩咐丫头把门窗关拢,不放蚊子进来,热烘烘的空气不能流通,又变得闷人,她暗暗数着芦笙回门的 日子。 按说芦笙该是一月之期回门的,不过几日就不顾规矩跑回来了一趟,抱怨汪家的房子不好,饮食也不好,各式各样的不称心。玉漏在旁听来,自然是不能和达官显贵府上比,可汪家的房子她去瞧过,比他们连家的宅子还大了些,下人也比他们连家的多,何至于苦得她如此?到底是奢靡惯了的人,猛地走到那地方,只当是落进了乞丐窝。 可这时候谁还由得她?玉漏好心劝了两句,“哪有新娘子没到回门的日子先跑回家来哭的?要给人笑话了五妹妹。还不趁这回老太太不知道,快先回去吧,等回门的时候多少话说不得?” 反给芦笙顶回来,“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和我说道理?” 玉漏暗悔就不该多管闲事,藉故告辞回前头去了。回去见池镜不在屋里,因问翡儿,翡儿道:“才刚他午睡起来,永泉来回了句话,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出门去了,也没说往哪里去。” 这样热的天还往外跑,八成是外头那女人来请了。 玉漏撇下嘴,“可说没说回不回来吃晚饭?” “问了,他说说不准。”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准就别管他,告诉厨房,晚饭这屋里就不吃了,热得没胃口,给我弄些冰镇的果子来,我吃点果子就成。” 却说池镜顶着大太阳出来,转去家酒楼里,原来是约了常租着他们好几间铺面的一位狄老爷在此处相见。狄老爷做着多宗买卖,家中很有些钱,池镜便要借他的名头,请他出面去买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田地。 “狄老爷是生意场上久混的人,许多话不必我多说,谈买卖自然也比我在行,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透个底,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一亩地可出价二十两,往下还能压下去多少,都算你的,也不叫你白帮忙,日后卖过这些地来,往外租,头一个也先紧着你。” 那狄老爷着实是有些为难,“凤家那地可是肥地,当初他们太太在世的时候,有人出价四十两一亩他们也没卖。三爷您出二十两,只怕我办不成您这差事,反倒耽搁了三爷的要紧事。” 池镜驱散了房间里的下人,方和他笑笑,“今时非同往日,凤二爷缠上桩人命官司,凤家急等着要钱打点,以你做生意的手段,还怕压不下价?” 狄老爷惊诧须臾,脸色一转,笑着捋胡子,“若是果然如此,那我就拼着这老脸,去替三爷办这事。” 两个人又再商议一阵,那狄老爷迫不及待,怕人先下手为强,忙告辞打听去了。剩一席酒菜纹丝未动,池镜便将手下几个小厮叫进来吃。小厮们原是不敢,后来永泉带头,才敢入席,胡吃海喝起来。 池镜自己起身,背过去向窗户底下打望街市,“凤二爷的官司,你们可都打探清楚了?” 永泉忙搁下酒盅回道:“都打听清楚了,那货郎家里还真不是以尸讹钱,好几个仵作都验过了,的确是打坏了肺腑,因为年轻,起初还能撑,后来五内衰竭,就撑不住死了。这倒不是人家胡乱告的,并且人家状纸上写明了,不要凤陆两家赔一个钱,就要衙门里秉公执法惩治凶手,不然将来就要告到府衙,告到都察院去。” 田旺又道:“凤二爷和陆奇二人,现今还拘在衙门大牢里,两家人都想使钱,偏这货郎家有个亲戚,从前替刑部的张大人牵过马,便走了门路,把事情传去了张大人耳中。如今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没等案子交到应天府,刑部就派人在问了。县太爷哪还敢弄什么鬼?如今是杀人案是跑不了,就看凤二爷和那陆奇,哪个是主犯,哪个是从犯。” 南直隶刑部那张大人池镜也知道些,是个强头强脑的人,从前是在京城刑部做侍郎,后来几句话没说对,得罪了皇上,便给派到了南直隶做刑部尚书,说是高升,实则是贬。这人自到了南京来,也不改那性子,还是一样不肯攀权结贵,和他们池家也甚少往来。 田旺又道:“我私下里打听,听说那陆家正预备花大价钱买门路,把事情都推到凤二爷头上,定凤二爷的主犯,给那陆奇定个从犯之罪。可惜他们家生意虽做得大,在官场上却没什么门路,这会正愁抱着银子找不到庙门。凤家那头,官场上虽认得不少人,可您也知道,他们家没多少钱,谁还认从前的旧情?” 另几个小厮也都打听实了,“这些日子,凤家除了咱们家,还跑了从前好些世交的关系。但能拿出的银子不多,别说此刻能拿出的现银子,就是他们大房肯帮忙,把两房手上的地都卖了,咱们家二奶奶也倾尽所有,凑起来也不过六七千银子。如今刑部在问,凤家认得的那些人家,也不必为几千银子去惹张大人那牛脾气,所以要么是藉故推诿,要么索性避着不见。” 池镜听了半晌,笑着回过头来,“凤翔知道此事了么?” “凤家前几日派人往江阴报信去了,估摸这会还在路上呢。” 池镜默了片刻,逐步绕在他们背后踱起来,话头一转,“陆家倒聪明,知道横竖躲不过,先保住那个陆奇的性命要紧。他们家舍得拿出多少钱?” 田旺扭头来回,“听说愿意拿出万数的银子。” “这陆家倒有钱。”池镜笑了笑。 待小厮们吃饱喝足,又回府去,池镜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思忖半日,及至门前,打发众人去歇,单叫了永泉到跟前,“那陆家在寻门路,你想法子透些消息给他们,就说咱们池家自二爷死后,和他们凤家甚少往来了,想必不会管凤二这档子事。他们陆家既有钱,何不叫他们到曲中秦家院去走走看,或许可以寻到池家大爷的门路。” 永泉听后心里有些毛毛的,抬头睇他一眼,“老太太那头如何交差?” “老太太那里不要你管,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去办你的事。” 永泉领会片刻,点了点头。池镜仍往里头去,先回房去换衣裳。 玉漏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想他必定是在外头逍遥,因此也不问,只在榻上翻看账本,翻得簌簌的,那声音又脆又亮,池镜不得不留意到她。因见她脸上淡淡的,他便笑道:“听说芦笙回来了一趟?” 玉漏眼不看他,“才刚又回去了,说和志远兄弟吵了架,想请她哥哥去替她训斥训斥新郎官,偏她哥哥又不在家。他哥哥忙得很,哪得空理她这些事。” 池镜换好衣裳,向金宝摆摆手,打发她出去,自坐到榻上来端详玉漏的脸色,“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敢是芦笙说话惹你了?” “她说话嚜一向就难听,我也不会等到今日和她生气。” “那是谁惹着你了?” 玉漏抬额瞟他一眼,又垂下去看账本。 池镜自己思想片刻,今日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她,分明午间吃饭时两个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唯有一桩,下晌出门走得急,没和她说。不过也怪,从前也是来去随便,她连问也少问的,怎么今日想起来生气? 这片刻的沉默里,玉漏也觉得有些僵,又抬头送了个温柔的微笑给他,“没谁惹我,就是这天热得人有点心烦意乱。亏得你,这样热还肯往外跑,我叫人送碗冰镇酒酿元子汤你吃?” 池镜见她又笑了,也笑, “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往外跑?还不是老太太先前有件差事打发我去办,今日得了信,我就到外头听人家的信去了。我走时你还没回房,因此没对你说。你吃过晚饭了么?” “热得没胃口,我想你出去,应当是在外头也吃过饭才回来,所以我叫厨房里不必做。” 池镜听她口气仍然有点淡淡的,到底不知她是为什么,只好立起身来,“我先去老太太那头回事,回来再和你说。” 玉漏听见他往外去,不由得回首看看他的背影,还真是老太太打发他去办事的?倒也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脂粉香。她把脖子一歪,微笑起来。 这时节晚饭吃得愈发晚了,走到老太太那屋里,正在收拾饭桌,老太太在那边里间吃茶,门窗大开着,好叫风吹进来。那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脚上系着枚铜铃,叮叮当当响,很是悦耳,老太太望着它直笑。 池镜的身影闯进她眼内,那笑就收起一半,在榻上坐得端正了些,“凤家二爷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你二嫂来找我哭了好几回。” 池镜走到跟前来回,“今日刚得了消息,说是刑部的张尚书也过问了这案子。” “刑部的张尚书?” “就是大前年被皇上明升暗贬斥,赶到南京来那位。父亲回来给老太太做大寿那回,也请过他。” 老太太不怎么记得,只把眼虚起来,“这案子还没定下来,按理说还不到刑部过问的时候啊。” “这时候原没轮到刑部过问,可凤二爷打死的那个货郎家有位亲戚,从前给那张大人府上做过半年的小厮,给他牵过马。” “怪不得——”老太太深吁了口气,歪着思想,这官司既然闹得刑部都提早过问起来,还不是一般的人命官司,轻易胡作不得。 池镜窥着她的脸色,也笑了笑,“原本这样的官司,咱们随便找找人,凤家再使些钱,也能大事化了。可这强牛心的张大人一过问起来,咱们就不好问了,此人什么话都敢说,脾气也怪,真要压这事也压得下来,可依孙儿看,倒没得为了个凤二,落下什么话柄给这张尚书。凤家从前的那些世交,也都没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这张大人上书到朝廷乱说。” 老太太神色有点犹豫,管也不大想管,就怕外头说他们池家是忘义之辈,从前的世交如今的亲戚,也可以不管人家死活。 “不是咱们不管,这时候也不能管,事情始末我都问清楚了,那货郎的确是给他们打得重伤致死的。这样的案子,真管起来,落到平头百姓口里也不好听,说咱们高门显贵,都是互相包庇徇私枉法的人家。在南京说说就罢了,倘或传进京城,父亲在朝廷上也不好交代。何况眼下四妹妹已经定做了晟王妃,连晟王的脸上也要不好看,恐怕要给朝中有心的人拿来做文章。” 老太太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冷不防听他一说,脸色立时凝重起来,“我老糊涂了,险些忘了这个干系。那这事咱们还真不好管得,你也不要再去过问,越问越叫人捏住话头。” 牵涉到朝廷上的事非同小可,何必为个没大要紧的亲戚惹上大是非?她神色稍一松懈,又向枕上歪去,“就是可惜了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好田地。” 池镜笑道:“这个老太太尽管放心,我们不帮,凤家难道就罢了不成?自然还是该筹钱筹钱,该寻别的门路寻别的门路。我保管不出半月,那一顷田地就能落到咱们家来。” 老太太抬头嗔他一眼,笑着噘了下嘴。 祖孙俩对着微笑一回,池镜又说:“那二嫂那头怎么说?” 老太太往枕上耸了耸骨头,“你倒提醒了我,连你二嫂也不能多管这事了,这个关窍上,可别节外生枝。明日我对她说。” 果然次日还不等络娴来请安,便打发去请络娴来,络娴还当是有了什么好信,忙不赢梳洗好跑到这屋里。 谁知老太太却一改先前软和的态度,蓦地肃穆起来,“我都叫人问清楚了,这事属实是你二哥的不对,好好的,不过几句口角,他就下死手将人打成那样子,这事咱们不占理,倒叫我不知如何管了。” 络娴一听这话,明白她是有些丢开手的意思,忙捉裙跪在榻下,“老太太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我二哥虽下了手打了他,可那时候是吃醉了酒,那人嘴上又厉害,激得我二哥——何况动手的也不是我二哥一个,还有个叫陆奇的,如今他们陆家偏一口咬定是我二哥的主谋,这不是胡说嚜,我二哥不过性子冲些,可从来没有杀人的主意!” 老太太一条胳膊搭在炕桌上,两手向旁摊一下,又坠回腹前,“你瞧,这里头不单是你一家的官司,还有个姓陆的,更说不清了。听说还惊动了刑部的张大人,连他也问起此事来,咱们这时候去管,成什么了?岂不是徇情枉法草菅人命?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我看你也不要过分担心,既然连张大人都来问了,量县衙里也不会随他陆家说什么,不如就等衙门里公断。” 络娴听见她句句是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了回绝这桩事,不免灰心,便将身子一歪,坐在腿上哭起来。 老太太听她哭这些时已听得烦了,不由得把面孔板起脸,“你也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怪来怪去,还不是怪你二哥自己行事不端。他原也有些不好听的名声在外头,素日吃酒斗殴,满亭谁不知道?这时候喊冤枉,谁肯轻信?不是咱们不管,实在是管不了,难道你要拿刀逼着咱们家去做那殉情枉法的事?就等衙门断吧!你这一向也要少往娘家跑,本来你身子就弱了许多,再这么跑来跑去的,又要病,你还年轻,保重自己才是要紧,那头自有你大嫂和你二嫂。何况你还有大哥呢,我想他得了信,不日也是要赶回南京来的,他是做官的,自然有法子应付。” 络娴又央求了几句,见她态度坚决,并无转圜的可能,只得暂且回房,另想法子。可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许她在这时节和娘家过多走动,因此她也不敢再往凤家去,只派丫头蓝田来往传话。 第99章 结同心(o七) 凤二奶奶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听见池家那头不肯管了,益发没了主意,只得一面寻别的门路,一面筹措银子。先有络娴那里典押了嫁妆,送来八百两银子,隔几日卖了地,家里的物件东拼西凑起来,也不过凑齐三千。 底下那管事的道:“三千只怕不够,小的打听了,陆家情愿出上万的银子,幸而他们这会还没寻到可靠的人。” “你先支五十两外头使着,再找找素日和二爷有交情的那些人家,看看他们认不认得什么可靠的人。平日里坑他的吃坑他的喝,这会出了事,又都做了缩头乌龟了——你先去,我再想法子多凑点钱。” 逃玉奴 第101节 打发了管事,凤二奶奶便往俪仙屋里来。俪仙那丫头香蕊正要打院门出去,老远瞧见凤二奶奶的声音,忙就掉身往回跑去告诉。 俪仙知道凤二奶奶此刻必定是周转不开,要来问她借手上的房契地契去抵,便忙拖鞋上床,一面吩咐,“快给我拧快巾子来!”一面睡下去,把巾子敷在额上。待凤二奶奶一进门,又连声唉哟,“弟妹来了?哎唷你瞧我,病得起不来,就不请你了,你自己坐吧。” 凤二奶奶一眼看出她是装病,偏又不好拆穿,只在床沿上坐下窥她面色,“大嫂是伤风还是中了暑热?请大夫瞧过没有?” “还请什么大夫?这时候家里正艰难,请大夫吃药,不知要费多少银子。” “这能费多少钱?”凤二奶奶讪着笑一笑。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弟妹,小钱不省,大钱没有。你大哥一年到头才多少俸禄?还不够他自己在江阴开销呢,哪回不是家里补贴他?人家当官是往家里捞钱,他倒好,还要倒往衙门里贴钱。我们虽分了那些田地,可今年的租子,早就给二弟先亏空了,眼下我后半年怎么过还不知道呢,总不好这时候,我催着你还吧?我也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反说得凤二奶奶不好意思,可如今就是再不好意思,也得后起脸皮,“现在这情形,我本不应和大嫂开口,可实在没办法,你兄弟现还押在衙门里,如今我也不求他能干干净净脱身,只求不要他去担那主使的罪名,保 全性命要紧。大嫂,我知道你也不会眼见你兄弟出事,我求求你,把你手里的田契暂且先借我去押些钱来,等你兄弟脱险了,我一定想法子赎回来还你。” 俪仙拿掉额上的巾子坐起来,“不是我不肯借,你大哥不在家,这样大的事我岂敢轻易做主?你大哥收到信必定是要回来的,你别急,等他回来,借不借的全在他。” 凤二奶奶忖度着,以凤翔的性子,自然不会放着他兄弟不管。俪仙却想未必,凤二犯了人命官司,凤翔又一贯讲究为官刚正,没道理自己兄弟打死人就可以枉法。 退一步说,就算他肯,她这里也是一万个不答应,到时候再和他大闹,眼下先借他的名头打发了凤二奶奶。 “弟妹,眼下当务之急是寻着肯帮忙的人,你没寻着人,凑了银子也不中用啊。先去找门路吧,啊。” 当下凤陆两家各自苦寻门路,那陆家不知哪里听说曲中有位叫秦莺的姑娘结识了许多权贵,因近来倚靠无门,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打发了一位姓万的官家寻到那秦家去。 没曾想一坐下来,那秦家妈便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姑娘与那池家大爷要好得很哩 !姑娘说句话,兆大爷无有不依的!只要那兆大爷帮了,没有帮不成的事。他们是何等人家,南京官场,谁不肯卖他的面子?” 这万管家皱起眉道:“听说这池家与凤家是姻亲,难道兆大爷会放着亲戚不帮,来帮我们?” 那秦家妈眼向他一斜,笑起来,“你就没听过‘帮理不帮亲’这话?他们虽是姻亲,可素日也不怎么来往,不信你们家里就没打听到,他们池家无意管这种亲戚家的事。自然啰,你有钱孝敬,又是两说。” 万管家忙站起来,将一包银子搁在桌上,“这是请姑娘说话的酬谢。只要那位兆大爷肯答应,小的主人情愿以五千两花银相送,事成后,再奉上五千。” 秦家妈瞥一眼那包银子,约有一百,一横胳膊拢在怀里,“你只管明日来听信。” 打发了人去后,秦家妈抱着银子登登登跑上楼,一看玉娇并池镜在榻上吃茶,便将银子搁在炕桌上朝池镜直笑,“三爷真是料事如神,说这陆家会送钱来,果然就送钱来了。” 两个人在楼上都听见了,池镜翛然一笑,“这不算什么,人家不是说了,只要肯帮忙,就有一万银子相送。” 玉娇看也没看那银子,只叫秦家妈收下去,扭头对池镜道笑道:“那又不是给我的,人是孝敬大爷的。” “孝敬我大哥和孝敬给你,有什么差别?”池镜说着拔座起身,玩笑着和她打拱,“我先告辞了,大嫂。” 玉娇笑乜一眼,“谁是你大嫂?你大嫂在家呢。”看他要走,又问:“玉漏近来可好?” 池镜回过头来,又叹又笑,“你那妹子——从前我朝她伸手要几十两银子,她从不问一句,想必那时候刚成亲,不好太和我算计。做夫妻时日长起来,就连和我也精打细算起来,如今我不过问她拿十两银子她也恨不得要我把用处一项一项交代清楚。” 这是天长日久,脾气忍得住一时忍不住一世,玉娇笑着站起来送他,“我们连家,除了我娘就是她,不过她多半是问一问,要知道钱花去了哪里,倒不抠搜。你们这样使钱不看数目的人,倒需得她这样的人管一管才好。” “生是这样的人,谁也管不住。”池镜又说到兆林,“像我大哥,家里大嫂管着,他也要在外头弄银子花。” 玉娇跟在他后头,眼睛盯着一级一级的木梯子,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要是这回你大哥给官场拿住,会怎么样?” 池镜回头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自然地向扶槛外望。他沉默须臾,松懈地笑着,“反正不会要他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廷也要给我父亲几分颜面。我也不是那样歹毒的人,一定要自己兄长的性命。真的,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从没想过要他们死。” 玉娇倒也相信了,“你大哥——我也不想要他死。” 走到廊庑底下,池镜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保管他不会死。其实他在官中捞的这点钱和那些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玉娇没说什么,望着他去后,吩咐丫头把门楔上 ,回身进屋吃茶。那茶也不知搁了几时,秦家妈出来,看见她吃那茶,忙夺了去,“三爷来前就瀹的这茶,苦的要死你还吃。别吃了,我叫丫头另沏一碗来。” “放凉了倒好。” 她不觉得苦,一口一口抿着出神。以为经过小夏裁缝那一遭,心早就冷透了,想不到却给兆林又焐得热了点。她知道这样不好,要是玉漏晓得,一定骂她蠢,好像给男人骗不够。想到这里,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兆林虽然一向和她实话实说,可到底是个滥情的人,他的心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她又怎么才猜得到?她不得不迫着自己把心肠硬起来。 次日午间兆林过来,秦家妈陪着吃午饭,玉娇半晌不说话,吃饭吃得心不在焉,动挑一下西挑一下,就是送不进嘴里。兆林看她一会,皱起眉道:“怎的不好好吃饭?热得没胃口,还是病了?” 秦家妈接过嘴去,“相思病。”嗔兆林向她看,她便嗔了玉娇一眼,“你昨日没来。” 这些话不过是风月场中敷衍的话,兆林哪会当真,不过也禁不住心里有些甜丝丝的。便搁下碗,歪下脸去认真看玉娇,“你昨日在家等我来着?” 玉娇抬头白了他一眼,“谁等你?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几时拦过你?” 兆林一脸笑呵呵的,仍旧端起碗来,却不住往她碗里搛菜,“既然我不挂你的心,你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事?只管吃,吃饱喝足了才是正经。” 玉娇看他,他也看她,两个人皆有些没奈何地笑了。 这厢吃过饭,在外间吃茶的工夫,玉娇将昨日陆家来人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我这里来的,反正送我一百两银子托我带话,没本的买卖,我为什么不做呢?所以把陆家的意思告诉你。你怎么样,我是不管,我只叫他们今日到这里来听信。” 心里是想硬着心肠来狠劝他几句,一定要促成陆家这桩事,既赚了钱,也是池镜的意思。可到底没劝,只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容,望着隔扇门外水上偶然来往的船只。 兆林在家也听说了这桩官司,原没大留心,还是前两日听翠华说,老太太晓得刑部的张大人在问后,便懒得管这事了。老太太到底是妇人家,听见刑部过问就吓住了。这有什么,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又不比京城的刑部尚书,何况他马上就是晟王的舅兄了,南京官场上谁不卖他点面子? 磕哒一声 ,他将茶碗盖子落下来,翘起腿,“他们陆家出得起多少钱?” “妈听那万管家说,他们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好像他们家有钱,不过不是南京本地人氏,是前几年迁居到南京来的,在官场上门路不熟。原本和那位凤二爷打交道,就是想借他的关系认识些人,谁承想关系没攀上,倒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玉娇说完,又向他问一回:“你肯理这闲事?听说那凤二爷是你们家的姻亲,你放着他不管,管这一个?” 兆林没所谓地笑着,“是有这回事,那凤二爷是我们家二 奶奶的娘家哥哥。我们二奶奶前头已求过我们老太太了,老太太懒得理这事。” “连你们老太太都懒得理,你还理它做什么?” “谁会放着银子不赚?”兆林吭吭笑两声,“那是凤家没钱孝敬我们老太太,光想着靠情分,要是也肯拿出一万银子来,你看我们老太太理是不理。” 玉娇默了默,“这到底是人命官司,你就不怕惹祸?” 兆林走到这头来坐,搂着她道:“你不晓得官场上的事,区区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这种事多了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多问?这是白送上门的生意,我不过和县衙府衙里打声招呼。” 玉娇没好再说什么,轻微挣开了他站起来,走到前头去,倚着隔扇门吹风。 隔会他也走过来,温柔地和她道:“等我赚下这笔钱,给你买所房子住。曲中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也不便宜,何况你们这房子租得也不好,夜里河上都是一班醉鬼,又是唱曲的,闹得人不得好睡。” 玉娇默然片刻,笑道:“我租这里的房子,原是为做生意便宜,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人来人往的,有什么清静可图?” 兆林欹在这扇隔扇门上,踟蹰一瞬,去拉起她的手,“往后也只做我一个人的生意,不好么?” “往后?”玉娇轻轻笑起来,有些鄙薄的神色,“连你自己也说,你这颗心你自己也管不住,往后又恋上谁说都说不定。我把往后的日子全寄托在你身上,岂不是闭着眼往南墙上撞?” 兆林低头笑着,摩挲着她单薄的手背,“那你就在我身上多捞些钱,纵然日后我变了心,你也不吃亏不是?横竖你要做别人的生意,也无非是为了钱。” 她笑着没讲话,也看自己的手,给他不轻不重地揉着,后来索性整个包裹在他的手里。她有些奇异的复活似的感觉。 姊妹间大概有些心有灵犀,玉漏这夜在池镜身上嗅到些脂粉香,也感觉奇妙。从前闻到就是闻到,很快就能掠过此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近来不知怎的,要去想别的事,想来想去,又想回这股香味上头。 这味道有些变了,不像最初在他身上嗅到的那样浓艳,难道他又换了个女人?男人在风月场中本来就是玩,没定性也是常事,可这一个仿佛不大一样,这两日他和她走动得有些频繁,也许是正新鲜的缘故? 池镜见她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便端著书案上那尊送子观音像踅过来给她看,“这是苏州有位做苏绣生意的大户送给四妹妹的,据说此像得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开过光,等四妹妹将来到了晟王府,摆在卧房内,不出一年便可得子。咱们先借借四妹妹的光,在咱们卧房里摆几日,你看如何?” 小书房里这两张椅子很宽,她可以把腿缩在上头。上半截身子向窗户上扭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随你高兴。”其实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事可不能全随我,你也得出很多力。” 什么事?玉漏复扭头看他,他将送子观音朝她眼前递一递,她才回过神来,“那就摆几日吧,横竖四妹妹这会又不急着要。不过是人家送给她的,怕她不高兴,你去问问她的意思。” 池镜笑着在那张椅上坐下,“这话我怎好去问?我没脸没皮倒没什么,四妹妹听见要不好意思了。你去问。” 玉漏点头答应,又向窗外望去了,手里心不在焉地打着扇子。 天刚暗下来,廊下点着好些灯笼,丫头们在场院内铺了张席子,一班人围着张矮几吃新鲜瓜果。那几上还摆着只翠色琉璃灯,五光十色的映着丫头们五颜六色的衣裳,她们只管说说笑笑,形成一个魅丽的世界。玉漏从前在唐家的时候,也见过好些曲中的姑娘,她们的嬉声笑声每一声,好像专门留心着,连骂人也像莺雀一样好听。但女人无论如何美,都是短暂而单薄的,她很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做人家的正头太太,要有钱,要掌权。终于这些都有了,也还是觉得不满足。 她眼梢的余光扫到池镜脸上去,犹犹豫豫的很想问他外头那个女人的事,又怕他以为她吃醋。做正室这点是忌讳,就与身份无关,在她心里也是个忌讳。 难以启齿,最后只好问凤家的事,“老太太真是丢开不管了?” “嗯。”池镜点头,劈手抢了她扇子给自己扇风,“这时候咱们家风头太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给朝中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是这道理。只是二奶奶可怜——” 反而给他拿着个错子,冠冕堂皇道:“你是平头百姓家里出身的姑娘,不该说这话,难道那个给打死的货郎就不可怜?” 玉漏不知怎的想到西坡,也是点头,“也是可怜。这样说起来,还亏得他家有人给那张大人牵过马,否则这官司告到死也告不出什么结果来。”说着嘴巴一噘,“扇子还我,你又不是没有。” “我懒得去拿。”他的折扇就搁在书案上,连这几步也懒得走。 玉漏心里恨了恨,去拿了他的折扇来,好大一面,风也扇得大。不过连扇子上也有股脂粉香,讨人厌得很,一扇就往鼻子里钻。 她丢给他,夺回自己的纨扇,“用女人的东西,不害臊。” 不知怎的,池镜觉得她今晚上格外有些怨意,轻轻附着在娇嗔的语调里,别样可爱了。她倒很少这样生动灵俏地同他说话,平日多半都是稳重温柔,从前很吃她那套,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有点古板死气。 他偶尔反省自己变得太快,但可幸是她,竟然随他一起变化着。一点点微妙的变动,又楔合进他心里去了,谁也不曾落后谁一步。 第100章 结同心(o八) 次日一早打发池镜出门后,玉漏在那边暖阁里坐着吃茶,见翡儿在跟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藉故支开了丁香,问她什么事。 翡儿咽了咽喉头,坐到榻上来,“那日我嫂子和我说,哥哥不久前在曲中看见三爷打一户行院里出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着应当告诉奶奶一声。” 玉漏不觉意外,默了须臾,反笑起来,“你哥哥就没近前去给三爷请个安?” 翡儿的兄嫂皆在池府当差,哥哥只在外头跑些杂事,偶然撞见池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没答话,可见是没有,大约她哥哥也是怀着替玉漏“捉奸”的心,因此没好给池镜看见。 这倒不必要,玉漏澹然道:“也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嚜,免不了的事。” 翡儿眼皮一夹,窥着她的脸色,又道:“那户人家姓秦,姑娘叫秦莺,哥哥去打听了,说是从前曲中没有这么号人物,是后来打镇江府搬来的,到了南京,一向是给人包着,从不做旁人的生意。” 想必包她的人就是池镜了,玉漏笑了笑,“包她一月要多少银子啊?”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哥哥打听得清楚,包她的人,是咱们家兆大爷。” 玉漏敛了笑意拧起眉头,“大爷?那三爷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兆林托池镜到秦家去替他取送什么东西?没得扯淡,他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使唤的小厮。或者是有什么秘事托池镜去办?这就更是胡扯了,他们兄弟就是在家碰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兆林怎会托他? 翡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哥哥说,行院里的姑娘好些都是这样, 一面拿着包银,一面又背着包她的人私底下迎待别的客人,就为了多赚些银两。想来这个秦莺姑娘也是这样,恐怕有些本事,能做咱们家两位爷的生意,就是不知道兆大爷和咱们三爷知不知道这事。” 这女人倒会一箭双雕,玉漏冷笑着没出声,越想越有些生气,风月场中那么些女人,和谁混不好,偏要和兆林争,传出去两兄弟给一个女人愚弄,简直好笑! 她想着下晌池镜回来,该要和他理论理论这事,可真等到下晌,人还没归家,她就变了个主意。要直接了当说他给人骗了,他也许会疑心她是因为吃醋诋毁别的女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给人骗,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反倒弄得自己难堪,从前翠华劝兆林那些话,兆林不是也没一句听进去的?人家反看她可怜好笑。 她才不要又落下多余的笑话给人笑,因此呆坐在卧房榻上想,先去会会这个女人,若她果然是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吃两头,拆穿了她,再来和池镜理论。 就是这样!她打定了主意,一面又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钱。 趁池镜没回来,又叫来翡儿商议,“你去和你哥哥说,等我回头抽个空子,在酒楼里摆一席,请那秦莺姑娘来见一见。” 逃玉奴 第102节 翡儿答应下来,自出去和她哥哥商量不题。 只见人刚出去,池镜便打外头进来,回头看了翡儿的背影的两眼,一面踅进暖阁和玉漏笑,“那丫头怎么了,走路也不看人,险些撞到我身上来。你骂她了?” “无端端的我骂她做什么?”玉漏立起身,欲往外去。 池镜在后头抱怨,“嗳,我才回来,你又到哪里去?” “明日芦笙回门 ,我去和大奶奶商议家宴的事。” 这有什么可商议的?池镜直觉她有些不高兴,故意避开他似的,却不容他深问,她已走得没影了。他坐在墙下,两手攥了攥椅子的扶头,又讪讪地微笑着拍了两下。反正一个家里,她跑不远,到底是要回来的。他仍闲散地和丫头要凉茶吃。 玉漏一半是怕忍不住和他吵,近来的自制力仿佛差了些,前头就三番五次想问他那女人的事,如今晓得他在外头做了冤桶,给人家讹钱,愈发有些捺不住脾气了。另一半是藉故来向翠华打听打听那秦莺的事,她能知道些也未可知。 这厢进门,见翠华懒懒地在榻上吃一晚冰镇绿豆牛乳,想是刚午睡起来的样子,不大精神,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睛只管扭着望窗户那头,场院中那一地炙热的金光射得人眼昏花,也没看见玉漏进来。 玉漏喊声“大奶奶”,微笑着在榻那头坐下,翠华方回过头来,还有些发怔,少顷才想起来笑一笑,“难得,你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明日五妹妹回门,不是照例要预备家宴嚜,我来和大奶奶商议商议。” 翠华正有点为难之处,从前家宴分大小,像小姐回门或生日这样的日子,虽不必有多大的热闹,二府四府里的堂兄弟妯娌们总是要打发人去请一请的。可遇见是芦笙的事,就有点不好办了,老太太待她们母女的态度太难琢磨。 玉漏道:“我看关起门来咱们自家摆一席就罢了,不必惊动二府四府的人。” 既然玉漏出了主意,翠华自然听她的,谁叫她最能揣摩老太太的心,就是揣摩得不对,也不干她的事。她笑笑,“那就听三奶奶的,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去请,这倒清静了。” 玉漏也笑笑,向卧房那碧纱橱上窥一眼,“大爷又不在家?” “这不是寻常事嚜,你几时在家看见他,那才叫稀奇。” 玉漏假装闲话,“我们屋里那翡儿的哥哥,说前几日看见大爷在曲中,打一户姓秦的人家出来。” 翠华搅弄那汤匙叮叮当当直响,以为她是当拿着了什么新闻来奚落自己,便很没所谓抬额笑睇她一眼,“你这都是旧闻了,我知道,那姑娘叫秦莺嚜,他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也想着讥讽她两句,“大爷还和我玩笑呢,说那姑娘和你长得有几分像。” 玉漏心下恨了恨,面上没带出来,“还有这么巧的事?” 都当是随口的话,翠华瘪着嘴一笑,“谁知道,我又没见过,都是大爷在说。” “这秦莺姑娘比从前那位萼儿姑娘好不好呢?” “风月场上的女人,不都一个样?无非是弹弹唱唱的哄男人高兴罢了。”翠华懒得计较,横竖兆林也不问她拿钱了。 “听说大爷拿月银包着她?要我说大奶奶就是心宽,换做是我,可没这么大方。不过大爷有朝廷的俸禄拿,手头自然宽裕些。” “你当朝廷放的那几两银子够在那销金窟逍遥啊?这种女人开销大得要死,今日要穿金,明日要戴银,到底不是自家的钱,花起来不晓得心疼。我说句难听的,你我这样的侯门奶奶,没准还没人家的衣裳头面多呢。亏得三弟不爱在外头和这些女人混,不然你就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玉漏暗暗一算,池镜近来也并没添多大的开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过他近来也有来钱的路子了,老太太差他外头给金铃办东西,自然大笔大笔地在官中支钱。难道他连在里头赚了钱的事也不告诉她?如此一想,益发要弄清池镜到底在这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待次日迎待了芦笙回门,又隔一日,趁着池镜往史家去的功夫,回过老太太要往四府里去一趟,便特地换了衣裳,领着翡儿与金宝两个,由翡儿哥哥领着,套了马上往外头去。 特地拣了家曲中附近的大酒楼,包下个房间治了一席酒菜,打发翡儿哥哥去那秦家院内请人。并嘱咐,“看看大爷在不在,要是大爷在,就算了。” 那翡儿哥哥掐算好时辰,估摸着这会兆林早往衙门去了,巷内果然不见兆林的车马,方上前扣门。 那秦家妈见是张生面孔,没放人进去,把着门问:“你找谁?” 翡儿哥哥按玉漏的话回,“是我们三爷打发我来请姑娘到外头一会。” “你家三爷是谁?” “池三爷啊,妈妈就忘了?” 秦家妈未及多想,忙笑起来,“看你面生,从前没见跟着三爷来过。进来坐会吧,我去告诉姑娘。” “跟我们三爷的人原有很多,妈妈没见过我也不奇怪。” 那秦家妈上楼告诉玉娇,玉娇也奇,怎么池镜忽然约他到外头相见?秦家妈道:“近来不是为那陆家的事,三爷常来问嚜,估摸着这会怕撞见大爷在这里,没敢来,约你外头去见。” 玉娇虽有些疑惑,也没去深思,换了衣裳下来,翡儿哥哥早雇了顶软轿候着,带上个丫头,跟着往那酒楼里去。 这头玉漏还在想这秦莺该长得什么样子,想必行院人家的姑娘,姿容差不了,只是不知性格怎样。万一她奚落她没本事,一个正头奶奶,在家拢不住自己丈夫的心,便到外头来寻一个弱女子的不是。或是笑她是个醋坛子,连丈夫在外头一点风流韵事也要管。 她单是想一想就开始难堪,后悔不该冲动,反要给人笑话了。就有些坐不住,和翡儿说:“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等你哥哥,和他说我有事就不见了,叫他替我款待那位姑娘。” 金宝将她摁在椅上,“来已来了,又走什么?我倒要看看,三爷从不在外胡混的人,能给个女人迷住,这女人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玉漏一听人家有不寻常的手段,益发有点自慌,“就怕给人知道我在这里请个粉头吃饭,要笑话。” “这里门关得死死的,谁会知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怕起事来了?” 玉漏嘀咕道:“就怕人家长得貌若天仙,往那里一站就叫人自惭形秽,我这不是给自己找脸来丢嚜。” 说话就急着要逃,不想到那门前,还未伸手,便给人从外头推开,翡儿哥哥站在门旁让了位衣衫华丽的姑娘进来,和玉漏迎面一看,相互都瞪圆了眼睛。 翡儿哥哥道:“对不住了秦莺姑娘,先时和你扯了个谎,原不是我家三爷请你,是我们三奶奶有请。不过即来则安,姑娘快里边请吧。”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将玉娇推进门内,把门拉来带上了。 玉漏始料未及,稍刻回神,怕丫头们看出来,赶忙将她追出去,“我和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到外头候着去。” 待人一出去,玉漏忙拉着玉娇坐下,一双眼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是我眼花,你是 玉娇不是?” 玉娇也回过神来,盯着她瞧,瞧着瞧着笑起来,眼睛弯着,有些欣赏的神色,“你比从前光鲜多了,到底是给你混了出来。我心里早想着你是这样,果然见着了,还是吃惊。” 听这口气,仿佛对她的情形知道一些,玉漏心想,想必连家里一干人的动向她都知道,单把自己隐匿起来,看着他们。可能是沦落风尘,没脸见人? 她鼻子一酸,却向她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那个小夏裁缝私奔了嚜,怎么没做夏奶奶,又成了什么‘秦莺’?” 玉娇笑着乜眼,“我就知道你见了我,肯定少不了要讥讽我几句。果然给你说中了,我跟着小夏跑出去,吃了他好大的亏,你称心了?” 玉漏恨了恨,朝那边别开脸,“你当我当初说的那些话,是故意咒你啊?谁叫你不听我的,脑子坏掉了!”隔了会,又转来,气恼地推搡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小夏人呢?!” 玉娇身子一晃,心内一软,倒笑起来,望着她半日不说话,渐渐泪润了眼眶。那太阳从窗户里斜照进来,两张脸相对在阳光里,楼底下喧嚣不断,仿佛是汹汹的人流中,她们又阴差阳错地碰了头。不论前因后果是如何,总归玉娇又平平安安地坐在眼前,这就叫人足够安慰的了。玉漏也跟着掉下泪来,不过嘴巴给常年封住,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一眼接一眼地恨她。 哭过一阵,玉娇方徐徐说起和小夏事,反正因由种种,都和玉漏当初料想的不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狠心至此,将她卖入风尘。 玉漏听到后来只是恨,捶着桌子道:“等我着人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没想到玉娇复坐回来,从容得像是说笑,“谁还等你?他早就没命了,还是你们三爷帮的忙。” 玉漏怔了怔,“什么意思?” 玉娇又将如何认得池镜,如何和他达成同谋的事说给她听。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玉漏脑子一团乱。想不到池镜竟瞒了她这许多事,别的还一时还惊诧得顾不上,不过单是把玉娇的事瞒着,就够她怄得个半死。 第101章 结同心(o九) 桌上的酒菜冷了,也没人去管。近正午时分,酒楼里客多起来,楼上楼下跑得咚咚咚的,好像有无数人潮从她们身边奔过去,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后来玉漏问玉娇,“既然回南京来,怎么不回家去?” 玉娇笑笑,“回家去做什么?你一个人奚落我还不够,还要叫爹娘一齐奚落我?” “别说这赌气的话了。”玉漏翻个眼皮,轻叹道:“家里境况好了许多,搬了新房子,爹做了县丞,无论如何,也比你眼下沦落风尘要好。我明白告诉你,我们家里那位大爷可没什么长性,今日恋着这个,明日又迷上那个,都是难保的事,你指望他能和你长久么?” “谁要和他长久?我不过是为帮衬你们三爷,也为赚他些钱。”玉娇不以为意,在窗户底下坐定,“从前爹娘钻头觅缝地把咱们往那些高门大院里送,不就图几个钱?你们大爷的钱比那些人不知好赚多少。” “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稀里糊涂混下去吧?” “难道从前就不是稀里糊涂在混?”玉娇一手支颐着脸,一手沿着那茶壶上的连枝纹摸过去,笑道:“自然如今说出去是难听,可我的名声早就弄坏了,还怕什么?好歹眼下我的钱都是为自己赚的,不是替别人卖命。将来如何,我懒得去想,从前那日子也没见得能挣到一份将来。” 玉漏听着她自在从容的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闷着头半晌不吭声。 玉娇隔会转过脸来看她,警告道:“你可别和别人提我一个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还当我没回来一样。” 玉漏喘了口气,没奈何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心里还在替玉娇盘算未来,然而算来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说的,能走的路几乎早就断绝了。眼下虽堕入风尘,名声是彻底毁于一旦,但先前给人做妾,和人私通,又与人私奔,不见得好听多少,还不如这会,只应着兆林一个客人,又赚足了他成千上万的银子,倒落了个实惠。了不得将来带着钱隐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钱,还怕日子过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宽了些。一径家来,碰见池镜正要打发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见她先回来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着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发车马去接你,是在那头用的午饭?” 玉漏伴着面孔,只横他一眼便往卧房里去,不搭他的话。他疑惑不已,驱散了丫头,追进卧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声,拿了衣裳丢在铺上,脱了鞋子上去,放下帐子在里头换衣裳。池镜站在纱帐外头有点发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头债有主 ,别人得罪你,我又没有得罪你,怎么朝我发脾气?你从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着一片帐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负的。” 他忙把帐子挂起来,挨着床沿坐下,“怎么说这话?我几时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哼了声,“非但我好欺负,我们连家的人都给你算计了去。” 池镜听着有点心虚,原本就觉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许只是借口。他笑着,“这又是从何说起?” 这个人一向经得住诈,她索性戳破了,“你还问我?我倒要问问你,玉娇回南京来的事,你怎么没对我说?” “原来是为这事。我最初碰见她那阵原就想告诉你的,可她拦着不许——” “她不许你就不说了?你几时听话起来了?”玉漏盘腿坐在床上,斜着冷冷的眼钩子,把他那点狼心狗肺只管往外掏,“我看你就是有意瞒着,要是给我知道了,谁还替你办那些龌龊事呢?是这个主意不是?你这个人,算计自己的兄长不算,还要算计我的姊妹,天下人谁不受你的算计?” 说得池镜放下脸,“你说我龌龊?” 玉漏晓得话说得重了些,可想到他背着她做了这些事,连玉娇也利用,实在可气!她把脸偏到那头,“反正你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颗心一双眼就只有自己。你不劝着点玉娇,反还利用她去算计你大哥,在你心里,还不是能用的人且先用着,不能用的就懒得理他,岂会管他的长远。” 说得池镜生气,立起身来,“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倒把我看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为什么明知我是这样的人,还要嫁我?”说着,唇角牵起一丝微笑,“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要嫁给我,不也是看中在我身上有利可图?” 堵得她也没话可驳了,也自嘲地笑一声,“是啊,我也是这样机关算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讲你?” 他听了益发生气,吭吭冷笑出声,“你承认得倒痛快。” “横竖你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又说开了,我有什么可辨的?”她咕哝道:“不过我比不上你心狠,我不过算计点钱,你连人家的性命都要算计了去。” 后头半截池镜没听见,只看见她嘴皮子翕动,料也不是什么好话。他立在跟前干怄了会,待要和她吵,又见她偏着脸,一种淡淡然的表情,他又觉得没意思,赌气出门去了。 一时金宝进来,看玉漏脸色不好,试着问:“吵架了?” 玉漏咕哝了句“没有”,金宝却好笑,“倒是难得见你们吵回架。” 玉漏没作声,推说要睡午觉,赶她出去了。自己躺在床上也难睡着,想到池镜,贺台,兆林,玉娇这些人,不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情绪。他从不替人多考虑,凡事以他自己要紧,将来如果嫌她多余碍事了,是不是也狠得下心? 现在自然是不会了,老太太跟前还用得上她,可老太太也有死的一 天,那时候池家就是他的天下了,连她的前程也掌握进他手里。她想到从前一门心思打算要嫁给他,当做是个赌局,以为成了亲就是赢了。可一旦上了赌桌,哪有轻易下得了场的,嫁给这样个用心不善的人,就意味着一生悬在钢索上,信不过,要和他打一辈子的擂台。 下晌他回来,熬到夜间睡觉的时候,玉漏背对着问他:“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池镜有点意外,还以为她不会和他讲话。他放下垫在脑后的胳膊,扭头看她的后脑勺,“什么什么主意?” “大爷那头。”只听玉娇说池镜要拿兆林的过子,官场上的事情玉娇说不清楚,她只管劝着兆林收陆家的钱替陆家办事。好像兆林买通了府衙县衙的人,连凤二跟前那两个小厮都暗里使狱吏通了气 ,叫他们下回过堂反水,指认当时是凤二领头打的人。 她翻正了身,板板正正地望着床顶,“陆家咬定了凤二爷是主使。到底是不是凤二爷?” 逃玉奴 第103节 “若真是他主使的,陆家也不会舍得花大价钱了,等着衙门审清楚就是。” “那眼下那几个一起打人的小厮若都咬是凤二爷是主谋的人,谁还替他翻案?难不成是你?” “我没有官职在身,替他翻什么案?”池镜笑了笑,“会有人来替他翻案的,凤翔不日就要回南京来了,怎么会放着他兄弟不管?到时候案子交到刑部去,他一定会到刑部去求着细查到底。” 听他的意思,只要覆核下来,就能推翻现下审定的结果,到时候就能把兆林套进去。 “怪只怪大哥太狂妄自大,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权势滔天,没人敢管敢问,谁也不放在眼里。” 玉漏不免担忧,“到时候查到是他从中作梗,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他从容笃定地道:“不会的,凤翔当初的官是我父亲替他向吏部讨来的,那位张大人虽然刚正,可先前吃过亏,也敢再轻易得罪人。他们就是要上告朝廷,也是先写信知会晟王和父亲一声。” 玉漏心头松了口气,没再多问,翻过身仍要睡去。反正外头的事情她管不了,何况前前后后都给他算到了,她再操心也是多余。她看到窗户上有一只灯笼的影,在灰冷的月光里晃着,感到点凉意,把被子拉到肩上来,紧紧阖上了眼。 听见他也跟着翻过来,能觉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在她脑后,有一声轻微的叹息,“你以为我心机深重,手段狠毒,是么?” “没有。”她说。 池镜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这么想我,可能你还会想,将来要是夫妻反目,我会不会也使些歹毒的手段对付你。” 玉漏刚要张口反驳,又听见他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肯把人往好处想,凡事也只管往坏里去打算。” 他倒真是了解她,她沉默着想,可有什么办法,她所有经历的一切,不容许她把人往好处想,因为连爹妈也靠不住。何况他本来不算个好人,难道要她蒙着自己的眼睛发傻梦?信他单单因为爱她,就绝无伤害她的可能?她从不冒这种险,坚信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又有点自嘲地笑道:“其实我这人也是一样,可奇怪是在你身上,我永远存留着一片希望。我知道你一定要嫁我,不过是因为看中池家的门楣。但我一直觉得,天长日久,你总会有抛掉一切担心恐惧,爱我信我的一天。” 他说完便沉默下去,仿佛在等一个答案。玉漏心里禁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他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 毫不防备地去爱一个人,那太难了。她既没反驳他,也没有答应,假装睡着。但知道他一定知道她没睡,所以觉得这沉默更磨人了。 次日起来,两个人又像没吵过,吃过早饭,玉漏如常打发池镜出门读书。池镜本来避免提起此事,可临出门前,还是不得不嘱咐她一句,“你近来别总去找玉娇,免得给大哥撞见。” 玉漏点了点头,“曲中那地方,我也不好去得。等这事了结了,我再和她商议个打算将来的出路,总不能放任她一世在那地方,到底不是个长法。”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说是不管她,心里却放不下。你放心,她既是你亲姐姐,我做妹夫的,自然也不会放着她不管。” 这会又犯起好心了!玉漏心里还有气,就没搭这话,只摧着他出门,好到老太太那头去请安,原已比往常迟了些。 去时正值老太太这里开早饭,见她进来,老太太一面往凳上坐,一面叹了口气。玉漏听出是对她今日来晚了见怪,忙踅进罩屏代了丫头在桌旁服侍,“今日睡过了头,来迟了些。” 没找借口,倒和了老太太的心,握着箸儿斜着眼睇她 ,“昨夜里睡迟了?脸色有些不大好。” “老太太眼力真好。昨夜里没什么风,开窗又嫌吵,到处是虫蛙在叫,何况我们那窗户又朝着里头那洞门,五更一过就有人进出吵闹。内外两重窗户都关上嚜又闷,翻来覆去大半宿才睡过去。” “这时节是这样。”老太太吃着饭沉默下去,隔会又忽道:“你们住在前头那屋子是有些不大便宜,以后搬到后头去住着还好些。” 这“以后”可长着呢,难道把燕太太赶出去,里头让给他们住?除非给他们另挪处院子,否则只有等到燕太太将来死了。 玉漏正笑着,又有个小丫头进来回,“二奶奶套了马车回凤家去了。” 老太太立时脸上就不大好看,放下了箸儿,“越来越没规矩了,出门也不来告诉一声?” 那小丫头道:“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是凤家出了什么事。” 还不就是凤二爷的事,老太太益发不高兴,不叫她管不叫她管,就是听不进去! 她赶了小丫头出去,扭头和玉漏抱怨,“咱们家这二奶奶,经过多少事也还是长不大,一味任性。她二哥是打死了人!她管得了么?我劝她好好在家等着衙门里裁夺,你看她,才消停了几日,又坐不住了。” 八成是小厮们反水指证凤二的事传出来了,络娴这会得了消息,急着回去和风二奶奶商议。玉漏装作不知道这些事,轻描淡写地和老太太敷衍,“到底是娘家的哥哥嚜,自然是要急的 。老太太随她去好了,只要咱们家没干涉这案子,就不怕人说闲话。外头那些嘴再厉害,总不能说做妹子的担心哥哥的事也不应该。” “人命官司,又不是儿戏,谁敢轻易干涉啊?别看我们这样的人家,越是有些势力,越是要行得正坐得端。” 玉漏听她义正词严 ,不由得斜下眼看她,见她连表情也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要不是从池镜那里知道凤家二房的地落到了她手上,恐怕也要真信了她。 不过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谴责她什么,好处落到池家来,将来早晚还是他们年轻的人受利。至于凤家,玉漏想到,也只有一声叹息咽进肚里。 第102章 结同心(o十) 按说络娴赶回凤家,才听凤二奶奶详细说起,跟着凤二一起被拘在牢里的两个小厮忽然改了口,指认是凤二主使的人,那陆奇并他那两个小厮都是帮凤二的忙。 络娴听了,如何不急,拉着她二嫂跳脚道:“先前他们还说是那陆奇先出手打的人哩!眼下改口,衙门就信么?” 凤二奶奶一样又愤又急,“先前审的时候是说,他们从酒楼里出来,你二哥撞翻了那货郎的担子,和他正吵着,那陆奇便先动了手。酒楼里看见的伙计也是这样说。可前日再审,这些人就统统改了口,想必是暗里拿了陆家的好处!” 络娴回头吩咐管事的,“去将咱们家那两个小厮的家人找来。” 那管事却道:“昨日就去找过了,他们早躲起来了,肯定是收了陆家的钱才改的口。” 凤二奶奶扭头哭起来,“现下这案子审定了,判定是你二哥的主谋,就要交到刑部核审了!这可怎么办?” 络娴又抱起期望来,“二嫂先别急,听说刑部的张大人早在过问此事,想必会认真覆核,兴许案子交到他那里,还会有转机。” 不想那张大人不过是受货郎家人之托,要拿住凶手,如今案子交上来一看,两个凶手皆在案上,谁也没逃过。因此也没细核,不日便定下将主犯择日押送京城以待绞刑,一干从犯择日发配登州府服役,年 数不等。 消息一出,凤二奶奶便病得卧床不起,亏得没几日凤翔归家,凤二奶奶如见救星,当日就精神许多。 凤翔向她问清了案子始末后,连午饭也不及吃,就叫小厮备马,欲去访那位张大人。偏俪仙不依,一径拉着他回房,“事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风尘仆仆赶回家来,就是不吃饭,也要先沐浴更衣,去见人家大人才像个样子嚜。” 说着叫吩咐丫头预备洗澡的热水衣裳,凤翔洗澡出来,又见桌上摆好了午饭,俪仙拉他入座,劝道:“大中午的你跑到人家府上去,要是撞见人家在用午饭,是请你还是不请你?不如下晌再去,免得人家府上为难。” 凤翔想来也是,便也安心坐下来,端起碗又先叹气,“二弟自小便冲动好斗,我知道他无人管束,迟早要惹祸,所以我离家时反覆嘱咐你,要你多约束着他,可你——”说着瞅她一眼,转而又道:“我听说你非要闹着分了家?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我回家来再议?” 俪仙眼皮一翻,道:“瞧你,一回来没句好话,先派我这通不是。议什么?有什么可议的?分家的事太太过世前早就分派好了的,我又没多占他们什么,不过是按太太分好的来分。亏得我有先见之明,不然连咱们的那一份子都得搭进去。你看二房搭进去多少,还不是白搭,二弟还是给定了个主犯。” 凤翔虽不喜欢凤二奶奶拿钱疏通之事,可也体谅她是妇人之见,人之常情。倒听说求到俪仙这里来,俪仙握着田契地契不撒手,嫌她过于见利忘义,“你的眼里除了钱,可还有骨肉亲情?” 俪仙把面前的碗碟一推,冷笑道:“唷,你不是自诩清流,一向不耻官场上这些跑门路打点的手段嚜,怎么遇上你兄弟的事,又不讲这个了?要我讲骨肉亲情,我怎么讲呀?我又不是当官的,娘家人又死绝了,要我求谁去?你们一家子骨肉亲情,怎么你三妹妹也没求上池家帮这个忙?” 才刚也听凤二奶奶说了,求过池家,可池家老太太不肯多管,才叫那陆家有了可乘之机。不过也怪不得人家,难道要叫人家徇私枉法?凤翔自己也不肯做这样的事,但想到总是不免心寒。 他沉默一会,轻声问:“池镜有没有来问过这事?” 俪仙嗤笑起来,“人家为什么要来过问啊?为从前和你有些交情,还是为他那三奶奶和你有旧?快别说这招笑的话了。说起来也真是,你三妹妹是池家的二奶奶,你的老相好又是池家的三奶奶,你不去难她们,反来责怪我这个没权没势的人?哼,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要真像她们似的眼里除了钱,别的一概没有那倒好了,免得受你这份气!千八百里的回来,一句体贴的话没有,亏我还怕你路上累着饿着!” 说着丢下箸儿起身,到旁边椅上坐了,怀着一肚子的冤屈不再理他。 静了一阵,凤翔道:“我也是急的,这事也不能怪你。” 俪仙脸色方转得好看些,又走回来坐,“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你二弟的不是,他少在外头吃酒闹事,也惹不出这样大的祸。” “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他到底我的手足兄弟,何况这案情有冤,我怎能放着不管?好在听说那张大人为官还算刚直,我去求一求他,不怕他不重新覆核此案。” 俪仙叹了口气,瞥他一眼,“可要送点银子啊?” 凤翔笑着摇头,“送钱反倒把事情弄坏了,我听说张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我且先去试试他的口风。” 于是吃过午饭,便先打发小厮往那张大人府上递了名帖。那张大人早闻得南京诸多世家子弟之中,唯有个凤翔是个仁人君子,因此一看名帖,次日就遣人将其请进府中。 又隔几日,便听见永泉到外书房来回禀池镜,“张大人今日将凤大爷请到刑部去了,大约是去查阅此案的卷宗,看样子是凤大爷说动了他,要重新覆核这案子。” 池镜因问:“大爷那里知道了么?” “听田旺打探的消息说,昨日上元县那县令看出不对来,往曲中秦家找过大爷,两个人像是在商议对策。” “怎么,大爷也急了?” “看大爷倒还是那副样子,连和大老爷都没说。” 他大哥一向仗着池家的势力,从不将这等小案子放在心上,何况如今做了晟王的舅兄,自然益发不知天高地厚。这就好了,正好掉进池镜的圈套里。 他掉过头来笑笑,“这一向你们盯紧,有什么消息先来回我。” “小的明白。”永泉又道:“往连家去的马车备好了,东西也都抬到车上去了。” “你在门前候着,等奶奶去回过老太太就动身。” 原来这日是秋五太太生日,池镜特地向史老侍读告了几日假,要并玉漏回连家替岳母做生日。玉漏一早便换了衣裳去辞老太太,老太太也备了份礼在那里,叫她一并带回去,“替我向你母亲问好,叫她得空多到家里来坐坐。” 玉漏忙跪下谢,老太太叫她起来,另嘱咐道:“难得回去一趟,也不必急着回来,叫镜儿陪着你在娘家多住两日。” “谢老太太体贴,预备今日去,明日就回来。” 老太太凝眉一想,这两日也够了,便点头,“想必你们家里客也多,又听说你们府上那位姨太太怀着身孕,只怕顾不到你们,只住一日也好。” 说起梅红,玉漏有些尴尬,只是讪笑。 这厢辞完老太太,又回去辞燕太太。燕太太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只随便答应了两声,称精神不好,仍踅进卧房里睡觉。 玉漏明知燕太太自银库失窃的事情出来,便被流言所累,常日推病不出门,只上回芦笙回门省亲那日见些喜气,素日都只管把自己关在房内,懒怠怠的。 不过那徐妈妈还在屋里,玉漏怕不问一句显得太过不孝不敬,便悄声问:“太太还没好呢?” “身上是没什么,就是精神头不好。” “要不传太医开些药吃?” 徐妈妈双手搭在腹前,冷笑一声,“难为三奶奶大忙人,还惦记着太太。” 玉漏暗悔多余说这几句,冷眼看她两回,便告辞出去。回房见池镜已进来了,就急匆匆嘱咐了丫头们几句,并他往门上坐马车。 路上想到永泉大清早到外书房回话,恐怕是为那桩案子的事,因此问了两句,“听说这案子早递到了刑部,连刑部那头也核准了是凤二爷的主使。” “你从哪里听说的?” “媛姐说的,下人也在议论,二奶奶哭了好几回。” 池镜笑道:“你这都是旧话了,前几日凤翔回了南京,已去和那张大人见过了,眼下正预备要重核此案。” 如此看来,就和他预料的不差了,只等凤翔和那张大人把兆林揪出来。在凤翔来说,要查到兆林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两日在家中看见翠华,也没见什么异样,是不知道兆林在外头做的事,还是根本不把这种案子放在心上? 池镜不闻她说话,还当她是听见凤翔回来才如有所思,便斜眼窥在她面上。马车一摇一晃,那目光便在她脸上一错一错的,像帘子里漏进来的一片光。 她察觉到,抬起额头,“你看着我做什么?” 池镜摇摇头,心下却为那日吵架的事耿耿于怀。凤翔这会回来和他一比,只怕 她更要觉得他坏了。 “那你说,大爷知不知道刑部要重核案子的事?这几日我在家看见大奶奶,还和往常一个样,也没见担心,昨日碰见大爷,也和往常一样悠闲。” 池镜鄙薄地微笑着,“大哥一向仗着池家的势力在官中作威作福,如今又是晟王的舅兄,以为没人敢得罪他,自然心宽得很。” 玉漏也好笑,“偏是遇见凤翔那个人。” 他斜睨她一眼,半笑不笑地,“可不是,凤翔何等贤良方正,不畏强权。” 玉漏听出他口气里的酸意,也没想去分辨什么,反正不是凤翔便是西坡,不说到他们还好,说到他就是这样。她也知道他是因为不确定她的感情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无非是要她口头上的承诺。 逃玉奴 第104节 可偏偏虚情假意的话她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不重样,要真心实意的话,犹如呈堂证供,她不得不字字谨慎,什么也不敢多说。 沉默着走到连家,还在门前就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来了好些亲戚家。从前秋五太太的生日少见这样的阵仗,自然如今是不同了。 照例要到正屋里去给秋五太太磕头拜寿,不想走到二厅前头,池镜就给连秀才故意叫进厅上去和男客们说话,知道他不愿给秋五太太磕头,便十分体贴地做主免了他的那份礼。 玉漏这份免不得 ,绕廊洞转到里头正屋,连玉湘也回来了。两个女儿当着女客们的面给秋五太太说了好些吉祥话,和大家坐下来谈天以待开席。众人说来说去,话头不是在玉漏身上,就要绕去梅红身上,大多还是乐得看秋五太太的笑话。 秋五太太自己不觉得,还是一脸喜气洋洋,“肚子大,又圆,一定是个小子!”说话还请了梅红出来给大家瞧她的肚皮。 大家一面瞧梅红,一面瞧她,笑都笑不过来。玉漏看不过去,推说给马车颠着了,要回房歇会。刚坐定不久,玉湘推门进来,脸上还滞留着和众人周旋应酬的笑意,“你怎么不在那屋里多坐会?婶娘她们还想多问问你的近况呢。” “她们哪里是要问我的近况,还不是想问池家的近况。”玉漏从床上起身,走到外头榻上坐,瞅着玉湘攒眉,“你好像胖了些。” 玉湘笑道:“给你看出来了?我又有了,还没对人说呢。” 玉漏惊诧着看她的肚皮,细看才看出来,是微微隆起来一点。她坐到她身边去,摸她的肚皮,“不知这回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回要是女儿也不怕,横竖我前头生了个小子。”她只管幸福地笑着,对自己如今的日子十分满意。 一时外头嚷着开席,姊妹俩出去敷衍应酬了一回,吃过午饭又回房来坐着。渐渐听见外头乱着在送客了,还有她大伯和三叔没走,拉了池镜在正屋内说话,秋五太太便也避到这屋里来,这时才听玉湘说起有了身孕的事。 秋五太太自然高兴,多一个儿子就意味着玉湘在胡家多一份保障。 玉漏坐在那头笑她,“玉湘才刚还说呢,这回是个女儿也不怕,儿女双全嚜。” 秋五太太夹着额心道:“还是儿子好,两个儿子养起来,不怕将来胡家的家财没有你的份,以后他们太太要是死了,只怕还要将你扶正呢,那也算熬出头了。” 玉湘低头摸着肚子,有些遗憾和怅惘,“这回大概是个女儿,这些时总是梦见玉娇。” 好久不曾念起这个名字,但秋五太太听着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心里常念叨。不过她仍然低声叱着玉湘,“不许说她!还嫌不够丢人的,还要挂在嘴上说。” 也难怪玉娇即便坠入风尘,也没想要回家来,这家里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栖身之所。玉漏本来还想试试她娘的意思,此刻看来,也不必试了,倘或给她知道玉娇的际遇,不必说,先就是一通冷嘲热讽,紧跟着便是无尽的责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个人的心再好,只要嘴上刻毒起来,人家也不会觉得她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死是活——”秋五太太自己又忍不住嘀咕。 玉湘道:“没有消息大概就是好的。” 自那回找她找不到,连秀才就不叫找了,只盼着此事慢慢在大家的印象里淡去,生怕谁记得他有个和人私通私奔的女儿。当然另外两个女儿的经历也不算光彩,不过她们是混出头了,谁还敢说她们不好? 听见他们要出去,连池镜也要跟着,她们出来送,玉漏偷么在后头问池镜,“你跟着去做什么?” “你大伯要起两间屋子,请我过去一道看看。” “你难不成还会看风水?” 池镜笑着摇头,“你大伯一力邀我去,我也不好推辞,横竖闲着没事,出去走走也好。你在家和姐姐岳母她们说话,我在那头吃过晚饭就和岳父一道回来。” 她大伯家的房子不好,只怕他坐不住,“你懒得去就不去好了,就说你还有事。” 池镜偷偷握了下她的手,没说什么,仍跟着去了。 秋五太太直将他们送到前院,姊妹两个又挪到正屋去说话,玉湘笑道:“好像妹夫在这里也习惯了,从前多一刻也坐不住,如今还肯跟着爹出去应酬。” 玉漏瘪了下嘴,“咱们家的这些亲戚,哪个是省油的灯,他这是自找麻烦,我还情愿他和从前一样,不要去理他们。” 玉湘笑着摇头,“咱们家,就属你心肠硬。你嫁进池家那样的大族之中,难道见他们家那些亲戚又是好相与的?谁家都一样,偏你这个人,遇着这些难缠事,就一味想逃开。妹夫肯去周旋他们,说到底还不是看你的脸面,你不谢他,反而怨他。” 玉漏低着头将纨扇翻来翻去,“我又不是怨他,我只是不喜欢他是因为我才去奉陪那些人,我原是没所谓他得不得罪人的,他却偏让我欠他这人情。” “你说这话才叫见外,你们本是夫妻,他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什么欠不欠的。” 玉漏暗暗思忖一会,撇着唇角道:“你还不知道他呢,他才不做折本的买卖,什么心甘情愿,就是要我觉得欠他。” “他要你觉得欠他,也无非是想要你待他好点。” “我待他还不好?在家时过问他吃过问他穿,应酬他那一大家子人,哪里还不周到?” “你那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他,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你亲姐姐,我还不知道你?你和玉娇,一个太傻,一个太精,所以从小斗嘴。我看呐,太傻的不好,太精了的也未见得自在。” 玉漏刚要反驳,偏她娘进来,端着碗酸梅汤搁在桌上叫玉湘吃,“你梅姨前头剩下的料,我才刚叫厨房里翻出来煮了,你这时候正是呕得厉害的时候。” “我这回倒没怎样害喜。”玉湘把酸梅推给玉漏,“三丫头吃了吧,正好消消暑热,才刚午饭见你没吃几口。” 秋五太太听见玉漏要吃,便又端下去添了些凉水来。玉漏兴许真是热着了,吃一碗下去,觉得神清气爽,胃口大开,晚夕吃饭多吃了半碗。 近二更时池镜回来,见她睡在床上,没话找话,一面换衣裳,一面说起在她大伯家吃饭的情景,“想不到你大伯母的厨艺倒好,食材嘛平常,却难得很有滋味,有些像那年我路过济南时吃过的一家酒楼的手艺。” “我大伯娘原就是济南人,从前跟着爹娘逃荒逃到南京来的。”玉漏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想着她大伯娘的手艺,也犯起馋来,“说得我也有点饿了。” 她是几乎不吃夜宵的人,池镜走到床前来,抱着胳膊将肩膀倚在床架子上看她,“你几时吃的晚饭?” “也近两个时辰了。”玉漏坐起来道:“真是有点饿了,大概是下晌吃了碗酸梅汤,克化得快。”说到那酸梅汤也馋,“我去问问我娘那酸梅汤还有没有了。” 池镜摁住她道:“我去吧。” 下人们都歇下了,秋五太太单把那厨娘叫起来,两个人在厨房里烧饭煮汤。秋五太太应池镜自然应得痛快,在厨房里又少不得抱怨,“这死丫头,忽然又兴吃起夜宵来了,还要做娘的深更半夜不睡觉起来服侍她!” 那厨娘不能应她这话,只笑道:“我见这还是头一回,咱们三姑娘不是多事的人,天热了,晚饭吃得少些,这会凉快下来就饿。” “我看她晚饭还比平常吃得多些哩!”一面想起来什么,秋五太太把刀敲在砧板上,“唷,别是有了吧!” 那厨娘攒眉一想,“还真是,咱们三姑娘嫁到池家也一年多了。” 秋五太太越想越是,登时把嘴咧到后脑勺去,来了莫大的精神,换了心中菜色,割下墙上吊着的熏火腿,现熬了个火腿山药粥并几样精致小菜,亲自端去西屋,又将池镜叫到廊下来嘁嘁哝哝说了好一阵。 待池镜进屋,玉漏已吃了大半碗粥,酸梅汤也吃尽了,难得的好胃口。 池镜正疑心秋五太太的话是恐怕是真的,就听玉漏问:“我娘和你在外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想必又有事烦你,你不要理她。” “她问——”池镜望着她直笑,“你这月来没来月信。” “还没到日子呢。”玉漏说完,也是灵光一现,“她以为我怀孕了?”旋即想到她娘那副嘴脸,便十分厌烦,“哪有这样巧,我大姐有孕了,我也有,发什么美梦呢。你不要理她,她就是那样,人家有孕就跟她自己有孕似的。” 池镜听她口气有些激愤,忙劝道:“你不要恼,有没有明日回去请个太医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定没有,她听风就是雨的,你不要信她。我不过多吃她几口饭,她就急起来了。” 到底是谁急?池镜甚少见她这咄咄逼人的嘴脸,愈发高兴。都说怀孕的女人反常,他一并把她近几日的冷淡都归结于此,更肯相信她是有了身孕。 他忙坐到榻上去搂她,哄孩子似的,“我怎么会信她?她又不是大夫,这事情还得是大夫说了算。” 第103章 结同心(十一) 因池镜急着回府请太医诊断,便未在连家多逗留,次日起来吃过早饭便乘车一径往家去。熟料天有不测风云,二人还在路上,就碰见府里有个穿素服的小厮像是急着往连家那方向去。 给永泉叫住了,玉漏一看那小厮穿的素服便心道不好,忙打起车帘问:“可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翻下马跪在车前回禀,“燕太太殁了!小的正要往连家去报信,没承想路上碰见了爷和奶奶。爷奶奶快回去吧,府里正忙着筹备丧事呢!” 玉漏诧异了片刻,扭头看池镜。他只怔了须臾,脸色就转得平常了,也没多问那小厮什么,只吩咐永泉,“慢点赶车,仔细颠着你奶奶。” 她放下帘子,脸上忽然变得黯黯的,“我没事,就是真有了身孕,哪又这么娇贵?”思想了一会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额心紧扣着,“怎么会呢,昨日咱们出门前,我去回太太,见她还是好好的,只不过有点懒懒的没精神。” 池镜凝眉想了顷刻,换坐到她身边来将她搂着,“回去就知道了,你这里想也没什么用。” 玉漏看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好像只有刚听见这消息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和骇然,也转瞬即逝了,这会全然像死了个和他不相干的人一样。 她看着他的脸,心内一片荒凉。 到家回房换衣裳才听人说,燕太太是自己吊死的,早上就请仵作来验明正身了,这会人还摆在屋里。 众人说起来虽然意外,却也不觉奇怪,还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到底是丢脸丢大了,实在难堪,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往老太太那边去,还在廊下就听见全妈妈在安慰老太太,“燕太太本来心思重,上次库银失窃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虽未怪罪,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说句犯上的话,咱们这太太也真是个糊涂人,谁一辈子不遇见点不遂心的事?偏她,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老太太淌眼抹泪地道:“都怨我,好好的查什么银子失窃,那一二千银子,丢了也就丢了,何必弄得搭上条人命!” 大老爷只管唉声叹气地劝,“这怎么能怨老太太,这么大个家,丢了东西自然是要查的,不查岂不是纵得乱起来?老太太宅心仁厚,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与您有什么相干?” 那全妈妈又道:“可不是?大老爷说得对,老太太还该把心放宽点,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要紧。” 翠华他们不得不陪着在底下哭,玉漏和池镜也十分默契地酝酿了不少眼泪,进门便跪到榻跟前去喊了声,“老太太 !” 老太太望着他二人益发哭得伤心,抿着嘴仰着脸,说不出话,泪珠子只管往下落。 大家卖力地哭过一场后,方商议如何料理丧事。好在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怎样忙,还是照先前贺台的例,大家各自领了差事只管忙自己的去。棺椁已吩咐管家去外头赶着做去了,要明日才能得。 池镜回房先给二老爷写信,玉漏跟着回来,坐在椅上有些失神,大概是哭累了的缘故,眼睛干涩,眼皮无力,嗓子也有些喑哑,“你说老爷回不回得来?” 其实知道他未必回来,就是回来也赶不上,更不必要了,何况朝廷里也忙着操办晟王迎亲的事。 池镜也是如此说,不过总是要给他知道。他把信折进信封内递给丁香,又嘱咐道:“你进来时顺便往库房里取几两燕窝,交给厨房,让厨房每日熬熬煮一碗来奶奶吃。” 丁香疑惑怎么想起来吃燕窝,没好多问,只按这话出去办。 池镜从案后踅出来,挤在同一张椅上坐,把玉漏抱在腿上,“今日不便请太医来给你诊脉,你别累着,明日再叫何太医来瞧。” 玉漏把脑袋从窗户那头扭过来,不觉坐到他腿上来了,有点意外。她待要下去,他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从后头拥着她,捏着她的手。 她终于觉得他对她有点不同寻常的依恋,像个孩子伏在她背后,使她忽然于心不忍,便在他腿上安然坐下来,“这会还想着这个做什么?就是诊出来有孕,大家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何况我上月才行过经,这时大夫也摸不准,不如等忙过这一阵再说,看我这月行不行经。” 这会说喜事的确尴尬,池镜只好依了她,“那你别太累着,有事能推的就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办。” 恰好有来人回,已将外头一间正厅收拾出来做了灵堂,暂且将燕太太换了衣裳抬到那灵堂停放,照理要池镜和玉漏要亲自过去守一会。 像燕太太这年纪,又不是诰命,没有诰命穿的朝服,也不至如此早早地就预备好寿衣。身上穿的那寿衣也不知是谁的,大红的对襟长袄,襟口袖口镶滚着一片黑绸,上头用红线绣着交缠的花枝纹路,显得颓靡繁芜。裙子也是黑的,许多整齐的褶子,牵开来不知有多大,罩在她身上长短虽合身,只是极宽,仿佛只是架骨头裹在里头,以及一个戴着全副金凤头面的沉重的脑袋。 她阖着眼睛,苍白的方脸蓦地流失了许多肉,不过有人给涂了胭脂,高耸的颧骨上红红的两团,没大匀开,显得红白突兀,艳得鬼魅土气。两边颌角分明,瞧着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冷硬无情的样子。 玉漏不敢细看她的脸,觉得陌生和恐惧,只稍微瞅两眼就把目光移到池镜脸上。他脸上仍然没有余的表情。 不过他自然比她胆大多了,跪在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太太那张脸看了一会,有一片说不上的灰淡的情绪。后来也只是木然地把那寿褥往上牵,及至全部盖住燕太太的脸。 夫妻跪在灵前烧起纸来,玉漏逼着自己又哭了一回。一看池镜也在沉默着掉泪,登时觉得滑稽,彼此真是一对惯会做戏的 男女,怪不得有缘做了夫妻。 纸烧到一半,芦笙和汪家人皆得到消息赶过来了。汪姨父去见大老爷,汪姨妈去见老太太,只得芦笙和志远先赶到这边来磕头。 玉漏听见动静回头往外瞧,看见芦笙在场院中定住了身,身子打了两回晃,给个丫头扶住了。她好容易站稳,便一头扎进灵前来嚎啕大哭,喉咙听着十分沙哑,显然在家时就先已哭过几回。 灵堂里主事的是全妈妈,听她哭了一阵,后来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实在难看,便有些不耐烦地渐渐夹起眉头。玉漏一看全妈妈脸色不好,就招手叫来两个丫头吩咐,“你们先扶姑娘回房去歇会,免得伤心得很了,哭昏过去倒不好。” 不想芦笙听见这话,一下子端起腰来,“我哭我亲娘,干你什么事?犯不着你来管!她没有媳妇孝顺就罢了,还不准做女儿的孝顺她么?!” 池镜并志远跪在旁边,他瞟了眼志远,志远吓了一跳,忙起身绕到这头来拉芦笙,“听三嫂的话,你先回房去歇着,这里还有我代你尽孝。” 芦笙又甩开他的手,“要你这窝囊废来多嘴!” 弄得志远脸上一片难堪的表情,站在她旁边,那腰杆一时直起来不是,再弯下去也不是。 后来还是池镜发了话,冷着声气,“将姑娘搀回房去。” 逃玉奴 第105节 也不知对谁说的,横竖芦笙没敢再闹了,丫头们左右一架,将她提起来,一面劝着一面扶着她回院去。这里三人又跪了一会,及至兆林翠华过来接替,才得回房去。 今日晚饭吃的早,因午晌太忙,好些人都没赶得上吃午饭。池镜并志远兆林几个都往外头款待赶来帮忙的相公们,玉漏一人在屋里用饭。 一看饭菜摆上来,玉漏便吩咐翡儿和金宝,“去里头请汪姨妈和五姑娘一道来吃。” 金宝道:“她们已给老太太请过去那边用饭了,你快自用吧,吃完饭还要到芦花馆内给大家分派事情呢。” 玉漏也乐得不听见芦笙哭,那会在灵前,分明是为她好,偏这没眼色的蠢丫头还要和她顶。回来又听见她在后头哭个不停,她原想去安慰的,转头一想灵前芦笙说的那些话,只怕安慰不成,还要反过来怪是她伺候燕太太不周呢,因此没去。 怪也怪不着她,她虽是做媳妇的,可谁会想到燕太太会想不开?虽然说起来有缘故,谁能防着?连那屋里的下人也是早上才发现。 她想着燕太太那张面孔,有些吃不下,随便吃了两口就坐到榻上去吃茶,一看满桌的好菜,只叫金宝她们去吃。 丁香素日最不爱看她脸色的人,今日也没好冒然去坐,仍立在旁边,戳了戳金宝的背。 金宝领会意思,上前劝玉漏道:“你再用些,三爷出去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这些好菜,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说着向她挤一挤眼睛,笑嘻嘻地,“好像是有孕了吧?” 玉漏嗔她一眼,“谁告诉你的?” “才刚听丁香说的,三爷叫去库房里支取燕窝。又看这一桌子菜,比往日多了三样,都是三爷出去时吩咐的。我们三个暗里一合计,八成是有了,你前几日不是没胃口,还说是天热呢。 ” 玉漏睃了三人一眼,“别瞎在外头说,没谱子的事。好了,不要假客气了,快去坐着吃饭吧。” 她们坐到桌旁去,金宝复问:“你真不再吃点了?仔细一会忙起来又饿。”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玉漏端着茶咕哝,“就是吃得下也要装吃不下的样子,哪有婆婆刚死,做媳妇的就在这里大吃大喝的?” 丁香端起碗摇头,“也真是想不到。其实也有些征兆,前头太太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是闷闷不乐的。你们早上没在不知道,还是端水的丫头疑惑怎么这时候还不见起来,推门进去看见吓得魂都没了。” 玉漏问:“昨日屋里值夜的丫头呢?难道没发现?” 金宝道:“昨夜该是云姐姐在屋里当值,偏二更天的时候,她嫂子来敲这院门,我去开的,说是她哥哥突然得绞肠痧,叫她出去。原该换个丫头去替她在太太屋里当值的,可太太自己说,这会都歇下了,就不必叫人了,她夜里本来也不要怎么伺候。只怕就是趁这个屋里没人的空子,这才——” 丁香接嘴道:“恐怕早就有这个想头了。” 说是说燕太太近来精神头不对,也是众目俱瞻,玉漏却总觉得蹊跷,别人不知道燕太太和芦笙的事,以为单是为偷盗银子。可她是知道一些的,虽然只是和池镜的猜测,不过这会燕太太一死,倒像坐实了。可是她早不死晚不死,这会忙着死什么? 翡儿只听着几人说,并不插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待玉漏吃完茶进屋换头上系的孝巾的工夫,她跟着进来,又在帘下向外哨探了须臾,才丢下帘子走到妆台前。 玉漏在镜里就看见她过分谨慎小心的行动,料她有话要说,便低声问:“有什么事?” 翡儿一壁替她解头上的白巾子,一壁看着镜中她的脸色,“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回奶奶。” “你只管说。” “昨夜三爷和奶奶不在家,这屋里是金宝和丁香值守,我就在自己屋里睡。金宝说二更天云姐姐的嫂子来叫门,我也是听见的。可她不知道,四更上下的时候,又来了人,是我给开的门。” “四更天?”玉漏太阳穴跳了下,“谁?” “是卢妈妈和全妈妈,还有老太太院里的两个婆子。” 这就怪了,卢妈妈素日不大进府来,怎么深更半夜的进来了?玉漏楞了片刻神,一看镜中,和翡儿两个脸上都有些发白,只怕翡儿也联想到些什么。 玉漏忙扭头,“这事你和第三个人说过没有?” “我哪敢呐?”翡儿绞紧了那白孝巾,“我给她们开门的时候,卢妈妈就问,院里人都歇下了没有,我说都歇了,她又塞给我十两银子,叫我只当是发了个梦,不许对人提起她们来的事。我一听这话,就没敢问她们来做什么,只看着她们悄悄进了后头院里去。我在屋里掐算了时辰,她们进去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出来了。” 玉漏吓得失语半日,翡儿窥着她的脸,猜她想的一定和她最初想的一样,便又道:“她们走后,我暗暗到洞门底下瞧过,看见里头正屋卧房里亮着灯,太太倒还没事,还在屋里走动呢。” 人不是她们杀的,玉漏松了口气,不过心仍旧打着冷颤,就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她去死的。否则哪有这样凑巧,她们半夜三更过来一趟,次日一早燕太太就想不开吊死了。 自然这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玉漏回过神来又攥紧了翡儿的手嘱咐,“她们说得对,你就权当是夜里发梦,可不许再和别人说,否则连你的性命也关系着。” 翡儿忙不迭点头,“奶奶放心,除了您,谁也不知道。” 可想想还是奇怪,老太太就不怕这丫头守不住嘴对她和池镜说?还是根本不怕他们知道,因为心里清楚,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一样守口如瓶? 果然素日他们看着她,她也在背后看着他们,也许正因为彼此这一份无言的了解,才使她对他们比对别人有更深的信任? 这事先也没对池镜说,只压在她自己心上。压过几日,也不如起初那样不安了,只是有些怕给老太太看出来。 老太太倒从未试探过她一句,仿佛她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要紧,料定她和池镜都不会张扬。待她和池镜都还和从前一样。 这日头七刚过,汪姨妈要先回家去一趟,老太太便叫了玉漏去商议,“你太太先前预备抬去汪家那一千八百两银子还押在我这里的,你记不记得?” 玉漏冷不丁吓了一跳,难道是试探?她竭力微笑着点头,“自然记得 。” “你脸色怎么不大好?”老太太忽将话锋一转,眼睛斜到她面上来,“我看你这几日有些不对,难不成是累的?” “累也是有的。”玉漏顿了顿,又说:“还有上回我娘疑心说我有了身孕。她这一疑心不要紧,连我也觉得不对起来。” 老太太诧异片刻,眼里登时迸出点光彩,“怪道我听说镜儿到库房里支燕窝。” 玉漏忙给她碗里布菜,陪着笑,“燕窝的事我是忙忘了,还没来得及回老太太呢。” “这个不打紧。”老太太急着提着箸儿摇撼几下,“请太医瞧过没有?” “还不得空呢,您瞧家里人来人往的。我想着等忙过这一阵,先看行不行经再说,要是行了经,就不必请太医了,免得大家白高兴一场。” 老太太点点头,“这也是,先乱嚷起来,反倒不好。不过你要当心点,真要有了身子,是劳累不得的。所以我想着,停灵也就停足半月好了,这时节天气大,也经不住久放,等再过七八天,就送殡吧。等忙完你先好好歇几日,这一向实在是没办法,二奶奶太不中用了,还亏媛姐帮你照应着,要放大奶奶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老太太放心,我身上不要紧,也没觉得哪里不自在的,不过是疲累点。”玉漏松懈下来,又问起前话:“老太太才刚说那一千八百两银子,是想作何打算呢?” 老太太十分体贴,不叫她布菜了,指她旁边坐下,“汪姨妈不是要回家去嚜,我想着那银子就叫她带回去,还是算芦笙的嫁妆。这时候人都没了,咱们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这想必也是你太太的意思。” 玉漏窥着她脸上和蔼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到底最会作样子的是她,前头那样大张旗鼓地捉贼,这时候又说不计较。想到此节,灵光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要放任流言蜚语判定燕太太是贼。只有这样,燕太太“寻短见”才寻得合情合理。 原来早就不打算给她命活了,难怪那天劝他们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要紧,就是拣这个空子。 “你的意思呢?” 玉漏忙回神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宽宏大量,不管那是库里的钱还是老爷当初留下的,老太太都不问了,我们还问什么?就给五妹妹带去吧,正好汪姨妈还在这里,当面点清楚给她抬了去,也不怕他们将来不认账。” “嗳,我就是这样想。你太太当初也笨,要送银子不大大方方的送,半夜三更的抬去,将来汪家不认,吃亏的还不是她和芦笙。我当时也是想到这点,才给她拦了下来。” 要是燕太太还活着,又少不得要谢她一回了。她就是有这本事,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人家也迫不得已要谢她,她永远赢得面子上的胜利。 或者就是拿银子和燕太太达成的协定,只要她死,银子归了芦笙,将来芦笙也还是池家走出去的五小姐,池家仍会庇护她。她不得不去死,即便此刻不答应,将来老太太也还有整治她们母女的手段,倒是这样的条件还算优渥。 不过这些都是玉漏的猜测,她始终没能在老太太面上窥到真相。 银子还是给汪家抬了去,芦笙那日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待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蘸着眼泪道:“你母亲屋里留下的那些人,要么是看着你长大的,要么是陪着你长大的,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就让她们跟着你去,我听你婆婆说,你们家里也正打算着买几个下人,这正好了。” 后头几间屋子蓦地空出来,老太太便叫来池镜吩咐,“往后你和你媳妇就搬到后头去住,前头那几间屋子,将来留给你儿子住。这孩子一生下来,又要添奶母丫头好些人,房子不大哪里行。” 玉漏推辞道:“孩子的事还没准呢。” 老太太看她一眼,向池镜皱起鼻子笑,“她不好意思了。要我的眼睛看,就是有了。” 池镜在旁陪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看一个准。” 老太太笑着点头,“就是这回没有也没什么,早晚是要有的,房子早预备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免得将来装潢起来麻烦。我看等后日送了殡,就把那屋子重新刷一遍,到底死过人的屋子晦气,里头的家具也不能使了,你们现今用着的那些家具搬到后头去。” 玉漏见她打定了主意,没好再推,只得应下来,心里却有点成了帮凶的感觉。 第104章 结同心(十二) 夜里狂风入帘,雷声大作 ,像有场暴雨要下,丫头们把门窗关好才各自去歇了。 关上窗又闷,电光在窗户上劈过,轰隆轰隆吵得人不得睡觉。玉漏在榻上摇着扇子,等着雨下下来。一会池镜从小书房里进来,见她在榻上发呆,走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着?” “睡不着。几更了?” “总有二更了。”他去换了个三头烛台来搁在炕桌上,“后日送殡,这两日来的客又多起来了,你还不早歇息,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听说凤家一直没人来,玉漏想问又没问,放下纨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说叫咱们搬到后头去住,你怎么想?” 池镜吁着气歪倒在她旁边,胳膊枕到脑后去,“这样也好,后面那几间屋子比咱们前头这几间屋子都大,横竖父亲也不大回南京来。” “后头刚死过人,你心里没什么?” “像咱们这样的老宅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镜伸出条胳膊掐她的腮,“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着和尚道士在这里,可以叫他们做场法事。或者请姑妈来念几遍经也使得。” 听这口气,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寻死,但他不闻不问,那苍白的脸上的笑颜一样悠闲自在。老太太就是拿准了他们都会是这态度,所以才不怕他们知道。 她忽然对彼此有种无力和灰心,觉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几时丧失的,还是生来就没有?不过就连汪姨妈和芦笙得了银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兴,前头那几日分明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思及此,低头笑起来。 “笑什么?”池镜因问。 玉漏轻轻摇头。终于听到雨辟里啪啦砸下来了,总算把那闷热的天打碎了,像放炮仗,光是声音就很壮观。下雨倒停了吹风和打雷,她把内窗外窗都打开,也犯不着再担心那洞门下有人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今日芦笙领着里头的下人回汪家去了,明日再来。 “姑妈今天听见芦笙要回去,送了她一副头面。” 池镜吭地笑了声,“是补偿么?” 玉漏不由得把腿放到榻上来,向他看着,“你也觉着太太的死不寻常?” 他用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她的脸,“这话你和我说说就罢了,别和别人说。” “我知道。”她嗔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扣弄着那扇子。说出来也没有觉得好受点,仍是灰心,“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铁石心肠。” 使他忽然想到从前在南北两京往返,尤其是他还小的时节,奶母顾妈妈每回都要哭,哭完和人家 抱怨,“三哥越来越没良心,这次走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些话如同一支多年前射出的箭,今时今日忽然射中他的心口。他有些鼻酸,那雨太大,屋檐外有水星子溅到他眼睛里。他坐起来,凑近了望着她笑,“那你就对我善良一点。我也对你善良一点。” 说起来像两个人相依为命,夫妻不就这么回事?玉漏把一只手贴去他脸上,摸到他坚硬的胡茬,“你最会趁火打劫了。” 两个人都笑了。 次日起来,又要忙着打点明日送殡的事,人手还是玉漏这头在调度,车马是由翠华在分派。翠华一看跟着去送的亲戚有不少,苦于马车不够,便叫兆林去四府里再借三辆车。 兆林懒着不肯动,推说:“我这里还有事呢,四府里的两位奶奶现就在咱们家,你不去和她们说,又劳我跑什么?” 翠华无法,只得横他一眼道:“就只你事情多。” 兆林也不全是躲懒,明日出殡,好些前头没赶上来吊唁的人今日也都赶来了,他自是忙着周旋。迎待这些人也是等级分明,官大的由他老子亲自去陪,官小的以及那些没有官爵在身的世家子弟是他和池镜奉陪,再一些不入流不起眼的,便打发给了志远。如今巴结他们比从前更甚,因为晟王的缘故。不过凤翔到今日也没来。 按说凤家池家的关系,就是里头再不好,面上也抹不开要来的。他没来,难道是因为他兄弟的案子不得空?还是已经查到他头上来了,所以要和池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上元县的县令听说前日给叫去刑部问话了,恐怕要把他供出来,毕竟从前没有过深交,也没受他们池家什么恩惠,就这一回分了他些银子,又威逼了他一下,这样的关系到底靠不住。 不过也不必惊怕,就是供出他又能怎样?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也没有陷害忠良,何况凤二本来也不清白。了不得给他又定回从犯,横竖陆家的钱他已赚到了,就是这会丢开陆家不管他们也不敢去告他。 听见小厮到厅上回说凤大爷来吊唁,他比池镜还热络,先跑到灵前去迎。待凤翔烧过纸,他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引他往那边厅上去,“到底是你凤大,我就知道,你就是在忙也会亲自来一趟。这下好了,那些说我两家疏远了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了。” 逃玉奴 第106节 恰走到一处假山前头,人迹渐稀,凤翔拂开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个拱手,“既是姻亲,少不得以姻亲之份赶来吊唁。不过我眼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请恕我先告辞。” 兆林听这话很是不给面子,反剪起手来笑道:“你有什么要紧事,竟连亲戚世交之谊也弃之不顾了?” 凤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爷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要走,兆林板下脸来将他叫住,迎上前又笑,“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这一向是不是为你兄弟的事在忙?听说你兄弟的案子有转机?” 凤翔睇着他,脸上在笑,眼睛却是冷冰冰的,“兆大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柴大人已供认了,说那几个小厮和证人都是他指使他们改的口。” 柴大人便是那上元县县令,兆林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话只说了一半。他看看了四下,笑着朝他走近一步,“噢?那柴大人身后呢,还有没有指使他的人?” 见凤翔只是笑着不语,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这案子也算了结了,何必再问?我劝凤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凤翔没接他这话,只向他打拱说“告辞。” 兆林因见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态度,免得将来闹出来,便趁黄昏客散,先往大老爷外书房里回了大老爷。 大老爷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骂他:“好你个没王法的杂种!竟敢背着我做下这些事!凤家这档子事,连老太太都说不问了,你倒有本事暗地里收陆家的钱替他们动手脚!现踢着凤翔这么个硬钉板,你摆不平了,又来找我?我懒得理你这些事!趁我还没揭了你的皮,你快别来烦我!” 却不敢说打人的话,只怕打起来给老太太知道,连他做老子的也要跟着担不是。 骂得兆林大气不敢出,心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待他撒足了火气,才拱手央求,“儿子已知道错了,只求父亲找一找那张大人,和他说一说,不过几句话,这事也就能了了。” 大老爷只一声呵道:“我丢不起这张脸!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算账。” 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不能真撒手不管,待送殡完次日,便命小的拿了自己的名帖去给那张大人。谁知那张大人却不是个攀权附势之人,虽不得不见这位大老爷,但只管把话绕来绕去,不曾答应什么。大老爷也碰了软钉子回来,气归气,只好叫池镜去和凤翔说和。 “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着细软,一面问。 因送殡到祖坟,在离得近的亲戚府上住了两日,阖家才刚回府,这些话还是路上大老爷向池镜说起的。池镜累得仰倒在床上,苦笑道:“大老爷都开口了,我能不去么?才刚进府,我就打发永泉往凤家去了一趟,约凤翔明日在外头吃酒,还不知他肯不肯。” “你别压着东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去放,“他不见不是更好?本来你也不想费这个口舌,他要真答应了,你这步棋岂不白走了?” “你放心,他肯定不会答应,连大老爷出面张大人都不肯理,可见两人是商议好的,一定非治大哥不可。不过我也得趁此去提醒提醒他们,可别真参到皇上那里去,到时候龙颜震怒,恐怕牵连到父亲和晟王。” 玉漏在衣橱前回头,“皇上要是知道,还真要问老爷和晟王的罪?” “这种事,就是不想问,也得做出个样子给满朝官员看。” 玉漏笑着摇头,当皇上的也和他们老太太当家差不多。 她走回床上,从包袱皮里拿起件他的袍子翻给他看,“这件袍子也不知你是怎么穿的,套在那素服里还给刮破了条口子。” 池镜坐起来一看,没所谓地笑道:“一定是给山上的树枝刮的,不要了,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专门穿着上山的。” 玉漏摸着那上好的熟罗料子,不舍得扔,把袍子折起来,“那送去给志远兄弟穿,他倒和你一般高,只是瘦,可以叫裁缝改一改。” 他知道她这无故的好心并不是因为志远。送过去芦笙背后一定要骂她,但她无所谓,“反正那丫头嘴里肯说我一句好话?” 池镜笑着拉她倒在他胳膊上,还没理出去的衣裳堆挤在中间。他说:“先歇会,一会叫丫头收拾。” 她在他怀里,使他有种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完,和她却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个孩子,把他们的命彻底纠葛在一起,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又会丢失一段关系。 走到今天,一段关系一段关系都在丢,和凤翔的情分也是丢失了,他心里很清楚,所以凤翔见到他时那淡淡的态度他也没有意外。 他客气地先和凤翔笑道:“前头你来我家吊唁,我老远看见你还是没变,还是老样子。” “你请我就是为叙旧?要是叙旧的话就免了,咱们两家早没什么情分可叙了。”凤翔看着他,没再往前走,听见身后小厮把门拉拢,隔绝了这间酒楼上上下下热闹的气氛,屋里蓦地安静下来,使旧事还是在空气中回旋起来,他又说:“我看你倒是变了许多。” 池镜正要借这话拿从前的话做开场,谁知凤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池镜只好先请他入席,“你放心,要叙旧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就该找你叙了。这回是我们家大老爷托我来的,为什么事情,你想必也知道。” 凤翔露出嘲讽的微笑,“为你大哥收了陆家的钱,勾结上元县柴大人诬陷我兄弟为凶案主使之事?” 池镜面色不改,“你果然是查清楚了。” “也不难查,你大哥根本就没怎样遮掩。”凤翔呷了盅酒,脸色严肃起来,“你大哥仗着家里的势力,弃王法于不顾,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你眼下还要来替他讨情?不知你是为手足之情,还是为你池家的荣誉?” 池镜沉默着微笑一阵,而后一抿唇,出人意外的态度,“我正是为了池家,才没想和你讨这个情。不过是受我大伯之托,不得不来而已,不然回去也没法和长辈交代。” 凤翔顿了须臾,有些不信,“你不是来替他说情的?” “我们兄弟间自幼就不大好,你难道不知道?”池镜一手翻着那空酒盅,眼睛也只管闲散地盯着那酒盅看,“你和张大人执意要参他,给他个教训,在我看来,未必不是件好事,免得将来他益发肆无忌惮,连我父亲也跟着受累。” “你的意思是,你真不管此事?” “你放心,我绝不拦你们。”他望着他笑,“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和张大人不如先写信将此事告诉我父亲和晟王一声,看他们如何处置。若他们徇私护短,你们再向皇上参奏不迟。你可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父亲和晟王果然有意要替大哥遮掩,你们即便上疏,皇上也很难看得到,倒不如先卖我父亲和晟王个人情,你说呢?” 凤翔忖度了半日,不得不郑重起来,“此事我做不得主,须得回去和张大人商议商议。” 池镜倒胸有成竹,“你们只管商议。”这是大家不吃亏的事,既成全了他们刚正严明的做派,又可以使他二人在朝廷里寻到晟王做靠山,何乐不为? 全盘一算,唯有兆林吃些亏。 凤翔看得出来他是巴不得兆林吃亏,本来他们兄弟不睦已久。他忽然有种给他利用了的感觉,“这事,不会是你做下的圈套吧?” 池镜仰头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份手段和空闲?家里那一摊子事还忙不赢,先是我们太太殁了,眼下内人又有了身孕。” 其实太医还没诊断出来,说是即便有孕,日子太短了也难断定,还得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玉漏这月到底没等来月信,他情愿相信他们是有了孩子,也情愿先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凤翔听。要是碰见王西坡,也一定要告诉他一声。想到他们迫不得已地要和他道喜,便感到痛快。 凤翔怔了一会,心里充满物是人非的感慨。要想玉漏,也不大记得清她的面容了,只记得她当初楚楚可怜地初到凤家的情形,常把脸低着,看人也不敢多看,总是稍微看一眼就把目光垂下去。 那到底是不是她?他如今也不敢确定,还是真如她自己说的,他从没认得过她。反正听络娴口中说到的她,全然是陌生的一个人。 所以他是把池镜口中的“内人”当做另一个人,轻轻说了句“恭喜 ”,便告辞而去。 第105章 结同心(十三) 池镜回来对大老爷说凤翔不肯罢休,不过答应他会先写信知会二老爷和晟王一声,倘或他们执意包庇,才上奏皇上。 虽未求仁得仁,却也算个折中的法子。大老爷提起只手悬在空中摆了摆,一面赶他出去,一面嘱咐,“这事先别让老太太听见。”能遮掩一时算一时,免得又说他当老子的管教不严。池镜出去后,他又低下头摆弄案上的那只碧玉扳指,不大将此事放在心上。 横竖都是一家人,告到二老爷和晟王那里,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省得他在这里操心了。兆林听见,也是这样想,都是一家人,还能怎样难他不成?至严无非是做个样子给凤翔他们看。 没过几日,又听说那案子刑部改判完,凤翔仍要回江阴县去,因此兆林更不大上心。陆家听见,往秦家找了他几回,都给他藉故赶了出去,陆家不敢和他硬强,只得自认吃亏。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 接下来半月光景都是风平浪静,玉漏怀疑兆林这事就是不了了之,闲时问池镜:“老爷和晟王真会严惩大爷?怎么看着不像,大老爷和大爷都不见急。” 池镜歪著书看她一眼,“他们是因为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晟王此时的处境。皇上让晟王和咱们家结亲,也许是有意要立他为储,也或许是有意要叫他四面楚歌。好几位王爷如今虎视眈眈,都等着拿他的把柄,这时候,父亲和晟王得了这消息,也不敢欺瞒皇上,定会如实上奏,说不准还会进言严惩大哥。” “他们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 “我认得晟王。”池镜笑着踅出书案,“我少年时候和他读过一阵子书,也见过皇上。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心思越是藏得深,你不但要听他们说的话,还要猜他们没说的话。” 玉漏想着笑起来,“就跟我服侍老太太似的。昨儿老太太还说,我要是头胎生下个小子就好了,可我觉得,我要是真头胎就生下个小子,她也不见得会全然高兴,她老人家可没有儿子。” 池镜笑道:“那咱们就头胎先生个女儿,后头再生儿子。反正不嫌多,又不是养不起。” 她嗔他一眼,“这一胎太医都还没断定有没有呢,你就急着往后了。” 正说着,忽听见廊下丫头们喊“二奶奶”,玉漏扭头朝窗屉上一望,见络娴正气势汹汹地从场院中走进来。玉漏刚立起身要走出去迎,不想络娴几步便踅进小书房里来了,看也不看玉漏,二话没说,抬手“啪”一声,狠狠掴了池镜一巴掌。 夫妻二人皆在发蒙,络娴就骂起来,“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我娘和大哥从前待你那样好,你竟做得出这样没良心的事!” 玉漏还当是凤翔将兆林背地里弄鬼的事告诉了她,可就算她知道,要打也是打兆林,怎么打起池镜来?池镜是男人,挨了女人的打自然不好还手,她便站出去挡在中间,“二奶奶哪里起这样大的火气,进门话不说一句,倒先打起人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还要问你们是什么道理,我们凤家有了难事,你们见死不救就罢了,原也没敢指望!不承想你们反乘人之危,我二嫂手上那一顷好地,不是你背地里指使狄老爷压价买的?当我们就这样傻,查对不出来怎的?” 原来凤翔因虑到络娴到底是池家的媳妇,只怕她和池家结仇,因此兆林弄鬼的事一向瞒着家里,叫她们不要管,只等着凤二过几年登州府服役回来,照旧好好过日子。 络娴因见凤二主犯罪名业已洗清,便管起别的事来,前几日在家劝她二嫂,“二哥将来还是要回家来的,那卖出去的地,最好想法子买回来,不然将来你们日子如何好过?” 凤二奶奶也是这盘算,“就怕人家不肯让。” “咱们前头留着打点的那些银子并没有使完,了不得外头再借些,给那买主加点银子,打着大哥的名号,不怕他不卖还给咱们,做生意的人都怕做官的。” 谁知那位镇江府人氏的买主就是不肯卖,也不怕做官的。络娴觉得奇怪,暗中叫人访查,竟查到了那狄老爷头上。络娴觉得此人耳熟,少不得细查,一查又查到原是常年租赁着池家铺面的一个大商贾。回去和凤翔一说,凤翔找人暗里套这狄老爷的话,果然套出来背后真正的买主是池镜。 今日早上,络娴回凤家去打发凤翔回江阴,听见这消息,气得半死,将凤翔劝她暂且不要问这事的话转头抛闪,刚一回府便闹到这里来和池镜算账。 夫妻二人也不好推到老太太头上,池镜索性懒得分辨,舌头在口腔里顶了下腮,摸了摸脸,笑道:“查对出来又如何?你卖我买,银货两讫的事,又不是我使人强逼着凤二奶奶卖的。” 络娴瞪得两眼通红,“那时候我二嫂是急着用钱,你没说拿出银子来帮衬一把,反而压价去买她的地!” “我为什么要去帮衬他们?”池镜吭吭笑两声,“律法上哪条哪款写着有钱的就得接济缺钱的?老太太那私库里那么些钱,二嫂怎么当初怎么不去问老太太借呢?” 络娴下巴气得直打颤,“我也没问你借过钱,可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该钻空子买我二嫂的地。” 池镜仍云淡风轻地笑着,“有便宜我为什么不占?当时和凤二奶奶谈买卖的,又不单是我派去的人,据我所知,另外还有三家,凤二奶奶最后择定卖给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出价比那三家还要高些?” 玉漏趁势道:“是啊二奶奶,总不能柿子专拣软 的捏吧?倘或凤二奶奶当时是把地卖给了那三家,未必你这会也跑上门去扇人巴掌不成?” 络娴见争论不过,把身子狠狠一别,道:“好,算我们倒霉。你这会又为什么霸着不卖?” 池镜反问:“我为什么要卖?” 络娴复转回来,“将来我二哥服役回家,叫他如何过日子?” “那就不与我相干了。”池镜笑道:“以你二哥的德性,那些地迟早也要在他手里败光。何况凤家二房也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将来他回南京,只要肯踏实,有的是赚钱的门路,怎么偏盯着我要我让着他?二嫂,不是我多嘴,你也改改你这性子,怎么总想着别人都欠你的?”语毕,转身往卧房里去,喊了声:“送客。” 外间几个丫头忙进来请络娴,络娴不得不走,回去房中,少不得在屋里打砸东西,大哭大骂。媛姐正要往老太太屋里送东西,她娘托人捎了些乡下的熏好野意来,特地拣出些孝敬老太太。出门听络娴和丫头骂了一阵,照旧去了。 没想到老太太的耳报神比她的腿脚还快,刚进了屋里老太太便问她:“听见二奶奶在屋里闹脾气?这回又是为什么?不是听说她二哥的事已经了结了么?” 媛姐只得把听到的如实说:“好像是为凤家二房先前卖地的事,听她的口气,那地是给咱们家三爷使人买了去,凤家说三爷趁势压价,恨吃了三爷的亏。” 老太太原是幕后主使,自然不高兴,越是要问:“她都骂什么呢?” “骂三爷人面兽心,见利忘义,左不过是这些话——连着将三奶奶也骂了几句,说他们夫妻蛇鼠一窝,怪道是两口子。” 老太太自然把自己也算在里头,额心一夹,叱道:“我还当贺儿没了,她能懂事点,谁知比先前愈发任性了!我原还想着她身子也好了,你们那头的事还该交给她去管,毕竟她是正头奶奶。眼下看来也不必了,她那脾气管得起什么事?往后还是你来管!” 媛姐马上磕头谢恩,想起带来的东西,忙叫丫头抬着个大框子进来,“这是我娘才刚托人捎上来的,都是我爹和我兄弟上山去猎的,怕路上坏,都给做成了熏肉腊肉。我爹娘叫我给老太太磕头,说托老太太的福,家里一切都好,明年亲自上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十分受用,又叫各样分些出来,“给你三奶奶送些去,往后你多给她打打下手,她身上多半是有了,也不能单劳累她。” 媛姐又叫丫头抬着到玉漏这边来,听见在卧房里,便挑帘子进去,见玉漏正拧帕子给池镜敷脸呢,嘴里叨叨着,“可别肿了,明日去史家读书,给人家看见,还当你娶了个悍妇,在家给老婆打的呢。” 池镜仰在榻枕上握着她的手好笑,“谁不知道你最是温柔体贴?” 媛姐待要默默退出去,偏给玉漏看见,趁势把手从池镜手里抽出来,“媛姐,进来坐。”一面推池镜,“你到那边去吧,叫金宝再给你敷一敷。” 池镜起身出去,没有逗留,一径出门,和永泉骑着马一路往码头赶去。却只到码头上那二丈高的山路上便停马下来,站在路旁向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了望,果然寻见了凤翔的船。 凤家的几个下人刚往船上搬抬完东西,凤翔独自站在那栈道上向水面眺望,一动不动的。水上有波澜层层地向岸上推来,脚下的木栈道也有些轻微地晃荡,使他回想着回南京这一程,真像钻进个套子里。 细细想来,恐怕还真是个圈套,但在他的仕途生涯却不见得是件坏事,这圈套牵引着他这样一个在官场上不懂讨巧的小小县令,找到了晟王和权倾朝野的池邑做靠山。他相信他二人收到他和张大人揭露兆林的书信不会袒护,否则池镜怎么对付兆林? 逃玉奴 第107节 池镜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从前池镜就常取笑他是刚极易折,劝他要懂得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那时听着,权当是他的随口之言,没放在心里,没想到还是池镜,一直替他记在心里。 越是如此,他们之间越是说不清到底谁欠谁。他想来好笑,池镜一向是这样,叫人爱也爱不起,恨也恨不透。 “三爷再不下去,船就要开了。”永泉在旁道。 池镜笑了笑,跨上马,却掉头回去了。归家也没告诉玉漏是往码头去了一趟,玉漏问他,他只说是外头会朋友的局去了。 他永远不能习惯将所有情绪暴露给人看,即便是玉漏,也对她有所保留。所以到今天,也彻底懂得她的温柔却疏淡的保护色。 玉漏听见他肚子咕噜噜在叫,瞥了他一眼,“会朋友的局,连顿饭也没吃?” 他歪在榻上看着她倒茶过来,笑着批判,“你这个人就是聪明得过了头,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玉漏旋裙坐在榻上,忽然十分俏皮地向他一笑,“可我会装傻啊。” 他一下把那炕桌拽到角落里,将她拖过来搂着大笑,心里是开怀的。终于亏欠他的,或是他亏欠的,他都和他们清了帐,从此是一身干净。可心一旦彻底放宽,又感到广袤得孤单,他只能将她一再抱紧。 玉漏给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拍打他的胳膊,他松开了些,她退开点,看到他脸上有些莫名的寂寥的情绪。黄昏橙黄的阳光里,她莫名心软,归咎到孩子身上,人说怀孕的女人会多一种温柔的母性。其实到底怀没怀孕也不知道,但她情愿这样想。 她控制想要抚摸他的脸的冲动,起身往帘下吩咐丫头摆饭,又走回来道:“我吃过了,找不到你,就没等你。” 好像是故意要告诉他她是不会为了等他饿着自己的肚子,他听了也原谅。其实她越是这样讲,他越有点高兴,知道她是故意抵触心内的柔情,这是好事,倘或对他没有这柔情,也不犯着抵抗了。 他吃饭吃得极不认真,牙箸闲挑着,有一片黄昏落在圆案上,可以在那紫黑的颜色里看见点点尘埃,便扭头和金宝说:“你看你们,搽桌子搽得这样马虎。” 金宝晓得他又在装怪,鼻子轻轻哼了声,扭头出去了。 他故意吃得心不在焉,想看玉漏会不会管,犯了孩子气,像小时候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玉漏也像先二太太一样事不关己,坐在那榻上捧着绣绷子绣一张婴儿的襁褓,没有劝。但眼睛总是禁不住时不时向饭桌上斜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兴奋,尽管她一句话不说,也像给了他无限希望。他这个人,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心里想,早晚有一天,她会拿出全部的 爱给他,只要他耐心点。 玉漏忽然说:“那是媛姐午晌送来的熏肉,是她娘托人从句容乡下捎上来的。”怕这句话显得有劝饭的嫌疑,她又漫不经意地举起绣绷看花色,添一句,“我叫人送了些去汪家,免得芦笙抱怨咱们想不到她。” 池镜歪着脸,望着她笑,看见她半侧的身子给黄澄澄的光镶滚着,像是尊发光的神像。 玉漏给他看得很不自在,觉得他那目光像根藤,不知不觉遍布她全身。她瞟他一眼,“我是怕她背地里咒我。”是指芦笙。 池镜仍是笑,从前她在他面前扮柔和,如今她又在他面前扮刻薄,她似乎总朝反向走,很擅长和自己较劲。 她给他笑得毛骨悚然,起身到廊下和金宝她们说话去了。 他自己在屋里,听见她们嘁嘁哝哝的声音,也听见后头上漆的工匠正在收工。昨日就把那间正屋腾空了,燕太太先前使的那些家具都搬进了库里。这个人彻底绝迹在他的生命里,他没有觉得遗憾,像当初先二太太死的时候一样。因为她们都令他失望。 第106章 结同心(十四) 时近中秋,热孝未过,不好敲锣打鼓宴饮听戏,老太太吩咐连许多亲友也未曾请,只命在小宴厅内摆了几席,使族中亲眷聚在一起吃饭赏月。因此这一节玉漏轻省许多,中秋过后也不觉劳累,隔日就有空子去看望玉娇。 可曲中那地方,又不是卖花卖菜的,寻常妇人不好去得。便和池镜在中秋前头就商议好的,使永泉去秦家捎了句话,约玉娇玉白寺相见。恰好月初的时候太医诊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说往庙里还愿也合情合理。 预备好了香油纸蜡并一些鹅黄缎子,老太太她们知道她要庙里去,也预备了些香油银钱请她带去添。满满装了两大车,跟着去丫头婆子小厮有二十来个,单是马车就派了五辆。 翠华昨日派车的时候就和玉漏说:“还是三奶奶体面,一个人去上香就摆了这样大的排场。” 口气听着发酸,当然不是为排场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玉漏确诊了有孕,不免把她的心事的牵动出来。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推搡着玉漏,恨不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摔出去,“老太太愈发疼你了。” 玉漏身子晃了晃,没说什么,笑着告辞走了。 一大早跟去的人就在门上候着了,老太太先遣人到玉白寺打了招呼,叫那里收拾出一间清静禅房来给玉漏休息。 池镜因节下不上学,另有许多应酬,不得陪着她去,趁她在镜前换衣裳,便走到一旁嘱咐,“寺里台阶多,你留神,叫丫头们在左右搀扶着。” 玉漏扭脸笑道:“我不过是怀孕,又不是瘸了残了,哪里就连路也走不得了?这才不足三个月,依你的话,等月份大起来,我索性连床也不要下了。” 池镜轻叱了一句,“乱说!以后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要讲。”转身坐回了榻上吃茶。 玉漏抿着嘴,自从确诊出孩子,他就忽然变得有些迷信起来。她犯了他的忌讳,晓得他不高兴,少不得走到跟前去哄他,“你还不走?今日不是纪家请客?” 他垂着眼不看她,“我等着你一齐出门。” “那你席上少吃酒。” 这就算是哄人的话了,池镜心领神会,没奈何地抬起脸朝她笑了一笑。 出门便分道扬镳,玉漏自往北去,那玉白寺在闹市,香火惯来鼎盛,池家只玉漏一人出来,因此没叫清寺。到的时候赶上午饭,人正多,老法师将玉漏请到禅房先歇息。午饭是府里预备好了带来的,不过借寺里的灶房热了上来。 吃过午饭,翡儿到耳边说了两句,玉漏便吩咐屋里一干人,“你们都自去吃饭吧。” 一时人散了,翡儿才出去请了玉娇来。玉漏对丫头们只说是娘家表姐,凑巧今日也来进香,便请来屋里聚聚。 玉娇只带了两个丫头,也都赶出去了,坐下来便取笑玉漏,“啧啧啧,池三奶奶好大的阵仗,我看见好些下人跟着来,总有二三十个吧?还有车上拉的那些东西,怪不得那老方丈待你就像待佛爷一般敬重,原来佛门圣地也逃不过一个‘利’字。” “你一张嘴就没好话。”玉漏嗔她一眼。 玉娇见她不像从前一样和她唇枪舌战,倒觉得没意思,把嘴一撇,“你怎么不和我硬顶着了?” 玉漏笑道:“我有了孩子,想积点口德。” 说得玉娇大惊,忙完她肚子上瞅。玉漏把手贴上去道:“还不足三个月,此刻看不出来。” “你要生个儿子,池家迟早就是你的了。你们二爷死得早,生前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 “还有大爷大奶奶呢。” 玉娇听她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没搭腔。 玉漏进而直言,“你跟着我们大爷混,能混出什么结果?至多不过娶你做小,是谁从前心气那样高,不是看不起给人做小?” 玉娇乜眼反驳,“我又没说要给他做小,池家那样的门第,你当是宝,我可不稀罕。我现下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知多自在,犯不上给谁做小老婆去。” “此刻你年轻,当然这样说,那往后呢?何况听三哥说,朝廷的旨意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到了,怎么处置大爷还不知道呢,将来如何,你都要有个打算。” “你家三爷不是说罪不至死嚜。” 玉漏马上放下茶碗,“噢,听你这口气,要是他一辈子不死,你还真预备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了?” 玉娇又不作声了,连她自己也没任何打算。隔会她说:“我不像你,连百年之后埋在哪里的事都想好了,我从来想不到那么长远。当初和小夏,稍微打算得长远点,还不是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你约我相见,就是为说这些话?” 玉漏呷了口茶,咕哝一句,“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玉娇沉默不语,她眼下是过一日算一日,将来如何不敢去想,想到就觉得有无尽的麻烦,那千丝万缕的麻烦结在一起,使人更觉得前途茫茫。好在她习惯了这样没有定局的生活,从前和现在都是一样。屋外和尚在撞钟,那撼天动地的声音射出去,仿佛把一切喧嚣凿破了,忽然有天宽地广的寂寞。 下晌归至曲中,进门秦家妈便迎上来,抑着声气朝楼上指指,“大爷来了。” 原说好他今日不来的,玉娇向楼上紧阖着的槛窗看一眼,“几时来的?” “衙门里出来就一径到咱们这里来了,家都没回。我看着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意到咱们家来躲事的。我说你上庙里烧香去了,他也不走,在楼上睡了一觉,才刚醒没一会。” 玉娇撇下秦家妈上楼去,看见兆林仰在榻围上,一双眼睛痴痴望着梁上出神,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很疲惫。她上来他也像没听见,未曾看她一眼。 她轻咳了一声提醒,“昨日你不是说不过来的嚜,做什么又过来了?”她笑着弯腰朝楼下要茶,把屋里的窗户都推开,最后推到榻上方的窗户,“你也不嫌闷热。” 空气马上像血液一样流通起来,兆林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想起早上的事,脑袋仰在榻围上苦笑,“出了点事,到你这里来躲清静。” “出什么事了?” “早上有太监到衙门传旨,皇上革了我的职,派我到四川盐课提举司充五年的库使。” 玉娇忙坐下来,“因凤家的案子?” 兆林苦笑着点头,本来以为那张大人与凤翔将事情先只会二老爷和晟王后,事情就是不了了之,不想晟王和池邑收到信后,想着兆林犯的此案并不算大,若叫人拿作话柄反倒不上算,便又将此事上奏了皇上,并请皇上从重惩处。皇上念其二人不曾包庇袒护,并未重罚,只下了这 道旨意。 “这总比丢了性命或充军发配要强些吧。”玉娇宽慰。 “我这事根本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到四川去做个库使,和发配也差不多。” 玉娇见他愁眉苦脸,调侃道:“噢,原来你是怕到了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吃苦,所以才愁得这样。到底是你们这样的公子,在这繁华京都住惯了,受不了穷山恶水的罪。” “也不单为这个。”兆林向前坐起来,也坐不直,身形委顿,“我是怕我们老太太知道后,不定发多大的火。早上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衙内,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有人告诉他,这样大的事,他知道了也不敢瞒我们老太太,没准这会连他也正在家挨老太太的骂呢。” 果然叫他说准了,此刻大老爷正跪在老太太屋里请罪。老太太听后,气得三尸暴跳,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跟前去指着他脑袋骂:“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为了万把银子,就做出这等欺君枉法之事,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大老爷连头也不敢抬,忙伏在地上,“都是儿子教子无方,累得家门无光,老太太丢了脸。都是儿子和孙子的不是,老太太息怒。” “你们背着我做出这样的好事来,还有脸叫我息怒!要不是有你兄弟在朝中斡旋着,你以为只革那孽障的职就能了事了?你们都是做着官的人,非但不能为你兄弟分忧,反而险些拖累他,拖累晟王,拖累了池家!要是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动怒,退了这门亲事,我看你们往后还敢在外猖狂去!那孽障人呢?快拿他来!” 玉漏刚走到场院中,就听见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吓得没敢动,从未见她老人家发过这样大的火。丁柔向她迎来,问有什么事,她忙摇手,“没什么事,才刚从庙里回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丁柔小声道:“那快别进去了,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 “怎的?” “听说早上有太监传旨,皇上革了咱们大爷的职,派他往成都府盐课做库使五年。” 玉漏明知是为什么事,却仍旧作出震恐的模样,“敢是大爷犯了什么事?” “还不是为二奶奶娘家二哥那案子,当时老太太都不管了,谁承想大爷竟然背地里收了那陆家的钱,反帮着陆家疏通,诬陷凤二爷是主使。上回他们家凤大爷回来,把这事查对出来了,就写信告到了咱们二老爷和晟王那里去,二老爷和晟王不好包庇,又上奏了皇上。皇上还是看在他二人的脸面,没有重罚,可到底闹得朝廷里都知道了,咱们家丢了脸,老太太能不生气嚜?我看以后,大爷是彻底在老太太跟前得不着什么好了。”说到最尾,用一种另含深意的目光睇着玉漏,朝她笑了一笑。 这是自然了,皇上下令给革职的人,难道老太太将来还要做主把长阳侯的爵位承袭给他?这杆秤只能偏到他们这头来。何况他们祖孙原就没多少情分,乍然分离五年,更要形同陌路。 她微微一笑,搡了下丁柔的手,“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一看,池镜不知几时也归家来了,想是刚进门,还没换衣裳,正坐在小书房窗下吃茶。玉漏一看丫头们不在,忙过去把这事说给他听。 池镜听了不出所料,只是笑笑,“旨意比我料想的来得还快。大哥呢?” “还说大爷呢,这时他也没在家,方才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老太太正打发人找他去呢,一会找回来,免不了一顿打。” 池镜忍不住奚落,“大哥是给打惯了的,板子他倒不怕,只怕成都府路途遥远,在那里待几年,他吃不得那份苦。” “又不是叫他一个人去,自然要打发些下人跟着去服侍。” “再有下人跟着,出门在外也不比家里,何况成都府哪里和南京比得?” 第107章 结同心(十五) 池镜说起兆林的事很不以为意,因为早有预料。说过几句就懒得说了,拉着玉漏踅进卧房,问她今日到庙里上香如何,仿佛在她身上发生的无关紧要的琐碎都比兆林重要。 玉漏和他说玉娇,“我劝她早日有个打算,她听不进去。她那个人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难道真在曲中那地方住一辈子?” 他笑起来,有一丝淡淡的苦意,“不是谁都像你,早早的就能将自己的未来盘算得滴水不漏,多的是人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不是什么好话,玉漏嗔了他一眼,“你还不是一样。” 逃玉奴 第108节 “我又没说你这样不好,我是说,人和人不一样,你说不动她就不要说了。” “我才懒得理她。”她把嘴一撇,表示不关心。 话虽如此,但池镜知道她闲下来便为玉娇的未来打算,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她连待亲姊妹也是这样子,他倒宽心了许多。 听见下晌兆林给找了回来,照例逃不过一顿打。不过老太太体谅旨意叫他近日前往成都府,怕下半截打坏了不能动身,便叫两个小厮照着他背上打,肋骨打伤了一根。 翠华亦是这时才晓得他和陆家的事,看见他给人抬回来,先就骂他一通:“你真是胆大包天,敢背着老太太和老爷做这种事,打你也是活该!这下好了,官也丢了,惹怒了老太太,往后还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么?侯爵你别想,只怕连那些家私往后也分不到多少到咱们头上!” 兆林趴在床上,疼出一脸汗,任凭丫头给他上药,眼睛半睁不的,有些昏昏欲睡。 她看见了,也像麻木了似的,再不会觉得心痛了,反正知道他的伤没几天又会好。好起来,人也还是原样。 “你死人啊不开腔!” 他撩开眼皮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的力气。 “怎么就不打死你呢!”翠华踱在床边,“说你收了那陆家一万银子,我怎么一个子没见着?钱呢?”他把脑袋偏到床里头去,懒得理她的样子。她恨得咬牙,“一万银子,你就拿到外头贴那些骚狐狸!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不问,有钱也是自家逍遥,我要你做什么?不如打死了好!” 他现在有点厌烦听见这个字眼,此刻才明白自己惯来那种挥霍原来是带着报复性的。她实在是灰了心,走到榻上去坐着哭,他也像没听见,不曾转过头来。空荡荡的院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片梧桐,擦着地沙沙响,黄昏里充满一股秋意。 哭过了,也还是要替他打点行囊。次日刚拟了张单子,吩咐个婆子往外头办东西,那婆子刚去,就见络娴伴着脸进来。不必说,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前头为凤家那些地的事听说把池镜打了,这时又要为陆家的事和他们闹,好像无事可做,只好四处和人讨债。 翠华懒懒地掉过身去,往那边里间进去,“二奶奶进来吃茶。” 络娴气汹汹跟着进来,随手摔下帘子,明知兆林在那边卧房里,却不敢进去问他的罪,只问翠华,“真是黑透了心,竟为点银子,向着外人坑害自家人。” 先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兆林背地里使黑手,昨日听说了,也没过分惊骇,反正池家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好在老天有眼,兆林丢了官,挨了打,发配四川,老太太早上还特地叫了她去说:“你大哥一贯是个混货行子,一时猪油蒙了心,现今朝廷已罚过他了,我也打过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 既是安慰,也是把自己撇清。 络娴只是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彻底寒了心,谁拿她当一家人? 却不能对老太太发脾气,只好来找翠华撒气。也知道翠华根本不会理她,但就是心有不甘。她说:“是我傻,净是给自己家里人耍得团团转!”原是打算要骂人的,自己也没想到,此话一出,竟然想哭。 “这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二奶奶别生气,我代大爷给你赔个不是。”翠华陪着笑脸,朝瑞雪递了个颜色。 一时瑞雪去拿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翠华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我晓得先前为这事,凤家花了些钱,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二奶奶拿了去交给你二嫂,算是我们给她赔礼。” 络娴倒没想到她一向一毛不拔的人会舍得赔钱,嗤了声,“你们赚了一万银子,就赔我们五百两?你这算盘倒是会打。” “他在外头赚多少,又没有一个钱带回家来,你还不知道大爷,比谁不会花钱?我这是念在夫妻一场才替他赔这个钱,二奶奶要是不 稀罕,就去问他要,能要得了多少,都算你的。” 横竖兆林业已受了朝廷处置,就是不赔钱也拿他没办法。络娴除了胡搅蛮缠闹一通根本也没有别的本事,好像上回在玉漏他们屋里闹,终没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和凤家,终究是给他们欺负了,翠华这点补偿,也不过是看在妯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她此刻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只得个脾气大,别的一无是处。 她拿了银子走了。翠华向着窗户上她的影子啐了口。 回头走进卧房,把这账算在兆林头上,“我一个钱没得你的,平白倒替你折出去五百两。” 经过一夜,兆林背上的伤口结了痂,精神也好起来一些,趴在枕上笑道:“难道先前我赚的那些钱没有抬回来给你?这会又为几百两银子和我算。” “先前是先前,我只问你,那一万银子呢?” “哪有一万,当时打点衙门的人你以为不要钱?” “打点那些人满破不过花二三千银子,哼,你少来哄我,钱是不是给了那个什么秦莺?你是我的丈夫,反替别的女人去赚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一说到此话兆林就不开口,沉默一阵,忽然和她说:“你要是敢去问她要钱,我们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给他猜着了,翠华不由得大哭,跑来打他,一拳一拳专朝他背上捶。他背上尽管很痛,但心里却觉得她那拳头不过隔靴搔痒,他暗暗为保护了玉娇自得,恨不能这一刻给玉娇看到,好叫她知道他也为她承受了些苦痛。 隔几日身上的伤好了点,便钻到秦家院去,去得十分突然,杀得人措手不及,玉漏听见院门外他的声音,有些慌不择路,玉娇忙让她藏到楼上去。 “他要是上楼怎么办?” 玉娇只顾将她往楼梯上推,“不会的,有我拦着呢!” 旋即迎到屋外,使秦家妈开了门。兆林在门前掉过身来,脸上有些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但看见她即刻便散了,微笑着走进院中。她们院里有棵瘦高的橘子树,碎叶影在他脸上挹动,屋后头有哗哗的河水流动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他这几日没来,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但马上想到玉漏才刚说的话:“天下男人,他就算头一个靠不住!” 她想着笑起来,远远望着兆林,“你怎么得空来了?不忙着在家打点行李?” “打点行李自有家人去办,又不要我操心。”兆林走来揽住她的腰往屋里进,有意给她知道,“前几日不得空来是因为给我们老太太打得重了些,在床上养伤。” “可见你们老太太是气坏了。” 事到如今,兆林反有些报复性的快意,“可不是嚜,从未见她老人家动过这样大的火,想是后怕,怕为我的事牵连了家里。” “就只打了你一顿?” “难不成还要杀了我不成?”兆林笑笑,有点失落的样子,“不过想必是对我是失望透顶了,往后就全指望着我们三弟了。” 玉娇有点心虚,没再和他说这话,站在大宽禅椅旁边,扯着他的襟口往背上看,“我瞧瞧打得多坏。” “到楼上去,我脱给你看。” 玉娇忙将他肩膀摁住,“嗳,别上去!” “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笑了笑,搡他一下,“你这个人,到楼上去,脱了衣裳,还有得消停么?还伤着呢,别胡作乱造的,仔细结的痂又裂开了。” 本来没想这回事的,给她一提,就有些心猿意马。兆林偏起身拉着她要上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拉到楼槛底下,玉娇死死抓住阑干,“你老实点,大白天的。” “白日宣淫,你没听过?” 两厢拉扯不下,兆林渐渐觉得不对,“未必你楼上藏着人?” 玉娇心里咯登一跳,不慌不忙地笑着朝他挤眼睛,“你就当我楼上藏着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该信该疑,一手抓住阑干,将她抵在怀里,半笑不笑地神气,“藏的什么人?” “一个妓女家里,除了窝藏男人,还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这样说,他又越是不信。不过到底没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见个男人,自己也尴尬。因为她从不是属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闷头笑了会,听不见笑声。玉娇在楼槛底下站了会,款款走过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会他忽然提议,“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错愕片刻,笑了,没作声。 “怎么样?” 她仍不说话。 兆林等了会,有点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动身,乘船到重庆府。” 他丢下这话便走了。玉娇还在椅上呆呆坐着,听见院门阖上了,长长地吱呀一声,拖拖拉拉的一段缘分。 未几玉漏由楼梯上咚咚跑下来,穿着池镜少年时的一件绿袍子,戴着帕头,像个没怎样长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帕头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听见了?” 玉漏旋到那边椅上,向炕桌上欠着身,神色有些紧张,“你吃的亏还不够?还信男人的话?大爷的话更信不得!” 玉娇低着脸不则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动摇了,心下恨她不争气,“吃一堑长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亏才罢!你跟着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横竖你手上有钱,我也拿出些钱来,咱们寻个买卖做,叫你这妈妈出面,咱们只管背后收钱。” “我们做生意?”玉娇笑道:“我们哪会做生意。” “不会就学,池家那些铺子租给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们不帮忙。” 玉娇抬起头看她,“池家三奶奶还要在外头做生意?” 玉漏郑重道:“人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三爷知道么?” 玉漏没吭声,要她全部信赖谁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这话自然没对池镜说过,觉得告诉他不安全,本来这打算就是为了防他。 玉娇望着她慢慢笑起来,难怪人都说她从没就没有玉漏精,她到现在也学不会她这一套。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从前吃的多少亏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却忽然看开了,傻一点也没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几日秦家妈忙着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银子不晓得如何处置,“带上嚜,又不方便,不带上好几年放在钱庄里,又不放心。” 玉娇望着那几箱银子道:“咱们带上些盘缠,下剩的搁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妈有些信不过,“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着笑了笑,没说什么,还是定下主意把银子放在玉漏那里。这世上真要谁都信不过,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门边倚着,门前的河水仍旧迢迢逝去,流淌得温柔缓慢,仿佛生命一样漫长。忽然发现这次决定跟兆林走,还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将来会与兆林曲终人散的准备,并没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样,带着一种急迫逃离的心情。她知道这次不是逃,是要去寻找。 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逃玉奴 第109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第108章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看日子约是月中到,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的曾孙,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看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绑你来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们老太太把凤家的田契送还凤家,二是另预备五万银子送到城西码头,交给一个叫赵路的船家,放他的船开出去,一日后我这里得到信,再放你们走。” 说着朝身后递一眼,便有两人一面给他松绑,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则在后头拿刀比着玉漏。 凤二递上纸笔道:“好好写,别耍花招,否则我要你奶奶一尸两命。” 池镜握着笔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谁?都怪你从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读书,那些田地就算过了契还到凤家也没用,这是你胁迫的买卖,在官府不作数,将来我们老太太要追,也还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现银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纷纷望着凤二。 凤二鲁莽惯了,一时没想到这点,经他提醒,忖度须臾,改口道:“那就要十万现银,要他们明日太阳落山前送到码头,最好别带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还收不到那赵路的消息,了不得杀了你们夫妻,兴许也能逃出条生路。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赌,我们是亡命之徒,不如你们两口子的命金贵。” 池镜照他的话写了信,笑着递到他手上,“你放心,你们的命是好是歹我虽然不管,可也要为我们夫妻二人打算,这时候和你赌,不上算。” 凤二看了一遍信,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朝那几人抬一下下巴,几人复又将池镜绑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长凳上,一只脚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来,两眼盯着他们。一会又像放心不下,走来查检他们身上的绳索绑得结不结实,查过几回,不见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镜因见两手给反绑在背后,身上又有绳子一圈圈地将他和玉漏连捆在一处,唯恐向前勒着了玉漏,便挤着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贴在那柱子上,“玉儿,你怎么样?” 逃玉奴 第110节 玉漏一力向后看也看不到他,只瞥到他的一点臂膀,便不怎么害怕了。她忙摇头,先前都没哭,这时一张口,竟就有些哽咽,“我没事。” 他轻声说:“别怕,他们不过是要钱。” 其实不过是宽她的心,若真只为图财,就犯不着多此一举将他也给绑到山上来,俨然凤二诱他过来,除了要钱 ,还是要他们夫妻的命。 第109章 结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内屋外生了两堆火,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着山林里的动静,凤二在里头看着池镜和玉漏。他们送信的时候顺道买了些酒肉回来,凤二一面吃,一面瞅着池镜。 池镜也睐眼向他望去,浑身给捆得发僵,大半日没喝水,嗓子发痒,嘴唇也有点黏住了,开口声音有些哑,“给玉漏吃些,她怀着身孕,饿不得。” 凤二瞅着他哼笑两声,没动作。 玉漏却说:“我不饿。” 池镜将脑袋仰在柱子上 ,也哼笑了一声,“和个女人过不去,这就是你凤二的江湖豪情?” 凤二一听这话,果然撕了大块肉来塞在玉漏嘴里,又绕到池镜跟前,“等后日我得了信,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饿这一两日饿不死,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说着,脸色一转,朝地上啐了口,“呸、你们也算夫妻?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 池镜笑问:“你到底是替你大哥报仇,还是替你自己报仇?要是为你大哥,他未必会谢你。要是为你自己,你找错了人,收陆家银子诬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们池家人都是一路货!”凤二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急等着要银子,你大哥又没那些银子带着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来料理你。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账!” 池镜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银子,也没想着要放了我。” 凤二放下手来,只是笑着走回凳上坐着,没答这话,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惧怕。 池镜却没再问,连那一时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气。只竖起耳朵听,听见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觉安心不少。 那土坯墙的裂缝里漏进风来,有两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嵌在玉漏对面,可以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幢幢的树梢上。她是头回陷入这命悬一线的境地,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苦跟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对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所以对一切杳渺的声音格外敏感,可这大半日过去,夜深了,也没听见有人来营救的动静。周遭只有野兽偶尔的嗥叫,好像有没见过的怪物潜伏在那些树木的黑影里,随刻要狰狞地扑过来,听上去就可怖。 才刚凤二没有回答池镜的话,不过那沉默也足够她也猜到答案了。她侥幸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算在里头? 这疑问刚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就吓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头。 偏偏此刻池镜嘱咐她道:“别动得太厉害,仔细绳子勒伤了皮肉。” 他说话声音很轻,凤二与个男人窝在角落里睡着,也没惊醒他们。不过却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遗忘她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是有一时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说官府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会的。”他说。 他也是赌,听说刑部那张大人年轻时候办过许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来年纪大了,又久不办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过到底是老道之人,码头那收钱的赵路或许只管收钱,凤二他们未必那么蠢,不会不防,不会径直和他联络。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张大人果然心细如尘,大约能察觉那信纸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这林子里长着遍野臭椿,想必凤二他们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树的味道。南京城长满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见,顺着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这里来。 但这些不能对玉漏说,要给凤二他们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 玉漏权当他是安慰,苦笑起来,“三哥,听说你从前往返南北两京之间,遇到过劫道的土匪?” “是遇见过一回,不过到底给我逃出命来了。”他说起来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过来了?” 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异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要是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给他续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连他都忘了,府里别的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从前都像白活了一场。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着头,向后垫垫脚,尽量贴着柱子,好放肚皮轻松一点,“我怕死。” 他皱了眉,“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没有人来营救。凤二他们好像对这地方有些放心,在这里躲了好些时候也没给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过是以防万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着赵路那条线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赵路根本见也没见过他们,只负责收银子,有池家两条人命押在他们手里,官府不敢不给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张大人亲自带人随池家的小厮抬着银子在码头上寻到那赵路。 不过那赵路也是一头雾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个像是做买卖的人来寻小的,说有几箱银子要租赁我的船带出南京城去,也没说要送到何地,只说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会有人接应。这个人虽然奇怪,可小的想 ,他包船的银子给得倒不少,反正先结清了账,箱子里装的又是银子,还怕没人接应?就应下了。大人,是不是这些银子有什么不对,怎么还惊动了官府?那人还叫我当面点清呢。” 张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谎,没再多问什么,摆了摆手吩咐池府管事,“打开箱子,让他点。” 他自站在船头了望,码头上四面环山,一定有一双隐秘的眼睛窥视着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贼匪说得出做得到,真会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与池邑,别因为逞一时之能,又得罪了他们。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走仕途的人,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着,仍旧折返池家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间添了几丝白发,坐在榻上,额心皱紧得能夹死苍蝇,“要是他们收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张大人,你可千万要想办法,镜儿明年春天是要科举入仕的,我们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着他了。我们那媳妇,肚子里还有池家的曾孙,已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爷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缘故之外,还有一层,池镜到底是他的血脉,那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头和张大人商议,“依我的意思,索性将南京城的官兵都调来,挨家挨户搜查,总能搜出些蛛丝马迹。” 张大人抬手打住,“不可,这班人穷凶极恶,要是阵仗太大,吓着了他们,反倒不好,围师必阙,兴许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线生机。”说着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带二奶奶来,我再问问她。” 老太太便吩咐丁柔,“去把那蹄子提过来。” 她老人家何许人也,昨日事发后,原没想到络娴身上,可后来永泉回来传池镜的话,说劫匪约莫是凤二,再细问一遍翡儿,就晓得是络娴捣鬼,当即便命人将络娴关押在屋里。 不过到底怕闹到外头难看,私下和张大人说过,面上饶她一回,仍放她在家中,自有家法处置。张大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络娴心里倒很清楚,不论给不给押去官府,都是逃不过,索性一改往日的胆怯,站在厅上,腰杆挺得笔直,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 张大人绕着她踱步,笑道:“二奶奶只管说些你知道的,譬如凤二爷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联络。” 络娴撇他一眼,脖子向前一梗,“不知道。” “二奶奶好好想想,要是再想不起来,我这里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阴请你大哥回来,若是将他牵涉进这案子里来,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如今你二哥犯下这事,还没有牵连到他,还是看在二老爷和三爷的面子,要是二奶奶这么不识时务,二老爷再看中人才,也不会宽宏大量到那份上。” 络娴冷笑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又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还不至牵连九族,你少来吓唬我。” 老太太见她不松口,朝丁柔递了个眼色,丁柔得令出去,未几领着个气焰熏天的年轻妇人进来。 那妇人不由分说,劈手便照着络娴的脸狠狠摔了一巴掌,“都是从前太太惯的,惯得你们连杀人放火的事都敢做!现下好了,带累得你大哥前途毁尽,枉他素日那样疼你们!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该说的说清楚,要是牵连你大哥进来,往后凤家也不要认你!这话是我说的,凤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认了,他们要算账,只管化成厉鬼来找我好了,我不怕!” 络娴刚要反嘴和她吵,俪仙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劈下来,“从前太太惯你,我可不惯着!现在凤家是我说了算!” 打得络娴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恨她恨得要死,却忽然没敢吭气。 俪仙又上手拧她,东一下西一下,“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自己府上,放任着俪仙撒野,就是要给络娴明白,往后凤家也不是她的倚靠,又不将她送官,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里。 络娴最后只得说,都是凤二派人找的她,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那人留着一脸杂乱的胡须,衣裳上常黏着点碎草枯叶,靴子上沾着一圈厚厚的泥土。 看来是藏身在荒郊野岭,张大人暗忖须臾,又向老太太讨了池镜写的那封信,翻看几回,凑近了细细一嗅,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便交给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那差官嗅了半日道:“像是臭椿树,这树因有异味,寻常百姓家中不爱栽种,多是长在山野之中。” “这纸张大约是常揣在怀里,揣纸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能熏得这样重,想必此地不是单长着几株。你现去找出南京城地图,将城内外臭椿树生长最密集的山林圈出来,叫人暗暗去向当地农户访查。” 查到入夜,那山上仍没有动静。玉漏又饿又冷,有些僵得站不直了,身子向前微微栽着,不再顾得上肚子是不是会给那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勒到。 有两个人下山去接应银子的消息,一个人在外头哨探,又是凤二在屋内看守。他拿一截木棍挑着面前的柴火堆,不时瞅一眼池镜,等着他开口向他讨饶。 可等了这样久,池镜仍没半句软话。他就恨他这一点,死到临头也是那副倨傲模样,好像天生学不会低头。 凤二丢下木棍,起身踱到他面前,“你不求我给你奶奶一口水喝?” 池镜歪着眼看他,“求你你会给?” 凤二点了点头,“兴许。” 池镜笑了,“我信不及你。” 凤二有意要叫他相信,拿着水囊带喂了玉漏一点,不多,免得给她喝够了,他就不求他了。 池镜听见玉漏咽喉咙的声音,短促急迫,显然没喝够。他笑道:“凤二爷,求你给她多喝点。” 凤二很受用,果然大方地又喂了玉漏几口,反正她早晚也要死。他绕回池镜跟前去,举着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再求我一句,我也给你喝些。” 池镜没理他,凤二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这一日凤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随便一句话,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还是笑,“没多硬,不过对你,软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凤二咬紧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问缘故。 池镜盯着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点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从小就没出息,除了给他添麻烦,还会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凤二又挥了一拳,“要说对不起他,数你最对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贱人,我们凤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玉漏听见骂她“贱人”,也不为所动,眼睛无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见他们,也就罢了,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命。真面对死亡,尊严以及别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着她,阴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苍冷的半边脸上死守着一线希望。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他们在争论什么她也没听见。 既然说到凤翔,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凤二歪着眼从池镜肩头向后望,笑起来,“看不出你池老三还有这份良心。” 池镜忽然反常,很乐于向人描述对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词,“我就这么点良心,都给了她,情愿把命也给她。” 玉漏听见这一句,心内激荡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为看见他的神情,不能断定是真是假。 凤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认得池镜,比谁不知道他的冷酷?他这时候自诩深情,无非是因为他傲慢地笃定还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凤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们俩其中一个呢?你是情愿我放她还是放你?” 池镜浮夸地嗤笑一声,“你没这么好心。我们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谁也不会独活。” 凤二玩兴大起,喊了外头那人进来,叫他给他们松绑。那人不明意思,不过靠他发财,不得不听命。于是将二人松开,一手持一刀,架在他们后项上,逼迫他们面朝凤二跪着。 那刀锋贴在脖子上,冰得厉害,玉漏不禁打着寒颤。 凤二笑着反覆睃他二人,最终眼睛扎在池镜面上,“我给你们个机会,谁死谁活,你们自己说了算。” 玉漏梗着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这事戏弄我们。”心里却在发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凤二听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这样,傻得出奇,不过男人未必。他将笑眼转回池镜身上,“池老三,你说呢?” 池镜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时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转到他那张冷峭锋利的侧脸上。方才分明还听见他说“生同穴死同衾”,难道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在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听见有狼嗥叫,是几人约定的暗号,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学狼叫一声,山上的人便立刻处置了人质,下山去和他们汇合。 凤二向门外撇一眼,笑出声来。池镜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个答案,他向那男人丢个眼色,两把刀又在他们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些,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不开口可不行啊,才刚你还说,情愿把命也给她,真到这时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这样,我数三下,谁生谁死,你们须得定下个人来,看看谁的声音大,谁大声就听谁的。” 说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数起来,“一。” 玉漏心里跟着这数打起鼓,一眼不错地盯着池镜,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对手。倒也习惯了,他们自从相识,就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但他为什么不敢朝她看?难道是心虚? “二。” 心里的鼓声和那门外那幢幢的树影都显得仓猝,她忽然觉得不冷了,浑身发着汗。她仍紧盯着池镜,他先前还和凤二有那么些话说,此刻突然沉默得异样,到这一刻,也许也是怕了。 逃玉奴 第111节 “三!” 看见他的嘴终于动了动,那形状仿佛张口就是个“我”字。这世上谁都信不过,谁都不可靠,这念头直逼到她嘴边来,迫着她抢先张嘴出了声,“我活。”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说没说?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放谁?玉漏还在发蒙,胳膊给人拽着提起她的身子来,不过须臾,手上脚上的绳子给斩断了。她还怔在原地,忽然听见池镜冲她发号施令:“还不快跑!”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凤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过神来,盯着池镜脸色乍变,“你耍我?” 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听了这话,忙跑出去。凤二唯恐他追不上,还在门外向着漆黑的林荫里了望。捡着这个空隙,池镜将捆着的两手反着抬到火堆上,须臾烧断了手上脚上的绳子,凤二刚掉转身,他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还不待凤二爬起来,他便劈头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玉漏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边呼啸过去的风声,摧人拚命朝着山下跑,跑散了发髻,锦衫罗裙给树枝刮烂了也顾不上。东顾西盼地找着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镜一样,留下来还可以凭力气和他们周旋个一时半刻;只要他能多撑一会,保不齐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再无情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来的,是可以随时被别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兴许犯不着竭力来营救;何况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拼出条活路! 孩子! ——她陡地顿住了,胸口大起大伏着,怔在这寂寂的山林间,月光劈头盖脸洒下来,照清了她满面缭乱而茫然的泪水。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阳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一弯细月嵌在苍冷的天上,贴得近近的,仿佛法场上的刀,朝她面对面地劈下来。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她低下头,眼睛无措地朝两下里一转,洒下泪来,又陡地掉转身往回跑。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侥幸不死,将来也不免为此刻与她断绝夫妻情分,一个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还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回去又怎么满府人口交代?难道说她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借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一个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脚步声,等跑回那间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围上去不计其数的官兵,不知几时冒出来的这些人,连永泉也在其中。只听见拚杀了片刻,渐渐有人从屋里散出来,当中有个官兵背上背着个人,那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玉漏猛地回头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镜。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她双腿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仿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醒来仍是个夜里,不知是几更天,对过那张榻给收拾出来了,金宝睡在上头。玉漏没惊动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窗外的月只稍微丰腴了一点。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泚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第110章 结同心(正文完) 次日听见他们说了许多事,络娴没给官府抓去,是给老太太关在屋里。是老太太的做派 ,怕家丑外扬,把人握在手上,随时可以要她的命,就是不要她的命,也要她自惊自怕地过一辈子。 她老人家就是喜欢折磨人。 送出去的银子官府在追,老太太这两日时刻问着官府的动向,生怕追不回。不过张大人宽慰,没了接应的人,那赵路不敢私吞银两,不过是时日问题。 险得很,有几个贼匪在山脚下给张大人抓住了,赶到山上时,凤二爷已给池镜乱刀砍死。池镜又和另外一个恶匪苦 斗许久,终于也将那人杀死,自己身上有十七处刀口,多半不深,有三条要紧,致使他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金宝推了推玉漏道:“三爷在西厢房睡着呢,怕睡在一张床上,伤口给你碰到。你去瞧瞧不去?” 玉漏没吭声,仍偎着被子抱着双腿坐在床上,脚踏板上炭火烧得旺,不过身上照样冷得很。 金宝窥着她的脸色,不明道理,只好改了口,“不去也好,太医说你这会还不好轻易下床走动,胎还没稳住。前日将我们吓得呀,抬你回来时,腿上都是血。三爷是也,浑身是血,大家都乱得没了主意。” 玉漏忽地想到池镜的话,他说他命大,想不到连他的孩子也随了他,一样命大,还在她肚子里抓着她牢牢不放。 不过她却像丢了半条命,自醒来就不大讲话了。 隔日午间,秋五太太赶来府上看她,甫进门,还没见她人,就先听见她哭,“我的三丫头,我的姑爷呀!我的命啊!” 丫头忙领着她进来卧房,她是头回进她的卧室,眼睛先不由自主地四面环顾一圈,最后拉到玉漏身上去。见玉漏侧身睡在床上,她忙走过去,“听说孩子险些没保住?天煞的土匪!短命的贼人!就是下辈子投胎也再做不成人!——” 她一路骂下去,玉漏听得不耐烦,总算翻身坐起来。 她脸上苍白得厉害,这几日太医叫补气血,老太太把库里一向没动过的老参叫人翻出来给她吃。一定还不知道她丢下池镜独自逃生,否则才不会待她这样好。 总是无论想着什么,最后都要想回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是个犯了案还没给揭露出来的罪人,然而天网恢恢,迟早是要东窗事发。 秋五太太问:“姑爷呢?” 玉漏听到便心一跳,他此刻仿佛成了狗头铡,急着要推来铡掉她的脑袋。 金宝来搭腔,“三爷在西厢屋里养着呢,这屋里哪睡得下两个病人?” “可醒了没有?” 玉漏又是心一跳,再惊怕再慌张,也更怕他不能醒来。还是盼着他醒来,哪怕要和她清算她的自私,她也认了。 “昨日迷迷糊糊喊痛,太医说这是没事了,这两日大约就能醒,亲家太太就放心吧。” “到底吉人自有天相!”秋五太太一拳砸在手心里,总算放下心来,又说要过那边屋里去看。 玉漏没说要跟去,唯恐撞上池镜醒来,真怕看见他失望透顶的眼睛。只有他知道她丢下他跑了,醒来会不会对家人讲?以备不时之需,她掀开被子下床,去拿了纸笔 ,在炕桌上铺开,代他写起休书。 一时秋五太太又跟着金宝进来,问她在写什么,她没回答,忙把写好的休书折了胡乱塞在哪里,叫金宝收去了笔墨。 秋五太太忙搀她回床上,“什么东西这样急,回头再写嚜,你这时候要少下床,多躺着,不然胎要往下坠。” 玉漏躺回被子里,背靠在床头,有些凄然地微笑着。知道自己的明天又是不确定了,但再没有力气朝往后打算,也许失去池镜,就没有以后,曾因他而有了最鼎盛最辉煌的时刻,从此就只能是往下衰落了,谁也抵不过盛极必衰这规律。 不过怪不着他,只能怪自己。逃了一辈子,总想逃出生天,没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一直是在往绝路上逃。 秋五太太见她微笑得异样,握住她的手安慰,“好在孩子到底是保住了,你和姑爷也没有性命之忧。你不晓得你爹这几天在家急得什么样子,吃不下睡不好的,追着我来瞧。我知道你不愿我到你们府上来,可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你喜欢不喜欢,哪有做娘的这时候也不露面的?” 玉漏听出两分真心,并不觉得高兴,趁势赶她,“那你快回去告诉爹,我没什么要紧,三爷的性命也无碍。过不了多久我就回去了。” 秋五太太笑着答应,“好,等你们小两口都好了,回去住两日。” 再回去不免就是要长住了,爹娘一定是嫌她,但没所谓,她没有力气再往别处走,做好了一辈子窝囊死在那里的准备。 她又翻身睡过去。 接下来一日都是浑浑噩噩的,时睡时醒,直到第二日,听见池镜醒来,猛地打个激灵,缩在床角,恨不能找个地方藏身。幸而他还不能下床走动,容得她一时半刻的狼狈慌乱。 但他迟早是要来的,这是他的家,她躲不开。 傍晚就听到他往这屋里来,也不知拼的什么精神。玉漏忙躺在床上装睡,听见他坐在床沿上问金宝:“不是说早就醒了么?” 金宝叹了口气,“醒是早就醒了,只是一直不大有精神,见天不是睁着眼发呆,就是闭着眼睡觉。嗳,你不要叫她,太医说多睡会也好。” 池镜胳膊上有条长长的刀口,不宜大动,一扯到便要渗出血来。可是仍然长长地伸出去,手掌贴在玉漏侧过去的肚皮上。忽然摸到一点微动,平复了他这一向梦中的惊惶。 在那些去营救的人看来,他在屋里拚杀,她在屋外,有机会也没有跑,死守着他,多么情深意切的一对夫妻。 所以他没对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情愿别人都这样以为。至于她为什么又出现在那间屋子外,他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想得明白。 “你回去歇着吧,看样子她还有一会才能醒呢。”金宝近前来劝。 天色顷刻就黑了大半,冬日的黄昏,去得就是那样快。池镜没走,盯着玉漏的半张脸看,又是灰心,又是安心。只要她活着,就不算辜负他。 “我就在这里睡,你点上灯就出去吧。” “你那些伤口不能给碰着,不然难愈合。” “不妨事,她睡觉从来不爱乱动。” 金宝无意晓得这些床帷内的事,剜他一眼,“你这个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早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认了命,笑了笑,没理她。等她点上灯出去,他照样牵开被子睡下去,从背后搂着她,凑在玉漏耳边说:“我晓得你没睡。” 她没应声,睫毛跳了一下,不敢睁眼。 “怕面对我?”他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秋后算账。那晚的事,我也没对一个人说。” 摸到她脸上的泪,他得意地笑了,“是不是感动得要死?” 玉漏不作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口气可以这样轻松。他越轻松,就使她越沉痛。 他忽然话锋一转,又略带不瞒的口气,“不过那时候我真是有点寒心。” 玉漏终于呜咽出声,“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厉害,肩头震个不停,骨架也要抖散了。 他又变得不忍心,伸出胳膊去握住她的手,骨头压着她的骨头,真怕她抖散了架,“不要紧,不要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是你当时稍微犹豫一下,没准就会听见是我说出那两个字。我也怕死,不过话说回来,谁不怕死?” 她不知道他这番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宽慰,不过令她没算到的是,这一生的爱人,会是这样一个人,又会在一场仓促而蹩脚的情感阴谋里遇见。她这一刻确信是遇见了,这才有勇气翻过身来,面对面望着他。他的五官模糊在她的泪眼之中,拚命想看清,搽去了眼泪,又不断有泪涌出来。 “不哭了,我没死,你没死,咱们的孩子也没死,就是天大的好事。”他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将她拥进怀里,傲慢散淡地笑着,“你今天有没有多爱我一点?” 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 池镜没有告诉她,那晚是故意挑起凤二好玩的心,替她博出一条逃生之路。免得她知道了,以为他是多 么从容不迫,她的愧疚之心少不得就会减少点。不能这么便宜了她,他预备让她觉得这一辈子欠了他太多,只得拿出全部的爱来偿还给他。也是抱着这个念头,当时拼了命一定要活下去。否则爱成了怀念,还有什么意思?他一辈子也做不成王西坡那样的情种。 自然玉漏也没打算告诉他那晚为什么又折返回去,他心里可能会永远因此有点恨她。那样倒又好了,也许爱靠不住,但恨还可以持久。他注定抛不下她。 没关系,纵然这是两个感情的刽子手,这一刻软弱得仅仅是在这人心隔肚皮的相拥里,就踏实地爱着对方。也许永远对这爱保留着一份排斥和怀疑,但不妨碍他们仍然身不由己地去爱着。 —————— 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 ————《神话情话》 第111章 番外·月满(一) ◎好会装。◎ 逃玉奴 第112节 生孩子的时候池镜在京,因为是头胎,有些难产的迹象,当时玉漏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到底咬牙撑了过去,生下个男胎。那孩子出来的时候玉漏瞟到一眼,身上黏呼呼皱巴巴的,看着令人作呕,所以生下来两日玉漏都没抱过他,觉得他丑,怀疑是哪个怪物投生在她肚子里。 奶母姓石,与玉漏年纪相当,暂带着孩子在西厢房睡着。后头院里的屋子装潢好了,只等池镜回来他们再搬,把前面这屋子让给孩子。 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叫二老爷给取,也等着池镜科考后将名字一齐带回来。不过生产前日老太太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孝敬来一盆百叶仙人,次日早上起来,果然就有张家打发人送来盆开得正盛的百叶仙人,说是南京城头一株盛开的牡丹,当日玉漏便诞下位小公子。 老太太有意给他取个小名叫“仙哥”,又怕人家说她自不量力对神佛不敬,因此请了几个有名望的老和尚老道士来算,倒都说“仙哥”这个名号配得。因此这孩子先叫了“仙哥”,也有那巴结奉承的,叫他“万福仙人”。 玉漏撩开襁褓看一眼,咕哝道:“什么仙人丑得这样子——” 那年轻的石妈妈还一个劲地递来叫她抱,“奶奶快抱抱,抱抱就和娘亲了。” 玉漏直往床里头让,摇撼着两手,“还是你抱吧,我不会抱。” “抱两回就会了。” “我身上血气重,没得熏到他,还是你抱。” 金宝看出她有些厌嫌,还叫石妈妈先抱出去,一面挂帘子,一面嘀咕,“自己生的还嫌,哪里像个做娘的?况且他哪里丑?就是皮还皱了点,刚生下来都这样,你以为你生下来就好看么?过几天就撑开了。” “那我过几天再抱好了。”玉漏缩了缩脖子,向上坐直了,靠着垒起来的枕头,心里一点没想着孩子,还是一心记挂自己,“我几时能下地?” “太医说等血流干净了就能下地。虽是春天,风冷得很呢,急着下地做什么,风吹病了可是要留下根的,你就耐住性子多在床上躺两天。” 一时翡儿进来,带来许多块包头,说是二府和四府几个奶奶亲手做的,“两边来的人说,奶奶刚生产完,叫奶奶先休养几日,几位奶奶过几日再过来瞧。” 玉漏原不爱戴抹额,可听说生产完额头吹着风日后常要头痛,不得不郑重以待,比谁都惜命,早晚都戴着。特地拣了块黑绸金线绣如意纹的换上,披散着满头乌发,衬得十分俏皮。 金宝看着她好笑,“生个孩子倒生得脸上红嫩了许多,反而不像个做娘的了。” 她听见这话愈发有些怅然了,“都是这两日吃补药吃的。” 金宝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叹了口气,“人家头胎生个小子,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子,怎么你反倒不高兴?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小子,想要位小姐?这有什么,往后再生就是了。” 玉漏只是怅惘地微笑,别人不会明白的,生个孩子没有令她感到光荣,反而觉得自己蓦地从人变成了牲畜,受了侮辱似的。所以不喜欢仙哥,连池镜也恨,这两日心里常在骂他“杀千刀的”。 老太太早几个月前就使库房里拿出许多补品来,早晚叫她吃着,不好拂她老人家的面子,吃不下也硬吃,致使她现今看见燕窝阿胶一类就犯恶心,只想些清淡的菜蔬吃。 闲下来一算,池镜前几日便考完了,翡儿说:“大约要等放了榜才动身回来。” 金宝嗤笑,“他还等得到放榜么?只怕这会已在路上了。” 玉漏心里又是一句“杀千刀的”,关心也通常只关心在要紧地方,“不知他考得如何,可别落榜了。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会不会带累他考不好?这回要是考不中,又得等三年,三年又三年,几时才能做官呢。” 金宝看她一眼,没话可说了,并翡儿走去踏上坐着,一起做仙哥的衣裳。 阖府上下眼下皆忙这一项,屋里的丫头做,专管针线的人也做,从玉漏怀孕做到如今,二三年穿的衣裳鞋袜都做出来了,又还有外头人孝敬来不少。 不过老太太不叫穿外头送的那些,嫌料子针脚不够细致,都封在箱子里,说:“往后看谁家亲戚生孩子的,送给他们穿去。”转头想起来,他们连家就才生了个男孩子,干脆就送给连家。 午间老太太走到这屋里来,一看窗户大开着,忙叫关了,“就是散血气也不要这样大开大敞着,你们这些丫头不懂,难道顾妈妈也不懂?” 顾妈妈在旁立着,怕担不是,只往玉漏头上推,“奶奶说闻不惯这血气,叫都开着快点散出去。” 老太太回头有些威严地看玉漏一眼,“就是闻不惯也要受着,叫她们多熏些香,只开外窗就够了。” 她老人家难得到这屋里来一趟,连她都来了,翠华听见风声,忙不迭也赶了来。 络娴一直没来过,自上次给凤二绑去的事后,老太太不许她出门,她取代了桂太太,成为这家里又一个隐去身形的人。倒是桂太太,看在金陵的份上,老太太又许她和从前一样,不过她自己病得不好,不常出门走动,只昨日打发丫头来看望了玉漏一回。 见不到也好,玉漏想,整个家里的人对坐一起,都是吊诡的气氛,好像面前的人似熟非熟,脸上皆蒙着一张微笑的面具。 她自己也是一样,撑起来和翠华见礼。当着老太太的面,翠华忙去摁住她,“你不要坐起来,就这么歪着,血好往下流。” 床上铺着好几层厚厚的棉布,换了两日还是有些污秽。玉漏简直受不住,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张床,嫌不干净。 老太太呷着茶在榻上道:“回头把那些被褥都丢掉不要了,丁柔叫人新做了几床,搬到后边去,正好用新的。” 翠华从未享过这待遇,心里酸得很,不免带到嘴上来,“到底是三奶奶,生下咱们家第一个曾孙,不怪老太太疼。” 老太太睇她一眼,“你要是有本事嚜,你就是头一个。不是我偏心,还不是你自家不争气。” 如今更没指望了,兆林远在成都,一去就是五年。上月翠华起了个主意,买了两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叫人送去了成都府。先有个孩子要紧,不论是不是她亲生的,从前还不觉得,自从玉漏有了身孕,这念头便紧迫起来。兆林是完了,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早是一落千丈,不能和池镜比,袭长阳侯没有他的份了。可要是有了曾孙,兴许看在孩子的份上,日后分家财,想必不能太厚此薄彼。 老太太知道给兆林送女人去的事也没问,算是默许,越是这样的人家,越是要人丁兴旺。所以仙哥出生,她老人家心里尽管有些微妙的酸楚,也很快就过去了,到底是个好兆头,又赶上仙哥出生正是金铃和晟王大婚那天。 何况她最喜欢牡丹,牡丹里又独爱百叶仙人,那日梦见百叶仙人,觉得冥冥中仙哥这孩子和她缘分不浅,没准就是她从前小产的那个儿子托生的。 当然她一厢情愿这么想,也是因为到底老了的缘故 ,再要强,也拼不过岁月潜移默化的变迁。 她搁下茶道:“去把仙哥抱来我瞧瞧。” 翡儿忙去西厢使石妈妈抱来,老太太一看石妈妈,又不对,攒眉道:“还是年轻,虽然奶水足,可带孩子没多大经历,自己也才养过一个孩子。应当再买个生养得多的老妈妈来帮衬着,还有丫头的事也要要抓紧办。” 翠华忙到跟前来应,“已经在拣了,昨日周妈妈就领了好几个小丫头进来,我看着不大机灵,因此又叫带了出去,格外再拣。” “问问各个管事媳妇家里有没有年纪合适,都领进来瞧瞧。” 正说话,仙哥醒了,咿呀哼了两声。玉漏听见那声音就怕,好在石妈妈没将孩子递到她跟前,递到老太太跟前去了。 老太太掀着襁褓一角,笑了,“仙哥倒长得和二老爷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碧鸳耳朵里,原本不大出门的,后几日见天往这屋里跑,看了七八日,仙哥脸上褪了红,睁了眼,其实也看不出和谁像,但她就是肯信老太太的话,因为只有老太太知道池邑小时候的样子。 早不早的,她就在那些嫁妆箱子里拣了块最剔透的冰种翡翠交给玉漏,“算是满月礼,你找个手艺好的匠人,给他打个项圈嵌上去,往后日日戴着。” 到底是碧鸳的好东西多,玉漏从未见过那样成色的翡翠,唯恐摔了,小心翼翼接了来,叫金宝拿个精致锦盒装了,连声道谢,腰杆在床上折了又折。 碧鸳自床沿上坐下,脸上有些杳杳的憧憬似的微笑,“镜儿大概就要回来了,不知二哥给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字叫他带回来。” 玉漏一看她脸色,少不得顺着她的意思说:“老爷学问又好,又有大智谋,又见惯了大世面,不论取什么名字,想必都是好的。” 碧鸳像比她还盼着池镜回来,好带来二老爷的消息,“镜儿不晓得赶不赶得上仙哥的满月酒。他自己儿子,应当能赶上。” “没送信回来,大约这会是在路上了,才犯不着叫人送信。”玉漏安慰她道。 自己心里却拿不定,嘴上说就是赶不回来也不要紧,可还是希望池镜能尽早回来,因为她做娘还做得很不习惯,有个同样是生手的爹在旁边,仿佛能搭个伴,人家不会只盯着她挑错子。 晚上睡前,石妈妈又抱了仙哥来给她瞧,她敷衍着问几句,仍叫抱回去。睡下去还像做梦一样,不敢信真生了个孩子,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那时候秋五太太抠搜,不给肉吃,她就常常变着法地哄西坡家的肉吃。 初春了,窗外的玉兰花在月色里像挂了一树的银铃铛,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她穿着淡粉色的软绸睡鞋,刚生产完,脚心不能见风。下视下去,肚皮那座山丘给铲平了,习惯了高高隆起的样子,眼下又乍有点不习惯,觉得空了很大一块地方。床上也空了一大半,心里有风灌进去,也像空了大半。 现在知道了,那空出来的地方原来是给池镜占据着。不过从来不和别人说,连面对自己也有些难为情。 每逢人家说起池镜,她都表现得不太记挂的样子,说的话也只关科考之事,全不关心他在京城日子过得如何。人家关心,她还要说:“他有什么过不惯的,原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次日老太太派人接了秋五太太来帮着照料月子。玉漏本不想她来,老太太做主,没好回绝,只得容她来了。 她倒没客气,特地带着包袱皮来的,听说仙哥好些衣裳穿不上,许她带回去给连家那小子穿。玉漏听见她说“你兄弟”就万分不自在,只叫他的名字连容。 秋五太太一面把那些衣裳叠在包袱皮里,一面道:“你兄弟只比仙哥大几个月,倒便宜,往后仙哥使不上的东西,他都能使得上。” 玉漏没搭这话,攒了下眉,“你才刚来,急着包这些衣裳做什么?” “我怕走的时候忘了。” 玉漏乜她一眼,无话可说。 赶上老太太过来,给足了面子,来瞧仙哥,特地转到正屋来见秋五太太一面,脸上还算和气,“亲家太太多费心,这个时候千周到万周到也不如做娘的周到,何况亲家太太生过三个女儿,比丫头们知道得多。” 秋五太太忙丢下衣裳,迎上前去连连福身,“老太太这话才是,连大夫也未必比咱们生产过的人懂。” “不耽误家里的事?” “瞧您老人家说这话!”秋五太太来两手伸出想搀,一看老太太左右各有丫头伺候着,实在没个插足之地,便抱着腹在跟前嗔笑,“只要是您老人家请,纵有天大的事都得撂在一边!再说,是我自己的女儿,还说什么外道话?” 她那嗓门一如既往的大,玉漏看见老太太暗暗皱了下眉,忙将秋五太太从她跟前支开,“娘,您替我倒盅茶。” 秋五太太金锣嗓门答应一声,老太太实在看不惯,坐也不肯坐,只交代金宝她们好好招待亲家母,便藉故走了。 玉漏心下觉得丢人,支秋五太太早些回去,“我这里也不要你照顾什么,屋里屋外好些丫头呢,还有顾妈妈。老太太叫你来,不过是个意思,你歇一夜,明日就回去吧,爹还要你伺候呢。” 秋五太太听出意思,脸色大变,一屁股坐在榻上,又不敢和她吵,只闷着不说话。好半晌憋出一句,“你这丫头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谁也不念,谁也不想,比山上的石头还冷还硬。” 玉漏咕哝道:“亏得我心肠硬,不然不知要吃你们多少亏。” “你吃了什么亏?要不是我生下你,你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我来前你爹还嘱咐我,你刚生产完,不叫和你吵,我也没想和你吵,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金宝在外头听见,忙端着碟点心进来打岔。都是秋五太太没尝过的,就那一张嘴,顾着吃就顾不上和玉漏拌嘴。 玉漏又睡下去,听见她嗑哧嗑哧吃东西,觉得卧房里钻进来一只大耗子,一看掉了满地的渣,又想起池镜。他最烦人在卧室里吃东西。 现下什么都容易联想到他,她翻身又在心里骂他一句“杀千刀的”。骂了将近一个月,仙哥快满月了,共骂了他一千七八多句。 这晚憋不住,骂出声来,以为丫头们不在卧房里,没人听见。不想突然听见背后笑了声,“你骂我什么?” 那声音简直像从梦中发出来的,翻身去看,也像是在做梦,有个极熟悉的身影站在屋里。穿着身玉白的袍子,衣摆上全是泥泞,靴子糊了一圈黄土,在地上踩出一行脚印,头发有些凌乱,额前坠着几丝碎发,极狼狈疲累的模样。那笑却异常神采飞扬,四甃烛火在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一跳一跳的。 玉漏只觉是在泥坑里刨出了珠宝,将信将疑地欢喜,坐起来定定地盯着他看,眨了几回眼他仍没消失不见,才信是真的。 她抑住胸中狂喜,很不以为意地望着窗户外黑下来的天色道:“你怎么这时候赶回来了?” 池镜还以为她怎么着也要惊喜得热泪盈眶,谁知是这副平静模样,如何不恨?便也淡淡道:“也没赶,就恰好这时候到了。” 心恨之余,又觉得格外有些意趣,这一辈子都要和她这么装模作样地磨,看谁急得过谁。他故意不走近,远远在榻上坐下来,“我方才进来仿佛听见你在骂我。” “我骂你做什么?”玉漏微笑道:“你这个人,总是怀疑谁都要害你。”说着向帘子喊丫头给他倒茶吃,半晌喊不进来人,有些疑惑,“人呢?难不成都睡去了?” 人池镜进门时就给打发走了,却装不知道,“我才不在家几个月,她们都学会躲懒了。” “那我给你倒好了。”玉漏作势要掀被子下床,不信他不过来拦阻。 果然脚还没触地,他就抢步过来,“你别动啊,还没足月子呢。” 刚一碰到她的胳膊,两个人皆忍不住笑起来。池镜将她揿倒下去,握住她的腕子一壁笑,一壁咬牙切齿,“好像我不过是早上才出门一趟回来,你乍然见我也没个表示!” 玉漏咯咯直笑,“谁叫你不过来,坐得老远的,好会装。” “是你先装我才装的。” 她嘴硬道:“我可没装。”犹豫之下,又小声添一句,“也不是乍然看见,每天梦里都是见到的。” 他疑心听错了,把耳朵贴到她嘴边,一遍遍追问:“你说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逼得急了,玉漏一口咬在他耳朵上,“反正这耳朵也聋了,还留着做什么,干脆给你咬掉!” 咬得池镜心痒难耐 ,手上不老实,摸进她寝衣里去,“人家说生产后的女人会大点,我摸摸看是不是。” 她惊吓起来,忙推他,“不行!我还在坐月子呢。” 这一刻他又懊悔自己不该日夜兼程赶回来,晚几天也没什么,起码不必受这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 第112章 番外·月满(二) 逃玉奴 第113节 ◎就范。◎ 次日一早,永泉田旺他们才赶回府里,这才晓得池镜昨夜就到家了,是撇下跟的人连夜跑回来的。 早上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特地跪下磕头赔罪 ,“昨夜归家太晚,想老太太已经歇下下,就没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不大高兴,怪他就这样等不得,撇下小厮们独自往回跑,当着丫头道:“前头才出了那样的事,你不当心点,还深更半夜一个人赶路,就急在这一会?” 知道夫妻间太要好了老太太也看不惯,池镜只管推到孩子头上,“孙儿急着回来看仙哥,留在驿馆里也心神不定睡不好。” 碧鸳老早就过这边来,等着问二老爷的近况。趁势打岔,“我们镜儿头回当爹,仙哥生下来还没见过,自然归心似箭。” 老太太这才见好些,叫他起来坐,“你这回考试如何?” 池镜坐在椅上,谦虚地低了低头,微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孙儿尽心尽力了,落后的事,全看列祖列宗保佑。” 碧鸳又搭腔,“镜儿比他两个哥哥的文章都好,又是史老侍读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必能高中的,老太太只管等着朝廷放好消息回来,只怕已在路上了。” 老太太对他的才学倒有信心,没再多问,转问起金铃的婚事,“金铃在王府如何?她年轻,许多事不懂,就怕闹笑话给人看。” 池镜也望不到人家内宅中去,只得敷衍道:“四妹妹知书识礼,端庄娴静,想必不成问题。何况是新婚,纵有点什么不到之处,晟王也能体谅,再说还有父亲做依靠呢。” 碧鸳等得已有些不耐烦,这些人和事她都不关心,只记挂二老爷,劝老太太道:“镜儿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金铃往后就在京城了,老太太再操心也操心不到那样远,不如把心放宽点,京城还有二哥呢,连皇上也要给二哥几分情面,不怕的。”又不好单刀直入问二老爷,便把仙哥拉出来做引子,“二哥想必是给仙哥取好几个名,镜儿,你快快拿来给老太太拣拣。” 池镜却笑道:“父亲原给仙哥拟了几个名字,可皇上听见了,御赐了个名,因此父亲取的都作废了。” 老太太一脸兴奋,忙着问什么名。碧鸳倒一脸淡淡的,心下嫌皇上多事,御赐个名字,有什么了不得? 皇上定了个“琰”字,老太太十分满意,当即叫家下人将“池琰”这名字传到市井街巷,叫平头百姓嘴里常念着,念得贱了好养活。 仙哥倒争气,出生起未见哪里不好,皮肉都撑开了,褪了红气,白白嫩嫩的,胃口又好,还未足月便长得像个半岁的婴孩。玉漏因见他不像刚出生时那般丑,总算肯抱一抱他,然而一日也抱不足个把时辰,嫌胳膊酸,常嘀咕,“他怎么不到一月就这样沉?” 金宝道:“石妈妈的奶水好。” 玉漏笑她,“你倒跟着长了不少见识,往后自己生养孩子,也不会做睁眼瞎了。” 金宝乜一眼,掉头出去了。 池镜吩咐石妈妈抱仙哥回去睡,坐在床沿上和玉漏商议过几日满月酒的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大办,将亲戚朋友都请来。你的意思呢?” “自然是听老太太的,这事交给谁去办?” “早上才叫了大嫂去商议,怕大嫂不懂,叫她多去问问大伯母。” 这话有意,两个从没生养过的人被迫商议着给人家的孩子办满月酒,何况还有个病重缠身,自家都顾不过来。可见老太太的心,就是不要这些人好过。当时迫于金铃的压力解放了桂太太,但到底心里还记恨。 不过既然桂太太在府里的待遇又恢复如常了,况且当初刚生产时还特地打发人来瞧过玉漏,玉漏也不好不去瞧她,因此趁着身上大好了,预备去探她的病。 问池镜去不去,池镜一口便推脱过去,“我去做什么?她也不会乐意见我,大家本来不过只是面上的家人,我一去,还要累得她撑着病敷衍我。” 他和桂太太一向不大打交道,其实幼年时还叫过她一阵母亲,最终这段缘分也没能长久。 玉漏笑道:“我更是场面上的人了,我还不是要去。” “你不一样,你是女人,又是侄儿媳妇 ,按孝道来讲推不过去。”池镜仰面倒在她腿上,有些狡黠地笑着,“男人就是这点好。” 玉漏心下不服 ,推了他一下,“你倒逍遥。快起开,压得我腿麻。” 他翻了下身,手卷进被子里,“我给你揉揉。” 揉着揉着就不安分,翻身起来,反将玉漏压倒下去 ,眼睛里流着缠绵贪婪的光,马上要决堤的样子,满是迫不及待,“满月后总能让我碰一碰了吧?太医说了,你养得好,这时候没什么妨碍。” 玉漏没作声,心里不大情愿,自从有个孩子从那地方生出来,总觉得给亵渎了似的,有些别扭。她翻过身去,将被子拉到下颏处,蜷曲着身子,这才能感到点安全。 渐次暖和起来了,屋里有暖烘烘的空气,风也搅不散。池镜从后头拥着她,窥看她的面色,笑了笑,“你不情愿我也不逼你,躲什么?” “我没躲。”她回过头来,和他商量,“我就是觉得怪怪的,晚些日子不行么?” “晚些日子是哪日?” 玉漏嗔他一眼,“这种事还要定日子么?又不是洞房花烛夜。” “我只怕你这‘晚些日子’是遥遥无期。”池镜叹了一声,稍一沉默后便搂紧了她,像是自我安慰,“就依你,夫妻也不见得就光是这事。” “那你忍得?” “忍不得也只好忍了。”他无奈又纵容地叹息一声,又故意透露点心不甘情不愿的遗憾出来。 玉漏明白,是要叫她知道他为她受了多少委屈。她也没有心软,毕竟身体是自己的,一切体会也都是自己的。对凡事先考虑自己这一点,她从未觉得有愧。 她近近地盯着他笑,“我不会为这种事就觉得对不住你。” 池镜笑得撼动了床架子,“我也没有要你觉得愧疚。” 她“哼”了声,表示早就看穿他的伎俩。 两个人嘁嘁哝哝地说话,都怕给人听见,听见外头有动静,声音马上顿住,别有一种秘密的暗昧的意趣。玉漏想到当初和他也总是这样避人耳目,说一些只有彼此能领会的暗语。脸上不由得红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只是这时候多了彼此的心跳声。 她顺势窝在他怀里,额上的包头蹭掉了,索性解了它。池镜盯着她额上看,抬手触上去,“老戴着这个,捂出颗痘来了。” “是么?”玉漏赶紧去摸,碰着才发现有点疼和痒,“天气热起来的缘故,不戴又怕落下头风病。小芙奶奶就常头疼,说是月子没坐好。是不是丑得很?” 池镜道:“我给你挤了?” “你拿镜子来看看。” 他去拿了柄椭圆镜来,那痘发了白,一挤就能挤出东西。她叫他去洗手,坐起来给他挤。他稍一用力,挤得疼了,她生了气,这一晌就不再同他说话了。他来搭讪,她也不理,正好下晌翠华打发人来请,便藉故躲到桂太太房里去。 桂太太如今都是住在床上,那架久违的暗红色的雕花大床成了她的整个世界,不是睡着就是靠着,绝不轻易下地,好像是给老太太“打入冷宫”怕了,再放出来,也不太能适应外面的热闹喧嚣。 西射的太阳照着床,那猩红的帐子仿佛在阳光中褪了色,变得古朴和鬼魅。桂太太的精神也似有点恍惚,看见玉漏便问:“你太太在屋里做什么?” 玉漏楞了楞,看见翠华使了个眼色,才轻轻笑道:“我们太太去年就过世了,您忘了?” “噢——”桂太太长长地答应了一声,眼睛眯起来,像是对今夕何夕有些糊涂,黑屋子里关久了的人,乍然看见太阳觉得刺眼。但多半时候记性很好,“后日仙哥就满月了吧?” 翠华笑着答应,“就是为满月酒的事,老太太叫我和您商议。” 翠华如今是一点也不怕这个婆婆了,知道她即便恢复了往日地位,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还能活几天也不知道。可她竟然就这么活下来了,熬过了先前那段无人问津的日子。那时候众人都以为她多半会病死,结果却出人预料。 桂太太自己也意外,那几十年的人生里,其实并没什么有份量的人和事支撑她活下去,就是那份财产,想起来也不知是为谁在争。为儿女?他们又不是她生的,不值得;为自己?也花不了那么多。想来想去,还是为和老太太斗气,从进了池家的门那日起,就不知不觉卷进了漩涡。 所以单是想着要熬死老太太,也活了下来。没想到燕太太倒死在她前头去了,她一向看不起这妯娌,觉得她软弱。 “怎么想不开吊死了呢——” 说着说着又说到这上头去了,玉漏不知该怎么接话,翠华也懒得去怀念一个不要紧的人,仍坚持扭过话锋,“不知道从前大爷他们兄弟三个的满月酒是如何操办的。” 桂太太听见问她,凝着眉想,“还不是请客,吃酒,听戏。老鲁相公那里都有旧例,就按着旧例办。” 那场面虽然热闹,但她并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因为丈夫与几个儿女在她都是场面上的人。就连知道这回是金铃求的情,她也没有感动和感激。养她一场,是她应当的。 想起来,还是最怀念燕太太,那才是和她一个年月里的人。虽没能同仇敌忾。 靠得久了,觉得背后发了汗,她叫丫头把窗户都打开。丫头有些顾及,怕吹着了玉漏。玉漏向那丫头笑了笑,表示不要紧,那丫头才去开窗。 桂太太看见她们交汇的眼神,提起点精神来,眼睛转到玉漏身上,“我当初就说,你是个伶俐孩子。” 玉漏笑了笑,“太太过奖了,我哪里敢当。” 桂太太久久望着她,笑出了声。再聪明伶俐,也都是笼子里的人。玉漏仿佛看懂了她那笑似的,忽然心里就不和池镜生气了,和他是在一个笼子里,要相依为命的。 从这屋里出来,玉漏又给老太太叫了去,问她桂太太的情况。她这一月因为坐月子,不理家事,像是避到一个世外桃源里。可是知道,出了月子还是那样,人只要活着就是一场战争,不是和旁人斗就是和自己斗,没有一劳永逸的事。 老太太到底对桂太太有些不放心,唯恐她死灰复燃,所以十分挂心她的身体,不过从没亲自去瞧过,免得阖家以为她是宽宥了桂太太。偏要给他们知道,不过是给金铃面子,犯不着认真待她。所以阖府上下也会看脸色,没人赶着往桂太太那头去奉承,还和先前一样冷着她。 玉漏照实讲:“我看桂太太精神不大对,老是问太太,像是不记得太太殁了的事,别的事又记得清楚。”叹息是叹息了两声,不过心里十分木然,说起来也没有对桂太太有点怜悯,还是觉得不关她的事。 人家说做了母亲的人心会不自觉地变软一些,她倒没有。她庆幸没有,很难接受在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好”的变化,因为知道亘古的道理,人善被人欺。 “她那是唇亡齿寒。”老太太可以放心了 ,不留神溜出句心里话,防备似的瞄了玉漏一眼。而后又问:“大奶奶也在那里?” 玉漏全作没听见,“在呢,特地叫我去就是为商议仙哥满月酒的事。” “怎么说?” “太太是说照着大爷他们兄弟几个的旧例,大奶奶也是这意思。” “照旧例办原也不错,只是你的意思呢?你是仙哥的娘,做娘的,总是想给自己儿子多一点。” 玉漏仍然保持谨慎,“小孩子家,就怕福气太大受不住。” 老太太这一向还怕她恃宠而骄,仗着生下个长曾孙就要轻傲起来,好在她永远不叫她失望。她老人家一高兴,吩咐丁柔到私库里,赏了仙哥好些好东西,小孩子哪里用得上,还不是嘉奖母亲的。 玉漏看着那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心下一阵欢喜。 园子里碰见池镜,老远看见他站在那垂丝海棠底下踱步,玉漏额上那颗挤破的痘忽然尖锐地疼了下,却已经不怪他了。想想也真是好笑,为这点芝麻绿豆的事,竟然一个晌午不同他说话。 到底是他先忍不住,反剪着手走过来,打发抱古董的丫头先走,特地在玉漏左右绕来绕去瞅她脸色,嘴巴却硬,“屋里看书看得闷了,出来走走。” 玉漏一眼看出来,很不留情面:“我又没有问你。” 却在对望间,两个人皆笑了。 有阵风吹来,他忽然拉开氅衣,将她裹在怀里,故意大惊小怪道:“还有两天才足月呢,可别落下病根!” 是在笑话她和丫头们素日里的小题大做 ,他常常嘴上抱怨她过于惜命,但又紧盯着她不留神的地方。玉漏的脸贴在他胸膛里,听见了砰砰的心跳声,忽然想起来,他回来这几天,她从没问过他考试考得如何。 风吹得益发大,池镜用胳膊圈着她往回走,黄昏的天色里,像是两个依偎着冒雨前进的人。 玉漏仰起脸看见他的下巴,目光不觉有些恋恋的,“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拿件衣裳来?” 他想到了,故意不拿,这样可以不怕人笑光明正大拥着她在园子里走。他嗤笑道,“这几缕风真的吹不病你,你不必爱惜自己爱惜成这样,想千年万年活着,不如去做王八。” 玉漏觉得他意有所指,“你说来说去,就是为我不答应那件事,心里还抱怨我呢。” 池镜假装糊涂,“哪件事?” 玉漏在他胁下拧了一把,“你说哪件事?” 他笑起来,“噢,那件事——我不是说了么,不逼你,你几时听见我抱怨来着?” 的确是没逼她,但一定要拐弯抹角迫使她自己乖乖就范。 第113章 番外·月满(三) ◎你来搭把手。◎ 真是像约定了个日子,尽管嘴巴上没说,但好像知道今晚上要发生点什么,所以次日早上一起来,玉漏心头就有点异样,已经想到天黑后的情形。 一定是躲不过去的,池镜那双眼睛像饿死鬼超生,却因为超生成了个侯门公子,所以用应当有的教养克制着。可仍然能看出那饿死鬼的本质,此刻就在枕头边上对着她虎视眈眈。她假装还没醒。 奇怪他像是和她心有灵犀,知道她醒了,在旁边枕上咂着嘴叹气,“昨夜里又没睡好。” 逃玉奴 第114节 玉漏在心内翻了个白眼,他无非是在等着她问“为什么”,然后又会赖在她头上。所以她没问,一径爬起来要挂帐子叫丫头。 给他一把拽住了,望了她一会,“你这神情庄重得不像早上刚睡醒,倒像是哪座庙里刚烧香出来。” 逗得玉漏想笑,忍住了,“日上三竿了,还不快起来。” 他往下瞥一眼,“你看我这样子能叫丫头进来么?” 玉漏跟着瞥一眼,底下被子隆起来一点,她没接这话,神情淡淡的,可也禁不住有点脸红了。给他看到愈发要蹬鼻子上脸,她忙睡下去,向里头翻身。 红日映窗也不怕,她是坐月子的人,免了给老太太请安,想几时起就几时起。丫头们早起来了,在廊下坐着嘁嘁唧唧地说话,想必是早打水候在那里,只等里头叫。听见背后渐次缭乱的呼吸,她登时阖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好久还是不完,外头小丫头在小声嘀咕,“还不起?水都要凉了。” “再去烧一遍,估摸着还有一会呢。” 几个人抑着声气在笑,有些鬼鬼祟祟的。玉漏觉得平白遭了冤枉,却是有冤无处诉,不由得回头瞪一眼池镜,“还不完。” 池镜笑着睐她,“要不你搭把手,大约会快点。”她马上扭回头去,他等了会她也不理他,他只好在被子里牵住她的手,“为什么这样客气?难道不是自家的东西?” 玉漏心里骂他不要脸,挣着胳膊,挣不开,几个手指头躲躲闪闪地圈住,一下就觉得膨得大了些,腻腻的滑手。他整个人的温度像灶上的水蒸气,熏得她也逐渐发烫,心砰砰跳着,久违了的混乱慌张的感觉。 他扳她的肩,“你转过来才顺手。” 两个人面对面,玉漏没敢看他,也不敢随便往别的地方看,直勾勾地瞅在他颈窝里,看见他狠狠咽动的喉结,从那喉间发出一点沉重迷离的声息。他朝她贴近,随便向她腿上乱顶动。她马上往后缩开一点距离。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怨她,“这样也不行?” 她是怕,因为骨头有些发软了。论理不应当怕,也许是分别好几个月的缘故,使彼此有点生疏;或者是因为现在明白自己爱着他,所以格外有一份胆怯和羞涩。 池镜贴过来亲她,濡湿的舌探进她口里,淋漓黏糊的四片嘴唇,难分难舍似的,分开一点又马上咬上去。玉漏不可否认喜欢他略带强硬的抱她,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放进身体里,变作他的一根骨头。她不觉闭上了眼睛。 后头起来,池镜总拿别有暗意的眼神看她,嘴角噙着点笑,是笑她一样情不自禁,还要装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着丫头玉漏没好说什么,只假装看不见他的目光,四只眼睛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捉迷藏。 今日有朋友请客,池镜推不开得去应酬一回,临了又像舍不得,换好衣裳又坐回床上来。玉漏正在戴一条抹额,他接了去,没话找话问:“你今日在家做什么?” 玉漏觉得他即便洗漱完,换了衣裳,也还有股缱绻的情欲的味道,兴许是帐中的残留,使人心软声软,“今天大奶奶她们要送满月礼来。” 池镜这才又想到他还有个儿子,怪不得总觉得遗落了点什么,忙打发人从西屋抱了仙哥来。接在怀里抱着,一看仙哥砸着嘴在睡觉,不敢信这么大个东西是从玉漏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知道她惯来怕疼,所以有点怪他。 好在仙哥不爱哭,不然更要厌他。 他嫌弃道:“怎么眉毛淡淡的,不像我。” 玉漏急着撇清,“也不像我。” 石妈妈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得个儿子也不见多高兴,丢在屋里便不大挂心。她带了一个月,像是自己生的一般,心疼仙哥爹不疼娘不爱,忙替他分辨,“过些时就长浓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他们不过是习惯了爱自己,当下又要习惯去爱对方,蓦地多出这么个小小的人来,还要学着爱他,简直学不及。可到底是自己的血脉,多看几回也看顺眼了。 玉漏点头道:“都是这样说,我娘来瞧过,也说过些日子眉毛头发就能长黑了。” “你那兄弟也是一样?” “别提这话!”玉漏觉得仿佛有苍蝇飞到耳边来,心下厌烦,呵了声。 池镜好笑着,偏说:“你兄弟虽比仙哥大些,倒大不了多少,往后可以一处读书上学就个伴。” 她爹娘正巴不得呢,秋五太太明里暗里说过好几回。玉漏不耐烦,“谁要跟他一处做伴?他们倒想,跟着仙哥,省了许多开销。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事?噢,他生个儿子,还要我养活?不许理他!生家生的自家养,没本事养就别生。” 如此一说,自己也有些亏心,前些时待仙哥太冷淡了些。她心里不由得懊悔,将襁褓从池镜怀里接过来,假模假式地歪下脸去贴他的脸,真贴到一起,也有些心软了。 她马上警惕起来,又把孩子交还给石妈妈,叫她抱出去,脸上已有些不高兴的神色。 池镜看着疑惑,不知道忽然间又是哪里得罪了她,待要问,她又睡下去了,翻着身向里头。 一时眼睛里泛出点泪花,感到恐惧,看好些做娘的,做着做着孩子就成了她的命。玉漏怕这样,爱着孩子,爱着丈夫,慢慢会丢掉了自己,即便她知道自己不算好人,可再不好,也应当首要爱着自己。 池镜扳过她,一看像是要哭,益发糊涂了,“怎么了这是?才刚还好好的。” 她不说话,推他道:“你快去吧,别叫外头那些朋友久等。” 他没动,将她搂起来抱在怀里,比哄儿子还在行,“有什么委屈,你对我说。” 她没办法,只好用金钱弥补自己从自己身上流去别处的爱,“你回来的时候去金铺里给我打副头面。要整副的。” “什么样式?” “随便什么样式。”玉漏退开一点,“不许动用箱子里的钱。” 池镜笑了,“巧了,我从京里回来,父亲正好给了我一些。” “老爷给你钱了?”玉漏瞪着眼睛,泪花一霎风干了,“你怎么这会才说?你是不是预备永远不告诉我?” “哪能呢?”池镜只管笑,看不出真假。 玉漏瞥着他,“夫妻离心,都是从藏体己钱开始的。” “从没听见过这种说法!”池镜大笑着,凑过去一点一点亲她的眼皮颊腮。 她乜他一眼,向旁躲扇闪着,双手又抓着他的衣襟,“那是你见识少。” 池镜摇着手表示认输,“好好好,回头都交给你,本来也是父亲给你的。” “本来给我的你还私自昧下了?我不问你还不说,你这人!” 一时听见翠华的声音,玉漏只得道:“等你下晌回来再和你算账。” 放了池镜出去,好像是在场院里和翠华碰了头,玉漏听见翠华嘻嘻发笑的声音,“三弟,这是到哪里去啊?才归家几天啊就在家坐不住,又往外头跑,也不说多陪陪三奶奶。” 翠华和池镜说话一向是这调门,有点娇气和放浪,玉漏听得起腻,特地走到小书房去迎她,顺便在窗户后头看。 纱窗上的两个影子,一个忙着走,一个拽着不放。池镜发烦了,笑了声,“大嫂真是,我家里的三奶奶都不管我,偏大嫂问我问得这样紧。” 翠华啐了他一口,转着眼嗔他,“呸,谁稀罕问你。”便放他去了。 自从兆林走后,翠华益发爱和年轻男人说笑,上回玉漏就撞见族内一个叫池逊堂兄弟去那边屋里借马车,两个人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这样大个家里,常是寂寂空空的,免不得。玉漏是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倒希望这些人弄出些动静来,否则只她和池镜两个,少不得失了些趣味。 一时翠华进来,她还是那样笑脸相迎。翠华因为她老太太的缘故,面上益发做得周到,忙迎过来,“唷,三奶奶怎么穿着寝衣就出来了,不怕吹着风?快进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我正要换衣裳呢,听见大奶奶的声音,不敢俄延,先出来迎大奶奶。大奶奶那边屋里坐,我进屋穿了衣裳就过去。” 玉漏掉身进卧房,瞟见她手上托着个锦盒,是给仙哥的满月礼。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至少也不会廉价,因为老太太一定是要问的。她换了衣裳出来,叫金宝收了,到那边里间陪着翠华吃茶。 翠华问起还有谁的礼送来,玉漏微笑着摇头,“别人的都还没得呢,只有大奶奶送得最早,多谢大奶奶惦记。” “二奶奶也没打发丫头送来?” 玉漏摇头。 “看来明日满月酒,老太太也不会许她往厅上去。” 老太太给络娴下了禁令,不许她出房门,形同在家坐监,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就是她的囚室。玉漏前一向总爱走去那院里和媛姐说话,也没有踏进正屋,故意和媛姐说得热热闹闹的,不知络娴听见作何感想。反正她自己是有几分得意高兴,很享受这份刺激。 自从池镜回来,她又不到那头去了,撇开坐月子不好走动的缘故,也不得空再去刺激络娴,心里好像装进来别的事。 翠华笑问:“三弟这大清早的是要往哪里去?” 玉漏假装一点不在意,“谁问他。” “你可别叫他学他大哥。”翠华些微乜笑着,那目光仿佛笃定池镜早晚也是那样。 玉漏也不敢维护池镜,免得话说得满了,将来他果然那样,还不是自己难堪。因此言语里总是放任他,这样一来,尽管将来结果再坏,也不怕人嘲笑。 “他真要那样,我又有什么法?随他去好了。” “你管紧点,自然就不会。” 她撇撇嘴,“谁说得准?随便他。” 第114章 番外·月满(四) ◎似水。◎ 这回是纪大爷摆酒请客,既为池镜洗尘,又贺他喜得贵子。在一家酒楼设宴,包下个房间,一并请了好些朋友和几个唱的,志远因在他们家学内读书,又是池镜的妹夫,因此也在其中。 那唐二因不大清楚志远同池镜的关系,此刻趁着池镜未到,当着面便议论起池镜得子之事,“他们池家想来龙宠太盛,有盛必有衰,所以大府里一向人丁不旺,不信瞧池镜他们兄弟几个,都不是正头太太生养的,连两位老爷也不是他们老太太生养的。到他们兄弟几个这里,更是单薄,你看池老大,成亲好几年也没有养下孩儿,池老二更不必提,人死了,连条血脉也没留下。” 秦四爷道:“所以听说自打他们这‘百叶仙人’坠地,他们老太太疼得要紧,听说伺候的丫头也不要外头买的,都是家生家养的丫头,奶母就派了两个。” 张三爷听到有点得意,斟着酒睃了席上一圈,“你们说巧不巧,三奶奶生产当日,听说有些难产,迟迟生不下来,正好那时候我们家里打发人送去一盆百叶仙人给池老太太,花一送到,那仙哥就生出来了。” “还真有这回事?我只当是传言呢。” “这倒不假,说起来也有些意思,我们家新进来个看门的小厮,正好那日守在门上,有个云游的和尚化缘化到门前,那小厮心善,往厨房里搜罗了些饭菜给他,那和尚便送了他一盆百叶仙人,说得玄得很,说是在蓬莱仙洲采得,次日便能抢在天下牡丹之前开花。也怪,真叫他说准了,果然次日就开了花,那时满城牡丹还没有一株开花的。那小厮将那盆花敬献了我们老太太,老太太又叫送去了池家。” 唐二戏谑道:“如此说来,池老三得个儿子,还有你们家那小厮的一份功劳。” 可巧池镜上楼来,在楼槛上听见这话,觉得刺耳,便没上去。 又听唐二玩笑嘲讽,“说起来,池老三那位奶奶,本就不是什么清白姑娘,谁说得清?兴许他池老三做了活王八还不知道呢!” 众人笑着骂他:“你唐二着实该打,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横竖池老三也听不见,大家说笑说笑有什么?” 偏池镜就在楼梯上听见了,腔子里火冒三丈,一径下了楼。永泉正在招呼店家栓马,一看池镜脸色铁青,忙迎上去问:“三爷怎的又下来了?” 池镜吩咐把马牵来,“走了,回头你找几个人,再给我料理那唐二一顿,这回非治得他三个月不得下床。” 说话上马,因想着明日仙哥满月,各家皆要送礼,玉漏好体面,只怕连家送的东西不像样,惹她白给别人笑话,因此在街上置办了几件像样的现成东西,送到连家来。 赶上连秀才正要出门,一见贵婿前来,便迎着池镜折返进屋去坐。听池镜说了来意,连声向秋五太太赞扬,“还是女婿想得周到,我们这里虽也备了些礼,就怕和那些人家比起来又不像话,我这里正愁呢,正预备要到街上逛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 池镜客套道:“其实不过是个意思,我们自家人送什么都没关系,只是到的客人多,那些人的嘴里说不出好话。” 秋五太太在旁看那几件东西,是一件金锁和一套文房四宝,要贵重有贵重,要文雅有文雅,的确是比他们想得周全。何况是花池镜的钱做他们的人情,如何不喜欢,忙呼唤丫头去瀹好茶,“要前日王大人送的那一灌茶,可别弄混了。”她比着那罐子的样子。 池镜竟也坐得住,和连秀才谈及科考,连秀才不由得小声批评了句,“男儿志在社稷,三丫头生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府上自有人照料,你何必心急,不如在京等着放榜后再回来。” 池镜听着不大喜欢,淡淡笑道:“我等不等也没什么妨碍,自有结果,又不是靠我等就能改变结果。” “话虽这么说,可男人家,给家里的琐事拴住了心到底难成大器。” 池镜摸着下巴颏,微笑着不搭腔,脸上已有些冷淡的神色。连秀才瞟见他脸色,登时转了话头,“如此说来,晟王大婚的时候,贤婿也吃上了杯喜酒啰?” “怎敢不去,新娘是我家四妹妹,新郎官又是自幼一处读书的人。” 连秀才心内十分震羡,“听说仙哥的名字是皇上御赐的?” “是有这回事,定了个‘琰’字。” 逃玉奴 第115节 “好好好,到底是龙恩浩荡。”连秀才将手举在肩头打了几个拱,少不得盘算起他儿子和仙哥日后结伴之事,“眼下两个孩子都还小,回头等仙哥周岁,叫你岳母领着你兄弟去和仙哥玩耍,两个人虽隔着辈,年纪相当,日后定能玩到一处,兴许还能一处上学读书。” 池镜心里好笑,还真叫玉漏说准了,“还早呢,就是启蒙也是五六年后的事了。”只怕再坐下去,又勾起连家的贪婪 ,便藉故告辞。 秋五太太忙赶来留他吃饭,如论如何留不住,心下十分遗憾。不过想到明日要到池家去,须臾又高高兴兴将那些东西收捡起来。 又近傍晚,马蹄哒哒地往家踱,不疾不徐的。池镜没想早回去,黄昏时候到家正好,捱不了多少时辰就是晚上,免得早回去了干坐在房里,和玉漏面对面,在心里暗数时辰,那才是煎熬。 回去时碰上玉漏放着帐子在换衣裳,白天应酬了府里送礼来的人,不得不穿戴起来,这会人散了,迫不及待松懈。池镜静悄悄地进屋,看见纱帐内模糊的影,背对着跪在铺上,一条细细的带子由两边胁下勒过来,在纤细的腰上打着个结。 其实早看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帐子,反而有种从没见过似的好奇,像是头回看见女人换衣裳,两眼盯着她的背,希望她转过来。 玉漏转过来了,系着斜襟的衣带,瞅见他吓一跳,“你几时回来的?一点脚步声没听见。” “刚进来。” “外头用过饭没有?” 他摇头,玉漏撩开一片帐子,“那叫丫头摆饭,我吃过了。” 池镜没去,反而走来拨开帐子,将自己也罩在里头,望着她系衣带,咬着下嘴唇笑。 玉漏给看得不自在,觉得坠着的那片衣襟有些危险,忙系完下头,又拉着系上头 ,越急越系不好,却装得淡然,“你把帐子挂起来。” 他没动,攒着眉笑,去接她的手,像是要帮忙,“怎么笨得这样,衣裳也系不好。” 然而三两下又把那带子掣开了,一把将她搂过来,感受她柔软的胸口贴着他坚实的皮肉。玉漏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里头那件抹肚还露着 ,将推不推地,“让我先把衣裳穿好。” 池镜仍搂着她不撒手,可以看清她颤动的睫毛,愈有点躁动,他的手捏着她腰上的软肉,“穿了又要脱,不费事?” 她嗔一眼,“天还没黑呢。” 他回头瞟一眼窗户上头的夕阳,“那就这样等天黑。” 蟹壳青的帐子乱堆在他两边肩上,天阴了似的,夕阳困在里头便昏了一层,像暴雨前还有点太阳,与世隔绝一样。他低下头亲她,湿漉漉的舌溜进她嘴里,极尽温柔,捏在她后腰上的力道也很轻,当她是朵云。使她有些飘飘然,仰着脸,不由自主地想倒下去。 他的嘴巴一时撤开了,用手抹她唇上的唾液,抹得两片嘴油润油润的,有些玩弄的意趣,“原来你喜欢我温柔点。” 玉漏没好意思承认,坐下去假装理换下来的衣裳,“你这一晌上哪里去了,请客的人打发人来催了好几趟,你难道没去赴席?” 他也不坐下来,就站在跟前,高高的,有些压迫的意味,“去了,临了觉得没意思,就走了。唐二在那里。”说着便引出下语,“唐二,你觉得他好不好?” 玉漏嗤笑一声,“他有什么好的?” 看见他眼睛里流露着暗昧的目光,才明白过来他是问什么。她不高兴起来。 “那凤翔好不好?” 像是一桩桩一件件在审她,早知道他表现的全部在意是假的,起码在床上,男人都不肯认输。她没答他,瞅他一眼,旋即眼波垂下去,咬着嘴巴赧笑。 池镜马上爬上来,将她揿倒下去亲,舌滑溜溜的,蛇一样缠在一起,这一慢,她鼻腔里的哼声也格外软弱绵长,使他也感到温柔的趣味。他摸着她的腮说:“我平日是不是粗鲁了点?” 玉漏委屈兮兮地瞪他一眼,“你又还知道。” “你不说,我以为你喜欢。” 她的确是喜欢,可也架不住他回回都像打仗似的。 他几下将她外头没系好的衫子剥了,抹着那白腻柔软的胳膊,转头亲在那胳膊上,又温柔地啃咬。留下点唾液,暴露在空气里微凉,玉漏只得缩着肩,要躲不躲,怯生生的模样。他看了分外悸动,女人头一回也无非是这样子。 他也像是她头一回,怕哪里弄坏了她,动作格外轻。刚刚好玉漏忍着点痛意皱起眉,就看见对过窗户上有一轮月亮爬上来,又圆又明,温柔似水。 第115章 番外·月满(五) ◎下雨。◎ 次日起来,玉漏莫名有些新婚似的喜悦与羞涩,总是避开眼不大看池镜,他睡在外头不起来,她也没好意思开口叫他。 还是金宝领着丫头们进来催促,“今日满月酒,都有客上门了,还不赶紧起来抱着仙哥到老太太屋里去。” 二人才肯起来,一看天色大亮,有暖风卷进屋内。园子里春意盎然,老太太特地使人来吩咐,要给仙哥穿得鲜亮些,连同两个奶母也要郑重穿戴。玉漏自然不能懈怠,也拣了颜色鲜亮的衣裳穿,描眉画黛,好不精神,和池镜分开两头,各自去应酬宾客。 亲戚家的女人都挤在老太太屋里,各自携了满月礼来,全都摆在桌上,玉漏一看那些金银玉器,唯恐一会她娘家送来的礼太薄,叫人耻笑,因此坐在那里有些惴惴的。 “三奶奶气色真好,可见月子坐得好。”有人夸赞,暗里是赞老太太体贴,不曾亏待孙媳妇半点。 玉漏马上接过话,“这一月我们老太太什么也不叫我干,只叫我在屋里将养着,再养不好,岂不是辜负了我们老太太的心?这一向也劳累了我们大奶奶,家务事都落在了她头上。” 人家打趣,“往后大奶奶生产就要劳累你了,妯娌间还客气什么?” 翠华只好坐在那里尴尬地微笑。 老太太坐在榻上,翘起下巴颏笑着,“满府里属我们这三奶奶最会说话 !” 有个不明底细的亲戚忽然问起:“怎么不见二奶奶?” 众人一时哑然,纷纷窥望老太太脸色。玉漏只得立起身,招呼着丫头摆桌子抹牌,打岔过去。摆了两桌,一下众人又松懈下来,有话可说了。老太太悄么和玉漏耳语,来的远房亲戚多,好些不知道内因的,免得她们多嘴问,还是将络娴叫来应酬一会。 玉漏便往那边院里去,园子里老远看见池镜,她竟有些初遇的羞涩,不知该走还是该立,却在那蔷薇花架前俄延了下来。 片刻池镜走近,掣着袖管子给她看,“撒了茶水,进来换衣裳。” “又不是小孩子,这么不仔细。”她声音低低的,将笑不笑的样子,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缕昨夜缱绻的余韵。 看得池镜心头发痒,刻意凑近,声音也放低了,“你到哪里去?” “老太太叫请二奶奶去坐坐,免得那些不知事的亲戚问。” “你亲自去?怎么不打发个丫头去请?” “我想出来走走,那里抹起牌来了,闹哄哄的。我爹来了没有?” “才刚到,正和大老爷还有几位相公在外头厅上说话。” 秋五太太只怕也跟着丫头到老太太那里去了,玉漏伸着脖子四下了望,不放心,怕她娘在众人跟前丢丑。没看见人,便要急着去叫了络娴好赶回去。 刚要走,又给池镜掣住。 他掣住她也没正经事说,不知怎的,就是想绊她一会,“仙哥呢?” “在老太太那里给奶母抱着。” 她穿着松黄的短衫,绿罗裙,脸上胭脂揉进皮肤里,粉嫩嫩的,整个人就是片浓浓的春意,青春得不敢信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池镜抓起她的手,翻来翻去,歪着脸看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抽出来,“你快去吧,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池镜仰头看看那架蔷薇,好笑道:“家里真是大,里里外外的,倒要晚上才看得见了。” 因为来了好些未出阁的小姐,午晚的席也是要分开摆,男客们是在小宴厅那边,这一日的确很难碰上。所以这时碰见,竟有些难分难舍的意味。 玉漏绵延着没走,低着头,却也没有话说。风吹拂过来,天上下着短促的花雨,在两张脸之间纷纷落落。池镜想到昨晚上,还觉不尽兴,可昨夜她有一丝血迹,不知是生孩子没流干净还是给他弄伤了,所以他今天有点不敢了,自己也失落。 “我要过去了。”玉漏抬额看他一眼,脸上有粉霞一样的光泽,“你快去换衣裳吧。” 她自己一横心先拔腿走了,怕和他天长地久地在这里站下去。 到络娴院里,碰见媛姐正预备往老太太那边过去,拉住她问:“来客多么?” 玉漏道:“怎么不多,那屋里现就有十来个人呢。你快去伺候,我来叫二奶奶。” 媛姐刚要走,又转头嘱咐她,“你小心点,二奶奶这两日脾气不大好。” 玉漏也没当回事,络娴几时脾气好过?这两日听见外头众人忙得风风火火的,她独困在这屋里,自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那正屋门上还挂着冬天的厚棉帘子,门开着,但络娴也不敢轻易跨出来,到处都是老太太的眼线,媛姐就是头一个。今日跨出来一步,明日就变着法惩治她,不是吃的不好就是穿的不好,有时候的饮食还不如下人。 她歪在窗台上发呆,玉漏走进去时,看见她脸上有一行风干了的泪痕,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丫头蓝田,没调眼,木讷地发声,“今天外头是不是很热闹?” “热闹。” 络娴一听声音不对,扭过脸,眼睛立刻愤恨起来。 玉漏微笑道,“差不多的亲戚都来了,来瞧仙哥,送了好多礼,我看得眼睛都花了。二奶奶也瞧瞧去?”说着,把眼转到别处,满不在乎的神气,“老太太叫你去。” 络娴不大信,“老太太叫?”心里以为是她有意撺掇,要叫她去目睹她今日的风光。“老太太会叫我去?” “好些客人不知道咱们府上的事,老太太怕她们问起你为什么不在席上,懒得和她们解释,所以叫你去。”玉漏摸着那张圆案,缓缓踱步,“你要是不想去也大可不去,不过难得有机会出这间屋子,你就不想到外头透透气?我知道你是闷不住的人。” 络娴自然高兴能出去,可又怕出去一趟回来,更难忍受这份被禁的苦闷,“老太太到底要关我多久?” 玉漏笑了笑,“谁知道老太太的心?依我说,二奶奶也不要抱怨,在家里坐监,总比在衙门大牢里坐监或是给充去服役好得多。” 但人总是难知足,络娴低着头沉默一阵,忽然软了点口气,“你好不好替我求求老太太,别再这么关着我?” 玉漏嗤笑一声,“要我替你去求老太太?真是亏你张得开嘴。” “我从前可救过你的命!”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玉漏笑着叹息,“你指望帮过我一回两回,就要我终生记你的恩德?可惜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何况你还想过要我的命。” “是你先对不住我的!” 玉漏听见这小孩子似的口气 ,鼻腔里轻轻哼出个笑来,“是么?我不记得了,你就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好了。”她也不以为耻,十分坦荡,“赶紧换身衣裳吧,一会就要开席了,往后再要吃酒看戏,又不知是几时的事。” 说完便预备要走,也不管络娴到底去是不去,反正络娴如今在她没有任何威胁。谁知络娴还是气性大,拿了个花瓶滴溜溜朝她砸过来,碎瓷片蹦得老高,划破了裙子,在大腿上划出道伤口。 不得不回房去换衣裳,撞见池镜还在屋里,因问她回来做什么,她掣着裙子给他看,“二奶奶发脾气给划破了,回来换衣裳。” 池镜忙拉她坐在榻上,蹲下去撩起裙子来,一看里头那条绸裤也划破了,腿根那处嫩肉渗了点血,映着白皮肤,像雪地里弄洒了胭脂,分外触目。他登时脸色十分难看,“她拿什么弄的?” 玉漏本来没所谓,原没觉得疼,可给他那关切的眼神一看,忽然皱着眉头,语气有几分娇气委屈,“她朝我砸了个茶壶,碎片蹦起来划伤的,疼得勒——” 池镜叫丫头去取干净的面巾和水,又拿药膏,他一条膝盖落在地上,挽她的裤管子,挽不到地方,便道:“先把裤子脱下来。” 原是应当的,可玉漏往下退着裤子,看着两条刮了皮的嫩藕似的腿一寸寸暴露在他眼皮底下,倏地有种说不上的难为情,血气渐渐涌到脸上。 丫头拿了东西进来,池镜先拿崭新的帕子蘸了水给她搽血迹。搽着搽着,心里也有些异样,扭头吩咐丫头:“你们先出去。”回头继续轻轻搽着,“好在划得不深。”低低的声音,像是说悄悄话。 玉漏看见他的耳廓慢慢烧红起来,不由得脸上也有点发烫,轻声道:“过两天就能好了。” “二嫂简直不知悔改。” 碰着水有点疼,她“嘶”了口气,腿往旁边躲了下,“你又想做什么?不至于为这点事就将人赶尽杀绝。” 池镜抓住她的膝盖笑道:“你几时心软起来了?” “想给咱们仙哥积点阴德。” 池镜没说话,像是在犹豫,帕子仍在那块皮肤上轻轻搽拭着,一会觉得有点口干,渐渐的,搽出些别样的意味,索性丢开了帕子,拿手慢慢匀着,匀的范围一寸寸放大。 她的裙子胡乱堆在腿上,两手抓住忙着要往下放,给他扼住了手,他忽然埋头下去,嘴唇在那细细的伤口碰了一下,旋即抬头看她,目光透露着一种渴求。 好像听见外头忙起来,像是要开席了,玉漏心下发急,想要赶着到厅上张罗去,却又动弹不得。 逃玉奴 第116节 第116章 番外·月满(六) ◎收账。◎ 仿佛池镜渴得很,把玉漏喝了个干净。待再睁开眼时,玉漏被窗户上的阳光晃得眼花缭乱,看见自己向两边弯曲着的膝盖,十分窘臊,忙坐直了,把裙子放下去。 看见池镜仍然单膝跪在榻前,握着帕子搽嘴。她更觉要命,干脆向榻上歪下去,脸埋在褥垫里,想着自己才刚发出的声音,恨得迟迟抬不起头来。其实此刻心底里是需要他的拥抱,但他却捧起她的脚,亲在她的脚背上。 那脚才放下去,真是险,金宝就进来了,嗅到空气中有点微妙的味道,两个人一个在榻上倒着,一个在榻前单膝跪着,便觉得有些不对。 她眼睛不知往哪放,红着脸,低着脑袋,只好去端水,蚊子似的说了句:“还不快到厅上去,外头马上要开席了。” 玉漏如蒙大赦,这才敢起来,换了衣裳,到大宴厅上还觉脸上发热。 厅内早坐满了亲朋家的女眷,老太太嫌她躲懒,嘀咕了一句,“让去叫个人,你倒半晌不见回来。” 这时一看,络娴已在年轻奶奶那席坐下了,玉漏没好说她什么,只道:“出了一身汗,我回房换件衣裳。” 老太太想她倒不是躲懒的人,便笑着抱怨,“这时候就出汗,到夏天了岂不热死。” 有位老婶太太搭口道:“是这样子,有的女人生完孩子是怕热,有的呢又是怕冷,说不准,反正千万要保养好。你看她脸上,都出汗了,又红。” 说得玉漏面上更红了些,忙到席上坐下。眼睛又寻奶母,见奶母抱着仙哥在那老太太她们那桌打转,这个瞧了那个瞧,都瞧过了,老太太才说 :“抱他回房去睡吧,一会开戏,敲锣打鼓的,吵得他不得安生。”看见仆妇们在传菜了,又问:“两个奶母的饭预备好了没有?” 翠华忙在跟前应答,“单预备了一席,送去房里她们吃。” 老太太点头称是,“正是了,她们也跟着辛苦一场,仙哥满月,也不能亏待了她们。奶妈妈们带孩子,有时候带得比亲娘还亲。”又扭头向众位老太太太太们道:“我们三奶奶什么都能为,就是不会带孩子,抱也不大会抱,还是现跟着奶妈妈学的。” 秋五太太也在那桌上,听见说她女儿的不是,不敢搭腔,忙把脑袋低下去朝玉漏这席上暗瞟,恨她这样聪明个人,偏在这事上不精通,人家不免怪她做娘的没教好。 玉漏懒得理她,见她像个鹌鹑一般坐在那席上,比那两个穷亲戚家的老太太们还不如,忽然消弭了素日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过也难怪,秋五太太还是头回在池家吃席,蓦地见到这么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女人们,不由得惶恐。 用罢午饭,看过两出戏,大家又往老太太屋里抹牌,照例几个年轻奶奶跟着去伺候。秋五太太新近也跟着连家的妯娌学会了抹牌,抹不好,怕输,推辞着不肯上桌。 老太太怕人家说她冷落穷亲家,愈是要请她,“抹不好也不要紧,不过是玩,又是赌场里白眉赤眼地指着赚钱,一局才半吊钱的输赢。” 秋五太太听见,心下愈发惧怕,忙摇手,“我实在是打不好,还是请五太太来打。” 五太太打趣道:“我是从来不抹牌的,亲家太太不必让我。难道亲家太太是怕赢了她们的钱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这点钱她们还输得起。” 言下之意笑她输不起,玉漏在旁恨她不争气,悄么拉着说:“你只管坐下来打,输了算我的。” 秋五太太方放心坐下来,牌紧攥在手里,如临大敌,眉头夹得死紧。人家又笑,“亲家太太这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把一副家私都压到了这张桌上呢。” 老太太也笑,劝她,“让亲家太太慢慢看,我们不要催她,抹牌嚜,本来就是为消遣。” 玉漏懒得看她娘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趁屋里有丫头们伺候,便到廊下躲懒去了。 一时得空,二府四府几个年轻奶奶也到廊下来坐,只络娴独坐那头。老太太凡有事也不叫络娴,也不同她说话,全当她是个摆设在那里,大家自然也不好和络娴说话。她听见她们在那头廊下杳杳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在金色的阳光里,像几只蜜蜂在偌大的场院中盘旋,是一节十分荒凉的春天。 但有声音总比没声音好,好歹是融在人堆里,感到些人气。这些日子她总想到从前和贺台相依的日子,在屋里把他的旧衣裳披在身上,在床上一歪便是半日,或是哪里一站,又是半日。她知道她们是在议论她,尽管一句也听不清,也能感到她们的眼睛朝她身上扫,连翠华这样的也比她得意。 其实各有各的苦,翠华也多半是强颜欢笑,仙哥满月,众人少不得要替她惋惜,这么些年没孩子。连小芙奶奶也满是遗憾的为她着想的口气,“你当时就应当跟着大爷去。” 也不是没想过,可连她也走,一去去五年,老太太可还会记得他们?兴许这五年间老太太死,满副家业不都轻而易举落到三房头上?她心里一掂量,钱财和兆林比起来,还是钱财要紧点。也不是兆林不要紧,只是他令她灰了心。这世上还是银子从不叫人灰心,打起头它就是冷冰冰银晃晃的,永远摸上去冰凉。 她靠在对面墙上,不以为意地笑着,“跟着去做什么?我们又不像你们两口子,难分难舍的,我们早是老夫老妻了。” 小芙奶奶道:“我们哪有你们要好?” 这话谦虚得太假,谁不知道兆林在南京的时候也常日不归家?翠华眼一乜,笑道:“你净是说这些瞎话,谁不晓得你们小两口,自从娶了你,松二爷就不大爱出门了,在家做什么?还不是守着你。” 小芙奶奶羞得脸通红,“要说要好,还是你们三奶奶和三爷要好。” 玉漏正值做贼心虚,想起才刚在屋里的情形,心头一热 ,忙端直了腰,“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翠华哼了声,“你这也是哄鬼,三弟和你还不好?回京科考,那么些朋友在那里,也不说多玩些时日,连放榜也等不及,忙不赢地跑回南京来,深更半夜到的家。” 玉漏分辨说:“他那是为赶上仙哥的满月酒。” “归家来离仙哥满月也还有好几天,谁知他是到底急着见儿子还是急着见你?” 玉漏仍坚持道:“我们才没那么好,动不动就吵架。” 小芙奶奶道:“吵架也没什么,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越吵越亲。” “只怕你们是越吵越亲,才来说我们。我们不是那样。” 她抵死不认,大家都有点不高兴起来,小圆奶奶嘴快心直,嗤了声,“好就是好,有什么不敢认的,孩子也养下了,难道还怕臊不成?” 玉漏尴尬着,没好说什么,恰逢看见秋五太太走出来,蛇头鼠眼地在人堆里找她。她藉故抽身过去,拉着她娘避到西边廊角说话。 “一定是输了,问我们三奶奶要钱。”翠华倚在墙上望着那头笑。 小芙奶奶道:“她怎么自己一个钱不带?” 翠华笑哼,“他们连家只有进的,哪有出的?当我不知道?送的那份满月礼还是我们三爷出钱办的,怕三奶奶面上不好看。” “镜三爷替三奶奶想得周到,就这样三奶奶还说他们不好。” “谁能有我们三奶奶会装样子?” 翠华老远望着玉漏冷笑,想起池镜来,心下有些不服,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亏他肯当个宝似的娶回家来。老太太也如此偏心,这会又有了个仙哥,愈发得意了。如此思想,不免又恨兆林不争气。 她这一眼望过去,也看到络娴的窘境,心里暗暗冒出个念头,暂且不题,仍扭回头和小芙奶奶她们说话,“我们三奶奶是不好意思。” 众人胸中松了口气,不然前头说玉漏“装样子”的话,简直叫人不知该如何搭腔。 小圆奶奶撇了下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新娘子,这样久的夫妻了。” 翠华笑了笑,复朝那边望去,这回眼梢的余光却长久停顿在络娴身上。 下晌用过晚饭,亲戚们渐都家去了,男客们应要吃酒划拳,散得慢些,玉漏领着秋五太太回房来。池镜仍在小宴厅那头陪客,母女两个便进到卧房里,叫丫头端了茶来。 今日跟秋五太太来的丫头不是珍娘,玉漏多嘴问了声,她娘脸色就很不好看,看样子立刻要破口大骂,玉漏忙“嘘”了声,瞥一眼帘子道:“你当这是自己家里呢,又要嚷嚷。” 秋五太太虽咽了骂,脸上仍满是生气神情,“我正要告诉你呢,你爹昨日请你梅姨和我说,想把珍娘抬做姨太太。那个丫头,也不知你爹的眼睛几时望到她身上去的,昨日和我说,差点没把我气死过去!” 以为玉漏听了会吃惊,想不到玉漏非但不惊讶 ,反而笑起来,“珍娘年轻,相貌又过得去,望到她身上也不奇怪,咱们家里本来也没两个像样的丫头。你应没应呢?” 她避而不答,“珍娘算起来还是我的外甥孙女,哪有老姨公讨外甥女做姨太太的道理?” 玉漏抿着茶笑道:“要认真算起来,那都是八百里开外的亲戚了 ,不过按着辈分叫你一声姨婆。你到底应没应?” 秋五太太对着她略带讥讽的微笑,眼神开始闪躲,一扭头说起别的,“你快把东西拿给我,我好家去了,我和你爹都出来了,家里没人不放心。” 说好是回来拿些仙哥使不上的东西,早都包好了,玉漏叫丁香取了来,亲自递到她手上,“往后这些事,你一句也不要和我抱怨,反正都是你老人家自找的。” 秋五太太原还想还问她要点别的东西,一听这话,罢了,也别讨气怄了,只裹紧了包袱皮,廊下叫着丫头并玉漏一道往门上去。 连家只一辆马车侯在那里,秋五太太担心她乘了去,一时连秀才也要走,又没车,便欲自己走路回去,将马车留给连秀才。 玉漏十分瞧不惯,两眼直朝天上翻,“我们这里又不是没车送他!” 秋五太太这才笨拙地登舆,玉漏在下瞧着她那臃肿的身子,又想起下晌和几位年轻奶奶在老太太那边廊下打趣的话。 她们说她和池镜好,可再要好的夫妻,也难逃老的这一天,人老心老情老,剩一层皱巴巴的皮蒙做表象,其实无论怎么看都难看。但谁有办法避免?有始就有终,她知道不管什么都是一样。不过此刻再想着这些,已不觉怎样灰心,仿佛是坦然接受了这不可更改的宿命,反而想着该把当下的日子过得尽情点。 料想池镜今日一定没少吃酒,回到房里,便命小丫头去预备醒酒汤。金宝在小书房里听见,有些吃惊,放下活计过来,在罩屏底下望着她好笑。 玉漏斜她一眼道:“你在那里笑什么?” 金宝笑着撇两下嘴,一句没说,转背要走,玉漏在后头恨道:“早该打发你出门了!” 金宝回首笑道:“那敢情好,我爹妈正想求老太太呢,爷奶奶行行好,帮着说句话,回头我成了亲,还回来这屋里做个执事的媳妇。” 玉漏磨了磨牙,直坐到天色净黑,仍听见外头隐隐有管弦说笑之声。玉漏耐不住,特地背着金宝去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吩咐,“你去外头看散了没有,要是没散,嘱咐永泉他们别都只顾着吃酒,一会把你爷送回进来,估摸着他吃了不少酒,绊倒在那里就不好了。” 旋即听见金宝走进来一笑,“你就放心吧,永泉他们几时有那份胆子,放着主子不管自己高乐去?你这个人呐,不关心的时候什么事也不问,关心的时候也唠叨起来,这还用嘱咐么?” “谁关心了?” “噢,不关心的时候又是熬醒酒汤又是打发人去哨探,那要是关心起来,又是怎样呢?” 恨得玉漏将她揿在榻上咯吱,屋里灯点得大亮,敞着门窗,月光撇进来好几片,廊下还有几个丫头在坐着说话,也听得见些吟蛩声。金宝笑着大喊,翡儿她们也进来,反将玉漏揿在榻上咯吱。 池镜甫进院门就听见一片笑声,从哪橙黄色的窗户门里荡出来,春夜的风拂着面,忽然拂去了这一日应酬的疲倦。走进门来,看见那边暖阁里大家在闹,玉漏给人咯吱得衣裳也乱了,头发也散了,笑得没了力气,两手不是急着按这里就是捂那里。 她倒在榻上,忙隔着镂空罩屏呼他,“你快、快来救我,她们要造我的反了——” 池镜抱在胳膊欹在罩屏旁边,笑道:“你求求我,说两句好听的。” 玉漏不情愿,仍在榻上笑着挣扎,“我要扣你们月钱了!” 两个小丫头有些犹豫,金宝指挥道:“摁着她,怕什么,你们才几个钱,她扣了,叫三爷补,三爷补不补?” 池镜道:“若是逼得你们奶奶说几句软话求我,我就给你们补。” 后来玉漏笑得眼泪流出来,只好和池镜讨饶,“你要听什么一会说给你听,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臊,快赶她们出去!” 池镜方走过来赶她们 ,“好了,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她吧,明日来拿赏钱。” 众人这才出去,玉漏忙爬起来,趴到窗户上去朝她们嚷,“明日我才要和你们算账!” 谁也不理她,她忿忿地扭过头来,和池镜说:“金宝就是头一个,我说早点打发她出阁算了,偏你舍不得。” 池镜一脸发蒙,“我几时说我舍不得?你又几时说过这话?” 不过是迁怒,玉漏一时无言以对,咬着嘴坐下来,一面理头发,一面怨气森森地瞅他一眼,怪他迟迟不肯解救,下榻来便往卧房里走。进去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池镜跟到后头来才放心。他在她背后弯下腰,她又只盯着自己的脸,左照照右照照的,假装没在看他。 她抬手蹭了蹭脸上,“胭脂都花了。”又在胭脂罐子里抠了一点匀在面上,嘴巴上。 池镜把一盏银釭搁在案上,两条胳膊将她圈住撑在案沿上,歪着脸很认真的睇她,“天黑了,花了也看不出来。再说客都散了,还抹它做什么?” 他懂什么?本来也不是匀给那些客人看的,她在心里嘀咕,不瞒地斜他一眼,“外头那些人也散了?” “有几个还在和大老爷吃酒听曲。” “我爹呢?” “岳父还在席上,我交代了小厮一会散的时候套车送他。” 她料到她爹不舍得走,好容易有机会和大老爷坐下来说话。她无心去理他,只哼了声,“那你还出去么?” “我说吃醉了回来睡觉,还去做什么?再说这都一更天了。” 玉漏想从凳上起身,他把着手不放,还撑在背后,趁她扭头瞪他的工夫,他朝她嘴巴亲下去,几下便吃干净了她嘴上新抹的胭脂,脸上有些陶醉的神情,低声说:“我看天一黑,就在那头坐不住,急着要回来。” 玉漏明知故问:“急着回来干什么,屋里又没什么事。” 他微微笑着望进她眼睛里,一时拿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怎么没事,你午间倒高兴了,我可什么也没得着呢。我赶着回来收这笔账。” 逃玉奴 第117节 第117章 番外·前缘(一) ◎琼姑娘来了。◎ 进四月,芳林长盛,翠阴正浓,又来了个喜讯,池镜高中了榜眼。原该点进翰林院当差,圣上怜他祖母年迈,稚子尚在襁褓,命他且先在应天府任通判历练。 接到圣旨碧鸳就说:“皇上这是看二哥的面子,一向刚进士及第的人,哪有实权的?都是封个半大不小没实权的官先磨磨性子。” 老太太十分欣慰,点头道:“我就说镜儿比他两个哥哥有出息,要不然他小时候,我也不肯放他两头跑,就为让他在天子脚下跟着他父亲多长长见识,说话办事也好跟着他父亲学。果然如今算是学出来了,往后还有大前途。” “有二哥在朝里,镜儿还怕什么?在南京这头做官,也还有大哥提点着。” 为这喜事,又大排筵席两日,玉漏跟着在亲戚间出尽了风头,池镜这个官不比别人是荫封,他是自己考出来的,皇上一封就封在应天府,都说他将来必定和二老爷一样,少不得能混到封阁拜相。 玉漏听着众人夸赞,不好显得过于张扬,又怕谦虚起来显得太假,便一味假装懵懂,“我不大知道这些官啊道的,你们说他好,兴许就是好吧。” 众人因想到她出身寒酸,心里稍稍平衡了些。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出身寒酸的姑娘嫁进了这么户人家,更遭人嫉恨。 玉漏听见人家议论,心道:哪是他们嘴上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全凭命好?当初换她们来和池镜磨试试看。 她噘着嘴,暗暗将池镜的前非旧恶都点算了一遍,不是一般人,未必和他磨得下来呢!他那个秉性,要不是她当初机灵,早给他吃干抹净拔腿就跑,能捞着点银钱还算是他大方! 因此心里有股怨意,这两日看池镜横不顺眼竖不顺眼的。筵席之后,这日一早应天府打发人送了补服来,接过一看,心里不禁有点苦尽甘来的意思,摸上去竟然有点鼻酸。 池镜晃到跟前来,歪下脸盯着她笑,“不过是个六品通判,就值得你哭鼻子么?你几时也目光短浅起来了?” 玉漏忙把鼻子一吸,剜他一眼。 他两手握住她的肩,有两分讨好的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将来我还能青云直上,替你讨个诰命做做,也拿点朝廷的俸禄。” 因为昨晚上急躁粗鲁了点,弄哭了她,一早起来就在赔罪。还亏衙门里送了衣裳来,否则这一日恐怕也不和他讲话。她这人也有意思,同他怄气也没什么脾气,既不骂人也不嘲讽,就是不说话,若不能冰释前嫌,大概能忍住一年不和他开口,有必须说话的地方,一间屋子坐着,也叫金宝传话。 玉漏转身将袍子乌纱交给金宝,淡淡吩咐了一句,“去试试吧,不合适的地方这两日好改。” 说话往那边暖阁里去了,池镜在后头喊:“你不给我试?” 玉漏又扭头望着金宝,“我又不是他的丫头。” 金宝捧着衣裳,又看池镜,再好的性子也不由得发烦,“一间屋里,你们好不好自己说话,非要我传来传去的,麻不麻烦?我不过是个丫头!” 玉漏道:“晓得你是丫头,可你行行好,多劳累点,我这里给你添置一份嫁妆。” 金宝只得拽着池镜往卧房里去,一会穿戴整齐出来,池镜特地走到那边暖阁里给玉漏看。玉漏也像没看见,只顾着吃她的茶。 金宝一看这架势,心想少不得又要她在中间传话,便跟着进来。谁知池镜竟怒瞪她一眼,她也没好性,向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稀得管你们这些闲事么!” 跺着脚出去了,到廊下故意扯着嗓子和翡儿丁香两个抱怨,“没见两口子吵架,拉个丫头在中间做挡箭牌的!” 翡儿只是笑,怕玉漏听见,拉着他到前头屋里瞧仙哥。 如今他们搬了屋子,后面的屋子比前头大,内书房设在了东厢,这屋里两边都是暖阁和卧房,这头的卧房是给值夜的两个丫头睡。屋子太大反而不好,池镜总觉有些疏疏落落的,或许是从前的印象,所以愈发不能忍受玉漏不和他讲话。她不开口,他就焦躁,忽然变成了个没耐性的人。 他故意在她跟前晃,穿着补服很神气,“你替我看看哪里不合身。” 玉漏不理他,脸别向窗外,看见对面廊角丁香她们抱了仙哥从洞门底下进来,就随便在廊下坐下了,几个丫头围着逗他。他近来长胖了些,圆乎乎憨头憨脑的,胳膊腿像藕节,十分喜相,整个就是年画上抱鱼的娃娃,所以众人都喜欢他。 只玉漏看着还是那样,有点淡淡的,其实心里也喜欢,不过一视同仁,连对儿子也有点吝啬表达喜欢。 池镜故意拽了根矮的四足马蹄凳凑到跟前,这样方便窥她的面色,“还和我生气?昨晚上是我不好,我都赔罪好几回了,你这气性也太大了。” 阿弥陀佛,玉漏总算开了口,尽管还是冷冷的,“我气我的,与你什么相干,又没有给你罪受。” “你这还不叫给我罪受啊?” “我几时给你罪受了?是打你骂你,还是少你吃少你喝了?” “你不同我讲话。”他口气有些委屈。 “那你就不要同我讲话好了嚜,又不是一定要讲话,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忙?” 他外头还有好些应酬,不过因为她不和他讲话,心里惴惴的,也无心出门去应酬,一定要逼得她和往常一样,心里的石头才落得定。其实算起来,素日她的话也并不多,好像讲不讲也没分别,但总是气氛不一样。 就佩服她这一点,不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气氛,一旦有事忙起来,她一样如常,好像心无旁骛。他做不到,因此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 “你不好好同我说话,我就是忙别的事也忙得不踏实。”池镜握住她的手,她要挣,他攥得更紧,“还是疼?” 问得玉漏脸红起来,破坏了怄气的气氛,“我就晓得你忍不了几时,又要横中直撞起来。” 他笑,“我要连这事都能忍住,你不觉得可怕么?” “你本来就可怕。”是说他心狠手辣。 他没反驳,低着头笑,“我也改了些了,上回二嫂弄伤你,我可没和她计较。” “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可我见不得你受一点伤。” 他还是这么会说,玉漏心里骂他一句,不由自主心软了。想当初未必也没有受他花言巧语的迷惑,否则是怎么一点点沦陷下来的?他们的感情追溯起来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明朗的转折点,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天。 她总算笑了,抽出手搡他,“快去把衣裳换了出门去吧,不是有人等着请你?” 今日请客的是连秀才,池镜没说,知道她不喜欢他和她娘家走得太近,可岳父宴请,做女婿的哪好回绝? 池镜才刚出门,老太太那头就打发人来请,说是有客,要她抱着仙哥过去。 仙哥给丫头们逗累了,抱到园子里便睡了过去,那小嘴还是一咂咂的,石妈妈一力抱着给玉漏看,“看咱们仙哥,长得多俊。” 石妈妈不知怎的,一力要仙哥讨玉漏喜欢,空闲下来就在玉漏跟前赞仙哥,乞求做亲娘的能多爱他一点。时日一长,倒弄得玉漏不好意思,好像不得不给石妈妈面子,一路瞅着仙哥。 “他这两日吃得如何?” “胃口好得很,一日要吃六回奶呢。您看,吃得胖了好些。” “他爹早上在前头屋里和他做什么呢?” “看他睡觉看了一阵,也抱了他几回。” 听见池镜抱了几回,玉漏这才少了些扭捏的矜持,肯接过襁褓。在爱孩子的事上也像比赛,她唯恐比池镜多爱了仙哥一些。不知道池镜是怎么样,反正她觉得女人给孩子拴住了也像是给丈夫拴住,一样怕是软肋。 及至老太太那边,还在廊下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散漫中带着一股自傲,“封了个应天府通判,不必在翰林院苦熬了,往后调去哪里我不管他,只盼着他眼下还在南京的时候,多生养几个孩儿,往后凭他走去哪里,我也不寂寞,就陪着曾孙曾孙女玩乐。” 有人笑着接话,“还是您老人家大福,孙子出息,曾孙辈的也少不得有出息。我在苏州就听说了,仙哥来得很有些好意头,您老人家将来还要倚靠他呢。” 玉漏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在廊下站了会。 “谁晓得我还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老太太笑道。 “您老人家高寿,看着和前两年一样硬朗。” 一时进去,原来是于家母女坐在屋里。玉漏一眼看见素琼,还和当年一样打扮得清雅娴静,上面挽着发髻,下头扎着绺头发,拨在胸前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的装扮。 素琼也一眼看见她进来,眼神中透露着吃惊。 玉漏忙向她笑笑,走去于家太太跟前福身问安,“我在外头就听见婶娘的声音,还在疑心是不是呢,没承想真是婶娘和琼姑娘。” 说话间又望着素琼微笑。素琼早前在家就听说了,池镜最终娶了玉漏为妻,那时好不震惊,坐在家细思了半月光景,总觉得是哪里给人摆了一道。但是再不服也于事无补,反正这辈子不会再与这些人相见。 没想到她父亲调上京去当差,舍不得夫人女人,一并带着去。路过南京,他父亲有些旧友要应酬,便要在南京歇一阵,现下是借住在四府那边。池镜和玉漏成亲的细则,也是在那边府里听小芙奶奶说起的。素琼怎么听都觉得像听故事,想不明白池镜那样冷淡的人,怎么偏看中了个丫头。她有点觉得自己上了当,自尊也受到些伤害。 老太太在上头说了些什么没听见,总归是些客套话。于家太太也客套,把仙哥从奶母怀里接来抱了回,“咄咄咄”地弹着舌逗弄。 一时还回去,大家坐下来,老太太便故意打听素琼的婚事,“可定下了没有?” 于家太太脸上浮起丝尴尬,当初他们做父母的放任素琼左挑右捡,捡到如今,二十的年纪了,仍没捡到个合意的,反而闹了笑话。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坚持道:“她爹一点不急,说上京去,自有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二十也还年轻。” 素琼最怕听到这话,无论是安慰还是取笑,听着都不大舒服。不过要她随便嫁人她也不情愿,这几年过去也还是那样维持着千金小姐的矜持和尊贵,坚持做着那少女式的十全十美的梦,不肯将就半点。 也看过不少人,不是家底不够好就是人才不够出众,挑来挑去,竟还是池镜最好。可惜她在他身上感到最缺憾的一点,是他不能全心热爱她。不知道他对玉漏怎么样? 她在对过打量玉漏,也没能发现玉漏到底有哪里特别的地方,若是非要拣出一点,那她的经历和家世确是特别糟糕。难道愈是不完美的,反倒愈是吸引人?她不认同,心下隐隐怀疑她和池镜背地里是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迫不得已才谈婚论嫁。她急于论证这一点,捱延着没摧她母亲走。 然而吃过午饭也不见池镜归家,老太太笑道:“过两天要上任了,外头应酬多,原本他朋友就多,成日不着家。” 素琼听见最尾一句,心里稍稍得到安慰,成日不着家的丈夫她不稀罕。但心里还是隐隐想看见池镜。 隔日同四府的几位太太奶奶再来,总算是见着了。长辈们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小芙奶奶拉着素琼往各房里去打招呼,从翠华那边出来后,再往池镜他们屋里去,凑巧那时池镜在家。 不过进屋没看见人,只听见玉漏在暖阁里和顾妈妈商议,“我可不管他是哪位妈妈的儿子,既在这府里当差,就要依这府里的规矩。你就说是我的话,革去他两个月的银子,若有人求情,就革他三个月的。” 顾妈妈答应着出来,扭头看见小芙奶奶和素琼,忙慇勤往里请。一时丫头们进来,玉漏吩咐上茶果,自己拂了拂发鬓,有点不好意思,“我才刚午睡起来,你们先坐,我去理理头发。”一面叫金宝她们款待。 说着踅进那边卧房里,一看池镜还在铺上睡着,忙去挂起帐子摇他,“快醒了,来客了!” 池镜迷迷瞪瞪睁开眼,“什么客?” “小芙奶奶和琼姑娘。” 他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这也算客?况且是女客,要我起来做什么?” 玉漏连晃他几下,“你当人家琼姑娘是来瞧我的?我跟她才几分交情?昨日来没见着你,今日又跟着来,还不是为瞧你?” 晃得池镜彻底清醒,翻身坐起来望着她笑,“那好,既然人家如此有心,我也少不得出去陪陪。” 催他起来应酬的是她,心下不高兴的也是她。她淡然往妆台前坐着梳理头发,镜中一看他下床在衣橱里翻衣裳,便对着镜子暗暗撇了下嘴。 池镜特地挑了两件袍子过来,“你看我穿哪件好?” 一件玉白纱袍的,一件黑莨纱的,玉漏眼梢一斜,道:“都像吊丧穿的。” 他自己也知道他穿黑的出色,睨着笑眼道:“还是黑的吧,黑的稳重些。” 玉漏没吭声,心一横,多抠了点胭脂在手心里匀,对着镜子抹在脸上唇上。那素琼也不知怎么长的,那副勾魂摄魄的相貌,别人不费点力,简直不能站在她旁边,连小芙奶奶今日也格外注重了装扮。 池镜先穿好了衣裳,随便拿篦子刮了两下睡乱的发鬓,风度翩翩地出去了。素琼老远看见他从那头走来,眼睛不由得一亮,兴许是成了婚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瞧他比从前那疏离散淡中又添了丝说不出的风度,让人一看便脸红心跳。 他还称她“琼妹妹”,来到跟前打了个拱,“昨日就听见琼妹妹和婶娘到家来了,偏我在外头有事,没赶上给婶娘和妹妹请安,请勿见怪。”说着旋去了侧面椅上坐,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脸懒倦的微笑。 素琼蓦地想起前愁,心下还怨他从前待她冷淡,因而只稍微点点头,算是见礼,手上的纨扇又慢慢摇起来,微笑着听小芙奶奶和他搭腔。 “三爷这是才睡起来?” 池镜笑着点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睡觉,不像松二爷。” “他不过是瞎忙,哪里比你,后日就要往衙门拜马去了,从此后公务缠身,比谁不忙?” 正说话,玉漏出来了,池镜见她嘴唇上抹得绯红油润,心里好笑,作势让到下首椅上去,她坐前头,好和她们说话。 玉漏看他一时坐一时立的,只觉他是有意点眼,暗暗乜了他一眼,笑着坐下,望到榻上去,“你们从老太太屋里来?” 素琼瞟了池镜一眼,有意冷着他,只和玉漏说话,“才刚到大嫂子屋里去坐了会,从那边过来的。” 逃玉奴 第118节 “大奶奶在忙什么?” “忙着预备晚上的饭呢,说是摆在月汀轩里。我记得月汀轩夏天很凉快,几面都是风窗。” “琼姑娘的记性真好。” “好歹在这府里住过一阵子。”说起前事,素琼的眼睛又溜到池镜身上,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看茶碗,从茶碗里拨出根茶叶梗来。 原本池镜是想坐在这里和素琼搭几句话,好叫玉漏吃醋。真坐下来又觉没意思,有些耐不住想走。可若真走了,玉漏又要得意了。这一向他哄她哄得太厉害,反而她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动不动就不和他说话。 第118章 番外·前缘(二) ◎夙愿未了。◎ 池镜心里不服气,偏要坐在这里,明知素琼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总落在他身上,他也懒得避开。 隔了会,听见她们笑,他也抬起头来搭腔,“南京的新鲜事也多,琼妹妹多留几日,还有稀奇古怪的呢。” 素琼有些意外,以为他是真心在留她,觉得他比从前待她热络。没少听人家说,成了亲的男人是这样,家里有的再好也不满足,又惦记外头的。从前没得到的更不一样,提上心头来,另有一种魂牵梦萦。 也许他们从前的缘分不到时候,当下才到了时候。如此一想,别有滋味,愈是望着他,端丽地笑道:“就是想走也不行,我父亲还有事要在南京耽搁半月。” 小芙奶奶搭腔,“这半月住在我们家,我们家倒热闹了。横竖三奶奶成日闷在家里也没趣,趁天气好,还不怎样大热,明日也到我们家去坐坐。” 玉漏本不爱往四府里去,架不住连素琼也请她,“是啊,总在家做什么?我在南京也没有要好的人,从前住在这里,除了大嫂二嫂,还只同你说得上话。” 小芙奶奶又道:“三爷也去,我们二爷正说弄了几样新鲜玩意,要请你掌掌眼呢。” 一向池镜和他们堂兄弟间往来也是淡淡的,玉漏以为他会推,谁知他却单说了个“好”字,干干脆脆地应下了。 她睐他一眼,想必是为素琼在四府里住着的缘故。她在感情上一向不信任他,根本天下男人她都不信,眼下他还没有,只不过是没到时候。 或许这时候机会来了,前缘再续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何况连素琼眼睛里也流露着夙愿未了的波光。 再坐一会,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她二人,素琼这才同小芙奶奶过去,又邀玉漏同去,玉漏推让她们先去。送到廊下,看见素琼走到那边廊角还回首,朝窗户上望了一眼。 玉漏踅回屋内,池镜换到榻上歪着道:“琼妹妹还是那样,没变。” “没变”两个字咂得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玉漏没接他的话,帮着金宝把茶碗搁到茶盘内。 金宝抿着嘴笑起来,“是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子,什么话不肯直说,一定要兜圈子。” 想来是先前他们在卧房里的时候,素琼和丫头们谈了些什么。玉漏因问:“兜什么圈子?” “也没什么,连翡儿也听出来,她是想问你和三爷过得好不好。” 玉漏睫毛一垂,抿着茶道:“这也是人家好心记挂着,虑着从前和你们三爷议过亲,怕直问出来人家多心,所以才绕圈子,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宝道:“谁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呢。” “你就告诉她,过日子嚜,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凑合就凑合。” 池镜听着这话刺耳,笑着睇她,“这话怎么听着有些酸?” “酸么?”玉漏和金宝笑起来,十分不以为意的口气,“这个人怪得很,一心要人吃醋。” 金宝笑着瞅池镜一眼,坐下来和玉漏说:“听说琼姑娘还没定下人家呢,都二十的年纪了,再不订下就要成老姑娘了,他们于家怎么也不急?” 那丁香走进来道:“怎么不急?于家太太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不过是嘴上逞强说不急。在苏州的时候不知道议了多少回,琼姑娘都瞧不上,为这事,母女两个还闹过一场。” “你怎么知道?” “听小芙奶奶的丫头说的。” 玉漏搭话说:“琼姑娘眼光高,寻常男人她瞧不上。”说话暗里把池镜瞟一眼,意指他不过个寻常男人。 池镜看见她的目光也作无所谓,知道她意图打压他的得意来平复她心里的酸意。他此刻偏要说一句:“眼光高也是应当的,琼妹妹貌若天仙,又知书识礼,多少男人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女人。” 金宝嗤了他一声,“这时候又把人说得那样好了!当初怎么不见你热络点?” 玉漏笑道:“这就叫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也是很轻松愉快的口吻,仿佛没有一点芥蒂。 但池镜笃信她心里不高兴,愈是要试探,端坐起来,胳膊撑在炕桌上,盯着玉漏看,“你要是真不吃醋,明日我可真跟着到四府里去了。” “去好了,人家方才请,你本来也没回绝呀。” 他笑道:“我是听见你没回绝,所以我才应的。” “亲戚间本来也该多走动。”玉漏说着,全没拿这当回事的样子,反而叫丁香把搁在饭桌上的那只茶碗拿来给她看。 那茶碗外壁上不知几时磕掉了一丁点,因是白瓷的,很难留意到。她歪着指给丁香看,“你看这里,磕掉了一小片,方才小芙奶奶端着吃茶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只不要了,再到库里讨一只来。” 丁香答应着放回去,转头又说素琼,“要我说,寻常的男人娶了她也有点遭罪,她挑剔,这里不好,那里不周全,从前在咱们家住着的时候就是那样,稍微哪句话不对她都要多想,和她过起日子来也怪累人的。” 池镜见缝插针道:“人家有挑剔的资格。” 丁香嗔他一眼,“男人就是这样,只看相貌。” 玉漏只是笑了笑,撇下他们,起身往卧房里去了。隔会池镜便追了进来,看见她在妆台前,把嘴上绯红的胭脂搽干净,依旧抹素日一点桃粉的胭脂。 他奇怪,“怎么又不要那颜色了?” 玉漏也不知道因何,忽然失去了一份攀比之心,变得格外平静,“一会吃饭,抹得太红掉得斑驳了反而不好看。” 池镜又有点拿不准她是不是吃醋,变着花样逗她,“别是因为琼妹妹抹的是大红的胭脂。” “她抹她的,我抹我的,怎么扯到她?”玉漏搦腰转过来,微笑着看他。 他见她反而坦诚起来,有点尴尬,坐都床上去,“你到底吃不吃醋?” “本来有点的,现下又没有了。” “为什么?” 她抿着唇微笑,怎么和他说得清,也就才刚那一段小小的暗波,她已经预想过了他和素琼再续前缘的过程。其实从小到大,就在心里预想了无数遍丈夫背叛,即便果有其事,也早伤心得麻木了。何况眼下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她只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因为我本来就不信你。”这样说也觉不对,又凝起眉来,找到更确切的措辞,“应当说,我不论和谁做夫妻,都不会信他。” 池镜一刹那就理解了,一点泄气,一点无奈,又有点高兴。一时百感交集,笑着倒在铺上,慵懒的声音传出来,“你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信什么夫妻之情。” “也不是不信,我只是不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的。” “所以我往后不论怎样出格,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你也不会很恨我。” 玉漏听出他的沮丧,从凳上起来,坐在了床沿上,主动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轻声道:“有的人天生爱就这么点,恨也就这么点。” 她信他会懂得,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不一样的是,他偏偏期待狂风骤雨似的激烈情感,也许人都是没什么就想什么。 “我生来就这点感情,也都给了你了。” 他又觉得应当知足,坐起来,揽着她道:“我明白。”他亲在她面颊上,点点的,很珍重的样子。 玉漏扭脸望着他,笑了,抬手蹭着,装作很嫌弃,“咦,都是唾沫星子。” 他学着她的口气,“咦,唾沫星子沾在你身上别的地方,又不见你这样嫌弃。” 玉漏对着他又搡又打,“大白天的,能不能不要讲这些没廉耻的话!” 次日往四府里来,池镜已再没有要逗弄玉漏的心思,所以没想着去和素琼搭讪,只在西边小书房里和他堂弟松二爷说话。并没有告诉玉漏他的心思,也不需要什么借口,本来她们女人家说话,男人就不好在跟前。 素琼在他们正屋里自与小芙奶奶玉漏两个谈天,一双眼睛却禁不住时不时地往窗外溜,凑巧西厢小书房的窗户也是开着的,可以看见池镜同松二爷在那里鉴赏几件古董。不由自主地 ,话就从嘴边漏出来,“原来镜哥哥还懂古玩字画。” 小芙奶奶跟着望去,笑道:“听我们二爷说,他很懂行的,看什么都看得准,要是不是生在侯门,去做个古玩商人也未必不能发达。不信问三奶奶。” 玉漏不大懂这些,不过想起金铃嫁妆里的古玩都是池镜置办的,兴许他是真懂得不少。倒知道他最喜字画,她道:“他那间外书房里的确挂着许多古今名家真迹,不过我也少到那里去,由他摆弄吧。” 小芙奶奶想起旧日的笑话来,“听说当初三爷还送过琼姑娘一柄古人真迹的扇子?” 提起那柄扇子素琼还有些生气,当着玉漏的面 ,不好表露,只淡淡笑了过去,“是有这回事。” “听说就是为这事你和三爷闹得不痛快?那扇子上刻着别家小姐的名字。” 玉漏也想起来,为表示全不介意素琼和池镜从前的事,刻意提出来说一说,“是京城的鲍家小姐,他也是粗心,没留意到扇柄上刻著名字,说是那位鲍小姐的兄长送给他的。” 说到此节,陡地心窍乍开,池镜既然爱这些玩意,怎么会没留心到象牙骨上的刻字?难道当初就是知道素琼收了那份礼会生气才故意拿去送给她? 此刻素琼也想到这点,不可置信地朝那边窗户望,只见池镜拿着柄放大镜对着手上的一枚印章细看,分外仔细,仿佛听见他在和松二爷说上头哪里有一条细细的裂纹,“有这条裂纹,倒恰是真品了。” 松二爷接了放大镜,凑着细看,“裂纹在哪里?” 他指给他看,简直明察秋毫。 这一刻素琼骗不过自己,想起从前自己真是傻,还怨他对她不够上心。她忽然感到悲哀和难堪,微笑得勉强起来,那前缘重续的刺激的梦,又再轰然破灭。 她只好安慰自己,池镜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是一样,不是单针对她。所以有意试探玉漏,“镜哥哥成亲后还是这样马虎?大概也没少惹你生气。” 玉漏细细回想,倒没有弄错礼这些事,池镜少有郑重送她什么东西。如今他们搬到后头去住,东面有两间厢房,一件较小的做了库房,库房钥匙是在她手上,要什么都是她自己做主。 不过为给素琼留面子,她笑道:“又不指望他多细致,凡事自有丫头们。” “你这话要给三爷听见,他恐怕要伤心了。”小芙奶奶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月子里的时候,是谁盯着你的饮食?别看不在一个府里住,这些我们都晓得,三爷自打一回来,就将太医和产婆请去细问了你生产的事,生怕你落下什么病症。听说前几日他哪里弄了个药方,搓成丸药叫你吃?” 那方子也不知是哪位江湖郎中开的,请太医斟酌过,倒真是副好方,池镜又拿去给老太太看,求老太太叫库房里按方配了药丸来,每日早起要她吃一粒。那丸药又大,嚼着极苦,只好生咽,咽得她直打呕。 她皱起眉,摇撼着手,“快别提了,吃药吃得要吐,此刻想起来就恶心。” 素琼听得心里发酸,笑道:“镜哥哥倒是体贴——就是爱和丫头媳妇们说笑这点不好,现今还是这样么?” 玉漏仍是顾及她的自尊,横竖池镜早已名声在外,往他身上再泼点脏水也没什么,何必为两句话得罪旁人,便顺着她的话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姑娘几时见狗改得了吃屎的?” “你不生气?” “我要生这些闲气,岂不是要怄一辈子?”玉漏笑着摇手,“自己心放宽点还是为自己好。” 素琼道:“你当心点,可别成了第二个大嫂。” 是说翠华,玉漏也不便在外人跟前说她,“像大奶奶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看我们大奶奶,大爷再胡来她也不往心里去,如今大爷在成都府,她自己过得倒自在。” 素琼心里方才好受些,看着玉漏,自觉玉漏是俗世中蹉跎的女人,就和那些婚姻里的女人一样,全凭着不对丈夫有要求,日子才能过得顺心。 她知道她们这样的女人暗里笑话她,耽搁到二十的年纪还没有夫家。而她也同样瞧不起她们,她始终以为,在感情上吹毛求疵心高气傲是应当的,理想的婚姻绝不能是为“过日子”,是为爱。 她摇着扇,有丝鄙薄的口气,“我是做不到像大嫂那样,嫁个这样的丈夫,不如不嫁。” 小芙奶奶笑她,“可天下男人差不多都是如此,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她又不说话了,这几年都在理想和现状中摇摆,寂寞的心远没有嘴上的话那样坚定。 一时五太太打发人来叫,小芙奶奶领着过去,走到西厢窗前,池镜将玉漏喊住,走到窗前来问:“日头这样毒,不好好在屋里坐着,还要往哪里逛去?” 原本问一句也没什么,可当着素琼,玉漏很觉尴尬,就怕给人家以为他们是故作情深,便垂下扇子,口气淡淡地道:“又不与你相干,你问什么。” 没承想弄巧成拙,素琼很听不惯她这口气,觉得是恃宠生娇,便十分温柔地代答,“太太午觉起来了,叫我们到那边屋里去说话。想必是要抹牌,镜哥哥也去么?” 逃玉奴 第119节 池镜不爱抹牌,玩笑道:“我没钱,抹不起。” 素琼拿扇掩着嘴笑出声,“说这话,谁信?” 他两手先是一摊,又剪到背后去,下巴朝玉漏递了下,“我真没钱,钱都在我们三奶奶手上。” 素琼玩笑着推着玉漏向前,“你还不快拿些银子给他!”她在玉漏肩后,两只眼睛望着池镜微笑。 玉漏直觉素琼是在和他打情骂俏,这种手段都是她早耍过的,有什么看不出来?素琼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女人年纪渐长,在这方面就有了无师自通的本事。 她回头笑嗔,“你听他胡说!只有琼姑娘这样傻,还肯信他的鬼话。我们快过去吧,别叫太太等急了。” 素琼望着窗户里的池镜,有些流连不舍的情绪。总算有点明白了,其实爱和理想是两回事,有时候喜欢上的人,偏偏和理想中的人相差很远,但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了。可惜明白得太晚,和池镜错过成遗憾。偏偏这情形之下,又是越遗憾,越挂心。 她在廊下暗暗回头,池镜早不在窗前了,听见他与松二爷说起明日他到衙门任职之事,很松快的口气,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其实他比许多男人都要出色,只不过并不独钟情欲于她。 她以为玉漏走在前头没看见她回头看,哪里晓得玉漏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不过不去管她,玉漏理解她这一时因为遗憾而生出的心猿意马。 这一晌素琼抹牌抹得心不在焉,好在玩过三局,二府里的小圆奶奶和琪奶奶也来了,便让她们来替。 屋里一下热闹起来,又是自家三位姑娘,两位奶奶,又是二府里的两位奶奶,又是玉漏,又有于家太太在。五太太一看东拼西凑来了这么些人,索性就要张罗筵席吃酒,回头对玉漏说:“早知道把老太太也请来的。” 玉漏笑道:“请她也不一定来,昨日睡得晚,吹着夜风,早起说头疼。” 五太太笑了笑,因叫了个婆子来吩咐:“听说张家新近买了两个会变戏法的戏子,你打发人去向他们家里借来,咱们下晌也乐乐。” 第119章 番外·前缘(三) ◎生个儿子他也要来插一手!◎ 那张家离四府不远,婆子不到半个时辰就领着他们家两个戏子并一位张家的小管事回来。甫进府门,在那门房上对张家那小管事的说:“你请在这门房内坐着,等吃过晚饭,人再请你领回去。”说着叫了个小厮来吩咐,“你们款待好,这是张家的人。” 那小厮答应着送了婆子两步,引着张家那人往屋里去,“你来得巧,今日这屋里正热闹,大家正在里头吃酒,你也来吃一杯。” 听见屋里闹哄哄的,欲要进去,倏闻得有人喊了声“王西坡 ”。西坡回头一瞧,恰看见池镜并几位公子从里头往门上走来。 他们堂兄弟嫌在家坐得无趣,离晚饭又还早,因而约着出府去逛逛。不想走到门上,池镜竟望见个十分眼熟的身影,试着一喊,果然是西坡。 他看见真是他,倏然有点不安,可恨这个人不知和自己是什么样的缘分,偌大个南京城,偏偏又在这里碰头。他犹豫须臾,不放心放西坡和玉漏在这里,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重重门墙。 他立刻回头和几个兄弟道:“你们先去,我这里有点事。” 松二爷拉他,“那是谁家的小厮,你认得?” 二府里的宁二爷走上来道:“那是张家的下人,我先前到张家见过他,十分伶俐个人,上月还在他们府上看角门,没几日就做了个小管事。镜三哥也认得他?” 池镜只说是个熟人,打发了他们自出府去,向门房前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四府那小厮道:“怎么三爷认得他?他是张家的人,方才我们太太打发人去借他们府上两个小戏,是他跟着来的。” 池镜沉默着打量西坡两眼,转背道:“跟我来,到里头坐坐。” 西坡没说什么,向那小厮打了拱手,跟着池镜去了。自从西坡在张家当了这些时的差,也知道张家同池家是世交,心想难免有一日会和池镜碰到,只是没想这一日就是眼前。 他跟着池镜走到前头僻静的一间小花厅内,池镜倒未拿他当下人,竟肯请他在椅上坐,又吩咐小厮上了茶水,一面问他:“你在张家府上当差?” 西坡点头。池镜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细一想,走投无路卖身为奴的人大有人在。 尽管猜着了,也要问,好像就为叫西坡难堪,他脸上有点鄙夷的微笑,凝着眉,“怎么会去张家当差?” 西坡坦率道:“穷苦之人,哪里有饭吃自然就在哪里当差。” “死契还是活契?” “五年的活契。” 池镜笑着点头,一时的沉默中,听见外头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立刻提起心,向小厅后门望出去,原来是两个丫头说着话从里头门上走出来。他暗笑自己不免过于风声鹤唳,这间小花厅并不直通园子里头,他刻意领着西坡到这里来,无非是避免他和玉漏有一点点重逢的可能。 自然西坡也清楚他的用意,不见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何况他如今是个下人,何值一位侯门公子如此款待?他同样沉默着,没有去揭破,也从未想过还要再碰见玉漏。 “玉儿和我养了个儿子,才刚满月。”池镜有意透露。 “听说了,令公子满月那天,我们老太太还去吃了尊府的满月酒。” 西坡有玉漏的全部的消息,知道她生了个儿子,在池家很受宠,当着半个家,丈夫刚刚高中,在应天府内点了个前途无限的官。一切都是按着她期盼的方向在发展,和他已远到连听见“玉儿”这个称呼都觉得是另一个人。 他一直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好像预备着随便池镜怎样发难他都是平静以待。 反而令池镜丧失了奚落他的趣味,收起点顽劣的笑,“你怎么样?现今安家在哪里?” “还是先前租赁的房子,现下是妻儿他们住着,我在张家当差,自然是住在他们府里。” “你那个继女——”池镜没好往下问,怕她死了,总觉得王家接二连三的倒霉,不免叫人唏嘘。 西坡却笑道:“已大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幼吃的苦头太多,身子骨弱。我卖身张家,得了几两银子,抓了些大补的药,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就渐渐大安了,如今房下正预备着替她议亲。” 池镜简直不可思议,吭吭笑了两声,“你真是个大善人。” “何以敢当?” 怎么不敢当?为了个毫不相干的继女卖身为奴,只有他王西坡做得出来,怪不得玉漏久久不忘,连池镜也不得不有些佩服。这也正好找到理由宽慰他自己,也许是因为西坡本来善良,所以对玉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但也知道这理由很拙劣,所以渐渐有点笑不出来。他将一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歪着头审视他,“在张家当差一月多少月钱?” 刚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和他说话总是绕不开钱?好像他没有别的能压过他的地方,除了钱。 西坡其实如今穿得比先前体面得多,张家是官宦人家,在外头跑来跑去的下人就是门脸,不会放任他们穿得破烂。但给池镜那双眼睛一看,仍觉得自己像个花子,尽管心下窘慌,却仍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现下一月有三钱银子。” “三钱——够开销么?” “糊口是足够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怎样花钱。” 池镜点着头,“有难处尽管来找我。”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希望西坡永远不要再出现,可又做不到要他的命。他别着脸 ,向厅外望去,太阳照着光秃秃的场院,规律地爬满地转的纹缝,有种干涩荒芜的感觉。 不知坐了多久,有个小厮寻到这里来,说里头开了席,叫池镜进去,几位堂兄弟也都从外头回来了。池镜便托他领西坡回门房上去,自往里头去了。 门房内因有他们大府和二府的小厮,也热闹得很,开了两桌,大家混在一起说各府里的新鲜事。西坡进去,永泉看见他十分惊诧,言语里听见他是张家的人,和众人皆不熟,便一力邀他在身边坐下,起身替他斟酒。 众人奇怪,“原来你和张家这位兄弟认得?” 永泉笑着敷衍,“张家的人常到我们府里去,怎么不认得?我和他是老熟人了!” 众人并未疑心,吆喝着吃酒划拳。永泉趁着热闹,压着声问了西坡家里的情形,凑着脑袋替他叹气 ,“你们家也真是不顺,要不是出了这些事,你现还开着猪肉铺子好好做你的掌柜,虽不至于发达,也不必低三下四看人脸色。” 西坡倒看得开,“在张家府上做下人,倒比卖肉杀猪赚得多点,我们府上的主子都肯赏钱。” “你如今是管着他们府上哪一宗?” “只管家里几个戏子排戏吃穿伺候之事,不是什么要紧差事。” 永泉凑到他耳根处道:“别小瞧了这宗差事,戏子们办行头吃喝,都有得赚。你这个人也不要太老实,在这样的府里当差,谁手上不赚点花头?只等着月钱和主子们放赏,赚不好。”说着递他个眼色,拍了拍他的肩。 西坡笑了笑,“多谢提点。” “我是好心,你别不当回事。” 永泉其实本没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可想到这样的老实人总是吃亏,心里过意不去。他又提起酒来替西坡斟满,笑着安慰,“不过你有句话说得不错,像咱们这等做奴才的,虽不如做买卖的体面,却胜过他们实惠,何况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我们府里老管家卢家,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多少当官的还要看他的脸色。跟着我们二老爷的老房,一回南京来,多少有头脸的人物等着请他。你也别小瞧了做下人这份差,跟紧了主子,办事得力,将来未必不能出头。” 西坡一面埋着头听他说,一面微笑着点头,不住道谢。其实犯不着他宽慰,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虎落平阳,从前也不过是个苦兮兮的平头百姓,只要能混口饭吃,是不是奴才又有什么要紧? 永泉吃得半醉,说了几筐话,说得他自己敞开了胸怀,又凑去西坡耳根悄声道:“我们三奶奶今日也到这里来了,你看见没有?” 西坡轻微摇头,“倒是看见了你们三爷,才刚和他在那边厅上说了几句话。” 永泉到底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说到此节,不得不昧着良心道:“我们三爷那人,其实不坏。”他拍了拍他,“三奶奶嫁了他,你尽管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西坡笑着埋头下去,吃得微醺,觉得心里渐渐郁塞,从前的事又想起来了,不由得溜出句话,声音比先前还轻,“我晓得这才是她的归宿。” 在这大闹大嚷的气氛中,也就他自己听得见。那些划拳嬉笑的声音伴着酒气滚滚升上去,又从屋顶撒下来,这屋子成了间喧嚣的鸟笼,使人发闷。 这天气的确是热了,两杯酒下肚便有些发汗,亏得两桌酒席是摆在水亭子里。池塘里吹着荷风,碧叶间立着一个个小的粉灯笼似的花苞。 五太太看见玉漏在看,笑道:“你们府里的荷花年年开得比我们这里好。” 玉漏笑着点头,“大概下月就陆续开了,到时候太太领着妹妹和奶奶们过去瞧去,老太太一定高兴。婶娘也去。” 于家太太道:“只怕到时候我们都上京去了。不过你们府上的荷花是开得好,记得那年我们住的那花萼居门前就是片荷塘。如今你们姑太太还是住在隔壁那秋荷院?” “还是住在那里,姑太太喜欢那处僻静。” “她是修佛之人,自然喜欢清静。” 大家追忆起往事,都有点唏嘘光阴荏苒。素琼听在耳朵里,觉得句句与她相关,好像都是在讽刺她这几年过去,还是一无所获。她没搭话,眼睛暗暗瞟到前头那亭子里。 堂兄弟们在那亭子里单治了一席,当中连着条雕阑平桥,张家两个戏子就在这平桥上唱曲耍把戏,逗人嬉笑。隔得不远,可以听见他们兄弟间谈天说地的笑声,年轻男人不免好夸口吹嘘 ,经不得几杯酒灌下去,益发夸大其词。只池镜沉稳,连说起明日上任之事也只是淡淡带过,不肯多话。 那宁二爷一向嫌他和兄弟们不亲近,搭住他搁在桌上的腕子质问:“下晌我们在外头等你,怎么你迟迟不来?害我们白等了一阵。” “我和人说话给耽搁住了。” 松二爷因问:“就是他们张家那小厮?” 池镜点了点头,松二爷嗤笑了一声,“和个下人有什么好说的。” 宁二爷旋即道:“嗳,别的小厮就罢了,那个小厮镜三哥是该和他说的。” 池镜微笑着抬起眼看他,以为他是知道些他与西坡的渊源,正欲试探,那宁二爷却说:“要不是那小厮,仙哥还得不着‘万福仙人’的名号呢!” 众兄弟追问怎么回事,他道:“你们不知道么?仙哥是因一盆百叶仙人得的这小名。” “这谁不知道?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咱们自家人还能不知道?” “可你们不知道吧,三嫂子生产那日,张家送给老太太的那盆百叶仙人,就是才刚那小厮在一个云游的和尚手里得的。” “听说是张家门房上去了个化缘的和尚,小厮给了他些斋饭吃,那和尚才送了他一盆牡丹回谢。” “那小厮就是才刚咱们见着的那个!他得了那花,敬献给张家老太太,张老太太又打发他送给咱们老太太,咱们老太太当日得了仙哥高兴,又回送了好些礼给张家,那张老太太一欢喜,就将他从门上调进去做了个管事。所以我说他伶俐!” 池镜听完,心里陡地闷住口气,又是那天煞的王西坡,连他生个儿子他也要来横插一杠子! 他正恨呢,又听见宁二爷问:“三哥方才是不是就为这事谢他?” 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是,我谢他呢。” 松二爷豁然开朗,“那是应当。”说着起身斟酒,池镜散淡地歪着脑袋盯着那酒高注入杯中,说不出的一种烦躁,但脸上始终笑着。 笑到散席,脸也笑僵了,大家说话要走,偏他看见张家那两个戏子跟着管事媳妇登岸而去,心里放不下,怕一时他和玉漏跟着散出去,会在门上碰见西坡。 便临时编了个谎,非说有个玉坠子好像是落在松二爷小书房里头,拉着玉漏待要跟着松二爷他们夫妻回房去找。 玉漏疑惑道:“你今日带了玉坠子么?我怎么没看见?” 他一口咬定,“戴了,坠在腰上的,就是那块墨翠。” 逃玉奴 第120节 “哪块?” 他摆摆手,“说了你也不记得。” 还有玉漏不记得的财物?谁知他捣什么鬼!不过当着人,玉漏没好问。 一调头,看见素琼从于家太太身边走回来,挽住小芙奶奶道:“我也往你们那里去讨杯茶吃,免得回去坐着停住食,你可别嫌我。” 小芙奶奶自然说:“巴不得你们都去呢!” 小圆奶奶她们急着归家,款留不住,于是左右携了玉漏素琼,一道回房去。 玉漏明知素琼是为池镜在俄延,也不说什么,没准池镜说找什么墨翠也是在为她在俄延呢?她回头瞅一眼池镜,看见他只顾和松二爷说话,也没朝素琼身上看。 也许看了,没被她察觉而已。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是,昨日对他和素琼之间那份随便的态度又有些变了,心里益发不对滋味。 第120章 番外·前缘(四) ◎说王西坡呢!◎ 前脚刚到小芙奶奶他们房里,后脚就下起雨来,下得不大,沥沥的,片刻浇灭了方才的热气,反而有些凄凉。 大家都走不成了,不过池镜以为 ,西坡是一定要走的,他是别家府上的奴才,没道理因为一场小雨就滞留在人家家头,又不是请来的客。他随便装样子找那块墨翠找不到,就不找了,跟着松二爷到正屋里吃茶。 小芙奶奶闲屋里憋闷,吩咐丫头将几扇窗户都打开,搬了方凳来,和玉漏素琼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吃茶。素琼话不多,坐在窗下摇着扇子听她们说,安静得有点孤芳自赏的意味。 其实孤芳自赏也是盼着旁人赏,玉漏知道,她这几分素净淡雅的态度是等池镜恰好进来看见。女人也很有意思,往往口是心非。 说到小圆奶奶上回家宴上闹了个笑话,小芙奶奶和玉漏都咯咯笑了,只素琼微笑着,有点瞧不上她们在背后议人是非。 正好这一幕给池镜进来看见,走过来问:“在笑什么呢?” 小芙奶奶道:“说小圆奶奶元夕的时候穿错了衣裳,给四太太当着亲戚们的面骂。那时候你还在京城呢。” 池镜笑睨着玉漏,“有这回事?” 玉漏敛了大半的笑脸,端起茶来呷,仿佛是点了两下头,动作不大。 “穿错衣裳而已。”素琼微笑道,好像她们都是小题大做,说笑也说得无趣。 松二爷接嘴道:“四太太是那样,脾气怪。”说着请池镜在侧面墙下坐。 陡地男人和女人凑在一起,有些没话可说,气氛忽然尴尬起来。玉漏是坐在墙转角的位置,严格数起来,是夹在了素琼和池镜中间,不过他们也是面对面,可以眉目传情,玉漏觉得自己成了个妨碍。他们要身真这样起来,自然也不会给她看见。 她低着头,不管他们怎样也决定先装看不见,转头又觉得这低头的姿势显得太软弱,就从椅上起来,向着窗户看雨。 素琼也扭头看了一眼,“这雨不知几时停。” 想必西坡已走了,池镜也略微发急,攒眉抱怨,“这样的雨就是下得小,但是下得久,再等会不停,咱们就走。” 玉漏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也没问他玉坠子找到没有。 素琼听他仿佛又急着要走,心底涓涓冒出些哀怨,“急什么呢?难道回去有事?” 池镜欹在椅上笑,“也没事,仙哥一更天会醒一段,要人陪着他玩。”他很少在外人面前说起儿子,有意要叫素琼知道他对家的珍重和留恋。 恰巧素琼不大喜欢孩子,她以为在夫妻间来说,孩子也是个妨碍。不过生儿育女是人之常情,也没有十分排斥,但因为不喜欢,所以愈发坚定想寻到一位十分情投意合的丈夫,这样可以为他忍受生育之苦。 “想不出来镜哥哥当爹的样子。”她笑道,眼睛可以将众人都睃了一遍,只当是闲谈,怕人留意到她的话题都是关于他。“也同别的父亲似的,很威严?板着脸教训人?” 松二爷笑道:“仙哥还小呢,就是教训他他也听不懂。何况老太太看得紧,听见仙哥受气,还不拿镜兄弟去问罪?镜兄弟也懒得费这口舌,他自己还没有个当爹的样子。” 兄弟俩年纪相当,但因为松二爷先有了一子,当爹比池镜有经验。池镜一切都是初学,也没耐心学得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有时候想到仙哥也可怜,爹不疼娘不宠,爱他仿佛是公事公办,他做不到责怪玉漏,只好自己多代替玉漏弥补点,每日往西厢去看仙哥的次数倒比玉漏多。 他忽然道:“我看仙哥这个小名不怎么好。” 玉漏这时才回头搭腔,拧着眉,不知他又要作哪门子的怪,“怎么不好,那是老太太取的。” “百叶仙人,万福仙人,小小年纪,这样叫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何况他的大名还是圣上给取的,这一身的大福压在身上,未必受得住。” 小芙奶奶道:“我看你也太杞人忧天了,自从仙哥生出来,就没听见过他生病,可见大福自有强命受。” 松二爷也道:“是嚜,好好的你又想起嫌这名字不好,老太太取的难道你还敢驳?老太太喜欢,你不要惹她生气。” “我没说要改,只说不好而已。”池镜摊开双手笑着。 玉漏嗔他一眼,和众人说:“你们别理他,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大概今早他儿子在他身上尿了,得罪了他。” 素琼噗嗤笑出来,忙拿扇挡住脸,心下觉得池镜沉稳中还带着点孩子气,这样的男人最可爱,同时可以令女人安全依赖,又不失风趣幽默,和他过起日子来,想必十分有滋味。 她最怕嫁人后的日子没趣味,白白把小半生做小姐养成的意趣才情都葬送了。她记得玉漏也是个通诗通文的女人,不知道两个人在家会不会以对诗联句为乐。 她不好刺探,只是想像,那想像中的场景又令她不舒服,要是能将想像中的女主人取而代之,那就美满了。 可原本的女主人就在旁边窗口站着,正和池镜争论着仙哥的小名。 池镜仍坚持抱怨不好,“我这话也不是凭空说的,不信你去街巷上打听,人家都兴取个贱名,说是好养活。” 玉漏咕哝道:“你先自己改个贱名好了,不要叫池镜,叫池贱。” 偏给众人听见,纷纷掩嘴笑起来,两口子拌嘴,又不好插话。 池镜恼了,恨不能冲过去揉她在怀里□□,但当着人只好放下翘着的腿,“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什么?” “那老太太取的,你敢去说?” 小芙奶奶见彼此口气都有些不好,忙出来打圆场,“不就是个小名嚜,你们争什么?再争也强不过老太太去。三爷也是,叫了一个来月的名字了,这时候想起来说不好,早不去说。” 池镜没吭声,他疑心玉漏是知道了那盆牡丹的由来。其实要知道也不难,当日送去府里的人是西坡,稍一打听就能问出来,也许她根本是故意瞒着。 他不耐烦起来,等不及要走,“打着伞走吧,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 玉漏没反对,倒是素琼款留了几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仔细淋湿了衣裳伤风,玉漏才坐了月子出来。” 池镜又坐了回去,玉漏一时拿不准他是为素琼挽留还是为她的身子,稀里糊涂的。 又再坐了阵,雨终于停了,天如才洗净,碧青的颜色,又放出一片晴光,使这傍晚十分绮丽。出来没有碰见西坡,池镜松了口气。玉漏坐在马车里,他摸她的衣裳有些润气,便将她搂住,“冷不冷?” 玉漏摇头,想着素琼,辨着他此刻的关心的语气,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其实男人心猿意马起来也不一定非要结果,大概和素琼就像起初和她,追逐的是一份暧昧的刺激。要真是这样,算不算背叛?她自己也说不清。 归到家来,要看仙哥,又给老太太抱去了,连两个奶母也不在,只有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在屋里。 池镜一时不想看见儿子,连听到他的名字也觉是种刺激,偏金宝在暖阁里回禀仙哥这一日的饮食起居,“你们大清早就出去,他好像一点不想爹娘,还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听说人家的孩子这年纪爹娘不在身边,是要哭闹的。” 言下之意是责怪他们夫妻和孩子不亲,玉漏给说得有点愧疚,进屋换了衣裳,正巧奶母抱了仙哥回来,她便传奶母抱着孩子到后头来瞧。 石妈妈道:“下晌这一觉是在老太太铺上睡的,倒安详得很,足足睡了一个时辰。” 玉漏不放心,“老太太没嫌烦吧?” “老太太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光看他睡觉就看了一会。”石妈妈窥着她的脸色,又把声音沉下去,“不过老太太连问了两遍你们怎么还不回来,怪你们撇着孩子在那边府里自乐。” 老太太自己做不好母亲,但对玉漏要求严格,看不惯她待仙哥总是不够郑重的态度。不过她没仗着得了个儿子自傲,又和合了她老人家的心意。玉漏自己知道,这也矛盾,母性表现得太强烈了老太太会暗里看不惯,嘴上给她数落几句倒不怕。所以对仙哥这态度,也是有意做出来的。 池镜不知道怎么样,今日只坐在那榻上,没朝襁褓里伸头看一眼,有点反常。 石妈妈将仙哥由玉漏怀里接过来,又抱着到榻前给池镜看。池镜偏着眼没看,沥沥倒着茶,“抱回屋去吧,才下过雨,风有点凉了。” 玉漏盯着他看一会,从床上走过来,“你今日怎么对着仙哥发脾气?” 他不承认,歪着笑道:“我不过说了句他名字不好,哪里是发脾气?” “你回来也不看他,也不同他玩。” “他才刚睡着呢,玩什么?再说男儿家,太惯着了不好,老太太那样宠着,我们做爹娘的就要少宠些。” 玉漏对这点是赞同,但觉得他说这些无非是借口,“你这个人——” 后面没说,池镜知道是说他薄情得连亲儿子也不大挂心。他心里觉得冤枉,就是因为是自己生的,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莫名给西坡染指了似的,不大对味。 他提着手指在腿上闲点着,另一条胳膊肘撑在榻上,歪着看她,“你近来有没有王西坡的消息?” 问得玉漏怔了下,“你说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见琼妹妹,想起他来。” 玉漏好笑道:“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你是怎么联想到一处的?” “怎么八竿子打不到?都是同你我有旧之人。” 玉漏到如今还死不承认,“那是你和琼姑娘,我和西坡不过是旧日的邻居。” 他啧了两声,“‘西坡’,邻里间叫得这样亲热?” 玉漏立马反客为主,“不如你琼妹妹长琼妹妹短的来得亲热。” 池镜陡地听出两分醋意,顾不得自己吃醋了,高兴得坐起来,也像别的男人,等她真吃醋的时候,就和她辩驳,“我一向是这么称呼,先前就是这样叫,这会兀突突改了,反而叫人觉得是刻意避嫌。那些人的嘴,越是避越是要嚼舌根。” “你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人议论?” “可我和她从前是议过亲的。” 说到点子上了,玉漏不由得讥讽地轻笑一下,“所以两个人才有点情丝难断——” 她如了他的意,真吃起醋来,还没发脾气他就有点吃不消,“根本没有情丝,何谈难断?” “哼,谁知道?”玉漏又到床上去坐着,不再理他。生气是有点,但多半是做样子给他看,好满足他这点恶劣的趣味。 他待要追过来,赶上翡儿进来掌灯,屁股又落回榻上去。翡儿一面掌灯一面问:“在四府里开席开得早吧?要是饿了,厨房里预备着饭呢。” 池镜道:“这会不饿,晚些再吃。” 翡儿笑道:“吃夜宵?这倒难得。” 看样子夜色会格外好,他预备不那么早睡,和玉漏在洗净的月亮底下长夜纠缠下去。玉漏只和翡儿说:“谁有那习惯吃夜宵?” “我晓得奶奶是怕胖,这倒不怕,饿了才吃点也没什么,又不是琪奶奶,成日嘴不闲。”翡儿掌完灯坐到床沿上来,附耳过去,和玉漏嘁嘁说了一阵。 池镜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待翡儿出去,藉故搭讪着走到床沿上来坐,“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因为是正经事,玉漏不得不理他,“说是金宝她娘今日进府来了,为金宝和她表哥的婚事,偏我们没在家,她就没提,又出去了,说明日再来。” 金宝她爹一向在外头管着一处庄子上的杂物,她娘身子不大好,在府里没有差事,只管操心女儿的事。玉漏早前见过她,觉得她和金宝有些像,虽上了年纪,也有些直率可爱。她笑道:“估计是请我和老太太去说,她自己不好意思,推翡儿来和我说。” 池镜笑道:“怪道回来也没看见她人。” “她娘进来,她下晌就和顾妈妈告假同她娘一道回家去了。这事和老太太说也容易,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池镜知道她是打趣,和金宝她从不怀疑,便放心玩笑,“我要是有一点舍不得,不等你,那丫头先要提刀来比着我。” 玉漏也好笑,“这满屋的丫头,还就她能治得住你。” “别这样讲,我那是懒得和她说,要说管得住我的,你才是头一个。”说着将胳膊搭在她肩上。 逃玉奴 第121节 玉漏立时将他那胳膊抖落下来,推他一把,“我才不管你,你今日和琼姑娘眉来眼去的,可见我管你们一句了么?” “我几时又和她眉来眼去?真真冤枉死人了!” “哼,你当我看不出来,你说要找什么玉坠子,你今日出门哪里戴了什么坠子?还不是借口多在那边留一会,好和她说话。她也是,说什么怕停住食,要跟着去吃茶,还不是为与你多坐一阵?你们这些花样,别人看不出,我难道还看不出么?” 她一面说,一面躲开,欹在床罩屏旁睇着他鄙薄地笑,仿佛是笑他们手段拙劣,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池镜晓得无论如何指天发誓她也不会信他心里清白,她这个人好像天生对男人有敌意。便慢洋洋地点着头 ,“到底是你,耳聪目明,比别人都聪慧。” 她也知道他这样恭维她是讨他喜欢,心里的确有点受用,轻熬地乜一眼,“休想瞒得住我。” “谁要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逗逗她,再多的意思我也没有,就是闲不住,好玩而已。” 他一承认,玉漏反而心里没什么了,“我还不知道你?” 池镜任由她拿脏水往自己身上泼,点着头认下,只要她高兴,他清不清白也没那么要紧,反正名声本来也不大好听。 他立起身去揽住她的腰,不容许她躲,一手摁在罩屏上,向她亲下去,又亲她的眼睛,“让我看看你这双眼睛是什么做的,怎么什么都能一眼看穿?” 玉漏笑着跑开了,跪在榻上推开窗,见圆月半高,月辉倾洒了一地,场院里的地转干了大半,草木香夹着花香随微风袭来,丝丝缕缕清清凉凉。池镜慢慢走过来,一看那月亮,照得他清醒,忽然发现又给她混了过去,起头分明是在说王西坡,最后又成了他的不是了。 他自觉中了她的圈套,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坐下来,面对面盯着她的眼睛,“你这人,才刚分明还在说王西坡的事,怎么稀里糊涂又埋怨了我一通?” 玉漏依然往旁边绕,“我几时埋怨你来着?我有责怪你的意思?” “那倒也没有——”池镜啧了声,“说王西坡呢!” “王西坡怎么了?难道你打听到他什么消息?” 池镜马上笑起来,“我打听他什么消息?他与我什么相干?” “既不相干,还问他做什么?” 恨得池镜在心里咬牙切齿,“我就是白问一句。” 玉漏嗔道:“问不着我,我见天在这宅子里,哪晓得外头的事?” 池镜虽然听她说起西坡全没有异样的感情,但还是有些吃不准,她最会骗人了,未必不是装出的这不以为意。可又不敢往深了试探,免得她疑心,真要打听起西坡的近况来,她倘或知道他卖身为奴了,不定怎样唏嘘心疼。只得罢了,叫丫头传了夜宵来吃。 第121章 番外·前缘(五) ◎阻止不了他们遇见。◎ 过几日玉漏生日,因想着上回吃了五太太的席,便趁机还席,请了四府和二府里的人来。她是头回大张旗鼓地过生日,又有缘故,所以老太太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 而且想到她是池家的有功之人,也要做给外人看看,便主张着一定要热闹。也听说了张家的戏子会变戏法,便吩咐人去请,在小宴厅内开席。 玉漏一看翠华脸色不大好,不好意思起来,推说:“就随便在那边轩馆里摆上三两桌就成了,到小宴厅里,未免太隆重了。” 老太太打定了主意,也是看在仙哥的面上,“就这么定了,你也算劳苦功高的人,为生仙哥,险些半条命搭进去。你老爷昨日来信还问起你,叫送信的人稍了两根难得的老参回来,一根孝敬了我,一根赏给你。” 本来这参不预备给她,她身上又没哪里不好,年纪轻轻的又不受补。不过架不住昨日碧鸳看了信劝,反正碧鸳一律依她二哥的意思,一丁点小事也不放过。 玉漏眼珠子一转,笑道:“我月子坐得好,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补?还是搁在库里吧,留着日后给生病的人吃。前几天我听见姑妈咳嗽,想是白天热夜里寒,不留神伤了风,不如先切几片给姑妈配药吃。” 老太太十分受用,“勉强”依了她,“难为你记挂着你姑妈,她不大出门的人,就只你听得见她咳嗽。” 玉漏是没习惯过生日的,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年年生日那天都要撞在秋五太太的枪头上,挨她的打骂。次数多了,便觉得她的生日不吉利。后来到了唐家两年,也从不提生日的事。 这还是头一回摆生日宴,前一日翠华和媛姐各自送了份礼来,连汪家也打发人送了点东西。她望着桌上摆的那些锦盒,有点无所适从。 打开匣子除了首饰还是首饰,看多了也没新意,化在眼睛里不过都是数目不等的银子。她叫金宝收进箱子里,记下账,将来人家过生日都是要还的。 唯独媛姐格外还做了双鞋给她,针脚细腻,绣工也好,当下一试,十分合脚,喜欢得要不得,穿到池镜跟前给他瞧,“媛姐亲手做的。” 池镜带了些衙门的公函归家,在榻上朱批,低头一瞅,月白的鞋面配着素白的裙,上头穿的妃色的长衫,谁也没抢谁的风头,相得益彰。 他笑道:“还是媛姐有心,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明日请了四府二府的人,你早些回来。” “你怎的不问问我送你个什么?” 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自家出钱,玉漏倒没所谓他送不送礼,因道:“随便你送什么,不送也行。” 池镜搁下笔,拉她在怀里,“我一样不送,显得还不如旁人了。” “那你看着办好了。” “我早预备下了。”他说,有些胸有成竹,保管玉漏会喜欢。 玉漏没往心里去,说到生日宴的事,“老太太一定要铺张,倒叫我有点不好意思,要在小宴厅上摆席,还要在外头请戏,这排场都是节下才有。” “老太太喜欢,你只管受着,怕什么?”他松开她,又回身过去握起笔来,“请哪个班子的戏?” “老太太也听说张家新买的戏子会变戏法,叫去借他们张家的。” 池镜一听不好,笔一顿,滴了滴红墨在公文上头。玉漏看见忙拿过来吹,“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是衙门里的公文,你当是你书房你那些废纸么?做官也做得不小心。” 池镜没理会,接过来晾在炕桌上,板过她的肩道:“上回在四府里就是看的张家的戏,也没觉得哪里特别好,只那两个会变戏法的也热闹不起来,不如外头请个耍百戏的班子,人多热闹点。” “就是如此我就消受不起了,再请个人多的班子,排场弄得更大,我愈发过不去。”玉漏瘪下嘴,“昨日在老太太屋里商议这事的时候,你没看见大奶奶的脸色。” 池镜执意不肯请张家的戏子,“你说消受不起,又何必为了生日去叨扰人家?” “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的交情。请他们来,了不得多赏他们几个钱。” 池镜给驳得无话可说,心里恼偏和张家有这些交情!不过慢慢想来,横竖筵席摆在里头,即便西坡送人过来,也是在门房内等候,他走不到里头,玉漏也走不到门房上去,未必会碰见。 “你怎么忽然讨厌起张家来了?”玉漏歪着眼在他身上审度,“难道是张家有人得罪了你?” “没有的事,我又不常到他们府上去,会有什么人得罪我?” 于是次日午晌一过,真请了张家的戏子来,跟来的人也是西坡。池镜衙门才归家,不放心,便打发永泉进门房里去,嘱咐道:“你看着他,不许他乱逛。” 永泉低着头嘀咕,“人家又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到别人家府上来,谁敢乱逛?” 偏给池镜听见,斜他一眼,“你是说我多此一举嘱咐你?” 永泉忙笑着摇头,“我是说,三爷也太谨慎了,小宴厅里门房隔得那么老远,奶奶没事到门上来做什么?遇不见的,您只管放心。” 其实遇见了也没什么,不过池镜总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他们一碰见,玉漏又得三五日忘不掉,尽管她嘴上从来不说。她是擅长把感情埋在心里的人,埋得太深,反而像颗危险的种子,他总担心它有一天会发芽。 这次他没去和西坡说话,怕过分留意西坡会给西坡造成错觉,以为他真有本事做自己的对手。可越是自傲,越是耿耿于怀。 回房来玉漏不在房中,小丫头说吃过午饭就到老太太屋里去了,陪着几位太太奶奶们抹牌说话。池镜换过衣裳用了些午饭,自往外书房里去找田旺看预备好的东西。 田旺早将一堆形色不一的风筝摆在外书房里,各式各样铺了一地,有大雁,灯笼,鲤鱼,美人,仙鹤,凤凰及各类花卉。 “在小宴厅外头那块空地上放起来,放高点,保管众人在厅内就看得到。小的把闲着的小厮丫头们都找来了,就等着下晌开席。” 恰好这日风清日丽,天上碧青,这几十只风筝一齐放上去,一定好看。池镜笑着点头,“先收起来,分派到各人手上,告诉他们,放得好的有赏。” 看完又转去招待来的诸位堂兄弟。 玉漏在那边陪着抹了两回牌,一时歇住,和小芙奶奶她们坐在椅上说话。奶母抱了仙哥来给众人看了一回,倒提醒了小芙奶奶,正好要把那日听松二爷说起的新闻告诉玉漏。 “你说巧不巧,前几日张家领着戏子到我们家那管事的,正是送老太太百叶仙人那人。那日你们三爷还和他说了一阵子的话。” 老太太凑巧听见一耳朵,扭头来道:“还说呢,那日我要赏他,偏他走得急。不知是谁,你说个名字出来,回头我打发人送几两银子往张家去。” 小芙奶奶搁下茶走到身后,“人家张家只怕早赏过了。” 老太太故作大方,“人家赏是人家是事,咱们家赏是咱们家的份。” “名字不知道,不过在张家管着戏子,上回我们请他家的戏子,就是他跟着送来的。今日老太太也请了他们家的戏子,想必也是他跟着来。老太太有意要赏他,一会打发人去门房上看看是不是他领着人过来的,若是,等席散了,一并将他叫进来,一起赏了就是了。” 玉漏倒没大放在心上,她还年轻,没老太太那样迷信,不信仙哥的出世和那盆百叶仙人有什么机缘,自然对那送花的人也不以为意,所以也没多问。 只是奇怪池镜竟然也信这些说法,那日在四府还肯和那小厮讲谈半日。她叫了小芙奶奶回来坐,笑问:“三爷和那张家小厮说了什么?” “这谁知道?无非是谢他的话罢了。” 不像,池镜自傲惯了,就是谢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不得打发人几个钱。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二爷说的。”小芙奶奶笑道:“说是那天他们要出去逛,你们三爷在门上撞见那小厮,也不出去逛了,领着人到我们那小厅上说了半晌话。可见三爷心里是十分疼爱仙哥的,不然不会待个下人如此客气。” 这更怪了,他就是客气也客气不到那份上,玉漏反而疑惑起来。赶上丫头们端了甜汤进门,也不及细想,忙起身去端给诸位拍桌上的长辈。 到开席的时候,兄弟们一并在小宴厅内,因都是自家人,也不设围屏,不分内外,三桌皆摆在一处。玉漏同奶奶们坐在一处,上罢酒菜,便离席去向老太太太太们敬酒,回来诸位奶奶又向她敬酒。 吃得微醺之时,乍听小圆奶奶惊叫一声,指着对面廊檐上,“谁在外头放风筝?” 话音甫落,又徐徐放上各色风筝,不过片刻,那天上飘满了形形色色的花鸟鱼雁,众人皆离席走到隔扇门前来看。五太太道:“想必是给咱们三奶奶祝寿的,不知是谁想的点子?” 都猜是池镜,池镜却不认,因为晓得老太太忌讳夫妻间过于要好,所以推说是屋里丫头们出的主意。 老太太看着也十分欢喜,笑道:“瞧,连他们屋里的丫头也这样伶俐,都是跟三奶奶学的,三奶奶回去可要赏她们。” 玉漏明知是池镜的主意,没好拆穿,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得意,睐着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见她脸上笑得恬静自然,暗暗挑动眉峰,十分自得。 那风筝一直在天上飘着,老太太命人将三张桌子朝隔扇门并列摆着,坐下来抬眼就能看见。又传了戏进来,在门前唱。张家几个戏子也机灵,听说是为池家三奶奶祝寿,特地拣新鲜戏来唱,摆弄着几个杯碟在跟前变戏法。 老太太不住点头称赞,“他们张家养的这些人比咱们家养的那几个多才多艺,到底是张老太太会享福,也不知哪里寻摸的这些艺人。” 桂太太难得搭句腔,“大约是管他们的人管得好。”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接她的腔。不过旋即想起张家那小厮来,打发个婆子到门上去,“你去问问看,张家跟来的人是不是上回送花来的那人。若是,将他请到这里来,我要当面赏他。” 池镜怔了一下,果然是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未几西坡跟着全妈妈往这头来,看见好些丫头小厮在门前空地上嬉笑,仰头望去,各式各样的风筝浮在天上,那阵仗从未见过。玉漏想必也是头回见,他想着她从前的日子,哪有这闲工夫放风筝玩?今朝是她的生日,再也不用听到她在这日共秋五太太争吵。 有一年她们吵得格外厉害,凑巧那一阵他们连家仿佛遇到点艰难,秋五太太本来留着碗白面预备给连秀才归家来吃,不想给玉漏私自做成了碗寿面。 秋五太太气得不行,亏得那面还在锅里。她忙捞出来,过了遍凉水,沥干了搁到碗柜里,回头就来揪着玉漏的耳朵骂:“就你会过!你吃了你爹回来吃什么?!精细的粮食都是留给当家的吃你晓不晓得,当家的才会赚钱,你可会赚钱?在家闲着一个子赚不来,还挑吃拣穿!” 恰巧西坡从铺子里归家,路过连家门前,看见玉漏将耳朵从秋五太太手上拔出来,捂着耳朵忿忿地瞪着她,一句话没说。那双眼睛红彤彤的,又圆又大,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始终没能流下来。 那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长在他旁边的树,他悄悄替她数着年轮,比谁都盼着她长大。 也是那天午晌,趁秋五太太歇中觉,西坡请他娘做了碗面,特地烧了两大块肥瘦各半的肉搁在里头,叫了玉漏过来吃。两个人在他们厨房外头的长条凳上坐着,玉漏捧着碗,忽然落下泪来,不知是吃面还是抽噎的声音,吸溜溜的,他觉得异常可爱,也异常心酸。 面吃到一半,王家妈从厨房里出来,笑道:“唷,姑娘也不说先许个念想,就把面吃了一半?” 玉漏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捧着碗有点发蒙,有颗泪珠儿将坠未坠地悬在眼眶里。 “我们老家有这规矩。”西坡在旁解释道,他们原是乡下来的,“也许你们不兴这个。” 王家妈道:“许一个也没什么,成不成的暂且不管它,好歹是个奔头。” 不过是个意头,哪能真如愿呢?玉漏是灰了心了,前几日他爹娘正商议着把她送去唐家,她本来不情愿,所以她娘午间才说那些话,嫌她在家里吃白饭。要将她许户寻常人家更是觉得不划算,前头养她那十六年简直亏大发了。 逃玉奴 第122节 她是灰了心了,双手捧着碗望住西坡,有几分赌气的样子,眼睛里那颗泪滚出来,她狠狠抽了抽了鼻子,道:“我往后定要嫁个有钱人,很有钱很有钱的人!” 谁能想到,真叫她做到了。西坡望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前厅,比张家还要好,那些陈设顽器随许多都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随便拿一件出来,恐怕也够寻常人家过几年的。她达成了她的心愿,他也替她感到欣慰。 全妈妈放他在这里等候,里头小宴厅内还在听戏,暂且不得空理他,不过也叫小丫头端了些茶果来。那小丫头放下东西道:“今日是我们家三奶奶的寿宴,也请你吃些点心,你稍坐,一会我们老太太还要赏你呢。” 他起身道谢,走到窗前来,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到对过小宴厅内,几扇隔扇门后的三张桌子坐满了纷华靡丽的男女,周围花团锦簇,站满了锦绣罗衣的仆妇。那些钗光与太阳光交映,能晃花人的眼睛。 玉漏坐在最右首那桌上,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奶奶们,她的色容虽不是最出彩的,但他仍然一眼望见她。或许因为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特地穿了件檀色的长衫,烟灰的熟罗裙露出半截,在人堆里笑着受左右的唱喏。 张家那几个戏子不知跟谁学的,耍了个激灵,改了几句唱词特地给玉漏祝寿。玉漏听得高兴,老太太也十分喜欢,指着他们道:“还真是比咱们家的那几个机灵,亏他们改得好!” 池镜直觉是西坡改了叫他们唱的,他一定知道今日是玉漏的生日,他比他知道得还要早。 他心里赌气,叫了金宝到跟前来吩咐,“到外头去叫他们把风筝再放高点。” 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阻止不了他们重逢,如同他没法掐断他们之间的过去。他偏着脸看见玉漏很高兴的样子,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西坡这个人会永远存在在她记忆里,尽管他不高兴,但也不能不承认,西坡也是她生命的印记。 “三奶奶,你喜不喜欢?”老太太问。 玉漏自然点头,“他们张家的人真是巧。” 老太太叫了全妈妈来问两句,又扭头向玉漏道:“还有巧的呢,上回送百叶仙人来的那个小厮来了,亏得他那花送得巧,你当时难产,花一送到,你就生产了,机缘之下,人家倒成了你和仙哥的救命恩人了。” 如此抬举,无非是要彰显池家从不拿腔作势摆,平易近人的态度。所以又道:“你去前面厅上,把赏钱给他,亲自谢人家一句,不要因为人家是下人就轻看了。” 适逢全妈妈端了个小案盘来,上头整齐摆着三锭银子。玉漏起身接了,并金宝翡儿绕廊而去。踅进前厅,两边一望,登时有些愣住,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西坡。 西坡倒还淡然,走来跟前,朝她深深作揖,“三奶奶千秋万福。” 翡儿捂嘴笑了下,“老太太说得不错,张家的人就是机灵,一眼就知道谁是寿星。” 玉漏马上回过神来,当着丫头在这里,什么也不便和他说。只把那盘银子递给翡儿,翡儿又交给西坡,“这是我们老太太赏的。” 西坡受了银子,转身向门口躬腰作揖。玉漏望着他这一套动作,嘴像给封住了,站着久久说不出话。原来他是到张家做了奴才。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又不能问出口,五味杂陈都只得憋闷在心口。 随后他转过来和她道谢,玉漏方想起来意。她向着她捉裙福身下去,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多谢你的大恩。” 他只是笑了笑,“三奶奶太客气了,小的不敢当。” 玉漏怔着愣着,看着他微笑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去吧,不用停留,也不必回头。” 她领着丫头跨出门去,想哭,拚命忍住了没哭。好在她背着他已走得习惯了。 戏唱到最后,差不多席散时,才有两个丫头打廊下绕进来上寿面,那面上头铺着满满的蟹黄,点缀着几只虾仁,玉漏吃在嘴里,只尝到满腹心酸。她想到她年少时的心愿,登时忽悲忽喜,百感交集。 众人一样起哄叫她许个愿,她想了又想,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此刻也倏然忘我,只想到了西坡。 她唯愿他美满安康,前程似锦。 傍晚时席散,几个戏子也得了不少赏钱,随西坡走了。天色昏沉地压下来,在那黯然破落的黄色里,有一圈淡淡的月阴,只看得见个圆的边,像废弃黄土塑的墙上谁用石头划下一痕,淡淡的白的颜色,显得古旧,有种完了许久的感觉。 第122章 番外·前缘(六) ◎又是一轮月。◎ 玉漏和池镜往房里走,不知怎的都走得很慢,各自沉默着。半道上忽然听见五太太在喊,原来他们也顺着这路往门上去,丫头媳妇跟了许多人。素琼挽着她母亲走,两眼有些期盼地望着池镜走上前来,怕别人察觉,也望着玉漏笑了笑。 玉漏客气道:“太太奶奶姑娘们不多坐会了?” 五太太道:“天也快黑了,方才看老太太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来坐吧。今日托你的福,业已吃饱喝足,也该回家睡觉了。” 玉漏忙福身,“还亏得大家肯赏脸来。” 既然碰见,不好不送大家出去,众人一齐往门上走。于家太太感慨道:“今日这一聚,往后我们上京去了,也不知几时再见。” 说起素琼心内的离情来,朝前望去,池镜正伴着他们兄弟几个走。大概是最后一面了,她总盼着他回头,他却只顾与兄弟们说说笑笑。 玉漏看见她在看,这会也不觉有什么,大概是因为她也才刚见过了西坡,心下十分豁达,随她看去,不去打扰。 送了这些人,差不多天黑了他们夫妻才走回屋里。满室点着一盏盏黄澄澄的灯火,这是规矩,给寿星点灯,要亮到子时才罢,讨个长命百岁的意头。 因而两个人也没急着睡,坐在榻上,丫头们进来磕头摆手,池镜照例将散钱堆在个盘里,叫她随意抓取。大家得了钱,嘻嘻哈哈地散出去。 这时回想这一日的光景,真是恍然如梦。池镜原本胸口里堵着许多酸话要说,可到底没能说出口,异常沉默。 玉漏知道他一定看见了西坡,两间厅相对着,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不想他问起来时撒谎,所以故意避开,吩咐金宝去叫石妈妈抱了仙哥来。 她不知道这举动在池镜眼里是种怀念,因为仙哥和西坡有些渊源,她此刻看着儿子,会不会有些别样的情绪? 仙哥在这屋里有张吊篮床,知道玉漏久抱不住仙哥,石妈妈便将那竹床拖来,仙哥放在里头。玉漏俯着上身,“咄咄”地弹着舌逗弄儿子。池镜也像被逗着,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她面上去,“你忽然爱起他来了。” 口气有点讽刺,因为玉漏从没耐心这样逗孩子,今日忽然慈爱起来,难道是西坡的缘故?他禁不住这样想,尽管方才席上已准备接受玉漏与西坡的过去了,也架不住越想心头越酸。 玉漏直起腰来道:“我生的儿子,我不疼谁疼?” “先前又不见你这样疼。” “他一点点长起来,自然我也就一点点爱起来。” 也说得过去,池镜一条腿踩在踏上,瞥她一眼,“没有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玉漏只管装傻。 他极轻地哼了声,又没说别的,不肯承认他儿子的命真和西坡有关。 玉漏睐着他一会,笑说:“神佛怪异的事,我是不大信,你信么?” 他没应声,本来也是不信,但总像是那些再不迷信的人,也仍信好的不灵坏的灵。 “老太太是年纪大了才那样说。” 池镜把犹豫间把话头兜回来,“老太太叫你去谢人家,你谢了么?”他斜着眼梢看她,审犯人似的神气。 玉漏就知道躲不过去,愈发端起腰来,“谢了啊。” “除了谢,还说什么了?” “丫头在跟前,还能说什么?” 倒也是,不过他想到他们一定是眉目传情,许多不能说的话都藏在彼此你来我往的眼波里,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得懂。 这更刺激了他,吭吭笑道:“要是没人在跟前,想必是要互诉衷肠了。” 玉漏撇了下嘴,“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你说过什么?你说过么?!”他忽然拔高了点声音,目光有些凌厉。 她想起来,每回说到西坡,都是含混而过,她的确从未对他十分明确地说过什么。也许正因如此,才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从前是故意要他悬着心,好放不下她,后来是不肯在西坡的事上撒谎,她不能昧着良心说对西坡从没有一点感情,太对不住西坡了。 但此刻她忽然说:“我和他是完了,总不能因为完了,就能抹干净从前的一切。” 池镜闷着没说话,两个人都感到无奈。 静了半晌,池镜倏地说:“那十两多银子,他早还了,是我没告诉你。”他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吞咽两下,歪正了看她,“我怕你放不下他,其实无论怎么样,那是你的过去,你不可能忘得了,我是多此一举。” 玉漏想了想,笑了,“我要真是个全然见利忘义的人,你又不会喜欢了。” 池镜想着也笑起来。 顷刻不知怎的,仙哥也咯咯笑起来,池镜走到这边挨着玉漏坐下,晃他的吊床,“臭小子,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笑的?” 仙哥亮珵珵的眼睛一会看他,一会又看玉漏,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瞧新鲜似的转个不停,也笑个不停。池镜发现他渐渐长大,有些玉漏的样子,又说不清哪里像。 玉漏却说:“他长得像你。” “哪里像?” “那双眼睛,好像时时笑着,有情又似无情,招蜂引蝶的。” 池镜不可置信,“我几时是这样?” 玉漏朝着他轻轻呸了一下,笑着乜他。 正好此刻丁香进来回话,“田旺说园子里都预备好了。” 他点了点头,理着衣襟起身。玉漏因问:“预备好什么?” 池镜一手牵她起来,不以为意的口气,“预备了点烟火来放,哪有过生日不放点烟火的。” 这也是池家的旧例了,每年谁过生日都要放一些。玉漏跟着他到园子里去,不见老太太她们,说是看多了没意思,没来,在屋里看看也是一样的。池镜提着盏灯笼,在那簇夹竹桃前的空地上,命小厮们点火。 砰砰接二连三地蹦上去,顷刻把漆黑的天炸开。玉漏没想到会比别人过生日时放的要多,各色各样,把前头那片池塘也照得五光十色。 池镜抬着脑袋朝天上看,有种无力的苍凉之感,失落地笑说:“我知道,现如今这些东西你都见识过了,再也不会觉得有多稀罕。大概心里念来念去,倒还是从前王西坡家的那点油腥好吃。” 不知怎的,玉漏听了忽然想哭,一时不顾小厮们还在前头点烟火,就从旁边用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腰,“可我也知道,眼前的就是最好。” 池镜楞了楞,低下头看她,她十分依恋地将脑袋贴在他臂膀上。 那田旺正要上前,看见这阵仗,吓得没敢前来,忙招呼着两个小厮暂停了点火。天色须臾又黑下来,可以看见月下的愁云惨雾,一丛丛的树影花影假山影,仿佛走到荒山里来了。唯一的光是他手里的灯笼,两个人是相依为命。 他抽出胳膊来圈住她,笑道:“这是你对我说得最好听的话。”顿了顿,揉了揉她,“是不是在诓我?” 玉漏笑着仰起面孔,“我诓没诓你,你难道听不出来?你不过是在和我装傻。”她把脸埋在他心口里,口气像在撒娇,“起头就是。” “你讲清楚,到底是谁和谁装傻?” 玉漏想到,千抵万防,到如今还是爱他了,如同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自由的鸟偏要往笼子里钻,还是她傻一点。可爱难道不是这样?本来就是犯傻。 池镜撇下烟火不看了,拉着玉漏回房,玉漏一路上听着他急躁的脚步声,就猜到他急着回去做什么,大晚上的,还会有什么正经事不成?她在后头好笑,也任他拉了回去。 偏巧屋里几个丫头都没睡,伸着脖子在廊下看烟花。金宝因问:“怎么就回来了?”一面跟进屋里倒茶。 仙哥已给石妈妈抱了回去,屋里灯还亮着,离子时还早呢,主子不睡,丫头们自然也跟着守。池镜听见她们在外头说话,要去赶人,给玉漏拉住,“你这会去赶她们,她们要笑话的。” “夫妻间有什么好笑话的?” 玉漏脸皮忽然薄起来,见他发急也暗暗觉得有趣,死活不放他去,“你不怕人笑我还要脸呢,人家要说过个生日,闹了一日还不够,夜里还要闹。” 池镜因想着是她生日,只好顺着她,也肯耐着性子坐下来。烟火放完了,四下里蓦地一静,丫头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大。他只觉度日如年,迟迟听不见二更梆子响。 这头玉漏那起一只仙哥的鞋来做,眼睛暗暗瞟他,见他歪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著书,显然是在熬时辰。 她垂下手问:“要不然你先吃点夜宵,今日开席也开得早。” 池镜放下书,笑着睇她,“我现下吃什么都没胃口,只想吃你。” 玉漏脸上一红,嗔一眼,“早知道不问你了。” 他卷著书坐到这边来,贴得近近的,在她耳边吹着气说:“你追她们睡去,你是寿星,她们不会不依。” 玉漏故意长长地拉着针线,“我不去,去了还说是我急,连熄灯都等不了。再说灯是取长命之意,你难道咒我早点死?” 逃玉奴 第123节 池镜看出她是故意的,咬牙道:“你等着熄灯看我如何收拾你!” 玉漏斜瞪他一眼,加装惊讶,“哎呀,我好怕。” 次日醒来,池镜已往衙门去了,玉漏心里咒骂他两句,吃力地爬起来,正要喊人,谁知金宝恰好将帐子挂起来,贼兮兮地望着她笑,“你可算是起了。” 玉漏一看日上三竿,很不好意思,年轻夫妻起得太晚,还能为什么?她想到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脸上更有些臊,心里编好了借口,就说昨夜守灯守得晚。 幸而老太太没多说什么,念在她昨日生日多吃了两杯酒。倒是翠华坐在椅上调侃了两句,“三奶奶也有来迟的时候,到底是两口子要好。老太太早饭都吃过了。” 老太太瞅她一眼,端着茶呷了口道:“叫你们来,是为于家上京的事,一来咱们也该预备些礼送一送;二来想托他们给四丫头捎带些东西去,王府里自然什么都不缺,可娘家多想着点不是坏事。你们去预备预备,装些四丫头素日爱吃喜爱玩的。” 两个人答应着出来,分头去预备两份礼。玉漏这里预备送于家的东西,无非是些南京的特产,装了一车,到于家启程前日,特地叫池镜送到四府那头。 池镜才换了衣裳,连口茶还未吃上,笑着抱怨,“这点小事你打发个小厮去就是了,何必叫我?” 玉漏还在床上装一个锦盒,盒子里是特意送素琼的几支南京时兴的珠花。装好了走来搁在炕桌上,睨着池镜道:“人家明日上京,咱们只打发个下人去送算什么意思?” “那你去一趟就好了。” “我去?”玉漏一个指头摁住那锦盒,慢慢转着,笑道:“人家又不盼着见我,我去也是讨没趣。” 知道她是在说素琼,这两日想是要走了,素琼往这府里跑得更勤了些,说是舍不得老太太。阖府上下心知肚明,不过不好说穿。 也有那闲不住的嘴笑说:“从前议亲的时候瞧她拿乔那样子,如今谁还等她?” 玉漏偶然听见几句,也叱责了几句,“这种话是好乱说的,人家是未出阁的小姐,好名声白白给你们议论坏了。再叫我听见一句,看我轻饶得了你们谁。” 可素琼自己也不留心,每逢来也要寻着话来对她说,就为来见一见池镜。池镜原想躲开些,又怕显得做贼心虚,因此回回都是随意。 今日说到这话,他也满是无奈,“我又拦不住人家心里所思所想。” 玉漏笑道:“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急着撇什么干系啊?” 他一看她逗弄的眼神,一把拽下她来咯吱。正闹着,丫头进来叫吃饭,坐到饭桌上玉漏又郑重说:“不说玩笑,你下晌没事就亲自跑一趟,人虽住在四府里,咱们好歹是叫着‘婶娘’的,不好不重人家。” 池镜短吁一声,只好答应下来。 及至四府,先往于家母女住的屋子里去请安,问及于老爷,于家太太说是出门吃送行酒去了,请池镜坐下,“老太太也太客气了,送这么些东西来,倒叫人不好意思。” “婶娘只管收下,许多东西到了京城还不一定买得着,横竖是坐船,也不麻烦。” 素琼原在隔壁午睡,听见池镜的声音,一个激灵醒过来,因问丫头:“我像是听见了镜哥哥的声音?” 那丫头说是,“才刚来一会,在太太屋里说话呢。” 素琼立时起来梳妆,用心打扮一番,转到正屋里。又假装不知道池镜来,看见他便露出些许诧异的微笑,扇子掩在唇上,稍稍朝他见了个礼,“怎么镜哥哥这时候想着过来?” “老太太打发他来给咱们送东西,怕咱们上京去不便宜,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于家太太一面斜一眼池镜,一面对她笑脸相迎着,“你不是在午睡?” “天气热,睡不好,又给那蝉声吵醒了。”素琼挨着她坐下。 到底是给什么声音吵醒的于家太太还能不知道?知女莫若母,私底下劝她多少话她也不听,还自觉那情肠藏得很隐秘。她也不好狠说破了,免得姑娘面子上难堪,二十岁还未定下人家,说得好听是她挑剔,可外人不这么看,那些流言蜚语在她也有些伤自尊。 池镜见她坐下,便起身告辞。素琼暗里搡了于家太太两下,逼得于家太太无法,只得起身道:“素琼,你送一送你镜哥哥。” 这厢走出来,素琼也不说话,和从前一样,独处的时候便等着池镜主动开口。谁知他开口却是一句,“多谢琼妹妹,就送到这里吧。” 素琼一下笑得僵起来,看着他向她打拱,眼泪忽然滚下来。池镜吓一跳,简直怕给人看见说不清,忙四下里瞅一眼,不见路上有人,才放心问:“琼妹妹这是怎么了?” 素琼拭了泪微笑,又摇头,“今日一别,往后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日后有缘,自会相见的,琼妹妹快回去吧,日头大。”池镜忙敷衍两句欲要告辞,身怕惹起什么流言。 素琼仍旧站着不动,他一时也不好走,站在跟前,一脸焦躁尴尬的笑意。素琼原是想问问他从前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他,又怕问出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受打击。 想了又想,只得迂回婉转地问:“玉漏到底有什么好?怎么镜哥哥放着那么些名门千金不要,最后择了她为妻?” 所谓“那些名门千金”,无非是指她自己,池镜自然也不能说“那些名门千金”的不好。斟酌用词,只得说:“男女姻缘,是靠缘分,想必是我上辈子我欠了她什么账,或是她欠了我什么,没算清,归到这一世接着来算。” “你说得太玄了。” 池镜默然下去,自己也说不清玉漏到底哪里好,也说不清到底是几时开始真心实意爱着她的。仿佛是月亮的诡秘,不知不觉中涨起来,抬头一看时,已是一轮圆月挂在那里。 第123章 番外·痘疹(一) ◎生病。◎ 时转五月,日子如常,玉漏又从翠华手里接过许多事来管着。翠华陡地失了大半的权力,自然一万个不服。又想起这一向老太太满心满眼都是仙哥,怄得当夜里便睡不着,在枕上翻来覆去。 偏生次日大早起来,早前送往成都府的两位姑娘又给送去的管事领了回来。翠华问那姓林的管事,那林管事道:“大爷说他是去当差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找乐子的,要两个女人在身边服侍做什么?在那头歇了一阵子,又命小的还给领回家来,叫奶奶看着安顿。” 那两位姑娘既是买来的孤女,退也没处去退,赏人又不划算,翠华念其年不过十七,只得留在屋里,将来兆林回来,她们也还年轻,正是好生育的年纪。 一面叫瑞雪领着下去安顿,一面又问那林管事,“想来大爷在成都府也弄上了女人,所以才不要我送去的。不知又是哪一路的妖精迷了他的眼,连这么年轻貌美的两个丫头他瞧不上。” 那林管事啻啻磕磕笑道:“瞧奶奶说的,大爷不是说了嚜,他是到那边去当差的,不是找乐子的,哪有什么女人。” “少放屁!”翠华一手拍在桌上,端出股威势来,“你到那头去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本应当不等着我问就一五一十地说来,你倒长本事了,现下我问你,你还遮掩。那好,我去告诉三奶奶一声 ,派你到成都府去你大爷跟前当差好了!” 林管事忙跪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小的该死,不是有意要替大爷遮掩,只是大爷看见小的去,想必也怕小的回来告诉,真没有什么胡兴乱作的举动,检点得很呐!” “我不信你就没问问他跟前伺候的小的们,你要是没问,就是你差事当得不好,一样打发你!” 那管事的只得支支吾吾道:“小的问了,只是赵春那几个都是大爷的心腹,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不过那日吃酒,小的套赵春的话,倒套出了两句,好像是那个秦莺。” “秦莺?”翠华凝着蛾眉想,“她不是曲中的一个娼妓嚜,你大爷竟爱她爱得这样,走得那么老远的还惦记着?” “听说,那秦莺姑娘也跟着去了成都府。” 翠华一听这话,登时火气直冲天灵盖,“她跟着去了?!我怎么不知道?几时的事?” “好像就是咱们大爷走的那日,两个人是在码头汇合的,奶奶没送去码头,自然不知道。” “怎么,她还要把那皮肉生意做到成都去?她干脆两京十三省的生意都去做好了,全天下的男人,都让她一个人包了去!” 林管事唬得磕了两个头,“听赵春说,她跟着大爷去,不是去做生意的。” “还用你说!”翠华怄得立起来,喘了两口气后,看见瑞雪回来,便冲才瑞雪冷笑,“好啊,他倒在成都府置起家业来了,枉我成日家在家里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人家在那头好不快活!” 瑞雪又问那林管事两句,才知是什么事,便上前劝翠华,“奶奶不要气着了自己,从前在家时就管不住他,如今山高皇帝远的,您再生气也无用。不如把心放宽点 ,原本买两个女人去,就是为了子嗣。他既不要,要那秦莺也是一样,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咱们抱回来养着。” 说是一样,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翠华送去的人是翠华送去的,兆林山高水远地带着个人去,可见他用心!这时才觉得这秦莺非同小可,立刻打发这林管事上曲中打听那秦莺的来历。 隔日传进玉漏耳朵里,不由得担心,唯恐翠华真打探出玉娇的实底来,非但玉娇倒霉,连她也跟着倒霉。自己的亲姐姐沦落风尘,岂不叫满府里的人笑掉大牙了么! 池镜衙门一回来,就见她面上有些忧虑 ,午饭不知在那里摆了几时,冷了也不见动过。便和翡儿使眼色,翡儿暗暗摇头,也不知缘故。 池镜便道:“不是叫田旺传话归家,午饭不必等我么,我今日午间到府台大人府上吃饭去了。” 玉漏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忙拉着他到卧房里。池镜进屋还玩笑,“急什么呢,大晌午的,我才刚回来。就是白天不怕,也等我洗个澡再说嘛,我出了一身汗。” 玉漏剜了他一眼,坐下道:“和你说正经的,玉娇的底细,还有谁知道?” “怎么忽巴巴问这个?” “大奶奶这会正叫人在外头查‘秦莺’的底呢!” 池镜认真回想片刻,松缓了眉头,撩着袍子翘起腿来,“无妨,玉娇的底除了她那个妈妈,连伺候的丫头都不知道,她那个妈妈跟着她去了成都府,在南京她又没什么客人,连见过她的也没几个。” “那大奶奶会不会问到镇江府去?” 池镜笑了笑,“她不会,不过是个女人,她也不肯那样麻烦。何况就是问过去也不怕,那个小夏裁缝——” 每逢说到杀人放火之事,两个人都很是默契地点到即止,连贺台也甚少提到。玉漏看他一眼,放心下来。 果然那林管事在外头没打探到什么,回来只对翠华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格外美貌,精通诗词,很有才情。” 翠华向地上啐了口,“呸,这年头不论是丫头娼妇、什么人都精通起诗文来了!” 那瑞雪又端茶来劝,“奶奶随他去吧,从前不管,这会鞭长莫及的,又忙着管什么?” 翠华怔了片刻,轻轻叹道:“从前不管他,是知道他没长性,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怕什么。你瞧如今,他跟那个秦莺姑娘有几时了?日子也不短了,到成都府去还舍不得,千八百里地将人带去,这不是奔着长远了去么?” “他要奔长奔短,你也管不住,何必在这里自伤自悲。奶奶只管放心,那是个娼妇,他就是再喜欢,也不能把人领进家来。” 翠华鄙薄道:“咱们老太太的事,可说不准。三奶奶那样出身的都能进门做咱们家的正头奶奶。” “那是二老爷和姑太太帮着,难不成二老爷和姑太太还管咱们大爷的闲事不成?” 翠华心想也是这道理,问不着,只好又不问了。 却是那林管事,听见她们三奶奶长三奶奶的短的,倒令他想起来一椿小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翠华眼一斜,见他还没出去,立在那里像是在想着什么,便放下茶碗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若是有一丁点帮着大爷瞒我,你试试你有几层皮够剥的。” 林管事忙到跟前来低声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成都府的时候,我听赵春说,这位秦莺姑娘和咱们三奶奶长得有几分像,比咱们三奶奶还要标志。” 翠华瑞雪听后都愣了须臾,打发林管事下去后,翠华也没想到秦莺与玉漏有什么干系,倒禁不住往歪了想,“和三奶奶长得像——你说,大爷是不是对三奶奶有些——” 在外头胡玩是一回事,在家又是另一回事,瑞雪怕人听见,忙走到门前去看看,顷刻旋回来,敛着眉道:“不应当呀,从前大爷在家的时候,连话也没和三奶奶讲几句。” “他敢呐?给别人看出来来还了得?”翠华凛凛的眼射入地砖上的那片太阳里,止不住想,行动上不敢,不见得他心里不敢,“大约是得不到手,心里又放不下,遇见个和三奶奶长得像的,就拿人家当三奶奶。” 瑞雪觉得玄之又玄,“不会吧?” “你大爷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什么荒唐事他做不出来?”何况那个人是玉漏,不知是个什么妖精,连一向浪荡轻佻的池镜也着了她的道,自从娶了她,仿佛收敛了许多。没见有这样的男人,成了亲反而更不爱胡混了。 翠华越想越觉得真,心下对玉漏的恨意又添了一层。这日一横心,趁着晚饭后无事,假意闲逛消食,打着把扇子,叫瑞雪提着一篮新鲜冰镇杨梅,走到络娴房里来。 进院时特地先走过媛姐屋前,见媛姐不在。瑞雪附耳来说:“咱们这位二姨奶奶才会服侍呢,这时候八成是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说话。” 她不在家最好,免得有什么话传到玉漏那里。翠华循廊进了正屋,见络娴坐在里头榻上,趴在窗台上发呆,不知又是几日未出门,是只受惊之鸟,开着笼子也不敢往外飞。屋里现今就一个蓝田一个丫头伺候,蓝田是她陪嫁过来的,当初和凤二爷的事她知情不报,虽未移送官府,可年纪到了也没人敢提给她许配人家的事,老太太要她和络娴主仆两个对着熬。 蓝田看见翠华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福身,把络娴惊醒,朝外间一望,看见翠华也没什么表情,照样趴回窗台上去。 翠华捉裙进来,笑嘻嘻地,“二奶奶吃过午饭没有?” 见络娴置若罔闻,她叫瑞雪把小篮子搁在炕桌上,“我给二奶奶提了点新鲜杨梅来。” 络娴方扭头看炕桌上,那一颗颗紫黑色的杨梅还挂着水珠,立时引出人两腮内的唾液。络娴从前最爱吃杨梅,今年一颗没得吃,不知是谁暗暗吩咐厨房里,不许给这屋里上瓜果点心,每日吃的饭也不过是粗茶淡饭。 她忙抓起两颗塞进嘴里,翠华望着好笑,摇着头道:“啧,二奶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多少时日不曾吃过新鲜果子了?老太太也没叫少你吃穿啊。”说着坐下来,恍然大悟一般,“噢,我想起来了,上回仙哥满月,三奶奶来请你,你把她打伤了,是自那日起,这屋里的茶饭就有些变了吧?” 络娴嚼咽的动作缓下来,呸地朝地上吐出两颗杨梅核,“我就猜到是她捣鬼。” “嗨,猜到了又怎么样呢,且别说你如今是这副光景,就是还好好做着二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眼下她得了个儿子,好了不得,你只看见仙哥的满月酒,还没看见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的风光呢。老太太什么都听她的,要紧的差事都紧着交给她去办,三弟封了应天府通判,人家好不赫赫扬扬的两口子。” 络娴要硬了腮角,听一阵,又松懈下来,“你来就是为和我说这些?” 翠华晓得她同样不信任她,索性赶了丫头出去,也不隐瞒,“这些话除了对你说,我也不知向谁说去了,你晓得,我娘家又远,大爷一走,更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受了他们的闲气,找不到诉苦的人,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咱们妯娌两个从前虽不怎样要好,可自从三奶奶进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 络娴听出意思,笑起来,“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逃玉奴 第124节 翠华咽了咽喉,“也没什么,听说你娘家二嫂的儿子病了,我想替你打发个人去瞧,又怕你二嫂不肯见,想捎你个口信过去。” 络娴被关在屋里,消息不通,还是头回听见,“我外甥病了?” “你不知道?”翠华也是昨日听下人说的,“好像是天花,听说你二嫂正忙着请大夫。亲戚一场,你不能去,我打发人去替你瞧瞧,怎么样?你给你二嫂带句话,免得她不放心我。” “天花?!” “你先别急,是瑞雪乱猜的,还不确切。我派人替你回去问问,要是真的呢,我还能替你二嫂找两个好大夫。” 络娴看出她是不安好心,想整治玉漏,娘家隔得远,外头没帮手,只好来勾结他们凤家的人。不过她实在恨玉漏恨得紧,连她二嫂也恨,翠华这一来,倒可替他们出头。二则她着实记挂家里,又出不去,连蓝田也走不出这府里,眼下更没别的可靠的下人可使唤。两头一思量,便说下两句话给翠华,替她牵了这个头。 次日翠华便打发了那林管事到凤家去,捎了几句话给凤二奶奶,凤二奶奶听了将信将疑,“真是我们三姑娘说的?” 林管事躬着腰道:“那还有假?我们二奶奶还说把这东西给您。”说着摸出个扇坠子,是颗笼着套子的玉珠子。 那珠子是络娴的陪嫁,笼珠子的络子是凤二奶奶亲手打的,看来果然是络娴的意思。 凤二奶奶还了珠子走回椅上慢慢坐下,“我是恨她,要不是她,我丈夫也不会死,我们凤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们二奶奶也不会给禁闭在屋里。可我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拿他们夫妻能有什么法?”越说越伤心,从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林管事瞧她那样子近来定然没少哭,看来他们小少爷还真是病了,便走上前来搭讪,“所以我们大奶奶才想着要替你们姑嫂拿个主意,特地打发了我来。” “你们大奶奶有什么主意?若能报仇,我就听她的。” “大奶奶问,您家小少爷是不是病了?” 凤二奶奶犹犹豫豫地斜睇他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是不是,得了天花?” 这个病过起人来厉害,凤家上下都忌讳说出去。凤二奶奶掏出血本,叫奶母和两个不怕死的丫头在小少爷屋里陪侍,自己也不能进屋去瞧。这一阵连大夫也不大好请,是人都怕。 林管事笑道:“凤二奶奶不必见外,我来时大奶奶嘱咐过,若真是得了痘疹,我们大奶奶倒听说过一位治痘疹十分在行的名医,兴许能治好小少爷。” 凤二奶奶听后大喜,“可是这个病都说悬。” “悬也要治不是?那位名医手上治好过好几位患痘疹的人,请他来试试,好过在这里干着急不是?” 凤二奶奶迟疑着,“你们大奶奶要我做什么?” “根本犯不着您怎样受累——” 林管事凑到耳边去说了几句,只见凤二奶奶眼色慢慢沉下来,嘴角颤动着,似乎是个笑。 此后几日倒也风平浪静,玉漏这头听说催翠华并没打听出玉娇什么底细,就放宽了心,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仍旧忙她的事。 这日晨起,石妈妈忽地慌慌张张跑到后面来,奔进卧房,见夫妻俩正在梳洗,也顾不上,随便福了个身便道:“不好了!仙哥出痘花了! ” 众人一听,皆吓住了,小丫头更吓得跌了水盆,翻了一地的水。池镜楞了回神,马上起身要往前头去,玉漏也忙跟着去。 一时众人都聚外院西厢门前,顾妈妈拦着夫妻二人不许进去,“这病厉害,只放奶母和丫头们在里头就行了,爷奶奶不得进去。”说着只让了石妈妈进去,并问:“仙哥痘疹出得多不多?” 屋里那年纪稍长些的奶母走出来回,“发觉得早,还不多,身上长了几个,脸上长了三颗,还有些高热。” 池镜忙回头吩咐众人,“快去请何寥二位太医来共同看诊,再打发人去回老太太一声。” 这一日便不去衙里,告假在家,连早饭也没吃,心乱如麻,只在屋内踱来踱去。 第124章 番外·痘疹(二) ◎总算轮到她。◎ 一时下人皆乱忙起来,金宝三个大丫头也不在屋里,各自去吩咐忌讳,预备东西,又打发人去往庙里烧香拜佛。玉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吓在榻上呆着,不一会才哭起来。 池镜原也慌怕,回头一看她哭了,忙定下心,走过去宽慰她,“没事的,咱们仙哥是‘万福仙人’,自有神佛庇佑,定能熬过去。只要挺过这一劫,往后就不会再得此病了。” 玉漏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可仙哥还这么小,还不足半岁呢!” “神仙岂论年纪大小?”池镜勉强挤出个笑来,俯身捏着袖管子替她搽泪,“不哭了,你是他母亲,血脉相连,你一哭,他恐怕会更难受。” 玉漏一看那截鲜红的袖口,吸了吸鼻子道:“既不去衙门,还穿着补服做什么?先把衣裳换下来吧,一会弄脏了。” 换了衣裳出来,赶上两位太医来了,老太太也赶了来,一堆人站在廊下焦心地等着。老太太伸着脖子朝那屋里头望,罩屏上放着帘子,只望见太医和几个丫头满屋里打转。 那几个小丫头都是新进来服侍仙哥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玉漏瞧着她们也可怜,小声在老太太边上道:“不知府里有出过痘疹的丫头没有,若是有,拣两个来放在这屋里伺候也就罢了,那几个丫头年纪小,染上了也不好。” 老太太睐着眼看她一回,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那几个小丫头也怪柔弱的,也可怜,过了病去,她们爹娘也心疼。” 当下便吩咐人满府里问几个出过痘疹的丫头过来服侍。 一时顾妈妈由人堆里挤出来劝,“老太太先到后头屋里坐一会,大夫且得诊断一会呢,站在这里天又热,别把老太太晒得中暑了。” 便由池镜玉漏左右搀扶着,先回到后边屋里去。老太太坐下来便埋怨了两句,“你们做爹娘的也真是不当心,咱们府里一向是干干净净的,仙哥去哪里染的这病?” 恰巧翠华此刻赶来,在门口听见,搭着腔走进去,“我看大约是前两日新进来那丫头带来的,她一来,仙哥就得了痘疹,不然哪会这么巧?” 说的那丫头叫四兰,只有八九岁,玉漏有心要给仙哥找两个玩伴,因此特地要拣几个十岁上下的,这四兰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可怜家里太穷,养活不起才托牙子卖进池家。 玉漏疑惑道:“那日牙婆领着她进来,是我亲自看过的,她身上干干净净,没见有什么病灾,想来不会是她。” 翠华笑道:“这病又不是当下就能看得出来,兴许只是痘子还没长起来,谁能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呢。仙哥年幼,一过身便先发了痘也是说得通的事。” 老太太听她说得有理 ,扭头望着丁柔,“你去门口告诉一声,把那个叫四兰的丫头先提出来锁进柴房里,等回头仙哥的病好了,我再问她。” 丁柔刚一出去,两位太医便进了屋。翠华忙迎上去问:“二位太医,诊得如何,我们仙哥要不要紧?他小小的年纪,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您二位可得齐心合力,好歹把我们仙哥治好!” 那何太医一面答应着一面踅入暖阁,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放心,小公子得是水痘,没有天花那样险,恐是奶母年轻认错了。我们二人暂且先斟酌了一副药,按时辰喂给小公子吃下,先退他的热。想必熬过这半个来月,水痘能消就不妨碍了。只是旁人还是不要近身,这水痘过起人来也厉害。”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唯独翠华反而提起口气来,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凤家那小少爷得的不是天花!好在这水痘也是能要人命的,她仍抱着期望,仙哥年幼,未必挺得过去。 老太太先命池镜送二人到预备好的屋子里住下,扭头和玉漏说:“虽不是天花,你们也要千万仔细点,叫镜儿这一阵不要到衙门去了,什么事再要紧要紧不过他儿子的命。还有,告诉服侍的人,等仙哥好了,我有重赏,不许他们这时候犯懒,我每日是要派人来查的。” 玉漏一面答应着一面送老太太出去,连翠华也一并送了出来。 翠华到院门前要走不走的,又掉身回来劝了玉漏两句,“三奶奶不要怕,大夫说了没有天花险,想是没什么大碍。我先回去,你这里要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叫我。” 玉漏满口应着谢着,可心里急得一句没听进去。掉身进院厚,又到那西屋那门前站着看。倏地听见仙哥哭起来,像支利箭,直插在她心上。她愈发焦急难安,攥紧了扇子,一横心就要走进去。 正赶上池镜安置了太医回来,一把拽住了她,“不能进去,就是水痘过人也厉害!不是玩笑的!” 玉漏眼睛里泪花一闪,打定了主意,“我是他亲娘,难道连我也害怕躲开?” “你进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有这么些人服侍着呢,她们难道不比你会服侍?”池镜拉她出来,自己往门里走,“我去瞧瞧,你先回房。” 进去便将两扇门阖上了,玉漏在外面拍门,急出些哭腔,“你这个人!不许我进你自己又进,你要是染了病,不是一样过给我么?” 他隔着门道:“你叫丫头把我的东西收拾去小书房,我这几日就在小书房里睡。” 随她如何再敲门也不理,踅进罩屏来,奶母和丫头都让开叫他瞧。只见仙哥睡在襁褓上,襁褓铺在床上,雪白的脸上冒着几个痘,兴许是痒,他一面哭,一面挥着手向空中乱抓。 池镜握住他的手,将他抱起来拍着,拿脸去贴他的脸,“怎么这样烫?” 石妈妈抹着眼泪道:“这会还比早上好些了,太医叫用凉水沾湿了帕子揩他的手心。” 池镜有点自言自语 ,“太医说只要不长久发高热就不算险,你们按太医说的给他搽着。”又抬头问:“太医说放下了什么药膏,他痒时给他抹一点。” 有丫头转头去将药膏取了来递给奶母,奶母弯着腰在跟前搽。池镜望着那丫头,是小时候患过痘疹的人。他看见她有些看见希望似的,因问她:“你是几时生的痘疹?” 丫头看见他目光汲汲,便笑道:“是三四岁的时候,还不比仙哥,我生的是天花。我爹妈都当没救了,预备把我丢到山上去,可不足十日我就好了。三爷放心,仙哥福大命大,又是水痘,保管能好的!” 池镜听她说话说得好,勉强笑了笑,“回头他好了,我要重重赏你。”又睃了众人一眼,“你们也都有赏。” 这工夫仙哥在他怀里又睡着了,睫畔还挂着泪珠,却睡得格外安详。他还是头回一抱他抱这样久,手脚都僵麻了也没放下,还是到午间丫头来敲门叫他吃饭他才想到玉漏还等着听消息。 绕到里头正屋门前,没准备进去。谁知玉漏不管不顾,一径走出来强拉他进屋。他要挣也没用力挣,“你难道不怕?” 玉漏回头剜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只许你当爹的心疼儿子,我做娘的就不心疼?横竖你是从那屋里出来的,要染病也会染给我,我总算可以去瞧瞧了吧?” 说话便要往外走,给池镜拖了回来,“我是男人,身子比你健壮得多,我不妨事,你不能去。” 玉漏急得在他怀里跳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是他娘我倒不能去了!” 蹦得眼泪四撒,池镜心疼了那个,又心疼这个,忙着给她擦眼泪,“你替我省点心不行?你去了也是白去,那屋里不缺你一个。” 玉漏挣不开,实在没办法,慢慢缩下去,蹲在地上哭起来。这时候才体会到为什么人家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的确是会身不由己地心疼的。 午饭摆好在那里,池镜搂着她过去,“先吃饭。仙哥才刚吃过药,睡着了。” 玉漏坐在凳上没反应,他只好又道:“等他醒了你再去瞧。” 她这才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应付着,一双耳朵仍是竖着听外院的动静。 午饭后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媛姐亲自过来了一趟,和玉漏坐在屋里刚说了几句话,连翠华那头也打发了人过来问。 待人走后,媛姐随口小声道:“大奶奶竟也十分挂心起仙哥来了。” 玉漏当下也没听进去,满心记挂着仙哥。媛姐见她气色十分不好,少不得宽慰,“三奶奶只管放心吧,两位太医不是在咱们家住下了?有他们在,不要紧的。从前听老人们说,小孩子家都是常病,病着病着反倒皮实了,往后长大了身子益发强壮。” “道理我是知道,架不住还是放心不下。”玉漏勉强笑着。 “你听,外头静得很,想必仙哥还睡得踏实得很呢,要有什么奶母们早嚷起来了。”媛姐因不见池镜,伸着脖子问:“怎么不见三爷?” “噢,他到太医那头去了。” 媛姐又再坐回便告辞走了,一时池镜并太医一道过来,又进屋里瞧仙哥。玉漏听见动静,忙赶到外头去,池镜再拦她也不忍心,便放她进来,等候太医看诊。 何太医看了一会道:“热有些退了,早上开的那副药方还是接着吃,吃三天看看。” 多半仍是早上那番话,不过为人父母的,一定时刻要太医安抚着。那寥太医走来笑了笑,“三爷不必过分忧心,我看小公子虽年幼,身子倒不弱,经得起这风浪。” 池镜起身打拱,送了太医出去,又折回床前来安慰玉漏,“你听见太医说的,热已经退下去了一点,再吃三日药,都退了就没什么大碍。”说着站直了吩咐众人,“这几日千万要留心,不要他再热起来,也不可叫他着凉。” 众人轻声答应。玉漏坐在床沿上,盯着仙哥的脸看。他又阖上眼睛睡着了,才刚醒来也没再哭,太医说小孩子没哭就是不大难受。可她仍不放心,看着看着就问:“他怎么老是睡?这没要紧吧?” “没要紧。”石妈妈坐在床沿另一头,话里有丝埋怨的意味,“小孩子就是吃和睡,他素日也是这样,奶奶瞧他瞧得少,难怪不知道。” 说得玉漏愈发愧疚,低着头不言语。 池镜晓得她心头不好过,便拉她起来,“瞧也瞧过了,屋里这些人,你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的,等他一会又醒了咱们再来。” 如此又回房里去,这一日就这样里里外外跑,跑了许多躺,夜里睡也睡得不安生。 那边翠华同样睡不好,本以为凤家小少爷得的是天花,才将他穿过的衣物悄么拿回来掖在仙哥床上,谁知那天煞的江湖郎中,连天花和水痘都诊不清楚! 她一手搭在枕上,一手搭在腹上,叹息一声,“竟是百忙了一场。” 瑞雪睡在旁边那张罗汉床上,听见她说话有些喑哑,便起来掌上灯,倒了盏茶来,挂起帐子,“也不算百忙,水痘也能要人命,这才病了一日,挺不挺得过去谁说得准?” “就怕那小子跟他爹一样福大命大。”翠华坐起来靠着,双手捧着茶盅,两眼忧心忡忡地朝帐顶望着,冷不丁想起来,“那两件衣裳可丢了没有?” “你放心,那丫头早就丢了。” “这就好。这时那屋里人多,就怕给人翻出来。” 逃玉奴 第125节 “那丫头也算伶俐,早上老太太叫得过痘疹的人进去,换她出来的时候,她就偷么拿到外头丢掉了。” 说的那丫头是玉漏坐月子时翠华从牙婆手里拣选进来的,十二岁的年纪,叫云芳。翠华当时就打算着趁机将她安插到那屋里做个眼线,因此格外用心调教了两日。此刻又怕她年纪小,担不住事,“就怕她给这场面吓住了,什么都往外说。” 瑞雪打扇子的手略顿一顿,皱眉思忖须臾,又舒展开眉头,摇摇头,“云芳不敢,别看她年纪小,嘴巴却严,何况她娘的病还得靠奶奶拿钱治着。再则说,又没问到她,她急头白脸地冒出来多什么话?倒是今日老太太叫关起来的那丫头,老太太叫关她,就是疑心仙哥病得蹊跷,奶奶早上在那屋里就不该说那句话。” 翠华低下眼看她,“是老太太先疑心问起三奶奶来,我才忙搭口说的。三奶奶那人你还不知道,有些小聪明,此刻她是急了,顾不到,等她静下心来,未必不像老太太那样想。” 说着又想到,既然已拿了个人在那里,干脆就叫那小丫头背了这黑锅。便搡了下瑞雪,“明日你叫林管事的再到凤家去一趟,取件他们小少爷使用的东西来,悄悄送到柴房里给那小丫头用。只要她也过上病,摘不开干系,就疑心不到咱们头上了。” “好,你放心睡,明日起来我就去办。” 林管事又往凤家跑了一趟,不过两日,那丫头四兰便也发了两颗痘疹,原就是怀疑她身上不干净才将她押在柴房,因此她察觉身上有些不好也没敢言语,只林管事悄悄派人哨探着,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了,告诉瑞雪。瑞雪回来一说,翠华总算对这事发放下心,仍旧每日只盯着仙哥那头。 这日瑞雪道:“这都五天了,仙哥脸上水痘越发越多,大夫说发出来反而好得快些,也不知是应付的话还是真是如此。” 翠华也不大懂,嘀咕道:“哪有病得越重还越是要好的道理?大概是太医怕老太太责怪,敷衍着罢了。听见他哭没有?” “昨日哭了一回,今日还没听见。” “大概是病得没力气再哭了。”翠华自己说完,憋不住掩嘴笑了一下。 两位太医的说法却与翠华所想大相迳庭,“小公子不哭,是因为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热已经全退了,几副药下去,把水痘都激出来,就好得就快些。切记不要叫他抓,那止痒的药膏要常抹着,免得他抓破自己的脸。” 老太太听见,心下松了口气,叫丁柔亲自送两位太医回房歇息,“烦请两位太医千万要用心。” 那丁柔送至廊下,看见个婆子从前厅踅出来,想是来回事的。因想着玉漏在里头,难免吃老太太几句教训,因此不好放她进去,迎到场院中来问:“有什么事?三奶奶在里头呢。” 那婆子道:“那个叫四兰的丫头,这两日仿佛有点不大对头。” “怎么,她也病了?” “问她她说没有,可看守的人说,她有些病恹恹的。” 丁柔想一想道:“晓得了,你外头找个大夫来给她瞧瞧看,没准仙哥的病还真是她带来的。” 说话折身进屋,听见老太太正在里头攒眉抱怨玉漏,“不是我说你,你做什么都仔细,就是对自己的儿子不上心,这时候哭管什么用,往后不可大意,他那么小个人,要时时刻刻问着瞧着点,你倒好,只管把他交给奶母带着你就不管了,自打他生下来,你连一口奶也没喂过。” 玉漏低着头无话可辩,心里早懊悔千百次了。 “镜儿呢?” “太医换了个方,有味地黄咱们府里头没有,他亲自到外头去配去了。” “倒不是什么金贵的药,也好配。” 那丁柔见老太太该责怪的责怪完了,便踅进碧纱橱里来,回明了四兰的事,“我已叫人外头请个大夫来先瞧瞧看,若也是这病,想必还真叫大奶奶说准了,病就是她带进府里来的。” 玉漏不免又想到那四兰,荏弱可怜的一个小丫头,仙哥还小,素来那屋里事少,又有两个奶母,小丫头子们都没什么活计,只顾玩,倒是这四兰,常看见她在廊下跟着奶母学针线上的活计,前头还自己给仙哥做了双鞋出来。 她无故起了些怜悯之心,锁着额心回房,给池镜看见,少不得宽慰她,“药我在外头配齐了,太医不是说了么,这副方子是清热解毒,回头毒气一解,仙哥身上的痘疹就能消,人就渐渐好了。” 玉漏呆呆点了两下头,一会晃过神来去看他,“你几时回来的?” 他浑身是汗,穿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因为太热,很不规矩地解了最上头的衣带,翻着片衣襟,猛地打着扇子。 忽然他把扇刷一下收了,走到身边来做下,笑着瞅她,“你在发什么呆,我前头和你说那么些话你没听见?”他提高了声量暖阁外喊,“拿碗冰萃茶来。” 玉漏见他脸色不像前头几日那般沉重,好像也有了主心骨,跟着安定不少,仙哥的病大概真是于性命无碍了。 不过她想到那小丫头,又替她忧心,“四兰好像真得了水痘。” “四兰是谁?” “就是老太太叫关起来的那小丫头。” 池镜凝眉想了片刻想起来,是个七八的小丫头,生得瘦弱。 “要真是水痘,太医开的这两个方子,你叫小厮拿出去,偷偷配点药进来煎给她吃吧。我看她也怪可怜的,即便仙哥的病真是她带进来的,也是无心,咱们何苦放任她病死?也是造孽。” 池镜也知道,一旦知道果然是她带来的病,老太太绝不会管她。因而笑着撩起袍子,翘起腿来,“好,我们三奶奶难得发回善心,是一定要成全的。” 玉漏回头拧了他胳膊一下,“我难道是那样歹毒的人?仙哥病这一回,倒提醒了我,我们应当多替他积点福。四兰那丫头可怜,无父无母,是她哥哥卖她进来的,再病着给赶出去,她哥哥根本不会理她。再说这也说不准,当初拣她进来的时候我叫老妈妈脱了衣裳好生看过,她身上连个虱子也没有,干净得很。” 池镜不大在意,“兴许就是大嫂说的,当时有病还没发出来。” “当时没发出来,这会又发出来了?”玉漏不过随口一句,可话音甫落,像是提醒了自己,也经不住去细想。就这样巧?一向好好的,有病进来好些日子了不发,偏在说是她带病进来后就发了。虽然太医说这种事也有,可也未免太赶时辰。 一时媛姐进来,又来问仙哥的情形,池镜让出去,叫她们说话,自去瞧仙哥。 媛姐听见仙哥脱了险,也是大松一口气,“我才刚在老太太那里听见,总算放了些心,再熬过几日就好了,这都有十天了吧?” 玉漏点点头,“当初太医就说半个月能见好就不防,想不到十天就有些见好了。” “到底是仙哥福气大。”媛姐笑了一会,慢慢脸色淡下来,“就是有些人倒要不高兴了。” 玉漏听她说得有意思,因问:“二奶奶又作什么怪?” “才刚我从屋里过来,听见她在屋里摔摔砸砸的。” 玉漏讽刺地笑道:“就为听见我们仙哥没什么要紧了?” 媛姐笑着摇头,“也不是,好像是听见仙哥见好了,她便打发蓝田去请两位太医到凤家去替她外甥看诊,两位太医推说这里要照看仙哥,走不开,她就生了气。” “她那外甥也病了?” 媛姐点点头,“不过不知什么病,不肯说。” 玉漏心窍转动,叫了翡儿进来,吩咐道:“你叫你哥哥在外头暗暗打听,看凤家二房那小少爷得了什么病。” 翡儿不明道理,看了看媛姐,点头出去找她嫂子去了。 一会玉漏送媛姐出来,顺道进了仙哥房里,看见池镜在抱着逗他。他那白嫩嫩的脸上点点的红疙瘩,看上去恐怖,可他自己不觉得,粉红的小舌头颔在嘴里,还和池镜咯咯咯咯地笑着。 池镜看他笑得好玩,嘴里连颗牙也没有,就把手指伸进嘴里给他咂。 玉漏心里发软,走去接来抱着,剜了池镜一眼,“爹讨嫌,手上不干不净的就给我们吃!” 池镜站起来道:“我才刚洗过手。” “洗过也不行,谁知你不留神又摸了哪里的灰。才刚见好点,没得又给你作弄病了。” 池镜在她肩后埋着脸,仍笑着逗仙哥,“你懂什么,小孩子养得太仔细了也不好,是吧儿子?” “我不懂,你小时候顾妈妈也看你看得格外仔细,你难道不好?” 那石妈妈在一旁预备药,笑着搭话,“三爷这话说得倒是对的,小孩子养得太仔细反把身子养娇气了。来,该吃药了。” 仙哥也奇,不怕苦,抿着小木汤匙就往下咽,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除非吃抱了才不吃。连太医小孩子最怕咽不下去药,有的人家的孩子要奶母先吃了,化成奶水喂,那样药效并不好。 玉漏抱着他直笑,“亏得我们仙哥肯吃药。” 吃过药又是睡,玉漏并池镜又回房里来。玉漏问过了四兰的事,“你记着打发小厮外头配药给她吃,仙哥都好了,她比仙哥大这些,吃几副药也能好。” “我记着呢,才刚我出去就吩咐永泉悄悄去办了。” 玉漏坐下来嘀咕,“我看那丫头没准真是冤枉的。” “怎么说?” “才刚媛姐来和我说,凤家那小少爷也生了病,二奶奶还想请两位太医去给那小少爷瞧病,两位太医这里走不开,推着没去。我心想,什么病还非得请这两位太医去瞧?媛姐说她暗里问了,没问出来。” 说得池镜也起疑,坐下来思忖片刻,“我叫永泉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我才刚已吩咐了翡儿他哥哥去打听。你说,会不会那小少爷也生了水痘?” 池镜脸色阴沉下来,“这事你别管了,你只管照看好仙哥,让翡儿哥哥得了消息来回我。” 不出两日翡儿哥哥便打听见消息,在外书房内告诉池镜 ,“他们家小少爷也是出的水痘,阖家上下先以为是天花,瞒得死死的。这会是在外头请了个大夫瞧病,那大夫听说有些擅治天花的名头,其实也是吹嘘,这会也没给那小少爷治好,凤家的人发急,好像听说咱们仙哥的水痘快好了,正忙着打听何寥二位太医给开的药方呢。” 池镜听了半晌无话,不得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可络娴从前陪嫁来的人早给老太太打发了,身边就剩个蓝田,也不能出这府门,又谁去搭的这线?府里别的下人和她非亲非故,谁肯替她冒这个险? 因而转头来吩咐,“你再去暗里哨探着,看看这一阵咱们府里头有谁和凤家的人往来过。” 翠华那头还不知道池镜他们已疑心到凤家头上,一门心思还在为仙哥转危为安的事生气,小小个人,谁知他命这样大! 尽管不甘心,也不得暂且饶过他去,“如今那屋里那么些人日夜不停地守着,云芳又给调到外头去了,要做别的手脚也难。你瞧,好好的一个机会,竟是枉费!” 瑞雪劝道:“这时候还是安定点,早起我听说老太太如今认定是那四兰带进来的病,正要打发她出去,有她担着,咱们这里就太平。先不要急,一个家里住着,还怕往后没机会?” 翠华只得暂且耐住性子,何况眼下自己又还没孩子,就算一时半会仙哥死了,也没大的好处落到身上。只是对玉漏气不过。 她不得不咽下气道:“林管事那头,没留下什么把柄吧?” “林管事是个仔细的人,去凤家两趟都是傍晚,走的他们后面角门。” 因此翡儿哥哥终没探听到是谁和凤家往来,不过却意外晓得一件事,现如今给凤家小少爷瞧病的大夫是后请的,这大夫原与翠华手底下的一个媳妇有些渊源。 告诉给池镜,池镜牵动嘴角笑了,“怪不得,我说呢,谁这么绕着远道要害我儿子。” 因不叫玉漏管,所以进来也没说给玉漏知道。 今日好容易在玉漏脸上看见高兴的神情,仙哥脸上的水痘消了好些,也没再有新长的,消下去那些,留下淡淡的黑印子,太医说没疤也不妨碍,过些日子就能淡下去。玉漏总算安下心,自己这些日子也吃药,是太医开的防御的药方,吃得一嘴苦,这时才算苦尽甘来。 仙哥像是还不知道自己生了场大病,反而高兴每日玉漏池镜肯来多抱他,只要他们抱着,就咯咯笑个不停。 玉漏把他立在腿上,朝他弹着舌,“你还不晓得自己多让人揪心呢?你还笑呢。” 石妈妈笑道:“现在就要好啰,往后咱们就再不得病啰。” 池镜笑着走进去,接过仙哥道:“为了你,爹也耽搁了好些公务。” 玉漏噘着嘴埋怨一句,“那衙门又不是少了你就转不开,从前没有你的时候,还不是好好的。” 池镜对着仙哥撇了下嘴,“听,你娘骂我呢。” 玉漏忙双手捂住仙哥的耳朵,嗔他一眼,“不要说得他娘很凶的样子,他长大要怕我了。” “怕点也没什么不好,慈母多败儿你没听说过?” 玉漏懒得理他,仍把仙哥抱过来拍着他睡觉。满屋里的人都大为松懈了精神,再不像前头那般提心吊胆。池镜睃眼一个个瞧这些人,因问:“怎么像有几个小丫头不见?” 玉漏道:“前头老太太不是叫换了得过痘疹的人进来伺候,那几个小的有一个四兰还在厨房里锁着,一个云芳和一个星儿便留在外头伺候。” 那石妈妈坐在床沿上和玉漏道:“听说老太太要打发四兰出去?” 玉漏点了点头。 “四兰那丫头,我一向看着不错的,可惜了。” 玉漏想着让她哥哥明日来接去也好,吩咐翡儿到时候派人送药到她哥哥家去,在府里偷偷么么倒不便宜,日后治好了再想法子叫她回来。因道:“老太太怪是她过病给仙哥,没办法。先出去养好病再说。” 池镜见仙哥渐渐阖上了眼睛,便先行回房来。看见金宝在暖阁里做活计,走去问:“仙哥屋里的云芳和星儿两个小丫头的底细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星儿是管着几间会客厅那媳妇的女儿。云芳原不是咱们家的人,是奶奶坐月子时大奶奶亲自买进来的。” “大嫂买的?” 逃玉奴 第126节 “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奶奶在坐月子,所以是大奶奶找了咱们家常来往的那牙婆来,在她手里挑的,说是百里挑一的伶俐。怎么,你看这两人不好?” 他没说话,想着什么,金宝放下绣绷道:她们年纪小,有些偷懒好耍也是常事,老太太不过是要她们往后伴着仙哥玩,这年纪又不图她们能办好什么要紧差事。” 池镜笑了笑,“谁怪她们什么了?” 傍晚间,却偷偷使翡儿背着人将那云芳领到外书房里。那云芳跟着出来,不住在后头问:“翡儿姐姐,三爷叫我做什么?” 她们这几个一向只管守着仙哥,院内旁的事从不叫她们做,就是玉漏池镜要问仙哥的事也从不问她们,只问两个奶母或别的年纪大的丫头。因此从没和池镜讲过话的人,忽然给池镜叫去,心里十分不安,何况又做贼心虚。 翡儿一面在前走,一面向后头斜着眼瞟她一下,“到那里你就晓得了。” 云芳忙往前跑两步,“难道是要责怪我没伺候好仙哥?” 翡儿睇着她半笑不笑道:“怎么会呢,要责怪早就责怪了,况就是要责怪这个,也不能担叫你一个小姑娘担不是。你才多大点啊。”她上下扫一扫她,“你也可怜见的,听说你娘身体一向不大好,没钱治病,才自己主张着把自己卖了?你爹呢?怎么不管?” “我爹早死了。” “你没有兄弟姊妹?” 云芳摇摇头,“我娘生下我就身子不好,不能再生养。” “啧,那你孝顺你娘也是情有可原,谁叫她就你这么个女儿。”翡儿向前望去,噙着笑,“你娘近来好些了?” 云芳刚要张嘴,想了想,向上瞅她一眼,见她噙着的笑有些冷意,便低下头去,“还是那样。” 翡儿睨下笑眼,“可见你这丫头不老实。我听说大奶奶瞧你可怜,赏了你些钱给你娘请大夫吃药,这几日已好了许多。” 又是轻飘飘的口气,却在云芳心内震得很凶。她不由得有些颤抖,拚命将两只手摁在腹前,低着头走路,再不敢看她一眼。 未几走到外书房廊下,看见外书房的门开着,斜照进去一片夕阳,显得里头照不见的地方更黯了,像一只巨兽张着嘴打哈欠。 云芳待池镜的印象一直有些害怕,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不和人说笑时总是冷凛凛的,他也不和她们这样小年纪的丫头说笑。 她倏地想跑,又不敢,畏畏缩缩地跟着踅进门,看见池镜在那张躺椅上半趟着,椅子前后打着晃,是他的脚在前头踏板上踩,嘎吱嘎吱的声音,慢吞吞的,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翡儿领着她直到那躺椅旁,回头对她说:“你跪下。” 云芳旋即腿一发软,便径直跪到地上去,吓得眼泪鼻涕直流。 池镜笑着坐起身,因为高,不得不塌着背看她,“哭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自会饶了你。你年纪又小,和仙哥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还不是受了别人主使。” 闻听此话,云芳更笃定事情败露了,再要狡辩 ,就是找死。因此啻啻磕磕地把大奶奶手下那林管事如何把外头得的两件衣裳交给她,又如何让她偷偷塞在仙哥床铺底下。 池镜问:“衣裳呢?” 云芳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敢抬头,“我拿到外头烧掉了。” “你这丫头倒机灵。”池镜笑了笑,站起身来走过去几步,“你跟我到老太太屋里,把这些话再对老太太说一遍。说得清楚了,你的过失我可以不追究,往后还放你在仙哥屋里伺候。” 云芳自然不敢不依,忙起来跑着跟上去。到老太太跟前一说,老太太又气又怒,立时吩咐丁柔去叫翠华过来。 池镜稍拦阻道:“不如老太太先问问那姓林的管事,免得大嫂到跟前来,要说这丫头年纪小说胡话。姓林的我下晌就叫人扣起来了。” 老太太想来很是,以免翠华狡辩,先审问了林管事要紧。因此又叫池镜将林管事带来,那林管事五花大绑给提来,只得把下晌告诉池镜的话又说一遍。 一面叩头央求,“这都是大奶奶的主意,本不干小的的事,小的是下人,又不敢不听主子的话。老太太可饶过我这一回!饶了我这回下回再不敢了!” 老太太一声不吭,目光阴鸷。永泉瞅她老人家大概是嫌吵,忙找东西将林管事的嘴巴堵起来。 一时半刻丁柔寻到翠华那里去,她们也刚吃过午饭,主仆二人在屋里坐着说话,嘻嘻哈哈的,声音荡在偌大的房间里,更显得屋子大。 瑞雪起身欲到廊下叫小丫头点灯,看见丁柔进来,有些意外,忙请进屋。 翠华听见声音,早预备起笑脸来了,“这时候,你是闲逛逛到我这里来的还是老太太打发你来的?” 丁柔没坐,笑道:“老太太有事叫奶奶过去商议。” “什么事这会想起来商议?” 丁柔笑了笑,“总是要紧的事。” 翠华稀里糊涂跟着去,一到那屋里,看见云芳和林管事都跪在跟前,旁边椅上坐着池镜,她陡地心一坠,晕头转向起来。这情景似曾相识,从前她都是在旁看着,今日总算要轮到她跪在下头了。 第125章 番外 ·逍遥(完) ◎全文完。◎ 这一月出了许多事,先是林管事挨了几十个板子,没熬住,回家不到半月就病死了,赔了他们家里五十两银子,他们家里也无人再问。 云芳那小丫头倒没事,仍旧回来屋里伺候。四兰的病在家养好了,照旧许她回来当差,只是她自那一病,益发瘦弱,玉漏想她是无辜受累,格外不忍心,特地暗里嘱咐金宝,叫厨房里给三个小丫头吃得好点。 那日的事玉漏也是次日才听见说,佩服池镜雷厉风行,背着她把一下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不过有点想不通,“你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又许云芳回来伺候?” 池镜笑道:“那小丫头虽办错了件事,也是受人指使,你别看她小小年纪,可心狠手辣,胆大心细,不过是年纪小些,到底没经过多少事。这样的人,往后长大起来,未必是个没本事的人,只要忠心,服侍咱们仙哥倒好。” “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还当你发善心呢。” “是你说的嚜,要给仙哥积点阴德。” 玉漏斜他一眼,笑问:“那大奶奶呢?劝老太太放她到成都府和大爷团聚,也是想着替仙哥积德?” 池镜端着碗笑了笑,“我还没仁慈到那份上。大嫂是这府里明媒正娶的奶奶,老太太最怕家丑外扬,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她。不如我卖老太太个好,先说打发她去成都,也免了老太太的烦难。只要不在府里常碍眼,四五年间,老太太也就想不起她来了。” 玉漏暗暗扣着眉,“要是她到那头去,和大爷团聚,二三年间养下个孩儿——” 池镜笑着摇撼箸儿,“他们成亲这几年也没能生养,哪有那样巧,换个地方就能生养了?何况秦莺姑娘还在成都府呢。” 原来他都算好了,翠华越想躲那些儿女情长的是非,越是要送她到跟前去受折磨。 玉漏不由得又担心玉娇,“大奶奶去了成都府,就怕和玉娇撞见。” “你还替你那二姐担心?我告诉你,她心眼可不比你少,只是没用在算计钱财富贵上头。” 这意思不就是说玉漏是这样的人?玉漏听后脸上有些红,没好说什么。 忽然翡儿走了进来回:“二奶奶死了。” 夫妻二人脸色皆变,可沉默中,又都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老太太不见得可以容她三番两次。玉漏搁住碗起身,和池镜道:“我先过去,你吃完饭再过来。” 一面往那边卧房里换素服,一面回头叫翡儿,“可曾听见是怎么死的?” “屋里不知怎么爬进去一条毒蛇,给蛇咬了一口,还乱着要请太医呢,这不,太医还没倒,就先断了气了。” 玉漏站在穿衣镜前怔了半日,想起从前媛姐在那屋里受络娴气的事,那时候络娴老弄些蛇虫鼠蚁地去吓她,可巧她自己如今就是给毒蛇咬死的。不过这蛇是打哪里爬来的,有点蹊跷。 这也说出去也不奇怪,他们府里这样大的花园子,何况又是这样暑热的天,想必大家都觉得这说法很有根据。 换了衣裳过去,翠华还没到,快启程往成都府去了,这几日都在屋里打点行李,自然也是不敢到处走动,生怕点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也还没过来,只打发丁柔来传话,“老太太说就照燕太太过世的例减一层来办,如今大奶奶忙着出门的事,不得空,叫媛奶奶帮着三奶奶料理。” 媛姐福身答应,丁柔自行回去。这时太医才赶来,到底领着进去瞧了一眼,说确凿是中了蛇毒死的。 赶上这事管事的抬了棺材来,玉漏和媛姐先命人装裹了,收拾出灵堂抬过去停放,随后又在屋里召集了一干人来分派事宜。 忙完这一阵,玉漏还有些吃不准,到底络娴的死该归咎于池镜还是媛姐?只是想着是蛇咬死的,总觉媛姐的干系大一点。媛姐还有这份胆量?如果是得了老太太的示下,也说得通。 想试探两句,便趁着这会人都散了,坐到桌前来问媛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边的丫头也没回清楚。” 媛姐端着一盏茶和一瓯葡萄到桌上来,拂裙坐下,“这些时天气不是大热起来嚜,她嫌床上睡着热,便叫蓝田把卧房窗户底下那张坐榻收拾出来睡,日夜开着窗户。中午蓝田去提饭,院里的丫头恍惚听见她叫了声,便进屋去看,看见有条蛇从窗户爬了出去,二奶奶捂着胳膊在那里喊痛。丫头见她胳膊给咬出两个洞,忙来回我,我就叫去回老太太请太医,谁知太医还没到呢,就过去了。” 玉漏听后心里又有个疑惑,如此情急之下,怎么请太医还要兜绕这许久 ? 媛姐一气说完,又摇头,“亏得那蛇没给我看见,不然我吓也要吓死了。”她手里慢慢撕着葡萄皮,递给玉漏一颗水灵灵葡萄肉,“三奶奶尝尝,厨房里刚送来的。” 玉漏笑着凑上嘴去吃了,心里却有些寒意,总觉得她后头那话有些故意撇清的嫌疑。她没再多问,只说:“该派人去告诉凤家一声。” “老太太那头已经打发人去说了,还吩咐趁凤家来人吊唁的工夫,叫他们把蓝田带回去。” 不知道凤翔来不来,上回凤二爷死,凤翔就没赶得上,还是年后才赶回来的,也没到池家来问话。想必在衙门已经打听清楚了始末,晓得凤二是罪有应得,所以没好意思来。 这回不知怎么样,毕竟他们凤家有已有两条人命是实打实折在池家。玉漏回去问池镜,池镜也换好了素服,站在穿衣镜前理衣裳,淡然道:“凤翔是做官的,就是不做官也是讲道理的人,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胡来。” 玉漏剔了他背影一眼,“你也觉得二奶奶死得蹊跷?” 池镜在镜里看见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笑,“你难道疑心是我放蛇去咬她?” “我几时说过这话?” “你虽没说,只怕心里也闪过这个疑影。”池镜款款走过来,“你过去那边,媛姐怎么说?” 玉漏看他这样问,想来也是疑心媛姐。她摇了摇头,“我没深问她。我看做人还是少知道点的好。” 池镜拿手指拨了下她的下巴颏,笑了,“你原就不是多事的人。” 为络娴治丧,耽搁得翠华启程的日子推后了一段,好容易为络娴送了殡,翠华才又忙着打点行李。这时候倒觉得躲开这府里一阵也好,络娴这一死,弄得她心里有些惴惴的。 可去到那头也觉得是另一种悲哀,从前一向故意不问不理兆林在外头那些花天酒地的事,这回一去,少不得是要和那秦莺碰头了,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些儿女情长的伤事。她想着到了那边再没有府里这些芜杂的事扰乱着她,反而茫然,其实她根本不擅长感情上的计谋。 启程那日,大清早的玉漏来送她,说是老太太也请她代送一程。 翠华看见她,又想到那秦莺,尽管没见过,也觉得是和玉漏长着差不多的脸。 她更没想理玉漏,自顾自忙着吩咐下人查检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玉漏原也没想和她多说什么,不过老太太有话要传,“老太太说,大奶奶在那边,可要把大爷管紧点,别放任他再惹事,熬过这几年回来,往后再叫老爷们替他打算。” 翠华掉头把个包袱皮递给瑞雪,“这个放在咱们坐的车上,别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不急不忙地吩咐完了才回头笑道:“知道了,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完又扭头过去指挥着丫头们拿东西。 这屋里一半的人要跟着去,东西昨日就搬空了许多,玉漏望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感觉像搬家,虽不是她搬,也有点失落。原来敌人没有了,也是会寂寞。她略站了站,就回去了。 翠华等她走了才走到榻上坐下,自她去后,再没人来送,连桂太太也没来嘱咐两句,好像如今不当着老太太的面,大家都懒得再装样子。她微笑着久望窗外,只等着丫头们收拾好了来叫她。 去的消息早半月传去了成都府,兆林掐算着该启程了才忙着吩咐小厮们去找房子。如今他落脚的这房子是玉娇和秦家妈租赁的一处小院。原本当初他来的时候,成都府李府台便预备了一处别院给他住,他那时预备叫玉娇和他一道搬进去,可玉娇没答应,一定要自己租赁房子。他想和她住在一处,因此也随玉娇在那租赁的小院里落了脚。 他想想又和小厮说:“干脆去问问府台大人一声,他先前替我预备那处别院还空着没有,若还空着,收拾出来给我。” 一面进去衙内点了个卯,又走了。谁也不敢拦他,说是说来充官役的,可谁不知道他是池家的大公子,谁敢真管他?连李府台都待他客客气气的。 骑马归家,顺道路上买了只烧鸭回去,交给秦家妈,“午饭添个菜。姑娘呢?” 秦家妈接了来,笑道:“还睡着没起来呢。” 他从前厅踅进去,绕廊进了正屋,打帘子进卧房,见玉娇睡在一张竹榻椅上。那榻是新添的,这两日她嫌热,白天就爱睡在那里。他看着她酣睡的脸,有种竟和这个女人过起日子的荒诞安逸之感。 来的路上他们吵得厉害,走水路的时候还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重庆府转陆路的时节,玉娇好就抱怨起来,“早晓得就不跟你来了,跋山涉水的,颠得身子骨头都要散架了!” 兆林从前虽常出门,却也是头回走这么远,自然也是抱怨,“你以为我想来?皇命难违!” 玉娇本来不是真抱怨,从前跟小夏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正是计较着这是第二回 跟个男人跑出来,自己也恨自己是昏了头,所以一路上都表现得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不是嫌饭不好就是嫌路难走。 听见他口气稍微重了点,愈发懊悔自己不该来,脾气愈发上来了,“皇命与我什么相干?我真是愚不可及,非要跟着来遭这份罪!”马车将他颠得撞了她一下,她登时火气直冒,狠狠推他一下,“你不要来挨着我!” 兆林撞在车壁上,吃了痛,一时也三尸暴跳,“又不是我求着你来的!你不想去,不如趁这会还走不远,只管掉头坐船回南京去!” 逃玉奴 第127节 玉娇狠狠瞪了他两眼,就叫小厮停马,也不管是在哪里,当即便跳了车。秦家妈和两个丫头紧跟着从后头马车上跳下来拉她,“姑娘又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要往哪去?” “我坐船回南京!” “才下了船,又说坐船回南京——” 兆林挑开车帘,向后路躬出半个身子道:“不要拦她!叫她去,我看她几时走得到码头上!” 玉娇听了这话,愈发快步朝前走,秦家妈并两个丫头也都往前追。兆林没敢叫队伍走,十几个人在竹林间的小路上停着。 隔一会,赵春挑开帘子道:“大爷,真走没影了。” 兆林跳下车一看,那厚苔遍布的路上哪还有人影?乱竹长得几丈高,密密地遮着天,阳光射下几缕来,更显得此地幽僻可怖。他唯恐几个女流遇见贼人,忙骑了马去追。 未几赶上去看见她们,玉娇还是走在最前头,赌气似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像小孩子装出的豪迈,蹩脚得好笑。 他跳下马跑上前去拉她,“姑奶奶,你还真要走啊?” 玉娇别着眼不看他,“我不走做什么,留下来给你骂死么?!” “我几时骂了你?” 她撇过头来,三分委屈七分愤然,“你还说没有,才刚在车上你哪句话是好话?不是你求着我来的,是我自己偏要跟着来,好!那走自然也随我!” 兆林忙笑着央求,“是我说错了还不行么?姑奶奶,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转到跟前去,连作了几回揖。 秦家妈趁势上来劝,“好了好了,大爷赔过不是了,往后也再不敢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别折腾了,当心这路上有强盗出没,咱们赶紧走。” 玉娇半推半就的又给兆林拉了回去。路上这样的事闹过好几回,到了成都府也还在闹,慢慢闹下来,兆林倒觉得他们像是刚成亲的夫妻,总有调和不尽的矛盾。 但大事上,玉娇又从不和他闹,譬如翠华要来的事,她自从那日说了句“知道了”后,便一句没问过,他想着日子还早,也没放在心上。 眼下恐怕翠华已在路上了,不得不再郑重和她说一声,“大奶奶约莫中秋前后就能到成都府。”她没吱声,仍是阖着眼。他坐在榻沿上,别着身子拨弄她的睫毛,“我知道你听见了。” 玉娇睁开眼,向窗户翻了个身,“知道又怎的?又不与我相干,你们夫妻只管团聚你们的。” 兆林忖度须臾道:“前头李府台预备给我下榻的那处别院,我叫他收拾出来,等大奶奶到了住。那宅子大,不如你也搬进去同住?” 她悬空打扇子的手顿了下,极轻蔑地哼了声,“我跟着你们住,成你什么人了?你这主意打得倒不错。我才不去讨这个苦头吃,又不是你家的小妾。” “那你还住在这里?” 玉娇坐起来靠在枕上,望着他好笑,“我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这个人,既不求嫁夫吃饭,生儿育女,又不求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我凭什么要跟着你住进去,受你那大奶奶的摆布?你们夫妻是你们夫妻,我是我,往后我这里你爱来就来,不爱来我也不去求你,咱们好一时算一时,要是散了呢,我还我的生意。就是不做生意我也不怕,我南京还有钱,也够我和我妈开销这一辈子了。” 兆林笑了笑,“无儿无女,老了怎么办?” 她翻了个眼皮,“老了我就去死!谁能长命百岁活着?再说,你打量我们秦家的人死绝了,我就没旁的亲戚?” 说着说着怄起气来,兆林沉默下去,玉娇复卧回去。 他这一阵也领会了,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好像和他在一起只图个高兴,多一分也没想,比他还没个打算。他自己反而有点不安,总怕她哪日不再能在他身边感到快乐,一转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以权势将她困在身边,又不是他惯来和女人相好的做派。 他对她全没办法,隔一阵笑道:“好好好,我晓得你无心给人做妻,也不愿给我做妾。瞧你,我不过是问问你的意思,没叫你一定要答应。你不肯搬就算了,就还在这里住着,咱们还像在南京的时候一样。” 玉娇又哼了声,听上去好像消了气。 一时两个丫头在外间摆好饭,秦家妈在帘下喊吃饭,兆林拉着玉娇起来,一并到饭桌上坐着。 秦家妈才往厨房里钻了一趟便满头是汗,一面揩着一面咂舌,“啧,想不到这成都府比南京还热!” 玉娇穿着薄薄的纱衫,隐约透着手臂,还不端碗,只是摇扇,“可不是,热得人没胃口,妈,下晌买点甜瓜来镇在井里。” 兆林给她搛着菜,“没胃口也要吃饭呐,你这几日都不曾好生吃饭,总吃那些凉寒的东西,迟早把肠胃吃出病来。” “病就随它病,反正人总有一死,中暑热还不是病。” 兆林说不过她,笑着和秦家妈摇头,“瞧您养的这女儿,在南京的时候还没这样牙尖嘴利。” 秦家妈调和道:“这是拿大爷当自家人呢,我们莺儿对外人从没有脾气。” 兆林听见居然还十分高兴。 过一阵,李府台那处别院收拾出来了,兆林想着该先搬些东西过去,免得临到跟前再搬才麻烦。先要收拾那些书,架子搬空了一半,不知怎的,自己看着先有些不好受,好像是要离家远行,十分不舍。 玉娇进来看见他在书架前背着身发呆,走到旁边问:“敢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他笑着摇头,瞅她一眼,“你舍得我搬过去?” 玉娇轻轻哼笑一声,又往外走,“有什么不舍得的,从前在南京的时候你来来去去,我还不是都随你?” 兆林跟着出来,二人一并在廊庑底下坐,早上凉快点,太阳照在洞门左右那一片细竹上,白墙上碎影斑驳,像水的投影。成都府的到处都是竹子,兆林从前不喜欢 ,看久了也像看惯了似的,有种与世隔离的感觉。不过又不觉得孤单,因为她在身边。 他两手搭在吴王靠上,和玉娇一样,将下巴墩在手背上,两个人都显得孩子气。玉娇仿佛是真不在意,吹着风格外惬意悠闲的样子。 翠华到的那天,李府台早不早的便打发了一队差役去官道上迎接,兆林见他派人去了,自己反而躲懒没去,早上还在玉娇这里吃早饭。 翠华挑着帘子没看见兆林,只见是兆林跟前的一个小厮春福领着一班差役来的,便悻悻丢下了帘子。 须臾又打起帘来,凶着瞪了春福一眼 ,“你爷怎么没来?” 春福笑道:“衙门里有事,爷一时抽不开身,怕奶奶人生地不熟,所以特地打发小的领着这些人来迎奶奶。” “是衙门里有事还是在哪个温柔乡里绊住了?” “瞧奶奶说的这话,奶奶千山万水赶来和爷团聚,凭是何处的温柔乡也绊不住爷对奶奶的相思之意啊,实在是衙门有事。咱们大爷在这里充官役当差,不比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没那么清闲自在。” “你就替他遮掩吧。怪不得你爷派你来呢,他跟前那几个,就属你的嘴最严。”翠华冷笑一声,转过话头,“住在哪里?” 春福忙道:“爷自来了成都,一向是住在府台李大人的一处别院里,如今奶奶来,自然同爷一齐住在那里。别看不及咱们府上大,也是处清幽雅致的好地方。” 那宅子果然不错,也有个小花园,将前后两院分开。园中栽种着各色林木,掩住了后面几间屋舍,曲径通幽,显得这宅子似乎更大。翠华一进那间正屋还是嗅到浓郁的林木清香,这是长久无人住的味道。 进到卧房里一看,被子褥子都是簇新的,连长条案上的几只茶壶茶盅也都是新的,显然兆林先前不住这里。 下人们忙着搬搬抬抬归置东西,她在榻上坐下来,看那春福一眼,“你爷怎么还不回来?” 春福点头哈腰地笑着,“想必衙门的事没办完,要不小的打发人去催催?” 话音甫落,就听见外头在喊“大爷”,随后兆林的笑呵呵的声音传进门里,“这样快就到了?我想着还有一会呢,所以就在衙门里多耽搁了一会。” 旋即翠华走出碧纱橱,夫妻乍然面对面,也没有多少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兆林只向她略带尴尬地笑着,一径走到椅上坐下,“这宅子你看怎么样,住得住不得?” 翠华也蓦地觉得陌生和局促,他仿佛变了些,又说不清变在哪里。后来坐下才会悟过来,他待她有点客气,像许多年未见的旧友,时光横在中间,造成了一点隔阂。 “我看这房子不错。”翠华抬眼环顾着,最后目光又落在他面上,“你住得可惯?” 他笑着呷茶,“男人家,在哪里都住得惯。” “你一向是住在这里?” 兆林端着茶碗点头,“嗯,李府台的盛情难却,自打来了成都府就是住在这里。” 还有一点变化,他会对她扯谎了,不像从前,只要她问,他不论是在何处眠花卧柳都会照实告诉。这次瞒着,是怕她去寻那秦莺的麻烦?他会这样想也说得通,离开了南京,没有众多亲戚朋友盯着,做奶奶的可以稍微不顾体面。 翠华想着生了气,觉得他待那秦莺简直过分保护,有分不清主次的嫌疑。可刚到这里来,还不好明着和他闹。 住下来细细看了兆林三五天,这三五天他倒没往别处去,想必她远道而来,总要花工夫敷衍她。 他也没怪罪她在家犯的事,只笑着说:“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安心在这里和我住上几年,往后再回去给老太太磕头认错。时日一长,老太太兴许就不记得了。” 翠华撇嘴道:“你是没看见老太太疼仙哥那样子,说起来也怪,你们兄弟几个也不是她亲生的孙子,怎么又不见那样疼你们?” “看来老太太的确是老了。”兆林久不说起家里的事,再说起来仿佛不大与自己相关,忽然对那份家财少了份汲汲营营的渴求。 他自己心下一检算,大概是这大半年和玉娇过得太自在了,反正手上不缺钱。 他想到翠华这一来,已有好几日没到那院里去了,怕玉娇多心,打算着今日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他自己也有些想念她,在那里住惯了似的,住在别处总觉得是“别处”。 一看时过午晌,他起身道:“你歇中觉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翠华没拦她,只嘱咐了一句,“明日中秋,你在街上看见月团饼,也买些回来,带来的厨娘不会做月团饼。” 兆林答应着出去,翠华并没睡,反而往外间榻上来坐着,一时瑞雪进来,便问:“叫人跟着了么?” “打发了崔生悄悄跟了去。” 那叫崔生的小厮跟过了两条街,看见兆林下马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连赵春也跟着进去。 因明日中秋,玉娇指挥着两个丫头在院内那葡萄架低下挂灯,“挂得密一点,点上了才好看。”她坐在底下摇椅上,旁边放着张小几,摆着茶和果碟,一脸的惬意,好像真如她说的,兆林来不来她都是照样过日子。 兆林在葡萄架旁站着瞧了她一会才走出来,“真是自在,枉我还记挂着你,看样子你是没记挂我。” 玉娇也不起身迎他,仍旧踩着摇椅慢悠悠晃,“难道我记挂你就一定要苦兮兮的记挂着,还不许人有别的乐子?” 兆林在小几旁的方凳上坐,端起她的茶盅,把她没吃尽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她歪着脸笑着睇他,“大奶奶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 “可住得惯?” 兆林笑着摇头,“我没问她,住不惯也回不去,不像你,想走就走,吵两句就闹着要回南京。” 玉娇嗔他一眼,“那你就不要同我吵,吵的时候嘴硬得很,走的时候又死拉着人不放,哼,叫我瞧不起。” 兆林狡黠地笑一下, “我怕我真放你走,你又伤心。” “伤心就伤心好了,又不是没伤心过,伤心一阵,就好了,有什么了不得。” 兆林笑着没说话,等丫头在葡萄架上挂满了灯笼,他站起来望着。玉娇也没问他明日中秋过不过来,他不来就罢,来了也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她已经明白有的感情不是非要开花结果。 她起身拉着兆林进屋,“太阳晒过来了。” 兆林一进屋浑身骨头便松快不少,一径倒在榻上痛快地哼了几声,“实话对你说,这几日我都没睡好。” “难道是大奶奶来了,你觉得拘束?” 兆林在竹榻上坐起来,盘着腿,结过她倒来的茶,“也不知怎的,有些生疏起来。” “做了几年的夫妻,怎么会生疏呢?” “说不清。” 玉娇没再问,倒是秦家妈进来问一声,“大爷下晌在不在这里吃晚饭?” 一打起帘子,那墙上的光点就动了动,像水洞里的波光。兆林觉得人好像也是大热天藏在个水洞内,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清凉。 他故意犹豫一会,盼着玉娇留他吃饭,可玉娇照旧什么也不说,只是秦家妈望着他。 他认输了似的笑起来,点头道:“在这里吃,大奶奶带来的那两个厨娘我简直吃不惯。” 玉娇笑起来,“不是从你们府里带来的,吃了那些年了,忽然说吃不惯。” 兆林不知怎的有点不好意思,敷衍说:“还是你妈的手艺好。” 秦家妈听后乐不可支地出去了。 逃玉奴 第128节 他在这里吃饭 ,睡觉,才觉得是到家了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宅子是新搬进去的缘故,怎么都不大自在。 这日他没回去,次日回去,路上还编著话预备敷衍翠华。他知道翠华的脾气,从前不大管他,是因为顾着体面,也有别的事可忙,顾不上,对他是放任的态度。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再博贤良给谁看? 谁知进门翠华却是一句没问,拿了张请客贴给他,“昨日李大人送来的,请你今日午间去他府上赴宴,你快换了衣裳去。” 节下不免有这些应酬,兆林趁机换了衣裳躲出去。翠华见他走了,便吩咐崔生那小厮套车,跟着他寻到秦家那房子里去,倒要看看那秦莺到底是哪路货。 头回看到秦莺,是和玉漏有些像,但这秦莺的眉宇间少了几丝算计,多了几缕潇洒,人也比玉漏长得标志。她穿一件竹青色薄纱长衫,蜜合色的裙,翩翩然引着翠华往屋里进。明知道翠华是兆林的奶奶也不慌不怕,不像人家的小妾或外室,畏畏缩缩的样子,她那态度十分大方,就是脸上的笑总是淡淡的。 翠华原想着进门就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可才刚那一霎怔了怔,失了先机,再坐下来就不好动手了。 不过照样摆足了大奶奶的款,眼睛故意鄙薄地在玉娇身上扫量,“你是跟着大爷从南京过来的?” 玉娇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搁在桌上,一面笑说:“大路朝天,怎么说我是跟着他来的呢?难道他能往这成都来,我就不能?” “真是牙尖嘴利。”翠华笑了,“你做生意就是这样做?这还不得把客人都得罪光了?” 玉娇晓得她是来做个下马威,本就不把她放心上,何况还听说了她在南京对玉漏的儿子做下的事。那是她的亲外甥呢!所以愈发不和她客气,“大奶奶还关心我的生意?怎么,要向我学点经营之道,也做生意?” 瑞雪听后抢着叱了她一声,“放肆!敢和我们奶奶这样说话!” 玉娇乜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谁的丫头谁的小妾,谁家的奶奶与我什么相干,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这是在我家中,我想说什么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把翠华怄笑了,“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脸的女人。” “那您这回算是长了见识了。” 登时冲得翠华脑袋发昏,“你得罪了我,就不怕将来进了池家的门有好果子吃?” 玉娇又走去端了碟月团饼来,“好果子您爱留着给谁吃给谁吃吧,谁说我要进你们池家的门了?” “不想着进门,你和我们大爷缠什么?” “郎有情妾有意,你说缠什么?” “他将来不要你了呢?” 玉娇仍是不以为意,“情分一断,各走半边,有什么啊?未必离了他我就不活了?” 翠华想来冷笑,“想必你在他身上赚足了钱,所以说话才这样硬气。” “我挂牌子做生意,不赚钱赚什么?难道就为赚个臭名?” 翠华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咬牙之下,只得迸出一句全无力量的话,“不知廉耻!” 玉娇也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她要坐,就陪她坐着,她坐不住 ,便送了她到门前。后来把门一关,在院子里同秦家妈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回到房里,玉娇撇嘴说:“看她还敢来自讨苦吃。” “你这张嘴,眼泪都给我笑出来了 !”秦家妈捏着袖子揩泪,“你就不怕气极了她,她仗着权势要你好看?” “那就是兆林的事了——何况为了咱们这样的人背上条人命,她犯不上,您以为她不会算?要不是想着她在南京对我那外甥做下的事,我也犯不上这样待她,本来和她井水不犯河水。” 翠华怄着回去,也觉得是两不相干的缘故,所以那秦莺才不怕她,不像身为小妾的要在正头奶奶手底下混饭吃,不得不怕。可像秦莺那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跟个男人 ,不往长远打算,过一日且一日的,仿佛置身事外。 她思来想去,倒想着该把她弄进门来,往后在她手底下压着,还怕她不服个软? 因此下晌趁着兆林回来,便试探他的口气,“你也不必瞒我,我晓得你在这里有个女人。既然有,何不将她接进来住着,在外头总是不像话。” 兆林对她知道这事并不觉意外,不过不免提起心,笑道:“你怎么忽然如此贤良起来了?” “难道我从前就不贤良?我几时当真吃过什么醋?” 他笑着点头,“是这话,前些年还要多谢你宽宏大量。”却不搭她接人进门的腔。 翠华坐下来,赶丫头出去,亲自替他筛酒,“我久不生育,咱们也该打算起来,你若真是喜欢那秦莺姑娘,就把她抬进来,我认个妹妹,将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南京去。” 兆林斜着笑眼,“这么大度?” “她能长日拴住你在家里,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兆林提起箸儿在手里捏两下,悬空着不去夹菜,满脸无奈地笑着,“可惜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翠华眼里还是露出些惊诧,“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降服不了她?” 这算是问住了兆林,他想了片刻,摇头笑道:“我要是降得住她,那意思恐怕早就淡了。” 他倒有自知之明,有时候想想,要不是玉娇不肯绝对顺服,也不会如今还对她牵肠挂肚。男人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嚜。 翠华哪里想得到这许多,一味催他去劝,连当下中秋之夜也肯放他出去,连番叮嘱,“你好好和她说说,女人家,往后青春不在了,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你们俩既然有情,她到咱们家来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哪样缺得了她?” 兆林听着觉得滑稽,不过她肯放他去,他也乐得忙不赢往那边跑。 进门却没提及半个字,先前已碰了一回钉子,尽管那钉子不硬,也知道玉娇并不是撒娇扭捏,犯不着再给她拒绝一次。 玉娇看见他来有些诧异,想必翠华回家去没说,他没问,像是一无所知。她既然打定主意不问结果,自然也没和他说翠华来过的事,只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兆林道:“我来陪你赏月。怎么,你不情愿我来?” “倒不是,我就是想着你今天不会来。你们大奶奶怎么肯放你?” 兆林编了句瞎话,“我和她说外头还有应酬。” “她就信?” 兆林笑着含混过去,吩咐丫头把一套桌椅端到院中来,摆上些瓜果点心,瀹好茶,又将秦家妈请出来一处赏月。三人坐在月下,听见四下里寂寂的,那虫声蛙声显得比人声还要吵。秦家妈便进屋去取了把琵琶来,交给玉娇叫她唱。 玉娇调着琴轸,有点不好意思地睇兆林一眼,“好久不唱,嗓子都哑了。” 兆林朝她这边外过来,一条胳膊搭在椅背背上,翘着腿,很闲散的姿态,“那你弹,我来唱。” “你还会唱曲呢?” “这有什么,这些年在风月场中流连,听也听会了。你说你想听个什么?” 玉娇扭头问秦家妈:“妈想听个什么?” 秦家妈掩嘴拍腿地笑起来,“大爷是要唱给你听,又不是唱给我听。” 玉娇又回头看一眼兆林,和秦家妈玩笑,“妈不要客气,一向是人家出钱叫咱们唱,咱们今日也做回客,要听什么叫他唱,了不得咱们付给他钱。” 兆林听见,扇柄在腿上一拍,“好啊,你拿我当粉头取乐了!” 玉娇笑着撇下嘴,“没见过这样的粉头,自己唱,还要人家给他弹琴,麻烦人得很。” 兆林一把抢过琵琶去,试着弹了两下,得意道:“我不要你来和,我自己来,又不是不会。只是你银子可是要付双份唷。” “这有什么,姑娘我有的是钱,先唱支《集贤宾》。” 兆林果然开了嗓子唱起来,一时三人又笑又唱的,明月之下,忘了今夕何夕,皆有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逍遥之意。 下本《她是不是潘金莲》再见! 预收文《与君欢》欢迎专栏去收藏!